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8
第142章 有朋自遠方來

     三日假期過後,毓慶堂嚴氏族學暫由曾漁主持教學,那些嚴氏子弟對曾漁教的課頗感興趣,曾漁講解的經書義理與嚴世芳相比更為圓融親切,不是板著臉說教,而是觸類旁通,以小故事來啟發學生去體會和領悟,這種思想啟蒙式的教育方式當然更受學生歡迎——

    少女嬰姿聽曾漁講課時簡直容光煥發,一雙清澈眸子盯著曾漁幾乎一瞬不瞬,滿心的歡喜,好在曾漁講課時的優雅風度不但讓嬰姿著迷,就連另外兩個女學生嚴月香和嚴宛兒都是痴痴如醉,對這位曾先生崇敬仰慕不已,女學生暗戀年輕老師,古已有之。

    九月二十二日午後,曾漁正指導學生們練習書法,一抬頭,見嚴世芳含笑立在學堂天井那端,在嚴世芳身邊,還有一個人,也是儒生打扮,這人向曾漁拱手道:「九鯉賢弟,還認得我吧,哈哈。」

    曾漁有些驚喜,大步迎過去見禮道:「元直兄,你怎麼會來這裡,與方塘先生一起來的嗎?」

    此人姓井名毅字元直,是曾漁上次在袁州參加院試時結識的友人,交情甚好,曾相約明年鄉試時南昌見。

    嚴世芳對曾漁道:「井生與我同為府學庠生,前日閒談時偶然聽他說起與你相識,我便說你在分宜教書,井生便隨我來這裡訪你。」又道:「曾生請繼續教學,還有半個時辰,我與井生旁聽,待放學後再把酒聚談。」

    井毅便與嚴世芳坐在一邊聽曾漁講課,曾漁謙遜了幾句便評點學生們的所習的大字,針對各人書法進境不同提出不同的意見,然後是對上午所授經義的總結性闡述,講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與時下流行的泰州學派的「百姓日用即是道」頗為相符——

    嚴世芳是奉行正統儒學的,對王陽明一派的學說並不贊同,這時聽曾漁講課,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到底哪裡不對勁一時又理不清,不過看學生們聽課都頗為認真,也許就是學生們的聚精會神讓嚴世芳覺得有些不適吧,往常他都是戒尺在手,不時要敲一下書案,提醒學生們注意聽講——

    放學後,學生們散去,嚴世芳在瑞竹堂宴請井毅和曾漁,嚴世芳為人古板,可以說有點假道學,井毅與他說不上什麼話,這酒也喝得無趣。

    酒席散後,井毅與曾漁把臂散步,星光淡淡,溪水潺潺,兩個人這時才寒暄敘舊,說些知己話,井毅笑道:「賢弟怎麼會在這裡做教書先生,這小村可寂寞得緊。」

    曾漁便說了事情原委,井毅訝然道:「嚴侍郎的兩個兒子也在這學堂讀書嗎,我還以為只是一些普通嚴氏子弟呢。」

    曾漁笑道:「元直兄是否認為弟是在攀附權貴?」

    井毅哈哈一笑:「攀附一下也無妨,只是嚴侍郎都已經去了北京,你在這裡想攀附也難。」

    曾漁笑道:「靠樹樹會倒,靠人人會跑,皇帝寵幸的陶真人和陸太傅先後仙逝,嚴侍郎自己都要跑回北京救急,如今形勢對嚴閣老父子不大有利,此地也不宜久待,我早就想抽身而退了。」

    井毅對分宜嚴氏會不會倒台並不關心,權力中樞的鬥爭離他太遠,只是感慨道:「嘉靖朝的官可不好做啊,九鯉賢弟今年有何打算?」

    曾漁道:「得過且過罷了,明年鄉試考考看,無論中不中,日子照常過,曾九鯉並無鴻鵠之志。」

    秋夜星河璀璨,殘月雖未升起,道路依然可辨,兩個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走到了楓樹灣,曾漁驚覺止步,心裡暗笑:「楓林小屋對我有強大的引力啊,走著走著就到這邊了。」說道:「元直兄,我們回去吧。」

    井毅談興方濃,不想就這樣回村子面對古板的嚴世芳,說道:「這片楓林甚好,我們從楓林穿過,再繞回來。」

    曾漁只好陪著井毅走入楓樹林中,有意避過獨木橋那段路,不料秀才井毅讀書並未將眼睛讀壞,看到楓林深處的隱隱燈火,還隱約聽到有少女誦詩聲,喜道:「這林中還有人隱居嗎,必是高人韻士。」便朝燈火方向行去——

    曾漁忙道:「元直兄,那邊是座庵堂,我二人夜裡不便前往。」

    井毅在溪邊止步,他看到那座獨木橋了,笑對曾漁道:「庵堂不聞唸經聲,倒聽到誦詩聲,也是奇事。」

    曾漁道:「詩僧古已有之,好詩和學佛並不相悖——我們回去吧,我領元直兄欣賞一下嚴侍郎在鈐山堂的收藏,法貼名畫、奇器古董甚多。」

    井毅甚喜,轉身往回沒走兩步,卻聽得隔溪有個少女嬌美的聲音問道:「是曾先生嗎?」

    靜夜溪邊,少女的聲音悅耳至極,井毅訝然回望,楓林幽暗,少女的身影淡淡,看上去很美,就聽曾漁應道:「我與井秀才散步至此,現在就要回去了,嬰姿小姐回屋去吧。」

    井毅聽到那少女答應一聲,隱入樹林中,便問曾漁:「這位嬰姿小姐是誰?」

    曾漁邊走邊道:「就是族學的一個女學生,元直兄先前在毓慶堂應該見過,算是嚴侍郎的女兒。」略略說了嬰姿的來歷。

    井毅嗟嘆不已,說道:「傳言這位小閣老姬妾數百,還有所謂『肉唾壺』,就是吐口水、吐痰不往痰盂吐,卻由美女張嘴承接,奢華放浪至此,不知是真是假?」

    曾漁道:「傳言往往捕風捉影誇大其詞,元直莫聽那些流言蜚語。」心裡卻想:「肉唾壺或許還真有其事,據說《金瓶梅》裡的西門慶就以嚴世蕃為原型,西門慶夜裡不想起床就往婦人嘴裡撒尿,奇淫惡濫超過常人想像。」

    曾漁不願多提這種齷齪事,岔開話題與井毅談詩論畫,到了鈐山堂請嚴紹慶陪著上樓賞鑑嚴世蕃的收藏,井毅也是大開眼界。

    當夜井毅與曾漁同榻而眠,抵足長談,說起錄科考試之事,井毅道:「要想參加明年八月的鄉試,這錄科考試必須參加,考在一、二等才有錄送參加鄉試的資格。」

    曾漁道:「以前新進學的生員不是可以直接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的嗎,怎麼現在變制度了?」

    井毅道:「就是呀,如今每科錄取的生員多,所以都要參加錄科考試,不僅江西如此,大明其他省也是這樣。」

    曾漁道:「江西今年的院試已經全部結束了吧,黃提學回南昌了沒有?」

    井毅道:「據說還在南安府,院試是結束了,那緊接著又要主持歲考和錄科考試,就從贛州一路考過來了,大概下月會輪到袁州,屆時會有提學按臨的通知。」

    曾漁道:「我也要去拜見黃提學,問明廣信府錄科試是幾時,要先趕回去。」

    井毅道:「廣信府錄科試只怕要到明年開春,早得很呢。」

    ……

    次日一早,嚴世芳派僕人過來請井毅和曾漁去用早飯,井毅不想去,他想隨曾漁去嚴老漢那裡食粥,曾漁便讓僕人去瑞竹堂回話,他與井毅去毓慶堂食粥——

    學生們陸續到來,少女嬰姿也早早就到了,因為昨夜溪畔的清音,井毅對嬰姿比較留意,心裡暗讚這少女嬌美難得一見,又發現少女嬰姿看曾漁的眼神分外不同,井毅年過三十,頗有閱歷,當然能看出少女眼裡的情意,不禁訝然暗嘆:「難道曾漁要做嚴世蕃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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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鞦韆架

     嚴世芳知道井毅喜好詩歌,就以三卷本的《鈐山堂詩鈔》相贈,這是當朝首輔嚴嵩新近刻印的詩集,井毅跟著曾漁一邊遊覽分宜風景名勝,一邊吟誦嚴嵩的詩,曾漁讀過這本詩鈔,嚴嵩早年的詩清麗宛轉、沖澹閒遠,詩壇盟主「前七子」之首的李夢陽都對嚴嵩的詩讚賞有加,但嚴嵩官越做越大之後,應酬之作多了,就沒什麼好詩了,入閣之後的詩更是庸常無足觀,詩必窮而後工嘛,官越大詩越劣,仕途得意和詩文水平是反著來的。

    詩如其人,雖可掩飾但細究之下可知作者性情,曾漁從嚴嵩的詩作中察知嚴嵩陰柔的性格,嚴嵩詩裡少有豪放慷慨正直之氣,後期詩作中更是充滿了媚上的佞氣,剛愎自用的嘉靖皇帝需要這樣一個首輔,所以說後世把嚴嵩作奸臣論是很可商榷的,在曾漁看來,嚴嵩是被他兒子嚴世蕃拖累了——

    井毅在介橋村待了三日,曾漁請老漢嚴岱為嚮導,陪著井毅游鈐山、探訪嚴嵩少年時讀書的洪陽洞,嚴岱老漢對嚴嵩是衷心崇拜,說起嚴嵩早年的種種奇蹟異秉是津津樂道——

    洪陽洞在袁嶺七峰的西麓,號稱「石室十七,石穴七十二」,洞內怪石壁立,鐘乳嶙峋,洞口石壁上刻有「洪陽古洞天」五個古樸蒼勁的大字,還塑有葛洪的神像,嚴老漢指著洞內一塊鍋灶一般的黑石說:「這是葛仙翁煉丹的丹灶,兩位相公將手伸到丹灶的上面試試。」

    曾漁、井毅二人依言將手掌伸在黑石上面,嚴老漢神秘地問:「是不是感覺到一股上衝的熱氣?」

    曾漁和井毅面面相覷,這洞裡冷嗖嗖的哪有什麼熱氣,但嚴老漢期盼的眼神讓他二人不禁點了一下頭,滿臉皺紋的嚴老漢頓時笑逐顏開,大聲道:「這便是葛仙翁當年煉丹後還沒散盡的熱氣,幾千年都沒散盡哪,神奇吧?」

    曾漁、井毅皆笑,葛洪距今哪有幾千年啊!

    到了洪陽洞嚴嵩當年的讀書檯,有一張石桌、兩隻石凳,石桌上還有香火和靈牌,據說是本地的讀書人在這裡祈求狐仙保佑科考高中而敬獻的香火,嚴老漢講古道:「嚴閣老少年時在這裡苦讀詩書,有一回天降大雪,僕人不能送飯來,嚴閣老餓得肚子咕咕叫,看書也頭暈眼花了,這時狐仙現身了,口吐一顆七彩寶珠,讓嚴閣老嚥下,嚴閣老吞下了這寶珠之後,肚子一點都不餓了,還比以前聰明了十倍不止,過目不忘,出口成章,秀才、舉人、進士、翰林一路高中,嚴閣老今年高壽八十一歲,比老漢足足年長二十歲,但身子骨卻比老漢還硬朗,這就是當年吞服了狐仙寶珠的緣故,嚴閣老已是半仙之體了——兩位相公也拜拜狐仙吧,狐仙定能保佑兩位金榜題名。」

    曾漁和井毅朝石桌上的狐仙靈牌拜了拜,曾漁心道:「古來大人物總被世人附會種種神蹟,嚴嵩成了半仙之體了,真是好笑,待嚴嵩倒台後,想必又要說嚴嵩是被狐仙所惑沾染了妖氣,這才會行事不正。」

    九月二十五日上午,井毅向嚴世芳辭行要回宜春,嚴世芳道:「我就不送你了,請曾生送你到寄暢園,在園子用了午飯,再到碼頭搭船去宜春。」

    辰時末,曾漁與井毅步行離開介橋村,一路走一路談,有一位嚴氏僕人跟著,半路上遇到饒管事領著一個挑籃子的二漢去楓樹灣送米糧肉蔬,擔頭懸著一尾半尺多長的草魚,一晃一晃的,嚴世蕃對陸妙想和嬰姿的供奉不薄——

    饒管事見到曾漁,趕忙唱喏道:「曾先生,這是去哪裡?」

    曾漁道:「送井生員去東門碼頭上船。」

    隨行的那嚴氏僕人補充道:「曾先生要先到園子裡用午飯。」

    饒管事表情有些怪異,低聲道:「曾先生還不知道吧,園子裡亂作一團了,東樓老爺的兩個侍妾不見了。」

    曾漁首先想到的就是裴琳,裴琳與人私奔了,問:「是怎麼一回事?」

    饒管事道:「兩個侍妾,一個姓衛、一個姓龔,昨夜捲了首飾細軟逃跑了,今早才發現人沒了,曹夫人極是惱怒,已派人報官,正四處追索,定要抓回那兩個賤人治罪。」

    曾漁心道:「逃跑的不是裴琳啊,看來嚴世蕃的侍妾中膽大妄為的著實不少,嚴世蕃的女人太多,夜夜服春藥都侍候不過來,自然慾求不滿,現在嚴世蕃又去北京了,空閨寂寞,就想著私奔過小日子去。」又想:「裴琳怎麼不逃,那美婦人明顯就是不安分的?」

    因為寄暢園出了這等事,曾漁就不打算進園子了,他讓那嚴氏僕人自去園子用飯,他與井毅在東門外一家酒樓,要了一斤麻姑酒和四樣菜,分別是一缽小喬燉白鴨、一盤蒸米粉翹嘴魚、一盤青菜、一碟皮蛋,兩個人邊吃邊聊,賞看窗外袁河風景,比在寄暢園裡用餐愜意自在——

    飲酒吃菜間,井毅問:「賢弟上回進學還鄉,是不是媒婆踩平門檻了?」

    曾漁笑道:「哪有這事,無人問津啊——有一事忘了對元直兄說,弟現在移居上饒縣北門外,兄以後有暇到上饒,在北門外問會看風水的曾秀才的住處,自會有人指點你。」

    井毅道:「甚好,上饒離宜春近了一些,等賢弟成婚時我來喝喜酒。」

    曾漁斟上酒敬井毅,一飲而盡,說道:「好,弟若迎親,一定送信報知元直兄。」心裡憋著一些話很想傾訴,卻又擔心嚇著井毅,畢竟在外人看來,陸妙想就是嚴世蕃的小妾,迷戀嚴世蕃的小妾這簡直是不知死活,但這世上不知死活的人就是多,昨夜寄暢園不就有兩個嚴氏侍妾與人私奔了嗎,那引誘或者被引誘的男子敢與嚴氏小妾私奔,可謂色膽包天,又或者是嚴世蕃已經到了被人猛挖牆角的時候了?

    卻見井毅伸長脖頸低聲道:「賢弟的心思我知道,那位嬰姿小姐果然聰慧美麗,嘿嘿,祝賢弟早日得成好事。」

    曾漁愕然道:「元直兄這話從何說起?」

    井毅笑道:「賢弟不必瞞我,那位嬰姿小姐看賢弟的目光可是含情脈脈呀。」

    曾漁心道:「糟糕,連初來乍到的井元直都看出來了,方塘先生不會也有疑心吧。」這沒什麼好爭辯的,只是笑,喝酒。

    酒足飯飽,店家已經與一位船家說好搭井毅回宜春,這些商船對搭船的秀才都很給方便,不收分文,還有茶點侍候。

    到碼頭送了井毅上船,相約下月再見,看著商船緩緩溯流而去,曾漁獨自回介橋村,卻在西崗大路上被先前那個嚴氏僕人叫住,這僕人說曹夫人請曾先生去園子裡相見,要問問紹慶公子的讀書、生活情況——

    曾漁跟著那僕人來到寄暢園,園子的管事奉嚴紹慶母親曹氏之命在門前迎候,請曾漁去西廳相見,曾漁看到園子裡還有典吏和衙役,想必是在追查那兩位私奔的嚴氏侍妾,分宜水陸交通便利,南下嶺南,北上江淮都很方便,要私奔還真不好捉拿——

    到了西廳,稍坐片刻,曹氏到了,曹氏今年三十六歲,因為生育了嚴紹慶,母因子貴,除了正妻柳氏之外就數曹氏最有地位了,去年嚴世蕃回鄉守喪,柳氏因病沒有隨行,所以這邊就以曹氏為尊,曹氏也很講體面和尊嚴,不肯拋頭露面,在西廳隔著珠簾與曾漁說話,因為嚴紹慶在母親曹氏面前幾次三番稱讚曾漁,所以曹氏對曾漁甚是尊敬,感謝曾漁對嚴紹慶的教導,送了曾漁玉色宋錦一匹、高麗纻布一匹、白玉硯一方、宋拓《聖教序》一冊、虎丘茶一盒、點心兩盒,讓那僕人用長條籃子提了送到曾漁住處去——

    曾漁推卻不得,只好收了,少不得要表揚嚴紹慶幾句,讓這做母親的歡喜,喝了半盞茶,告辭出廳,那僕人提著長條籃子的禮物跟上來道:「曾先生,這就回村子嗎?」

    曾漁有些內急,道:「稍等,我要如廁,在哪邊?」

    那僕人便領著曾漁去西園東北角的茅房,曾漁小解了出來,在園邊小池洗手,小池裡的水就是從後山流下來的,清澈明淨,池裡養著幾尾紅色鯉魚,游來游去,曾漁蹲在池邊看了一會魚,正待起身回去,忽見數十片紅葉隨水漂浮而來,這水是從後山流下,經過西園內院流到這小池裡來的,難道有紅葉題詩,嚴世蕃的姬妾這麼浪漫?

    紅葉上沒有詩,卻有一顆小石子倏忽飛落到池水中,濺起幾點水花,隨即聽得內牆那邊有女子「嗤嗤」的笑,曾漁抬頭一看,一架鞦韆高高蕩起,一個身穿藕色綢緞衣裙的美婦正居高臨下衝他笑,鞦韆隨即落下,片刻後又飛蕩起來,朗朗秋陽下那美婦眸光流盼、裙裳飄飄,像是敦煌壁畫裡的人物,讓曾漁都看得呆了片刻——

    鞦韆架上的美婦正是裴琳,見曾漁看她看得著迷,不禁大為得意,正待賣弄風情,展現妖嬈身段,不料臀下一滑,兩手抓不住鞦韆架的繩索,整個人就跌下地來,那空空的鞦韆架還在悠悠蕩起在內牆上方,曾漁聽得裡面一片驚呼:

    「琳姐摔下來了。」

    「快扶起來,快扶起來——」

    「啊,出血了,快請醫生,請醫生。」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8
第144章 脫困之計

     作為一個懂醫術的人,看到有人受傷,第一感就是趕緊上前救治,曾漁當然也不例外,見牆內鞦韆架上的裴琳突然跌落,一顆心不禁提了起來,只是隔著牆,不知道裴琳傷得如何,是頭破血流還是折臂斷腿,治傷救人那可緩不得啊。

    那提著一籃子禮物的嚴氏僕人聽到牆內女子的驚叫聲,過來問:「曾先生,裡邊出了什麼事?」

    沒等曾漁答話,牆內一群婦人七嘴八舌叫道:「曾秀才在哪裡,曾秀才在哪裡,琳姐說請曾秀才相救,曾秀才醫術高超——」

    「曾秀才,這邊有人跌傷出血了——」

    「趕緊報知曹姐姐,請曾秀才來救治琳姐。」

    ……

    這邊院牆沒有門,曾漁隔牆高聲問:「傷到了哪裡,骨折了沒有?」

    有婦人應道:「左手掌和右肘摔出血了——琳姐,你有哪裡骨折了沒有?」

    聽得裴琳痛得發顫的聲音道:「右腿好像斷了,痛得不行,不敢動彈。」

    曾漁吩咐道:「你們先把傷者小心移到竹榻上,再抬到西廳由我醫治。」

    曾漁走回西廳,等了片刻,就見兩個健壯僕婦抬了一張竹榻從後廳出來了,身穿藕色綢緞衣裙的美婦裴琳臥在竹榻上,舉著蹭破皮的左手掌嬌呻道:「曾秀才,救救奴家——」

    裴琳的左手掌傷得不輕,傷處還在不停往下滴血,右肘幾重衣衫都磨破了,也是血肉模糊,殷紅的血滴在藕色裙裳上,斑斑點點好似零落的桃花瓣。

    曾漁問身邊的男僕和女傭:「這裡有沒有仙鶴草?哦,沒有,那野紅花有沒有,又叫刺兒菜的那種草藥?」

    眾人面面相覷,都在搖頭。

    曾漁無奈道:「艾葉總有吧,槐花也行。」

    幾個男僕和女傭分頭去找艾葉和槐花了,艾葉和槐花雖然極常見,但也要往日收集了的才有,這倉促間哪裡去尋,正亂紛紛時,忽聽珠簾後嚴紹慶母親曹氏的聲音道:「曾先生,這裡有雲南的田七,不知可用否?」

    田七又名三七,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裡稱田七為「金不換」,可治一切血症,是最好的止血藥,曾漁不是沒想到田七這種藥,但在大明朝,田七甚是珍稀,一般藥鋪裡都很難買得到,所以也就沒有說起田七,這時聽曹夫人說有田七,曾漁自是喜出望外,忙道:「有田七最好,是粉末嗎,哦,那要磨成粉末才好用,找一個小石臼來搗。」

    曹氏不知田七珍貴,讓侍婢捧了一大把出來,有十幾個,個個莖節飽滿粗壯,都是上好的田七,曾漁只用了其中的三個,搗成碎末,將裴琳右邊袖口挽起到肘部上方,將田七粉末敷上,左掌原本不停滲血的擦傷處灑上田七粉後立即止血凝結,然後用白棉布帶纏繞幾度——

    曾漁在給裴琳敷傷藥時,這豐腴美婦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就沒從曾漁臉上移開過,待曾漁為她纏繞繃帶時,這美婦故意把左手縮回一些,好讓曾漁靠近,用輕若蚊鳴的聲音道:「能得曾相公救治,奴摔得再痛也不冤。」

    曾漁沒有抬眼與這美婦對視,不動聲色將其傷處包紮好,問:「裴娘子這右腿還能伸縮否?」

    裴琳蹙眉作痛苦狀,說道:「膝蓋甚是疼痛,不敢伸縮。」

    曾漁伸手隔著裙子在裴琳右膝一捏,裴琳「啊」的一聲痛叫,把廳堂上眾人都驚了一下,這裴琳太會叫喚了。

    曾漁道:「膝蓋骨並無大恙,只是碰傷了有些紅腫,用田七粉調酒每日塗抹三遍,早晚再以米酒泡田七粉連服五日即可。」

    裴琳道:「曾相公,奴家足踝也痛。」說著,動了動右足,口裡「哎呦」呼痛。

    曾漁看裴琳能活動右足踝,料想是崴到了腳,說道:「也是用田七粉調酒塗抹,一日三次,七日內不要下地行走。」

    僕人端了水來,曾漁洗淨了手,向珠簾後的曹氏道:「曹夫人,這田七可否送幾個給在下,在下離家千里在外,也怕個跌打損傷。」

    曹氏道:「曾先生要多少,兩斤夠嗎?」這些田七是鄢懋卿月初送來的,足有一箱,大約二、三十斤。

    曾漁道:「多謝夫人,有一斤就足矣。」

    那曹氏還是讓人揀了兩斤田七用紙袋裝好送給曾漁,曾漁告辭出廳,始終未正眼看那裴琳,這婦人沾惹不得,嚴世蕃的牆角不能亂挖,亂挖就把自己埋進去了,方才他給裴琳治傷,邊上還圍繞著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嚴世蕃侍妾,那眼光都是飄呀飄的——

    回到介橋村,曾漁依舊是每日讀書習字,有時代嚴世芳教導族學子弟,曹氏送他的宋拓《聖教序》頗為珍貴,宋代以後的《聖教序》搨本都有裂紋不完整,因為原碑已經破裂,宋拓的則完整無裂紋,存世的《聖教序》宋搨本應該不多,這算是曾藏收藏之始,鈐山堂的珍貴藏品甚多,有時真恨不得全搬回上饒去,免得嚴氏抄家時流散。

    裴琳從鞦韆架摔傷之事,曾漁很快就拋在了腦後,雖說裴琳摔得不輕,但有治傷聖藥田七內服外敷,裴琳的傷肯定很快就能痊癒,豈料十月初二這日午後,寄暢園的一個僕人趕到毓慶堂請他再去為裴琳診治,說七天過去了,裴娘子右足依然疼痛難忍不能下地,不知何故?

    曾漁吃驚道:「莫非踝骨骨裂或者骨折了!」那****並未仔細檢查裴琳的右足踝,只認為是崴了腳,休息幾日自然就會好,而若是骨裂甚至骨折那就麻煩了,問:「請了縣城的醫生來為裴娘子看過沒有?」

    僕人道:「還沒有,裴娘子說要請曾先生為她診治,曾先生瞭解裴娘子的閏,情。」

    曾漁心想:「裴琳的右腳痛得不能著地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我還是要去看看,這叫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曾九鯉是一個很負責任的醫生啊。」

    曾漁自嘲一笑,向嚴世芳道明之後,便去馬廄牽了那匹蒙古馬黑豆,騎著出村,報信的僕人是步行的,跟不上曾漁,曾漁就獨自打馬趕往寄暢園,到得寄暢園時,已經是夕陽西下。

    裴琳依舊由兩個健壯僕婦抬著到西園小廳,曾漁一看這婦人臉色就知其中有偽,若真是足踝骨骨裂或者骨折,定是日夜疼痛,茶飯不思,睡不安枕,人會很憔悴,但眼眼這美婦肌膚豐腴水嫩,雙頰若桃花,氣色好得很,哪裡像是疼痛難忍的樣子!

    曾漁也不靠近裴琳,離著半丈遠說道:「裴娘子腿傷已經痊癒,何須再治?」

    裴琳蹙眉裝作楚楚可憐的樣子道:「手肘和手掌的傷的確已痊癒,可是這右足還是不敢著地啊,曾相公給奴家捏捏,看是不是骨折了?」

    曾漁道:「不必捏,我知裴娘子沒有骨折,之所以不敢下地乃是出於心病,裴娘子現在試著站起來。」示意兩個僕婦把裴琳攙起來。

    兩個僕婦一左一右把裴琳架著站了起來,曾漁喝一聲:「提起左腳。」

    不但裴琳應聲把左腳提了起來,兩個僕婦也把左腳提了起來。

    曾漁哈哈大笑,說道:「裴娘子的心病和腿傷都已經好了,告辭。」

    曾漁也未在寄暢園用飯,騎馬回介橋村,他心裡有了一個幫助陸妙想脫困的法子,急著趕去楓樹灣和陸妙想商量。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8
第145章 名花幽獨

     從西崗至介橋村大抵是平疇曠野,夏曆十月,稻穀早已收割歸倉,種上的是冬小麥,麥苗還只幾寸長,冷風無遮無攔地從麥田上空呼嘯而過,吹得曾漁縮著脖子伏在馬背上,蒙古馬黑豆以為主人催它快跑,便撒開四蹄,在田隴間的道路奔馳——

    暮色沉沉,無星無月,趕到楓樹灣已是戌時初,曾漁覺得自己都快凍僵了,跳下馬活動了一下手腳,牽馬進到林中,楓林深處那一點燈火溫暖而親切,林中小屋靜謐溫馨,待他繫馬獨木橋頭,林中小屋就有了動靜,一個少女身影出現在竹籬邊,手裡提著一盞繪著蝴蝶的燈籠,陸妙想手極巧,這些燈籠都是她自己手繪並糊制的,燈光透出,蝴蝶栩栩如生——

    「曾先生?」

    少女嬰姿的嗓音空靈剔透,不含雜質,極是悅耳。

    曾漁應道:「是我,剛從寄暢園那邊來。」一邊說話,一邊扶著毛竹橋欄小心翼翼過橋。

    嬰姿提著燈籠快步走到溪邊,關切道:「曾先生小心些。」

    曾漁從橋頭躍到岸邊,問道:「嬰姿小姐用過晚飯了沒有?」

    嬰姿知道下午曾漁去了寄暢園,說道:「吃過了,曾先生是不是還沒用飯?」

    曾漁道:「在園子裡用過了。」

    嬰姿「噢」的一聲,提著燈籠在前照路,問:「那位裴娘子腿傷好了沒有?」

    曾漁笑道:「好了,藥到病除——對了,你姨娘的燙傷痊癒了沒有?」

    陸妙想燙傷已半個多月,曾漁前幾天也當面問過陸妙想,陸妙想當然不肯再讓曾漁看她的小腿,只說已痊癒——

    嬰姿道:「已經脫痂,有兩處斑痕——」,說著嘆了口氣。

    曾漁忙問:「還有哪裡不好嗎?」

    嬰姿道:「就是白璧微瑕啊,看著好可惜——曾先生笑什麼?」

    曾漁道:「沒什麼,我今日過來是想與你姨娘商議一件事。」

    嬰姿心道:「又商議事啊,什麼事呢?」曾漁不說,她當然不好意思問,她姨娘陸妙想已經候在屋簷下了。

    曾漁和陸妙想見禮,進到西屋,見書案上擺著一副棋具,棋枰上疏疏佈著數十枚黑白棋子,曾漁笑道:「陸娘子和嬰姿小姐還會圍棋嗎,我很想領教一下。」

    嬰姿睜大美眸道:「曾先生也會圍棋嗎,從沒聽曾先生說起過。」

    曾漁笑道:「難道我好與嚴紹慶他們下圍棋遊戲嗎,方塘先生會說我耽誤了嚴氏子弟的學業。」

    嬰姿嘻嘻笑,躍躍欲試道:「我能與曾先生對弈一局嗎?」

    曾漁道:「等一下,讓我看看這局棋,猜猜是誰的白子誰的黑子。」

    嬰姿和陸妙想都含笑看著曾漁,曾漁凝神看棋盤上的黑白子,片刻後即道:「若我料得不錯,黑棋是嬰姿小姐下的,白棋當然就是陸娘子的了。」

    陸妙想微笑不語,嬰姿卻是一臉的詫異,問:「曾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曾漁笑道:「我知道嬰姿小姐讀書識字都是你姨娘教的,這圍棋肯定也不例外,嬰姿小姐的棋藝尚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所以我能分辨出來。」

    嬰姿訝然道:「這才下了三十來著棋,曾先生就看出我黑棋下得不好了?」

    曾漁笑道:「不是嬰姿小姐下得不好,而是陸娘子下得更好。」

    嬰姿興致勃勃道:「那曾先生與我娘先下一局,我觀棋。」

    能與陸妙想在西窗下秉燭對弈,當然是賞心樂事,曾漁很期待。

    陸妙想不想與曾漁紋枰對弈,那應是閨中之趣,她一個女尼如何好與年輕男子對坐下棋,說道:「小姿,曾先生來此應該有事要說,等下再讓曾先生指導你下一局吧。」

    嬰姿看看姨娘,又看看曾漁,說道:「那我去給曾先生烹茶。」沖曾漁甜甜一笑,出屋去了。

    陸妙想目視曾漁:「曾先生有話請講。」

    曾漁取過案頭的一卷書帖展看,一邊向陸妙想說了裴琳摔下鞦韆架醫治的事,末了道:「當日在寄暢園後山泉邊,多虧陸娘子解圍,不然讓那些婦人纏上,就不妙了。」

    陸妙想低著頭笑,半晌才止笑道:「曾先生來此就是說這些嗎?」

    這時嬰姿端了茶盞過來,溫婉道:「曾先生請用茶。」

    曾漁道:「嬰姿小姐也請坐——陸娘子,小生說這些不是聊博一笑,是想到陸娘子也可以假借患病要求回金溪,不知陸娘子意下如何?」

    陸妙想秀眉微蹙,說道:「金溪青田雖是貧尼的家鄉,卻並無關心貧尼的親人,回去也是寄人籬下,只怕還沒有這邊清靜——曾先生,貧尼對自身歸宿並不擔心,只是對小姿放心不下,而且嚴世蕃不在這裡,無人能作主讓貧尼離開此間——倒是有一種可能,就是把身患重病的貧尼送回青田,而讓小姿留在這裡。」

    「啊。」坐在一邊的嬰姿叫了起來:「不行,我決不一個人留在這裡,我要和我娘在一起。」說著起身走到姨娘陸妙想身邊,挽住陸妙想的左臂,好像怕有人把她二人分開似的。

    陸妙想伸手摟住嬰姿的腰,看著曾漁道:「曾公子,明年是鄉試之年,曾公子若能高中,那時來提親,貧尼以為好事一定能成,就算未能中式,嚴世蕃在遭到言官彈劾自感前程堪虞之際,還是很有可能答應這門親事的——貧尼盼曾公子能三媒六聘迎娶我家小姿,不要委屈了她——」

    陸妙想說這番話時,嬰姿小臉羞得通紅,側著頭不敢面對曾漁,她把臉埋在姨娘陸妙想的肩窩裡,只聽姨娘又說道:「待小姿與曾公子完婚,貧尼心願已了,可以真正出家為尼了。」

    嬰姿抬起頭道:「娘,你怎麼又說這樣的話,你知道我離不得你的,你哪裡也不許去,就陪著我。」

    陸妙想嘴角噙著笑,不再多說,清亮的眸子注視著曾漁。

    曾漁心中一嘆,看著陸妙想清麗的面容,燈下面頰細細寒毛都能看見,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種種情感卻只能深埋心底,這還真有泰戈爾「世界上最遙遠距離」的無奈啊,移開目光看著手裡文徵明八十九歲時書寫的《蘭亭集序》,字跡龍飛鳳舞,完全脫去王羲之的窠臼,自由揮灑,姿態健逸——

    良久,曾漁抬眼道:「我會照顧好嬰姿小姐的,陸娘子也不要再提出家修行的事了,莫讓嬰姿小姐難過。」

    陸妙想看到曾漁眼裡的落寞,心下愀然。

    西屋內一時安靜下來,誰也沒說話,唯聞寒風掠過楓林樹梢。

    曾漁不想讓氣氛凝重,展顏笑道:「讓我向陸娘子或者嬰姿小姐請教一局棋吧?」說話時肚子突然「咕咕」幾聲,飢腸轆轆啊,不禁臉現尷尬之色。

    陸妙想和嬰姿對視一眼,嬰姿道:「曾先生沒在園子用晚飯嗎?」

    陸妙想起身道:「曾先生教小姿對弈一局吧,貧尼去做湯餅,很快就好。」

    曾漁也不謙辭了,嘗一下陸妙想的廚藝也好,起身拱手道:「有勞陸娘子,小生也真的餓了。」

    陸妙想去廚下了,這邊嬰姿又羞又喜地收拾著棋枰上的棋子,臉兒紅紅問:「曾先生是要白子還是黑子?」

    曾漁要了黑子,讓嬰姿白子先行,起先十餘手棋嬰姿下得堂堂正正,但遇到曾漁故意不按常理的試應手就有點不知變通,曾漁問她:「你的棋是你姨娘教的,那你姨娘又是誰教的?」

    嬰姿道:「我娘是學的《秋仙遺譜》。」起身去書架尋了兩冊書來,是嘉靖二十六年的木刻本《秋仙遺譜》。

    嬰姿道:「我幼時常見我娘一個人下棋,待我懂事了一些,就由我陪我娘下棋了。」

    多麼寂寞的女子啊,寂寞是腐蝕心靈的毒藥,會有各種慾念橫生,這需要何等堅貞的心性才能保持不墮落?

    這時,陸妙想在廚房那邊喚道:「小姿,來幫我一把。」

    嬰姿應了一聲,將手裡的一枚棋子放回棋奩,對曾漁道:「曾先生我去去就來。」

    很快,陸妙想挑燈籠,嬰姿端著一個大湯碗來了,滿滿一大碗湯餅,蔥花油花,香氣撲鼻,所謂湯餅其實就是面條,在大明朝,一切麵食都可稱餅,燒餅、蒸餅、籠餅……

    曾漁是餓得狠了,這種重羅精面可口,陸妙想的烹調手藝又好,曾漁吃得不亦樂乎,把陸妙想和嬰姿看得呆了,她們平時兩個人都吃不了這一湯碗麵食,曾漁一個人一湯碗似乎還不夠吃——

    陸妙想見曾漁把麵湯都喝掉了,便道:「那貧尼再去做些湯餅來。」

    曾漁忙道:「不用了,小生飽了,是陸娘子做的湯包實在美味,小生就現了饕餮相,吃相這般不雅讓陸娘子和嬰姿小姐見笑了。」

    三人皆笑,其樂融融,這時遠處的介橋村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已經是二更天了。

    曾漁起身道:「小生要回去了,多謝陸娘子的湯餅。」

    陸妙想讓嬰姿挑著燈籠送曾漁到獨木橋邊,嬰姿立在橋頭盡力伸長手臂給走上獨木橋的曾漁照亮——

    曾漁過了橋,解開韁繩,牽馬而行,向隔岸的嬰姿揮手道:「嬰姿小姐回去吧。」

    出了楓林,曾漁回頭望,那一點燈火隱隱約約還在獨木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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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捉姦捉雙

     一大碗湯餅下肚,曾漁周身暖暖,牽馬走在通往介橋村的大路上,腳步輕快,忽然聽到前方隱隱有人在奔跑,很快就過了村東的小石拱橋,暗夜中只聽得到腳步聲,看不清人影,不知這人有何急事要跑得這麼快?

    曾漁並未在意,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過石拱橋,進入介橋村,青石板路忽明忽暗,那是兩邊民戶門隙或窗櫺透出的燈光,冬夜二鼓後,大多數人家都已經關門閉戶了,被山陵田野包圍的介橋小村非常安靜,青石板路的馬蹄聲就顯得分外響亮。

    從那片古樟穿過就是鈐山堂,地上落滿樟樹果,走過去「吱吱」響,就在這時,那株數人合抱的老樟樹後面冷不丁傳出一聲:

    「曾先生安好。」

    曾漁嚇了一跳,向後疾退一步,眯起眼睛問:「是誰?」

    「曾先生,是我。」

    夜色微茫,古樟後轉出一個圓圓胖胖的身影,看那身材輪廓就知道是嚴紹庭。

    曾漁皺眉道:「原來是紹庭公子,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嚴紹庭笑道:「曾先生不也是這麼晚到處遊蕩嗎。」這酷似嚴世蕃的小胖子聲音裡透著歡娛。

    曾漁心中一凜,嚴紹庭這話裡有話啊,聯想到方才村外聽到的奔跑的腳步聲,曾漁心弦繃了起來,問道:「紹庭公子等在這裡是有話要對我說嗎?」

    嚴紹庭不答,卻問:「曾先生未在寄暢園用晚飯,現在想必餓了吧,趕緊讓廚下為曾先生做一大碗湯餅吧。」夜色裡目光閃動,可見其得意。

    曾漁心提了起來,難道嚴紹庭聽到了他與陸妙想和楓林木屋的談話,這不可能啊,木屋靜謐,若有人靠近他應該能察覺,而且他與陸妙想都是輕聲交談,除非進到木屋竹籬裡面躲在西窗芭蕉樹下,否則不可能聽得到屋內細語——

    「紹庭公子尚未就任錦衣衛副千戶,就已經擔負起巡查偵聽之責嗎,了不起,了不起,年少有為,虎父無犬子。」曾漁故意語帶譏諷,要激怒嚴紹庭,好從中知道嚴紹庭到底聽到了一些什麼?

    嚴紹庭倒也沒有大怒,這小子有點城府,冷笑道:「曾先生似乎有恃無恐啊,你深夜與我父的小妾和養女共處一室,又是吃湯餅,又是下棋,好像一家人一般快活得緊,你難道不怕被揪到官府問罪嗎?」

    曾漁心下略寬,嚴紹庭應該是看到他在楓林木屋裡,至於他和陸妙想說的那些話嚴紹庭是不知道的,沉默了一會,問:「紹庭公子看來是盯了我很久了,不知紹庭公子究竟想幹什麼?」

    嚴紹庭自以為抓到了曾漁的把柄,聽曾漁口氣似有服軟之意,便道:「曾先生上回說得沒錯,我與曾先生並無怨仇,我只是不忿曾先生與我慶兄親近而已,只要曾先生明日在族學當眾教訓我慶兄一番,比如說他行止猥瑣不似官紳子弟、讀書蠢笨不如牧童小兒,然後隔三岔五就指責他的過錯,沒錯也要給他挑點錯,嘿嘿,只要曾先生能做到這些,那麼今夜楓樹灣之事我就當沒看見,還可代曾先生掩飾。」

    在嚴紹庭看來,陸妙想不過是一個棄婦而已,而且他也不承認嬰姿是他妹妹,平時在族學裡對嬰姿他都是不理不睬的,只要能打擊到他的庶兄嚴紹慶,曾漁和陸妙想她們廝混不關他事,只要曾漁瞞得住其他人就是曾漁的本事,他最想看到庶兄嚴紹慶被曾漁斥責時的驚愕、羞憤、傷心,他知道嚴紹慶與曾漁交情甚好,嚴紹慶還讓其母曹氏送曾漁布匹、法貼等禮物,分明是拉攏曾漁來冷落他,所以一旦嚴紹慶被自己敬重信任的人背叛,對嚴紹慶的打擊那可就沉重了,他嚴紹庭最想看到這樣戲劇的一幕,這一點與其父嚴世蕃很像,兩個字——陰毒。

    曾漁嚴肅道:「都是同父異母兄弟,紹庭公子又有什麼深仇大恨要這麼對付自己的兄長,你不覺得這樣做很無德嗎?」

    嚴紹庭冷笑道:「曾先生莫要板起臉假道學,你勾引他人妻女就是有德嗎,我再問你一句,你肯不肯依我之言去羞辱嚴紹庭?」

    曾漁斷然道:「決然不肯。」

    曾漁這樣堅決的態度出乎嚴紹庭所料,急怒道:「通姦那可是杖八十、流放邊關的大罪,你不怕我狀告你?許知縣與我父關係甚好,絕不會因為你是秀才而——」

    曾漁不待嚴紹慶說完,即輕蔑道:「悉聽尊便。」

    嚴紹庭被曾漁的態度驚住了,曾漁竟然不怕這種威脅,曾漁有何依恃?

    曾漁冷冷道:「捉賊捉贓、捉姦捉雙,憑你這黃口小兒無憑無據誣我就有人信了,你還告官,方塘先生先就給你一頓板子,你信是不信?」

    嚴紹庭驚怒道:「曾九鯉,你果然無恥,卻原來是因為我沒有把你當場堵在楓樹灣!」

    曾漁斥責道:「無恥,誰能比你無恥?竟用自己的妹妹來威脅一個外人去羞辱自己的兄長,你這是無恥之尤!我從寄暢園歸來,路過楓樹灣,遇嬰姿小姐在溪畔提水,就幫她提了兩桶水,正好陸娘子在做湯餅,就吃了一碗,然後就離開了,有禮有節,天日可鑑,這是通姦嗎,通姦是這樣的嗎,你見過通姦嗎?嚴紹庭,你這樣不但侮辱了我,更侮辱了你的先人!」

    曾漁一番痛罵,罵得嚴紹庭一張胖臉漲成豬肝色,氣得身子發抖,心裡恨自己還是不夠老辣,方才若是叫上幾個健僕衝進木屋去當場把曾漁和陸妙想母女一起抓住綁起來送到縣衙,哪裡還有曾漁在這裡斥責他的份,而現在無憑無據,若是鬧將起來,叔父嚴世芳對曾漁觀感甚好,恐怕還真不會相信他說的話,只會認為他因為上次的事而對曾漁懷恨在心,故意誣陷曾漁,那他罰跪挨竹笞少不了——

    嚴紹庭氣得要吐血,指著曾漁道:「曾九鯉,你莫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事,你去楓樹灣也不是頭一次,每日還接送嬰姿往來族學,你居心不良!」

    曾漁笑了笑,說道:「紹庭公子還真是有心人哪,我的一言一行都看在你眼裡是嗎,好,那我告訴你,我的確別有居心,嬰姿小姐聰明美麗,我甚是愛慕,我未娶,嬰姿小姐未嫁,豈非良配?」這話是被嚴紹庭逼的,非如此不可了。

    嚴紹庭驚道:「你想娶嬰姿?」

    曾漁道:「當然。」

    嚴紹庭連聲冷笑道:「憑你一窮秀才也配與我分宜嚴氏聯姻嗎,你知道我大姐嫁的是何人,山東曲阜的衍聖公知道嗎?」

    曾漁心平氣和道:「你是不是還想說你母親是安遠侯之女,你將要與已經故陸太傅之女定親?」

    嚴紹庭撇嘴道:「你知道就好,嬰姿上回連徐閣老之孫都沒嫁,會嫁你?窮酸丁自不量力,可笑至極!」

    曾漁道:「嬰姿會不會嫁我不由你決定,我只說一件事,切莫小看窮秀才,即便是你祖父,現在雖然貴為當朝首輔,當初不也是一介秀才嗎,你藐視秀才就是藐視你祖父——來,與我去方塘先生處理論理論,方塘先生也是秀才。」

    曾漁正待去抓嚴紹庭的手臂,嚴紹庭身子一縮,轉身就跑,古樟參天,無聲無息,嚴紹庭小子就這樣跑了,也沒拋下什麼狠話,但這小子顯然是個陰狠之人,才十四歲就有這樣的心機,以後一定要小心了。

    透才樟樹的枝丫,可以看到夜空的幾顆星星,曾漁仰頭觀天片刻,搖了搖頭,牽了蒙古馬黑豆正待回鈐山堂,卻聽得古樟後又有一人出聲道:「曾先生——」

    這人叫了一聲「曾先生」後就走了出來,清清瘦瘦,卻是嚴紹慶。

    不待曾漁開口詢問,嚴紹慶即道:「方才的話我都聽到了,曾先生請受紹慶一拜。」說著長揖到地。

    曾漁丟了馬韁,上前拉起嚴紹慶的手問:「你怎麼也在這裡?」

    昏暗中看不清嚴紹慶的神情,只聽嚴紹慶說話聲音有些顫抖,顯然情緒激動,說道:「嚴紹庭讓嚴二虎監視曾先生,方才嚴二虎匆匆忙忙跑回來見嚴紹庭,嚴紹庭隨後就出來候在這樟樹下,我也悄悄跟在後面——曾先生寧受嚴紹庭威脅也要回護於我,讓我感激萬分,熱淚盈眶,曾先生真君子也。」

    曾漁道:「我就是有過錯那也是一人做事一人當,豈肯受他要挾來傷害你。」

    嚴紹慶道:「曾先生哪裡做錯事了,曾先生與嬰姿妹那是兩情相悅,嬰姿妹當然可以嫁給曾先生——」

    曾漁忙道:「兩情相悅還說不上,我只是私心有些愛慕而已。」

    少年嚴紹慶現在對曾漁是恨不得掏心窩的那種好,說道:「曾先生放心,我定助你得成好姻緣。」

    曾漁憂慮道:「好姻緣先不要提了,紹庭公子今日被我痛責,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不知他又有什麼毒計要陷害我!」

    嚴紹慶義氣當頭,慨然道:「曾先生勿憂,我會讓人監視嚴紹庭的,我這邊人多,絕不會讓他傷害到曾先生。」

    曾漁謝過嚴紹慶,心裡想楓樹灣他還是要去,終日提防嚴紹庭總不是一個事,有什麼兩全之策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9
第147章 雅賊

     此後數日,風平浪靜,嚴紹庭似乎忘了曾漁對他的痛罵,每日照常來毓慶堂讀書,嚴紹庭對曾漁當然不親近,但也沒有露骨地表現出痛恨之意,小胖子言行舉止一如往日——

    嚴紹慶命僕從四下留意,並未發現嚴紹庭私下散佈關於曾漁和楓樹灣的流言,似乎嚴紹庭承認了失敗,屈服了,不敢再惹曾漁了。

    十月初六日夜裡,嚴紹慶陪曾漁在鈐山堂書樓看書畫藏品,聽得樓下的嚴紹庭在大聲吩咐僕人明日一早去縣城買芝麻糖和藕絲糖,小胖子嚴紹庭很愛吃糖,其母柳氏還從北京經驛遞寄糖給他吃,什麼秀糖、蔥糖、琥珀糖、倭絲糖、玫瑰灌香糖,品種很多——

    嚴紹慶低聲笑道:「曾先生,嚴紹庭讓曾先生教訓得安分守己了,這幾日老實得很,只顧吃糖了。」

    曾漁卻沒這麼樂觀,若是嚴紹庭對他橫眉豎目,那他還不用過於擔心,但嚴紹庭偏偏裝作若無其事,這份隱忍已非一般少年人所能有,這小胖子頗有其父的聰明和心機啊,絕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這幾日曾漁都不敢獨自去楓樹灣,要提防嚴紹庭糾集奴僕把他強行抓起來和陸妙想、嬰姿一道扭送縣衙,若有機會,嚴紹庭是會這麼幹的,這小子夠陰毒,曾漁雖然會幾路散手,但好漢架不住人多啊,不得不防,說道:「只怕還有風波,嚴紹庭不會這麼忍氣吞聲的。」

    嚴紹慶道:「曾先生不要擔心,嚴紹庭已寫信給他南京的母舅,要他母舅派人接他去南京,這個月底或者下個月初南京柳府應該就會派人來接他去了,這樣分開也好,我也不想兄弟反目,整日和仇人一般真無趣。」

    曾漁問:「紹慶公子是如何知道的,他告訴你的?」

    嚴紹慶道:「他怎麼會告訴我,我與他根本不說話,這是我的僕人打聽到的,應該不假。」

    曾漁摩挲著書案上的那冊《顏魯公家廟碑帖》,沉吟道:「要不我們試他一試,賣個破綻,看他是不是真的就息事寧人了?」

    嚴紹慶大感興味,忙問:「曾先生,怎麼個賣破綻法?」

    當下曾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番話,嚴紹慶大點其頭,心裡暗讚曾先生智計百出,曾漁笑道:「算是開個玩笑,且看嚴紹庭上不上鉤?」

    從這夜起,曾漁每次從書樓下來都攜帶了一兩件書畫或者古董藏品,說是便於早晚臨摹或者鑑賞,這些藏品有的過兩日就送回書樓,有的一直留在樓下曾漁的房間裡,曾漁言談間也多次表示對這些藏品的喜愛——

    十月初十傍晚,曾漁從嚴氏族學回到鈐山堂,發現自己的房間有人進來過,他每次離開房間前都做了暗記,有人進來他就能知道,當下檢點了一下物品,未見丟失,心裡有數,不動聲色。

    次日一早,曾漁向嚴世芳告假,說要去宜春回訪井毅,嚴世芳道:「提學大人本月下旬按臨袁州,到時再一起去吧。」

    曾漁道:「拜見提學宗師是公事,訪友是私事,不便混在一起,晚生今日去,明日便回。」

    曾漁知道自己說「公私分明」定能得到嚴世芳的認可,果然,嚴世芳點頭道:「曾生說得是,那你就去吧,也不必明日就回,後日回來即可。」

    曾漁便攜了自己的書篋,騎馬先去楓樹灣與陸妙想說了幾句話,便即上路趕到寄暢園,將馬匹寄在園子裡,背著書篋搭船去宜春——

    毓慶堂嚴氏族學照常開講,在臨帖習字的間隙,嚴紹庭出了族學大門,小廝六兒捧一盒糖候在門前大樟樹下,嚴紹庭拈了一塊糖放在嘴裡嚼,低聲道:「你去曾漁房間裡仔細看看,昨日他房間裡的張旭《春草帖》、顏真卿《家廟碑帖》、蘇軾《赤壁賦》、吳通微《千字文》、李思訓《仙山樓閣圖》、文與可《墨竹圖》這五件書畫還在不在?對了,還有宋版《容齋隨筆》一部、玉珊瑚瓶一對,這些都還在否?速去,小心不要讓人看見,若是看見了也不要慌,就說是給曾先生打掃房間。」

    看著小廝六兒一溜煙跑回去,嚴紹庭也轉回族學照常習字、聽課,中午時回到鈐山堂,小廝六兒尋個機會向他稟道:「《春草帖》、《家廟碑帖》、《赤壁賦》、《仙山樓閣圖》和一對玉珊瑚瓶都在,其他幾樣都不見了。」

    嚴紹庭心下暗喜,問了一句:「你看仔細了,到處都找過了沒有?」

    小廝六兒道:「少爺,那個房間就是床和書桌,還有一隻衣箱和兩隻椅子,東西很好找,小的仔細找過了,就是沒有,《容齋隨筆》厚厚一疊啊,藏不住的。」

    嚴紹庭點點頭,午飯後上到書畫收藏室翻檢,沒有發現吳通微的《千字文》和文與可的《墨竹圖》,宋版《容齋隨筆》也未歸還,心裡冷笑:「張旭、顏真卿、李思訓和蘇軾名氣大,若是遺失了這些字畫不容易掩蓋,吳通微名氣小得多,書法卻是曾漁很喜愛的,還有文與可的《墨竹》也是曾漁極喜愛的,書樓內宋版書甚多,曾漁以為少個一、兩套不會有人過問,就想據為己有了,哼,且看曾漁從宜春回來會不會把這幾件東西帶回來,若帶回來那就沒事,若真的敢盜取我父親的藏品,那他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次日傍晚,曾漁回來了,小廝六兒趁曾漁飯後散步之隙,溜進曾漁的房間翻看那隻書篋,只有幾本八股文集和筆墨紙硯,沒有其他東西,忙去報知嚴紹庭,嚴紹庭道:「我知道了。」

    小廝六兒道:「我們現在就去稟報二老爺說那個曾秀才是賊——」

    嚴紹庭在小廝六兒的腦殼上拍了一下,低聲道:「不要輕舉妄動,這回我要捉賊捉贓。」心想:「書樓上書畫古董極多,曾漁既已起了貪念,得逞了一次,肯定還會繼續伸手,也許在曾漁這個假道學偽君子看來盜取書畫是件風雅韻事呢,嘿嘿,待我人贓俱獲,再看他如何狡辯?」

    嚴紹庭雖然才十四歲,但對人性的瞭解已勝過大多數成年人,這與其父嚴世蕃也是一脈相承的,嚴世蕃就自負聰明絕頂,看透了一切所謂仁義道德,少年嚴紹庭大有父風——

    十月十七日,縣上傳來消息,江西道提學副使黃大人將於本月二十二日按臨袁州府舉行錄科考試,諸生有要參加明年鄉試的就要在二十一日前趕赴袁州府學報應試,放棄明年鄉試的生員可以不參加這次考試,老庠生嚴世芳年近五十,依然不肯放過明年的鄉試,收拾行裝準備赴宜春參加錄科考試,曾漁同行——

    嚴紹庭和小廝六兒這幾日對曾漁盯得更緊了,他們發現曾漁又從書樓取了蔡襄詩表帖二軸、孫過庭書譜帖一軸、董源山水小景二軸、唐寅詩畫二軸,想必又想據為己有——

    十月二十日上午,曾漁收拾了書篋出門,到瑞竹堂與嚴世芳會合,準備同赴宜春,他剛一離開鈐山堂,小廝六兒就溜進他的房間查看,發現蔡襄、孫過庭等名家的字畫都不見了,立即報知少爺嚴紹庭,嚴紹庭方才仔細看了曾漁背著的那個書篋,看到書篋裡有個油布包袱,看那形狀就知裡面是書畫捲軸,看來曾漁是想把這些字畫帶到宜春去交給那位姓井的秀才,然後等年底回鄉時再帶回上饒,曾漁可惡啊,這是在他叔父嚴世芳的眼皮底下偷竊,把他們嚴家人全當泥胎木雕了!

    證據確鑿,該是捉賊捉雙的時候了,嚴紹庭隱忍多日,今日終於要給曾漁致命一擊,興奮異常,當下趕出鈐山堂,正看到叔父嚴世芳在瑞竹堂外坐上帷轎,曾漁背著書篋立在轎邊,叔父邀曾漁一道乘轎,曾漁搖手說習慣步行——

    「叔父,請等一下,小侄有要緊事稟報。」

    嚴紹庭高聲叫著走到帷轎前,眼風掃了曾漁一眼,曾漁臉上似有驚疑不定之色。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9
第148章 誰敢打我?

     嚴世芳已經上了轎子,聽到侄兒嚴紹庭說有要事稟報,便掀帷下轎,問:「有何急事?」

    嚴紹庭大聲道:「叔父,鈐山堂的字畫藏書遭竊!」

    此言一出,不但嚴世芳大吃一驚,在場的嚴氏婢僕一個個慄慄危懼,鈐山堂裡是嚴嵩和嚴世蕃兩代人的收藏,很多古書古畫據說都是無價之寶,以嚴氏父子的權勢,誰敢動這樣的歪心思,這不是找死嗎!

    嚴世芳驚問:「丟失了哪些收藏,幾時發現的?」

    嚴紹庭道:「有蔡襄、董源、孫過庭、文同等名家的字畫,還有不少珍貴的宋版書也不見了。」

    說話時嚴紹庭留意曾漁的動靜,見曾漁邁步往鈐山堂走去,心下愈發篤定,圓胖的身子敏捷地跳過去攔住曾漁的去路道:「曾先生要去哪裡?」見曾漁皺眉沒答話,又道:「曾先生是不是要把偷來的蔡襄、董源等人的書畫悄悄還回去?」

    在場的嚴氏家人和婢僕不禁發出齊齊的一聲驚呼,紹庭公子這是當眾指認曾秀才是竊賊,曾秀才模樣斯斯文文,對人客客氣氣,不像是那種品行不端之人啊!

    嚴紹庭見往日能言善辯的曾漁這時臉作怒色,並沒有立即反唇相譏,想必是做賊心虛了,當即出言封死曾漁可能的狡辯,大聲道:「曾先生該不會是要把這些書畫帶到宜春友人井秀才處慢慢觀摩賞鑑吧,就是要借也要先向我叔父說一聲啊,這樣悄悄藏在書篋裡帶走是何道理?」

    嚴世芳喝道:「紹庭,你胡說些什麼,曾生豈是那等人,這事我已知曉,你不必多言。」對曾漁道:「曾生,一道乘轎說話。」

    嚴世芳這是要全曾漁體面,他雖然欣賞曾漁的才學,但畢竟相處未久,尚不知曾漁真正品性,或許金銀財寶曾漁能做到非義不取,但對於酷愛的名家字畫很難說就不會犯糊塗,看侄兒紹庭一副證據確鑿的樣子,反觀曾漁卻似啞口無言了,所以嚴世芳準備先將此事壓下,邀曾漁上轎密談,只要曾漁交出那些字畫、承認錯誤,他就不打算揪曾漁見官問罪,他知道曾漁身世較苦,今年也才二十歲,不忍曾漁一時糊塗就負罪終身——

    曾漁當然立即體會到了嚴世芳宅心的仁厚,心裡大為感動,方塘先生真仁人也,方塘先生與嚴世蕃是同一個祖父的血脈,為什麼品行差距這麼大?

    嚴紹庭也明白了叔父嚴世芳的用意,頓時大為惱怒,都出了這等大事,叔父竟然還想包庇曾漁,他豈肯幹休,高聲道:「叔父,偷竊乃是大罪,豈能輕易放過,鈐山堂的字畫古董乃是我祖和我父數十年的收藏,我父嗜之如命,若是得知失竊,定然心急如焚,叔父礙於顏面不肯追究的話,侄兒這就去縣城向許知縣報案。」

    嚴紹庭這是逼自己叔父不得包庇曾漁,這個官三代是緊揪不放要把曾漁打翻在地不讓曾漁翻身了——

    曾漁蹲身放下背上的書篋,向嚴世芳拱手道:「晚生沒有盜取鈐山堂的藏物,請方塘先生明鑑。」

    嚴紹庭斜睨著曾漁,冷笑道:「真是厚顏無恥啊,都這時候了還要死撐,我問你,你書篋裡這個油布包裡是什麼?」這是把曾漁當罪犯審問了。

    曾漁道:「是幾幅字畫,卻並非鈐山堂的字畫。」

    嚴世芳見侄兒說話太過無禮,喝道:「紹庭,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叔父嗎,有我在此,哪裡輪得到你來責問曾生?」

    嚴紹庭對叔父嚴世芳的態度很是不滿,施禮道:「請叔父以直報怨、秉公而斷,侄兒就不多說了。」說罷退到轎邊,兩眼瞪著曾漁。

    曾漁道:「不知紹庭公子為何一口咬定在下盜取了鈐山堂的收藏,紹庭公子對在下哪裡來的這麼重的恨意?」

    嚴紹庭忍不住開口道:「打開油布包看看就真相大白了,若是我冤枉了你,我下跪磕頭賠禮道歉。」

    曾漁道:「豈敢。」說著,從書篋裡取出那個長條狀油布包,打開油布,取出裡面的幾幅捲軸,遞給嚴世芳道:「方塘先生,請驗看。」

    嚴世芳將捲軸一一打開,臉色鐵青,怒視嚴紹庭,厲聲道:「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麼!」

    嚴紹庭心下驚疑不定,走近叔父嚴世芳,不料叔父劈頭就給了他一記耳光,白白胖胖的左頰頓時現出一個紅紅的巴掌印,嚴紹庭養尊處優,長這麼大何曾挨過打,捂著臉驚怒道:「為何打我!」

    嚴世芳怒道:「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這是蔡襄、文同的書畫嗎?」

    嚴紹庭朝叔父書裡的那幅畫看了一眼,是一幅墨竹,落款瞥見「曾漁」兩字,不禁目瞪口呆,油布包裡竟是曾漁自己作的字畫!

    只聽曾漁道:「晚生上回去宜春拜訪井元直,元直兄不嫌晚生字畫鄙陋,囑我作幾幅送他,所以趁這次隨方塘先生去宜春之機帶過去,未想讓紹庭公子生了這麼大的誤會,這也是晚生無德之故,慚愧。」

    嚴紹庭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冤枉曾漁是賊,這損的是他分宜嚴氏的名聲,嚴世芳氣極,喝命家僕揪住嚴紹庭竹笞二十,又向曾漁連聲道歉——

    嚴紹庭大叫道:「叔父,鈐山堂失竊是實,叔父沒有查清就要責打小侄,小侄不服,小侄年幼,父母俱不在身邊,若叔父無緣無故責罰,小侄就撞死在這裡。」

    嚴世芳連聲道:「好,好,你還敢不服,你憑空誣曾生清白,不即認錯還敢狡辯,今日就是你父親在此我也要責打你,來人——」

    嚴紹庭急了,叫道:「六兒、小六,出來,向我叔父說清楚。」

    小廝六兒畏畏縮縮出來了,向嚴世芳跪倒道:「二老爺,庭少爺所言句句是實,曾先生拿了鈐山堂的很多字畫去——」

    嚴紹庭氣又盛了,他堅信曾漁拿了那些字畫,今日只是不湊巧沒捉到贓物,那些贓物定是被曾漁藏在其他地方,叫道:「叔父,侄兒若不是有確切證據豈敢誣他,上次他去宜春訪友,鈐山堂就少了吳通微的《千字文》和文同的《墨竹圖》,還有一套宋版《容齋隨筆》,這次又少了蔡襄詩表帖二軸、孫過庭書譜帖一軸、董源山水小景二軸、唐寅詩畫二軸,雖不在這書篋裡,料想也是藏於某處,請叔父明鑑。」

    曾漁道:「方塘先生,紹庭公子這麼說不但污了晚生的聲譽,更辱及井元直,晚生不得不辨,紹庭公子列舉的這些字畫前些時日晚生的確從書樓取到了樓下臥室以便早晚鑑賞臨摹,因為這次要去宜春,晚生擔心這些字畫放在樓下臥室會污損甚至遺失,所以今日一早就把上述名家字畫送到樓上分門別類歸藏,只有那部《容齋隨筆》還留在案頭,請方塘先生親眼驗證。」

    嚴紹庭聽曾漁不疾不徐地說著,心裡已感不妙,但這時也只有硬著頭皮跟著叔父嚴世芳去鈐山堂驗證——

    曾漁的臥室書案上,一隻木函裝的數十捲《容齋隨筆》整整齊齊擺放在案頭,再上到樓上藏室,嚴紹庭口裡丟失的那些字畫全部都在,只是擺放處有些偏僻不甚醒目而已,嚴世芳盯著侄子嚴紹庭問:「你還有何話說?」

    嚴紹庭怕挨竹笞,也顧不得說得通說不通了,道:「叔父,小廝六兒上回因為曾先生的事挨了打,心中怨恨,就橫誣曾先生偷竊,小侄是為了愛護祖父和父親的收藏,信以為真,就冤枉了曾先生——」,說著快步走到曾漁面前,長揖道:「曾先生,學生年幼無知,做錯了事,請曾先生責罰。」保持躬身的姿勢,顯得知錯能改,很誠懇的樣子。

    嚴紹庭也真拉得下臉,又把罪過推到小廝六兒頭上,這讓曾漁很鄙夷,心想:「嚴紹庭壞得沒品,比其父還不如,這種人當上了錦衣衛副千戶,絕非民眾之福。」冷冷道:「我哪裡能責罰你,全憑方塘先生作主吧。」這是不肯輕饒的態度。

    嚴世芳也覺得自己侄子這回實在是太過分了,當眾誣陷曾漁偷竊,孰能容忍,堂兄嚴世蕃的兩個兒子請他代為管教,嚴紹慶頗為忠厚,這個嚴紹庭卻是愛耍小聰明和小手段,沒有世家子弟的儒雅大氣,再不管教就晚了,沉聲道:「把嚴紹庭竹笞二十,小廝小六挑撥是非、邪惑主人,竹笞三十,以後不許在嚴紹庭左右侍候,交與饒管事帶到寄暢園去鋤草。」

    嚴紹庭嚇得不輕,他怕挨打,叫道:「叔父,侄兒知錯了,再也不敢了,請叔父饒過侄兒這一回。」

    兩個僕人左右拉著嚴紹庭,沒有立即拖嚴紹庭到樓下去打板子,看二老爺嚴世芳是不會會改變主意饒過紹庭公子,卻聽嚴世芳厲喝道:「知錯就不用責罰了,拖下去,結結實實竹笞二十。」

    兩個僕人只好拖著嚴紹庭下樓,嚴紹庭見軟求不行,又叫道:「你們誰敢打我,我已經是官身,五品錦衣衛副千戶,誰敢打我,我告訴我爹我娘,絕饒不過你們!」

    兩個僕人被嚇住了,也知道柳夫人寵愛紹庭公子,他們下人如何敢動手,被嚴紹庭用力一掙,就脫手跑了——

    這下子可把嚴世芳氣壞了,怒叫道:「豈有此理,你們兩個不把嚴紹庭抓回來,我就把你二人送到縣衙治罪——」

    二老爺之命也不能不遵啊,兩個僕人只好追過去,把剛逃出鈐山堂大門的嚴紹庭給抓了回來,還一邊陪小心道:「庭公子,這須怨不得小人,是二老爺要小人抓的……」

    嚴世芳下了樓,喝道:「嚴紹庭竹笞二十、小廝六兒三十。」

    小廝六兒立即就被剝了下衣一五一十打了起來,打得鬼哭狼嚎,嚴紹庭卻沒人敢打,嚴世芳一再催逼,那兩個僕人「撲通」跪下磕頭道:「二老爺,小的不敢以下犯上啊,打了紹庭公子,小的只怕也活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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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過河卒子

     嚴世芳見自家奴僕都不敢打嚴紹庭,愈發氣惱,厲聲道:「好,那就由我這個做叔父的親自動手——給我拽住他,你們是不是連這點事都做不了?」

    兩個僕人只是不敢動手打嚴紹庭而已,拽住嚴紹庭還是敢的,當下一左一右拽著嚴紹庭的手,把嚴紹庭拉綁在廊柱上,肥臀朝外——

    嚴世芳奪過一個僕人手裡的竹笞條,一把扯下嚴紹庭的底褲,手執竹條「啪啪啪」地朝嚴紹庭的肥白屁股抽打,眼見得雪白臀肉一道道紅痕瘭起,嚴世芳下手很重。

    嚴紹庭大哭起來,叫道:「這是曾漁陷害我,曾漁夜裡跑到楓樹灣與十三姨和嬰姿私通,被我撞破,就設計陷害我,嚴紹慶也是幫凶,啊,痛死了!」

    嚴世芳怒極,罵道:「不知悔改的孽障,竟還敢胡言亂語,今日我就將你活活打死又怎樣。」手裡竹條死命抽打嚴紹庭,打得嚴紹庭身子亂扭,臀部一道道的瘭痕開始滲血——

    看看打得差不多了,曾漁上前攔住道:「方塘先生,息怒,息怒,紹庭公子年幼,薄懲一下就可以了。」

    畢竟不是自己兒子,責打過重不好交待向堂兄堂嫂交待,見曾漁勸阻,嚴世芳也就借階下台,將手裡竹條丟在地上,揪著嚴紹庭的耳朵皮道:「今日若不是曾先生為你求情,我就將你活活打死,還不向曾先生賠禮道歉。」

    嚴紹庭的肥白屁股現在成了血紅屁股,這富貴公子長這麼大何曾受過這般苦楚,鼻涕眼淚全下來了,兩個僕人放下他的手,他還撅著個血跡斑斑的屁股抱著柱子哭叫,那樣子可憐又可笑。

    嚴世芳怒道:「還不知錯道歉是嗎,是不是還想挨揍?」

    嚴紹庭哭喊道:「知錯了,知錯了,叔父我知錯了,曾先生我知錯了,我會牢記這次教訓的,再也不會犯這樣的糊塗了。」說這話時,嚴紹庭腦門抵著木柱一下一下撞著,咬牙切齒。

    嚴世芳命僕人拉嚴紹庭回臥室用傷藥搽臀傷,又對鈐山堂的管事和婢僕道:「自今日始,不許嚴紹庭出堂門半步,誰敢私自放他出去,誰就給我滾出介橋村。」

    嚴世芳唉聲嘆氣,在堂前踱步,左思右想,就在曾漁房間鋪紙研墨給伯父嚴嵩寫信,當初是伯父嚴嵩叮囑他代為管教嚴紹慶和嚴紹庭二人的,現在嚴紹庭這般驁劣,讓嚴世芳很失望——

    嚴紹庭在屋裡呼痛不絕,一直在看熱鬧的嚴紹慶對曾漁低聲道:「我弟紹庭並沒有真心悔改,方才我看到他還咬牙切齒目露恨意呢。」

    曾漁搖頭道:「隨他怎麼樣吧,貴府的伴讀我是做不了啦,因我的到來,反讓你兄弟二人更生齟齬,我實在是慚愧。」

    嚴紹慶忙道:「曾先生說的哪裡話,紹慶在曾先生這裡受益良多,曾先生沒來之前,我與紹庭的關係就已經是這樣,他總想處處壓制我,因為曾先生把我和他一視同仁,沒有高看他一等,他就對曾先生不滿,上回他想要挾曾先生來折辱我,曾先生不從,他更是懷恨在心,這次受罰也是他咎由自取,曾先生萬勿自責。」

    曾漁倒是沒什麼自責,在嚴紹慶和嚴紹庭二人當中他不可能左右討好八面玲瓏,嚴紹庭雖然只有十四歲,但性情自大陰毒,這些日子與小廝六兒還有嚴二虎幾個人幾乎是時時刻刻盯著他,若不賣個破綻讓嚴紹庭撲上來咬,那就防不勝防,他曾九鯉絕不至於心慈手軟到見嚴紹庭屁股打出血就自責,說道:「不管怎麼說都有我的責任,我去看看方塘先生。」

    嚴世芳已經寫好信,正吩咐僕人把信到分宜縣衙交給許知縣,由許知縣通過官驛急遞鋪寄往北京,曾漁進來拱手道:「方塘先生,晚生有負先生和嚴侍郎的所托,這個伴讀晚生是失職了,晚生無顏待在這裡。」

    嚴世芳忙道:「這與曾生何干,曾生安心在此,紹庭自幼嬌寵太甚,受些挫折也好。」

    嚴紹慶跟進來道:「請叔父一定挽留曾先生,曾先生受委屈全是因為侄兒,庭弟這般荒唐,也與侄兒沒有做好兄長的表率不無干係,請叔父責罰侄兒。」

    嚴世芳知道這嚴紹慶、嚴紹庭兄弟關係不睦,相對來說他更喜愛嚴紹慶,因為嚴紹慶更像他伯父嚴嵩,平時也沒有嚴紹庭那麼多紈袴習氣,比較肯聽教,嚴紹庭與他堂兄嚴世蕃很像,嚴世芳其實很反感他堂兄嚴世蕃,不說其他,單是守喪期間照常飲酒作樂就讓恪守儒家傳統禮儀的嚴世芳極為不滿,幾次勸諫,卻被嚴世蕃的歪理邪說繞得暈頭轉向,嚴世蕃善詭辯,他辯駁不過嚴世蕃,嚴世蕃最後道:「芳弟,我與你是兩條道上的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只管閒居鄉野獨善其身吧,不要管我的事,既然我父親囑咐你代為管教我那兩個兒子,那你就好好教導他二人吧。」

    嚴世芳讀書讀得有點迂腐,對這種庶兄嫡弟的複雜微妙關係理不清,教書他會,但怎麼才能讓嚴紹慶和嚴紹庭親密和睦,除了教訓幾句,他別無良策,當下只有叮囑嚴紹慶要多多與弟弟親近,又列舉舜的例子,大舜的弟弟象如何的不賢,幾次暗害舜,卻最終被舜的德行感化,嚴世芳勉勵嚴紹慶要以聖賢為楷模,引導弟弟嚴紹庭改過自新——

    嚴紹慶口裡唯唯稱是,心裡道:「舜帝命大,怎麼害都這害不死,我如何能比,上次若是曾先生受紹庭脅迫故意來折辱我,那我都承受不了。」

    這麼一耽擱,就已經臨近午時了,去袁州府學還是不能拖延,嚴世芳叮囑了婢僕幾句,與曾漁、嚴紹慶趕往寄暢園,準備在寄暢園用午飯,然後乘船去宜春,嚴紹慶是因為毓慶堂暫時休學,他要去寄暢園與母親曹氏相聚——

    嚴世芳邀曾漁和他一道乘轎,說是有事相談,曾漁便將書篋放在嚴紹慶的轎子裡,他坐上了嚴世芳的帷轎,這種帷轎比較寬大,乘坐兩個成年男子並不顯侷促,抬轎的轎伕也由兩人增至四人,算是四抬大轎了。

    兩頂轎子、五個隨從出了介橋村,走在了前往縣城的大道,這日天氣陰陰的,放眼望去,草枯葉落,山寒水瘦,楓樹灣的楓葉也凋落大半,遠遠望去,只有密密麻麻的樹杈,轎子裡的嚴世芳搓著手道:「今年冷得早,冬月想必就要下雪。」

    說了這句話之後,嚴世芳又沉默著,,這位年近五十的老秀才面有憂色,半晌方道:「曾生,以你看來,我伯父是何等樣人?請直言,我不會外傳。」

    曾漁原以為嚴世芳要與他談談嚴紹庭方才說的關於楓樹灣的謠言,沒想到嚴世芳卻要談論其伯父嚴嵩,忙道:「晚生見識短淺,如何敢評論嚴閣老。」

    嚴世芳嘆了口氣,曾漁雖然好學有才,但畢竟年少,不易體會他的憂慮啊,他伯父和堂兄在士林當中聲譽不佳,如今伯父已老,堂兄荒唐依舊,這富貴榮華能保到何時,只怕他嚴世芳沒有因為伯父是當朝首輔而得過好處,卻要因伯父失勢而受牽連啊,再者,他的兒子嚴鵠過繼給了堂兄嚴世蕃做養子——

    卻聽曾漁說道:「晚生斗膽說一句,嚴閣老素以謙虛恭讓聞名於世,今年已八十,為何不急流勇退、致仕回鄉頤養天年呢?」

    曾漁聽鄭軾說過這一段故事,夏言為首輔時,每次在內閣用餐都不吃官供,所謂官供就是光祿寺為閣臣準備的飯菜,那官供想必不合貴溪人夏言的口味,夏言就讓僕人從府中帶飯菜來,器皿精美、菜餚豐飫,嚴嵩那時也是閣臣,與夏言同桌用餐,嚴嵩始終都是吃官供,而夏言同閣兩年來沒有說過一句讓嚴嵩嘗嘗他的菜餚這樣的客套話,故而嚴嵩懷恨在心,設謀把夏言給害了,因為沒吃到美食就害人當然是笑談,嚴嵩與夏言之爭有更深廣的背景和原因,但從吃官供一事也可看出嚴嵩比較謙恭——

    嚴世芳聽曾漁這麼說,來了興致,說道:「我伯父曾幾次上書求致仕,無奈皇帝不肯,還有我堂兄也力阻,說是一旦離朝,必遭陷害。」

    曾漁心道:「嚴嵩父子現在是騎虎難下,好比過河卒子,只有走到底。」道:「不瞞方塘先生,晚生在鄉間或者旅途中偶爾也會聽到議論朝政者,對嚴侍郎頗有微詞,方塘先生是至親,就應該力諫啊。」

    嚴世芳嘆道:「我兄不聽我勸。」

    曾漁道:「有些事當面不好說,可以寫信細談。」

    嚴世芳點頭道:「曾生說得是,等下我到了寄暢園再給伯父和堂兄分別寫信,不管聽不聽勸諫,總是我的一片苦心。」

    曾漁也知道嚴世芳的勸諫信現在沒有用,但這樣的家書在抄家時可能會有用。

    在寄暢園用了午飯,嚴世芳寫了兩封信親自到縣衙交給許知縣,然後與曾漁搭船去宜春,於傍晚時分抵達宜春城北的狀元洲碼頭,嚴世芳有一個女兒嫁在宜春,他要去女婿家投宿,邀曾漁一起去,曾漁婉辭,他依舊住在上回住過的那家小客棧,就在袁河邊,離狀元洲碼頭不遠。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9
第150章 病從何起

     狀元洲碼頭這家小客棧的掌櫃對曾漁印象深刻,見曾漁再來住店,極是熱情,安排最好的客房、最精潔的酒食款待,讓曾漁很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本月上旬曾漁來過一次宜春,那次主要目的是賣破綻讓嚴紹庭入套,只在井毅家裡住了一夜,次日午後就匆匆搭船回分宜了,井毅家在宜春城西七里處,地名十里鋪,此時日色已暮,不便前去,而且這回要拜見黃提學想必得在宜春多待幾日,住在城邊更方便一些——

    次日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辰時正牌,曾漁在客棧用過早飯,入宜春城北門,要穿城去十里鋪訪友人井毅,從宜春台下經過時忽聽有人喚道:「這是九鯉兄嗎?」

    曾漁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弱冠儒生帶著兩個僕人快步走了過來,這儒生兩眼藐視,語氣卻是驚喜交集:「還真是九鯉兄,前日我聽元直兄說起你在介橋村嚴府為西席,還曾來過一次宜春,為何不來訪我?」

    這位有點鬥雞眼的儒生名叫列立誠,乃是宜春望族,上次在宜春台與曾漁斗詩賽文輸了一百兩銀子,所謂不打不相識,待曾漁離開宜春時二人已然頗有交情了,列立誠從井毅口裡得知曾漁在分宜介橋嚴府做教習,還打算前去拜訪呢——

    曾漁道:「上回來的匆忙,沒有去訪列兄,這回袁州科考,我要在此多待幾日,也可與列兄、劉兄、井兄幾位友人好好一聚。」

    列立誠訝然道:「九鯉兄還不知道嗎,袁州這次錄科考試要延後——」

    曾漁忙問:「是何緣故?」

    列立誠道:「昨日家嚴從袁州府衙得知黃提學患病,不能如期按臨袁州。」

    江西學政黃國卿六月初在袁州主持院試時就已是有病在身,因為幕僚凌鳳曲鬧出的科場舞弊案導致病情加劇,當時袁州名醫薛廷賢診治後建議黃提學要靜心調養,切不可勞心勞力,但因為還有吉安等五府的院試沒有舉行,黃提學也歇不得,只在宜春休息了三日就前往吉安府了,四個月來行程千餘里,主持了吉安、贛州五府的院試和錄科考試,十月初結束了吉安的科試,原定十月二十一日之前趕到宜春的,卻又病在了途中——

    黃提學對曾漁有提攜之恩,曾漁甚是關心黃提學的病情,問列立誠道:「我想去探望黃提學,不知黃提學現在何地,病情重否?」

    列立誠道:「據說是在安福縣城,想必病得不輕。」

    曾漁道:「我去袁州府衙問清楚,今日便動身。」

    列立誠陪著曾漁到袁州府衙,問明黃提學是十月十二日離開吉水經由陸路趕來袁州,十六日在安福縣臥病不起,正延醫治療——

    曾漁問那位禮科房的書吏:「可曾請巫塘名醫薛廷賢去安福為黃大人治病?」

    書吏搖頭道:「不曾,安福知縣只是派人來報信說黃學政不能如期按臨袁州了,並沒有說要請薛醫生去。」

    從袁州府禮科房出來,曾漁對列立誠道:「列兄,我要去巫塘請薛醫生與我一道去安福,薛醫生曾給黃提學治過病,對黃提學病情更瞭解,可對症下藥——列兄若遇井元直,請告訴他一聲,不必等我了。」

    曾漁先找到住在城南的嚴世芳女婿的宅子,向嚴世芳道明情況,嚴世芳點頭道:「黃學政對你有知遇之恩,你理應前去探病,我會宜春逗留到月底等候消息。」

    曾漁匆匆趕回狀元洲碼頭那家小客棧,結了房錢,背著書笈上路,先到距離宜春縣城東門二十餘里的巫塘,且喜薛醫生並未外出就診,聽了曾漁的來意,稍事收拾便帶了一個僕人跟著曾漁上路。

    十月天寒,薛醫生年近六十,不堪步行長途跋涉,曾漁就在村頭雇了一頂小轎讓薛醫生乘坐,薛醫生見曾漁步行跟隨,心下不安,請曾漁也雇轎乘坐,曾漁道:「倒不是小生吝嗇捨不得乘轎,小生年輕力壯,行路也是健身,薛醫生儘管安坐。」

    安福縣距離宜春大約兩百里,曾漁和薛醫生十月二十一日午後從巫塘啟程,於十月二十四日傍晚時分從安福縣城北門入城,向一位儒生打聽黃提學住處,得知是在城西的縣學公廨,便直奔安福縣學而去。

    安福縣學公廨大門朝東,天色昏黑,大門緊閉,曾漁前去叩門,應門的齋夫聽說是求見黃提學,不接曾漁的名帖,說道:「黃老爺病重,不能見客。」

    曾漁說自己是黃提學的門生,從宜春請了名醫來為黃提學治病,那齋夫這才進去通報了,過了一會,一個中年書吏出來了,正是黃提學的心腹家人黃祿保,見是曾漁,黃祿保神情就有些古怪,雖知曾漁帶了薛醫生遠道而來,卻並沒有感激歡喜之色,反而頗見冷淡,這讓曾漁很是不快,心想:「這個黃祿保與袁州院試舞弊案有點牽連,被黃提學嚴加斥責,交出了收受的二十兩賄銀,那次院試舞弊案可以說是我揭發的,這黃祿保因此對我懷恨在心?」

    黃祿保冷淡道:「兩位稍待,我去問問我家老爺肯不肯相見。」說罷轉身進去了。

    曾漁覺得很沒面子,薛醫生是他請來的,數百里跋涉到這裡卻受冷遇,雖然薛醫生表面並無怨言,心裡肯定是很不痛快的,若不是念黃提學恩德,真想拂袖而去。

    等了一刻時,黃祿保提著一盞燈籠出來了,對曾漁和薛醫生的態度明顯好了一些,請二人入內,進到縣學公廨後院一間臥室,只見黃提學靠坐在大床上,一個侍婢正將帳帷兩邊鉤起——

    「黃宗師,學生曾漁拜見。」

    曾漁搶上一步,拜倒在床前,薛醫生也趕緊拜倒施禮。

    江西提學副使黃國卿聲音輕微,問:「曾生緣何到此?快請起,給曾生和薛醫生看座。」

    曾漁站起身,燈光下見黃提學白髮蕭然、面黃肌瘦,氣色比之四個月前差了不少,不禁有些傷感,說道:「學生在分宜教書,聽說宗師大人要按臨袁州,便於本月二十日趕到宜春準備拜見宗師,驚悉宗師臥病安福,想著薛醫生曾為大人醫治過,所以請薛醫生趕來為宗師診治。」

    黃提學向薛醫生點了一下頭:「有勞薛醫生,辛苦了,你們都還未用飯吧。」吩咐黃祿保讓縣學膳夫備酒菜,又對曾漁道:「曾生,你是我破格錄取的生員,你我以後以師生相稱。」

    曾漁道:「多謝老師知遇之恩。」

    薛醫生心想:「黃學政對曾秀才極是賞識,可惱那個家奴小人著實無禮輕慢。」

    待曾漁和黃提學說了一會話,薛醫生便近前為黃提學診脈,又詢問黃提學最近幾個月的飲食起居,在安福請了什麼醫生診治、用了什麼藥?

    曾漁也默默為黃老師搭脈,然後與薛醫生一起到隔壁小廳商量用藥,黃提學病得不輕而且病情複雜,薛醫生也沒有把握對症下藥,只有先開一劑半夏厚朴湯讓黃提學試服,看服藥的效果再決定添減藥物——

    一旁的黃祿保看著曾漁和薛醫生商榷藥方,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曾公子,我家老爺的病有一半也是因曾公子而起——」

    曾漁愕然,黃提學身體一直欠佳,黃祿保為何說黃提學的病是因他曾漁而起,這是何道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0
第151章 報師恩

     鄰室傳來黃提學的咳嗽氣喘聲,曾漁皺眉不語,待那咳喘聲稍定,方對黃祿保道:「請道其詳。」

    黃祿保遲疑了一下,說道:「我家老爺仁義,未對曾公子道明實情,其實老爺這次犯病固然是因為操勞過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按察使司的王老爺來函責問關於曾公子進學之事,我家老爺是以煩惱致病。」

    黃祿保說的「按察使司的王老爺」就是王宗沐,是江西省前任提學副使,現在是江西道按察使,掌一省的刑名司法,權力很大,曾漁心道:「我這個小小秀才都驚動三品按察使了,了不得。」問黃祿保:「王分守只責問在下破格進學,未過問袁州府試舞弊案嗎?」

    黃祿保頓時臉現尷尬,說道:「自然是一併過問了的,我家老爺已經回函向王分守解釋。」

    曾漁道:「黃提學錄取小生,乃是不拘一格為國家擢拔人才,袁州府試時黃提學還與各縣長官和教官當堂面試小生,無人有異議,小生回到信州府學參加月考也考在第一等,如何把小生進學與舞弊案相提並論?」

    黃祿保道:「這是按察使王老爺過問的,又不是我要多事。」黃祿保對上次涉及舞弊案被黃提學嚴責之事耿耿於懷,他對家主黃提學倒並沒有懷恨在心,只是對曾漁極為不滿,在他看來,若不是曾漁揭發了舞弊案,那他就能得二十兩銀子的好處,黃提學也不會因為舞弊案而受到上司的問責,皆大歡喜的事卻被曾漁給攪了——

    曾漁大致料到黃祿保的心思,說道:「黃提學因身體欠佳,由幕僚幫助閱卷,這也是科場常見之事,但幕僚凌鳳曲卻辜負了黃提學的信任,私自收受考生銀錢,讓一些不學無術之輩進學,極大地損害了黃提學的聲譽,且喜黃提學及時撥亂反正,把作姦犯科之徒繩之以法,江西士子歡欣鼓舞,頌揚宗師賢明,而你作為黃提學的心腹家人,上回涉及舞弊案損害家主就不說了,今日我與薛醫生遠道而來為黃提學診治,你卻沒好臉色給我們看,這是何道理?」

    黃祿保隨黃提學遊宦多年,一向受人奉承慣了,養成了一些驕慢脾氣,上回舞弊案被黃提學責罰,他表面痛哭流涕說要痛改前非,心裡卻是不服的,只認為是時運不濟、是曾漁從中作梗,不然就什麼事都沒有,所以方才見到曾漁就很冷淡,沒想到這個少年秀才會當面指責他,讓他既吃驚又惱怒,卻也自知理虧,若曾漁向黃提學說起他的冷淡態度,那他極有可能會被遣送回老家嶺南揭陽——

    「在下何敢對曾公子不敬,只是擔憂我家老爺的身體安康以致心緒不佳而已,若有疏忽怠慢處,還請曾公子、薛醫生原諒則個。」黃祿保忍著羞惱向曾漁和薛醫生致歉。

    曾漁誠懇道:「黃兄,你是黃提學的心腹家人,在下是黃提學的門生,我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自當團結一致、相互照應,一道為維護黃提學的清譽令名出謀劃策——」

    黃祿保連聲道:「是,是,曾公子教訓得是。」

    曾漁道:「何敢說教訓,黃提學作為一省學政,只要是公正公開地主持科考,即便是按察使司的王分守也無權干涉,現在既然王分守過問了,那就是涉及到了違法犯律之事,袁州府試舞弊案已由黃提學自己撥亂反正,主謀凌鳳曲也已解送省城審問,如今王分守又以小生進學之事責問黃提學,這想必是凌鳳曲以及那些因舞弊案受懲處的考生妄圖污衊黃提學,想借小生破格進學之事來潑髒水,但小生不懼任何磨勘,就是王分守在此,小生也能應對自如,所以不必自亂陣腳,只把黃提學的身體調養好就萬事大吉。」

    黃祿保聽曾漁如此推心置腹,不免有些慚愧,點頭道:「是,曾公子說得極是,那我家老爺身體還好否?」眼望薛醫生。

    薛醫生神色凝重,低聲道:「黃大人身體虛弱,再經不得勞累了,定要長期休養服藥調治才好。」

    黃祿保嘆道:「今年府試連著科試,江西十三府要走個遍,四、五千里路,老爺實在是操勞過度啊,現在又沒有得力人手相幫,請薛醫生和曾公子在這裡多待些時日,總要讓我家老爺身子好些再說。」

    薛醫生開的方子要看黃提學服藥後的效果再進行斟酌添減,所以曾漁和薛醫生商量了一會,決定在這裡陪侍黃提學幾日,次日一早,曾漁付了那兩個轎伕的工錢打發他們回宜春巫塘,他與薛醫生兩個精心為黃提學診脈用藥——

    三日後也就是十月二十八日,黃提學覺得自己精神好了一些,就準備啟程趕往宜春主持錄科考試,黃祿保苦勸老爺在安福多歇息幾日,待身子康健些再啟程,黃提學不聽,執意要動身,黃祿保懇請曾漁去勸勸黃提學,曾漁便隨黃祿保去見黃提學,黃提學氣色雖不似前日那般灰敗,但依舊是一副病態,曾漁直言道:「老師拖著病體,即便主持了袁州科考,但接下去還有臨江、撫州、建昌、信州、饒州、南康、九江、南昌八府等著老師按臨,以老師的身體能堅持否?」

    黃提學長嘆一聲,說道:「看來老朽得致仕還鄉了。」

    曾漁道:「老師何出此言,只要善加調養,老師身體定能康健勝昔。」話鋒一轉,問:「學生請問一句,這袁州府大約有多少生員要參加錄科考試?」

    黃提學道:「不會少於三百人。」

    曾漁道:「學生以為老師不必急著按臨袁州府,可以發函袁州、臨江、撫州三府,讓袁州、撫州的生員赴臨江府參加科試,時間定於十一月下旬,這樣老師就不用那麼倉促奔波,這三府要參加科試的生員不過千人,老師也可從容閱卷,不必急著奔赴下一府——老師以為如何?」

    黃提學沉吟道:「這樣老夫倒是省事,但袁州、撫州兩府的數百生員豈不是多一番奔波?」

    曾漁道:「生員進學,免了徭役,為了三年一次的科試多走三、四百里路也不致於困窘,總比翹首企盼大宗師遲遲不來好啊。」

    黃提學笑了起來,點頭道:「這也算是權宜之策啊,也罷,只有這樣了。」便於當日以江西道學署衙門名義行文袁州、臨江、撫州三府,定於十一月十五日在臨江府舉行三府生員科試。

    黃提學一行在安福縣待了半個月,於十一月初三重新上路,徑往分宜方向,準備經袁水乘船去臨江府府治清江城,初四日傍晚行至分宜縣鈐山鎮歇夜,次日巳時初趕到袁水右岸,分宜許知縣已準備了兩條官船候著,曾漁就在岸邊拜別黃提學,薛醫生則隨侍黃提學去清江城,黃提學的病需要長期治療,最近一個月還須三日一診脈,不時添減藥物——

    黃提學已知曾漁在分宜介橋村做嚴世蕃兒子的伴讀,也沒說什麼,只叮囑曾漁在十二月初十日前趕回信州府治上饒,信州科試暫定於十二月中旬,將與饒州、建昌二府合併考試——

    這十來日黃提學與曾漁朝夕相處,時常向曾漁提問經義疑難,曾漁辨析精準、議論清通,不迂腐、不粘滯,老成雅正,黃提學頗為讚賞,對曾漁說因為破格錄取之事王分守或許會對他進行磨勘複試,讓曾漁預作準備,這破格進學還真是阻力重重啊。

    曾漁不懼磨勘複試,因為他對按察使王宗沐頗為瞭解,王宗沐是上一任的江西道提學副使,三年前信州府試時曾漁見過王宗沐一面,是個方正廉明的長者,王宗沐在江西修建王陽明祠、懷玉書院、白鹿洞書院,親自在書院為諸生講學、答疑,江西舉子在嘉靖三十八年的己未科會試大捷,王宗沐督導之功不可沒——

    老詩謝榛與王宗沐頗有交情,上次在曾漁面前說起過,就不知謝榛隨林潤去南京途中有沒有在南昌暫留去拜訪王宗沐,若是見了王宗沐定會為曾漁美言——

    曾漁恭送黃提學上船,看著兩條官船在密佈的彤雲下順流而去,朔風凜冽,立在萬年橋上八面風來,厚暖的大絨繭綢襕衫也抵不住這冷風,只覺遍體生寒,曾漁塌腰往上提了提書笈,獨自走過萬年橋,在分宜縣城大街上遇到寄暢園的饒管事,得知嚴世芳已於前日回到了分宜——

    曾漁婉拒饒管事以馬車相送,他背著書笈趕往二十里外的介橋,在楓樹灣外正看到從毓慶堂放學歸來的少女嬰姿,老實巴交的嚴祠丁相跟著護送,冬月寒冷,少女嬰姿穿著淺綠色襖裙,梳著仕宦人家的在室女髮髻,明眸皓齒,亭亭玉立——

    「曾先生回來了!」

    嬰姿眸子泛彩,歡喜中含著羞澀,婉孌嬌態極是動人。

    曾漁向嬰姿略略說了此行經歷,一邊送她到獨木橋邊,只見圓帽緇袍的陸妙想已經等在橋那邊了,相見無言,點頭致意而已。

    回到介橋村,曾漁去瑞竹堂見嚴世芳,嚴世芳聽了曾漁說黃提學近況,稱讚了曾漁報答師恩之舉,又道:「既然科試定於本月十五日在清江城舉行,那我十二日就要從分宜動身,三府聯考,閱卷總要多花些時日,但月底之前想必能趕回來,曾生就代我在毓慶堂授課,等我回來再歸鄉吧,你有馬匹代步,日行百里,十天時間應該能回到上饒——若我有事耽擱了,在二十八日前沒有回來,那曾生自顧上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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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道腰椎間盤突出比較嚴重,這幾日在做理療,包括牽引、針灸和按摩,堅持一段時間看看療效,還有三天就過年了,小道向書友們請假,好好過個年,也理一下《清客》的思路,正月初一會更一章,然後到初六恢復正常更新,在這裡先祝書友們過年合家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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