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5
第173章 星夜疾行

     羽玄道人和張廣微跟隨賀千戶來到江畔巡檢司大堂,羽玄道人把紀二郎還回來的兩包銀子交給賀千戶,賀千戶驚問何故,難道沒有把要贖的人贖回來?

    羽玄道人便向賀千戶細細稟明情況,賀千戶驚詫道:「這姓曾的秀才敢與賊人周旋,可謂有膽有識,非是凡物啊。」

    張廣微這時高興了一些,說道:「我師兄元綱法師也是這麼說。」

    賀千戶當然知道元綱法師的大名,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道:「本衛記起來了,這曾秀才就是為大真人府題大門楹聯的那位是吧,如今是嚴閣老府上的西席。」心道:「難怪龍虎山大真人府的人都要趕來相救,這姓曾的秀才是個人物啊,必須要救必須要救。」

    羽玄道人問:「賀千戶,曾相公有意把山賊引向上饒、永豐,不知胡部堂大軍現在到了哪裡了,若不能及時阻截,這些賊人就真從永豐入閩了。」

    賀千戶手捻頜下短鬚道:「曾秀才神算,本衛昨日接戚總兵加急照會,戚總兵統領大軍昨日就已經過了玉山縣境,現在肯定到了上饒縣,戚總兵擔心山賊逆鉛河而上經桐木關翻越武夷山入閩,命本衛襲擾山賊,拖延其逃竄,以利大軍進剿,現在匪首吳平信了曾秀才之言,要往上饒、永豐去,那是自投羅網,曾秀才妙計。」

    張廣微踴躍道:「那我們趕緊去上饒報信吧,那些山賊明日一早就要動身了。」

    賀千戶道:「就由本衛派人送牒呈到林知府和戚總兵處,小仙姑和羽玄法師就不必星夜奔波了。」

    張廣微慨然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是一定要親自把信送到林知府那裡的。」

    賀千戶不知那曾秀才與大真人府還有何淵源,竟要張大真人的小姑母親自去贖、親自去送信,料想其中另有隱情,賀千戶自不會冒昧相詢,張廣微要去那就去吧,即寫了兩封牒呈,以火漆封印,由一名副百戶領六名馬弓手護送張廣微二人連夜趕往廣信府衙門和戚總兵軍營。

    賀千戶給羽玄道人準備了一匹馬,羽玄卻不會騎馬,跟在張廣微坐騎邊上小跑趕路,羽玄自幼習武,近來雖然破了童子身,倒也不至於腿軟筋麻,一夜走八、九十里路應該還能勉力支撐。

    一行人是亥時三刻出發,先乘快船在河口上游十里處登上北岸,因為上饒城是在信江北岸,這時若不渡江,明日一早抵達上饒縣境時只怕一時找不到渡船會耽誤事。

    眾人一路疾行,過鵝湖、青溪、茶亭,雪後道路雖然難行,且喜信江左岸沒有盜賊,行路還算迅捷,到丑時末已趕了五十多里路,那副百戶見羽玄道人氣喘吁吁跑得辛苦,就命一名馬弓手下馬讓羽玄騎乘,馬弓手牽馬行路,羽玄道人不暈船卻暈馬,勉強騎行數里還是下馬跑路更舒服——

    寅時末,眾人到了上饒縣城西面的楓嶺頭,此處兩崖夾峙,頗為險峻,距離上饒縣城約十五里,往常並無軍士把守,這夜卻有數十名軍士攔路,驗看了鉛山衛副百戶牒呈上的火漆封印,這才放行。

    羽玄向楓嶺頭軍士詢問戚總兵是否已經到了上饒,那些軍士卻沉著臉不答。

    羽玄一行離了機嶺頭又趕了十多里路,天濛濛亮,這個時候正是橫峰縣赭亭山七星觀的山賊們鬧哄哄準備離開之時,羽玄道人和張廣微及鉛山衛副百戶一行九人來到了上饒縣城西門外,此時城門還未開,高峻的城牆外冷冷清清,作為州、府治所的上饒縣城城牆是近年重修的,加固加高,讓人看著比較安心,自山賊吳平率眾自贛南劫掠而來,上饒百姓一日數驚,細軟包裹早已收拾好,隨時準備扶老攜幼逃難,很多城郊的民眾都搬到城內居住,所以城郊極是荒寂,天色將明也不見人影。

    羽玄抹著汗,立在一邊等那副百戶去叫門,正這時,路邊一株老楓楊樹後突然閃出一人,伸著脖子喚道:「你是羽玄?」

    羽玄吃了一驚,凝神細看,身畔的張廣微眼尖,已經驚呼起來:「是七星觀的住持同塵——同塵師侄,你怎麼才走到這裡?」張廣微知道曾漁前夜託付同塵老道下山來報信,這都一天兩夜了,同塵老道竟然才趕到這裡,這豈不是誤事!

    「你是哪位?」灰頭土臉一身泥污的同塵老道用袖口揾著眼睛,睜大了仔細看這位稱呼他為「師侄」的瘦小男僕,沒認出來。

    羽玄施禮道:「師伯,羽玄請安,你老還好吧。」他看到同塵老道走路有些踉蹌。

    同塵老道指著張廣微問羽玄:「這位小哥是誰?」

    張廣微自己答道:「我是自然啊,同塵師侄可真健忘,你可比元綱師兄小了二十歲呢。」

    同塵老道張大了嘴,目瞪口呆的樣子,半晌方問:「廣微小姐怎麼到了這裡?」又看著城門邊叫門的鉛山衛軍士,問:「這又是哪裡的官兵?老道還以為是山賊呢,趕緊躲起來。」

    羽玄正待答話,那鉛山衛副百戶已經叫開城門,便不及多說,攙著同塵老道往城門走去,說道:「弟子與小仙姑都是為曾秀才來報信的,好在師伯也趕到了,這就一起去見林府尊吧。」隨後一邊走一邊向同塵老道說了昨夜經歷。

    同塵老道嘆道:「老道衰朽了,差點誤了大事,路上也不順。」

    一行人趕到廣信府衙門外,請門子進去報信,知府林光祖才剛起床正在洗漱,聽說鉛山衛派了人來,知道是關於山賊的事,立命傳見,張廣微和羽玄還有同塵法師隨那鉛山衛副百戶一起進去,林光祖認得同塵法師,很是驚訝,待看了賀千戶的牒呈,又問明同塵和羽玄兩位道人來此的緣由,更是驚詫不已,立即讓府衙牌軍領那副百戶去見總兵戚繼光——

    戚繼光率三千先鋒精銳已於昨日進抵上饒縣,目前駐紮在縣城以北十里的前山一帶,因山賊吳平到處流竄不知會往哪裡去,戚繼光也未擅動,先確保重鎮上饒不受山賊劫掠,一面等待後續援軍,一面偵騎四出,探聽賊人動向,這時得到鉛山衛賀千戶的軍文牒呈,立即帶了一隊親衛趕來與林知府商議剿賊大計。

    戚繼光向同塵和羽玄細細問了賊中情況,戚繼光從林知府處已經知道曾漁的身份,曾漁雖是一介秀才,但既是嚴世蕃賞識並請去做西席,定然是有些才幹的,問明情況後,戚繼光對林知府道:「那曾秀才果然好計,此番若能擒殺匪首吳平,曾秀才就是頭功——」

    張廣微插話道:「只怕賊人到時殺害曾秀才。」

    戚繼光看了一眼這個膽大的小廝,對林知府道:「末將這就回軍營佈置,先派遣數名軍士裝作行路的百姓,往鉛山那路迎去,好讓山賊放心前來,至於曾秀才安危,末將會加倍留意的,曾秀才是聰明人,既設此計,到時定然也會設法脫離戰場的。」

    戚繼光離開後,同塵老道去延醫診治跌傷,羽玄道人和張廣微這時當然不能回龍虎山,干坐在府衙內好生無聊,羽玄道人想起一事,對張廣微道:「小仙姑安坐,小道有事要出去一趟。」

    張廣微忙問:「何事?我也要去。」

    羽玄道:「小道要去拜見曾老太太,就是曾賢弟的母親,小仙姑也要一道去?」

    張廣微稍一猶豫,即道:「左右無事,就一起去吧,聽說曾秀才有個妹妹極乖巧可愛。」

    羽玄道人點頭道:「是,那女孩兒小名妞妞,小道在鷹潭鄭式之兄府上見過,果然乖巧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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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露餡

     羽玄道人讓衙役帶他去洗了個浴,換上道袍,張廣微卻是不便在這裡洗浴,只胡亂洗了把臉,也不換回道裝,依舊是青衫小帽就隨羽玄道人出了廣信府府衙。

    府前街熙熙攘攘、沸沸洋洋,比往日還熱鬧幾分,四鄉八塢的鄉紳大戶、富翁財主因為怕流寇洗劫,大都收拾了細軟、攜了家眷住到城裡來,又因為廣信府錄科考試定於本月十六日,轄下五縣生員雲集府城,城裡的客棧房價翻倍依然被擠得滿滿噹噹,就連僧舍道觀都被霸道的生員強行借住了,客店酒舍的老闆掙得盆滿缽滿,和尚道士們卻是叫苦不迭,香火錢沒見到幾個,每日還要被這些生員呼來喝去端茶遞水的使喚——

    羽玄道人搖頭道:「今日已是臘月十四,式之兄和曾賢弟這次科考怕是趕不上了。」

    張廣微白眼道:「你還真分不清輕重緩急,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管什麼考試,先把小命保住再說。」

    羽玄道人陪笑道:「是是是,小仙姑教訓得是,小道是認為式之兄和曾賢弟皆非夭壽之人,這次定能逢凶化吉,平安歸來。」

    張廣微點頭道:「元綱師兄給曾秀才推過八字,沒說他會遇賊橫死,他若就這麼不明不白死了,豈不是顯得我師兄失算,所以決不能死。」自己笑了笑,又道:「那學道也是老糊塗,這兵荒馬亂考什麼試啊,一定還有很多赴考的秀才因為流賊而受阻趕不及考試的。」

    羽玄唯唯稱是。

    二人在人群中穿行,張廣微聽到羽玄向人打聽北門怎麼走,便問:「羽玄你怎麼知道曾秀才家住何處,以前來過?」

    羽玄道:「沒來過,只聽曾賢弟說起過他在上饒縣新置一宅,就在城郊靈溪畔,出了北門就能望見,很好找。」

    張廣微「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忽問:「羽玄你說曾秀才這次遇賊遭難會不會就此看破紅塵出家修道?」

    羽玄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張廣微道:「我元綱師兄極是賞識他,若曾秀才要出家修道,那就來大上清宮,大家好一起追求仙真大道。」

    羽玄心道:「小仙姑該不會是對曾賢弟有情意了吧,看她此番為救曾賢弟不辭艱險辛勞就很耐人尋味,嘿嘿,在一起修道,有趣,有趣。」忽然記起掌教真人曾吩咐他待曾漁從分宜還鄉途經鷹潭時就請到上清大真人府相見,而曾漁因為急著趕回考試就沒有去,現在想來,嗣教真人莫不是要把小仙姑許配給曾賢弟?曾賢弟雙十年華,小仙姑芳齡十五,二人歲數倒是般配,只是門第太過懸殊,大真人府的小姐不是嫁王侯就是嫁高官,上回掌教真人不是有意把小仙姑許配給嚴世蕃之子嗎,不知為何沒有下文了?

    張廣微見羽玄沒搭腔,就問:「你怎麼不說話?」

    羽玄試探道:「小仙姑可知掌教真人召見曾九鯉有何事?」

    張廣微訝然道:「永緒何時說要見曾秀才,我怎麼不知道?」

    羽玄沒敢多說什麼,含糊道:「許是要問問曾漁東家嚴侍郎的什麼事吧。」

    將至北門,羽玄看到街邊有一間蘇州點心鋪子,便進去買了八樣糕點,用一個提籃提著,這是買給曾母周氏和妞妞的小禮品,羽玄這次出來的匆忙,身上沒帶多少銀錢,張廣微呢,不知世故,懵懵懂懂就跟著。

    出北門一望,見半裡外有一條河流曲折而過,河畔房子疏疏落落,大多是茅草土屋,獨有一處房子白牆黑瓦,頗為精緻醒目,羽玄指著那座高高馬頭牆圍著的宅第道:「想必就是那一處宅子。」

    這幾日天氣晴朗,上饒城中的積雪大半已融化,但城郊依然隨處可見皚皚白雪,遠處蒼山戴雪,近處溪流九曲,冬陽明暖,雪色晶瑩,映得河曲這處徽州建築特色的宅院好生清新雅緻,張廣微一邊走一邊打量那座民居,說道:「曾秀才家裡只有母親和小妹妹是吧,這宅子清靜,我喜歡。」

    羽玄道人「嗯哼」兩聲,沒敢答話,就聽這張大小姐又問道:「她們會不會也搬到城裡去躲避山賊了?」

    羽玄道:「這宅子離北門不過半裡地,真有山賊來,聽到風聲再進城躲避也不遲。」又道:「小仙姑等下莫要對曾母說曾九鯉陷在賊窩中,免得她們驚慌。」

    張廣微道:「依我說沒什麼好瞞的,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該見分曉了。」

    羽玄道:「暫時還是不說的好。」

    張廣微正了正頭上小帽:「隨便你了,我不說話,我只看看,你也不要對她們說我是誰。」

    兩個人走到這座宅院的正門,見門前鋪著青磚,積雪落葉打掃得乾乾淨淨,石雕門罩,木門緊閉,羽玄上前執著門環敲了幾下,聽得內裡有人問:「是哪個?」聲音蒼老。

    羽玄提高聲音道:「借問一聲,這裡是曾秀才家嗎?」

    門內老頭不回答,卻還是問:「你是哪一個?」

    羽玄道:「在下是曾秀才的朋友,從貴溪鷹潭坊來。」

    那老頭沒說話,卻有另一個少年聲音傳出來:「是鷹潭坊鄭秀才家的人嗎?」

    羽玄道人雙眉一軒,臉現喜色,轉頭對張廣微道:「找對地方了。」朗聲道:「是四喜嗎,貧道羽玄,龍虎山道士。」

    大門很快開了,一個少年男僕跳了出來,又驚又喜,連聲道:「羽玄法師哪裡來?看到我家少爺沒有?快請,快請。」一面朝宅裡大叫:「奶奶,奶奶,大小姐、妞妞小姐,鷹潭的羽玄法師來了,鷹潭的羽玄師法來了。」又問羽玄:「羽玄道長,我家少爺回來了沒有?」

    羽玄道:「貧道在鷹潭坊見過你家少爺,估摸著這兩日就會回來。」

    張廣微跟著羽玄進門,見是一個大天井,天井兩側是廂房,天井對過去是正廳,天井邊擺放著兩盆長春花,一白一紫,淡雅悅目,只是廳堂空蕩蕩不見人,但是隨著小奚僮四喜迭聲的叫喚,從堂屋右側的過廊很快跑出兩個冬裝臃腫的小女孩兒,七、八歲的樣子,左看右看,這個問:「哥哥在哪裡?」

    那個問:「鯉魚舅舅在哪裡?」

    羽玄認得左邊那個額發一寸多長、梳著兩個丫髻的女孩子就是曾漁的小妹妞妞,邊上那個叫「舅舅」的應該就是曾漁的外甥女了,俯身正待說話,卻見過廊裡跌跌撞撞又跑出一個小女孩,這小女孩還要更小一些,戴著色彩斑斕的虎頭帽,一邊喘氣一邊叫著:「等等我,等等我——鯉魚舅舅,鯉魚舅舅。」

    張廣微聽得一片「鯉魚舅舅」的叫聲,不禁「嗤」的一笑,趕緊抿著唇,擺出不苟言笑的樣子,心想這鯉魚秀才家小女孩兒倒是不少,嘰嘰喳喳的。

    妞妞認得羽玄道人,另兩個小女孩阿彤和阿煒卻是第一次見到這黃冠道士,左右張看,沒看到舅舅曾漁,便都不作聲了,七歲的妞妞大人一般上前福了一福道:「法師好,我哥哥回來了沒有?」

    羽玄左手抱右手行個揚善禮:「曾小姐好,令兄現在鷹潭坊,要等流賊退卻後才回來。」

    這時曾若蘭和曾母周氏從內院出來了,羽玄趕緊趨前作揖打躬,說道:「天官賜福,貧道有禮。」

    曾母周氏在鷹潭坊見過道士羽玄一面,後來又聽兒子曾漁說過羽玄和羅惜惜的遭遇,所以印象很深,方才從過廊出來時已經聽到羽玄回答妞妞的話,一直提著的心一鬆,她最擔心兒子為了趕回家在路上遇到流賊,這兩日關於贛南山賊的傳言如野風四起,說起流賊的燒殺淫掠讓人毛骨悚然,所以這時聽說兒子暫留鷹潭,倒是放了一大半的心,說道:「法師請廳上坐——四喜,給兩位客人上茶。」又道:「我兒不在家,家裡別無男子應客,法師見諒。」

    曾若蘭道:「讓老善去祝家畈把三郎叫來陪遠客吧。」

    老善就是方才應門的老僕,這幾日曾若蘭帶著阿彤、阿煒姐妹一直住在這邊,一是等候曾漁歸來,二是防備山賊來襲,這邊離縣城近,隨時可以進城躲避,她口裡說的「三郎」就是她丈夫祝德棟,祝德棟排行第三。

    羽玄向曾母周氏打躬道:「曾奶奶不必勞煩,貧道受過九鯉賢弟的恩惠,又蒙九鯉賢弟折節下交,此番今日有事到上饒,就想著要來向曾奶奶磕個頭,馬上就要走的。」

    曾母周氏要打聽兒子的情況,哪裡肯讓羽玄就走,說道:「法師大老遠來,當然要在敝宅用了午飯再走,不然我兒曾漁回來都要埋怨我不知禮數——法師請廳上坐。」

    羽玄入廳坐定,張廣微沒有扮小廝的覺悟,也跟著坐下,曾母周氏和曾若蘭雖然覺得這小男僕有點不懂規矩,卻也毫無責怪之意,料想是行了遠路,走得辛苦,坐著也是應該,讓四喜給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廝也斟上一杯熱茶,又吩咐搬來一個火盆放在羽玄和張廣微腳邊取暖,然後向羽玄詢問曾漁情況。

    羽玄就說曾漁從分宜回來途經鷹潭時,因為聽說鉛山、橫峰一帶流寇肆虐,就暫住鄭秀才家,要等流賊蕩滅道路安靖再回來……

    張廣微聽著羽玄當面撒謊,心裡頗不以為然,曾漁與賊人周旋,智勇雙全,這說起來多帶勁,卻編這麼個謊,真是無趣,見那三個小女孩兒並排立在一邊聚精會神聽羽玄撒謊,張廣微就忘了自己是小男僕身份,向妞妞招手示意讓妞妞近前過來,她要取蘇式糕點給小女孩們吃——

    妞妞搖頭,半步不挪。

    張廣微乾坐著,看看曾漁母親周氏,心裡回想曾漁面貌哪些地方象母親,想著想著,睡意兇猛襲來,猝不及防,足邊火盆正暖,宅子裡很溫馨,這張大小姐頭一歪就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祝家的老僕老善這時換了氈靴準備出門去叫祝德棟來陪客,羽玄忙道:「曾奶奶、曾大小姐,貧道另有要事,不敢多耽擱,就不叨擾了。」站起身正待招呼張廣微一起告辭,卻見張廣微靠坐在官帽椅上腦袋歪在一邊,鼻翼間還傳出輕微的鼾聲——

    羽玄好生尷尬,卻也知道張廣微實在是睏乏了,可就這麼睡在這裡不像話啊,而且也容易感風寒,當下咳嗽一聲,想把張廣微吵醒。

    張廣微睏乏得緊,只怕打雷都都不易把她醒,就聽曾母周氏憐惜道:「這位小哥許是趕路辛苦,這一坐下就睡著了,可憐見的——法師不要吵醒他,就讓他眯睎一會養養神,午飯一定要在寒舍用,法師即便有事,飯總是要吃的。」

    羽玄只好重新坐下,卻見歪頭而睡的張廣微頭上戴著的青布小帽掉了下來,原本梳著的道髻因為一夜策馬顛簸早已散了,帽子一落,髮髻就披散下來,張廣微的長發甚是豐茂,而且黑得發亮,如絲緞一般,那柳眉櫻唇映著這一頭黑髮,縱是盲眼人也知道這是妙齡女子了。

    曾母周氏和曾若蘭好生詫異,都看著羽玄道人,心想這道人帶著上女扮男裝的美貌少女做什麼?

    曾母周氏和曾若蘭不好開口問得,心想這是道人羽玄的私事,還是不挑明為好,曾若蘭八歲的長女阿彤童言無忌,上前打量著熟睡的張廣微,說道:「咦,原來這是個女的呀,為什麼扮作男的呢?」

    六歲的阿煒就問四喜:「四喜,你會扮女孩子嗎?」因為張廣微的裝扮和奚僮四喜差不多。

    四喜張大了嘴巴,看看羽玄,又看看張廣微,四喜上回沒隨曾漁去游龍虎山,所以不認得張廣微。

    道人羽玄尷尬得額角冒汗,心想不能讓曾奶奶誤會到他和小仙姑啊,那可是天大的罪孽,還是說清楚為好,當下起身作揖道:「曾奶奶請聽貧道一言,這位小姐是龍虎山張大真人家的小姐,貧道是奉命護送她來上饒辦事的,論輩份,貧道是她的徒孫輩,貧道極其敬重她。」

    曾母周氏和曾若蘭對視一眼,曾母周氏不是嘴巧的人,只是點頭道:「好好,原來是張真人家的小姐。」

    羽玄道人察言觀色,心知自己這番話難消曾漁母親和姐姐的猜疑,但是要把實情和盤托出的話,又恐曾家人驚懼擔心,實在是好生為難。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5
第175章 仙姑保佑

     張廣微篤信道術,一意修仙,對師兄元綱老道的六爻金錢卦更是信之不疑,所以她堅信曾漁不會死於山賊之手,少則一、兩日,多則三、五日就會平安歸來,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嘛,如今信已傳到,戚總兵的兵馬也已到了上饒,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這時在曾家喝著熱茶、烤著炭火、聽著曾漁母親慈和言語,不覺安心睡去——

    羽玄道人可沒有張廣微那般樂觀,官兵剿賊混戰起來火銃羽箭可不長眼睛,曾漁難保萬無一失,反正剿賊之事這兩、三日就能見分曉,曾漁家人擔些心也好,萬一真有什麼噩耗,預先提個醒作艱難承受,所以乾脆就直說了吧,免得她們亂猜測,當下先向曾母周氏告了罪,就把事情原委如實道來……

    曾母周氏才聽羽玄道人說到到曾漁和鄭軾被山賊擄去就慌了神,眼含淚手打顫,連聲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曾若蘭一顆心也陡地提了起來:「這樣說我弟弟現在何處?」心想這道士該不會是來傳死訊的吧!

    愛哭的阿彤見氣氛有異,兩眼一閉就大哭起來,阿彤最愛哭,這下子妞妞和阿煒也跟著大哭,三個小女孩兒越哭越傷心,好像她們的鯉魚哥哥鯉魚舅舅再也回不來了一般,這讓羽玄道人後悔來曾宅,早知如此就在廣信府廨舍等消息不就沒這些事了嗎,這時只有趕緊把話說完,說曾漁安然無恙,賊人敬重曾漁,想擁戴曾漁為軍師,曾漁就將計就計要助官兵剿賊,又安慰曾母周氏她們說曾漁決不會有事,戚總兵已經派人混入山賊當中,決不會讓曾漁受到傷害,又以神道設教,把掌教真人搬出來,說掌教真人在龍虎山中掐指一算,曾漁為救人質會遭點小難,特命他火速趕去相助曾漁,就連這位張大小姐都出馬了,曾漁斷然不會有危險,請曾母周氏她們寬心。

    曾母周氏六神無主只有不住地唸佛,曾若蘭看了看睏乏而睡的張廣微,遲疑著問:「法師,這位張小姐為何這般不辭辛勞要救我弟曾漁?」

    這讓羽玄不大好回答,扭頭看歪睡著的張廣微,張廣微身子越睡越歪,腦袋突然失了支撐,往左側一滑,「啊」的一聲驚醒過來,坐正身子,定了定神,看到妞妞三個小女孩哭,不明白她們為什麼哭,便對羽玄道:「把糕餅拿出來給她們吃呀。」

    七歲的妞妞含著眼淚上前道:「張家小姐,你救救我哥哥。」一面拾起那頂青布小帽遞給張廣微。

    張廣微一摸腦袋,頭髮披散著,又聽妞妞叫「張小姐救救我哥哥」,就知身份已露,不是羽玄說出來的還有有誰,瞪了羽玄道人一眼,埋怨道:「我要實話實說吧你偏要撒謊,現在還不是說出來了。」

    羽玄道人躬身道:「小仙姑教訓得是,小道愚昧。」

    張廣微起身向曾母周氏和曾若蘭行個正一道見面禮,寬慰道:「曾太太、曾小姐不用擔心,曾秀才會平安回來的,我敢擔保。」

    曾母周氏和曾若蘭面面相覷,實不知她怎麼擔保,這是好意無疑,曾母周氏也學著羽玄的叫法:「多謝小仙姑,多謝小仙姑。」

    張廣微把糕餅取出來給三個小女孩分食,一邊逗妞妞說話,一邊直打哈欠,這哈欠禁都禁不住,她自己也覺得有點難為情,赧然道:「昨夜都沒睡呢。」

    曾若蘭起身道:「小仙姑就到內室休息一會吧,宅中別無男子,我領小仙姑進去。」

    張廣微推辭道:「我還熬得住困,不妨事,不妨事。」說著又是一個大哈欠。

    曾若蘭道:「那讓妞妞領小仙姑到內院去看看,後院臘梅開得正好呢。」

    妞妞聽說這位小仙姑能擔保她哥哥平安回來,當然高興,上前拉著張廣微的手說:「小仙姑,我帶你去後園看花。」

    阿彤和阿煒也要跟去,曾若蘭叮囑她二人不要太鬧,三個女孩兒滿口答應,熱情地領著張廣微走過堂屋右側的過廊來到內院,只見又是一個青石板鋪砌的天井,天井後面是一棟二層木樓,張廣微捏了捏妞妞的小手,笑著說:「妞妞的手真軟。」又仰頭看著這棟小樓,問:「你們一家都住在這裡嗎?」

    妞妞靦腆一笑,點頭道:「都住在這邊呢,小仙姑你看,樓上靠左邊第二間是我的房間,不過現在我還是和娘親睡在一起,娘親說要等我再大一些就讓我一個人睡一個房間。」又補充了一句:「我喜歡一個人一個房間。」妞妞口齒很清楚。

    阿彤道:「左邊第三間是我的。」

    阿煒叫道:「第四間是我的。」七月間曾漁搬進新居時他這兩個外甥女各佔一間,雖然她們並不長住這裡,。

    張廣微含笑問妞妞:「哪一間是你們鯉魚哥哥鯉魚舅舅的房間?」

    妞妞朝右邊一指:「就是最右邊那間,小仙姑要上去看看嗎,從樓上窗戶也可看到後園的花,現在天冷,很多花都凋謝了。」

    張廣微正想答應,忽然又感到有些羞澀,修道之人雖不拘俗禮,但也不能太脫略形骸,說道:「上樓就不必了,到後園隨便看看吧。」

    三個小女孩兒伴著這位小仙姑走到後園,冬日陽光照著小園,曲折的石花欄兩邊種著許多花木,除了長春花和水仙、臘梅之外,其他花木都是枝殘葉凋,有幾隻鳥雀在融雪的空地上跳躍覓食,還有一個雪娃娃孤獨地蹲在園中,除此之外並沒什麼好看的園景——

    小園清寂,冰冷的空氣中浮漾著臘梅的芬芳,張廣微面對小園吐納了片刻,終於驅散了睡意和夢意,就是方才那不到一刻時的小睡,她就做了一個夢,夢裡人喧馬嘶,有人在叫「山賊來了山賊來了快逃命啊」,她揉揉眼睛一看,曾宅廳堂上只剩她一個人,曾家人都跑了,就連羽玄這小子都只顧自己逃命了,她也趕緊出門,就見門前靈溪聚著很多小船,密密麻麻的山賊象螞蟻一般湧上來,一下子就把張廣微的去路堵死,正驚慌呢,曾漁騎著高頭大馬出現了,喝命眾匪不得對她無禮,又說賊軍已打敗戚繼光的兵馬,現在要進攻福建——

    她極為驚詫,叫道:「曾秀才,你難道真要做什麼賊軍師?」

    曾漁答道:「做軍師威風得緊哪,你看看我一呼百應的,豈不強似做窮秀才。」

    她氣憤地質問:「那你要我和羽玄為你傳信豈不是消遣我們,一夜趕路可有多累你知道嗎,我現在困得眼皮都睜不開。」

    卻見曾漁無恥地笑道:「哈哈,那正是我的妙計,我故意讓你二人傳信戚繼光,誘他屯兵上饒設伏,我卻率兵繞到後路奇襲,大獲全勝,活捉戚繼光,哈哈哈哈——」

    她怒不可遏,身邊沒有刀劍,就拾起一塊石頭朝曾漁砸去,正中曾漁腦袋,曾漁從高頭大馬上栽下地來,就聽得賊眾一片哭聲,說是曾軍師被打死了,一邊哇哇地哭一邊吶喊著要抓住她為曾軍師報仇,她既害怕又後悔,心想怎麼一下子就把曾漁給打死了呢,怎麼也得給曾漁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啊,修道之人在得道前很多會做一些錯事,做強盜也不算什麼,點化之後就大徹大悟了,可曾漁還沒等她點化就被她一石頭砸死了,實在是太慘了——

    賊人追得緊,她拚命逃,這天氣也真是怪,腳下似是滾燙的紅色的沙灘,天上卻飄著雪,正跑著跑著,一道斷崖陡然橫在身前,她收腳不及,直摔了下去,身子急速墜落,就嚇醒了……

    想著這個荒唐的夢,做了賊軍師的曾漁被他一石頭砸死,張廣微有點想笑,聽到身邊沒動靜,轉頭一看,三個小女孩都仰著頭睜著亮晶晶的眸子半張著小嘴呆呆地看著她,想起一事,便問阿彤和阿煒:「你們兩個稱呼妞妞為小姨嗎?」

    阿彤、阿煒一起搖頭,阿彤道:「不叫小姨,就叫妞妞,我比妞妞還大一歲。」

    年齡最小的阿煒踴躍道:「小仙姑小仙姑,我比妞妞小一歲,我叫妞妞姐姐。」

    「嗯嗯你乖。」張廣微摸摸阿煒的虎頭帽,心想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稱謂,仔細詢問之下才知道曾漁和曾若蘭是同父異母,就不知曾母周氏是曾漁父親的繼室還是小妾,張廣微對此並不在意。

    小孩子問題多,六歲的阿煒問:「小仙姑,你是真的神仙嗎?」

    張廣微笑道:「快了,我早晚得道成仙。」

    阿煒又問:「那小仙姑會不會飛?」

    張廣微「噗嗤」一笑,說道:「也快了,朝北海暮蒼梧不是難事。」

    阿彤、阿煒姐妹雖然沒聽明白小仙姑說的後一句是什麼意思,卻也明白小仙姑快要學會飛了,好不羨慕,嘴裡「嘖嘖」連聲。

    妞妞一直話語不多,這時得空問:「小仙姑,我哥哥什麼時候能回來?」相比阿彤和阿煒的懵懂,懂事的妞妞更擔心哥哥曾漁的安危。

    張廣微估摸著道:「不是後天就是大後天。」

    妞妞問道:「小仙姑擔保?」

    張廣微點頭笑道:「嗯,我擔保,擔保你哥哥平安歸來。」心裡說:「只要他不真去做賊。」

    妞妞放心了一些,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小仙姑,我哥哥還沒有成親。」

    張廣微好生奇怪,失笑道:「咦,我沒問你呀,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妞妞張口結舌,末了道:「我以為小仙姑要問。」

    阿彤和阿煒都「格格」的笑,張廣微也笑了起來,說道:「是不是近來有媒婆來給你哥哥提親?」

    阿彤搶答道:「是呀是呀,有時一天好幾個,周姨婆對她們說等鯉魚舅舅回來再說。」

    張廣微心道:「這就要看曾漁道心堅定與否了,看他是仙骨還是俗骨了——」

    曾若塵的丫環梅香這時匆匆進來道:「小仙姑,府衙裡有人來請你們回去。」

    張廣微回到前廳,看麼一個衙役立在廳堂外,羽玄道人見到她出來,便打躬道:「小仙姑,林府尊請我二人回衙門,說胡總制派遣一位幕府記室徐先生到了上饒,那位徐先生想要知道曾相公在橫峰七星觀與賊周旋的詳情。」

    張廣微哈欠又來了,說道:「還有什麼好問的,該說的都說了,那姓徐的難道不相信我們說的話?」

    階前立著的衙役說道:「徐文長先生是胡部堂最倚重的記室,極有才學,為胡部堂作的文章極為轟動——」

    張廣微不耐煩道:「管他文長文短,我只是不見,羽玄,要不你去吧。」

    羽玄道人詢問道:「那小仙姑就暫時待在這邊?」

    曾母周氏和曾若蘭趕緊挽留張廣微,張廣微猶豫了一下,相比廣信府衙,張廣微當然更願意待在這裡,曾母周氏這般誠意留客,她就留下了,羽玄道人隨那衙役去府衙見那徐文長,說回了徐記室的問話就會回到這邊。

    張廣微陪曾母周氏說話,這時剛過巳時正牌,曾母周氏不勝掛念道:「不知我家魚兒現在到了哪裡了,觀世音菩薩保佑他平安回來才好。」

    曾若蘭怕張廣微不悅,釋道相爭嘛,趕忙道:「三官保佑曾漁無痛無災平安回來。」

    妞妞道:「小仙姑保佑我哥哥早早回家。」

    阿彤和阿煒也叫著小仙姑保佑鯉魚舅舅快快回家。

    張廣微有點不好意思,說道:「曾秀才這時已經離了橫峰七星觀上路了吧。」

    ……

    嘉靖三十九年臘月十四辰時初,就在張廣微和羽玄道人在上饒縣城北門外靈溪畔曾宅扣門時,遠在百里外的曾漁、鄭軾牽著坐騎正隨匪首吳平下赭亭山,來福挑擔緊跟,剛走到山腳邊,忽聽身後賊眾鼓噪,眾人回頭看時,卻見半山腰的七星觀有黑煙騰起,濃煙中火光隱現——

    鄭軾驚呼:「道觀失火了,趕緊救火,趕緊救火!」

    山賊們哈哈大笑,哪裡會去救火,站在那裡仰頭看七星觀火勢熊熊而起,說笑個不住,這火就是他們放的,山賊們有這習慣,離開時要放一把火,殺人放火要連著來的,據說放火是有突破牢籠、越燒越旺的寓意,大吉大利——

    橫峰赭亭山這座殿宇恢宏的百年道觀就這樣毀於一炬!

    萬餘賊眾浩浩蕩蕩向上饒縣方向而行,約有三千山賊擁有馬匹、騾子為坐騎,另有百餘輛大車,這一路搶來的財帛甚多,百輛大車都裝不下,很多山賊都把金銀珠寶用搭膊斜挎著,還有不少山賊把搶來的各種綾羅綢緞花花綠綠地披在身上或者纏在腰間,一個個臃腫可笑,吳平喝令把財帛都放在車裡或者由腳伕挑著,山賊卻道車裡已裝不下,而那些腳伕也挑不動,所以只好自己辛苦隨身攜帶,其實是擔心被其他山賊瓜分了去。

    昨夜被曾漁救下的百餘位人質這時或挑或扛全成了民伕,這其中大部分的確是貧苦百姓,平時也是粗活做慣了的,並不以肩挑手扛為苦,但還有二、三十人其實是外地客商,前日遇賊時商船駛遠了、僕人逃散了,這異地他鄉舉目無親沒人來贖他們,若不是曾漁,這些人就都成了他鄉的野鬼,雖然以前他們沒挑過擔子幹過重活,但這時為了保命,任憑扁擔把肩頭壓腫、磨破,也咬牙苦撐,奮力趕路——

    可那個被曾漁從華老五刀下救下的那位名叫袁忠的老商人年老體弱而且又扭傷了腳,空手走路都痛,哪裡挑得動擔子,山賊可不會帶著這麼個累贅上路,肯定是要一刀砍死棄屍路旁,幸得曾漁暗中叮囑彭老球照顧袁忠,曾漁對彭老球說道:「這位姓袁的老客是浙江富商,家財萬貫,這次沒人來贖是因為袁老客的商船去了上饒,上饒有袁老客的經紀商行,袁老客為求活命,答應到了上饒就以一千五百兩白銀贖命,實話實說,這筆贖銀我準備私吞,老彭你助我,我分你一半。」

    彭老球又驚又喜,追隨曾軍師果然是有好處啊,這就要發財了,這幾天他也搶了一些財物,卻都被華老五那幾個小頭目奪去了,囊中依舊空空,只混得一些酒飯吃,心下自是不平,聽曾漁要提攜他,很是激動,說道:「小的怎麼敢和曾相公平分,曾相公看小的忠心賣力,隨便賞幾兩銀子給小的人花花就感激不盡了。」

    曾漁道:「那就賞你五百兩吧,記住,照顧好這位袁財神,不然我可變不出銀子來賞你。」

    彭老球還是有點門道的,也不知他怎麼與趕馬車的山賊交涉,竟把袁忠安置在一輛戴貨的馬車上坐著,輕輕鬆鬆往上饒進發。

    匪首吳平懂點用兵之道,他每隔半個時辰就派出二十個騎馬的山賊先行探路,若前方有伏兵,他就會往其他路逃竄,滑溜得緊。

    這萬餘賊眾行進頗慢,到了午後申時初,才到離赭亭山東北邊四十里的皮理岩,曾漁向吳平獻計說兵貴神速,應加緊趕路,天黑時正好攻打上饒縣城,攻得下就攻,攻不下就走,不能多耽擱,明日天亮前一定要趕到永豐縣與福建交界處,不然恐怕江浙官兵趕到合剿,那時就危險了。

    吳平深感有理,傳令加快進程,一面繼續加強哨探。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5
第176章 誘敵

     橫峰皮理岩一帶群山嵯峨,隆冬臘月,白雪寒林,不見人煙,偶有幾家山民獵戶,聞得流賊襲來,都已扶老攜幼避入深山中,只留下茅屋數間,柴門冷灶,破鍋爛盆,沒什麼好搶的,本著賊不走空的宗旨,山賊們就把人家的門窗桌椅給拆了,破衣爛裳也不放過,纏在木柴一端再浸上菜油,準備夜間行路作火把。

    又行了十餘里,日薄西山,天色開始暗下來,前面有個百餘戶人家的村子,吳平派出的騎軍哨探已經查看明白,村中壯年男女早已躲掉,只有一些老弱病殘株守等死,金銀珠寶肯定沒有,米糧倒還有一些,吳平因為急著趕路,就放過了這個貧窮村子,只抓了村頭兩個老漢帶路——

    當時這兩個老漢正在村頭抬一株枯死的烏桕樹,見到山賊到來,跪地喊大王饒命,說他們是貧苦人,也想入夥喝酒吃肉搶銀子,甲老漢向大頭目王二訴說兒子不孝,要趕他出門,一邊的乙老漢就說甲老漢扒灰,所以兒子不讓他進門,孫子其實是他這個做爺爺下的種,甲老漢就大怒,要上前與乙老漢廝打……

    兩個老漢貌似憨厚,言語動作卻甚滑稽,把個大頭目王二逗得哈哈大笑,看看這兩個老漢腿腳還利索,天快要黑了,要趕夜路的話正想找當地人做嚮導,就讓這兩個老漢帶路,一面說話逗樂。

    山賊洗劫鉛山河口一帶時就有四鄉八塢游手好閒的地痞無賴來投奔,對去上饒這條路也大致熟悉,他們對頭領王二說此處距離上饒縣城西邊門戶楓嶺頭還有二十多里路,過楓嶺頭十五里就是上饒縣城,乃是贛東北最為富饒之地——

    乙老漢插話道:「大王,楓嶺頭那邊有官兵把守,只怕不容易過去。」

    頭目王二吃了一驚,便帶了兩個老漢來見匪首吳平,曾漁騎著蒙古馬黑豆跟在吳平身邊,見這兩個老漢來得蹊蹺,聽口音像是廣信府這邊的人,看到威風凜凜的吳平好似連忙跪倒戰戰兢兢甚是畏懼,答話卻是順溜,吳平問:「楓嶺頭那裡有多少官兵把守?何時開始把守的?是你親見還是聽他人說起的?」

    乙老漢回話道:「稟告大王,小的近來沒往那邊去,是聽他說的。」指著甲老漢。

    甲老漢便道:「是小人說的,小人五日前去了一趟楓嶺頭——」

    吳平截住話鋒問:「你這老頭去楓嶺頭作甚?」

    甲老漢道:「稟大王,小人有個女兒嫁在那邊,只因前日——」住嘴不說了。

    吳平濃眉一挑,喝道:「前日怎麼了?」

    甲老漢道:「大王不用問得那麼清楚,小人不說假話,楓嶺頭千真萬確是有官兵把守,總有一、兩百人吧,設著木柵,過往都要盤查——」

    吳平森然道:「把這個奸細捆起來。」

    兩個山賊就過來反扭甲老漢的雙臂,甲老漢大叫道:「小的冤枉,小的不是奸細,大王——」

    跪在一邊的乙老漢趕忙道:「老廖頭,你就實說了吧,不就是你兒子說扒灰嘛。」

    頭目王二大笑起來,對吳平道:「大哥,這老頭騷性,與兒媳行奸,被兒子趕出門,還死要面子不肯說,哈哈哈哈。」

    甲老漢漲紅了臉分辨道:「哪有這種事,那不孝子是嫌我老漢飯量大卻做不得重活,這才趕老漢出門,求大王為小人申冤,小人是清白的。」

    吳平板著臉道:「你再說說楓嶺頭守軍的事。」

    甲老漢道:「往年楓嶺頭並無守軍,是最近才有的,那條道兩山夾著,只有一丈多寬,木柵一攔,就過不去了。」

    乙老漢踴躍道:「大王,不經楓嶺頭也可到上饒,就是要繞十多里路,路也不大好走。」

    吳平轉頭問曾漁:「曾秀才對這邊道路應該很熟悉,你以為該走那條路?」

    曾漁皺眉道:「這個在下就拿不定主意了,還須吳大王自己定奪,愚以為若是浙江援兵已到,那永豐這條路就走不得,必須渡江再往鉛山走桐木關這條路了。」

    吳平暗暗點頭,卻道:「桐木關定然也有官兵鎮守,武夷山路難行,楓嶺頭那邊若真是浙兵,定會襲我後路,那時前有大山,後有追兵,義軍就要陷入絕境了。」

    曾漁流露出無計可施的樣子,暗中觀察那兩個老漢的言行,不知這兩個老漢是不是戚繼光派來誘敵的?

    只見甲老漢說道:「大王大王,小人雖不認識那些楓嶺頭的官兵,但聽他們口音是廣信府這邊的人,不是浙江人。」

    頭目王二對吳平道:「大哥,廣信府那邊也有個千戶所。」

    曾漁道:「這個很難說,廣信府千戶所的官兵並非都是廣信府本地人,浙兵當中也可能有廣信府的人,廣信府所轄的玉山縣、永豐縣就與浙江相鄰。」

    吳平沉吟片刻,大手一揮,拿定了主意,命令王二率一千騎兵進攻楓嶺頭,暗中叮囑道:「若守軍一戰即潰,那就不要冒進,恐有埋伏。」

    王二卻道:「自來官兵畏我等如虎,我們從贛南一路到此,那些衛所官兵都是一戰即潰的,這怎麼說?」

    吳平道:「抓幾個俘虜問一問就知浙江兵有沒有到。」

    王二領命而去,吳平率大股賊兵從兵跟進,一面派得力頭目領一千人去信江北岸搜奪漁船和渡船,以備事急時方便渡江逃竄。

    這時曾漁心裡也沒底,那兩個老漢是不是戚繼光派來誘敵的尚未可知,他也尋不到機會單獨詢問,匪首吳平極是狡猾,要甕中捉鱉不容易,轉念又想戚繼光用兵如神,一定會有妙計擒賊,反而是他與鄭軾要小心在意,可不要把小命不明不白葬送在這黑夜下亂軍中,只是這一路來吳平盯得他很緊,鄭軾和來福落在後面,無法相見。

    一輪冷月早早升起,吳平賊軍除了先鋒王二外又分為三部,前部是賊軍精銳,約兩千餘人,由吳平親自統領,中部是新入夥的賊眾,還有數百輛載有金銀財帛的馬車,後部幾千人由另兩個大頭目率領,月色下賊眾浩浩蕩蕩連綿十餘里。

    大股賊眾行出十餘里,先鋒王二就派人回來向吳平稟報說楓嶺頭沒有官兵駐守,險隘處被填了大量山石泥土,車馬很難通行,請吳平定奪是繼續進逼上饒城還是退兵往鉛山桐木關?

    吳平與曾漁商議,曾漁道:「楓嶺頭官兵棄守或許是想引誘義軍深入以便圍剿,但又何必填阻關隘,又或許是守兵自知抵擋不住,與其白白送命不如退入上饒城據守,只有這兩種可能。」

    吳平問:「若浙江援兵已經到了上饒,依你高見,義軍又該如何?」

    曾漁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侃侃道:「這裡距離桐木關約一百六十里,距離永豐縣與福建浦城交界的二度關約一百二十里,若退往桐木關,誠如吳大王所言,將是絕境,而穿越永豐境入閩當然也極危險,卻有一線生機,因為無論廣信衛所的官兵還是浙江來的兵,不會料到我們會膽敢從浙、閩、贛三省交界的永豐縣境入閩,總以為我們畏懼浙兵不敢再往上饒,所以說這是一招險棋,而且就算浙兵真到了上饒,我們出其不意硬闖,這暗夜之中,浙兵也會慌亂,那時我們就能脫身,只要進入永豐縣境二十里就是山林,更易於擺脫官兵追擊,而且以我所料,浙兵不可能大部進抵上饒,應該是前鋒一部數千人,吳大王勇武過人,義軍有上萬之眾,未始不能與之一戰,若天助義軍擊潰這些浙兵,富庶的上饒城就不是鉛山河口能比的,這周圍百里的富紳都躲在上饒城呢。」

    曾漁分析得頭頭是道,吳平微微頷首,沉默片刻,傳令王二盡快通過楓嶺關直逼上饒城,而他所領的大部則迂迴往東,沿信江北岸而行,一面派人哨探王二所部攻打上饒的消息,這是拿王二所部一千賊眾做拭探了。

    二鼓時分,頭目王二派人回來報信說已直抵上饒城西門,沿途並無官兵,但上饒城高大堅固,城頭有官兵巡守,他那一千人不足以攻城,請吳平派遣大部相助——

    吳平又徵詢曾漁的意見,儼然把曾漁當作軍師了,曾漁道:「可以嘗試攻城,但天亮前若攻不下就必須離開,否則恐腹背受敵,浙兵也就是這一、兩天定會趕到。」

    這本是事先預想的策略,吳平即命方茂七等頭目率三千人助王二攻城,這其中就有他的精銳一千人。

    這時,吳平率領的山賊大部已經繞過母豬嶺,母豬嶺距離上饒縣城西門還有十五里,天上一輪寒月甚是皎潔,寒月下,漫山遍野都是賊兵,道路不大好走,行進不快,有些山賊已把火把點上,反正王二已經攻城,不怕暴露行跡了。

    曾漁心神不定隨眾前行,忽覺左腿被人一碰,側頭看,甲老漢正在他坐騎旁走著,低聲說了五個字:「還有五里路。」

    曾漁心領神會,這兩個老漢果然是戚繼光派來的,不過似乎沒發揮什麼作用啊,就為了提醒他這一句?

    甲老漢說了這一句話後就沒繼續跟著曾漁,月下人頭攢動,也不知那兩個老漢在哪裡?

    突然有個聲音湊近了問道:「曾相公,那老漢說還有五里是什麼意思?」

    這聲音來得突兀,著實把曾漁嚇了一跳,隨即察知問話的是彭老球,這彭老球鞍前馬後總跟著他,甲老漢說的那句話竟被這傢伙聽了去。

    曾漁不動聲色道:「那老漢是本地人,熟知這邊地形,他是說再過五里路就好走了,上饒城快到了。」又道:「老彭,我表兄在哪裡?」

    彭老球道:「與那袁老客在一起呢,曾相公放心。」

    曾漁道:「你去對我表兄說,這一段路難走,再過三、四里就好走了,讓他現在小心一些——就照我原話說,快去。」

    彭老球跑腿的本事不錯,匆匆去了,過了一會來回話,說已經把話傳到。

    又走了四里多路,除了山賊的喧囂,並無其他異常動靜,匪首吳平高聲問:「這裡是什麼地名,離上饒縣城還有幾里?」

    有人答道:「稟大王,前面這座小山叫老虎崗,過了老虎崗就能看見上饒城。」

    曾漁聽這答話的嗓子不是那兩個老漢的聲音,心想:「那兩個老漢去了,戚總兵的埋伏難道是在這老虎崗上?方才吳平派出了哨探,這山崗直到上饒城都沒有官兵,難道還能從天而降。」轉念忽想:「若戚繼光伏兵信江南岸,這時悄悄渡江掩殺過來,賊兵必亂。」

    正這麼想著,就聽得後面喊叫聲一片,似乎有人爭鬥,但聽著不像是有官兵來襲,吳平帶轉馬頭喝問:「後面出了何事?」

    有山賊小頭目匆匆跑來稟道:「大王,弟兄們聽說大王要棄了車馬渡江,就爭奪起車上的財物來。」

    吳平怒道:「謠言,這是謠言,速速闢謠,誰敢搶奪馬車財物,立斬。」

    曾漁心道:「謠言就是真相,很好,很好,這應該是那兩個老漢放出的風聲。」

    就在這時,「嗚嗚」的號角聲陡然傳來,號角聲音雄渾蒼勁,穿透力極強,霎時間,似乎四面八方都是號角的聲音,隨即又有鼓聲擂起,千百人齊叫:「殺賊!殺賊!」

    賊眾大驚,張皇四顧,卻沒看到官兵出現,有些山賊就加緊搶奪馬車裡的金銀珠寶,既有官兵出現,那接下來肯定要逃命了,這些金銀財寶哪裡捨得丟下,先下手為強啊,都是烏合之眾,有一個開搶,很快就有一群爭著搶,竟不想著要迎戰。

    暗夜荒野,吳平也約束不了這些部眾,只有前部的那一千多精銳沒有慌亂,聽他號令準備佔據老虎崗迎敵,待沖上老虎崗,吳平就沒看到曾漁了,這時也沒多想,因為「嗖嗖」的羽箭已經不斷射來,又有鳥銃的「呯呯」聲,遠處火光閃閃,看方位是東邊來的。

    曾漁沒有上老虎崗,他早已下馬牽著黑豆跌跌撞撞往西走,火炬光影、兵荒馬亂中,有人上前牽著黑豆韁繩道:「曾相公,跟我走。」

    曾漁凝目看時,正是那個甲老漢,這老漢不知從哪裡撿得一面圓形藤牌,直徑兩尺多,護著曾漁的要害,曾漁道:「我還有一位表兄在後面。」

    甲老漢道:「放心放心,自有人相救。」

    曾漁心知這老漢是在敷衍他,總共兩個老漢,能救得了誰,這時也只有讓鄭軾自求多福了,只要機靈點,躲到馬車下或者什麼地方,活命不難。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6
第177章 殺手隊

     上饒縣城西面十里外的老虎崗一帶灌木叢生,低窪處還有積雪未融,子夜時分,寒月西斜,冷冷的月光被地面的火光所逼,浸漫不下,曾漁牽著坐騎黑豆跟隨甲老漢高一腳低一腳地往西北方向走,耳際聽得弓箭和鳥銃聲響個不停,還有各種嘶叫吶喊,但還沒有聽到短兵相接的聲響——

    見身邊沒有其他人,曾漁開口問那老漢:「老軍貴姓?」

    甲老漢道:「免貴,就是姓廖。」先前那乙老漢就叫他老廖頭,竟是真的姓廖。

    曾漁問:「戚總兵——」,一句話沒問完,忽見灌木叢中鑽出一人喚道:「老廖頭,老廖頭——曾相公,請這邊來。」定睛一看卻是乙老漢,手裡也有一面圓形藤牌,現在甲乙二老漢全到齊了。

    曾漁向乙老漢詢問那些充作挑夫的人質都在哪裡,乙老漢朝西南方向一指:「還在母豬嶺呢,賊人的馬車也都在那邊,我也是剛從那邊過來。」

    曾漁知道鄭軾、來福他們就是和馬車、腳伕同行的,嘉興客商袁忠也在那裡,便道:「請領我去,我表兄鄭秀才還在那邊。」

    甲老漢勸道:「曾相公,我們還是先走吧,貴表兄不會有事。」

    乙老漢道:「曾相公,穿過這片雜樹林就有戚大人的步營殺手隊接應,曾相公要救人,還是請殺手隊出馬最穩當。」

    曾漁一聽有戚繼光的步營接應,忙道:「那快走,快走。」

    還沒走出幾步,人喊馬嘶聲中有人大叫「曾軍師,曾軍師」追了上來,卻是彭老球,這陰魂不散的傢伙眼睛倒是尖,這樣亂紛紛的環境還是被他找到曾漁了,追到近前一臉驚恐地問:「曾軍師,怎麼辦,我們往哪裡逃命?」

    在鉛山,彭老球聽說吳平的山賊到來他是歡欣鼓舞,認為快意恩仇吃香喝辣為作歹沒人管的時候到了,入夥之後因為頻受老山賊的欺負,感覺並不是那麼快意,但在彭家村著實威風了一陣,領著山賊浩劫了村中的富戶,連自己的兄長都殺了,村中父老看到他是不敢怒不敢言,但今夜的場面是他不曾夢見過的,只見過賊吃肉沒見過賊挨打,這還不只是挨打,直接沒命,先前他以為曾漁隨吳平上了老虎崗,他也就追了上去,沒找到曾漁,卻看到有個山賊被鳥銃打爛了半邊臉在嚎叫,還有一個中箭的倒在地上抽搐,嚇得彭老球連滾帶爬下了老虎崗,他彭老球入夥是為了分財主富紳們的財產和女人的啊,不是來受死的,曾秀才足智多謀,跟住曾漁總不會錯,他逢人便問曾秀才在哪裡,竟真被他找了過來——

    曾漁厭惡彭老球這種人,雖然彭老球對他是百般奉承,跑腿很是賣力,但他絕不會因此就認為這種趨炎附勢脅肩諂笑的人可親近,說道:「別叫我軍師,我是什麼狗屁軍師,大夥都在搶財物準備各自逃命,你跟著我做什麼,趕緊走,趕緊走。」

    彭老球哭喪著臉道:「我搶不過他們啊,他們有刀,我只有一根木棒。」說著舉了舉一下手中的棍子,這是行夜路用來探路的。

    曾漁道:「別跟著我,大家各自逃命要緊。」

    彭老球看到那兩個帶路的老漢跟在曾漁身邊,手裡各拿著一塊圓形的藤牌,雖覺奇怪,卻也沒疑心什麼,說道:「曾相公,我老彭只跟著你。」彭老球的確無處可去,他哪還敢回彭家村,彭家村的人見到他非把他千刀萬剮了不可。

    甲老漢問:「曾相公,要他跟嗎?」見曾漁一搖頭,這老漢陡然飛起一腳就踹在彭老球胸口上,這一腳奇快奇狠,彭老球痛叫一聲,望後便倒,甲老漢說聲「曾相公快走」,牽著黑豆的籠轡往灌木叢中鑽去。

    曾漁趕緊跟上,心裡讚歎不已,這老廖頭看著有五、六十歲了,黝黑精瘦的,可看他方才那疾如閃電的一腿,曾漁自認不如,這是戚家拳嗎?

    暗夜之中驟然遭遇官兵圍剿,除了吳平所領的千餘名凶悍山賊猶在頑抗之外,其餘賊眾都已嚇破了膽,搶到財物的和沒有搶到財物的賊眾四散逃命,有數十個山賊往曾漁這邊跑,不斷從曾漁和甲乙老漢身邊越過,有兩個還想搶奪曾漁的坐騎黑豆,還沒等曾漁出手,甲老漢不知何時從藤牌盾裡抽出一柄短刀,一刀一個乾淨利落地把二賊捅死,其餘山賊便不敢近前,好在往西北方向都是亂山雜樹沒有道路,根本無法騎馬逃跑,也就沒有山賊再來奪馬。

    曾漁跟著甲乙二老漢踩著枯枝落葉和積雪在灌木叢中走了兩里多路,曾漁的手和臉都被樹枝的的擦出一道道瘭痕,忽聽乙老漢說道「在那邊」,抬眼看時,見數十丈外一竿大毛竹緩緩升起,竹梢掛著一盞小小的燈籠。

    乙老漢率先奔過去,曾漁跟著甲老漢隨後趕到,寒月斜照,曾漁看到了整編制的戚家軍步營殺手隊,包括隊總和火兵一起十二人,有藤牌手、狼筅手、長槍手、钂把手、大棒手各兩人,這種編制和兵器配製是戚繼光針對倭寇作戰的特點進行的針對性備戰,短兵相接時極有威力,匪首吳平是海寇餘孽,戚繼光就以對付倭寇的辦法來對付吳平賊眾。

    手執旗槍的隊總迎上來拱手道:「是曾相公嗎,好極,我們這便離開這裡回大營。」

    曾漁還禮道:「多謝隊總,在下先請問一聲,上饒縣城四郊的民眾都疏散了沒有?」他母親和小妹就住在北門外,山賊大頭目王二率眾攻上饒城西門,但免不了會流竄到北門去劫掠,他新置的那處宅子距離北門不過半里路,要進城很便利,只是慈母幼妹無人照應他還是有些擔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那隊總說道:「曾相公放心,令堂及家小今日午後就住進廣信知府衙門裡了,不會出任何差池。」

    曾漁大喜,又說:「在下的表兄還不知下落,另有一百多位被賊人逼迫充當腳伕的人質,請隊總率部前去營救,莫使他們在亂軍中無辜喪命。」

    這隊總甚是仗義,當即答應。

    甲乙二老漢說要護送曾漁回城,曾漁道:「這時昏天黑地,城外亂戰之地,我三人回城也不安全,還是一道去救我表兄和人質為好。」

    這支步營殺手隊連同曾漁和甲乙二老漢總共十五人往母豬嶺方向疾行,途中遇到潰逃的山賊,迎面的就殺,望風而逃的他們也不去追,曾漁聽那隊總言道,戚總兵率三千精銳於兩日前趕到上饒,後援七千步營是今日午後才趕到的,山賊來得正好,前有高峻的上饒城,右邊是滔滔信江,這一帶荒山野嶺,賊眾難以逃竄,必盡殲於此。

    行至半途,遇到一支火器隊,也是十二人,配備鳥銃和長刀,防護有掛甲,遠攻以鳥銃,若敵人衝到近前,則以長刀殺敵,戚繼光麾下的步營殺手隊和火器隊都是可以單獨作戰的隊伍,遇兩軍混戰時,大部或被沖散,那就以隊為編制殺敵,這對慣於小股流竄的倭寇最為有效,尤其是持冷兵器的殺手隊擺出鴛鴦陣形,自我保護和攻擊力都極強,與火器隊搭配,更組成了遠近攻擊的陣形,此時這兩支小隊便一道前往母豬嶺營救人質,一路上隨處可見沒頭蒼蠅一般亂竄的山賊,見到官兵逃都來不及,哪敢交戰,順利來到母豬嶺東麓,只見數百輛馬車靜靜地臥在野地上,駕車的騾馬都不見了,有些車廂翻倒在地,綢緞布匹散落一地,人也似乎全走光了,遠處火器射擊和廝殺聲不斷傳來——

    曾漁大呼:「式之兄,式之兄——來福,來福——」

    四面叫了幾聲,就見不遠處一輛側翻的馬車下站起一人,驚喜道:「是曾相公嗎,曾相公——」

    人看不清楚,聽聲音像是那位嘉興客商袁忠,曾漁大步走去,一面大聲問:「是袁老客嗎,看到我表兄鄭秀才主僕兩個沒有?」

    此話一出,那些橫七豎八的車輛周圍突然出現一片人影,高高矮矮,寒瑟如鬼,殺手隊的隊總立即喝道:「曾相公,不要過去。」甲乙二老漢兩面藤牌趕緊將曾漁護住,火器隊的鳥銃準備射擊。

    來福的聲音大叫起來:「曾少爺,曾少爺,山賊們都跑了嗎?」

    隨即又聽到鄭軾的聲音:「九鯉,我很好,就是驢子被搶走了。」

    曾漁喜道:「只要人沒事就好。」對兩個隊總道:「這些都是人質,山賊已經跑了,看看哪裡安全,趕緊帶他們走。」

    話音剛落,就聽母豬嶺上聲音嘈雜,有短兵相接的聲響,那位殺手隊的隊總知道剿賊的安排,說道:「這是往西逃竄的山賊被游擊張大人阻擊又退回來了,諸位小心了,把這些車輛挪到一起,以防賊人殺傷。」

    曾漁便與眾軍士和人質一起動手把二十多輛車廂挪到一起組成一個大圓形,那些人質都在車廂防禦圈內席地而坐,兩隊戚家軍嚴陣以待。

    山賊漫山遍野逃命而來,有的騎馬,大部分是步行,那些逃的快山賊離曾漁這邊只有五十丈左右的距離了,火器隊的隊總估摸著衝在最前面的山賊已經進入四十丈地時,便把手中槍旗一舉,大喝一聲「點火」,十支鳥銃一起點燃火繩射擊,兩個騎馬的山賊栽下地來。

    這突如其來的的鳥銃聲和騰起的大片煙霧讓那些潰逃的山賊驚恐萬狀,昏夜之中也不知這邊有多少官兵,不敢再往前跑了,可後面的追兵又甚急,這些山賊就轉頭往信江方向跑,山賊們個個腰纏累贅,除了一些騎馬的,其他步行的都逃不快,曾漁這邊的步營殺手隊就越過車廂追了出去,一路砍殺,割頭邀功,戚繼光麾下的張游擊率五百步卒一路趕著數千賊眾到信江北岸,很多山賊不顧寒冬臘月江水冰冷,想跳江泅水逃命,但身上纏著金銀財寶,在這刺骨的江水哪裡游得過江去,少數幾個游了回來,大部分淹死在信江中,其他的無路可逃,紛紛跪地投降——

    西斜的圓月躲入雲翳中,天昏地暗,曾漁和鄭軾蹲在一輛車廂後面聽四面的鳥銃聲和廝殺聲,鄭軾道:「這伙山賊這下子要盡數覆沒了吧,還好這些人質大都保住了性命,方才山賊搶馬車裡的財物時殺了傷了幾人。」

    曾漁道:「匪首吳平凶悍,既然沒有往回退,那應該是想要殺開一條血路真往永豐那邊突圍。」

    一邊的火器隊隊長笑道:「戚將軍早已布下天羅地網,管教一個山賊也逃不脫。」

    這裡有一百多人質,火器隊只有十二名官兵,要護送回城力有不逮,只有原地等待,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張游擊領著五百軍士押送著三千多投降的山賊過來了,山賊的兵器已被收繳,搶來的財物還在,就讓他們背著扛著去城北大營,曾鄭軾這些人也就一齊跟著去。

    游擊張世臣聽那火器隊隊總稟報說曾漁就在這裡,當即下馬來見,對曾漁甚是禮貌,曾漁請張游擊送他和鄭軾幾人先進城,張游擊滿口答應,說西門外猶有戰鬥,要繞到北門才好進城,這正合曾漁之意,他正想到北門看看他的宅子有沒有遭賊,賊人最喜放火,可千萬不要一把火把他新置的宅子給燒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6
第178章 風雪夜歸人

     從母豬嶺東麓到上饒城西門有十五里路,都是山野小徑,道路崎嶇還有積雪,夜裡騎馬不方便,所以都是步行,游擊張世臣領五百步卒押送三千多山賊俘虜當然不敢掉以輕心,行進更是頗慢,待看到上饒城西門時,天際那輪寒月已在眾人身後悄然墜落,將近四更天了。

    不知何時颳起了凜冽的北風,呼嘯著無遮無攔而來,砭人肌髓,眾人這才覺得冬夜之冷。

    西門外有好幾隊騎兵往來巡邏,還有步卒舉著火把在清理戰場,火把被風颳得發出旗幟招展一般的聲響。

    張游擊得到報告說攻城的山賊已退往老虎嶺與匪首吳平合兵一處往東突圍,西門外留下數百具山賊的屍骸,受傷被俘的山賊也有數百人,可見山賊頭目王二統領的賊眾傷亡是何等的慘重,張游擊沒有在西門外多耽擱,這些俘虜和人質共三、四千人,當然不能放進城去,必須到城北大營安置。

    曾漁跟隨大部隊沿靈溪往東行了數里,夜色朦朦中見自家的那處宅子的白色馬頭牆隱隱顯現,頓時鬆了一口氣,心頭同時又有一股暖意升起,對身邊的鄭軾道:「式之兄你看,那就是小弟新置的宅子,萬幸萬幸,沒被山賊一所火燒掉。」

    疲憊已極的鄭軾笑道:「好極,好極,真是沒想到我會這般模樣來賢弟的宅子,劫後餘生哪。」鄭軾的方巾掉了,長衫下襬被扯成一條一條,皮靴露腳趾頭,又且髒污不堪,簡直和乞丐差不多了。

    曾漁衣裳也被荊棘灌木掛破多處,笑道:「我二人難兄難弟,且喜都掙紮著囫圇回來了。」看看宅子裡一片黑暗,又道:「這時宅子裡沒人,我們先進城去吧。」

    曾漁和鄭軾就在這宅子大門前停下,來福挑著擔子也趕緊站出隊伍,這一路來近百里路,來福挑著曾漁、鄭軾二人的衣箱和書篋吃了不少苦頭,這時聽說到了曾少爺的宅子了,來福真是高興,菩薩保佑,總算平安脫險了。

    游擊張世臣下馬與曾漁客氣了幾句,依舊由廖老漢二人和那一隊步營殺手送曾漁進城,曾漁說不必護送,這裡到北門不過半裡地,老廖頭道:「我二人和楊隊總是戚將軍特意派出接應曾相公的,軍令如山,有始有終,自然要把曾相公平平安安送到廣信府府衙才算交差。」

    那位姓楊的隊總笑道:「北門早已關閉,我們嗓門大,可以為曾相公叫門。」

    曾漁囑託張游擊關照一下受傷的客商袁忠,張游擊允諾,上馬而去,正這時,身後宅子的大門突然開了,黑洞洞中有人驚喜地叫道:「是九鯉少爺,是九鯉少爺。」

    曾漁回頭一看,火把映照,說話的卻是他姐姐曾若蘭在祝家的老僕老善,忙問:「老善你怎麼在這裡,我母親她們呢?」

    老善歡天喜地道:「曾奶奶和三少奶她們都進城去了,留我看守宅子,我不敢點燈,一夜都沒敢睡,候在門邊聽動靜……」

    老善囉哩噣嗦說了一大堆,曾漁安慰道:「沒事了,現在沒事了,這是鷹潭的鄭少爺——來福,來福,把擔子挑進去。」依舊吩咐老善看守門戶,來福也留在宅子裡休息,他和鄭軾先進城,天亮後一家人再回這邊。

    楊隊總叫開城門,曾漁一行人進城,此時的上饒城內當真稱得上是人山人海,四鄉八塢的民眾都湧進了上饒城,很多人無處住宿,就在街邊鋪上一床褥墊,全家擠坐在一起相依為命,此時雖知賊眾已退去,依然隨處可見愁眉苦臉、痛哭失聲的百姓,流賊所過之處總是一場劫難——

    廖老漢嘆道:「這回若不是曾相公誘得山賊入圈套,我們江西境內還不知道有多少良民要受罪遭難呢。」這廖老漢就是廣信府人氏。

    曾漁道:「我何敢居功,這次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就不知道能否在上饒城下將這股山賊一舉剿滅,尤其是匪首吳平,不能讓他跑了。」

    將至府前街時,又遇一民宅發生火災,說是進城的難民在屋簷下烤火引發的,咒罵聲、救火聲亂紛紛一片,籠罩在黎明前黑暗中的上饒城都是這樣不得安寧。

    廣信府衙譙樓大門外有軍士把守,楊隊總上前通報,曾漁幾位很快得以放行,此時的府衙大堂上燭火通明,廣信知府林光祖與同知、通判、推官、知縣等一眾屬官濟濟一堂,這一夜城外官兵與流賊交戰正酣,文官們自然無法高枕無憂,都在這裡等消息,先前得知攻打西門的賊眾大潰,上饒城已然解圍,戚總兵布下了天羅地網,要把山賊吳平一夥蕩平,林知府得此捷報長出一口氣,這時聽到牌軍稟報說曾秀才來了,林光祖大喜,立即傳見。

    曾漁、鄭軾、楊隊總、廖老漢、乙老漢上到大堂,林知府見五人風霜滿面、風塵僕僕,即命看座,楊隊總三人哪裡敢坐,叉手恭立,曾漁和鄭軾是真的疲憊不堪了,告了罪便坐下。

    林知府命衙役給與兩位秀才上茶,這是格外的恩遇,然後細問曾漁遇賊經過,雖然同塵法師和羽玄道人都稟報過,但哪裡有曾漁親口說來詳盡,待看到曾漁呈上來的那封寫給張璉的「信」,林知府、吳通判幾個是哈哈大笑。

    有一位戴方巾穿直裰的中年儒生更是拍案狂笑,連聲道:「騙得好,騙得好!一篇籀篆千字文,欺負山賊不識字。」大笑著離座走過來連拍曾漁的肩膀,一副不拘俗禮自來熟的樣子。

    堂上坐著的這些官員曾漁大都認識,但這位中年儒士卻是面生,聽口音像是浙江那邊的人,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目光有神,兩道眉毛像兩個隸書「一」字,蠶頭雁尾,一波三折,這人相貌談不上儒雅,雙顴突起,牙齒微齙,短鬚雜亂,看上去還有點不修邊幅——

    林知府引見道:「曾生,這位是胡部堂最器重幕府朋友,紹興名士徐文長先生,隨戚總兵來此是準備寫慶功捷報的,徐先生的擅章、能詩、精於書畫,你可以向他多多請教。」

    曾漁趕忙起身見禮,執禮甚恭,心道:「他就是徐渭呀,現今還在胡宗憲幕府當師爺,這段日子應該是徐渭人生最得意之時,此人書畫精絕,真的要多多請教。」

    徐渭對這個有膽有識的年少秀才也頗感興趣,開玩笑道:「在下聽貴友羽玄道人說曾朋友祖處是興國三寮,乃堪輿世家,此番遇賊歷險,不知可有先兆?」

    曾漁一本正經道:「不瞞徐先生和諸位大人,學生在北門外新置的宅第早先風水不佳,原主人的兩個未成年的兒子意外身故,學生貪便宜買下,果不其然,差點死於賊難。」

    林知府笑道:「曾生,不是說你已經給你那宅子改換了風水了嗎。」

    曾漁道:「稟府尊,若不是改換了風水,學生這時就不能在這裡向府尊和諸位大人回話了。」

    眾官皆笑。

    徐渭道:「這全是曾朋友機智,與風水無關。」

    曾漁道:「有關,當然有關,若匪首吳平偏就識得籀篆文,一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哪是什麼寫給張璉的信啊,學生哪裡還能活命,風水術爭的就是這麼一點僥倖。」

    徐渭笑道:「識得籀篆文的本來就少,慢說一個草野山賊,就是堂上諸位大人,只怕也沒幾個識得籀篆文的。」

    此言一出,堂上有些官員臉上就現尷尬之色,因為他們的確不識得籀篆文,徐渭這麼說不是譏諷他們不學無術等同於山賊了嗎,真是豈有此理。

    曾漁心下一嘆,很多時候真是性格決定命運啊,這個徐文長徐大才子一生命途多舛與他自己的個性有很大關係,不經意間就得罪了人,這世上斤斤計較者多灑脫大度者少啊,正想著怎麼給徐渭轉圜轉圜,忽聽身畔響起忽高忽低的鼾聲,側頭卻見鄭軾兩手撐著膝蓋、腦袋低垂,竟然這樣坐著就睡著了!

    曾漁過去扶著鄭軾肩膀,防他一頭栽到地上,笑道:「諸位大人、徐先生,我這表兄失禮了,我二人也真是睏乏到了極點,兩日兩夜幾乎沒合過眼。」說著,將鄭軾搖醒。

    林知府道:「那你二人先回去歇息吧,對了曾生,令堂現在府學育英齋暫住。」吩咐一個衙役領曾漁和鄭軾前去府學。

    ……

    曾漁的母親周氏一夜未眠,祝德棟和曾若蘭夫婦陪著她,妞妞和阿彤、阿煒姐妹一直等到三更天后終於熬不住了才睡去,小奚僮四喜坐在一個火盆邊揉眼睛打哈欠。

    這是廣信府學正院育英齋的一個房間,除了四張單人床外別無他物,育英齋本是府學講學期間庠生住宿之處,總共有二十個房間,分作兩排,中間隔著一個狹長的天井,庠生們家境都不會差,很少有人會住到育英齋裡來,因為育英齋對面就是教官居留的致道齋,有教官管著太拘束,而且居住條件也差,門窗破敗不說,屋頂牆角還滲水,但在這幾天,能在育英齋裡找到一個房間那可是很大的面子,城中客棧早已客滿,進城的尋常老百姓只有睡大街,很多從鉛山、弋陽、橫峰逃難至此的鄉宦名賢在林知府的安排下就在育英齋棲身,府學儀門外有軍士把守,免去了嘈雜和騷擾,比那客棧、廟觀可清淨得多,林知府午後派人去把曾漁親眷接到這邊安置,又安排了一個房間給同塵法師和羽玄道人,至於張廣微,林知府是打算請到府衙廨舍與他的女眷在一起的,但張廣微卻說要來育英齋這邊——

    廣信府學距離西門只有一里多路,從二鼓時分起,育英齋這邊的人就能聽到西門外傳來陣陣喊殺喊打聲,這些逃難在此的鄉紳都嚇得不輕,羽玄道人出去打聽消息,回來說是山賊攻城,已被官兵擊退,戚總兵正率軍追剿,鄉紳們是放心了,曾漁的母親、姐姐心卻揪了起來,曾母周氏除了唸佛什麼話都不說,這時另無他法可想,只有求佛祖保佑。

    後半夜,府學宮周圍忽而靜悄悄無聲,忽而傳來一陣陣騷動,派人出去打聽,不是地痞無賴趁亂打劫、辱人妻女,就是這裡失火,那裡傳謠說城門被攻破,反正是不得安生,住在育英齋的鄉紳女眷也不時發出驚叫,曾母周氏並未一驚一乍,她一直在唸佛——

    四更天后,再不聞騷亂聲,寒風呼嘯著掠過屋頂,室內明顯冷了許多,祝德棟先前還與曾母周氏和妻子曾若蘭說著話,這時極度渴睡眼皮都睜不開了,裹著毯子靠在床邊打瞌睡。

    曾若蘭緊了緊身上的襦襖,低聲道:「天快亮了,不知小魚到底怎麼樣了,是不是請羽玄法師再去問問?」

    曾母周氏最怕麻煩別人,雖然內心無比焦灼,卻還是說道:「還是等天亮了再說吧,小魚會回來的。」說著站起身,聽得膝蓋關節「格格」輕響,坐久了關節痠痛,曾母周氏活動了一下腿腳,走到門邊朝外看,木門縫隙很大,房裡的燈光透過縫隙照在育英齋兩排房子間的狹長天井間,有細小雪花飄舞,不禁低呼一聲:「又下雪了!」

    卻聽門外也有人驚呼:「啊喲,又下雪了!」

    曾母周氏聽出這是那位小仙姑張大小姐的聲音,便開門出去。

    張廣微一夜導引吐納,此時神清氣爽,見曾漁的母親出來,行個禮道:「曾伯母一直未休息嗎,不要擔心,我方才卜了個六爻金錢卦,曾秀才歸來當在卯、酉之時——」

    話音未落,就聽得育英齋大門那邊傳來說話聲,有人挑著燈籠過來了,細雪紛紛如白蝶一般在燈籠光中飛舞,兩道人影穿過無數白蝶走來,張廣微眼尖,辯出其中一人就是曾漁的身影,大喜道:「我的金錢卦應驗了,曾伯母你看,曾秀才回來了。」

    那邊曾漁聽到張廣微的聲音,趕緊加快腳步,走到這邊舉高燈籠一看,母親和張廣微就立在屋簷下,曾漁喜極而呼:「娘,兒子回來了。」

    曾母周氏嘴唇哆嗦著,歡喜得說不出話來了,直到鄭軾上前禮,曾母周氏才開口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擔了一夜的心這時突然放下,只覺頭髮暈腿發軟,若不是張廣微眼疾手快攙住,都要摔一跤。

    曾漁趕緊來扶母親,對張廣微道:「多謝廣微小姐,辛苦了辛苦了,羽玄道兄呢?」

    張廣微道:「都怪羽玄沉不住氣,把你遇賊之事說了出來,害得你母親她們擔心。」

    這時曾若蘭和鄰室的同塵、羽玄兩位道士聞聲都出來了,曾若蘭自是欣喜至極,羽玄聽到張廣微告他狀,只有苦笑道:「小仙姑教訓得是。」

    曾母周氏精神勁回來了,拉著兒子的手上看下看,生怕缺了什麼似的,曾漁笑道:「兒子安然無恙,就是睏乏得不行。」

    曾母周氏忙道:「這房間裡有被縟,你和鄭軾趕緊休息一會,妞妞她們就睡在裡面。」

    曾漁道:「也不爭這一刻,天很快就要亮了,回宅子再睡,現在一身腌臢,要先洗浴。」

    走進房間,祝德棟還歪睡著,床上妞妞和阿彤、阿煒三個小女孩兒抱團而睡,曾漁微笑著立在床邊看了一會,就聽妞妞半夢半醒地問:「哥哥回來了嗎?」

    曾漁應道:「回來了,哥哥回來了。」

    妞妞睜開眼睛,定定的看著曾漁,隨即笑逐顏開,叫聲「哥哥」,一骨碌從被窩裡爬起來撲到曾漁懷裡——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6
第179章 十不足歌

     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漫天飛舞模糊了黎明與黑暗的界限,讓人分不清是雪色映照還是臘月十五的晨曦,大雪不停在下著,地面和屋頂皆被覆蓋,等到地面積雪約有一寸多厚時,天已大亮。

    曾漁一家和鄭軾、張廣微、老道同塵、道人羽玄一行回到北門外宅子時已經是當日午後的未申之交,其實卯時天濛濛亮就已經有山賊潰逃對上饒城沒有了威脅的消息傳來,但百姓們還是不敢出城,怕遇到散賊游匪受害,小亂避於城、大亂避於野嘛,直到中午時戚總兵派人回來報信說可以解除上饒城的警戒,上饒城這才開了西北二門,允許民眾進出,廣信府千戶所的官兵繼續繞城巡邏,緝拿可疑人等。

    曾漁得到的消息則更為詳細,昨夜一戰,山賊有一千多人被擊斃,受傷被俘和望風而降的多達六千餘人,另有不明數目的山賊分頭逃竄,這些逃竄的山賊大多是新近入夥的江西本地人,本想跟著吳平搶劫富戶吃香喝辣,不料在上饒城下遭遇大敗,這些人仗著熟知地形,就往各條小路逃散,知府林光祖已傳令橫峰、鉛山、弋陽各縣在各路口、關隘加強巡邏,各城鎮裡甲有從賊的匪類還鄉,務必拿獲交與本地官府——

    這些四散逃命的山賊不足慮,如今的關鍵是匪首吳平尚未擒獲,吳平率領三、四百多名悍匪拚死突圍,沿靈溪北岸往玉山方向逃竄,戚總兵率輕騎追擊,不誅殺吳平不罷休——

    曾漁對上饒、永豐一帶的山川形勝瞭如指掌,靈溪和豐溪在上饒城東合流匯成信江,在靈溪和豐溪的北岸,地勢相對平緩,雖有山陵但並不深茂,吳平想要擺脫官兵的追擊,渡過信江或者豐溪河進入永豐縣境的茫茫群山的確是最好的選擇,但關鍵是沿江船隻早已收在了南岸,這臘月天氣,山賊們想要泅水渡河就算沒凍僵勉強上得了對岸最終也難逃一死,因為對岸也有官兵沿江巡邏,山賊至此已是死地,吳平插翅難逃——

    上午曾漁和鄭軾在明倫堂拜見張教授時得知廣信府科考就在臘月十六,也就是明天,並不改期,學道黃大人已行文廣信府轄下五縣,因山賊吳平之亂而誤了考期的生員,明年二月可到南昌府補考,黃提學現今就住在府學宮邊上的考棚內,考棚成了臨時的學道衙門,裡外隔絕,嚴防舞弊——

    出了府學宮大門,鄭軾搖頭笑道:「明天考我哪考得來,這一路提心吊膽,兩股戰戰,八股成不了篇了。」

    曾漁含笑道:「除非放棄明年的鄉試,不然的話還是明天去考,總比明年早春二月還要趕去南昌補考強,這裡到南昌往返一千五百里,腿都要跑斷,不過鷹潭離南昌近了許多。」

    張廣微騎著她的火紅色大馬款款行在積雪的街道上,空中還有細雪飄落,她心情很好,這時聽到曾漁和鄭軾二人說的話,撇嘴不滿道:「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就又想著功名富貴了,要怎麼才能看得透呢?」

    曾漁一身骯髒破爛,心情卻是極好,千里遠遊,中途遇賊,安然脫身,家人無恙,真是輕鬆愜意啊,聽張廣微諷他看不透,忽然記起一曲《山坡羊》,興致頓起,笑道:「廣微小姐,我唱一曲道情給你聽——」

    張廣微「哈」的一笑:「你還會唱道情,好,好,唱來聽聽。」

    妞妞在馬車裡拍手笑道:「哥哥唱曲子囉,哥哥唱曲子囉。」

    阿彤、阿煒姐妹更是歡叫起鬨。

    道情又叫漁鼓戲,唐代就有了,是道士們傳道募化時唱的道歌,無非升仙道化、勸善修賢一類的內容,也有關於帝王將相的傳奇演義,在江西尤為流行——

    曾漁跟在馬車邊走,一手搭在車欄上,打著節拍清唱道:

    「終日奔忙只為飢,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

    蓋下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

    嬌妻美妾都娶下,又慮門前無馬騎。

    將錢買下高頭馬,馬前馬後少跟隨。

    家人招下數十個,有錢沒勢被人欺。

    一銓銓到知縣位,又說官小勢位卑。

    一攀攀到閣老位,每日思量要登基。

    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來下棋。

    洞賓與他把棋下,又問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好,閻王發牌鬼來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梯還嫌低。」

    一曲唱罷,曾漁笑問:「廣微小姐,我這曲真十不足歌怎麼樣?」

    張廣微愣愣的看著曾漁,一臉的震驚,突然跳下馬鄭重向曾漁稽首,說道:「恭喜,恭喜,恭喜曾秀才——」

    阿彤、阿煒兩姐妹沒聽明白舅舅唱了些什麼,忙問:「小仙姑,小仙姑,為什麼恭喜我家鯉魚舅舅?」

    張廣微肅然道:「曾秀才斷然是悟道了,經此劫難,一朝悟道,真讓自然羨慕啊。」

    因跌傷了腳而乘繩輿的同塵老道附和道:「曾秀才是天界仙官下凡歷練,脫俗歸真那是早晚的事。」

    張廣微喜道:「同塵師侄也這麼說,那就絕對錯不了,元綱師兄哪裡會看錯人。」

    走在後面的鄭軾和羽玄道人面面相覷,心想曾九鯉這是要白日飛昇了嗎,悟道歌都唱出來了——

    曾漁哈哈大笑,邊笑邊搖頭道:「我沒悟,還得腳踏實地走路。」說著跺了跺腳,雪地上留下深深兩個足印。

    一向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張廣微卻不再追問什麼,也不騎馬了,跟在曾漁身邊踏雪而行,不時覷眼看曾漁,眼神有異。

    張廣微打量曾漁,曾漁母親周氏從車窗內打量張廣微,張廣微小帽道袍,與尋常道士裝束沒有什麼兩樣,但眉清目秀,膚色更如白玉一般,那握著棕黑色的韁繩的手極是精緻,好似冰雪精雕細琢而成,這年少貌美的女道士身份更是不尋常,雖然年幼,輩份卻是極高,竟然是龍虎山張天師的姑母,實在是讓曾漁母親琢磨不透:張廣微身份高貴,怎麼對魚兒這麼好,連夜趕來報信,張廣微可是一個妙齡少女啊!

    ——曾漁母親四歲被拐賣,曾漁祖父將其買下後就一直住在石田鄉下,小鎮石田地方雖小,鄉紳富戶卻是不少,所以民風頗有道學氣,禮義廉恥很是講究,對於女子而言,除了家境貧困必須出門勞作外,拋頭露面容易被人恥笑,曾漁母親倒沒有這麼古板迂腐,她只是好奇,好奇這位大真人府貴女怎麼會對她兒子曾漁這麼好,若張廣微是男子那可說是出於友情,現在這算什麼情?

    多年卑微的生活讓曾母周氏養成安分守己、謹小慎微的性格,兒子能補考成為秀才已經是謝天謝地,她現在的心願就是為兒子娶一位清白人家閨女為妻,不須妝奩豐厚,無須十分美貌,只要品相端莊,性情溫柔,體格健康就好,她沒敢想讓兒子與豪門貴族攀親,只是這位小仙姑張廣微看上去真的對魚兒很著迷似的,牽馬跟在魚兒身後亦步亦趨,眼睛簡直就是掛在魚兒身上了,目不轉睛啊。

    曾母周氏有些擔心又有些驕傲,倚在車窗邊看著兒子和張廣微的背影出神,她對兒子唱的道情並未在意,她只關心兒子的婚姻大事,兒子過了年就二十一歲了,再不把親事訂下那會讓人笑話的——

    北門內外熙熙攘攘,很多住在近郊的民眾肩挑手扛扶老攜幼出城,曾漁遇到了好友吳春澤,吳春澤驚喜道:「賢弟幾時回來的,我昨日上午還到了府上向令堂問安——啊,四更天回來的,沒遇到山賊嗎?」

    曾漁八月間離開上饒去分宜時曾拜託吳春澤照顧家小,吳春澤很是厚道,每日上午都會到靈溪畔曾宅向曾漁母親問安,並詢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雖然曾漁母親從未有事勞煩他,但他依然每日登門問一問,不負友人囑託,昨日上午吳春澤去曾宅時張廣微和羽玄道人還沒到,所以並不知曾漁遇賊歷險之事,下午匪警傳來,吳春澤趕緊又跑到曾宅準備讓曾漁母妹和他吳家人一道進城避賊,卻只看到老僕老善,老善說曾奶奶她們已被林府尊派人接入城中安置了,吳春澤這才放心,心裡想曾九鯉真不是一般的府學庠生啊,堂堂四品知府都要派人特別關照——

    曾漁和吳春澤寒暄數語,便邀吳春澤到他宅裡敘談,這時的北門人多雜亂,不便立在道旁長談,吳春澤道:「賢弟平安歸來就好,今日就不打擾了,明日科考結束後再相聚歡飲——賢弟和鄭兄都去府衙禮房報名了嗎?」

    曾漁道:「方才在府學宮已請張教授代為報名了。」

    吳春澤正待拱手道別,忽又想起一事,對曾漁道:「前日學道按臨,立召蔣元瑞、徐則桐、祝鋒三人,這三位當然知道黃提學是要追究院試舞弊案,不約而同讓家人回報說臥病在床不能拜見宗師——」

    說到這裡,吳春澤與曾漁、鄭軾齊聲發笑,吳春澤又搖頭嘆息道:「這種事當然是賴不過去的,託病不來黃提學照樣行文公示革除蔣元瑞三人的生員功名,並且永不能再參加科舉考試,而且這還只是學道的處罰,按察司會有後續刑罰,估計是充吏或充軍。」

    雖然蔣元瑞下場比較慘,曾漁卻不會心生憐憫,這種人是自作自受,科舉舞弊若不嚴懲,那就是對天下莘莘學子不公平。

    與吳春澤別過,曾漁一行回到北門外宅子,老善和來福歡天喜地,來福勤快,把大門前的積雪掃得乾乾淨淨。

    已經是午後未時末,曾母周氏和曾若蘭一起下廚做飯,自曾漁去分宜之後,曾若蘭為曾母周氏物色了一個誠實可靠的廚娘兼洗衣婦,現在的曾宅人口少,家務事不多,廚娘兼洗衣婦也沒不覺得有多辛苦,而且曾母周氏給的工錢比較厚道,為人又和善,那俞姓廚娘很樂意在曾宅傭工,昨日上午因為要躲避山賊才回自己家去了——

    年節將近,宅子裡年貨也備了一些,臘肉、鹹魚都有,後園還養著雞鴨,種有白菜蘿蔔,所以有客人來不至於臨時要去購買肉菜,上饒城現在依然混亂,買菜不易。

    曾漁和鄭軾洗了個熱水浴,鄭軾睏乏得不行,曾漁安排了客房讓鄭軾休息,他自己精神倒還好,八段錦導引術和服內元氣法修煉有成啊,前夜在橫峰七星觀衣不解帶坐了半夜,昨日被賊人裹挾著趕路近百里,夜裡更是兵荒馬亂,四更天才到上饒,在府學育英齋靜坐了小半個時辰,現在也沒覺得有多疲乏,沐浴之後親自烹茶,用漆盤端出至前廳,祝德棟在廳上陪客,卻是干坐著默不作聲,同塵老道在瞑目內視,侍立一邊的羽玄也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祝德棟很是尷尬,見曾漁出來,趕緊起身道:「九鯉你陪兩位道爺說話吧,我去看看曾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說著匆匆去了。

    曾漁沒看到張廣微,忙問:「廣微小姐呢?」

    同塵老道笑道:「廣微小姐憐惜老道傷了腳,隨令妹到後園賞雪去了。」

    曾漁一愣,不知這話何意,羽玄笑著解釋道:「小仙姑輩份高,小仙姑在這裡,同塵師伯也只能站著,所以小仙姑就去後園了。」

    且不說張廣微身份尊貴,單論正一教輩份傳承,張廣微比同塵老道大了一輩,比羽玄大了兩輩啊,張廣微在此,同塵老道和羽玄哪有四平八穩坐著的資格,只能一旁侍立,現在呢,張廣微不在這裡,同塵老道就可坐著養傷腳,只有羽玄站著——

    老道同塵說道:「貧道讓羽玄也坐著說話,他硬要站著。」

    羽玄道人趕忙道:「不用不用,小道站著就好。」

    同塵老道點著頭笑呵呵說:「羽玄現在懂規矩了,幼時卻是頗為頑劣,他師父洞真對門下弟子極是嚴厲,羽玄幼時經常受罰挨打。」

    羽玄躬身低頭陪笑,卻偷偷翻了個白眼。

    曾漁微微一笑,將漆盤擱在茶几上,岔開話題道:「這是分宜嚴二先生送我的建寧紫筍茶,據說是貢品,同塵法師和羽玄道兄且品嚐品嚐,看在下茶藝如何?」

    同塵老道一邊品茶一邊詢問自他離開七星觀之後的事,得知七星觀讓賊人一把火給燒了,大驚失色,手裡的茶盞都掉在地上摔個粉碎。

    曾漁趕忙寬慰道:「當時我是在山下看到道觀起火,賊人走得匆忙,不會每間殿都去放火,這隆冬臘月大雪天,料想火也燒不起來,老法師不必太憂心。」

    同塵老道怔忡半晌,長嘆一聲道:「唉,就不知能有幾間殿宇劫後倖存!」轉頭對羽玄道:「我們明日一早就動身回去,廣微小姐擅自離開上清,大真人府上下定然著急萬分了。」

    曾漁不知張廣微和妞妞、阿彤她們在後園做什麼,便起身道:「我去請廣微小姐也來喝茶。」

    還沒走到後園,先就聽到嘰嘰喳喳一片小女孩的歡叫聲,好似很多可愛的禽鳥聚在一起鳴囀,曾漁立在過廊口上朝後園望去,就見園中一塊平坦的雪地,積雪被踩得坦蕩如砥,夕陽斜照,這一塊雪地泛映起鏡面一般的光彩,張廣微立在鏡面中心俯身不知在忙乎一些什麼,穿著臃腫冬裝的妞妞和阿彤、阿煒姐妹快活在往來奔走,叫著「小仙姑小仙姑,這根樹枝能不能用?」

    三個小女孩嘴裡掛著白氣,在冬陽下跑來跑去絲毫不覺得冰雪之冷,幾隻鳥雀散在園地四周跳躍看熱鬧。

    曾漁仔細一看,妞妞她們卻是拾取園中的枯枝交給張廣微,張廣微呢,把枯枝挑挑揀揀,又比著折斷,然後嵌在雪地上——

    曾漁定睛看了一會,這才看出張廣微是要在雪地上做出一個先天八卦圖,兩兩相對的乾坤坎離四卦已經用黑色的樹枝嵌好,八卦圖中心陰陽魚的「S」形弧線勾勒得有些粗糙,無法展現陰陽魚旋轉不定的意境。

    「哥哥哥哥——」

    妞妞看到曾漁了,跑了過來,一邊拍著手上的雪末,仰起的小臉滿是笑意。

    曾漁將妹妹一把抱起,凌空一轉,輕輕放在地上,說道:「謙謙讓她爹爹帶了那七隻紫砂做的小猴子給你,能當哨子吹的,上回在鷹潭你們不是常在一起玩那些小猴子嗎。」

    妞妞大喜,迭聲問:「在哪裡,在哪裡?」

    阿彤、阿煒兩姐妹也跑過來問:「小猴子在哪裡,在哪裡?」

    曾漁道:「還在謙謙她爹爹的行囊裡呢,哎喲,這一路顛簸不會摔壞了吧。」

    妞妞急道:「那趕緊去看看呀。」

    曾漁笑道:「謙謙爹爹在睡覺,難道我們趁他睡覺時翻他箱子?」

    最年幼的阿煒懵懂問:「為什麼不能翻他箱子,鯉魚舅舅?」

    阿彤回答妹妹的問題:「亂翻別人的箱子就是做賊。」

    阿煒不解道:「可這是在我們自己家呀,怎麼是做賊?」

    姐姐阿彤有理卻辯不明,就生氣道:「不和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

    七歲的妞妞有條有理地說道:「等謙謙她爹爹醒了我們就去問,現在不急,紫砂猴子若是壓碎了的話,現在急也晚了。」

    六歲的阿煒問:「為什麼現在著急就晚了呢?」

    比妞妞還大一歲的阿彤撇嘴道:「我說了吧,阿煒什麼也不懂的,就愛瞎問。」

    阿煒噘起小嘴,不高興了。

    曾漁笑嘻嘻看著三個小女孩兒說話,真是有意思,這時才說道:「你們去找來福,讓來福去謙謙爹爹的箱子裡找紫砂猴。」

    阿彤、阿煒歡叫著就往過廊裡跑,妞妞卻回頭問張廣微:「小仙姑,還要拾枯枝嗎?」

    張廣微含笑道:「不用了,你去吧,我讓你哥哥幫我。」

    妞妞這才跑著去追阿彤、阿煒姐妹去了。

    曾漁緩步走到張廣微身邊,看著雪地上的先天八卦圖,微笑道:「廣微小姐好興致,來,這陰陽魚我重新劃一下。」搭起一截兩尺多長的樹枝,另行勾勒「S」形弧線,把先前那道弧線抹平,又去石欄邊捧了一把泥土過來,均勻灑在陰陽魚的弧線一側,再用腳把雪泥碾平,這樣,陰陽魚一邊瑩白,一邊灰黑,乍一看就很有先天八卦圖的樣子了——

    曾漁做這些時張廣微袖手旁觀,見曾漁的陰陽魚勾勒得精緻,點頭道:「哦,忘了你是會畫畫的了。」

    曾漁又拾起地上枯枝折成可用的一截一截,把剩下的震巽兌艮四卦也補全了,直起腰來拍拍手,笑道:「大功告成,可以羽化升仙了。」卻見張廣微並沒有被逗笑,那雙很有靈氣在眸子亮晶晶凝視著他。

    「廣微小姐這麼盯著我看做什麼,該不會真以為我要成仙了吧?」曾漁笑問。

    張廣微唇角一勾,含笑道:「還早著呢,你以為成仙那麼容易啊,我說一個我祖師爺的故事給你聽——」

    張廣微的祖師爺就是第一代天師張道陵,曾漁道:「好,廣微小姐請講。」

    張廣微繞著雪地上的先天八卦圖緩步轉圈,講故事道:「我祖師爺在龍虎山得道,又於西蜀鶴鳴山得到太上老君授以《正一盟威秘錄》,飛昇在即,當時祖師爺身邊有一位弟子姓王名長,已得我祖師爺真傳,二人準備在鶴鳴山沖舉飛昇,但我祖師爺掐指一算,算到還有一位道中之人需要點化接引,祖師爺就先不忙升天——咦,曾秀才你笑什麼,你知道我祖師爺要點化的人是誰嗎?」

    曾漁忙道:「我不知道,廣微小姐繼續講。」

    張廣微道:「這個人便是趙升,是隨同我祖師爺在鶴鳴山白日飛昇的兩大弟子之一,另一個是王長,當時我祖師爺為了考驗趙升道心堅固否,看趙升是否斬斷了七情,哪七情?喜、怒、憂、懼、愛、惡、欲——用小說家言就是『七試趙升』,分別是第一試,辱罵不去;第二試,美色不動心——」

    張廣微說故事時一直盯著曾漁看,察言觀色,見自己說到「第二試美色不動心」時曾漁眉毛就是一挑,似乎心裡有所觸動,便問:「怎麼,曾秀才對美色不動心已有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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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初摔了一跤,頭破血流,縫了幾針,但腦子並未摔壞,不能當作斷更一月的理由,今年以來頗多不順,身體差,精神也萎靡,很想寫好清客,卻總讓自己失望,更對不起一直支持我的書友們,且看後面幾天狀態如何,小道和清客還有救否。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6
第180章 臥雪陰陰魚

     曾漁聽張廣微說張道陵試趙升的第二試是「美色不動心」,不禁想起在分宜介橋村外楓林小屋的那個夜晚,被嚴世蕃下了藥的陸妙想撲在他懷裡,那隔著緇衣的嬌柔身體、盈盈迷離的眼神和壓抑不住的嬌呻,刺激得他****如火,姿容絕麗的陸妙想在那種情境下實在太誘人了,若不是有個曹謊子作參照,那夜他差點就沉淪下去了,但軟玉溫香在抱情潮激盪乃至渾身顫慄的感覺至今難忘——

    還有,說老實話,此後曾漁有好幾回在夜裡夢見陸妙想,重溫楓林小屋的誘惑,夢中的曾漁則脆弱得多,發乎情不能止乎禮,完全經不起引誘啊,夢醒後難免有些慚愧,嚴二先生和嚴紹慶之母曹氏都有意促成他和嬰姿小姐的婚姻,陸妙想是嬰姿的姨母啊,而且分宜嚴氏就快倒台了,實在不該去沾惹,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嘛,只是這世上很多事並非自己能決定的,既然已經遇上那就勇敢面對,好比橫峰道上遇賊一般……

    「喂,喂,曾秀才,發什麼愣呀。」張廣微轉到曾漁面前伸手在曾漁鼻端搖晃了幾下,揶揄道:「怎麼一說到美色不動心你就魂不附體似的?」

    曾漁定了定神,問:「不知祖天師是如何考驗趙升美色不動心的?」

    張廣微道:「你怎麼不問第一試『辱罵不去』,就問美色不動心?」

    曾漁笑了起來,將坤卦邊上的一個雪團踢飛,說道:「就覺得面對美色不動心極難,辱罵不去倒沒什麼,為了求道讓仙師罵一罵又何妨。」

    張廣微道:「不是我祖師爺罵他,是祖師爺門下弟子生怕趙升得了真傳,就對趙升冷嘲熱諷,想把趙升罵走,若是你又會如何應對?」

    曾漁道:「門下弟子罵啊,我不會任他們罵,對罵好了,看誰罵得過誰,休想把我罵走,我求道之心堅固,程門立雪,百折不撓。」

    張廣微不轉圈了,站在曾漁身前說道:「對罵不大好吧,豈不是得罪了同門。」

    曾漁道:「求仙問道不是求受氣求委屈的,沒做錯事莫名其妙被別人罵不能還嘴那很鬱悶的,這不利於導引煉氣吧,反正師父罵就讓他罵,長輩嘛,其他人就不能,神仙也有三分火氣對不對?」

    張廣微愣了片刻,勉強道:「這第一試就算你過關吧。」

    曾漁失笑:「這就算過關了?小仙姑是來考驗我的?」

    張廣微道:「我哪裡能考驗你,我是說你若能說到做到,這第一試勉強也能過關,下面再說第二試『美色不動心』——話說我祖師爺見趙升辱罵不去,知他是真心求道,就差他看守黍苗,趙升奉命來到田邊,見茅屋一間,四圍空空,常有野獸來踐踏偷食黍苗,趙升早晚趕逐,全不懈怠。一夜月明如晝,趙升獨坐茅屋中,忽見一女子走進屋來,這女子美貌非常,深深萬福道:『妾乃西村農家之女,隨伴出來玩月,失了伴侶,追尋不著,迷路至此,兩足走得疼痛,求善士可憐,容妾一宿,感恩非淺』。趙升正待推阻,那女子就爬到他床鋪上倒身睡下。趙升以為這女子真是腳疼,沒奈何,只得容她睡了,自己另鋪些亂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說腳痛,故意不肯走,撒嬌撒痴的要茶要飯。趙升只得管顧他。那女子說些風話引誘趙升,到晚上先自脫衣上鋪,央趙升與他扯被加衣——」

    說到這裡,張廣微有些羞澀,白白的小臉泛起一抹胭脂色,清咳兩聲,簡略道:「趙升見女子著邪,連茅屋也不進了,只在田塍邊露坐到曉。至第四日,那女子忽然又不見了,只見土牆上,題詩四句,道是『美色人皆好,如君鐵石心。少年不作樂,辜負好光陰。』趙升看罷,大笑道:『少年作樂,能有幾時?』這第二試,趙升又通過了。」

    張廣微故事說得不錯,曾漁含笑而聽,這時開口道:「趙升說『少年作樂能有幾時』就不對了——」

    「怎麼不對了?」張廣微問。

    曾漁道:「這其實就是貪心不足,與《十不足歌》唱的『終日奔忙只為飢,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是一個意思,趙升是胃口大,不滿足於短暫行樂,若是少年作樂能長久,那趙升就要作起樂來了是吧。」

    張廣微愕然,小嘴半張,很有些憨態,半晌道:「說別人容易,你能做到美色不動心嗎?」

    曾漁心想:「那個什麼西村農家女能有陸妙想美麗嗎,絕不可能!來歷不明就投懷送抱當然要慎重了,只有沒頭腦的蠢物才會輕易受誘惑。」說道:「在橫峰七星觀,匪首吳平送了兩個美女給我侍寢,我不就是沒動心嗎,這第二試我也通過了。」

    張廣微道:「是讓我贖回的那姑嫂二人嗎,我看長得也不怎麼美啊。」

    曾漁笑道:「身陷賊窟難道還能梳妝打扮,哎呀,不管美貌不美貌,反正依祖天師的考驗,這第二試我決然通過了。」

    張廣微有些不甘心道:「算了,反正現在只是空口說說,下面說第三試——見金不取。」

    曾漁道:「拾金不昧是吧,我不但見金不取,我還把銀子往地上丟。」當下向張廣微說了那日遇賊時把十兩銀子踩進雪地裡的事。

    張廣微聽得發笑,說道:「那夜我和羽玄帶了那姑嫂二人回河口,船上很多人都罵你,說你比山賊還壞,山賊只要贖銀二百兩,你卻增到二百五,所以就罵你秀才做賊一肚子墨水變壞水,給你取個綽號叫賊軍師,我和羽玄都和他們吵起來了,有個人讓我一腳踹下江去——放心,很快就救上來了。」

    曾漁搖著頭笑:「多謝廣微小姐仗義執言,好人難做是吧,這事算不算一種考驗?」

    張廣微道:「第四試,見虎不懼;第五試,被誣不辨;第六試,存心濟物;第七試捨命從師。你這回救了不少山賊擄去的人質,算得上是存心濟物了——」

    曾漁笑道:「我救的人反過來罵我,我卻毫無慍色,這第五試被誣不辯也算通過了吧,還有見虎我也不懼,整個嚇懵了,捨命從師我也能——小仙姑,這七試我都通過了,小仙姑可以引導我升仙了吧。」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張廣微一屁股坐在先天八卦圖上,她方才禹步繞行,把八卦圖四周的積雪踏得堅實如冰光滑無比,與曾漁說故事說得入神,滑倒跌跤是難免的事。

    曾漁趕緊彎腰伸手去拉她,不料腳下也是一滑,身子往前一撲,正撲在張廣微身上,曾漁的鼻樑還在張廣微額頭上撞了一下,張廣微痛叫一聲,仰天八叉被曾漁壓了個嚴嚴實實。

    曾漁忍著鼻子的痠痛,支起上身正待從張廣微身上翻下來,陡覺鼻腔一熱,鼻血直流,一串殷紅的血滴在張廣微的臉上,把張廣微嚇得尖叫起來,覺得自己的臉要簡直被這熱熱的鼻血燙傷了。

    曾漁側身滾落,仰天躺著,一吸鼻子,鼻血就往嘴裡流,含糊道:「抱歉抱歉,廣微小姐沒傷著吧。」

    張廣微坐起身,揉著額角,額角有點痛,摸摸臉頰,手就沾著血跡,知道是曾漁的鼻血,血腥氣好重,手就往身邊的雪地上抹,轉頭看躺在她身邊的曾漁,曾漁輕輕拍打額頭,人中部位也是染著血跡——

    「我沒傷到。」張廣微抓起一把白雪擦拭著臉上的血跡,歪著腦袋看著曾漁問:「你不要緊吧,我去叫羽玄過來攙你起來——」

    曾漁道:「不用不用,我稍微躺一會,止住鼻血就沒事了,沒那麼嬌貴。」聳了聳鼻翼,又嘿然道:「原以為七試都已通過,哪知還要這麼來一下,妄想成仙登天,卻摔了個四腳朝天。」

    張廣微「噗嗤」一笑,伸手輕輕推了一下曾漁的肩膀,說道:「你這叫樂極生悲。」

    曾漁笑道:「是你先跌倒的——呃,難道這是第八試?」

    張廣微奇道:「什麼第八試?」

    曾漁笑道:「見仙姑跌倒應不扶,我扶了,所以沒過關。」

    張廣微笑得帽子都掉了,突然憶及方才曾漁壓在她身上那樣子很不雅,不禁有些羞赧,她雖然已經十五歲,但好在她是一心修道的,對那些男女之防諸般禁忌並不是很在意,十五歲的小仙姑尚不解風情,而且她現在視曾漁為道友,

    轉過臉去把帽子戴上,說道:「好了,趕緊起來吧,這雪地怎麼能躺著。」

    曾漁雙臂枕頭,看著雪霽後蔚藍高遠的天空,滿目是夕陽柔和的金光,後園的幾株老樹枝丫也鍍了金一般燦爛,長春花凌寒綻放,臘梅亦含苞,冰冷的空氣清新又芬芳,鳥雀從園子上空飛掠而過時劃出的弧線一閃而逝——

    「多躺一會無妨,可以看到難得的景緻,站著看與躺著看風景殊異呀。」曾漁悠然說道,很享受這一刻。

    張廣微還坐在雪地上,聽曾漁這麼說,真以為有什麼了不得的奇景,該不會看到神仙了吧,也就並肩躺下睜大眼睛掃視空曠蔚藍的天空——

    這時,羽玄道人急匆匆趕過來了。

    羽玄耳聰目明,喝茶時聽到曾宅後園方向傳來一聲尖叫,分明是張廣微的聲音,聲音裡似有驚恐的意味,這讓羽玄很是不安,且不說張廣微是嗣教真人的姑母,單論張廣微是追著他到鉛山河口,又從河口一道來上饒,他就有責任保護張廣微周全,但張廣微在曾宅後園會出什麼意外呢,曾漁不是剛進去沒多久嗎?

    羽玄道人讓小廝四喜帶路,二人從過廊來到後園,就看到這麼一幅匪夷所思的景象:園中雪地上,曾漁和張廣微並排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

    聽到羽玄二人的腳步聲,張廣微霍地坐起來,面色緋紅,看著一臉詫異的羽玄解釋道:「畫了一個八卦圖,不慎跌了一跤。」說著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這片雪地很滑,極易再滑倒。

    曾漁沒有立即爬起來,坐著感受了一下鼻血已經止住了,這才站起身,對羽玄道:「道兄看看我在這個先天八卦圖上摔出鼻血,主何吉凶?」

    羽玄呵呵笑著走近,看著雪地上的八卦圖,笑道:「大吉,九鯉賢弟必科試連捷,黃榜題名,嬌妻美妾,洞房花燭——」

    張廣微聽羽玄說得荒唐,撇了撇嘴,心裡暗笑,這時只聽過廊內響起哨聲,此起彼伏,有好幾隻哨子在一齊吹響。

    曾漁笑道:「妞妞找到紫砂猴子了,都沒摔壞壓碎,好極。」

    小女孩們歡呼地吹著紫砂猴哨,宅子裡一片歡快,陡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急叫道:「曾少爺,曾少爺,不好了,有一大夥人朝這邊趕來,莫不是賊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6
第181章 苟成仙勿相忘

     大聲叫喚的是老善,方才老善在前院聽到靈溪岸邊有人聲,開門一看,看到有一夥人正往宅子這邊來,老善是驚弓之鳥,就以為是山賊,趕緊關了大門一路叫著到後園向曾漁報信,把妞妞幾個小女孩嚇得哨子都不敢吹了,小臉煞白,噤若寒蟬。

    張廣微吃驚道:「曾秀才,該不會是那些山賊知道是你裡應外合害了他們,這時糾集起來找你報仇的吧。」

    老善一向大驚小怪,曾漁心裡有數,這青天白日,戚繼光的軍營離此不過數里,北門外還有軍士在巡邏,哪個賊人敢在這裡行兇,真以為他們英勇無畏寧死不屈嗎,不過是一群貪婪卑劣的流氓無賴而已——

    祝德棟聽到老善喊叫也跑過來了,一臉的驚慌:「賊人來尋仇了,哎呀,這可怎麼辦?」搓著手東張西望,好像要找個地洞躲起來似的。

    阿彤、阿煒姐妹見爹爹嚇成這幅模樣,她們小孩子就更是害怕了,愛哭的阿彤「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阿煒也跟著哭。

    妞妞沒哭,她看著哥哥曾漁——

    曾漁內心篤定,說道:「讓我掐指算一算看是不是賊人來尋仇。」說著左手拇指在其他指節上飛快掐動,然後一振袍袖,說道:「是官府的人,極有可能是大真人府派人來請廣微小姐回去。」命老善和四喜先去應門。

    四喜對少爺的話深信不疑,跑著去了,老善隨後跟去。

    張廣微看著曾漁道:「你這是起的什麼卦,武侯馬前課?」

    曾漁笑道:「獨門之秘,應不應驗,立見分曉,走,去前廳。」

    這時他母親周氏和姐姐曾若蘭也從廚房出來,驚問出了何事?

    曾漁道:「應該是龍虎山大真人府的人來接廣微小姐回去——」

    說話間四喜就跑回來報信了,果真是廣信府差役領著大真人府的管事和僕婦前來迎迓張廣微回上清,曾母周氏忙道:「小仙姑怎麼就要回去,請在寒舍多歇兩日吧,讓我家魚兒——」,說最後這句話時覺得不大妥當,沒再說下去。

    張廣微道:「曾秀才功成名就平安歸來,沒我什麼事了,我當然要回去。」又追問曾漁方才是什麼起卦法子,怎麼如此迅捷且應驗?

    曾漁笑道:「我根本就沒起卦,只是想當然耳。」

    張廣微愕然道:「你——原來是猜的呀。」

    羽玄道人在一邊笑道:「小仙姑誰也沒說就離開上清,大真人府上下肯定是著急萬分——」

    張廣微打斷道:「你家羅惜惜知道我往哪裡去。」

    羽玄道:「就是啊,這不就一路尋到這裡來了。」

    張廣微心想曾漁怎麼就這麼巧偏偏就能猜到,還待再向曾漁尋根問底,小廝四喜這時補充了一句:「羽玄法師,有個說是你師父的黑臉老法師也來了。」

    羽玄道人像被蠍子蟄到了一般「啊」的一聲跳起來大步流星就往前廳跑,張廣微笑了起來,壓低聲音對曾漁說道:「曾秀才你不知道吧,羽玄最怕他師父,羽玄幼時頑劣,經常挨打,現在這麼大了他師父應該是不會再打他了吧,卻還怕成這樣!」

    曾漁方才已經聽同塵道長說過這事,他還知道羽玄是孤兒,是洞真道長把羽玄撫養長大的,只是不清楚羽玄小時候到底有多頑劣,看來羽玄挨師父的打在大上清宮是出了名的,想想真是好笑,當下「哦哦」兩聲,陪著張廣微走到前廳。

    前廳擁了一大群人,有道有俗,有男有女,幾個僕婦、婢女一看到張廣微走出來,一齊圍過來見禮,七嘴八舌說大小姐怎麼一個人到處亂跑、讓她們找得好苦、府上大人很擔心之類的話,又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向張廣微行禮說話,廳上一時鬧哄哄如沸。

    曾漁與羽玄的師父洞真道長相見,洞真道長六十來歲,黑面短鬚,身子骨很健朗,洞真道長一行是先到了廣信府衙門,已經知道羽玄、張廣微還有同塵道人為曾漁送信剿滅山賊之事,洞真道長雖是第一次見到曾漁,但眼前這個青年秀才為大真人府撰寫楹聯之事卻是聞名久矣,而且也知道大上清宮地位尊崇的元綱師叔對這個秀才極為賞識,所以這黑臉道長對曾漁很是客氣。

    曾漁擔心洞真道長會責罵羽玄,畢竟張廣微出走羽玄是脫不了干係的,曾漁就在洞真道長面前一再感謝羽玄和張廣微,又扯上林知府、戚總兵的大旗,大讚羽玄,洞真道長果然黑面泛彩,覺得與有榮焉,看著愛徒羽玄點點頭,心想:「不打不成才啊,若不是道爺自幼嚴厲敲打,你這小子現在就是一介無賴。」

    那位大真人府管事上前向曾漁感謝對張廣微的關照,曾漁忙道:「全是廣微小姐關照我,此番若非廣微小姐的面子,鉛山衛所如何肯報信,我要多謝廣微小姐才是。」

    這大真人府管事含笑道:「天尊護佑,我家大小姐和曾公子都安然無恙,家主有命,一找到大小姐就立即返回,曾公子不須備茶備飯,我們這就要走了。」

    林知府已準備了官船要連夜送張廣微回龍虎山,曾漁慇勤挽留不住,只好跟到五里外的三江口碼頭相送,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羽玄、同塵老道與曾漁道別後上了船,張廣微最後上船,這小道姑青袍小帽,眼睛和偶露的白牙在暮色下閃著光,說:「我給你的平安符沒丟掉吧。」

    「沒有沒有,一直掛在脖子上呢。」曾漁說著,伸手到衣領裡去摸,那枚碧玉平安符被他的體溫焐得暖暖的。

    張廣微忙道:「我只是問問,你留著便是,送出去的平安符哪有再要回來的道理。」

    江上寒風凜冽,兩岸積雪皚皚,往日舟楫繁忙的江上現在是一片沉寂,因為山賊掠贛,信江至鄱陽湖這一段黃金水道客船斷絕,總要讓賊氛徹底掃除之後才會恢復——

    張廣微輕輕跺腳道:「你們這邊還真冷。」話雖然這麼說卻還沒有登船的意思,好像還有話要說,卻不知怎麼開口。

    一個小婢扯了扯張廣微衣袖,打著哆嗦道:「小姐,上船吧,這風冷得刀子一般刮人。」

    這時張廣微說了一句:「曾秀才,哪一天你真的得道成仙了,可不要忘了我。」說罷扭身便走。

    曾漁目瞪口呆送張廣微上船,想想又好笑,這位道號自然的大真人府小姐心心唸唸都是得道成仙啊,世間道士數以萬計,看到哪個成仙了,嘉靖帝以皇帝之尊來修煉,也得死,現在是還沒死,不過也快了,當然,若有人硬要說邵元節、陶仲文這些死去的著名道士已經屍解成仙,那就讓人無法爭辯了。

    廣信府的官船在夜色中順流遠去,一輪寒月在江那邊的遠山之巔升起,冰冰冷冷,寂寂無聲,的確是廣寒宮的所在,轉頭望,冷月下的上饒城燈火明滅,市聲不聞,真讓人有出世之感——

    「少爺,回去吧,」小廝四喜手掌蜷縮著呵氣取暖。

    主僕二人回到北門外宅子,見門前停著一輛馬車,應門的老善說有一個姓袁的老員外來拜,在廳上坐著等,曾漁心道:「姓袁的老員外,是嘉興客商袁忠吧。」上廳一看,果然是袁忠,喜道:「袁老客找到自家商船了?腿傷好些了沒有?」

    廳廊上立著三個男僕,廳上坐著的袁忠身後還站著一個青年男子,看裝束不像是僕從,見曾漁進來,袁忠趕忙讓那青年男子攙他站起來,作揖道:「多謝曾公子掛念,老朽已請醫生治了腿傷,並無大礙,今日特來拜謝曾公子救命之恩。」即命廊下的兩個僕人把一隻箱子抬上來,當場打開,竟是白花花的銀子,小錠小錠的排列得整整齊齊。

    一邊坐著陪客的祝德棟脖子都伸長了,估摸著這一箱銀子總有上千兩吧,九鯉這下發財了。

    曾漁皺眉道:「袁老客這是何意,萍水相逢,能幫忙就幫個忙,你送銀子給我,我豈不是成索要贖銀的山賊了——你坐,你坐,坐著說話。」

    袁忠卻不坐下,說道:「老朽此番遭難,若非曾公子多方照顧,已成他鄉孤鬼,那位彭老球昨日對老朽說——」

    曾漁明白了,昨日山賊離開七星觀時,他為了鼓動彭老球照顧傷了腿的袁忠,就對彭老球說袁老客是浙江富商,家財萬貫,這次沒人來贖是因為袁老客的商船去了上饒,到了上饒就有袁老客的經紀商行,袁老客為求活命,答應到了上饒就以一千五百兩白銀贖命,得到這筆贖銀後他會分一半給彭老球,彭老球甚喜,把袁忠當財神爺,從七星觀到上饒一路來都很照顧袁忠,不然的話袁忠老邁又傷了腳當不了挑夫,以山賊們的殘忍絕對是一刀砍了好上路,想必彭老球在路上對袁忠說起過這事,這袁忠從軍營出來後竟真來繳銀子了。

    曾漁近前把袁忠按到椅子上坐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那是哄騙彭老球的計策,不誘之以利,彭老球如何肯出力幫你,而我被匪首吳平絆住,又看顧不了你,我若收你的銀子,和那些賊人還有什麼區別。」

    「曉得,曉得。」老客袁忠連聲道:「老朽當然曉得曾公子的人品,這些銀子與贖銀何干,這是老朽報答曾公子救命之恩的一點心意,曾公子——」

    曾漁打斷道:「袁老客,你若再提什麼銀子的事那就是羞辱我,曾九鯉救人只是順便,決非為了感恩和謝銀。」

    袁忠心知曾漁並非假意推托,曾漁不會收他的銀子,忽然間感慨系之老淚縱橫,從椅子滑下拜倒在地,悲聲道:「曾公子,請受老朽一拜。」就要磕頭。

    曾漁趕忙去攙,袁忠跪著不起來,扭頭呵斥那個愣愣站著的青年男子道:「還不跪下給曾公子磕頭。」

    曾漁哪肯受這白髮老者的跪拜,雙臂用力,把袁忠整個人都抱了起來,放在椅子上,叫那青年男子也起來,說道:「袁老客不須提什麼報恩,以後商旅途中若遇到落難之人,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能幫一把就很好了。」

    已經是戌初時分,曾漁母親和姐姐晚飯早已備好,原本是給張廣微、羽玄他們準備的,曾漁便留袁忠在宅子裡用飯,那位青年男子是袁忠的幼子袁三立,隨父出來學習經商,在河口遇賊時走散,袁三立驚慌之下就上船往上饒來了,也是個遇事無用之人。

    鄭軾一覺睡到天黑,這時起床了,出來與袁忠父子相見,這時才知道張廣微和羽玄已經離開了,還埋怨曾漁怎麼不叫醒他,又問起與袁忠一道去了城北軍營的那些人質,袁忠道:「老朽離開時,那些人都還在軍營中,老朽是許諾給一位軍爺五兩銀子,那們軍爺才答應進城到城隍廟邊的蘇式綢緞鋪找到犬子,這才得以離開軍營。」

    曾漁道:「快過年了,要盡快讓這些無辜百姓回鄉。」

    用罷晚飯,袁忠父子和僕人千恩萬謝離開,鄭軾在前院廂房作文備考,曾漁回內院一樓書房清理自己的書篋和衣箱,小廝四喜在邊上幫忙,妞妞和阿彤、阿煒姐妹當然少不了圍觀——

    曾漁從分宜出發時帶有青金緞二匹,到鷹潭後送了一匹給鄭軾的母親,另有玉色宋錦和高麗纻布各一匹,還有白玉硯一方、宋拓《聖教序》一冊、還有十餘幅臨摹的書畫,在滸灣買的一函三十捲王鰲《震澤集》和安仁陳知縣送的一大包夏天無都還在,此番遇賊行囊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實在是幸運。

    在分宜縣城和安仁縣城,曾漁看到適合小女孩兒的用品和玩具都買了一些,這時就分發給妞妞和阿彤、阿煒姐妹,三個小女孩兒興高采烈。

    整理了行囊,曾漁去母親房間陪母親說話,曾母周氏問:「方才那位姓袁的老客是哪裡人?哦,嘉興,難怪聽著口音就覺得有些親切。」

    曾漁心中一動,老客袁忠是嘉興人,而他母親周氏被他祖父從人販子手中買下就是在嘉興府的某個小鎮,那時母親才四、五歲,年深日久,母親對被販賣前的經歷已無從追憶,這麼些年也從未見過蘇杭那邊的人,今日隔牆聽到袁忠父子說話的口音,竟覺得親切,這來自嘉興的客商袁忠是否有可能是母親的親戚?

    不會這麼巧吧,無巧不成書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7
第182章 **致死

     曾母周氏聽兒子說那姓袁的老客果真是嘉興人,也只是點點頭,並沒有感到他鄉遇故知的喜悅,也沒有「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的探詢慾望,年近半百,對遙遠的故鄉已很淡漠,心知不可能再找回去,因為她對被拐賣前的事大都不記得了,模糊的印象中只記得家鄉附近有個好大的湖,家人曾帶她坐船遊湖,她感到非常快活,所以記憶深刻;曾漁祖父把她買下時聽她自稱「周周」,就讓她以周為姓,其實她到底是不是姓周有很大疑問,誰會讓小孩子以姓氏做乳名,「周周」也許是舟舟或者州州,誰知道呢?

    既然母親沒再多問,曾漁也就不提母親兒時家鄉之事,年幼被拐流離他鄉是母親永遠的傷痛,四十多年過去了看似早已結疤平復,其實依然脆弱,稍一凝想心底就隱隱作痛,進學食廩之後曾漁就存了這樣的願望——為母親找到家鄉和親人,這件事他先不與母親說,他要慢慢打聽,待有確切消息後再告訴母親,免得母親空歡喜一場徒增悲傷——

    城內譙樓已敲過二鼓,夜漸深,從小窗望出去,月光映著白雪,內院天井顯得頗為亮堂,先前還樓上樓下嬉鬧的三個小女孩兒這時都沒動靜了,已入睡鄉去了吧,少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這座高高馬頭牆圍著的宅院就冷清了下來,可以聽到門前靈溪的流水聲和後園樹枝的積雪被風吹落的「簌簌」輕響。

    「阿彤、阿煒硬要妞妞和她們一塊睡,三個人真是一刻都不要分開,只是勞煩你若蘭姐姐,不過明日她們母女就要回祝家畈了,這些日子若蘭是特意來陪我的,祝德棟三天兩頭來催若蘭回去。」

    燈光暈黃的臥室內,曾母周氏坐在床邊,曾漁坐在床前矮杌上,曾母周氏笑眯眯看著兒子,兒行千里母擔憂,前幾日聽到鬧山賊,更是日夜憂心,現在安心了,簡直心滿意足。

    曾漁道:「姐姐她們離得近,回去了隨時可再來。」

    曾母周氏道:「曾家是外來戶,在這邊沒什麼親戚,你與你大哥也來往得少。」

    曾漁道:「石田離這裡也有上百里,哪裡能和祝家畈那樣時常走動。」

    曾母周氏見兒子聳了聳肩,似乎有些畏冷,便將手裡的暖爐遞給兒子道:「你焐焐手。」又責備道:「這大冷天你衣裳還這般單薄,凍壞了身體可如何是好。」

    曾漁抱著暖爐焐手,笑道:「兒子身體一向好,娘摸摸我的手。」說著伸出右手覆在母親手背上,母親手背微涼,有青筋浮綻,皮膚略顯鬆弛。

    曾母周氏笑道:「你是剛剛焐熱的。」

    曾漁笑嘻嘻道:「不焐也是熱乎乎的。」

    曾母周氏「嗯」了一聲,魚兒六歲前體弱多病,後來隨他伯父撼龍先生修習八段錦,又練拳、練劍,身體強健起來,曾母周氏對兒子的身體沒有多少擔心,她現在想說的是:「這宅子寬大,可供一大家子居住,明日你姐姐一家回去後,就我們娘仨,不免冷清——,」停頓了一下,入正題道:「小魚,還有十餘日就過年了,過了年你就二十一歲了,不管是石田還是上饒這邊,像你這樣年齡的即便沒有成婚也都已定婚,有的都生兒育女做爹爹了——」

    曾漁笑道:「娘就想抱孫兒了嗎?」

    曾母周氏眼睛一亮,說道:「那還用說,娘都快五十歲了,早就想看到我兒娶妻生子了。」

    曾漁道:「龍虎山大上清宮的老神仙元綱法師,八十多歲了依然身輕體健,乃是有道之士,輩份亦是極高,娘見過的那位鬚髮皆白的同塵道長都是他的師侄,這元綱法師曾給兒子算了一卦,說兒子要寅年卯月才會得子,今年是庚申年,下一個寅年是六年後,也就是母親要等兒子二十六歲時才有可能抱上孫兒。」

    「要到二十六歲啊,那可真有得等。」曾母周稍感遺憾,隨即又問「龍虎山的那位老神仙有沒有說你何時娶妻呀?」

    問這話時,曾母周氏立即就想到張廣微,她對張廣微印象極佳,這名門貴女容貌清秀,而且沒有盛氣凌人的驕氣,最主要的是這位小仙姑對她兒子好,雖然曾家與龍虎山張氏門第懸殊,但作為一位母親總還存了這樣的奢望。

    曾漁答道:「何時娶妻倒沒有說,肯定是在生子之前了,嘿嘿。」

    曾母周氏嗔怪地橫了兒子一眼,問:「那你與娘說實話,有沒有中意的閨秀,娘託人給你提親去。」

    曾漁心道:「我中意陸妙想,可她比我大了五歲,而且名份上還是嚴世蕃的第十三房小妾,又是半個出家女尼,我這時若說出來,母親只怕要氣個半死,無奈啊無奈,娶不了姨母卻要娶她外甥女,這算怎麼一回事!嚴二先生和曹氏雖說要促成我和嬰姿小姐的姻緣,但以嚴世蕃狂傲剛愎的個性,應該是不會答應的,嚴世蕃不可能拒絕徐階孫子的提親之後卻把嬰姿許配給一介窮秀才,那豈不是等同於羞辱徐階了,所以我和嬰姿的姻緣也基本沒戲,我要做的就是等嚴嵩父子倒台後儘量幫助陸娘子和嬰姿小姐,不能讓她們落入火坑——」

    「咦,小魚不是明日要科試嗎,怎麼還不去歇息?」

    曾若蘭照顧三個女孩兒都睡下後過來看看曾姨有沒有熄燈安睡,卻見曾漁母子正在燈下細語,夜已深,將近子時了吧。

    曾母周氏聽曾若蘭這麼一說,立即催曾漁道:「魚兒趕緊回房歇息去——你要不要湯婆子暖被窩?」

    曾漁笑道:「兒子年輕火氣旺,睡進被窩不須一刻時就暖烘烘的,哪裡要什麼湯婆子。」向母親和姐姐道了晚安,就回自己臥室去了。

    曾若蘭在曾漁方才坐的矮杌上坐下,輕聲問:「曾姨問過小魚和那位小仙姑的事沒有,是不是姻緣到了?」

    曾母周氏道:「我正要問他有沒有中意的閨秀,他還沒回答你就過來了——小仙姑的事我沒直接問,試探了幾句,他倒說起龍虎山的一位老神仙說他要二十六歲才會得子,他沒提那位小仙姑。」說著輕嘆一聲:「唉,那小仙姑是何等出身,我們哪裡高攀得起。」

    曾若蘭卻是不以為然,說道:「龍虎山張家雖然門第高貴,但我們家小魚若是進京趕考金榜題名那也盡配得上。」

    曾母周氏笑道:「考舉人、考進士哪有那麼容易,你看小魚考秀才都考了三次,還是千里迢迢去補考才得中的,即便熬個十幾二十年祖宗積德中了進士,那時小魚就成老魚了,呵呵。」

    曾若蘭也笑了起來,卻道:「我看小魚現今是時來運轉了,一路連捷也並非不可能。」

    曾母周氏微笑道:「怎麼能把魚兒的婚姻大事寄託在科舉僥倖高中上面呢,若是不中難道妻子都不娶了!」

    曾若蘭笑道:「曾姨是急著要抱孫兒了,小魚要娶妻還不容易嗎,現今給小魚說媒的人一日三五趟,這兩日鬧山賊才消停了,我料明日就會有說媒的人上門,現在小魚回來了,上饒城內外不知有多少人家想讓我家小魚做他家乘龍快婿呢,小魚可以精挑細揀一番。」

    曾母周氏也笑,說道:「還是讓魚兒自己拿主意吧,只要魚兒喜歡就好——若蘭你也去歇著吧,都三更天了。」

    ……

    曾漁聽到姐姐曾若蘭的從他房門前的樓廊走過,姐姐的腳步聲很輕,又過了一會,整棟木樓、整座宅院都完全靜了下來,彷彿天地之間獨此一樓、獨此一室。

    曾漁這時已經行了一遍八段錦導引術,在溫暖厚實的被窩裡舒舒服服地睡下,千里負笈,兩番遇賊,種種波瀾此時都沉靜下去至於虛無,獨有在家的美好感覺伴他入夢。

    錄科考試不像府試、院試那般要考生四更天就要起床、五更天就要入場,科試時間不會那麼早,巳時初刻趕到考棚即可。

    辰時正牌,曾漁和鄭軾收拾停當正待進城考試,吳春澤帶了一個僕人過來與曾、鄭二人會合一道赴考,來福和四喜提著考籃跟著去。

    進場之前,曾漁叮囑四喜去城隍廟邊的蘇式綢緞鋪找老客袁忠,若袁忠父子要還鄉,就請暫緩半日,待他出了考場有要事相商。

    四喜、來福看著自家少爺進了考場,便往東門口城隍廟行去,來福一邊走一邊向四喜說當日遇賊的經過,說到曾漁把兩小錠銀子用腳踩進路雪地中時,四喜也是窮怕了的,痛惜道:「哎呦,我家少爺後來沒去揀回來嗎,那可是十兩銀子哪。」

    來福道:「那時哪有空去揀啊,保命要緊嘛,不過你家少爺踩銀的地方有一株禿樹,應該是臭椿,待我家少爺考完回鷹潭時我幫你們找找看——」

    四喜忙道:「我和你們一塊去找。」

    來福道:「行,找到銀子你就帶回來。」

    說話間到了東門口城隍廟廣場,這一帶商舖雲集,這些日子因為鬧山賊,很多客商滯留在上饒城,還有逃難來此的很多富商賈客,城中民眾也紛紛來到城隍廟集市購物,所以城隍廟這一帶比往年臘月加倍熱鬧,洋溢著一種劫後重生及時行樂的氣氛。

    這一帶布店衣鋪極多,四喜現在也算是上饒人了,卻依然人生地不熟,來福就更不用說了,兩個人一家家店舖去找去問,見廣場西端有一株大樹,樹下聚了一大群人,亂紛紛的不知出了何事,四喜、來福都是少年心性喜歡湊熱鬧,便近前去看,人群裡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洩不通,二人聽得人群垓心有人又哭又叫喊冤什麼的,很是好奇,來福仗著年輕力壯,用肩膀扛開一條路,與四喜擠進去看,見是一個男子跪在地上,雙手抱著另一個男子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苦苦哀求,這兩個男子都是四、五十歲的樣子,看裝束打扮又都是商人,不知為了何事,其中一人要這般跪地哀求?

    來福正向旁觀者打聽究竟,四喜突然驚呼起來:「這不是夏朝奉嗎,夏朝奉?」

    聽到四喜的驚呼聲,跪在地上的那個中年商賈抬頭看了看四喜,眼神茫然,似乎不認得四喜,卻還是向四喜點了一下頭,依舊抱腿哀求那人放過他兒子——

    來福問四喜:「四喜,你認得這人?」

    四喜低聲道:「你知道的,五月間我家少爺不是帶著我家奶奶和妞妞小姐還有我離開石田自謀生路嗎,那天又下著大雨,淋得一身濕透,真是很淒慘,這位夏朝奉是做楮皮紙生意的,在杉溪驛遇到我家少爺,就讓我們一家搭他的船到縣城、又到上饒府城,還讓我們與他同船用飯,很是客氣——」

    被夏朝奉抱住腿的那位中年商賈掙脫不開,氣急敗壞道:「你那禽獸兒子做的好事,不抵命天理難容,你求我有何用,要喊冤去府衙大堂喊去。」

    夏朝奉抱住這商賈的腿只是不放,不住口的哀求。

    四喜向旁觀者打聽半晌,總算明白了一個大概:夏朝奉哀求的這位中年商賈名叫趙玉吾,在這城隍廟附近開了間綢緞鋪,平日喜歡賣弄傢俬,一旦有人向他借貸,卻是一毛不拔,夏朝奉是紙商,有間小鋪子與趙玉吾的綢緞鋪相鄰,一年十二個月大多數時候是由夏朝奉的兒子打理,前幾日不知怎麼一回事,趙玉吾一紙訴狀把夏朝奉的兒子告到府衙,說夏朝奉兒子****他兒媳何氏,還捲走了珍寶價值千金,林府尊審案,要趙玉吾的兒媳何氏公堂對質,何氏忽然就上吊死了,夏朝奉的兒子就以****致死罪下了大獄——

    四喜聽得咋舌,心想:「若是小罪小過,我家少爺或許能幫忙說個情,這樣****致死的大罪誰敢招惹,唉,夏朝奉是個心善人,可兒子沒教好啊。」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拉著來福擠出人群,還是先去找老客袁忠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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