[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0
第153章 姻緣

     當日夜間,曾漁在鈐山堂臥室自己擬題作八股文,這是必要的練習,科考在即,或許還有按察使王宗沐的面試,所以絕不能掉以輕心。

    天寒手冷,作完了一篇小題八股,曾漁擱下筆搓手,聽得樓頂北風呼嘯,估摸著這氣溫已接經冰點,待月底他踏上回鄉之路想必還會更冷,年關將近,這次他離開母親和妞妞的時日比上回赴袁州補考更久,不知家中一老一小都安好否,他很想家了——

    有人輕輕叩門,曾漁說聲「請進」,嚴紹慶推門進來,招呼身後的僕人端來一個火盆,盆裡炭火玫紅、熱氣四散,嚴紹慶道:「天冷了,給曾先生準備一個火盆禦寒。」

    曾漁道:「多謝,多謝。」

    僕人將火盆置於地上,便退出去了,嚴紹慶在一邊坐下,說道:「曾先生這次去宜春有半個月吧,學生覺得離開曾先生很久了。」

    嚴紹慶現在對曾漁的感覺是真正的亦師亦友,既尊重又親切,甚至有一點依戀。

    曾漁道:「我月底就要還鄉考試,要與紹慶公子分開一段時日——」

    嚴紹慶忙問:「那曾先生明年何日再來?」

    曾漁沉吟道:「這個就說不準了,我若通過了錄科考試,那就要為八月鄉試作準備——」

    嚴紹慶道:「曾先生一定要來啊,曾先生在這邊也可讀書備考,需要什麼書籍就吩咐下人去購來,絕不會耽誤曾先生考試。」

    見曾漁面有難色,嚴紹慶又低聲道:「曾先生,我已對我母親說過——」

    曾漁訝然:「與令堂說什麼?」

    嚴紹慶道:「就是促成曾先生與我嬰姿妹妹的好姻緣啊。」

    曾漁有些尷尬,當日他被嚴紹庭窺見從楓樹灣陸妙想幽居處出來,嚴紹庭當作要挾他的把柄,為了不損害陸妙想的名譽他才說出要向嬰姿小姐求婚的話,只是權宜之策,把嚴紹庭應付過去就是了,不料嚴紹慶當時也在旁聽,嚴紹慶就下了決心要促成這一段姻緣了,現在嚴紹慶把這事都告訴了其母曹氏,讓曾漁有口難辯——

    嚴紹慶的母親曹氏原本對陸妙想母女很不滿,素不相往來,但經不住兒子嚴紹慶的懇求,這才答應促成曾漁和嬰姿的婚姻,這些時日嚴紹慶與曾漁朝夕相處,學業有進步不說,每日跟隨曾漁修煉八段錦,瘦弱的身體也健壯了一些,臉色不似早先那般蒼白,這讓曹氏很欣慰,母因子貴,這個兒子是她的心頭寶,既然兒子嚴紹慶與曾漁極是相投,那曾漁成了嚴家的女婿以後對嚴紹慶也是有幫助的,所以曹氏才決定玉成曾漁和嬰姿的婚事——

    嚴紹慶興致勃勃,對曾漁的婚事極是熱心,又道:「前些日曾先生與我二叔去宜春,我就到寄暢園向我母親稟明了曾先生的心意,家母答應儘量玉成此事,前日二叔從宜春歸來在寄暢園歇腳時,家母就與二叔談起了此事——」

    「啊!」曾漁傻眼了,連嚴世芳都知道了這件事,可方才他在瑞竹堂拜會嚴世芳時並未聽嚴世芳提起啊,嚴世芳該不會鄙夷他勾引女學生吧,問:「方塘先生怎麼說?」

    嚴紹慶道:「曾先生知道的,我二叔對你極是賞識,嬰姿妹妹若是我二叔的女兒,那這門親事當場就能定下,如今呢,因為嬰姿妹妹也在守喪期間,故不便議親,而且還要家父來決定此事,所以二叔準備寫信去北京徵詢我祖我父意下如何——曾先生放心,家母也會寫信給家父為曾先生美言,這門婚姻一定能成。」

    曾漁謝過嚴紹慶,心裡卻想:「嚴嵩、嚴世蕃不見得肯答應,上回嬰姿與徐階的孫子的婚姻沒成,豈會下嫁我這麼一個小小秀才,唉,這事情複雜得很。」

    這夜曾漁做了一個夢,夢裡帶了少女嬰姿回信州見母親周氏,母親周氏很喜歡嬰姿,陸妙想也跟著來了,但不知為何,他母親不喜歡陸妙想,這讓他和嬰姿很為難,夢中最後印象是陸妙想青頭緇袍的背影漸行漸遠,踽踽孤影渺入雲端……

    朔風勁吹,彤雲密佈,天氣一日冷似一日,看這陰晦的天色隨時都可能下雪,可雪就是遲遲落不下來。

    天氣雖然寒冷,毓慶堂教學照常進行,僕人多設了幾個大火盆,木炭全由寄暢園那邊供應,堂上暖意融融,書聲琅琅,曾漁目光偶與少女嬰姿的目光相觸,少女嬰姿總是趕緊含羞低下頭去,這女孩兒這半年來身量長高了不少,無論是身材還是相貌都與陸妙想有三、四分相似,尤其是嘴唇,都是嘴角微微有些上翹,看似含笑的樣子,陸妙想和嬰姿雖然身世淒苦,但面相不苦——

    冬月十二日上午,嚴世芳收拾行裝,準備去臨江府參加錄科考試,正在瑞竹堂交待曾漁一些事情,嚴世芳委婉表示已經為曾漁和嬰姿之事寫信去京中,曾漁唯唯感謝,正說話間,聽得村口有車馬聲,漸駛漸近,就在堂門外停下了,嚴紹庭的侍僕嚴二虎叫了起來:「少爺,少爺,南京柳府來人了!」

    曾漁聽嚴紹慶說過,嚴紹庭九月底就已寫信給其舅舅柳震要求去南京,現在南京柳府終於派人來接了——

    嚴世芳起身迎至堂門,就見一個武弁和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正走過來,嚴世芳認得這個管事,是柳震的心腹家人,便招呼道:「張管事,何事到此?」

    張管事唱喏道:「嚴二爺,小人奉我家太夫人之命接紹庭公子去南京,太夫人年事已高,想與兒孫輩多多相聚。」

    嚴紹庭已經聞訊趕來,恭立一旁,嚴世芳看看這個侄兒,說道:「紹庭,你先到我書房候著,等下叔父有話叮囑你。」

    嚴紹庭看了張管事一眼,去叔父的書房了。

    嚴世芳請張管事和那名武弁坐下,上茶,然後詢問柳府近況、太夫人安否等等,張管事一一作答,嚴世芳道:「紹庭嬌生慣養,頗有紈袴習氣,此番要去南京,還請柳侯爺多多教導。」

    張管事唯唯稱是。

    嚴世芳又去書房訓示了嚴紹庭一番,留柳府來人用了午飯,午飯後又領著嚴紹庭去鈐山那邊的嚴氏墓園向歐陽老夫人墳前告別,未時末才起程,柳府來人和嚴紹庭要去南昌,嚴世芳去清江城,這一程水路可同行近四百里——

    曾漁和嚴紹慶還有嚴氏宗族的長輩送到村口小石橋畔,嚴紹庭向眾人一一道別,到了曾漁面前,一躬到地,語氣無比誠懇:「曾先生教導之德,紹庭銘記,日後若有機緣,當報答曾先生之恩。」抬起頭時,眼裡閃過一絲陰狠之色。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官三代嚴紹庭不知大廈將傾,還在說反話要「報答」曾漁,若嚴紹庭已成人,那曾漁或許還要忌憚他幾分,畢竟趕在他父祖倒台前整一下曾漁還是有機會的,可嚴紹庭今年才十四歲,居喪守孝都要到後年開春,曾漁根本不在意嚴紹庭的恨意,含笑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望紹庭公子多多保重。」

    嚴紹庭躬身道:「謹記曾先生良言。」

    嚴世芳對嚴紹庭的表現頗為滿意,認為侄子知錯能改、孺子可教。

    送走了嚴世芳和嚴紹庭還有柳府一行,曾漁覺得鬆了一口氣,他與嚴紹庭怨隙已深,每日見面彼此看著也不舒服,現在嚴紹庭走了,等於去了一個眼中釘、一根肉中刺——

    嚴紹慶顯然也與曾漁一樣的感覺,兩個人並肩立在小石橋畔看潺潺的溪水,嚴紹慶道:「曾先生有一段時日沒去楓樹灣那邊了,今日天氣不錯,我陪曾先生走走?」

    嚴世芳走了,沒人管了;嚴紹庭走了,沒人盯了,似乎可以為所欲為,曾漁覺得有些慚愧,不過也的確很想那楓林木屋,也就不偽情了,說道:「那好,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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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雪溪圖

     從村東小石橋順著介溪往下遊走兩里地,溪水轉折處就是楓樹灣,寒冬季節,火紅金黃的楓葉已落盡,只有疏疏的枝丫縱橫夭矯分割著天空,楓林間隨處可見其他種類的樹木,諸如烏臼、桂樹、桃樹和公孫樹,此時也都只剩光禿禿的寒枝——

    嚴紹慶道:「不下雪就沒什麼好景緻了,不知曾先生月底回鄉之前會不會下雪?」

    曾漁仰頭看看天色,方才為嚴世芳等人送行時雲隙間還透出淡淡的日光,現在雲層又厚了,寒風振林,嗚嗚嘯響,說道:「這天氣隨時可能下雪,也可能一直不下,就這麼陰著。」

    嚴紹慶道:「不管下不下雪,待明年開春曾先生再來,這裡就是鬱鬱蔥蔥一片,還有鈐山,景緻都很好,若是我二叔准許,我們還可以去袁嶺七峰游春。」

    兩個人說著話,走到了楓林中獨木橋邊,少女嬰姿早已聽到動靜,這時提一個木桶在溪邊取水,喜孜孜招呼道:「曾先生、紹庭哥——」

    嚴紹庭忽然一拍額頭:「曾先生,我忘了一事,失陪了,失陪了。」隔溪向嬰姿笑笑,轉身快步就走了,這是讓曾漁和嬰姿有獨處的機會。

    嚴紹庭踏著落葉的「沙沙」腳步聲遠去了,眼前溪水清淺無聲,少女嬰姿眸光明亮,問道:「方塘先生他們都走了嗎?」

    曾漁點頭道:「都走了。」說著走上獨木橋,邊走邊說:「很久沒來這邊看看了,我上回種的山茶成活了沒有?」

    嬰姿笑道:「成活了,已長出新葉。」

    「我來提。」曾漁從嬰姿手裡接過木桶,這一木桶水也有十幾斤重,對曾漁這成年男子不算什麼,嬰姿這小姑娘提著還是很費勁的。

    嬰姿快活在跟在曾漁身後,看著曾漁矯健地提著一桶水走路,心想:「曾先生力氣大,聽說曾先生常年習武,稱得上是文武雙全了。」

    緇袍圓帽的陸妙想立在柴門邊,看著曾漁和嬰姿走過來,含笑道:「有勞曾公子。」

    曾漁把廚下的水缸提滿水,走到前院看他兩個月前從鈐山移種過來的那株山茶花,果然已長出了新葉,對陸妙想道:「天氣越來越冷了,這山茶不知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陸妙想垂睫看著那株山茶,輕聲道:「這種山茶叫茶梅,頗為耐寒,應該能渡過這個寒冬,待明年,曾公子就能看到山茶花開。」說著抬眼看著曾漁,問:「曾公子明年還要來對嗎?」盈盈雙眸滿是期盼。

    曾漁略一躊躇,點頭道:「是。」

    這時嬰姿從廳中出來道:「曾先生,茶烹好了,請飲茶。」

    曾漁進到木屋小廳,首先看到的是茶桌上的那隻官窯小膽瓶,兩個多月前他第一次來時見瓶裡插著的是一枝秋牡丹,這時插的是一枝臘梅,欹側多姿,含苞欲放,邊有還有一盆水仙,水仙尚未結苞。

    坐著飲茶,說了月底的歸期,又去西屋看文徵明八十九歲時寫的那幅《蘭亭序》,曾漁是愛不釋手,陸妙想道:「曾公子喜歡這幅字,那就拿去便是。」

    曾漁搖頭道:「豈能因喜歡就據為己有,經常能看到就好。」說著看了陸妙想一眼——

    陸妙想轉頭避開曾漁的目光,說道:「上回曾公子指導小姿的一局棋還沒下完呢,今日有暇,不如再弈一局吧?」

    少女嬰姿眼神殷切地望著曾漁,曾漁心道:「慚愧,嚴世芳和嚴紹庭一走,我就在楓林木屋逍遙快活了。」

    紋枰對坐,棋子拈在指間冰涼,落子的「丁丁」聲亦顯寒意,陸妙想去廚下捧來一個小火盆放在二人足邊,垂袖觀棋,不時打量曾漁和小姿,心裡覺得很歡喜。

    嬰姿的棋和其姨母一樣是向《秋仙遺譜》學的,疏於實戰,若不是曾漁讓她,授兩子依然會被殺得很慘,與女孩子對弈本不為爭勝,看她蹙眉思索、白齒咬唇的嬌態就極是賞心悅目,何忍窮追猛打?

    棋至小官子,嬰姿覺得自己小負已成定局,抬頭望著曾漁,有些赧然道:「曾先生,我輸了。」

    曾漁微笑道:「嬰姿小姐棋下得很好,思路清晰,取捨有度,就是對弈得少,不然會更強。」忽然轉頭看著窗外道:「是不是下雪了?」

    陸妙想和嬰姿這時才覺得日色昏溟,陸妙想去支起木窗一看,果然看到細小的雪花在芭蕉葉間飛舞,不禁驚喜道:「真的下雪了!」

    嬰姿也歡叫起來,跑到屋外仰著頭伸著雙手迎接初雪,曾漁也跑到院中,喜道:「這雪終於落下來了。」

    雪越下越密,迷迷濛濛,紛紛飄舞,那株小小的山茶在雪中顯得瑟縮,曾漁道:「這移栽的山茶怕經不起這場雪,得給它避避寒。」跑到廚下取了柴刀,去斫了四根楓樹枝插在山茶花四角,再把一塊油布蒙在上面,油布很大,四面垂地,把山茶花遮得嚴嚴實實,不但遮雪,還能擋風——

    就這麼不到兩刻時的工夫,院子地面已經有一層薄薄的積雪,好似霜降的清晨,曾漁一步一個淺腳印走回簷下,嬰姿趕緊捧來溫水給他洗手,隨即又把手巾遞上,溫柔如新婦,陸妙想在屋內看著,悄然微笑。

    曾漁負手立在木屋簷下,看著雪花漫空飛舞,院外的楓樹枝上、柴門木格上、院中枯草地上、凋萎的芭蕉葉上,雪慢慢積蓄起來,越來越白,雪依然越下越大,對身邊的嬰姿道:「最愛看地上慢慢變白,盼著雪下久一點。」

    少女嬰姿嘻嘻的笑:「嗯,我也是——曾先生你看,那塊油布全被雪蓋住了。」

    方才曾漁給山茶花搭的小暖棚已經是一片瑩白,這雪下得這麼大,若沒有棚子禦寒,這株茶梅品種的山茶花縱然耐寒,畢竟根淺枝弱,只怕很難熬過這個嚴冬。

    這時大約是申時末,雪已經下了小半個時辰還不見止,曾漁道:「陸娘子、嬰姿小姐,我先回村了。」

    陸妙想道:「曾公子在這裡用了晚飯再回去吧,貧尼這就下廚。」

    雖然嚴世芳和嚴紹庭走了,曾漁也得避嫌,豈好在這裡用飯,婉辭道:「不敢勞煩陸娘子,借傘一用,我這就去了。」

    嬰姿取來一把油布傘,曾漁接過,就在簷下撐開,無數雪花頓時撲沾在傘蓋上,曾漁朝柴門走了幾步,又踅回來,眉頭微皺道:「有人來了。」

    來人行得甚快,過獨木橋也沒什麼遲疑,顯然身手矯健,片刻後就從飛舞的雪花中冒出來,戴著方沿斗笠,很快來到籬牆外,見到曾漁立在柴門內,趕忙唱喏道:「曾先生,我家主母到了村中,請十三姨和嬰姿小姐去瑞竹堂相見。」

    曾漁認得此人是嚴紹慶的心腹健僕,忙問:「是曹夫人到村裡來了?」

    這健僕道:「是。」

    陸妙想聽到了,覺得好生奇怪,嚴紹慶的母親曹氏因為她傷了嚴世蕃眼睛的緣故,一向對她極是冷淡,甚至是仇恨,年初曹氏隨嚴世蕃回分宜,雖與她同居寄暢園,但從不來往,為何今日冒雪來村要與她和嬰姿相見?

    正疑惑間,聽得那僕人說道:「我家主母是為曾先生與嬰姿小姐的婚事來的,請十三姨和嬰姿小姐趕緊去吧,轎子在橋那邊等著呢,二太太在瑞竹堂準備了宴席。」

    陸妙想又驚又喜,她一直擔心曾漁此番回鄉後難有音信,畢竟隔著千里遠呢,這時聽到這話,真是喜出望外,趕忙道:「貧尼這就前往。」

    嬰姿早已羞紅了臉,扭捏道:「娘,我不去。」

    陸妙想拉著嬰姿的手低聲道:「陪姨娘去,這雪天暮夜你放心讓姨娘一個人回來嗎。」

    嬰姿不吭聲了。

    楓林木屋這邊只有一把傘,曾漁把傘還給嬰姿,他自己拿了一柄蒲扇遮頭,先到了獨木橋邊,只見窄窄的獨木橋已經積上一層白雪,還有一串半橫著的腳印,這是方才那嚴氏僕人過橋是留下的,不禁讓他擔憂那小腳的陸妙想怎麼過橋?

    細雪濛濛中,陸妙想和嬰姿共一把傘走來了,那個嚴氏健僕跟在邊上,陸妙想看到曾漁手裡握著一大叢枯草,俯身一步步清掃獨木橋上的積雪,這冰心堅忍的女子眼裡湧起了淚花——

    陸妙想一手搭著嬰姿的肩膀一手扶著護欄順利過了獨木橋,乘上轎子到了村中瑞竹堂,嚴世芳的妻子宋氏迎二人入內,曾漁自回鈐山堂與嚴紹慶一起用飯,嚴紹慶笑道:「我也沒想到我娘今日會過來。」

    用晚飯時,那雪還在下,後來漸稀,但地上積雪已有一寸厚,曾漁讓嚴氏僕人留心瑞竹堂那邊陸妙想和嬰姿何時回楓樹灣,這雪夜他定然要送一送,尤其是過橋,不然不放心——

    大約正戌時,瑞竹堂那邊傳來消息,十三娘陸氏和嬰姿小姐要回楓林木屋了,依舊有小轎相送,曾漁和嚴紹慶還有四個僕人跟著,其中二人提著燈籠,冬月十二的夜晚,若是天晴,會看到一輪將圓的明月高掛天際,但這時猶有細雪飄飛,月亮在雲層後透不出光來,地上的積雪卻很明亮,燈籠光照過去,朗朗清明——

    一行人踩著積雪「嘎吱吱」地走著,從楓林穿入,來到獨木橋邊,只見先前被曾漁掃淨了積雪的獨木橋又積起了一層雪,橋下是黑沉沉汩汩流淌的溪水,介溪兩岸都是皚皚的白雪,彷彿王維的《雪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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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扶小娘子過橋

     陸妙想和嬰姿在獨木橋畔下轎,雪夜寒林,冷風砭骨,頭頂上,楓樹枝的積雪簌簌飄落,立足處,積雪如氈。

    曾漁從一個僕人手裡接過燈籠,上前伸手拂了拂獨木橋上的積雪,發現這雪已經凍結,不易清除,而且清除不淨的話走上去更會打滑,轉頭對嬰姿道:「嬰姿小姐走前面,陸娘子跟著腳印走,扶著護欄,腳下踩穩了再挪步,嬰姿小姐更要小心一些。」

    一邊的嚴紹慶搖著頭道:「陸姨和嬰姿妹不要住在這冷僻林中了,出入都不便,我去對我娘說說,你們還住回寄暢園吧。」

    陸妙想道:「不用了,還是住在這裡清淨。」心裡覺得很輕鬆,方才與嚴紹慶母親曹氏以及嚴世芳妻子宋氏相談,曹氏和宋氏都願意從中相幫,讓曾漁和嬰姿的親事得偕,陸妙想心裡一直懸著的大石頭落了地,嬰姿終身有托是她最大的喜事,這個雪夜真是美好,渾不以雪夜過橋為難事。

    兩個僕人將手中的燈籠高高挑著,少女嬰姿走上獨木橋頭,伸手扶住護欄,這護欄圓竹也有一痕積雪,手扶上去,冷得「噝」的倒吸一口涼氣,嬰姿將雪抹去,回頭道:「娘,扶著我肩頭。」

    曾漁跟在陸妙想身後,看著陸妙想的腳後跟,全神貫注,隨時準備施以援手,陸妙想的青布履一步步踩在嬰姿的腳印裡,然後曾漁踩上去,把腳印擠得很大——

    將至橋那端時,曾漁看到嬰姿有個腳印稍有些偏,還未及提醒,陸妙想左足已經踩上去了,頓時往外側一滑,曾漁眼疾手快,從後一把攙住陸妙想的左臂,陸妙想一手扶著護欄,很快穩住身子,愈發小心地過了橋,回頭道:「多謝曾公子。」見曾漁笑得有點詭秘,不免有些羞澀,輕聲問:「曾公子笑什麼?」

    嬰姿也轉頭睜大一雙妙目看著曾漁,曾漁笑了笑,說道:「沒什麼,突然想起一篇八股文。」

    嬰姿讚歎道:「曾先生真是好學,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讀書作文。」

    嬰姿這麼一誇,曾漁有些慚愧了,他方才的確是想起了一篇八股文,這是篇什麼八股文呢?錢鍾書在《圍城》裡借李梅亭之口提到過,就是「扶小娘子過橋」,曾漁找來這篇八股文看過,是借題發揮譏諷道學先生的,八股格式嚴謹,文字寓諧於莊,極是好笑,破題曰「有不憚扶持之力者,其愛惜也深矣。」承題曰「夫以小娘子之過橋,則竟過也,而愛惜者恐其不能過此橋也,故扶之——」

    這篇八股文雖然搞笑,但正是曾漁目下的心情,他對陸妙想的情感並未改變,只是深藏心底而已。

    曾漁過橋去來取了一盞燈籠交給嬰姿,看著她二人進了竹籬柴門,這才與嚴紹慶和轎伕僕人們一道回村,回到鈐山堂取了王維的《雪溪圖》來臨摹,在鈐山堂的大量書畫藏品當中,曾漁認為這幅《雪溪圖》最為珍貴,王維是文人畫的祖師,傳世的王維畫作極為罕見,《雪溪圖》的珍貴不遜於《清明上河圖》啊,只可惜這些唐宋名畫都非他所有,不過能親眼目睹、賞玩、臨摹已經是極大的緣分了。

    此後十餘日,毓慶堂都由曾漁主持教學,曾漁和嬰姿的事也傳了開來,嚴氏子弟們背後常常竊竊私語,不過都沒有惡意,只是覺得有趣;嚴宛兒和嚴月香私下裡也會拿這事取笑嬰姿,嬰姿雖然害羞,但還是每日來族學上課,曾先生月底就要離開這裡,再來那就要等明年了,少女嬰姿依依不捨。

    十一月二十七日午後,嚴世芳從臨江府參加科試歸來,同來的還有井毅和劉行知,他二人也在清江城考試,得知曾漁即將還鄉,就隨嚴世芳一道來介橋村為曾漁送行——

    讓嚴世芳感到沮喪的是:這次錄科考試他考在了第三等,未能取得參加明年八月江西鄉試的資格,嚴世芳此前參加過五次鄉試都未能中式,這回更是連錄科試都沒通過,鬱悶落寞可想而知。

    井毅和劉行知都考在了第二等,可以參加明年的鄉試,二人都認為曾漁是黃提學賞識之人,通過這次科試不在話下,相約明年桂子飄香時在南昌城再聚。

    信州府的科試大約是在臘月中旬,曾漁要立即啟程了,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曾漁拜別嚴世芳,嚴世芳以五兩銀子相贈作為路費,叮囑曾漁開春再來毓慶堂教學——

    曾漁將書篋和衣箱懸於蒙古馬黑豆的鞍橋兩側,牽馬出村,井毅和劉行知隨行,他二人送曾漁上船後將回宜春,因為有井毅和劉行知在,曾漁不便去楓樹灣向陸妙想告別,嬰姿和其他嚴氏學子們方才在毓慶堂為他送行,大庭廣眾之下他也不能與嬰姿說上什麼話,只有悵悵而別。

    嚴紹慶執意要送曾漁到袁河碼頭,天氣寒冷,嚴紹慶和井毅、劉行知三人都是乘轎,自本月中旬那場大雪後,一直是晴日,道上積雪已化盡,雪供閒人賞玩可以,對於趕路者而言就是行路難了,曾漁盼望此後十日天氣都能晴好,讓他能馬蹄輕捷早早還鄉——

    午時初,一行人來到分宜縣城西門外,嚴紹慶力邀曾漁和井、劉二生去寄暢園用午飯,又說他母親曹氏還有一份薄禮要送給曾先生,他已先遣僕人去園中報信。

    曾漁卻不過嚴紹慶的盛情,來到寄暢園向曹氏辭行,曹氏感謝他對嚴紹慶的教導,以白銀五兩相贈,另有兩匹青金緞送給曾漁的母親,上回曹氏就送了玉色宋錦和高麗纻布各一匹,曾漁都收在衣箱裡要帶回上饒交給母親。

    在寄暢園用了午飯,嚴紹慶與井毅、劉行知送曾漁到東門外袁河碼頭,曾漁雖有馬匹代步,還是要搭船先到臨江府的清江城再改走陸路,因為這一路去清江城是順風順水,可大大節省馬力,袁河水路運輸是頗為繁忙的,嶺南的商貨經大庾嶺至贛江往南昌都要經由這條水路,但這日在碼頭等了大半個時辰,沒有遇到合適的大商船,向上游來的船家問起,說是龍南、安遠有山賊聚眾劫掠,吉安府都大受侵擾,很多商家不敢行船,怕被洗劫——

    曾漁歸心似箭,正準備騎馬上路,卻又遇一條大商船要前往南昌,願意讓秀才相公搭一程,曾漁便向嚴紹慶和井毅、劉行知三人告別,牽馬上船,嚴紹慶在岸邊頻頻揮手,師生情誼甚殷。

    這條客船是從萍鄉來的,運了一船火腿和臘肉去南昌銷售,曾漁向這商人打聽贛州、吉安一帶鬧山賊之事,這萍鄉商人說只知那邊鬧賊,並不知實情。

    分宜至臨江府清江城水路近四百里,商船順流而下,三十日傍晚就到了清江城,曾漁謝過那萍鄉客商,牽馬上岸,尋了一處客棧歇息,次日一早騎馬上路,日行百餘里,於臘月初三日傍晚抵達撫州臨川縣,依舊在城南羅針巷聚賢客棧歇息,曾漁是老主顧了,店主人極是熱情,得知曾漁是要經金溪、貴溪回上饒,店主人驚道:「曾相公,那地方如今不太平啊,吉安那邊的山賊吳大王聚眾數萬,一路往北燒殺淫掠,前日圍攻金溪縣城,幸得軍民固守,山賊解圍往貴溪方向去了。」

    曾漁大吃一驚,這都是嘉靖末年了,原以為倭寇基本被胡宗憲剿滅,沒想到還有大股的山賊,竟然攻城奪地殺到貴溪去了,鷹潭的三痴兄豈不危哉!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1
第156章 七里崗遇賊

     聚賢客棧的店主人勸曾漁不要走金溪這條路,這一路只怕還有小股山賊劫道,店主人建議曾漁先到饒州府的安仁縣,待探明貴溪方向的賊情後再決定是前行還是繞道走——

    曾漁想起他在安仁縣有一位朋友,就是上次赴袁州補考時在金溪道上遇到的秀才書商簡賾,簡賾與他在滸灣鎮西門分手時再三叮囑讓他補考後回廣信府時去安仁縣訪他,安仁縣與鷹潭坊比鄰,算起來也就比金溪這條道多走上百里而已,年關將近,安全第一,曾漁決定聽從客棧主人的建議:先去安仁縣。

    臘月初四一大早,曾漁飽餐一頓,坐騎黑豆也喂足了草料,向店家要了一根棗木棍權作防身之物,這次他來分宜未攜帶伯父留下來的那柄鐵劍,別了店家,策馬出臨川城,午後渡過盱江,傍晚時來到滸灣鎮,滸灣鎮百姓安居樂業,並未受吉安山賊的騷擾,只是前來購書的書商少了很多,曾漁向上次簡賾住過的「賢齊客棧」掌櫃打聽安仁縣的簡秀才最近有沒有來這裡購置書籍?

    賢齊客棧掌櫃記性頗好,對曾漁還有印象,恭喜曾漁進學成了相公,又說簡秀才每年只來一次滸灣,五月間已經來過,年內是不會再來了。

    當夜曾漁就在賢齊客棧歇息,還買了一函三十捲的《震澤集》,《震澤集》是成化年間的解元、會元、探花王鏊的文集,王鏊是古文大家,更是八股名家,王鏊的八股文很有底蘊,值得揣摩學習,這是黃提學要求曾漁看的書。

    臘月初五,曾漁離開滸灣北上,一直晴好的天氣終於變得陰晦了,看來今年第二場雪又快下來了,曾漁早行夜宿,雖然趕路心急,卻也愛惜黑豆,遇到道路崎嶇難行,就下馬跟著黑豆小跑著前進,這也是強身健體,不然整日騎在馬背上也手冷腳冷——

    初七日上午,曾漁進入安仁縣地界,這裡距離安仁縣城還有五十餘里,密佈的彤雲下,但見蒼山圍闊野,天寒碧草枯,朔風凜冽吹,道上少行人,曾漁騎在馬背上被冷風吹得直打寒戰,便下馬牽著黑豆快步而行,微微躬著身子,讓黑豆給他擋風,黑豆是蒙古馬,不畏嚴寒——

    走了一程,經過一個小村落,曾漁向道旁人家借了一碗熱茶喝,問明去縣城的道路,又繼續上路,前面是七里崗,是兩座山丘之間的山路,寒林衰草,荒墳黑鴉,曾漁一人一馬踽踽而行,空中開始飄起細小的雪花,曾漁拍了拍黑豆的脖頸道:「夥計,又下雪了,走快些。」這蒙古馬噴了一個響鼻,果然加快了步子。

    將要走出七里崗山道,忽見迎面走來四個漢子,都是身裹棉衣,頭戴胡帽,帽沿壓得甚低,曾漁見這四個漢子來得蹊蹺,懷中袖裡似乎還藏著什麼東西,心下立生警惕,悄然握住馬背上的棗木棍,隨時準備取下禦敵——

    雙方即將交錯而過時,曾漁帶馬立在一邊,讓那四個漢子先過去,卻見那四個漢子互相使個眼色,突然三面把曾漁圍住,抽出袖中的短棍、懷裡的斧頭和柴刀,橫眉立目大叫道:

    「吉安吳大王,吉安吳大王。」

    「吳大王在此收買路錢!」

    「吳大王在此,留下馬匹和財物,饒你這秀才一條小命!」

    曾漁正待說話,猛聽得腦後生風,一把柴刀朝他後頸就砍,不禁驚怒至極,這四人不但劫財,還想要他的命啊,急往前踏出一步,手握棗木棍同時往後猛戳,正戳中那執柴刀漢子的胸口,漢子柴刀劈空,身子往後一個踉蹌,胸口氣緊,躬著身子喘息——

    曾漁恨這漢子狠毒,扭身一棍橫掃,執柴刀的漢子脖子被結結實實掃了一棍,痛得大叫一聲,立時栽倒在地。

    另外三個漢子萬萬沒想到這年少秀才竟會武藝,一時間有些驚惶失措,曾漁哪會客氣,棗木棍或劈或掃,片刻工夫又打倒兩個,腳也沒閒著,踢翻了一個,又揮起木棍把四個漢子的小腿骨都給打斷了——

    四個劫道的漢子抱腿哀嚎,哭求饒命,曾漁見這四人不似吉安那邊的口音,與鷹潭、貴溪的口音倒很像,便用棍子敲了敲其中一個漢子的腦袋,喝問:「你們是哪裡的賊人?」

    這漢子鼻涕眼淚全下來了,叫道:「小人不是山賊,實是本地良民,冒犯了相公老爺,饒命,饒命啊。」

    曾漁怒道:「你們在此劫道,還要害我性命,這不是強盜山賊是什麼?」

    四個漢子連聲哀求曾漁饒過他們,他們的確是本地百姓,只因家貧,聽得吉安吳大王在貴溪那邊打家劫舍,就想渾水摸魚,劫一些財物好過年……

    曾漁心裡冷笑,什麼家貧,游手好閒好吃懶做而已,這些潑皮無賴最喜天下大亂,這樣他們就可不受刑律拘束為非作歹,尤為可恨的是這四人不僅僅是攔道收買路錢,更想謀財害命,方才若不是他警覺,就被柴刀劈死了,然後這些人搶了他的馬匹財物逃了,官府還真以為是有小股吉安山賊流竄至此劫財殺人呢,他曾九鯉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他母親盼兒歸豈不要哭瞎了眼睛?

    愈想愈惱、愈想愈怒,曾漁單手握著棗木棍劈頭蓋臉將四人一頓好打,打得四賊滿地打滾、鬼哭狼嚎,曾漁這才收了棍子,解下四人腰帶,將四人反綁了,用棍梢指著其中一人面門問:「你們都是哪裡的人氏?」

    這人被曾漁打怕了,膽顫心驚道:「小人是山那邊李家村的。」

    曾漁問:「另外三人也是李家村的嗎?」

    這漢子說:「他們是邵家村的。」

    曾漁問:「他三人都叫什麼名字?」

    漢子遲疑了一下,說道:「邵大、邵小二、邵小三。」

    曾漁一棍重重敲在這漢子面門上,把漢子的門牙打斷了兩顆,喝道:「還敢欺瞞,今日我就活活把你打死又如何!」揮棍要再打——

    這漢子抱頭哀叫道:「別打別打,他們是嶺上鄒家的,名叫鄒五漢、鄒發高、鄒富貴。」

    另一漢子叫道:「他也不是艾家村的,他是山後吳家的,名叫吳牛兒。」

    這應該是實情了,曾漁又踢了那個柴刀漢子一腳,喝道:「四個狗賊,等著蹲大牢吧。」牽了坐騎黑豆待要趕路,這才發現黑豆前腿靠近脖頸處在滴血,仔細看,有一道三寸長的傷痕,這應該是方才他與四賊打鬥時,四賊的刀斧傷到了黑豆,趕緊取了田七藥末給黑豆止血療傷,眼看著血止住了,回身又踢了四賊幾腳,撕下其中一賊的衣襟給黑豆包紮傷口,牽著黑豆緩緩出了七里崗,察看黑豆的傷口,還好,沒有再往外滲血,這田七粉止血功能強大。

    這時,雪越下越大了,大片大片雪花撲面襲來,似要阻止曾漁前行。

    曾漁披上斗篷、戴上竹笠,牽著黑豆冒雪而行,走了七、八里,到了一個塢橋的小村,塢橋村絕大多數村民都姓艾,曾漁找到塢橋村甲長,說明遇賊的情況,讓艾甲長領幾個村民去把七里崗那邊的四個賊人抬到縣城去交與官府處置——

    艾甲長見是一位秀才相公遇劫,且幸安然無恙,不敢怠慢,立即帶了十來個健壯村民趕去了,一個時辰後,四個賊人都抬了回來,曾漁聽得有村民罵這四個賊人,看來這四賊扮作吉安山賊也曾到塢橋騷擾——

    曾漁就在艾甲長家裡用午飯,飯後,艾甲長叫了一個村民趕著一輛牛車,把四個賊人都送到縣上去,艾甲長也跟去,曾漁當然也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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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簡秀才的幸福生活

     安仁縣城西門邊有座見山書院,乃是嘉靖初年武英殿大學士桂萼為家鄉學子創辦的講學之所,「見山書院」四個大字是嘉靖皇帝御筆,現在由桂萼之子桂舉人在此設帳授徒,離見山書院百餘步,臨街有間書鋪,名叫見玄書屋,就是城西秀才簡賾簡思玄開設的書鋪——

    臘月上旬,見山書院的生徒已散學還鄉,見玄書鋪也少有人光顧,這日午後,那簡秀才見雪越下越大,便讓僕人關了店門,他在內院小廳擺一壺紹興荳酒,一碟茴香豆、一碟鹹鴨蛋、一盤豬蹄凍、一盤醃製的龍虎苦菜,那壺紹興荳酒用銅爐熱水燙著,熱酒冷菜,自斟自飲,閒看窗外朔風吹雪,心下極是愜意。

    簡秀才有一妻一妾,育有兩兒三女,長子、長女和次女都已成家,家裡現在還有十一歲的幼女和七歲的幼子,簡秀才喝酒賞雪吃豬蹄凍時,他那個七歲的兒子就眼巴巴候在一邊看著,簡秀才喝酒時嘴巴發出響亮的「吧嗒」一聲,這童子也就咽一下口水,有時忘了嚥口水,半張著嘴就流口水,饞態可掬——

    簡秀才斜了兒子一眼,夾了一顆茴香豆放在嘴裡嚼著,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別盯著爹喝酒,你長大了有得吃,過好日子要靠自己。」

    七歲的兒子點著頭表示明白,不過還是不肯走,口水流得更多了,簡秀才搖搖頭,夾了一瓣鹹鴨蛋給兒子吃,擺手道:「吃過了,走吧,別妨礙爹賞雪吟詩。」

    這童子抿著鹹鴨蛋喜滋滋走了,過了一會又轉過來,依舊流口水——

    簡秀才喝了半天酒,才吟得半句詩四個字,詩思雖然不暢,心情卻很愉快,想著本縣的其他秀才朋友現在正準備行裝要趕去廣信府上饒參加科考,這寒冬臘月的,據說貴溪那邊還有流賊,行路艱難,求功名苦啊,而他不想考什麼舉人,不必參加此次科試,可以閒適地在此喝酒賞雪,真是快哉!

    前院店舖似有人在拍門,簡秀才心道:「這大雪天還有人來買書嗎,可算是好學了。」吩咐僕人去開門接待,過了一會,僕人持了一個名帖進來,說是有客來訪,簡秀才看那名帖上寫著「友生曾漁拜」,頓時驚喜起身,笑著迎出去,果然是金溪道上遇到的那個往袁州補考的童生曾漁,現在已是方巾襕衫的秀才相公了——

    「九鯉賢弟,什麼好風把賢弟吹來,風雪故人來,愚兄喜難自禁啊。」

    簡賾大笑著拱手寒暄,邀曾漁入內飲酒禦寒。

    曾漁摘下竹笠抖去笠上積雪,又重新戴上,拱手道:「思玄兄,弟要先去縣衙一趟——」

    簡賾驚問:「賢弟犯了何事?」

    曾漁便將七里崗遇賊之事大致說了,簡賾後怕道:「幸得賢弟有武藝,不然愚兄亦要痛不欲生。」曾漁是迂道來訪他,若出了意外他簡賾自然會愧疚。

    簡賾當即陪著曾漁去安仁縣衙刑科房,塢橋村的艾甲長和幾個村民已經等在這裡,牛車裡的四個賊人被丟在雪地上,一個個鼻青臉腫,折臂斷腿,瑟縮哀嚎——

    安仁知縣陳夢雷得到典史稟報說有廣信府秀才在本縣遇襲,趕忙升堂問案,一頓拷打之下案情就清楚了,鄒五漢、吳牛兒四人平日就是好吃懶做、偷雞摸狗之輩,這次趁吉安山賊鬧事,四人結夥在四鄉八塢多次蒙面搶劫,打傷村民三人、侮辱村婦一人,搶得錢物若干,村民來縣上報案,陳知縣還以為是吉安山賊流竄到本縣劫掠,一面命本地巡檢司加強巡邏,一面向饒州府和軍衛請援,這時才知道是本縣刁民趁亂打劫,極是憤怒,命衙役將四賊枷在縣衙外申明亭示眾——

    陳知縣問知曾漁是在分宜介橋村嚴氏族學中做塾師,肅然起敬,便在廨舍宴請曾漁,簡賾作陪,席間陳知縣詢問了曾漁在分宜介橋教書情況,曾漁現在不刻意隱瞞這事了,這肯定瞞不住,他並不擔心被當作嚴嵩一黨——

    陳知縣向曾漁透露了吉安山賊的實情,這股山賊並非出於吉安,而是出於福建,是倭寇餘孽,張璉自稱「漢飛龍王」率眾五萬襲擾福建數十縣,部下吳平率賊眾千人至江西龍南、安遠,妖言惑眾,聚起數萬礦工和農夫,一路劫掠至貴溪,荼毒百姓,慘不堪言,坐鎮杭州的胡部堂已派戚總兵率精兵萬人從浙江來討賊,相信以胡部堂的威名和戚總兵的善戰,定能掃蕩群賊,還江西百姓以太平——

    二鼓時分,曾漁和簡賾辭出縣衙,踏雪回見玄書屋,溫酒長談,曾漁這才向簡賾細說當日滸灣別後的經歷,簡賾感嘆不已,說求功名真不易,很多秀才有廩糧,又免徭役,本可衣食無憂,只是不會治生,趕考在外又要花費不少銀錢,結果越過越窮,這樣的日子有何意趣,他簡賾自知才學有限,不願再去追逐功名仕途,如今這樣開個書鋪養家餬口也很不錯,他八月間還去了一趟杭州,杭州的書籍眾多,有各種戲曲小說,頗為暢銷——

    曾漁笑道:「明年我也在上饒開個書鋪,望思玄兄多教我。」

    簡賾搖手道:「賢弟才學遠勝愚兄,前程遠大,當然要以科舉為念,愚兄胸無大志,只求自適。」

    曾漁舉杯道:「思玄兄,達人也,弟認為治國平天下是痴人妄語,人生苦短,唯求自適,這才是生活情趣——小弟敬思玄兄一杯。」

    二人舉杯一飲而盡,相視大笑。

    小廳外,漫天大雪紛紛飄落。

    曾漁和簡賾長談至後半夜,抵足而眠。

    次日早起,曾漁見雪已停了,便要動身去鷹潭,昨日從陳知縣那裡得知鷹潭並未受流賊襲擾,所以想趕去鷹潭再看情況走哪條路回上饒——

    簡賾苦苦挽留,說提學宗師的公文說饒州、建昌、廣信三府的生員科試是本月十六在上饒舉行,今日才初八,曾漁又有馬匹代步,完全趕得及,而且前方賊情未明,貿然上路恐有不測。

    曾漁想到坐騎黑豆受了傷,休養一日也好,便答應在安仁再待一日。

    這日簡賾陪曾漁游了附近名勝,有張果老的煉丹池、玉真公主修道的觀宇,曾漁忙裡偷閒,踏雪尋幽,傍晚時回到見玄書屋,僕人稟報說陳縣尊給曾相公送了禮盒來,說是給曾相公壓驚的,打開看時,卻是紋銀十兩、錦緞兩匹、夏天無一包、饒州白酒一甕——

    曾漁哪裡好收受陳知縣的禮物,與簡賾用過晚飯後,便讓簡家的一個僕人擔了禮盒跟著他去縣衙把禮盒送回去,順便向陳知縣打聽一下貴溪流賊情況——

    見到安仁知縣陳夢雷,曾漁表示不敢收受縣尊大人的禮物,陳知縣道:「曾生在安仁遇賊受驚,本官難辭其咎,這是本官給曾生的一點小小補償,俱是土儀,夏天無是本地所產,有活血化淤之功效,可治跌打損傷,曾生若是推卻,那就是對本官心有怨尤了,哈哈。」

    銀子和錦緞可不是土儀,曾漁表示無功不受祿,堅決不收銀子和錦緞,有夏天無和饒州酒就足感陳縣尊盛情了。

    陳知縣見曾漁執意不收銀緞,也就罷了,說起貴溪賊情,陳知縣說吳賊並未攻打貴溪縣城,從上清鎮東南端繞過去了,僅劫掠了貴溪幾個村鎮,也未騷擾大真人府,極有可能是直奔鉛山河口而去了,因為河口客商雲集,富庶啊。

    曾漁問明了情況,回到見玄書屋,準備明日一早趕去鷹潭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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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有錢人一掃光

     臘月初九辰時三刻,曾漁牽了坐騎黑豆,與簡賾一道出了安仁縣城東門,平疇曠野,白雪皚皚,二人在東門外寒風中殷殷道別,簡賾叮囑曾漁明年開春若再去分宜,務必先來安仁訪他,他會同路去滸灣購書——

    別了簡賾,曾漁騎馬上路,雪地上留下一抹蹄痕,蹄痕越扯越遠,直至望不到那端的簡思玄,曾漁這才打馬快行。

    安仁縣城距離鷹潭坊有七十餘里,道路積雪,泥濘難行,且喜一路平安無事,酉時初,半輪寒月升上天空,曾漁於清輝雪映中渡過信江,在鷹潭坊龍頭山碼頭上岸,往十字街行去,來到鄭軾宅子前,只見宅門緊閉,有燈火透出,叩門片刻,鄭家的老僕福貴來開門,揉著昏花老眼定睛一看,大喜道:「是曾少爺,我家大少爺盼了多日了,快請進,快請進。」一面轉頭大聲叫兒子:「來福,來福,給曾公子牽馬到後院。」

    粗壯憨厚的來福跑了出來,鄭軾隨後大步跟出,笑逐顏開道:「九鯉,我可等你多日了,你再不來我可就不等你了,原打算明日動身去上饒,科試是十六日啊。」

    曾漁去廚下洗了一把熱水臉,然後跟隨鄭軾去內院向鄭軾母親呂氏磕頭,還沒進內院門,就見昏暗燈影下跑來一團紅色身影,聲音脆如冰雪:「九鯉叔叔,九鯉叔叔,妞妞姐姐來了嗎?」

    曾漁俯身將這一身紅裝的小女孩兒抱起,笑道:「明日謙謙隨九鯉叔去上饒找妞妞玩耍。」

    戴著虎頭絨帽的謙謙睜大漆黑的眸子道:「可是爹爹不帶我去。」說著烏溜溜的眼睛瞅著她爹爹鄭軾。

    曾漁對鄭軾道:「三痴兄,讓謙謙隨我們去吧,反正是坐船,不怕雪路難行。」

    鄭軾搖頭道:「坐不得船,流賊在弋陽、鉛山一帶劫掠,走水路很危險,我們還得從信江北岸走陸路。」

    謙謙的小嘴頓時噘起來,眼裡淚光閃動,可憐巴巴看著曾漁——

    路上不太平,曾漁也無可奈何,安慰小女孩兒道:「下個月我帶妞妞過來和你玩,再接你去上饒玩,好不好?」

    謙謙雙眼噙著淚珠,過了一會,點了點頭。

    曾漁送了一匹青金緞給鄭軾母親呂氏,這種青金緞極是華貴,一匹值銀三兩,呂氏覺得禮物太貴重,連連推辭,讓曾漁帶回去給其母周氏,曾漁道:「這種緞子有兩匹,是分宜嚴氏送與晚輩的,呂姨母和我母親正好一人一匹。」

    鄭軾夫婦、謙謙,甚至福貴和來福父子都有一份禮物,是曾漁在臨川置辦的,年節將近,皆大歡喜。

    鄭軾一家已用過晚飯,因曾漁到來,廚下再備酒菜,烹了一尾魚、一盤冬筍羊肉,鄭軾相陪飲酒,說起福建流賊吳平騷擾貴溪之事,鄭軾道:「胡總督命麾下總兵戚繼光領兵剿賊,昨日縣上得到消息,戚總兵已經到了浙江衢州府常山縣,不日將進入江西地界,吳賊敗亡之日不遠了。」

    曾漁道:「戚總兵現在應該到了玉山了,不知鉛山河口遭賊洗劫了沒有?」

    鄭軾道:「尚未傳回消息,天降大雪,賊眾自南而來,必受冰雪所阻,而且鉛山有守禦千戶所,賊眾想要劫掠河口也非易事,怕的是流賊受阻於鉛山,又畏懼戚總兵,就掉頭南下,這些流賊跑到哪裡就搶到哪裡,貴溪這邊只怕要遭劫,我實在是放心不下。」

    曾漁道:「不如三痴兄全家都去上饒那邊過年,我母親也很想念呂姨母,妞妞更是盼著謙謙去呢。」

    鄭軾道:「拖家帶口行動不便啊,而且此去上饒要迂道走陸路,那就有三百里路程,我們明日啟程,十五日必要趕到上饒,前後只有六天時間,你我年輕腿健也就罷了,我母親她們只怕趕不得這急路,而且萬一路上遇到流賊,那就追悔莫及——」

    話鋒一轉,鄭軾問曾漁:「賢弟可知賊人吳平宣揚什麼口號?」

    《水滸傳》最早的版本《京本忠義傳》已經刊刻流行,曾漁在滸灣就看到這一版本,答道:「莫不是劫富濟貧、替天行道?」

    鄭軾笑道:「那些山賊土匪哪裡想得到這樣的好句,不過他們的口號也算是直接有力,叫作『有錢人一掃光,沒錢人不要慌,窮苦人來相幫』,很能煽動啊,這幾日有鷹潭就有兩個游手好閒的桂家光棍沒了蹤影,有人說是往鉛山那邊投賊去了。」

    這口號真是耳熟啊,曾漁苦笑搖頭,問:「那三痴兄是算得有錢人還是沒錢人?」

    鄭軾道:「只要有點家產的都算是有錢人,這些流賊就要搶,稍有不從就殺人放火,這就叫一掃光,我之所以擔心流賊殺回貴溪鷹潭就是因為那兩個失蹤的桂家光棍,其中一個光棍因為欺凌良善被我責罵過,對我是懷恨在心哪,這二人若真投了賊,極有可能會回領著賊眾來洗劫鷹潭坊,在本鄉逞威行兇,不得不防啊,明日上午羽玄道兄會來這裡,我讓家中老小到上清鎮暫避,龍虎山中道路險峻,已有巡檢司的數百兵衛把守,而且自號『漢飛龍王』的賊首張璉也與道教有些關係,應不會去劫擾上清。」

    曾漁點頭道:「這樣最穩妥。」

    翌日一早,鄭宅裡忙忙碌碌,主人和婢僕都在收拾行裝,辰時末,羽玄道人趕到了,還帶了兩輛牛車和八個腳伕來,見到曾漁,羽玄道人甚喜,對上回在上清因有事外出未能見到曾漁連聲道歉,力邀曾漁前往上清——

    鄭軾一拍額頭道:「我差點忘了,上月羽玄道兄就對我說過,若九鯉賢弟回鄉路過鷹潭,一定要去龍虎山中大真人府一趟,這是張大真人之命是吧?」

    羽玄道人點頭道:「嗣教真人再三叮囑定要邀曾公子去大真人府一晤。」

    曾漁道:「十六日就是科試,怎麼也無暇前往了,就不知張大真人有何事吩咐小生?」

    羽玄道人略一遲疑,說道:「貧道亦是不知。」

    曾漁道:「我寫一封書帖由道兄轉呈張真人吧。」到鄭軾書房匆匆寫了書信交給羽玄道人。

    正巳時,羽玄道人護送著鄭軾家眷離開鷹潭坊去上清鎮,鄭軾帶了健僕來福與曾漁也上路了,鄭軾騎驢,來福步行,來福穿著氈靴,福貴又教來福把兩截大竹筒剖開,然後合在左右小腿上,再用繩子綁牢,這樣雪地行路就不怕雪水浸濕褲腿——

    鄭軾、曾漁待羽玄他們走遠了才渡江上路,信江南路恐有流賊,所以他們要從北岸走,鄭軾對曾漁道:「早幾****對母親說這錄科考試就不去了,陪著家中老小,母親一定要我去,我母親盼著我能中舉人光宗耀祖呢。」

    曾漁道:「據說流賊浩劫了建昌府數縣,益王藩地南城差點被攻陷,提學宗師讓建昌、饒州、廣信三府的生員合併考試,這冰天雪地,又有流賊肆虐,定有很多生員無法赴考,有怨言是難免的。」

    鄭軾道:「是啊,我們廣信府的生員也就罷了,但是建昌府南端的廣昌、饒州府北端的浮梁,那裡的生員要來上饒趕考可就辛苦了,最遠的要行近千里,就算趕來了,年前也肯定趕不回去,要在異地他鄉過年了,唉,求功名苦哇。」

    曾漁笑道:「我們是新進學的生員,怎麼也要試試運氣考他個幾科,我會努力參加三次鄉試,若不能中,以後就不再去參加那勞命敗錢的鄉試了,好好治生謀財,奉養老母,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人生貴適志,秋風起,思鱸魚和蓴菜,不能把一輩子都耗在求功名上,不然極可能是功名落空、富貴如夢。」因向鄭軾說起安仁縣的簡賾——

    鄭軾讚道:「簡生可謂達人也,下回與你一道去訪他。」又道:「那我也與賢弟一般努力十年,十年三科若不能中,那就求自適,過悠閒日子。」

    二人一邊行路一邊長談,倒也不寂寞,來福挑著擔子只是悶頭走路,有時聽鄭軾和曾漁說到笑話,就抬頭咧開大嘴笑。

    雖然雪路難行,但為了早日趕到上饒,曾漁三人早起晚宿,每日行六十餘里,兩日後也就是臘月十二正午,三人平安過了弋陽,到了橫峰地界,橫峰與鉛山一個在信江北,一個在信江南,此地距離上饒縣大約還有一百五十里,行程過半了,預計十五日上午能趕到上饒,快的話十四日入夜前就能到。

    這一路過來行人稀少,也未聽說有賊人襲擾,曾漁騎在馬背上望著右邊鉛山方向道:「不知河口遭難了沒有,若遭洗劫,三年五載都恢復不了元氣啊。」

    鄭軾對這一路比較熟悉,說道:「這裡距離信江只有十餘里,我們要不要到江邊去打探一下消息?」

    曾漁搖頭道:「明哲保身,我們就算知道河口遭劫也幫不上任何忙,還是要等戚繼光來剿滅,我們趕路要緊。」

    鄭軾點頭稱是,三人往東行去,前面有一座突兀的山峰,尖銳如削,峰頂白雪皚皚,三人正待繞山而過,忽聽得山那邊有雜沓的腳步聲奔來,還有馬蹄聲,曾漁驚道:「情況不妙,快找個地方躲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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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無路可逃

     在曾漁三人的左側是起伏的山林,可馬蹄聲和腳步聲正從左側數里外那兩座山峰之間急驟而來,所以根本來不及去樹林那邊藏身,而在他們三人的右側,則是大片大片舒緩的灘塗和谷地,無遮無攔一直延伸至信江北岸,曾漁三人一時間進退失據,不知該往哪裡躲避?

    騎在驢背上的鄭軾朝左側積雪的山峰張望,心存僥倖道:「不會這麼倒霉吧,避賊偏就遇上賊!」

    話音剛落,又聽到右側信江方向傳來隱隱人聲,顯然不是一、兩個人,而是有大群的人,曾漁驚疑不定道:「這又是些什麼人,莫不是鉛山千戶所的官兵在剿賊?」

    這個時候遇到官兵並不比遇賊安全,殺良冒功之事屢見不鮮,這是非之地離得越遠越好,曾漁跨馬、鄭軾騎驢、健僕來福撒開大腳丫子,三人往東北方向疾奔——

    來福挑著衣箱和書篋,跑著跑著滑了一跤,書篋裡的書散落在雪地上,來福慌忙爬起身去拾書,曾漁回頭道:「先離開這裡,若不是兵匪,等下再回來收拾不遲。」

    鄭軾也叫道:「來福,快跑。」

    來福便將衣箱扛在肩頭,跟在曾漁和鄭軾的坐騎後面奔跑。

    從左側山林衝出的騎馬和步行者來得甚快,十餘匹馬和後面奔跑著的雜亂的人群很快就出現在山麓皚皚雪地上,極是醒目,同樣曾漁三人也很醒目,很快被這些人發現,立即大呼追來——

    曾漁扭頭看,見這夥人披蓑戴笠,身上綁滿搭膊,手裡執著長矛短斧,還有的扛著銅鋤鐵耙,大呼小叫,雜亂無章,這分明就是礦工、農夫、游民組成的賊寇啊!

    來福步行,鄭軾的那頭棕黑色驢子也跑得不快,鄭軾氣喘聲促道:「九鯉你馬快,先走,我若萬一有個好歹,老母妻小就拜託賢弟了。」

    曾漁放緩馬步道:「何至於此,弟自當與三痴兄共渡難關,莫慌張,少說話,更不要與賊人硬拚,賊人可誘之以利,我們委屈一時,定能脫身,一切由弟來應付。」

    說話間,曾漁帶轉馬頭,面對追來那群人他乾脆駐馬不走了,反正已走不脫。

    鄭軾也勒驢停下,看著漫山遍野而來的流寇,不禁心驚肉跳,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秀才遇到賊就要把命賠,他鄭式之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再看曾漁,似乎鎮定自若,是因為身有武藝嗎,可曾漁又不是呂布、張飛有萬夫不當之勇,面對這許多流賊,力敵肯定不行,難道曾漁有妙計?

    卻見曾漁跳下馬,摸出兩隻小銀錠,左右看看,將兩隻小銀錠丟到道旁一株禿樹下,用腳一碾,兩隻小銀錠陷入雪地裡,再伸腳撥雪掩蓋得不見痕跡,說道:「就是讓路人撿去也強於給山賊搶走。」

    鄭軾也要摸銀子出來,曾漁道:「碎銀就不必藏了,全無銀錢賊人也不信啊。」曾漁知道鄭軾只帶了幾兩碎銀,而他除了方才藏起來的十兩銀子也還有三兩多小銀。

    幾個騎馬的流賊率先追過來,看清楚曾漁和鄭軾的裝束,為首那個騎著棗紅大馬、揮舞著短刀的賊寇狂笑道:「好運氣,好運氣,兩個秀才送財來了,這是往上饒趕考的秀才吧,有馬還有驢,哈哈哈,這馬看著不賴,歸我了。」

    另一個賊寇嚷道:「馬歸二大王,驢歸我,驢歸我。」

    另外幾個賊寇就凶神惡煞喝命鄭軾下馬下驢,準備搜身劫掠。

    曾漁大聲道:「有錢人一掃光,沒錢人莫要慌,貧苦人來相幫。」

    幾個賊寇一愣,面面相覷,他們從福建一路劫掠到江西,士、農、工、商甚至軍戶都搶,遭搶的不是嚇得發抖不敢出一聲就是跪地磕頭哀求饒命什麼的,這個少年秀才倒是膽大,喊起他們義軍的口號來了,難不成喊這麼幾句就饒過你不成!

    為首賊寇也不下馬,策馬昂首闊步到曾漁面前,居高臨下譏笑道:「秀才,那你是有錢人還是沒錢人,貧苦人你是怎麼也算不上的。」

    曾漁道:「敢問有錢人和沒錢人又是如何區分?」

    這賊寇見曾漁並不畏縮,還敢反問他,這讓他很不爽,喝道:「你們秀才免徭役、食廩糧,賦稅擔子全壓在我等貧苦百姓頭上,這就該殺。」

    曾漁叫道:「可我是沒錢人。」

    這賊寇冷笑道:「你穿著大絨繭綢袍子,騎著高頭大馬,這是沒錢人?」

    曾漁道:「馬是借來的,勉強溫飽而已,怎麼也算不上有錢人。」

    賊寇怒道:「誰耐煩與你囉唣,老子說你是有錢人你就是有錢人!」命左右把曾漁衣帽給扒了。

    曾漁舉手道:「且慢,我是贛州興國三寮村曾氏後裔,我與張龍王有一面之緣,你們不都是張龍王部下嗎?」

    三寮村曾氏是風水世家,在民間頗有威信,幾個上前要扒曾漁衣服的山賊見曾漁說得鄭重,一時也不敢貿然動手,轉頭問騎著棗紅大馬的匪首:「二大王,張龍王是誰?」

    手舉短刀的匪首盯著曾漁道:「你識得我們漢飛龍王?」

    曾漁面不改色道:「名揚天下的七子詩社盟主謝茂秦與福建提學副使宗大人很有交情,在下曾從謝老詩人遊,故與張龍王有一面之緣,當然,張龍王那時還屈為縣衙小吏,沒有今日這般威名赫赫。」

    自稱「漢飛龍王」的張璉曾是福建某縣小吏,這是曾漁聽安仁知縣陳夢雷說的,這時就扯出來唬唬這些山賊——

    這匪首聽曾漁說什麼詩社盟主、提學副使煞有介事,半信半疑道:「你不是說你是興國三寮曾家的子弟嗎,怎麼會在廣信府這邊?」

    曾漁道:「家祖由贛州遷居廣信府,就在這裡安家了,幾位英雄若不信,可看我書箱裡有一封信,正是在下要寄給漢飛龍王的書信。」說著,從馬背書篋裡摸出一張紙箋,遞給那個要扒他衣服的山賊——

    這山賊不識字,接信茫然,轉身遞給騎馬的匪首,那被稱作二大王的匪首定睛細看,只認得開頭「漢飛龍王」四個字,其他的密密麻麻、曲裡拐彎的字寫滿了一張紙,他都不認識,不識字還是自卑的,這位二大王「哼」了一聲,朝信江方向看看,將那張紙箋塞進懷裡,吩咐手下道:「先看押起來,等下再問話,我們先去迎接吳大王。」

    一個山賊看著曾漁身上穿的大絨繭綢袍,問:「二大王,要不要扒這兩個秀才的衣袍?」

    二大王道:「暫不要動他們,待會再說。」雙腿一挾馬腹,帶著一眾山賊呼嘯而去,騎馬騎騾騎驢的數十人,另有步行的數百人,浩浩蕩蕩,把地上積雪踐踏成一片污濁泥漿。

    有五個山賊留下看押曾漁三人,為首山賊名叫彭老球,腰上纏著五、六條搭膊,沉甸甸的顯然都是搶來的金銀珠寶,彭老球手執利斧,一把奪過曾漁手中的馬韁,喝道:「走,到七星觀去。」

    另四個山賊朝江邊眺望,有人道:「彭老球,先別急著回道觀,看大王搶了多少金銀再一道回去。」

    彭老球也就牽了馬站在路邊觀望,曾漁吩咐來福去把那個散落的書篋收回來,來福答應一聲,放下衣箱就走,卻被兩個山賊用鐵耙抵住道:「老實待著,小心一耙耙死你。」

    曾漁指著半裡外散落在雪地上的書籍道:「那裡有當年張龍王寫給在下的信,若是遺失,你們擔當得起嗎?」

    幾個山賊方才見二大王說了暫不要扒這年少秀才的衣物,顯然對這年少秀才頗為客氣,要知道以前遇到的讀書人,二大王都要百般羞辱,以示讀聖賢書半點屁用沒有,彭老球這幾個山賊都是贛州龍南縣的游民,跟著吳平一路燒殺搶掠,卻並不知漢飛龍王張璉是誰,但看二大王的態度,這年少秀才應該是有點來頭——

    彭老球就讓兩個山賊押著來福去撿書,這時看押曾漁和鄭軾的就只剩彭老球和一個臉有黑斑的山賊,黑斑臉山賊手裡握著一把柴刀。

    曾漁打量著四周,被彭老球牽著的蒙古馬黑豆背上有一根棗木棍,他若突然抽棍攻擊彭老球二賊,勝算極大,但大隊山賊離此不遠,他和鄭軾想逃也不易,還是忍耐吧。

    來福很快抱了書箱回來,扁擔也被一個山賊拾到了,曾漁問來福:「張龍王的信找回來了沒有?」

    來福張大了嘴,搖頭。

    這時,東南方向歡聲雷動,看來兩股山賊遇上了,很快就要返回來,彭老球咂巴著嘴道:「這回定搶得個盆滿缽滿,都說河口富得流油啊。」

    另一個山賊道:「難說,有錢人怕被一掃光,先就逃了。」

    鄭軾趁山賊爭辯之時,悄聲問曾漁:「那信是怎麼回事?」

    曾漁低聲道:「早上給張真人寫信時靈光一閃,就在以前臨摹的籀篆體千字文抽出一張,添加了楷體『漢飛龍王』四字,沒想到會派上用場,真是不幸啊。」

    鄭軾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這些山賊殺人不眨眼,現在落入賊手,凶險至極啊,早知如此就不去上饒趕考了,人生命運,著實叵測。

    大隊賊眾過來了,鬧哄哄、亂糟糟,既有放肆狂笑聲,又有求饒哭泣聲,曾漁定睛細看,只見山賊分了兩隊,中間卻是一長串被反綁了雙手、被打得滿臉是血的百姓,約有兩、三百人,被山賊押著跌跌撞撞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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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人人都是財神爺

     那些山賊揮舞著鞭子催促被擄民眾「快走,快走」,民眾中老弱婦孺都有,有的還被反綁著雙手,哪裡能走得快,雪地泥濘,又容易滑倒,山賊們哪管民眾死活,對滑跤摔倒的都是劈頭蓋臉一陣亂抽,喝罵聲不絕於耳——

    鄭軾和曾漁在一邊看得極是憤慨,鄭軾怒問:「抓這些百姓來做什麼?」

    彭老球「嗤」的一聲冷笑道:「什麼百姓,我等才是百姓,是貧苦百姓,這些人都是有錢人,平日作威作福,這回抓他們來是要他們把錢財吐出來,這就叫劫富濟貧。」

    另一個山賊笑嘻嘻道:「他們可都是財神爺哪,一人值紋銀一百兩。」

    曾漁明白了,這是綁票,山賊抓這些民眾來做人質,然後讓人質親屬以銀錢來贖,若無親屬送銀子來那就撕票,這批被擄民眾有兩百多人,一人索銀一百兩,那就是二萬多兩,江西布政司每年繳納戶部太倉庫的稅賦折銀也不過十萬兩,這些山賊從一個河口鎮就要劫掠二萬兩白銀,真是獅子大開口啊!

    但曾漁看這些人質當中固然有肥頭大耳穿戴華麗的,可面目寒儉衣裳樸素的也不少,鉛山河口號稱富庶,卻也並非人人都是財主啊,尋常民家哪裡拿得出一百兩贖銀,山賊們卻是不管,一律擄來,這哪裡是沒錢人不要慌,分明是蝗蟲過處一掃光!

    那彭老球睜大眼睛細瞧,沒看到二大王,一問方知二大王奉吳大王之命在江邊防備鉛山千戶所的官兵追擊,彭老球等五名山賊便押了曾漁、鄭軾和來福三人跟著劫掠歸來的山賊們回七星觀。

    一路上,曾漁看到山賊們對那些抓來的人質不是用鞭子抽擊就是用木棍敲打,走上雪峰山路時,有一個老者跌倒爬不起來,邊上一個左臉頰生著一撮毛的悍匪就用腳踢,老者也不知是跌壞了腿還是怎麼回事,努力掙紮著卻就是爬不起來,邊上有人待來相扶,那悍匪喝道:「誰都不許來扶。」冷酷地看著地上的老者,又是一腳踢去,罵道:「這老骨頭裝死狗,他是想賴在這裡等下好逃回去——老子數三下,你這老骨頭還不起身的話我就一刀割下你狗頭。」說著,猛地從腰間抽出一把鋥亮的短刀,獰笑著大聲道:「我數一」。

    在雪地掙扎的老者手腳撐地拚命想爬起來,卻又滑了一下,身子往前一撲,一臉都是雪水泥濘,這時那悍匪已經數到「三」,見老者還沒爬起來,這賊雙目圓睜,凶光畢露,嚴狠狠走近老者身邊,手中刀舉了起來——

    這些山賊無法無天、喪失人性,殺一個人質算什麼,眼看這位無辜老者就要死於非命,陡聽得有人大喝一聲:「住手!」

    這一聲大喝中氣十足,山道兩邊灌木的積雪都被震得簌簌飄落,那持刀悍匪以為是哪位首領下的命令,趕忙收刀轉頭來看,卻見一個年少秀才大步趕來,不禁一愣,隨即怒道:「方才是哪個叫老子『住手』的?」頰邊一撮毛抖動著,眼睛凶狠地盯著這年少秀才。

    大喝「住手」的正是曾漁,雖然他自身尚在危難中,但見死依然要救,瞪著這個左頰有黑毛的悍匪喝道:「誰讓你濫殺人質的,是張龍王還是吳大王?」

    這悍匪見是一個年輕秀才挺身而出喝止他,怒從心頭起,凶神惡煞道:「你是何人,敢指責老子?」腰間短刀又拔出來了。

    彭老球過來陪笑道:「華五哥,這是二大王方才抓獲的秀才,這秀才似乎與福建張龍王有點交情,二大王讓我等暫不要為難他。」

    鄭軾這時也跑過來了,與曾漁一起將那老者扶起,鄭軾方才見這悍匪毆打老人,既憤怒又恐懼,眼見老者就要遇害,鄭軾雖然著急卻沒有勇氣挺身相救,待見曾漁出聲喝止,心下大感慚愧——

    那老者在曾漁、鄭軾的攙扶下抖抖縮縮站起來,曾漁問:「老丈身子哪裡不適?」能站起來那就是沒有骨折。

    這老者年約六旬,面相富態,衣著打扮也像是個財主,這時驚魂未定,顫聲道:「多謝相公搭救,老朽是扭傷了左足——」

    行進的人質因為這事而停下了腳步,這些人質看到一個年輕秀才救下了老者,心裡都是鬆了一口氣,方才個個嚇得渾身發抖。

    「華五哥,出了什麼事,怎麼都不走了?」兩個山賊騎馬從前面奔回來問。

    那頰生黑毛的華老五指著曾漁道:「是這個秀才想壞吳大王的好事——」

    曾漁打斷道:「帶我去見你們吳大王,我有要事相告。」

    鄭軾道:「賢弟,我與你一道去。」

    彭老球向那兩個騎馬的山賊道明原委,便帶著曾漁、鄭軾去七星觀,來福挑著擔子叫道:「少爺,少爺——」

    鄭軾回頭想叮囑來福看好牲口和行李,可是都已落入山賊之手,還怎麼看好牲口行李啊,生死未卜,一時不知該怎麼吩咐來福!

    曾漁對來福身邊那幾個山賊道:「我是吳大王貴客,你們要好生照看我二人的坐騎和行李,若有遺失,唯汝等是問。」即便是虛張聲勢,那也要氣勢十足,這些山賊大抵是底層好吃懶做的愚民,原本就有很強的奴性,現在跟著吳平燒殺搶掠、為非作歹,似乎翻身做了主人,但骨子裡的奴性還在,而且山賊裡也有等級高下,他們都只是供驅使的小嘍囉,趨炎附勢、欺善怕惡是其本能,見曾漁嚴厲吩咐,趕忙點頭哈腰,連聲稱是。

    那個頰生黑毛的華老五看著曾漁幾人先走了,這才罵罵咧咧催著一眾人質趕緊走,「吳大王的貴客」這句話把華老五給唬住了,也沒敢繼續刁難曾漁救下的那個老者。

    七星觀就在那座高聳雪峰的半山腰上,吳大王已經先回七星觀,曾漁、鄭軾跟著彭老球幾個山賊往半山腰行去,曾漁聽彭老球與其他山賊說話,忽然問:「彭老球,你是鉛山本地人?」先前沒留心,現在聽出這彭老球帶著弋陽、鉛山的口音。

    彭老球朝山下一指,說道:「我就是那彭家莊人,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後我是要跟著吳大王打天下的,這小村哪裡容得下我。」

    曾漁和鄭軾轉頭看時,見這座積雪的陡峭山峰的北麓有百餘戶人家,從高處望下去,村中有一隊一隊的人走來走去,想必已成賊窩,曾漁向這彭老球套話,得知彭老球祖宗五代都是這彭家莊的人,彭老球的父母早已去世,有一個兄長,兄弟二人分了家,彭老球原本有些田產,只因好賭好嫖,沒幾年就家財蕩盡,如今就在河口鎮碼頭遊蕩,做些坑蒙拐騙的勾當——

    這回吉安山賊襲擾鉛山,彭老球領了兩個光棍就去投奔入夥了,跟著山賊禍害本縣百姓,有仇報仇啊,彭老球想起自己落魄時兄長和本村人的冷眼和取笑,覺得自己如今出息了,應該回鄉揚眉吐氣,就領著山賊渡過信江,殺奔他彭家世代居住的彭家莊,把村裡幾個富戶都砍了腦袋,家財搶劫一空——

    彭老球的兄長算是殷實農戶,也被山賊劃作有錢人,吳平為表明自己是義軍,只要這些有錢人乖乖獻出家財,倒也不會一律殺頭,可彭老球這個兄長舉著扁擔頑抗,不肯交出錢財,那下場當然是一刀兩段身首異處,等彭老球趕來看到兄長的屍首,也沒什麼好傷心的,他打搶正搶得熱血沸騰呢,往日那些瞧不起他的村民看到他就作揖陪笑臉叫大王,讓他很是得意,這個兄長死了就死了,就當是大義滅親吧,以前他輸光了錢財沒飯吃時也沒見這兄長施捨他幾餐——

    曾漁問這彭老球跟著吳大王打天下想得到什麼?彭老球想也不想道:「當然是榮華富貴了,叫什麼錦衣玉食。」

    曾漁道:「那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了豈不成了有錢人了,有錢人那可是要一掃光的,這可如何是好?」

    彭老球張口結舌,摸了摸腰間的彭鼓囊囊的搭膊,強辯道:「那不一樣的,我們這個不能算有錢人,我們是專搶有錢人。」

    曾漁心裡冷笑:「搶來的不算有錢人,別人辛辛苦苦掙來家產就是有錢人。」說道:「那有錢人搶光了怎麼辦?」

    彭老球來勁了,說道:「這個不必擔心,天下有錢人多得很,大明朝兩京十三省,我們才搶一個小零頭呢,嘿嘿,有得搶。」

    另一個騎馬的山賊盯著曾漁道:「你這秀才問這些作甚!」

    曾漁道:「在下只是覺得諸位前程遠大,比我輩讀書有前途,有多少讀書人讀得鬍子都白了也沒能出人頭地,還窮得叮噹響。」

    曾漁語氣真誠,彭老球信以為真,點頭道:「這話說得是,我們村裡就有一個老童生,讀書讀呆了,窮得只能喝粥,卻又不識時務,前日我們大王進村,這老不知死的竟敢罵我們是賊,被當場砍死,你看,到現在腦袋還掛在村頭旗竿上呢。」

    另一個山賊喝道:「彭老球,莫與這秀才說這些。」又戒備地瞪著曾漁道:「你這秀才何時見過我家大王,莫不是招搖撞騙!」

    曾漁道:「見了你家大王就知我是不是招搖撞騙了。」

    說話間,到了七星觀大門外。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2
第161章 楊公三寶

     七星觀是鉛山、橫峰一帶最大的正一教道觀,始建於明英宗正統年間,道觀倚山而建,佔地二十餘畝,分為正院、東院和西院三部分,正院有東嶽寶殿、育德殿,東院有娘娘殿和伏魔大帝殿,西院有玉皇殿和藥王殿,原有道士數十人,昨日山賊吳平佔據道觀後,除了龍虎山大真人府派來的住持同塵法師堅守道觀與賊周旋外,其他道士都逃跑了,如今的七星觀已成匪穴賊窟——

    曾漁和鄭軾立在道觀正院的戟門外,但見十六名精壯山賊持刀把守著大門,一個個橫眉立目的樣子,這裡算是山賊把守的重地了,彭老球進去稟報大王吳平,很快就出來了,說道:「兩位秀才,我家大王有請。」

    曾漁和鄭軾對視一眼,點點頭,跟著彭老球和另兩名山賊進入正院大門,這正院應該是匪首吳平的住處,持刀賊眾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看似警備森嚴,但喧嘩叫囂聲不斷從東院和西院傳來,都是那群烏合之眾在分贓、喝酒、鬧騰,據彭老球介紹,能待在這七星觀的都是義軍頭目和精銳——

    曾漁感慨道:「義軍兄弟們好快活啊。」

    彭老球話多,連連點頭道:「那是當然,打官兵、搶富戶,一身的勁啊。」

    曾漁道:「不知我等秀才能否入夥?」

    彭老球打量著曾漁和鄭軾,說道:「那要看吳大王肯不肯收留你二人。」

    另一個山賊態度凶蠻,冷笑道:「你這秀才是怕死才說要入夥的吧,你們這些士紳富戶哪個不是說一套做一套,」

    曾漁並不動氣,問這山賊:「好漢你不怕死?」

    這山賊一拍胸脯脖子一拗:「老子當然不怕死,怕死就不跟著吳大王造反了。」

    彭老球附和道:「是啊是啊,我們義軍都不怕死,有錢人才怕死,怕沒得享福。」

    曾漁道:「很好,佩服,敢問這位好漢尊姓大名?」

    這山賊警覺道:「你問我姓名作甚,莫不是想告密?」

    曾漁搖頭笑道:「我能告什麼密,好漢就講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吳大王不就有名有姓,誰能奈何他?」

    彭老球嘴巴閒不住,向曾漁介紹道:「這位是方茂七方大哥,是吳大王的得力手下,原是福建銀礦的工人——」

    「閉嘴。」名叫方茂七的山賊喝住多嘴的彭老球,下巴朝前一歪,對曾漁、鄭軾二人道:「我家大王就在殿上,你這兩個秀才是死是活就由我家大王定奪。」

    育德殿原供奉著天地水三官神像,現在神像都被搬到殿角靠邊站,這個地盤吳平做主了,曾漁和鄭軾進到育德殿時,只見有三個人坐在香桌邊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居中一人四十來歲,不高不胖,面色黧黑,顴骨聳起,兩隻小眼睛眯縫著,看到曾漁等人進來,目光一凝,神色冷厲,放下筷子,問道:「哪位是識得張龍王的秀才?」

    曾漁上前拱手道:「在下是三寮曾氏子弟,以前從謝老先生處——」

    山賊方茂七喝道:「跪下回話!」伸手就來按曾漁肩頭,用力下壓,曾漁紋絲不動,方茂七惱了,提足踢曾漁左膝彎,這是要把曾漁踢跪下,不料曾漁腳步輕挪,同時一個肘錘結結實實撞在他右脅下,痛得他縮身後退,呼痛怒叫,緩過勁來就要拔刀相向——

    曾漁向吳平拱手道:「曾氏祖傳散手,讓吳大王見笑了。」

    「三寮曾氏,如雷貫耳啊。」

    吳平大笑著站起身來,但眼裡卻無笑意,繞桌走近,盯著曾漁道:「曾秀才為何到此?」

    曾漁道:「在下在袁州做蒙師,因科考在即,所以要趕回廣信府考試,卻遇吳大王義軍在此,故而前來相見。」

    那方茂七見吳平與曾漁溫言說話,不敢上前打曾漁,揉著右脅說道:「這兩個秀才是想跑沒跑掉,讓彭老球他們給抓來的。」

    曾漁道:「誰知道是哪裡來的賊寇,不跑怎麼行,後來得知是張龍王、吳大王的手下,也就不跑了。」

    方茂七趕緊挑撥道:「大王,這秀才竟敢罵我們是賊!」

    吳平面無表情,問彭老球:「這曾秀才寫給張龍王的信呢?」

    彭老球道:「二大王看了就收在懷裡,應該不會有假。」

    曾漁笑道:「又不是張龍王寫給我的信,有必要假冒嗎?」

    吳平打量著曾漁,對這年少秀才識得張璉很是懷疑,他知道張璉沒有到過江西,吩咐方茂七等人道:「給兩位秀才看座。」心道:「等下若被我問出破綻,那我就要翻臉無情了。」

    鄭軾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跟著曾漁入座,提心吊膽地聽曾漁和賊首問答,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有山賊端來蓮花狀燈台,都是道觀裡的器物,香桌上擺放著大盤大盤的雞鴨魚肉,酒是敞口大甕裝的,喝完直接用碗進去舀——

    吳平命手下再擺兩副碗筷,請曾漁、鄭軾一塊吃喝,曾漁道:「吳大王對在下想必還有諸多疑慮,請吳大王先發問吧,不然在下也食難下嚥。」

    吳平點頭道:「那好,我來問你在哪裡結識的張龍王?」

    曾漁道:「在下與張龍王只是神交,並未見面,但在下的忘年交謝榛謝老詩人去年應福建提學副使宗臣之邀壯游閩地時曾在尤溪縣遇到張龍王,那時張龍王還屈為縣衙小吏,謝老詩人見他氣宇非凡,大為讚歎,認為張龍王非等閒之輩,今年五月間謝老詩人回山東路過江西與我提起這位張龍王,與在下南望八閩龍脈時的意會相合,所以月初聽聞張龍王舉義旗,在下就想寫信為其指點迷津,未想就在此地巧遇吳大王。」

    曾漁說的這些話真真假假,他從安仁知縣陳夢雷那裡得知張璉原是尤溪縣衙管理銀礦的小吏,因私自招募工人開礦挖銀被長官責打罰銀,於是就聚眾鬧事,事情鬧大了乾脆起兵造反了——

    吳平對曾漁所言沒怎麼聽明白,什麼謝老詩人,張璉又不會寫詩,不過福建提學宗臣他是聽說過的,這些都不重要,他有更關心的事,問:「什麼八閩龍脈?」

    曾漁瞠目道:「這是楊救貧祖師的風水望氣術啊,在下見東南方向有王者氣和兵戈氣,所以聽謝老先生說起張璉其人就意有所動,得知張璉自稱漢飛龍王起事時,更是認定那王氣和兵戈氣應在張龍王身上。」

    曾漁不知道的是,這吳平本是海上巨寇汪直手下的小頭目,去年汪直被胡宗憲用計剿滅,部眾四散,吳平與十幾個海寇就逃到福建山區在張璉手下做礦工,這次張璉作亂半是由吳平慫恿,吳平不大看得起張璉,所以自領一支山賊殺奔江西,這時聽曾漁說張璉有王者氣,半信半疑還有些嫉妒,問道:「你真是三寮曾氏子弟?為何不做風水先生?」

    曾漁笑道:「並非所有的三寮曾氏子弟都必須做風水先生啊,在下的祖父與現任欽天監博士曾邦旻是兄弟,我祖父不願為皇家效力,遊走於民間為四民百姓尋龍勘地,當然也為曾家自己覓地,五十年前在廣信府某地發現一處好穴,就舉家搬遷該地,在下今年二十歲,中了秀才。」

    結語簡短有力,育德殿上一片靜默。

    民間關於地理風水術的傳言是神乎其神,曾漁幼時聽伯父說過江西風水地理學派的祖師楊筠松的傳說,楊筠松人稱楊救貧,不僅能辨風水龍脈,還能改造風水,楊筠松有三寶:趕山鞭、鐵燈盞和無字天書,愚公移山算什麼,楊筠松的趕山鞭能驅趕著大山跑路;鐵燈盞就如觀世音菩薩的靜瓶一般可舀灨江河之水;無字天書只有楊筠松自己能看懂,其中包含了天下山川所有的龍脈奧秘——

    ——相傳當時的贛州刺史盧文稠請楊筠松為其改造贛州風水,讓贛州具備帝王之都的氣象,楊筠松就在贛江兩岸用趕山鞭趕山,不過因為陳摶老祖的阻撓,楊筠松功虧一簣,未能把贛州改建成帝王之都,楊筠松仙逝後,趕山鞭的鐵燈盞失傳,只有無字天書傳給了兩大弟子曾文辿和廖王禹。

    對於這些神奇傳說,曾漁是不大信的,但民間俗眾相信這些的很多,吳平是海賊,親眼目睹了巨寇汪直一生的跌宕波折,深感命運的叵測,對風水算命當然也不會不信,這時的人畢竟還沒有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什麼人定勝天的狂妄——

    吳平眉頭皺起又展開,如此再四,開口問:「曾秀才方才說要寫信給張龍王指點迷津,不知是什麼迷津?」

    曾漁信口開河道:「八閩有王者氣,但非帝王氣,張龍王有佔據一省自立為王的命,卻沒有問鼎天下改朝換代的命,就如吳大王,雖然智勇不遜於張龍王,但拘於命數,只能為輔佐的將相——」

    伯父撼龍先生以前教導曾漁要善於察言觀色,很多算命術、看相術其實都在於細心地多聽多看,曾漁方才提到張璉有王者氣時,吳平神色有些不甘,所以曾漁才補充說了上面這段話。

    吳平笑了笑,說道:「你且說說怎麼為張龍王指點迷津?」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2
第162章 陰森岱宗殿

     曾漁巧舌如簧,以龍脈風水來忽悠賊首吳平,吳平半信半疑,追問曾漁如何為張璉指點迷津,曾漁道:「張龍王既自號漢飛龍王,龍豈能缺水,所以張龍王及吳大王一眾義軍的出路是在瀕海之地,福建和兩廣山巒密佈,能躲避官軍追擊,萬一事急,更可——」

    「事急個鳥!」挨了曾漁一記肘錘的山賊方茂七冷笑道:「我們從龍南一路殺到這裡,怕過什麼,鉛山千戶所的官兵也都是縮頭烏龜——」

    「閉上你的鳥嘴!」

    吳平一聲怒喝,扭頭狠狠瞪著方茂七,小眼凶光畢露。

    那方茂七麻臉失色,躬著身子退後幾步,不敢再吭聲。

    吳平向曾漁一點頭:「曾秀才請繼續說。」

    曾漁看了噤若寒蟬的方茂七一眼,對吳平道:「古話說驕兵必敗,這位方兄弟自以為義軍從吉安一路殺到這裡未受重挫就驕傲自大起來,這種心態等於是自尋死路,好在吳大王是豪傑,一看就是有閱歷有謀略的明白人,如鉛山這些地方千戶所的官兵平日失於訓練,又且膽小怕死,編制雖說有千人,真正能戰的很少,只堪嚇唬小股盜賊,若是吳大王這樣嘯聚萬人的義軍,憑一個千戶所的官兵哪裡敢抵擋,但如果就此輕敵狂妄,那敗亡之期也就不遠了——」

    吳平凝神傾聽,點頭道:「曾秀才說得是,絕不能輕敵。」又側頭含怒瞪了方茂七一眼。

    曾漁侃侃而論:「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鉛山衛或許不足懼,但江西有十三處衛所,閩浙總督胡宗憲手下更有大批精兵良將,當年倭寇首領汪直、徐海何等威風,縱橫閩浙四海,卻還是難逃亡的命運,為何?胡宗憲麾下的俞大猷、戚繼光這些良將勇猛善戰是一個原因,而最致命的是汪直、徐海棄海就陸,我想寫信忠告張龍王的就是指這一點,張龍王應該待在福建和兩廣,福建兩廣多山,官兵難剿,萬一事急,還可入海,蛟龍入海,誰能制約?且不說張龍王以龍王為號這種天意,就是以事理而論,也不應該進入內陸,義軍從龍南勢如破竹一路殺到此,這與江西承平日久各衛所失於防備有一定關聯,我敢說義軍此時想要原路退回那是千難萬難,撫州、建昌、安福這些千戶所必於道路險隘處截殺義軍,所以吳大王與眾弟兄遠離海疆深入江西腹地乃是下下策,危在旦夕啊。」

    吳平默然,他當然比方茂七、彭老球這些人有頭腦一些,方、彭這些人是打搶打得興高采烈別的什麼都不管的,而他經歷過汪直覆滅之事,對曾漁說的這些很有感觸,深感有理——

    沉默片刻,吳平拱手道:「請曾秀才為吳某指點迷津。」

    曾漁皺眉道:「在下一時也無法可想,且容我夜間看看天象。」

    吳平肅然,這位曾秀才是風水、星像樣樣皆能啊,當下吩咐彭老球道:「領這兩位秀才去岱宗寶殿歇息,好酒好菜侍候,不得怠慢。」

    曾漁道:「吳大王,在下還有一個僕人和一些行李,還請一併送到住處。」

    吳平道:「曾秀才放心,待會就讓人送過來。」看著彭老球領著曾漁二人往後邊岱宗殿去了,這才招手讓方茂七近前,叮囑道:「好生盯著這兩個秀才,不要讓他們逃了。」

    方茂七方才被吳平罵得灰頭土臉,聞言精神一振,忙道:「我就知道這秀才是胡說八道——」,話沒說完,就見吳平神情冷厲起來,趕緊閉了嘴,不敢多說。

    吳平道:「這秀才說的話是頗有識見的,或許對我有用,但他二人待在這裡顯然是迫於無奈,你領幾個弟兄盯著,夜裡也不可疏忽——記住,對那秀才不得無禮。」

    ……

    曾漁隨彭老球出了育德殿,覺得背心微汗,方才他看似鎮定自若地神侃,其實心一直是懸著的,他若言語稍有不慎,這吳平就會當場翻臉,那他和鄭軾的小命只怕就難保了,現在看來生死關是過去了,但如何脫身又是個難題,很難指望他出謀劃策一番之後吳平就會放他離開——

    「曾秀才,你知曉天機、能掐會算,看來吳大王是要留你做軍師了,以後兄弟還要請你多多關照啊。」

    彭老球一邊走一邊向曾漁作揖,脅肩諂笑,小人嘴臉畢露。

    曾漁含笑道:「好說好說。」故意道:「老彭啊,吳大王手下好像沒多少人啊,鉛山千戶所的官兵若來進攻,只怕不易抵擋。」

    彭老球亢奮道:「曾秀才以為我們義軍只有山上這千把人嗎,哈哈,七星觀這邊的都是頭目和精銳,大都是吳平從福建、吉安帶來的,山下彭家莊有四、五千人,守在信江北岸的也有三千人,總計有上萬人,每日還有各地好漢前來投奔呢。」

    問明白了山賊的虛實,曾漁點頭道:「有上萬人那還可以拚一拚。」

    說話間,到了岱宗殿,只見東嶽大帝及陪臣諸像都在原位,不像育德殿那樣靠邊站,岱宗殿的兩廡有七十二司,東嶽大帝掌管人間生死,地獄也歸東嶽大帝管,七十二司中就有報應司和地獄輪迴司,神像陰森恐怖,寒冬臘月格外的冷,這或許是吳平和眾山賊沒有侵擾岱宗殿的原因——

    曾漁搓著手道:「這裡怎麼過夜,豈不要凍死人——老彭,搬兩個火盆來。」

    彭老球要巴結這位未來的軍師,自是賣力奉承,答應一聲就去了。

    彭老球和另一個山賊走後,岱宗殿一片寂靜,隔院的喧囂被寒氣所凝也不甚聒噪了,東嶽大帝神像前點著兩根大蠟燭,香油燈也亮著,這光景顯得有些詭異。

    鄭軾長舒了口氣,有點劫後餘生的慶幸,低聲笑道:「九鯉好口才,那姓吳的賊首算是讓你給唬住了,不過——」

    曾漁忽然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凝神細聽,神情警惕。

    鄭軾湊近輕聲問:「怎麼回事?」

    曾漁皺眉道:「這大殿上除了你我二人外,似乎還有一個人!」

    鄭軾嚇了一跳,轉頭四顧,這時天色已經全黑下來,東嶽大帝神像前的燭火照不到之處是大片的幽暗,地獄七十二司的猙獰神鬼就隱在這幽暗裡,氣氛很恐怖啊,還有一個人,那會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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