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2
第163章 天打五雷轟

     初進岱宗殿時,曾漁就覺得有些奇怪,這大殿上的神像、香案齊整,兩支大蠟燭明亮地燃著,香爐上插著的三寶香散發著某種草藥的青氣,三寶香只燃了一小截,應該就在一刻時前點上的,誰會在這裡給東嶽大帝上香?

    鄭軾說話時,曾漁留意神像後的動靜,聽到後殿似有人悶悶地咳嗽了一聲,當即示意鄭軾不要說話,他先到殿外看了看,暮色雪色間,方茂七和兩個山賊正在岱宗殿門外遊蕩,這當然是吳平派來監視他的,但後殿那咳嗽的人是誰?

    回到殿上,曾漁向東嶽大帝神像拜了拜,從香案上取了一根蠟燭,與鄭軾往後殿尋看,兩廡地獄七十二司的塑像猙獰可怖,不知那些山賊來此是否會感到罪惡的恐懼?

    後殿空曠,西南角似有燈火透出,曾漁和鄭軾端著燭火走近,見是一間靜室,關著門,曾漁從門縫往裡覷,但見一盞油燈,燈火昏黃,一個頭髮蒼白的道人坐在蒲團上,瞑目不動——

    曾漁進七星觀,別處都沒看到道士,想必都逃散了,沒想到在這僻靜處卻有個老道士靜室獨坐,頗感好奇,當即輕輕叩了叩門,道人恍若不聞,一動不動,這時聽得前殿腳步聲,彭老球在喊:「曾秀才——曾秀才?」

    曾漁就和鄭軾走出去,彭老球雙手端著個火盆,另一個山賊提著個大竹籃,兩個人立在神像前東張西望找曾漁,方茂七也衝了進來,見曾漁二人好端端的在這裡,沒逃到哪裡去,便「哼」了一聲,掉頭出去了。

    彭老球擱下火盆,笑嘻嘻道:「兩位秀才,好酒好菜來也。」就把香案上的香爐移到一邊,與另一個山賊把竹籃裡的一罈酒、幾大碗魚肉端出來擱在香案上,順手就拈了一塊肥肉送進嘴裡嚼,含含糊糊道:「兩位秀才這就請用飯吧。」

    曾漁失笑道:「酒菜擺在香案上很不妥,看著好似和東嶽帝君爭食,罪過,罪過。」

    彭老球大笑,說道:「這算什麼,弟兄們在三清像前還與抓來的婦人戲耍作樂呢,那才叫荒唐,也沒見天打五雷轟啊,所以這些神仙鬼怪全是假的,都是泥塑木胎,根本不必顧忌害怕,嘿嘿,來來來,我老彭敬兩位秀才一碗酒。」說著就去開酒罈泥封。

    曾漁眼裡的痛恨厭惡之色一閃而逝,淡淡道:「把酒菜擱在地上吧,擱在香案上實在太彆扭。」

    彭老球和另一名山賊嘻嘻哈哈,嘲笑曾漁迂腐,彭老球還爬上神座,伸長了手拍著東嶽帝君的肚皮,大聲道:「怕什麼,你看我。」說著使勁拍擊帝君的肚皮,拍得「啪啪」響,又道:「我就是在這泥塑木胎上撒泡尿又能把我怎麼樣,哈哈哈——」

    就在這時,東嶽大帝神像後突然冒出一人,雙手執藤杖,狠狠敲在彭老球的左腿小腿上,彭老球身手頗敏捷,痛叫一聲,趕緊跳下神座,單腿蹦跳著叫痛,揉著左腿罵道:「同塵老道,你敢打老子,老子一刀砍了你,啊,還敢打——」

    曾漁看到這揮杖痛打彭老球的正是方才在後殿靜室看到的那個鬚髮蒼白的道人,這道人舉著藤杖追著彭老球打,一面罵道:「彭家出了你這麼個畜牲,祖宗魂靈都不得安生啊,畜牲,道爺今日就打死你!」

    另一個山賊想要上前幫彭老球的忙,卻被曾漁一把拽住,曾漁笑道:「看熱鬧,看熱鬧,老彭是本地人,與這道人是老相識了。」

    那山賊聽曾漁說看熱鬧,也就袖手旁觀了,老道士滿殿追著彭老球打,彭老球左躲右閃、東躥西跳,呲牙咧齒的模樣活像一隻猴子,曾漁身邊的山賊看得直髮笑。

    彭老球手背又挨了一杖,痛得發麻,只有逃出殿去,老道士在殿門前藤杖戳地「篤篤」響,氣咻咻罵道:「彭家的畜牲再敢進來,道爺活活劈死你。」說話時,眼睛斜視曾漁和鄭軾,待喘息稍定,就問曾漁:「你們兩個秀才從哪裡來?」

    曾漁作揖道:「小生從貴溪來,往上饒趕考,在信江邊遇到這伙山賊——」

    方才笑呵呵看熱鬧的那個山賊惱了,叫了一聲:「曾秀才!」表示對曾漁稱呼他們為「山賊」很不滿,若不是吳大王看重曾漁,那他就不客氣了。

    曾漁轉頭看著這山賊道:「你們不叫山賊那叫什麼,有錢人?沒錢人?貧苦人?難道你覺得做賊可恥?」

    這山賊道:「怎麼也得稱呼一句好漢嘛。」

    曾漁笑了笑,擺手道:「你先出去,我要向這位道長請教一些事情。」

    這山賊站著不動,他是捨不得香案上的好酒好菜呢,問:「請教些什麼事?」

    曾漁喝道:「這是你能問的嗎,那你去給吳大王指點迷津。」

    山賊張口結舌,曾漁又喝一聲:「出去。」這山賊灰溜溜出去了。

    彭老球在殿前石階上揉手揉腳呢,奇道:「王盤子你怎麼也出來了?」又惱道:「你小子剛才不來幫忙卻還在一邊笑,你是皮癢欠揍是吧。」

    名叫王盤子的山賊正有些窩火,出殿來卻還要被彭老球罵,怒了,抬腳踢在彭老球胯上,罵道:「你這狗賊也敢罵我,我跟隨吳大王多久了,你才前兩天來的,敢在我面前耍威風,我揍死你。」

    彭老球被一腳踢倒,爬起來氣勢就怯了,色厲內荏道:「我是奉吳大王之命侍候曾秀才的,你敢打我,我要向吳大王告你。」

    山賊王盤子冷笑道:「你去,你去,趕緊去,不去你就是狗賊。」

    方茂七走過來問:「怎麼回事?」

    王盤子指著彭老球道:「方哥,這小子藉著那兩個秀才的勢就想騎上我頭上,真他娘的狗仗人勢。」

    方茂七不屑道:「那兩個秀才有什麼勢,只要大王一聲令下,我就把他剁成肉醬。」

    王盤子道:「我看那兩個秀才根本就不是想投奔我們大王,姓曾的那個秀才方才當面罵我是山賊,真他娘的氣人。」

    方茂七冷笑一聲,沒說什麼,心想姓曾的小子在吳大王面前都還敢說賊呀賊的,吳大王卻沒當場發作,且看這小子夜觀天象能觀出個什麼名堂,若沒什麼名堂明天一早就是他們的死期。

    這時兩個山賊牽著一馬一騾進來了,來福挑著擔子跟在後面,彭老球趕緊上前道:「這都是曾秀才的東西,吳大王吩咐了的,要交還給曾秀才——喂,挑擔的曾家僕人,跟我進殿,曾秀才他們就在殿上。」

    忠僕來福這時候還不不忘糾正彭老球的叫法:「我是鄭家的僕人。」

    彭老球推搡著來福:「說的就是你。」

    方茂七和王盤子沒有阻攔,只是冷笑。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3
第164章 雪夜占星

     岱宗殿上,鬚髮花白的道人聽曾漁說是從貴溪來的,不禁嘆息道:「兩位秀才時乖命舛啊,趕考趕考怎麼就落到賊窩裡呢——不過這些賊人對兩位很是客氣,這是為何?」這道人神色警惕起來。

    曾漁正待答話,一邊的鄭軾熟視道人良久,這時突然開口問:「法師可識得羽玄道人?」

    鬚髮花白的老道看著鄭軾道:「你也是貴溪來的?羽玄就是貧道的師侄嘛,,羽玄的師父原是這道觀的住持,五年前回大清宮之後就由貧道來此掌管道院,原來是在大上清宮修煉,貧道道號同塵。」

    鄭軾展顏道:「怪道覺得法師眼熟,原來也是龍虎山的道人,在下居鷹潭坊,這位是我表弟,我表弟在龍虎山那邊可是家喻戶曉啊——」

    同塵道人再次打量曾漁,「哦」的一聲道:「怎麼個家喻戶曉法?」

    鄭軾道:「麒麟殿上神仙客,龍虎山中宰相——」

    還沒等鄭軾把這幅對聯唸完,同塵道人就驚呼起來:「啊,他就是題聯的曾秀才。」兩眼直勾勾盯著曾漁,大為驚訝。

    曾漁微笑道:「小生與元綱老法師還是忘年交呢。」

    同塵道人道:「元綱法師是貧道的師叔——」

    「大少爺——」

    來福挑著行李進來了,彭老球把馬和驢系在殿前欄杆上,在大門邊探頭探腦不敢進來,怕同塵老道打他,就聽同塵老道問那曾秀才:「曾秀才與那吳平有舊?」

    曾漁看了門邊的彭老球一眼,彭老球點頭哈腰,同塵老道看到了,喝一聲:「畜牲還敢來。」藤杖還在手上呢,作勢要過去打,嚇得彭老球轉身就逃。

    殿上沒有外人,曾漁這才說了自己和鄭軾遭遇山賊,無奈之下只好以風水術暫且保身,夜裡他還要占星觀天象為吳賊指點迷津呢。

    同塵道人聽得目瞪口呆,讚道:「曾相公多智,貧道就沒想到以道術來與這些賊人周旋。」

    曾漁低聲道:「這也只是暫時保命,若無脫身之計,一旦官兵來剿,我等只怕要陪著這伙山賊一起死。」

    鄭軾聽曾漁這麼說,也愁眉不展了,想著家中老母妻女還不知他身處險境,盼著他考試歸來呢,這次他要真是死在這裡,那一家老小可怎麼辦!

    曾漁道:「先吃些食物,不然有機會逃跑都沒力氣——同塵法師,一起來吃。」

    同塵道人道:「貧道不食葷酒,兩位相公請便,就在這殿上食用吧,帝君不會怪罪的,唉,這世道,妖孽橫行啊!」

    曾漁和鄭軾圍著火盆跪在蒲團上用餐,叫來福也一併來吃,天氣冷,酒也喝些禦寒——

    殿外的彭老球嗅到酒肉香,在門邊伸頭縮頸嚥口水,看到同塵老道拄著藤杖立在一邊,彭老球不敢進來,只是向曾漁喚道:「曾相公,曾相公——」

    同塵老道舉著藤杖又要過去趕彭老球,曾漁止住道:「法師先不要打他。」對彭老球道:「老彭,先找些草料喂我的馬和驢,這裡的酒肉也吃不完,會留些給你。」

    彭老球答應一聲,匆匆走了,不一會就夾著一捆稻草、拎著一袋大麥來,他是本地人,到處熟啊,又善於狐假虎威,當下在殿前用大麥喂蒙古馬黑豆和鄭軾的驢子,一邊看曾漁三人吃喝,兩個秀才吃相還算斯文,那個家僕大塊大塊地吃肉,鼓著腮邦子大嚼,眼看幾個盤子都快空了,彭老球急了,嚷道:「哎,哎,來福,留點酒肉給我呀,我可餓著肚子呢。」

    曾漁三人吃得差不多了,酒還剩很多,肉菜沒多少了,讓來福端到殿外給彭老球——

    吳平帶著幾個悍匪過來了,看到同塵老道立在一邊,吳平笑道:「老法師也被酒肉香給誘出來了?」

    同塵老道黑著臉不說話,退到後殿去。

    吳平對曾漁道:「我義軍不殺道士,因為張龍王的父親就做過道士。」

    曾漁點頭道:「原來如此,很好,很好,各路天官帝君定會護佑張龍王、吳大王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在下已用過酒食,這就上山觀天象辯刀兵氣,讓彭老球領路吧。」

    吳平道:「我也隨曾秀才一塊上山巔看看。」

    曾漁不動聲色道:「吳大王願一起去,那再好不過了。」讓鄭軾、來福不必去,他向同塵道人借了那藤杖,與吳平、彭老球幾個山賊一道向山頂攀登。

    臘月十二戌時初,一輪將圓的明月早早的升上了天空,寒月清輝映著皚皚積雪,四下里朗朗如晝,這樣的情境登山本來頗有意趣,但此時的曾漁卻沒這幽賞的心思,他在想著怎麼才能安然無恙地脫身?

    七星觀倚著的這座山峰頗為陡峭,山上積雪尤深,彭老球帶著曾漁、吳平深一腳淺一腳往上爬了一段山路,靴子和褲腳全濕了,甚以為苦,就道:「吳大王、曾相公,這雪路沒法走,上邊這一段山路很險,平時大白天上山都要留著神,現在是夜裡,這積雪坑窪又分不清,稍有不慎很會滑下山去,那肯定沒命。」

    曾漁也不想去冒這個險,這山懸崖峭壁,雪夜上山的確很危險,說道:「不上山頂也可以,找一處可以看到東北方和東南方的開闊高地就行。」

    彭老球道:「那就去朝陽崗,從這邊過去也有三里路,路也不好走。」

    吳平喝道:「不好走也得走,小心些便是。」

    彭老球領著眾人小心翼翼到了朝陽崗,曾漁立在積雪的山崗上,東北面至東南面一覽無餘,東北方是上饒、玉山地界,東南方是隔江的鉛山,再過去就是福建了——

    吳平幾個站在邊上看曾漁一會兒仰頭望天,一會兒翹首眺望,右手拇指來回掐著四指的指節,極其認真,吳平見曾漁表情凝重,他也不禁心虛起來,問:「曾秀才,我義軍該往哪路走?」

    曾漁問:「若沒遇到在下,吳大王原本打算往哪路走?」

    吳平道:「有兩條路,一條是原路殺回吉安,再去福建尤溪與張龍王合兵一處;另一條路就是從鉛山奪路往南,穿越武夷山,殺回尤溪。」

    曾漁心道:「這第二條路不錯,若讓吳平率賊進入武夷山,那就很不好追剿,我和三痴兄就要被賊人裹挾入閩了,那就糟糕了。」當下沉吟不語。

    果然,吳平發問了:「難道曾秀才認為不妥嗎?」

    曾漁道:「在天二十八宿,在地十二分野,祿存、破軍兩大凶星當頭,吳大王若往西南邊和東邊去,定然凶多吉少。」

    吳平不明白什麼凶星吉星,瞠目道:「不往西、不往南,那往哪裡去,往北就是浙江,有胡宗憲的兵將,那裡絕不能去,正西是南昌府,有重兵把守,也不能去,而且曾秀才先前不是說了嗎,義軍不能離水太遠,這樣事急可以出海。」

    曾漁點頭道:「吳大王見識不凡,這北邊、西邊的確是死路,不能去,但南邊和東邊也不能去,且不說凶星當頭,單看這兩個方向的雲氣,就有兵戈之象,顯然官兵已在這兩個方向集結,西邊大約是南城、臨川一線,南邊是邵武、建陽一帶,兵馬應該不下三、四萬人,吳大王若往這兩邊去,也許帶十幾個人悄然穿過包圍可以,但這上萬義軍想要無聲無息遁走絕無可能。」

    吳平皺眉道:「難道我吳平會死在這橫峰鉛山?」

    曾漁道:「不然,在下方才占星觀雲氣,北邊雖然有兵氣,但離得尚遠,估計在衢州、龍游一帶有官兵在集結,而東邊卻是干戈寥落,從東邊建寧浦城一路可順利入閩,吳大王和義軍唯一的出路就是先往北進入永豐縣,再從永豐縣殺向南邊的浦城,如此,蛟龍入海,萬事大吉。」

    曾漁數日前從安仁知縣陳夢雷處得知戚繼光的一萬精兵已經抵達衢州府常山縣,如今至少也已過玉山了,曾漁是想把吳平誘到上饒縣送到戚繼光軍前剿殺——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3
第165章 雙簧

     匪首吳平聽曾漁建議從廣信府永豐縣境入閩,沉吟片刻,忽問:「曾秀才,你是讀聖賢書的人,為何會助我等山賊?」問這話時,吳平語氣略帶嘲弄。

    曾漁答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在下不是讀死書的迂人。」

    吳平笑了笑,點頭道:「曾秀才誠然是俊傑,不知可肯與吳某一道輔佐張龍王、共享榮華富貴?」

    一旁冷縮縮的彭老球喜道:「曾相公上知天文下識地理,加入咱們義軍那就好比來了個軍師劉伯溫,吳大王、張龍王定然如虎添翼。」

    ——彭老球常年在鉛山河口碼頭上廝混,比之一般鄉民多點見識,會使用一些成語典故,見吳平邀曾漁入夥,彭老球是歡欣鼓舞,他是新入夥的,山賊更講究論資排輩,老資格的山賊看不起他,把他當奴僕使喚,所以彭老球很想找個靠山,曾漁若成了吳大王的軍師,那就是二大王啊,他彭老球只要巴結好了曾漁,那在其他賊眾面前豈不是揚眉吐氣可以作威作福了,所以他對曾漁入夥極為熱心。

    戌亥之交,朝陽崗雪月相映,眾人眉目畢現,吳平側頭看著曾漁等回話,曾漁道:「人各有志,我有祖父營造的好風水,也自認為學有所成,當然是想科舉揚名了,更有慈母要孝養、幼妹要撫育,暫不能拋家相從,所以請吳大王自永豐境平安入閩後就讓在下還鄉,日後我若求功名不成,再來投奔吳大王。」

    彭老球忙道:「曾相公先前不就說了要投奔義軍嗎,怎麼?」

    曾漁笑道:「吳大王睿智,在下那點心思哪裡瞞得過吳大王,當時是怕方老七他們幾個拿刀砍我們嘛——」

    彭老球愕然,這曾秀才說話也太實在了吧,不怕吳大王惱怒嗎?

    卻聽曾漁又道:「不過在下觀天象為吳大王出謀劃策卻是出於真心,這點吳大王心裡有數。」

    吳平點頭道:「曾秀才是實誠人,說話不像其他讀書人那般虛誑,吳某甚是相敬,曾秀才既不願入夥,吳某也不會相逼,待入閩之時,就留一些財物讓曾秀才還鄉。」

    曾漁趕忙拱手道:「多謝吳大王成全。」

    曾漁年紀輕輕就已有秀才功名,前程遠大,拒絕入夥自是情理之中,可吳大王竟不出言挽留實在出乎彭老球意料,跟著吳平、曾漁回七星觀的路上彭老球無精打采,他因為曾漁的緣故已經得罪了方茂七和王盤子,方、王二人是吳平親信,是老資格的山賊,以後他在賊眾中的日子怕是不好過,這世道,做了賊也要受氣啊。

    回到七星觀正院,彭老球聳肩縮頸不知是跟著曾漁去岱宗殿還是回山下彭家莊,正進退躑躅間,立在育德殿台階上的吳平向他招了一下手,出聲道:「老彭,近前說話。」

    彭老球受寵若驚,趕緊上前叉手道:「大王有什麼吩咐?」

    吳平轉頭左望,曾漁挑著燈籠已經踅過育德殿殿角往岱宗殿去了,便對身邊一個山賊道:「你去江邊告訴王二,每個人質贖銀增至二百五十兩,就說是新入夥的曾秀才的主意,讓王二傳信與對岸知曉,明日黃昏前贖銀未到就一刀兩段成死屍。」說著從腰間摘下一塊竹牌遞給那山賊,這竹牌就是他吳平的令符,上面有他親手雕刻的「平」字,而王二就是午後在山下截住曾漁、鄭軾的那個二大王,現在信江北岸駐守。

    那名山賊領命而去,吳平又對彭老球道:「你去廣嗣殿向那些人質多多宣揚,就說廣信府曾秀才已入夥,是義軍的軍師,增加贖銀就是曾秀才的主意。」

    彭老球又驚又喜,問:「曾秀才答應入夥了?」

    吳平笑道:「不入也得入,逼他入。」

    彭老球連連點頭道:「明白了,明白了,大王真是智勇雙全哪。」心道:「那些人質繳了贖銀後就會被釋放,原來說是贖銀二百兩,如今每人要多繳五十兩銀子,當然恨那位曾秀才了,這事很快就會傳揚開來,曾秀才哪裡還能回得去,只有跟著做賊了,哈哈,吳大王好計啊,很好很好,那曾秀才我還得巴結好,吳大王對他很看重啊。」

    ……

    卻說曾漁回到岱宗殿,鄭軾和來福趕緊迎過來,鄭軾問:「九鯉,怎麼樣了?」

    七星觀住持同塵道人也問:「曾公子,吳賊上當了沒有?」

    曾漁趕忙擺手做個噤聲手勢,鄭軾壓低聲音道:「無妨,這殿內殿外沒有其他人。」

    曾漁在火盆邊的一個蒲團坐下,脫下靴子,雪水浸入,布襪都濕了,笑著向同塵道人說了句「請恕無禮」,就剝下布襪伸著兩腳烤火,那模樣頗不雅相。

    鄭軾讓來福去殿門邊守望,不要讓賊人偷聽,斟了一碗酒讓曾漁喝著暖身子,酒罈子就放在火盆邊上,酒水溫溫的,聽曾漁說了朝陽崗看天象指點吳平的經過,皺眉道:「我們這是越陷越深了,該怎麼脫身?到上饒與戚總兵相遇,混戰起來,誰認得我們?還有,萬一戚總兵未能趕到上饒,賊眾從永豐入閩,不見得就會放我們還鄉。」

    曾漁點頭道:「三痴兄說得是,方才吳平一口答應入閩之際就放我三人還鄉,我覺得其中有詐——」

    鄭軾苦笑道:「九鯉太過顯能,上知天文下識地理,賊人定要留你當軍師了。」

    曾漁笑道:「不顯能就可能被辱被殺,只有先糊弄過去再說,若不往上饒去,賊眾就會裹挾著我們往贛南或者經由武夷山入閩,那時更是無法脫身,哄誘賊眾往上饒是我們唯一的脫身機會,現在需要有人往上饒傳信,告知賊眾將穿越永豐境入閩,不知同塵法師能否相助?」

    道人同塵慨然道:「貧道今夜就設法下山,就不知向誰報信?」

    曾漁道:「法師可徑直去見廣信知府林光祖,林知府對我頗為賞識,法師只把我在賊眾中的經歷言行向林知府細細稟明即可。」

    同塵道人道:「那貧道連夜就出發。」

    曾漁道:「法師若這樣就走,只怕走不了,我們還得製造一些糾紛,法師儘管拿藤杖打我便是。」說罷大聲道:「來人哪,來人——」

    這岱宗殿四周有七、八個山賊巡守,方茂七和王盤子就在其中,聽到曾漁的叫聲,方茂七讓王盤子進殿來問何事?

    曾漁笑嘻嘻道:「找兩床被縟來,若有擄來的良家婦人面目姣好的,也請送兩個來暖暖床。」說話時,轉頭向同塵道人使個眼色。

    同塵道人心領神會,操起倚在一邊的藤杖朝曾漁就打,口裡罵道:「你這是讀聖賢書的秀才嗎,竟說出這般無恥言語,出去,出去,不要污了東嶽帝君的神殿!」

    曾漁背上挨了一記不輕不重的藤杖,赤足跳起身來躲避,惱道:「你這老道著實暴戾,小生只不過開個玩笑而已,你就行兇打人!」

    鄭軾忙著勸架,同塵道人罵個不休,就是要把曾漁趕出殿去,正鬧紛紛之際,吳平帶著幾個悍匪聞訊趕來了。

    同塵道人拄著杖向吳平訴說曾漁無狀,曾漁辯道:「一時玩笑話而已,這老道就當真了,還用藤杖打我,真是豈有此理。」

    同塵道人怒道:「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殿之上,你喝酒食肉,還說那等無恥言語,老道今日就與你拼了。」掙扎開鄭軾拉扯,舉著藤杖又要來打曾漁——

    吳平趕忙讓人把同塵道人拖出殿去,曾漁道:「吳大王莫要傷害這道人,家慈信道,在下以德報怨,不與這道人計較。」

    吳平笑道:「曾秀才少年好色嗎,吳某這就讓人挑兩個良家美婦來侍候。」

    曾漁忙道:「方才真是玩笑話,在下豈敢這般荒唐。」

    吳平擺擺手,笑呵呵走了,曾漁的無恥讓他戒心大減,同時又不免有了些鄙夷,心想:「這就是讀聖賢書的秀才啊,比我輩粗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吃喝拉撒酒色財氣,都是一樣的人,誰比誰高潔正義呢,都是偽裝的。」

    現在岱宗殿上只有曾漁和鄭軾主僕三個人了,聽著殿外的腳步聲遠去,鄭軾低聲道:「不知同塵老道能不能伺機脫身下山?」

    曾漁抱膝望著大殿穹頂道:「能做的就是這些,其餘的就聽天由命了。」

    過了大約兩刻時,王盤子與另一個山賊抱來了兩床被縟,彭老球隨後進來,笑得極是猥褻,說道:「兩位相公有得樂了。」轉頭朝殿外喝道:「進來進來,扭捏什麼,好生侍候兩位相公。」

    殿門外有女子哭泣聲,曾漁和鄭軾面面相覷,賊首吳平還真讓人送女子來侍候他們了!

    聽得殿外有推搡聲,女子似抱住殿廊欄杆不肯鬆手,彭老球跑了出去,片刻後就與幾個山賊揪著兩個年輕女子推到曾漁面前,一鬆手,兩個女子就癱軟在地上,哭泣不止。

    彭老球笑道:「曾相公,這是從今日抓來的婦人當中挑選出來的兩個美人,細皮嫩肉、穿綢戴玉,應該是大戶人家女眷,正配得上曾相公。」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4
第166章 姑嫂

     大殿空闊,燈光昏黃,巋然端坐的東嶽大帝塑像森然靜穆,兩個年輕女子跪坐在神像基座前的磚地上哭泣,卑微且弱小,那個穿著青素綾披襖的女子哭道:「求求你們,放奴家回去,放奴家回去,贖銀定會送來——」

    「再敢哭喊一刀殺了你們!」彭老球恐嚇道:「好生侍候這位曾相公,擔保你二人享樂不盡,不聽話就賣你們去青樓妓家,千人騎萬人壓,沒日沒夜接客。」

    兩個女子哭得更大聲了,互相抱持著,生怕被分開,什麼穿綢戴玉、細皮嫩肉,這時只是披頭散髮、小腳泥污。

    曾漁大感頭痛,他沒想到匪首吳平真會送來兩個女子侍寢,這兩個女子應該就是山賊們今日從河口碼頭那邊擄來當人質準備收贖銀的,山賊姦淫擄掠無所不為,他若讓彭老球把這兩個女子帶走,那肯定被其他山賊蹂躪,但若說讓她二人暫且留下,那以後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柳下惠坐懷不亂——誰信?

    鄭軾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只看曾漁如何處置?

    曾漁問彭老球:「老彭,這兩個女子是何來路,我曾九鯉可不是那麼隨便的人。」

    彭老球也不清楚這兩個女子身份,當下腳一跺,凶惡地問:「你們兩個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從實說來。」

    兩個女子只是哭,卻不答話。

    彭老球雙手比劃作勢道:「敢不回答爺爺的問話,我剝光你們的衣裙——」

    曾漁喝一聲:「彭老球!」

    曾漁語氣嚴厲,彭老球吃了一驚,這才想到這兩個女子既已送到曾漁這邊,那就是曾漁的人了,他怎好說什麼剝衣羞辱的話,趕緊叉手陪笑道:「小人胡說八道,曾相公莫怪。」

    曾漁放緩口氣道:「老彭,你們幾個先去殿外稍候,我等下還有話要問你。」

    彭老球忙道:「是是,小人就在廊上隨時聽候曾相公吩咐。」一擺手,與另幾個山賊往殿外走去,心裡想:「曾漁這個軍師看來是當定了,所以萬萬不能得罪。」

    彭老球幾個退出岱宗殿後,曾漁就在蒲團上盤腿坐下,一時間躊躇未語,在他身邊地上跪坐著的那兩個女子感覺氣氛有異,哭聲也小了一些,那個身穿青素綾襖的女子從披垂的發隙間偷眼打量殿上,見兩個秀才和一個健僕,地上一個火盆,火盆邊上還有一些酒菜……

    「兩位姑娘都是鉛山本地人嗎?」

    曾漁開口問話,那兩個女子都是身子一顫,相互摟得更緊了。

    曾漁低聲安慰道:「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們,我們三人也是午後被擄上山的,同樣的倒霉。」

    兩個女子哭聲止了,但還是沒有開口答話。

    鄭軾道:「說出你們是哪裡人,才好幫你們讓你們平安歸家啊。」

    那個身穿青素綾襖的女子又抬眼看了看曾漁和鄭軾,這才怯怯出聲道:「奴的夫家是鵝湖撐石村人,這是奴家的小姑子,姓紀,奴姓李。」

    這還是姑嫂二人哪,那個姓紀的小姑子把臉埋在嫂嫂肩頭不敢抬起,還有輕微的抽泣聲。

    鄭軾道:「撐石村我聽說過,以造柬紙聞名。」

    那青綾素襖女子道:「奴的夫家就是紙商,昨日奴與小芝妹妹來河口親戚家,就遇到賊人——」

    說到「賊人」二字,這青綾素襖的少婦閉了嘴,忐忑不安地看著曾漁。

    曾漁心思敏銳,即問:「怎麼了,你認為我也是賊人嗎?」

    這少婦趕忙搖頭:「沒有沒有,奴家怎麼敢。」

    曾漁與鄭軾對視一眼,又問這年少婦人:「我是廣信府秀才,姓曾,不知那些賊人怎麼編排我,李娘子與我說說,也讓我心裡有底。」

    這青綾素襖的少婦遲疑了一下,轉頭看看殿門,殿外月光映著積雪,冷氣襲人,有山賊來回巡邏,她欲言又止——

    曾漁笑道:「賊人是不是宣揚說我已入夥?」

    青綾素襖少婦點了一下頭:「是,說你是他們的軍師,還說——」

    「還說了什麼?」曾漁問。

    少婦抿了抿唇,說道:「說你作主要把贖銀從二百兩提高到二百五十兩。」

    鄭軾沉不住氣,怒道:「一派胡言,這是賊人誣陷九鯉。」

    少婦見鄭軾惱怒,忙道:「都是那些賊人說的,奴家並不相信。」

    曾漁長吁了一口氣,說道:「這是要逼得我有家難回啊,著實惡毒。」

    這時,那個一直埋頭嫂嫂肩窩的紀姓少女抬起頭來看了曾漁一眼,趕緊又低下頭去,這少女眸光如星,臉上還有泥污,但眉目輪廓隱約頗為美麗,瞧她那樣子應該只是受了驚嚇尚未遭受淫辱,曾漁道:「李娘子和紀小姐先在這邊待著,我們不會傷害你二人,放寬心便是,明日交了贖銀便可回去。」

    這姑嫂二人不吭聲,與陌生男子深夜共處怎麼也放不寬心啊,但眼看這兩個秀才斯斯文文,與那些凶神惡煞、淫邪粗魯的山賊相比那是讓她們安心了一些,卻聽曾漁又問:「贖銀你們家還繳得起嗎?」

    那青素綾襖少婦低聲道:「只怕也不易籌措,那邊很多人都拿不出這麼多銀子。」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問:「若不是繳不出贖銀會怎麼樣?」

    鄭軾嘆氣道:「你以為這些賊人收不到贖銀就會算了放你們走啊,絕沒這好事。」又對曾漁道:「九鯉你還要設法救救那些人質啊。」

    曾漁點了點頭:「我先出去一下,你們說話小心一些,莫被賊人聽去。」起身走到殿外,叫一聲:「老彭?」

    彭老球正倚在殿廊邊啃雞腿,聽到曾漁叫他,把吃剩半隻的雞腿往懷裡一揣,油滋滋的手在屁股上擦了兩把,迎上前道:「曾相公有何吩咐?」

    曾漁道:「那些人質都關在哪裡?」

    彭老球朝右邊一指:「就在廣嗣殿那邊。」

    曾漁道:「領我去看看。」

    彭老球暗暗納罕,心想:「兩個水嫩的女子在殿裡由他享用,他卻要去廣嗣殿看什麼人質,難道是嫌那兩個女子不夠美,還要去親自挑選?」低聲道:「曾相公,方茂七他們幾個守著你呢。」

    曾漁「嗯」了一聲,問:「那個老道士哪裡去了,方才竟打了我一藤杖,好生疼痛。」

    彭老球同仇敵愾道:「那老道著實可惡,把我手腳都打腫了——曾相公是要找他報仇嗎,先前我還聽到那老道在罵你,後來就下山去了,說是回龍虎山,也沒人攔他,這時應該去得還不遠,我帶幾個人抓他回來交由曾相公處置吧。」

    曾漁道:「不必了,不和那道人一般見識,我們去廣嗣殿。」同塵老道既已脫身那就好極。

    曾漁邁步下了台階,方茂七、王盤子幾個立即上前攔住,方茂七冷冷道:「你不得擅離此處。」

    曾漁道:「我要見吳大王,有重要事情商議。」

    方茂七撇嘴道:「你能有什麼重要的事,看風水推八字的都是騙子。」

    曾漁冷不防一腳揣出,方茂七小腹挨了一腳,往後倒地,身子弓成蝦狀,痛得說不出話來。

    曾漁罵道:「吳大王都敬我幾分,你這不知死活的潑賊卻幾次三番羞辱我。」上前又是一腳,踢在方茂七屁股上,向彭老球一擺手:「老彭,走。」

    方茂七滾在雪地上一時爬不起來,怒極嘶喊道:「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王盤子和另外幾個山賊手裡都有刀,卻不敢向曾漁動手,他們可是親眼看到吳平對曾漁的禮遇——

    曾漁走到育德殿外,吳平正從殿內出來,聽到方茂七在喊,皺眉道:「方麻子在鬼叫什麼?」

    曾漁拱手道:「我有大事要見吳大王,方茂七攔著不讓我過來,還羞辱我是風水騙子,被我踢了兩腳。」

    吳平並不在意,笑道:「曾相公不在那邊享豔福,見吳某有何要事?」

    曾漁道:「豔福固然要享,可腦袋更要緊,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吳大王準備何時取道永豐入閩?」

    吳平道:「明日收到贖銀,後日一早便動身。」

    曾漁道:「那麼多人質亂糟糟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到時誰的贖銀到了誰的贖銀沒到都不清楚,必影響義軍行程。」

    吳平道:「曾秀才不必為這等小事操心,待動身時把那些未贖走的人質盡數砍了腦袋便是,耽誤不了我們行程。」輕描淡寫一句話,視人命如草芥,凶殘之意表露無遺。

    曾漁道:「吳大王是要輔佐張龍王割據八閩出將入相的,行事還要精細些才好,那些人質應該逐一問清姓名登記入冊,明日其家人送銀子來贖人時就不會臨時亂紛紛喊叫找人,這樣也顯得吳大王治軍有方、義軍紀律嚴明嘛。」

    吳平點頭笑道:「曾秀才言之有理,曾秀才還真是處處為吳某著想啊。」

    曾漁道:「吳大王早日擺脫了險境,在下也可回鄉侍奉母親,還望吳大王不要食言。」

    吳平道:「絕不食言,絕不食言,到時一定厚禮贈行。」心道:「只怕到時候我放你回去你自己都不敢回去,哈哈。」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4
第167章 借刀殺人

     「大王,吳大王——」

    被曾漁一腳踢倒的方茂七這時趕過來了,指著曾漁向吳平控訴:「吳大哥,這姓曾的竟敢毆打我老方,吳大哥定要給兄弟作主!」改稱「吳大哥」是為了顯示與吳平關係非同一般,他方茂七是在福建銀礦就追隨張璉、吳平起事的老部下,以前他們都是以兄弟相稱。

    曾漁冷眼側立,並不自辯。

    吳平有意籠絡曾漁,瞪著方茂七道:「曾秀才是興國三寮曾氏子弟,祖傳的風水術,張龍王都知他的大名,你為何說他是騙子?他騙了誰?」

    方茂七無言以對,只好道:「那他也不該打人,兄弟追隨吳大哥——」

    「好了!」吳平打斷方茂的話:「你自去歇息吧,莫再囉唣,快走。」吳平近來威風漸重,聽慣了「大王大王」的稱呼,再聽到有人叫他「大哥」就有些不悅了。

    方茂七不敢多說,怒視曾漁,恨恨而退。

    曾漁拱手道:「多謝吳大王賞識、明鑑,在下願為吳大王分勞,這就去把那些人質登記造冊,以便明日收取贖銀。」

    吳平心想:「你要拋頭露面那還怎麼洗清自己,嘿嘿,除了隨我入閩別無他途。」點頭道:「甚好,那就有勞曾秀才了,我們一道去廣嗣殿看看。」

    廣嗣殿在七星觀西院,殿內供奉的主神是明素真君和聖母元君,民間俗稱子孫爺和送子娘娘,這是與佛寺尼庵的送子觀音爭香火的,往日香火頗盛,現在是山賊拘押人質之所,而西院的玉皇殿和藥王殿則為山賊精銳盤踞——

    曾漁隨著吳平來到西院時,就聽得有女子哭叫聲,皚皚雪色朦朦燈影中,一夥山賊拖拽著幾個女子從廣嗣殿出來,見到吳平,這伙山賊趕緊棄了拖拽的女子叉手施禮叫「大王——吳大王」,曾漁看到其中一名山賊頰生黑毛,正是在山下那個毆打老者又要對他動刀子的悍匪華五漢。

    幾個跌在殿墀台階邊的女子哭哭啼啼掙紮著要爬起來,華五漢幾個伸腳踩住婦人的腰脊,出聲恫嚇。

    吳平皺眉問:「華老五,你們這是做甚?」

    華五漢哈腰笑道:「大王,這幾個年少婦人是今日從河口那邊抓來的人質,弟兄們尋思閒著也是閒著,就讓她們去陪酒耍子,並不害她們性命。」

    曾漁在吳平身邊低聲道:「吳大王還應約束一下這些肆意妄為之徒,以後割據八閩也是要立規矩的,不然人心難以歸附,望大王三思。」

    山賊是烏合之眾,除了少數極愚蠢的,大抵也都清楚自己犯的是殺頭的大罪,所以個個提著腦袋發洩邪性瘋狂,一路燒殺淫掠,無惡不作,匪首吳平一向不約束部眾的作為,但今日聽曾漁說張璉有割據閩地稱王的天數,他吳平也有出將入相的命運,便覺得做山賊還是有前途,應該要為長遠做些打算,當下點頭「嗯」了一聲,隨即呵斥華老漢幾個放開那些年輕婦人——

    華五漢不識相,腆顏道:「大王,弟兄們都是尋個樂子嘛,與這些個婦人耍耍又少不了她們幾根寒毛,明日照樣換取贖銀,是吧,大王?」

    吳平見華五漢不遵命令還嬉皮笑臉,覺得有失威嚴,尤其是那曾秀才在一邊冷眼看著,更讓他怒氣勃發,大步上前劈臉就給了華五漢一記耳光,喝道:「滾!」

    華五漢被打得身子一晃,摸著火辣辣痛的臉頰,呆看著吳平,不敢相信吳平會打他,這根本不算什麼事啊,以前他可沒少幹,定然是這姓曾的秀才說了他的壞話,姓曾的小子方才就在吳平耳邊嘀咕——

    華五漢怒不可遏,猛地抽出腰刀,指著曾漁道:「小子敢挑撥陷害你華爺爺,今日非殺了你不可。」衝上來揮刀朝曾漁就砍。

    吳平大怒,喝道:「住手!」同時抽出腰間的倭刀。

    曾漁早已從吳平的右側閃到左側,華五漢卻不肯收手,怒氣衝衝道:「吳大哥,兄弟今日非殺這小子不可!」仗著自己是追隨吳平的少數幾個海寇之一,華五漢自認為就是當場殺了曾漁,吳平也不會深責他——

    一道雪亮刀光劃過,華五漢一頭栽倒,鮮血噴濺在泥濘雪地上,彷彿潑墨。

    吳平緩緩收刀入鞘,面無表情地對其他賊眾道:「不遵號令者,死!」

    曾漁暗自心驚,這個吳平武藝好生了得,能統領數萬賊眾的確不是庸常之輩。

    跟在曾漁身邊的彭老五是又驚又喜,華五漢是吳平的心腹,一向作威作福,這時因為冒犯了曾漁就被吳平處死,由此可見曾漁在吳平心目中的地位。

    其餘賊眾見吳平突然發怒斬殺心腹頭目華五漢,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吳平要的就是這種震懾,這幫跋扈的傢伙越來越難以管束,華五漢竟敢違抗他的命令,還當作是在銀礦時那般稱兄道弟沒有尊卑高下嗎,不立威就難以統率義軍,冷酷道:「拖出去埋了。」

    兩個山賊趕緊上前拖著華五漢的屍首往院外而去,吳平又吩咐道:「加強哨探,不要光顧著喝酒玩樂。」

    一夥山賊亂紛紛答應著,除了一隊看守人質的山賊,其他人趕緊都離開了廣嗣殿,生怕惹火燒身,吳大王火氣大啊。

    曾漁顯出不勝驚懼的樣子,長揖道:「多謝吳大王救命之恩。」

    吳平笑了笑:「讓曾秀才受驚了,進殿去吧。」

    先前跌在廊墀上的五個年輕婦人這時都連滾帶爬躲進殿中,吳平、曾漁在負責看守的賊眾簇擁下走進廣嗣殿,廣嗣殿高三丈八,面闊五間,進深約五丈,算是比較寬敞的殿堂,關押著兩百多名人質也不顯擁擠,當然,這也是那些人質又冷又餓又恐懼都縮成一團的緣故。

    子孫爺和送子娘娘的木雕神像都被山賊們拆下來燒火取暖了,只餘一張香案,香案上有兩個酒罈子和一些殘羹剩菜,這是看守人質的那些山賊吃剩的,這時都匆忙收去,香案就給曾漁為人質登記冊作書案了。

    看著一殿畏畏縮縮的人質,吳平提高聲音道:「這位曾秀才有事詢問汝等,汝等如實招供,誰敢隱瞞、撒謊,就拖出去殺了。」

    吳平覺得「汝等」二字很有居高臨下的氣勢,他對山賊發號施令也常用「汝等」這一詞。

    廣嗣殿上悄然無聲,兩百多人質大氣也不敢出。

    曾漁道:「忘了取紙筆來,我書篋中有,我自去取。」

    吳平即命彭老五和另兩個山賊隨曾漁去岱宗殿取筆墨紙硯。

    曾漁回到岱宗殿,油燈昏黃,鄭軾與那姑嫂二人在東嶽帝君神像下對坐,正說著什麼,見曾漁回來,鄭軾趕忙起身道:「九鯉,怎麼樣了?」

    彭老五和另兩個山賊就跟在身後,曾漁也不能多說什麼,只是道:「人質要一一登記,李娘子和紀家小姐隨我回廣嗣殿吧。」

    那姓紀的小姑子原本端端正正坐著,一聽曾漁這話,趕緊就往嫂嫂懷裡躲,那李氏也慌了,哀求道:「兩位相公救救我二人——」

    曾漁微笑道:「是去廣嗣殿那邊,和人質大眾在一起,暫時不會有危險,李娘子和紀小姐若待在這邊過夜,只恐有損名聲。」

    鄭軾明白曾漁所指,「嘿」的一聲,翻了個白眼,搖著頭。

    那姓紀的少女不明白曾漁言下之意,從嫂子懷裡直起身,睜大眸子看著嫂嫂李氏,意示詢問,又偷眼看曾漁——

    李氏是成了婚的婦人,不像她小姑子那般單純,明白曾漁的意思,她方才與這個鄭秀才說了一會話,知道了這兩個秀才的來歷,心裡清楚這兩個秀才是誠心幫她們的,她的夫家是鉛山大紙商,她與小姑子二人一共五百兩贖銀不在話下,明天她二人就能贖回去,所以保全名聲很重要,千萬不能傳出她二人遭賊人玷污的流言,當下李氏站起身來,又拉著小姑子起來,說道:「兩位秀才相公是為我二人好,我姑嫂二人就拜託曾相公、鄭相公多多關照了。」

    那姓紀的少女還是很害怕的樣子,兩手抱在胸前,不肯挪步,覺得這岱宗殿更安全。

    鄭軾勸道:「紀小姐,走吧,不會有事的,我也隨你們一起去。」

    鄭軾方才與這姑嫂二人相處了一會已經有些熟了,姓紀的少女這才牽著嫂嫂李氏的手隨曾漁去廣嗣殿,來福牽了一馬一驢也跟去,彭老五還幫著挑擔子。

    吳平見曾漁帶了這兩個女子回來,笑道:「曾秀才嫌這兩個女子是村姑不堪侍奉嗎?」

    曾漁道:「華老五是前車之鑑,在下豈敢違背吳大王的命令——人質就是人質,只要明日交了贖銀就放人。」

    李氏和小姑子二人回到人群中坐下,身邊的一個老婦人低聲問她們方才的經歷,李氏便說是多虧曾秀才救了她二人,那老婦人不大相信,說道:「這曾秀才分明就是賊人一夥的,就是他將贖銀提高到了二百五十兩,不是什麼好人。」

    「曾相公是好人。」

    在紀小姐身側的一個面相富態好似財主模樣的六旬老者沙啞著嗓子說道:「先前在山下,若不是曾秀才相救,老朽就沒命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4
第168章 又見臨時工

     兩盞祈福轉運燈擱在香案兩端,曾漁立在香案一側,在他身後,還有彭老球挑著一盞「福」字燈籠高高照著,燈暈光影下,這個方巾襕衫的青年秀才周圍顯現十餘張表情各異的面孔,那是吳平諸賊,或戴帽或科頭,一個個面相猙獰,目露凶光,讓殿上一眾人質感到恐懼,而居中的那個容貌清雋的青年秀才則與周圍人等顯得格格不入,這秀才出現在這裡著實神秘而詭異——

    那方巾襕衫的秀才說話了:「諸位不要驚慌,只要明日天黑前交納了贖銀就會放你們回去,現在請一個個上來登記名字,以便收取贖銀盡快放人。」

    這話連說了三遍,卻無人敢上前,縮在人堆裡安全,上怕一上來就被拖出去砍了腦袋。

    曾漁只好指著靠前的一個中年男子道:「這位老兄上前登記,別怕。」

    身後的彭老球喝道:「快過來,磨磨蹭蹭是想挨刀子是嗎。」

    那中年男子佝僂著身子近前,作揖道:「草民拜見曾大王——」

    曾漁翻眼看著大殿昏暗的穹頂,心想:「我都成曾大王了,名聲在外啊,這是要逼上梁山哪。」低頭道:「不要叫我曾大王,我是臨時工,嗯嗯,就是短工——你家在何方,姓甚名誰,家人能否為你繳納二百五十兩贖銀,速速報來。」

    那中年男子連聲稱是,然後期期艾艾道:「草民,是,是鉛山人氏,姓,姓王名胡——」

    曾漁提醒道:「不要謊報假名,不然明日你家人來贖你對不上號你就回不去,報出姓名何妨,你人都在這裡,難道姓名比活生生的人還重要?」

    彭老球又待喝罵,被曾漁制止,那中年男子遲疑了一下,說道:「草民姓胡名興旺,家裡勉強能湊足贖銀。」

    這時鄭軾已磨好墨,取一張鉛山竹紙,記下「鉛山胡興旺,男,能繳贖銀」這幾個字。

    胡興旺退下,曾漁招手叫另一人質上前,詢問、登記——

    匪首吳平在旁邊一聲不吭看了半晌,這兩百多人質要登記大半夜吧,他不耐煩了,開口道:「這裡的事就有勞曾秀才,吳某先回育德殿,明日再議事。」

    吳平對看守人質的那個小頭目低聲吩咐了幾句,便領著幾個人回正院育德殿去了,這邊曾漁一個一個為人質登記造冊,抓來的人質大多家境殷實,交贖銀應該不難,但有一個腳伕模樣的人上前登記時也說能繳贖銀,曾漁打量著他,微笑道:「你可聽清楚了,是二百五十兩銀子,不是二百五十文銅錢。」

    這腳伕模樣的人質猶豫片刻,還是說能繳納得起贖銀,曾漁不大相信,二百五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啊,平民五口之家一年用度也不過十來兩銀子,想必這腳伕是怕說出交不起贖銀就會被拖出去殺頭,所以硬著頭皮說交得起,先混過今夜再說。

    曾漁沒再逼問,讓這腳伕下去了。

    這時那個面相富態的老者一瘸一拐上來了,曾漁認得這老者,忙道:「老丈腿傷不要緊吧。」

    老者近前立在香案另一側,作揖道:「還好,還好,多謝曾相公相救。」說話時仔細打量著曾漁。

    悍匪環伺,曾漁也不便與這老者多說話,便問老者仙鄉和貴姓?

    財主模樣的老者道:「老朽是浙江嘉興府人氏,姓袁名忠,來此經商,不料被擄到這裡。」

    曾漁道:「江湖風波惡,袁老丈算是破財消災吧。」

    老者袁忠道:「不瞞曾相公,老朽二百五十兩贖銀倒是拿得出,可是我的商船隻怕已經去了上饒,不敢留在這裡呀。」

    曾漁身後的一個山賊冷笑道:「那隻怨你命不好,明日天黑前交不出贖銀,那就一刀兩段。」

    老者袁忠不敢說話,一臉哀求地看著曾漁,希望曾漁能搭救他。

    曾漁道:「明天再說吧,天無絕人之路啊,老丈下去歇著。」讓來福扶老者袁忠下去。

    待兩百多個人質一一登記完畢,已經是後半夜,那隊負責看守的山賊直打哈欠,夜深寒重,山賊在殿門前燃起一堆篝火圍坐取暖,而陰冷大殿內的人質只有相互擁擠著抵禦寒冷和飢餓。

    曾漁沒有回正院岱宗殿,他要和這些人質待在一起,他要儘量保全這些人質的性命。

    共有十六個山賊負責看守這些人質,分為兩班輪值,當值的八名山賊就圍坐在火堆邊喝酒,那個小頭目見吳平器重這個曾秀才,也不敢輕慢,見人質登記完畢,就請曾漁、鄭軾坐著一起喝酒,曾漁辭以不能喝酒,叫來福找了兩個蒲團來,他和鄭軾一人一個盤腿坐著,就修習八段錦導引法,鄭軾以前就向曾漁求教過,這時再向曾漁詢問一些修煉過程中遇到的問題——

    那些山賊都好奇地看著這兩個秀才叩齒、摩腎,一面低聲議論曾漁,彭老球以曾漁的心腹親信自居,口沫四濺吹開了,說曾漁上知天文下識地理是諸葛亮、劉伯溫再世,什麼事掐指一算就一清二楚,吳大王已重用其為軍師——

    其餘山賊都信之不疑,因為他們親眼看到華五漢得罪曾漁被吳平處死,所以對曾漁是肅然起敬,喝酒說話都不敢喧嘩了,也無人去騷擾殿內的人質。

    這一夜平安過去了。

    臘月十三拂曉,曙色驅散黑暗,曾漁睜開眼睛,雖然在蒲團上坐著過了半夜,因為修習元綱老道的「服內元氣法」的緣故,精神健旺,絲毫不顯疲憊,見身邊的鄭軾不知何時橫臥在地呼呼大睡,好在火堆就在邊上,衣不解帶不至於凍生病,再看那些山賊都是抱膝而睡,刀槍就在邊上,這要是拾起一把刀來,一刀一個,捅翻這十六個山賊應該也不是難事,只是這西院有數百山賊精銳,七星觀又是地處半山腰,很難脫身,而且他也不是只求自己脫身,他要救人——

    曾漁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聽得殿內腳步聲輕響,凝目看時,卻是紀家那姑嫂二人相扶著走了出來,李氏髮髻有些亂,紀小姐是閨女裝束,頭上梳著的三個小髻散了兩個,烏髮披垂遮了半邊臉,依舊可看出臉色白膩,藏在發隙間的眼睛烏黑閃亮。

    曾漁點頭致意:「兩位早。」

    李氏看看火堆邊的那些山賊都還在睡,略略寬心,神色有些忸怩,欲言又止。

    曾漁是善解人意的,低聲問:「兩位是不是要解手?」人有三急啊。

    李氏趕緊點頭,與小姑子緊緊貼著,羞得不敢抬頭,殿裡那些男子內急了就在殿角解決,她們女子不能那樣啊。

    曾漁道:「你們到側殿看看有沒有淨桶?」

    姑嫂二人相扶著碎步走到側殿,李氏推門探頭往裡一看,趕緊縮回腦袋,兩個人又走了回來,李氏低聲道:「曾相公,那裡面橫七豎八都是睡得賊人。」

    曾漁看那紀氏少女兩腿緊夾身子微微發顫,臉上的表情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便道:「你們隨便找個無人的角落方便一下吧,那株冬青樹後面就可以。」

    廣嗣殿前院左上角有兩株數丈高的冬青樹,姑嫂二人也顧不得了,匆匆前去,腳步聲驚醒了一個山賊,那山賊跳起身叫道:「哪裡跑!」把那紀氏少女嚇得跌了一跤。

    曾漁趕忙攔住那山賊道:「能跑到哪裡去,內急而已。」

    山賊「哦」的一聲,看著紀家姑嫂轉到冬青樹後面半天不出來,就又道:「待我去看看,可別跑了五百兩銀子。」

    冬青樹那邊傳出李氏的聲音:「沒有跑,沒有跑。」

    山賊笑道:「怎麼這麼久,孩子都生出來了。」

    冬青樹那邊傳來低低哭泣聲,曾漁走近問:「怎麼了?」

    李氏沉吟了一下,輕聲道:「小芝她解不出來。」

    曾漁搖了搖頭,說道:「我兄長是醫生,我也知些醫理,內急有時是會解不出來,放鬆,不要急,輕揉小腹,慢慢來。」

    又過了好一會,才見李氏與紀氏少女從冬青樹後轉出來,頭也不敢抬,匆匆回殿內去了。

    鄭軾這時也醒了,與曾漁一道在西院水井隨便洗了把臉,見左右無人,鄭軾道:「不知同塵法師到哪裡了,可千萬不要出差錯啊。」

    曾漁也無法可想,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求神仙保佑吧。」

    鄭軾道:「我母親還不知道我落入賊手,以為我快要上饒了呢,唉,科考定是趕不上了。」

    曾漁笑道:「還管什麼科考,保住性命就是祖宗積德,我等下求求那位吳大王,看能否先把你放了。」

    鄭軾有些迂,說道:「九鯉說的什麼話,自然是有難同當。」

    曾漁道:「我是一時脫不了身的,你若能脫身,我也放心,你我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

    鄭軾握住曾漁的手,長嘆一聲。

    辰時三刻,吳平派人來請曾漁去育德殿議事,曾漁讓鄭軾留在西院這邊,他帶著昨夜登記的人質名冊去見吳平。

    吳平翻看了幾下名冊,臉露笑意:「曾秀才辛苦了,來,與我一道用飯,等下隨我去江邊看看鉛山衛所的官兵有沒有膽子過江來。」

    曾漁便向吳平請求釋放他表兄鄭軾,吳平道:「好說好說,待那些人質交贖銀來一併釋放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4
第169章 救星

     巳時初,曾漁牽了自己的蒙古馬黑豆隨匪首吳平下山,青天白日,雪野皚皚,這時若是行在回鄉的路上該有多好,無奈置身賊眾、步步荊棘,只有打起精神努力周旋。

    發源於武夷山桐木關的鉛河在河口地界匯入信江,這一帶江面開闊,水流平緩,是建碼頭的好地方,雖說繁華的河口鎮是在信江南岸,但北岸也有客舍漁家,人煙亦盛,自數日前山賊席捲而來,北岸的居民就都逃散了,現在是山賊大頭目王二率賊眾數千據守於此,遠遠的曾漁就看到一群群狀若癲狂的山賊在吆喝遊走,而往日舟楫如梭、桅帆林立的江面如今是冷冷清清空自流。

    大頭目王二見吳平到來,趕忙相迎,報告說有官兵在對岸巡哨,卻沒一個敢渡江來戰,鉛山衛官兵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王二見昨日抓到的那個青年秀才就跟在吳平左右,自然以為這秀才真是漢飛龍王張璉的知交,當下一改昨日凶蠻,很熱情地與這秀才見禮,又在懷裡摸出那封信還給這秀才——

    吳平說道:「這是張龍王寫給曾秀才的信嗎,我看看。」

    頭目王二便把那張摺疊的紙交到吳平手裡,吳平展開來看,「哦」的一聲道:「是曾秀才寫給張龍王的啊。」凝神看信——

    曾漁心中忐忑,昨日為應急哄騙王二說是他寫給張璉的信,其實是臨摹的籀篆體千字文,王二看不明白,不知這吳平會不會看出破綻?籀篆體只有精研書法者才會學習,絕大部分讀書人都是讀八股文最要緊,而不會花那種精力,曾漁那夜在鈐山堂也是一時興到才臨摹了,所以吳平識得這封假信的可能性極小,但難擔心還是難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匪首吳平倒沒有裝模作樣不懂裝懂,看看不認得這字,就把信還給曾漁,問:「曾秀才向張龍王提了什麼高見?」

    曾漁將這張紙收在懷裡,不動聲色道:「在下對張龍王的建議大致都已向吳大王說過了,就是『蛟龍入海、據閩稱王』這八個字。」

    吳平點點頭,沒再追問信件之事,只問王二是否已傳話南岸要提高贖銀?

    王二道:「昨夜便傳話過去了,依我說三百兩銀子都不多,出得起二百兩就出得起三百兩,那些出不起的即便是二十兩贖銀也湊不出來。」

    吳平擺手道:「罷了,不要朝令夕改,即已傳話為二百五十兩,那就二百五十兩定下來了。」

    王二點頭道:「大哥說得是,我們就二百五了。」

    吳平叮囑王二要提防江那邊的鉛山衛官兵襲擊,若有來贖人的民眾就帶到七星觀這邊,王二表示遵命。

    曾漁跟著吳平回到七星觀,依舊到廣嗣殿與鄭軾相見,殿內臭氣襲人,但二百多個人質都縮在殿內不敢到殿外透口氣,殿廊上的山賊們或坐或立,曾漁與鄭軾立在院中空曠處,曾漁低聲道:「吳平已答應等下釋放人質時就讓三痴兄離開——」

    鄭軾執手道:「我想好了,我若能離開這裡,會兼程趕往上饒見林知府,這樣就算同塵法師有甚意外耽誤了,我也能及時補救,絕不能讓賊人從永豐地界入閩揚長而去,但九鯉你自己可得千萬小心,官兵圍剿賊眾時,你得伺機脫身,莫受損傷。」

    曾漁點頭道:「我理會得。」

    大約是未時末,王二派山賊押解來了三十多個交贖銀的民眾,都站在七星觀戟門外,報上要贖的人的姓名,驗銀畢,便有山賊到廣嗣殿大聲唱名,被叫到名字的人質急忙爬起身出殿,到戟門外見到家人也無暇哭訴,趕緊離開這賊穴匪窟才穩當——

    那些山賊收了贖銀依然不肯甘休,還把人質身上質地好的袍子給剝了留下,人質和前來交贖銀的家人下山時都打赤腳穿單衣了,這時都顧不得了,保命要緊。

    到了申時末,來了三撥贖人的,總共有九十三名人質被贖走,廣嗣殿也空曠起來。

    曾漁到戟門外向吳平請求讓鄭軾主僕二人離開,吳平道:「不急,日落時讓你表兄過江去。」還笑著問了一句:「你那表兄還要去上饒趕考嗎?」

    曾漁心中一凜,答道:「我料廣信府這次科考要延期了,我表兄將回貴溪。」

    吳平道:「既是回貴溪那就不用急,我們明日一早往上饒時再讓他回去,你們表兄弟在一起也可多待一些時候。」

    曾漁心知吳平對他還有疑心,只好道:「在下聽從吳大王的安排。」

    回到廣嗣殿這邊,曾漁對鄭軾道明情況,鄭軾嘆氣不語,忽聽殿門邊有女子出聲道:「曾相公——」

    曾漁和鄭軾回頭看,就見那位李氏少婦扶門而立,紀姓少女怯怯的立在其嫂身後,曾漁忙問:「你們家人還沒來贖嗎?」

    李氏少婦明顯有惶懼之色,說道:「不知為何到現在還沒來,會不會是離得遠還不知道消息?鵝湖撐石村離河口有三十多里呢。」

    曾漁道:「不是說河口有親戚嗎?」

    李氏少婦道:「是有親戚。」扭頭看了,「是奴家這位小姑子未過門的夫家,可不知怎麼未送贖銀來。」

    曾漁只好安慰道:「太陽還沒落山,也許你們家人已經過江來贖了,很快就到。」

    李氏少女遲疑了一下,央求道:「曾相公,若萬一贖銀未能及時送來,求曾相公一定救救我二人。」

    以曾漁貼身親隨自居的彭老球聽到了,猥瑣地笑道:「你們姑嫂兩個只要侍候好了我們曾軍師,誰敢——」

    「閉嘴!」曾漁喝道:「去戟門外看看,還有贖人的沒有?」不只這姑嫂二人,這殿上還有一百多人,吳平收不到贖銀,若下令殺死這些人質他該當如何解救?

    午後光陰難熬,日落天黑不交贖銀就會沒命,廣嗣殿諸人質起先還交頭接耳說話,漸漸的都不說話了,整個大殿被恐懼和緊張的氣氛籠罩,那些自知家裡籌不齊二百五十兩贖銀的人質已經在流眼淚,山賊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呀。

    臘月天太陽下山早,到了酉時二刻,一輪紅日就從西邊山嶺墜下,殿外還有霞光余照,殿內很快就昏暗下來了,彭老球來報:「曾相公,又來了一撥人,應該是來交贖銀的,正在上山。」

    曾漁便隨彭老球到七星觀戟門外,就見有二十餘人在幾個執刀山賊的看押下上到半山腰,曾漁心道:「這應該是最後一撥交贖銀的了,不知那姑嫂二人的家人來了沒有?」

    這二十餘人來到戟門外站定,依次報上要贖的人的名字,一個識字的山賊拿著曾漁昨夜登記好的名冊找名字,找到了便拿硃砂印在名字上一蓋,這顆硃砂印是在道觀裡找到的,刻有「赦罪」兩個字,有錢就有罪,交了錢就赦罪——

    曾漁留意到人群中有一個人在猛烈咳嗽,咳嗽時還伸長脖子,腳踮得高高,眼睛總朝他這邊看,便留神看了那人兩眼,不禁大吃一驚,這人非是別人,卻是龍虎山大上清宮道士羽玄,是他和鄭軾的好友,四日前他和鄭軾離開鷹潭坊,就是羽玄來把鄭軾的家眷接到上清鎮去躲避山賊,這個羽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且做俗家打扮並非道士裝束,羽玄要贖誰?

    曾漁好生驚訝,看道人羽玄那樣子顯然是有話要對他說,只是這戟門外耳目眾多,如何能說得上話?

    曾漁走下台階,腳下一滑,右手在地上一撐,滾倒在地,大聲叫痛。

    彭老球和另一個山賊趕緊來攙扶,曾漁站起身,左手托著右肘,嘴裡「噝噝」吸氣道:「疼痛得緊,這右肘不知是骨折還是脫臼,有沒有會接骨的?」

    人群中的羽玄道人心領神會,即上前道:「貧道能接骨。」說漏嘴了,趕緊解釋道:「在下以前做過道士,現已娶妻還俗。」

    彭老球要巴結曾漁,忙道:「那趕緊來為曾相公接骨啊,接得好,有你的好處。」

    曾漁和羽玄道人目光一觸,曾漁道:「到岱宗殿那邊給我好生診治診治,我也懂點醫術,只是骨科卻非我所能。」

    彭老球和另一個山賊攙著曾漁往正院岱宗殿而去,羽玄道人跟在後面,曾漁晃了晃肩膀不讓二人扶,說道:「不用扶,腿又沒斷。」

    岱宗殿空無一人,暮色降臨,殿上一片昏暗,原先香案前的兩支大蠟燭早被山賊們拿走了,曾漁在東嶽帝君神像前的蒲團上盤腿坐下,對羽玄道:「煩請老兄為我接骨。」

    羽玄道:「貧道先要為曾相公活動一下骨骼關節,天冷,骨節都僵硬了,不好續接。」便即馬步半蹲在曾漁身後,雙手在曾漁後背捏弄。

    曾漁對彭老球和另一個山賊道:「你二人在殿外守候。」見彭老球二人退出殿門,便頭也不回輕聲道:「三痴兄也無恙,不必擔心,道兄怎麼會來這裡?」

    羽玄道人正要問鄭軾安危,聽曾漁這麼說,頓時放心了,一邊給曾漁按摩肩膀,一邊壓低聲音道:「貧道正是為救九鯉賢弟和式之兄而來呀,不過看來賢弟似乎很得賊人敬重啊。」

    曾漁微笑,正待說明此番經歷,卻聽羽玄道人又說了一句:「自然小仙姑也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4
第170章 平安符

     正一嗣教真人張永緒的小姑母張廣微,道號自然,年稚貌美,身份尊貴,如今這七星觀潑賊悍匪扎堆,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張廣微怎能涉險來此!

    曾漁瞠目驚問:「廣微小姐現在何處?」

    話音剛落,曾漁就覺後背左肩胛處被人輕戳了一下,扭頭看時,暮色中只見羽玄道人身側站著一個小帽青袍的小廝,這小廝抿著嘴衝他笑,還「噓」了一聲示意不要聲張——

    這小廝笑時露出潔白整齊的細牙,戴的布帽偏大,帽沿直壓到眉毛上,雙頰也不知塗抹了一些什麼,顯得膚色暗淡,但那雙黑白分明、熠熠有神的眸子卻是掩飾不了的,不是那位一心向道的龍虎山貴女張廣微還會是誰?

    曾漁大為驚訝:「廣微小姐從哪裡冒出來的,方才都沒看到你。」心裡同時又感到歡喜,這位小道姑還是很有意思的。

    小廝裝束的張廣微抿著嘴含著笑不說話,羽玄道人代為回答:「方才在戟門外小仙姑就立在貧道身畔,小仙姑個子小,雜在人群中不顯眼,貧道過來為賢弟接骨,小仙姑就跟在後面,那些賊人也未阻攔,賢弟沒留意嗎?」

    七星觀混亂嘈雜,而且天色也已經暗下來了,曾漁還真沒注意到張廣微跟過來,驚喜之後又皺眉道:「廣微小姐怎麼能涉險來這種地方!」

    張廣微依舊不說話,只是皺了一下鼻子做個鬼臉。

    羽玄道人道:「貧道本來是請小仙姑留在河口那邊等候消息,可小仙姑執意要來,貧道拗不過她,心想前一批去贖人質的都平安回來了,扮作小廝應該無妨,於是就讓小仙姑裝啞巴,一句話都不能說,就帶她來。」

    張廣微信守諾言,果然一言不發,曾漁笑了笑,說道:「這是險地啊,廣微小姐千金之體,若上萬一出點差錯誰擔待得起?」

    羽玄道人連聲道:「貧道魯莽,岔道魯莽。」

    張廣微伸右手食指又在曾漁左肩胛戳了一下,意思是這是她的主意,一人做事一人當,與羽玄道人不相干。

    張廣微既然已經在這裡了,曾漁就是再埋怨羽玄道人也於事無補,更何況羽玄道人和張廣微都是為救他而來,這份情義何以為報,當下問:「道兄怎麼會與廣微小姐一道來此地?」

    羽玄道人雙手在曾漁肩脊間按摩,眼睛望著殿門外那幾個山賊,防備賊人偷聽,低聲道:「貧道得知贛南山賊劫掠橫峰、鉛山,這正是三痴兄和賢弟去上饒的必經之路,貧道擔心兩位行路遭遇山賊,就趕來打探,昨日午前到了弋陽疊山,卻遇小仙姑騎馬追了上來,原來小仙姑一早在瀘溪河畔遇到拙荊,得知貧道往信州探看曾賢弟安危,小仙姑二話不說就獨自騎了快馬趕了過來,大真人府上下都還不知道小仙姑來了這裡,現在只怕是四處尋找,一片忙亂了——」

    曾漁感著羽玄道人和張廣微的情義,又想:「廣微小姐這樣跑出來是添亂啊。」只聽道人羽玄續道:「貧道與小仙姑昨日傍晚趕到河口鎮,得知贛南山賊洗劫河口之後又擄了數百人質到北岸要勒索贖銀,貧道先前並不知賢弟和三痴兄已落入賊手,只是有些擔心,想探聽一下消息,今日午後第一批交了贖銀的人質回到河口,貧道就向他們打聽,這才知曉賢弟深陷賊窟,奇怪的是那些贖歸的人質都大罵賢弟,說是賢弟把贖銀從二百兩提高到二百五十兩,更說賢弟是賊人一夥——」

    張廣微一直忍著不出聲,這時終於忍不住「嗤」的一聲笑,趕緊又抿緊雙唇。

    曾漁微微搖頭,苦笑道:「這可真是千古奇冤哪,匪首吳平就是要逼得我有家難奔啊。」

    「貧道當然不信。」只聽羽玄道人在他耳邊輕聲續道:「小仙姑也不信,賢弟功名在身,家有老小,豈會從賊,肯定是緩兵之計,小仙姑都誇你足智多謀,小仙姑與貧道商議如何贖還你二人,那些山賊不是傳言今日天黑前收不到贖銀就要殺死人質嗎?且喜賢弟和三痴兄無恙,貧道把贖銀也帶來了,這就把兩位贖出去。」說著,用手託了托腰間搭膊,沉甸甸的顯然有不少銀錠。

    曾漁奇道:「道兄哪裡能有這許多銀子?」河口距上清一百五十餘里,回上清取銀子顯然來不及。

    道人羽玄低聲笑道:「貧道哪裡有什麼銀子,都是小仙姑從鉛山衛賀千戶那裡借來的——」

    「賀千戶?」曾漁一愣。

    「是啊。」羽玄道人道:「賀千戶去年曾陪同其母到大上清宮進香,掌教真人就讓小仙姑引導賀老夫人在各宮觀燒香供祀,所以認得賀千戶,也多虧了小仙姑在這裡,不然貧道哪裡去借這許多銀子。」

    曾漁心道:「這位賀千戶畏賊如虎,保護不了鉛山民眾,罪責不小。」問:「廣微小姐借得多少銀子?」

    羽玄道:「五百兩。」

    曾漁道:「還有來福呢。」

    羽玄錯愕道:「來福也要贖嗎,山賊的口號不是『說沒錢人不要慌』嗎?」

    曾漁笑道:「什麼不要慌,逮到人就搶,不過我暫時脫不了身,贖也贖不走,匪首吳平逼我入夥啊。」

    「啊!」

    羽玄道人和張廣微齊聲驚呼,引得殿門外的兩個山賊轉頭朝曾漁這邊看,那彭老球揚聲問:「曾相公肘骨接好了沒有?」

    羽玄道人定了定神,答道:「現在開始正骨,快了。」說著撈起曾漁的左手胡亂捏著,一面壓低聲音問:「那可怎麼辦?」

    曾漁道:「我決意引誘賊眾經由永豐入福建這條路,七星觀住持同塵法師也於昨夜前往上饒報信,定要把賊眾剿滅於上饒、永豐一帶,所以我不能走,而且還有很多無人來贖的人質,我得設法保全他們性命,道兄正好幫我個忙,道兄離開這裡後,請即刻動身趕往上饒去見林知府,同塵法師年邁,我擔心他誤事——」

    羽玄道人點頭道:「好,貧道連夜就去,明日一早就能趕到,只是貧道該怎麼對林知府說?」

    曾漁道:「浙江胡部堂麾下戚總兵的兵馬應該已經到了上饒,請戚總兵暫時按兵不動,加強哨探,伏兵於永豐山道要隘可一舉擊垮賊眾。」

    羽玄道人問:「那賢弟怎麼辦?」

    曾漁道:「匪首吳平是不肯放我走的,只有趁官兵進剿時我才能脫身。」

    羽玄道人感到責任重大,說道:「若林知府不信貧道的話那可如何是好!」

    一直謹守諾言不說話的張廣微終於細聲道:「羽玄,我隨你去上饒。」

    羽玄道人臉現喜色:「好極,小仙姑是見過林知府的,小仙姑傳話可比貧道有份量。」

    曾漁點頭道:「甚好,那就有勞廣微小姐了,道兄現在隨我去贖人,有鉛山鵝湖的李氏、紀氏姑嫂二人至今無人來贖,都是年輕女子,留在賊窩裡將會很悲慘,先救她二人出去。」

    張廣微問:「還有幾個人質沒人贖?」

    曾漁道:「還有上百人,這個忙你幫不上的,你趕緊跟著羽玄道兄去贖人,不要再出聲,自己千萬小心。」說罷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左臂,大聲道:「你這接骨術不差,是祖傳的嗎?哦,師父傳授的,很好,多謝了——老彭——」

    彭老球應聲進殿,見曾漁揮動手臂,喜道:「曾相公脫臼治好了,曾相公貴人貴體,神佛護佑。」

    曾漁哂道:「你不是說神佛都是泥塑木胎嗎!」

    彭老球搔頸而笑,說道:「我彭老球壞事做了不少,哪還敢信神信佛。」

    曾漁點頭道:「不信神佛原來是為了方便做壞事哪,一針見血啊——老彭,你領鵝湖紀家這兩個人去贖人,就是那姑嫂二人。」

    彭老球訝然道:「曾相公不留她二人服侍嗎,那姑嫂二人水靈得緊哪。」

    暮色中張廣微眸光閃動。

    曾漁斥道:「吳大王的命令,交銀放人,你囉嗦什麼。」

    彭老球點頭哈腰道:「是是是,曾相公教訓得是。」直起身對羽玄、張廣微道:「你們兩個隨我來。」

    曾漁想起鄭軾和來福也在廣嗣殿,猝然相逢鄭軾若是與羽玄敘起舊來豈不糟糕,當下大步走在前頭,要先與鄭軾知會一聲。

    這時天色已經全黑下來,月亮尚未升起,廣嗣殿人聲嘈雜,最後一批交了贖銀的人質正陸續離開,那些無人來贖的人質哭哭啼啼,殿門有山賊把守,羽玄道人和張廣微站在殿廊外等候,羽玄帶著的五百兩銀子已經交了上去,過了一會,那姑嫂二人出來了,籍著燈籠火把的光一看,這一高一矮兩個僕人面生啊,李氏便問:「你二人是程家的人嗎?」

    羽玄含糊應了一聲道:「快走吧快走吧,天黑了。」

    曾漁出來了,鄭軾就站在曾漁身邊,羽玄不敢打招呼只點了一下頭,便催促那姑嫂二人趕緊走。

    曾漁快步近前,向羽玄拱手道:「這位老兄,多謝你為我接骨。」低聲道:「道兄照顧好廣微小姐。」

    羽玄鄭重點頭,也低聲道:「賢弟也千萬小心。」

    曾漁轉頭看張廣微,張廣微正抬眼看他,忽然靠近將一個小物件塞在他手裡,然後離開。

    曾漁待羽玄四人走遠,這才攤開手掌一看,是一塊小玉牌,隱約有八個字,用指肚輕捫玉牌小字,辨出是「天官護身,出入平安」八個字,別一面還有古怪符籙圖案,曾漁知道這是正一道平安符。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5
第171章 有錢活命沒錢死翹

     曾漁擔心羽玄、張廣微下山出意外,那些山賊肆無忌憚不講信用,這邊收了贖銀放人,說不定到山腳或者江邊又被截住,尤其是那姑嫂二人年輕美貌,賊眾中垂涎者不少,可不要因此連累到羽玄和張廣微,當即吩咐彭老球跟過去看看,說既然吳大王有令收銀放人,下面的人就不得抗命,不然以後再抓到人質就沒人來贖了,不利於義軍長遠大業——

    彭老球現在對曾漁是刻意巴結,帶了兩個山賊匆匆去了。

    鄭軾走過來在曾漁耳邊低聲問:「羽玄身邊那個小廝是誰,我怎麼看著有點眼熟?」

    鄭軾近視,夜裡看人更是朦朦的全憑感覺,待聽得曾漁說那就是大真人府的張廣微小姐,鄭軾目瞪口呆。

    正這時,廣嗣殿內忽然騷動起來,火把晃動,喝罵、哭喊、哀求聲響成一片,有人質被山賊從殿內拖出來——

    曾漁暗叫一聲:「不好,這些山賊要撕票。」正待上前阻止,又聽有賊眾高聲道:「肅靜、迴避,大王駕到——」

    山賊們沒見過皇帝或者王爺出巡是什麼排場,但縣、府一級官員出行的場面是見識過的,現在依葫蘆畫瓢,也這麼前呼後擁喝道吹捧,看匪首吳平那顧盼自雄的樣子,顯然很是受用。

    有小頭目上前稟道:「大王,這些人質已經沒人來贖了,關在這殿裡哭喪,殺了乾淨,請大王下令。」

    吳平看到曾漁,示意曾漁近前,轉頭問那小頭目:「贖走了多少人質?得了多少銀子?這殿中還有多少人質?」

    這小頭目從懷裡摸出曾漁編制的名冊,讓手下把燈籠挑近,大聲道:「報告大王,已贖走人質一百一十一人,共得贖銀一萬七千餘兩,另有金子一千三百多兩。」又匆匆在名冊上清點了一下,道:「還有一百零六名人質無人來贖。」

    賬目這麼清楚,吳平很滿意,這顯然有曾漁登記造冊的功勞,看來讀書人還是有用,全憑打打殺殺有勇無謀可不行。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小人只是碼頭的腳伕,家裡窮,實在是拿不出這麼多贖銀啊,求大王饒命,小的做牛做馬報答大王。」

    一個被揪出來的漢子跪在地上「砰砰」磕頭,哀求饒命,身後有個山賊在他背上踢了一腳,罵道:「不交贖銀,留你何用,留你在殿內拉屎嗎。」

    山賊們大笑,有那凶殘的山賊就喊著:「既是交不出贖銀那就殺了乾淨,明朝好趕路。」

    曾漁開口道:「吳大王,請聽在下一言,義軍從贛南一路勢如破竹到此,固然是吳大王用兵如神,但大王的『沒錢人不要慌、貧苦人來相幫』的口號更是讓大批貧苦百姓望風來投,這才有今日數萬義軍的際會,此番劫擄人質得贖銀數萬兩,已經是大豐收了,而剩下的這些人質都是沒錢人、貧苦人,要不然他們家人早拿銀子來贖了,誰願意自己親人死於非命?懇請吳大王留他們一條生路。」

    吳平身邊幾個山賊頭目聽到了曾漁說的話,或撇嘴或譏笑,意思是書生迂腐,搶就搶、殺就殺,哪有這麼多廢話,又不是做八股文章。

    吳平笑道:「若是就這麼放了這些人,那前面那些交了贖銀的人質豈不是虧了,交銀子能活命,不交銀子也能活命,這不公平啊,是不是啊弟兄們,哈哈。」

    山賊們哄然附和,哈哈大笑。

    身在險境曾漁猶然力爭:「吳大王口號『有錢人一掃光,沒錢人不要慌』,現在交了贖銀的能活命,沒銀子的就殺頭,豈不是有錢就有命,沒錢沒活路了嗎,這豈不是寒了天下貧苦人的心,只恐義軍以後不會有那麼多人來投奔,望吳大王三思。」

    吳平濃眉微皺,心道:「這酸秀才揪住我這幾句口號不放了,口號口號只是喊喊而已,哪能當真——」

    卻聽曾漁又道:「義軍在河口這邊收穫頗豐,除了金銀財寶外還有大量布帛米糧,需要人手搬運,大王不如就讓這些人質做挑夫搬運財物,這也正是『貧苦人來相幫』之意。」

    吳平一聽這主意不錯,點頭道:「曾秀才言之有理,那就暫且不殺這些人質。」心想留下這些人質也不錯,若遇官兵,就驅趕這些人質上前攪局。

    吳平帶著一夥賊眾回正院育德殿去了,廣嗣殿這邊依舊留一隊山賊看守,曾漁吩咐給這些人質一些水和食物,不然明日沒力氣挑擔趕路。

    那小頭目見吳平對曾漁言聽計從,不敢怠慢,便讓手下去尋了兩桶粥來,那些人質已是餓了一天一夜,每人一小碗,不消片刻就把兩桶冷粥喝了個底朝天,都知道這條命暫時是保住了,心弦一鬆,在殿裡歪靠著昏睡。

    夜已深,曾漁和鄭軾在廣嗣殿前的院中踱步,這日是臘月十三,明月將圓,清輝冷冷,院中積雪早已被踐踏成泥水,天氣晴朗,泥地半乾。

    鄭軾道:「九鯉,明日我不走了,就跟著你去上饒,有羽玄去報信,大可放心。」

    曾漁低聲道:「這怎麼行,前途必有惡戰,刀劍不長眼,你我兄弟可不能一齊冤死於此。」笑了笑,又道:「我有武藝在身,善能見機行事,這些山賊想拉我陪葬沒那麼容易。」說這話時,右手掌心就握著張廣微送他的碧玉平安符。

    鄭軾默然,半晌道:「那你可千萬要小心,最好是半途就找機會逃掉。」

    曾漁道:「我曉得,我一個人脫身容易。」

    這時彭老球回來了,他與另兩個山賊從這裡到江邊來回二十多里,回到七星觀已是氣喘吁吁,彭老球自感勞苦功高,說道:「曾相公,那些人質都過江去了,那姑嫂二人也上船了——這路趕得急,可把我老彭累壞了。」

    曾漁問明羽玄、張廣微都平安離去,這才放心,空口讚了彭老球幾句,彭老球甚喜,自感攀上了曾軍師,在山賊中飛黃騰達了。

    次日一早天朦朦亮,七星觀裡裡外外一片鬧騰,山下的彭家莊牛角號吹得「嗚嗚」響,盤踞在此的吳平賊眾一萬餘人準備啟程了。

    曾漁去育德殿請求吳平釋放他表兄鄭軾,吳平笑道:「你表兄弟二人待在一起豈不是更好,待義軍過了永豐進入閩地,那時正好讓你表兄弟二人結伴還鄉。」

    曾漁正待再說,看著吳平那陰險的笑容,忽然心頭一凜,心想:「我執意求吳平放人,吳平若是假意放人,待三痴兄前腳離開七星觀,吳平後腳就派人追上去把三痴兄給殺了,那豈不是萬事皆休。」便道:「也罷,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就讓我表兄隨我一道走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5
第172章 受謗

     寒月如霜,江水如墨,三條渡船載著最後一批從七星觀贖回的人質和他們的家人向信江南岸駛去,將至江心,有兩條鉛山衛的巡邏快船駛近盤查,查明確是獲釋的人質及其家人,這才放行——

    離岸之初,眾人都噤若寒蟬不敢出聲,生怕山賊們會趕上來把他們又抓回去,直到渡船駛至江心,北岸山賊們沸沸揚揚的喧囂聲漸遠漸渺,南岸的燈火人家近了,還看到有官兵在岸邊巡邏,眾人這才驚魂稍定,咳嗽聲、筋骨舒展聲釋放出來,然後就是小聲咒罵,罵山賊,群情激憤,忽有一人罵道:「那個姓曾的秀才更壞,賊人起先才索要贖銀二百兩,姓曾的秀才卻提高到二百五十兩,害得我家人傾家蕩產才湊足這許多贖銀,那黑心秀才讀的什麼聖賢書,分明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啊,這黑心的賊!」

    這些獲釋的人質起先只慶幸自己虎口逃生,還沒心思去想其他事,個個好似大徹大悟七情六慾都淡了,錢財什麼的更是身外之物,能活命就好,可是現在渡船離北岸遠了,想想這條命應該是保住了,心思就活泛起來,聽到有人罵曾漁,破財之痛立即錐心刺骨,也紛紛罵黑心曾秀才,越罵越起勁,曾漁倒成了罪魁禍首,簡直比那些劫擄他們、毆打他們的山賊還可恨似的,這讓船上的羽玄道人和張廣微極是氣惱,張廣微是心直口快的,立即脆聲道:「你們這些人真是好壞不分,曾秀才為了救你們這些人質是擔了極大的風險,你們卻還罵他,簡直就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這些被贖回的人質大抵家境比較殷實,在地方上也算是體面人物,先前在廣嗣殿畏懼山賊的淫威,龜縮著不敢言不敢怒,這時就敢怒敢言了,見是這麼個瘦瘦小小的男僕罵他們好壞不分,不禁大怒,七嘴八舌罵這小男僕,有人質問道:「那黑心秀才救了我們什麼,還不都是我們自家人東拼西湊用銀子來贖我們回來的,黑心秀才倒是讓我們每人平添了五十兩贖銀,這就是他的好心?」

    坐在張廣微身邊的那個紀家少女小聲爭辯道:「曾相公是好人。」這少女聲音太輕,除了她嫂子李氏沒人聽得見。

    道人羽玄道:「曾秀才也同樣是被抓去的,為何要提高人質贖銀,這都是賊人誣陷他的——」

    「賊人為何要誣陷他?」

    有人冷笑著打斷羽玄的話:「他分明就是賊人一夥,我們被關押著挨餓受凍,他卻有好酒好肉享用,我聽賊人說曾秀才是他們的軍師,那些壞主意都是這賊軍師出的。」

    有人附和道:「秀才做賊,一肚子墨水變壞水。」

    張廣微氣極,大聲道:「曾秀才怎麼做賊了,搶了你還是打了你?」

    同船有人問張廣微:「你是誰家小廝,這般放肆?」

    便有人答道:「是鵝湖紀家的人,贖這姑嫂二人回去的。」

    那人便質問張廣微:「你們難道贖人不要銀子?」

    張廣微還待再辨,一邊的羽玄道人擔心張廣微說漏了嘴耽誤了大事,趕忙低聲道:「小仙姑,不必與這些不識好歹的渾人爭辯,我們可還有大事要辦。」

    張廣微只好忍著氣不吭聲,可那些人卻以為張廣微是理屈詞窮,愈發叫罵得難聽,竟罵起張廣微來:「你這小奴才難道是賊人生養的,這般為賊人說好話,賊人是你親爹?」

    這人就坐在張廣微邊上,欺張廣微瘦小,一邊罵還一邊伸手幾乎要戳到張廣微臉上,這傢伙早先在廣嗣殿嚇得大氣不敢出,這時面對似乎比自己弱小的人,凶蠻起來不遜山賊——

    張廣微大怒,猛地伸手扭住這人點點戳戳的右手食指,用勁一搿,那人大聲呼痛,嘴裡還要罵:「小賊你敢——」

    張廣微飛起一腳將這人踢下水去,「撲通」一聲,冰冷的水花潑濺上來。

    滿船嘩然,驚擾晃動,張廣微卻大哭起來,她雖然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少女,可也沒經歷這種事,一怒之下踢人下水她自己也有些害怕,又感委屈和不平——

    所幸渡船已近江岸,落水的人很快就被拽上船來,這臘月天江水冰冷徹骨,這人一邊哆嗦一邊叫道:「抓他,抓賊,打打打,打死——」,他的兩個家人氣勢洶洶就想來揪張廣微。

    羽玄道人挺身護住,喝道:「誰敢上來,貧道包管他喝一肚子冷水。」羽玄自幼習武,就是赤手空拳三五個壯漢也近不了身。

    正鬧紛紛間,三條渡船先後靠岸,就有官兵近前高聲問:「羽玄法師回來了沒有?羽玄法師回來了沒有?」

    羽玄大聲應道:「在這邊。」一面護著張廣微和紀家姑嫂三人往船頭走,準備上岸。

    那落湯雞一般的傢伙上下兩排牙齒打戰,叫著:「抓住他,抓住他。」

    岸上忽然排開兩排明晃晃燈籠,一位戎裝跨馬的將官領著一群官兵走到江邊,聲若洪鐘:「自然仙姑、羽玄法師在哪條船上?」

    羽玄道人揚聲道:「賀千戶,貧道在這裡。」

    那幾個想攔住張廣微的人見鉛山衛的千戶大人在此,哪敢造次,讓路任由羽玄四人上岸去,那個罵張廣微的落湯雞也不敢再亂罵了,心想鵝湖紀家幾時與賀千戶攀上交情了?

    賀千戶跳下馬,藉著燈籠光把張廣微看了看,笑道:「都回來了,回來就好,家母很是掛心小仙姑安危——咦,小仙姑為何哭泣?」

    賀千戶已經知道張廣微乃是龍虎山張大真人叔父之女,身份清貴,若張廣微在鉛山這邊出了什麼意外,那他這個守備千戶也難辭其咎,所以先前他是竭力阻止張廣微跟隨羽玄道人去北岸赭亭山贖人,可張廣微執意要去,賀千戶也不知張廣微要贖的兩個秀才是什麼來頭,竟要張大真人的姑母出馬去贖,自張廣微和羽玄乘船去了北岸後,賀千戶是提心吊膽,生怕賊人所張廣微也給扣押了,那麻煩就大了,且喜張廣微平安回來了,只是這般哭泣又是為何?

    羽玄道人解釋道:「方才船上有人言語無禮,小仙姑與他們爭執了幾句,被氣哭了。」

    賀千戶環眼一瞪:「哪個敢對小仙姑不敬,本衛饒不了他!」

    羽玄道人急著要去信州,不想多生枝節,向賀千戶道:「小仙姑不會與那些愚民多計較,大人,貧道有要緊事向大人稟報,請借一步說話。」

    賀千戶道:「那就請到江邊巡檢司說話。」便命手下軍士警衛開道。

    羽玄道人回頭見紀家姑嫂還跟在後面,就問:「你們沒家人來接嗎?」

    李氏轉頭看了看,碼頭上湧動的都是層層的人頭,暗夜中哪裡分辨得出誰是誰,說道:「勞煩法師送我二人去鎮東的王家弄吧,也好把贖銀奉還。」李氏已經知道這僕人打扮的男子是龍虎山道士,本是籌了贖銀來救曾秀才和鄭秀才的,曾秀才被賊人羈留,暫時不得脫身,就讓這道士把她二人贖回來,感激自不待言,請羽玄送她二人去王家弄一是為了路上安全,二是要把銀子還給羽玄,另外謝儀也是少不了的,她小姑子未過門的夫家就住在王家弄,出得起這份銀子,只不知那王家怎麼就沒派人去贖她們,難道竟會不知她二人被賊擄去?

    羽玄道人有要緊事在身,無暇送這姑嫂二人,但既然曾漁托他贖救這姑嫂二人,那就要有始有終,不然這混亂的碼頭兩個弱女子走夜路誰知又會出什麼意外,正待請求賀千戶派兩名軍士送這姑嫂去王家弄,陡見碼頭人群騷動起來,很多有朝這邊擁過來——

    河口碼頭人聲嘈雜,大多是被擄去人質的家人在此等候親人歸來,前日有兩百多人被賊人擄去,贖回來的連同方才這最後一批也只百餘人,還有一百多人因為家境貧困籌不出贖銀他們的家人只有站在江邊流眼淚,這時看到三條渡船靠岸,雖然明知沒交贖銀不可能獲釋,卻也心存僥倖之念擠上去喊名字找人,遇到熟人就趕忙問訊,直待船上人盡皆上了岸,不見親人蹤影,這才絕瞭望,哭聲四起,忽有人提議求賀千戶領兵去救人,一呼百應,數百民眾就衝過來把賀千戶攔住,跪求賀千戶拯救對岸人質。

    鉛山衛雖有編制官兵八百人,但能戰的不及半數,賀千戶心裡很清楚,山賊有萬餘人,他領這四百人渡江去救人那就是自尋死路,現在只求能守住南岸這一線不讓賊人再來劫掠就是萬幸,哪裡還敢去救人,當下命麾下親衛攔開這些民眾,又大聲道:「山賊勢大,本衛兵少,必須等援兵到來再行剿賊,你們都各自回家去,不要聚集於此妨礙官兵巡守。」

    官兵驅散人群開道,讓賀千戶等人離開,百姓哭喊聲、叫罵聲一片。

    紀家姑嫂這時也只得跟著羽玄和張廣微離開碼頭,沒行出數丈,那紀氏少女忽然叫道:「嫂嫂,我聽到哥哥在喊我們。」

    李氏也隱隱聽到了,回頭四處搜尋,忽然轉身奔回,尖聲叫道:「二郎,我們在這裡,這邊——」

    姑嫂二人使勁揮手,人群中有幾個人擠了出來,姑嫂二人也往回走,賀千戶的衛兵未予阻攔,姑嫂二人終於見到親人,大哭起來。

    來人是李氏的丈夫紀二郎,還有紀家的幾個家僕,紀二郎見妻子和小妹平安,驚喜交加道:「青鳳、小芝,你們沒事吧。」

    紀氏少女只是哭,李氏一邊哭一邊埋怨道:「你們怎麼才來呀,若不是遇到貴人搭救,我和小芝差點就死在那邊了。」

    紀二郎道:「我得王家人報信,立即就取了銀子趕來了——」

    李氏一聽就惱了:「原來王家知道我們被擄啊,不趕緊來贖卻到四十里外報信,難道我們紀家會差他五百兩銀子!」

    羽玄道人見這姑嫂的親人趕到了,當然不須他護送去王家弄了,便過來招呼一聲就要隨賀千戶離開,那李氏叫聲「嗯公稍等」,雙膝跪倒,一面叫丈夫與她一道跪謝恩人,紀氏少女跟著跪下。

    紀二郎雖然還不明白是個怎麼回事,見妻子和小妹跪下,他也趕忙跪下拜謝恩人,並邀請恩人到他鵝湖紀家暫住,好受他紀家上下一拜。

    羽玄道人擺手道:「貧道是受人之託順便贖回她姑嫂二人,談不上什麼恩情,幾位快快請起,貧道還有要緊事,不能久留,你們也趕緊離開這裡吧。」

    李氏隱隱猜得曾秀才應該是重要的事囑託這道士去辦,所以不敢竭力挽留,只問丈夫道:「二郎,你贖銀帶來了沒有,五百兩,快還給這兩位恩人,這位恩人還是一位小姐。」說著朝張廣微拜了一拜,她早已瞧出這小廝是一少女所扮,而且一路上道人羽玄對這少女極是恭敬,只是稱呼其「小仙姑」頗有些古怪,李氏在丈夫面前點明張廣微是女子,也是為了自證清白。

    紀二郎趕緊讓僕人取出兩包銀子,沉甸甸足有五、六百兩,羽玄道人也不及清點,拿了銀子說聲「天官賜福,後會有期」,與張廣微轉身便走。

    待賀千戶一行去遠,紀二郎這才問妻子和小妹遇賊經過,李氏備細說了,就連被賊人送去侍候曾秀才也說了,沒有一絲一毫隱瞞,李氏是聰明人,與其讓別人亂傳謠言,不如自己現在說清楚,末了又道:「你問小芝,奴家說得可有半句假話。」

    少女紀芝有力地點了下頭。

    紀二郎看看自己花枝般俏麗的妻子和小妹衣裙都還齊整,應該說的不是假話,妹子小芝更是老實頭,不會說謊,心裡想她二人落入賊手竟能全璧而還,真是神仙保佑祖宗有靈啊,說道:「那看來曾相公才是我紀家真正的恩人,以後遇上定要重重酬謝,只不知曾相公是何方人氏?」

    李氏道:「曾相公是上饒縣人氏,他表兄鄭秀才是鷹潭坊的,有心報恩以後總能訪到。」

    紀二郎點點頭,又低聲問:「那些賊人為何禮貌曾相公,難道曾相公真要入夥?」

    李氏道:「曾相公菩薩心腸,絕不是從賊的人,我們也不要亂猜測,就記住曾相公是我們的恩人就行了。」

    紀二郎這時才知道山賊規定天黑前贖銀不到就要殺死人質,不禁後怕,隨即惱道:「王家人好生薄情,竟不出銀去贖你們,我這就上門問他們。」讓妻子和小妹坐上馬車,往數里外的王家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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