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0
第203章 清明雨倒春寒

     三月初一,曾漁回到上饒,每日上午到府學明倫堂聽張教授講課,抽空參加了幾個文會,與諸生切磋時文為八月鄉試做準備,閒時吟詩作畫,日子過得頗愜意。

    初九這日午後,曾漁陪著母親在後園侍弄花草,一邊商議過兩天回永豐石田掃墓之事,三月十三就是一年一度的清明節,曾漁考慮到今後無論科舉順利與否,他都是離鄉在外的日子多,若是在外省想要趕回石田掃墓就很不方便,所以今年清明一定要回石田一趟,曾母周氏和妞妞離開石田也快一年了,也想借清明掃墓的機會回去看看,於是商定後天動身回永豐——

    遠遠的聽得吹吹打打的鼓樂聲,似乎是向曾宅這邊過來了,很熱鬧的樣子,曾漁心道:「又有什麼喜事,我還沒參加鄉試呢。」吩咐四喜到大門外看個究竟。

    過了一會,四喜飛奔進來報喜道:「奶奶、少爺,大喜大喜,皇帝下旨封官了,皇帝下旨封官了——」

    正月裡胡宗憲派人嘉獎曾漁,就說要追封曾漁祖父、父親的官職,還有曾漁嫡母、生母的孺人誥命,廣信府禮房已經核實名字上報,現在應該是朝廷敕命到了。

    曾漁命四喜和俞娘、杜媽三人趕緊到前廳準備香案,他自己趕緊換上生員禮服,廣信府的幾個差役已經先趕過來了,說府尊大人很快就到,還有南京禮部專程趕來頒布敕命的官員。

    爆竹「噼哩啪啦」向起來,鼓樂聲洋洋沸沸,曾宅大門前圍觀的民眾摩肩接踵,曾漁將林知府和南京禮部儀制清吏司的一位六品主事迎進正廳,曾母周氏也出來跪領朝廷封賞。

    曾漁的祖父和父親敕封正七品散職承事郎,曾漁嫡母高氏、生母周氏敕封七品孺人,曾母周氏賜七品命婦禮服,另賜錦緞十匹、白銀百兩、寶鈔千貫——

    相對於上回閩浙總督胡宗憲豐厚的錢物獎賞,朝廷的賞賜重在名器,曾漁以一介小小秀才就能榮及祖上父母,大明朝開國以來罕有,關於曾漁的美談在上饒城裡城外四處轟傳,來曾宅門前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牽親帶故、街坊四鄰,甚至點頭之交都來祝賀,曾漁進府衙廨舍陪南京禮部主事筵席時,林知府之妻安宜人還把曾母周氏和妞妞接進內院用餐敘話。

    既然追封了先人為官,那當然要祭祖報喜,林知府遣府衙禮科房的一個文吏和兩個衙役隨曾漁回永豐祭祖,宣示朝廷恩典,另賞五十兩銀子作為修葺祠堂、祖墳之用。

    三月十一日傍晚,曾漁一家還有祝德棟、曾若蘭一家五口的座船在永豐縣城南門外埠口停泊時,曾筌老丈人謝員外和長子謝滿堂已迎候多時,謝家人的熱情得讓曾漁母子招架不住,謝家的女眷也來了好幾個,對曾漁母親和妞妞是百般奉承,竭力邀請去謝家大宅歇息,曾漁不是睚眥必報之人,曾母周氏更是良善,卻不過謝家人的熱情,當晚就在謝家大宅用飯、歇夜,以前與曾漁有過怨隙衝突的謝子丹連影子都沒見,想必是被其父兄責令暫避,不讓曾漁看到,以免勾起舊恨,謝家人顯然是以己度人低估了曾漁的氣量。

    次日上午,曾漁趕去西山拜見老翰林呂懷,呂懷對他是勉勵有加,正敘話時,永豐斯知縣遣衙役來請呂懷和曾漁去縣衙午宴,曾漁現在的身份非比尋常生員了,剿賊立功受朝廷的旌賞而且還成為龍虎山大真人府的乘龍快婿,這也是整個永豐縣的榮耀啊,既有林知府肇始,斯縣令也從本縣戶科房撥三十兩銀子作為曾漁回石田修葺祠堂和祖墳之用。

    當日午後,曾漁一家在府、縣吏員的陪同下乘船到杉溪驛,同行的還有謝滿堂和幾個石木匠人,曾筌和石田的劉甲長已經候在埠頭上,轎伕、腳伕都雇好了,順順當當趕往十五里外的石田,經過下洲畈那座路亭時一行人匆匆而過並未停下來歇腳——

    妞妞與母親坐在轎子裡,腦袋半探出轎窗看著那座有些殘存的驛亭,她記得去年哥哥背著她冒雨趕路,就在這座路亭避雨,那時她真是又冷又害怕,看著路亭外浮起的雨霧,小女孩兒也能感知身世的淒涼,好在有哥哥和娘親,一切都好起來了,還記得她趴在哥哥背上問哥哥以後要娶什麼樣的嫂子,哥哥說要妞妞看中的才好……

    想到這裡,妞妞不禁「格格」笑起來,母親問她笑什麼?妞妞道:「想起小仙姑嫂嫂和哥哥遇雨困在山頭了。」

    曾母周氏聞言也是面露微笑,與妞妞一起探頭看騎馬走在前頭的曾漁。

    一行人趕到石田已是黃昏時分,夕陽斜照,豐溪水面金波粼粼,駝背老艄公來回擺渡三趟才把曾漁一行二十餘人送到豐溪左岸,曾漁命四喜給老艄公幾分銀子買酒喝,老艄公千恩萬謝,對曾母周氏恭維說他老早就看出曾家少爺的不凡了——

    妞妞信以為真,追問駝背老艄公怎麼看出他哥哥的不凡了?

    那老艄公多年擺渡與人談天講古,善能編故事,當下手捏四喜給的碎銀笑呵呵道:「妞妞小姐且聽駝子慢慢道來,有一回夏日我在河這邊倚篙打盹,沒聽到對岸曾少爺在喚我擺渡,忽然就做了一個夢,一個白鬍子凸額頭的老官人用枴杖敲我膝蓋提醒說有文曲星在對岸趕緊去迎接,我一個激靈就醒過來了,就聽到曾家少爺在對岸喚船來船來,駝子撐船過去把曾少爺接過河,等曾少爺走遠了,駝子才猛地醒悟夢裡那位白鬍子老官人就是山腳那邊小廟裡的土地公,土地公託夢啊——這事駝子沒敢對別人亂說,今日是妞妞小姐問起,老駝子這才洩露天機,呵呵呵。」

    府縣的幾個胥吏還有謝滿堂、劉甲長等人就都奉承起曾漁來,好像曾漁真是文曲星下凡似的,曾漁搖頭笑道:「駝子公不要亂講話,我考秀才可都考了三回,文曲星下凡是這樣的嗎,還有,今科鄉試我若不中,我就來找你麻煩,看你再敢亂編神怪故事。」

    駝背老艄公陪笑道:「必中的,必中的,曾少爺今科必定高中。」心裡道:「你沒考中難道還能來奪我老駝子的竹篙啊。」

    曾筌聽得高興,又賞了這老艄公一串銅錢讓他買只燒雞好下酒,一行人熱熱鬧鬧進了石田,暮春時節,日落後天黑得快,小鎮石田已是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石田民眾更是夾道歡迎,自石田聚居成小集鎮以來這是頭等大事,誰會想到曾家那個倔強的庶子能這這樣光宗耀祖?

    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在故交舊識面前才好炫耀啊,曾漁雖算不得富貴,卻也算得上遠近揚名出人頭地了,對於鄉鄰的奉承和美言,曾漁還是能夠淡定自持的,難得的是曾母周氏也表現出得體的雍容氣度,渾不似命運淒苦出身卑下的格局意態——

    曾筌原本擔心曾漁母親會對他妻子謝氏流露怨恨之情甚至當場發難,畢竟這些年謝氏對曾漁母子三人實在算不得賢惠,曾漁經常在外求學,受氣還少些,曾漁母親與謝氏共處一院,受的委屈真不少,現在曾漁出人頭地了、周氏是誥命孺人了,若要與謝氏算起舊賬來,謝滿堂在這裡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啊,所以曾筌內下忐忑——

    曾漁母親周氏雖是童養小妾出身,曾漁父親在世時也沒有扶正過,但這次縣、府禮房上報南京禮部都是把周氏當作曾父的繼室,如今朝廷敕命已下,周氏已經是朝廷敕封的七品孺人,若干年後興國三寮曾氏重修族譜也會把周氏作為曾父繼室記入族譜,所以曾筌此番再見曾漁母親就改口以繼母相稱;而曾筌的妻子謝氏更是受過丈夫的勸告和父兄的嚴詞切囑,曾漁母親若要洩憤,就是挨打挨罵謝氏也要忍著,不然永豐謝家以後沒好日子過,所以謝氏也收起潑悍性子,硬著頭皮準備承受曾漁母親的冷嘲熱諷甚至打罵,不料曾漁母親卻是微笑著連半句埋怨的話都沒有,這倒讓謝氏有點雙腳不著地的感覺了,生活不能承受之輕啊,剩下的就是羞愧。

    曾母周氏和兒子的想法略同,都是自家人,以前雖有嫌隙矛盾,卻也沒必要一一算賬,人最要緊的是自己過得好,而不是為出一口惡氣擺出得意輕狂的嘴臉,況且從謝氏畏怯羞愧的神態之中曾母周氏已感滿足,又何必非得撕破臉耍那惹人仇恨的威風呢。

    家庭和睦,皆大歡喜。

    早兩日,曾筌就命人準備好了修墳所用的土石木料,等曾漁一到,就動工修墳,清明掃墓祭祖是前三後七皆可的,所以經過工匠五天的修葺營造,到了三月十八日也就是清明節後的第六天,曾漁祖父、伯父、父親和嫡母高氏的墳塋都修葺一新,還花了銀錢把墳塋前後數畝地都買下,曾筌和曾漁兄弟二人手植松柏百餘株,墓園也就有了氣象,其餘一概不予變動,這塊吉壤是曾漁祖父生前親自勘定的,能保佑曾氏子孫後代興旺發達,如今到了曾漁這一代,這不就應驗了嗎?

    三月十九日午後,在石田民眾的議論讚歎聲中,曾漁一家離開了石田,曾漁自知這一次離鄉就不知歸期何時了,大明朝嘉靖四十年,他二十一歲,血氣方剛,風華正茂,雖知世事艱難,卻總要闖蕩一番才會甘心,即便不是建功立業,行萬里路也是他的喜好,所以他將遠行。

    回到上饒,曾漁便開始準備行裝,分宜的嚴世芳和嚴紹慶的回信也到了,嚴二先生對曾漁訂親表示恭喜,其餘並沒多說什麼,只說見面再談;嚴紹慶卻是回了一封長信,信裡對曾漁與龍虎山張氏倉促訂親甚感遺憾,他們這邊暫時並未把曾漁訂親的消息告知陸妙想和嬰姿,就讓這事慢慢淡去吧……

    三月二十三日一大早,曾漁騎著蒙古馬黑豆、小廝四喜跨著健驢黑寶,主僕二人離家上路了,曾漁本來不想讓四喜跟去,宅子裡可使喚的人少,四喜算是最得力的了,但母親周氏定要四喜跟他去,周氏說道:「漁兒,你這回出遠門,要等到九月才回來,孤身在外,娘如何放心得下,讓四喜跟著有個照應,宅子裡有俞媽和吳媽,還有俞媽的丈夫老廖也已受僱來宅裡做長工,人手也夠了,平時還有你姐若蘭隔三岔五來看顧,你在外儘管放心,自己要知寒知暖,酒要少吃,多交友少逞強,讀書作文也莫要熬夜太辛苦……」

    客船西行,江風颯颯,曾漁佇立船頭,母親的叮嚀猶在耳邊,他這一次遠行打算八月鄉試完畢後再回家,昨日他已拜訪了林知府和張教授,張教授說會在七月底八月初趕到南昌,屆時曾漁到提學衙門找他,一應鄉試所需的憑據、結票他都會準備妥當,讓曾漁安心備考便是——

    暮春三月,信江兩岸青翠連綿,立在曾漁身邊的四喜對於出遠門是興致勃勃,問:「少爺,咱們這回還去龍虎山嗎?」

    曾漁心裡想:「張廣微給我的那一匣子道經我連一本都沒看呢,這次出門也沒把那一匣子道經帶上,她若知道定要責備我道心不堅。」說道:「不去了,到鷹潭與式之兄一晤之後便去轉道安仁,安仁的簡秀才因山賊之事還寫了信到上饒關心我的安危,我們這回去分宜也算順路,就去見他一面,還有,金溪青田陸家我也要去一趟。」

    說這話時,緇衣光頭、泠泠貞靜的陸妙想和垂髫娟秀、清純嬌稚的嚴嬰姿的身影在心頭浮掠而過,讓曾漁心情沉鬱,此去分宜,如何面對陸妙想和嬰姿是他的一大難題,這比金秋鄉試更讓他中心忐忑,但不管怎麼說,這一切他必須勇敢面對,往前行,也許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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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雨,倒春寒。

    蕭蕭冷雨緊一陣慢一陣下個沒完沒了,楓樹的落葉積著厚厚一層,踩上去「吱吱」冒泥漿,窪陷處還會淹沒鞋面,從楓林小屋到介橋村這短短兩、三里路變得泥濘難行,嬰姿腳上雖然套著大木屐,但每次還是會弄污了布履和裙邊。

    三月中下旬某日黃昏,依舊細雨斜織,陸妙想擎著傘在獨木橋邊等著嬰姿放學歸來,舉目望去,去年冬季葉子落得光禿禿的楓樹一到開春又綴滿綠葉,在雨水的滋潤下更顯青翠,足邊的介溪這些日子浮漲寬闊起來,把岸邊新發的春草也浸入溪水裡,不顯渾濁,愈發碧綠——

    隔著楓林枝葉,陸妙想聽得腳步聲走近,這是嬰姿的腳步聲,便揚聲喚道:「小姿——」

    往常,嬰姿很快就會應聲:「娘,是我。」可今日卻是不作聲,只是加快了腳步,從楓林中走出,來到獨木橋那一端,這年方已十三歲的少女出落得娉娉裊裊,在橋畔收起傘,嘴角一抽,含著委屈叫了一聲「娘」,一直含著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就那樣站著,任細雨飄落在髮際、肩頭。

    「怎麼了,怎麼了,出了何事?」

    陸妙想吃驚不小,一邊著急問話,一邊就踏上獨木橋要走過去——

    少女嬰姿趕忙道:「娘,我過來我過來。」雨天橋滑,姨母是小腳,沒有她行路這麼快捷矯健。

    陸妙想等著嬰姿過來,趕緊移傘為嬰姿遮雨,一手環抱其肩背,柔聲道:「出了什麼事,告訴我。」

    嬰姿抽抽噎噎道:「方塘先生——方塘先生讓我明日,不用再去族學讀書了。」

    方塘先生就是嚴世芳,毓慶堂裡的學生都稱呼嚴世芳為方塘先生,而不以族中輩分相稱。

    陸妙想半擁著嬰姿慢慢往木屋那邊走,問:「除了這個,方塘先生還說了什麼?」

    嬰姿道:「就是說我長大了,不可與族中子弟混雜讀書,可是月香比我還大一歲呢,方塘先生也沒說不讓月香來上學啊,單說我。」

    介橋嚴氏毓慶堂族學只有三個女學生,嬰姿、嚴月香和嚴宛兒,嚴宛兒是嚴世芳之女,比嬰姿小兩歲。

    陸妙想安慰道:「小姿你別急,明日我隨你去毓慶堂,懇求方塘先生讓你今年照常上學。」

    嬰姿「嗯」了一聲道:「謝謝娘親。」摟住姨母寬大緇袍下的細腰,偎依著回到楓林木屋。

    晚餐有煎魚,不過陸妙想只吃青菜豆腐,魚只給嬰姿吃,飯後陸妙想照例烹一壺茶細品,一面與嬰姿說些閒話,屋外細雨簌簌,屋內溫馨靜謐,二人的說話聲音動聽如簫管——

    嬰姿道:「娘,今天我讓宛兒問紹慶公子,曾先生何時會再來分宜,紹慶公子說曾先生月底會來,但他們很快就要去南昌,不會待在分宜。」

    陸妙想道:「今年是鄉試年啊,曾先生要到南昌考試的。」

    去年年底嚴紹慶的母親來這邊與陸妙想談嬰姿的婚事,就說希望曾公子能科舉連捷,那樣婚事必諧,所以陸妙想也很關心今年的江西道鄉試。

    外面的細雨停了,天也黑了下來,陸妙想說道:「明日我先去見方塘先生,若是天晴,就再去寄暢園拜會曹夫人,也算是對她去年來訪的回禮。」嚴紹慶的母親曹氏有意促成曾漁和嬰姿的婚姻,說會寫信向嚴世蕃陳情,不知嚴世蕃有沒有回信,所以陸妙想要去寄暢園向曹氏打聽一些消息,嬰姿已經十三歲了,要訂婚也差不多是時候了,若能把這門親事定下,那她心事了卻,就可一意唸佛修行——

    翌日一早,陸妙想和嬰姿用過早餐,二人相跟著來到毓慶堂,接連小半個月的陰雨天終於放晴,朝陽升起,雲開天碧,祠丁老嚴正在灑掃,陸妙想和嬰姿就在學堂天井邊等著,等了一會,有兩個來得早的嚴氏子弟到了,他們來得早並非為了讀書,是趁嚴世芳還沒到先來嬉鬧玩耍的,見陸妙想和嬰姿在這裡,這兩個學生便都正襟危坐高聲朗讀起來——

    卯時末,嚴世芳來到毓慶堂時,聽得一片書聲琅琅,心下甚慰,分宜嚴氏詩禮傳家,有這樣的底蘊,才有伯父嚴嵩脫穎而出啊,忽然看到一個女尼立在學堂天井邊,以為是來化緣的,眉頭甫皺,又挑眉道:「陸氏,何事到此?」一面讓學生繼續讀書,他走到天井一角,等陸妙想過來說話。

    堂上那些高聲讀書的嚴氏子弟不約而同閉了嘴,都想聽方塘先生和這位美貌師姑說些什麼,有些人還不知道這美貌師姑是誰?

    嚴世芳眼睛一瞪,喝一聲:「讀書!」

    堂上又響起讀書聲,有讀《孝經》的、有讀《論語》的、有誦《千家詩》的,一時間「嗚嗚喳喳」,如沸如撼,簡直要把廳堂的瓦片都掀動起來,但很快聲音又小下去,嚴世芳扭頭一瞪眼,聲音又高上去,如此反覆。

    陸妙想對嚴世芳道:「敢請方塘先生讓嬰姿把《四書》和《千家詩》讀完吧。」

    嚴世芳不願與堂兄嚴世蕃的姬妾多說話,便點頭道:「也好,那就這樣吧,你先回去。」轉頭吩咐嚴祠丁送陸妙想回楓林木屋。

    陸妙想道:「貧尼想去寄暢園拜見曹夫人,懇請方塘先生安排一下。」

    嚴世芳料想陸氏是要詢問曾漁和嬰姿婚姻之事,嚴世蕃的回信曹氏是知道的,讓曹氏向陸妙想說明白更好,道:「寄暢園的吳管事今日會送東西來,你就隨他的馬車去寄暢園吧。」

    陸妙想就在毓慶堂前門小廳等著,巳時初,吳管事果然到了,將一些日用物事交給鈐山堂的管家,又到毓慶堂看嚴世芳有何吩咐,嚴世芳命他帶著陸妙想去寄暢園見曹夫人,吳管事當然遵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0
第204章 美麗與哀愁

     因陸妙想去了寄暢園,中午時嬰姿就隨嚴宛兒去瑞竹堂用餐,嚴宛兒很喜歡嬰姿,兩個女孩兒交情甚好。

    午飯後嚴宛兒領著嬰姿在自家後園看桃花、賞火魚,這火魚是去年鄢懋卿送給嚴世蕃的,嚴世蕃讓寄暢園的管事送了七尾給堂弟嚴世芳,說煎著吃、煮著吃皆宜,嚴世芳當然不會那麼焚琴煮鶴煞風景,瑞竹堂後園正好有一口池塘,這七尾火魚養在池塘裡成了瑞竹堂一景,火魚其實就是鯉魚,只是顏色鮮豔如火罷了。

    多日陰雨,今朝始放晴,小園花樹春光乍洩,池塘裡的火魚在幽碧的水裡分明地游來游去,嬰姿和嚴宛兒蹲在池塘邊看游魚,魚兒潛入水底時,水波漸漸平復如鏡,映出兩個女孩兒的容貌:

    嚴宛兒稚氣未脫,還是黃毛丫頭,臉偏長嘴略大,模樣與她爹爹嚴世芳有幾分相似,實在稱不上美貌;嬰姿呢,眉目如畫,發黑如漆,嬌美之態簡直不可方物——

    嚴宛兒看著水中倒影嘆口氣道:「小姿姐姐你真美,古人說沉魚落雁,你看那些火魚看到小姿姐姐的美色都羞愧得潛到水底下去了,小姿姐姐和西施一般美。」說這話時,嚴宛兒只是羨慕和悵然,並無嫉妒之意,嚴宛兒的性情和她爹爹方塘先生一樣忠厚。

    少女嬰姿「吃吃」低笑,指著又冒嘴出水面的火魚道:「宛兒你看,魚兒又出來了,這可怎麼說?」

    嚴宛兒也笑道:「那是魚兒要偷看小姿姐姐。」

    嬰姿笑道:「是要看宛兒。」

    嚴宛兒忽然不作聲了,因為說「魚兒魚兒」讓她想起曾先生,曾先生大名曾漁,這勾起她埋藏多時的一樁心事,這時見左右沒有其他人,便問嬰姿道:「小姿姐,你姨母去寄暢園做什麼?」

    嬰姿遲疑道:「我,我也不知為了何事,只說是拜訪曹夫人。」

    鼻翼兩側生著淡淡小雀斑的嚴宛兒做個鬼臉道:「別瞞了,我知道為的何事。」

    嬰姿臉紅了起來,伸手輕輕划水,說道:「沒瞞你,我真是不大清楚。」

    嚴宛兒收起笑容,小臉板著裝出嚴肅的樣子很像她爹爹方塘先生,緩緩道:「我知道,是問你和曾先生的婚事。」

    嬰姿大羞,跳起身道:「我不和你說話了,我回學堂去。」

    嚴宛兒趕緊追過去挽著嬰姿的手,告饒道:「好了好了小姿姐姐,我不說,我不說,我陪你去學堂。」悄悄打量嬰姿神色,嬰姿顯然沒有真的生氣,只是害羞。

    嚴宛兒欲言又止,輕輕嘆口氣,上個月月底的一個傍晚她無意中聽到父母說起曾漁,她爹爹方塘先生說曾秀才已與龍虎山張氏小姐定親,這樣嬰姿與曾秀才的婚事已經徹底無望了——

    嚴宛兒幾次想把這事告訴嬰姿,但一提到曾先生的名字見好就嬰姿就臉紅,就說嚴宛兒取笑她,嚴宛兒只好閉嘴不說,今日是看到陸妙想去寄暢園,嚴宛兒才又提起,可嬰姿那七分羞三分惱的模樣讓她又不忍心把事情道破,彼時十一歲的女孩兒已經很懂事了,她看得出嬰姿很喜歡那位曾先生,若是知道曾先生與別的女子定了親,想必要哭死,唉,還是讓十三姨對小姿姐道明吧——

    又想:「有個戲文裡說紅顏薄命,小姿姐姐這麼美,會薄命嗎,小姿姐姐的姨母也很美,可是命似乎不大好。」

    這個念頭不吉利,嚴宛兒使勁搖了搖頭,心道:「不會的不會的,小姿姐姐心地好,會有福報,就是不嫁曾先生,也會覓到如意郎君。」

    「宛兒你搖什麼頭?」嬰姿奇怪地問。

    嚴宛兒道:「沒什麼——小姿姐姐教我畫畫吧,就畫火魚,中午學堂正好沒什麼人。」

    ……

    嚴氏學堂下午的功課是把上午先生教的書讀熟,再熟背五言、七言詩各三首,還要臨大字兩大張紙,最後由先生講忠孝勤學故事二條,今日嚴世芳講的是東晉葛洪少年時求學的故事,葛洪自幼家貧,讀書乏紙筆,伐薪賣之,換來紙筆,抄書萬卷,指肘胼胝,聽說誰家藏有好書就去借書來抄,有一次借書不得,在人家院牆外徘徊不忍離去,遇雨全身淋個精濕,生了一場大病差點一命嗚呼……

    聽方塘先生說葛洪的故事時,少女嬰姿不由得就想起去年初見曾先生的那一幕,曾先生那時是去袁州趕考,為了多趕一程路誤了投宿,夜裡無處休息,曾先生的書僮四喜又不慎摔傷了頭和膝蓋,主僕二人就在她家院牆外靠坐著,又累又餓還有蚊蟲叮咬,當時她借了一盞燈籠給曾先生方便他給書僮治傷,曾先生還想討一瓢水喝,嚴婆婆好凶,一瓢水都不肯給人家,曾先生那時求學真是辛苦啊。

    傍晚放學,嚴宛兒讓嬰姿隨她回瑞竹堂,嬰姿說要在學堂等她姨母回來,可嚴祠丁方才去楓樹灣看過了,陸妙想還沒有回來,嚴宛兒道:「先去我家吧,說不定你姨母今夜在寄暢園留宿了,畢竟有那麼遠的路呢。」

    嬰姿道:「我娘說了一定會趕回來的,宛兒你先回去吧。」

    嚴宛兒道:「那好吧,我先回家了。」

    嚴世芳對嬰姿道:「若你姨母沒回來,你就到我家去。」吩咐照看學堂的嚴老漢若天黑前陸妙想沒回村就送嬰姿來瑞竹堂。

    嚴世芳父女離開後,偌大的毓慶堂就只剩下嬰姿和嚴老漢、嚴祠丁三人了,嚴祠丁是幾乎不說話的,嚴老漢陪著嬰姿到村口去等,看有沒有馬車從大路上過來。

    夕陽落山,暮色漸起,從介橋村通往縣城的那條土路變得模糊平坦起來,嚴老漢道:「小姿小姐,天黑下來了,你姨母今日應該是不回來了,老漢送你到二先生家去。」

    嬰姿道:「嚴伯,再等一會吧。」

    嚴老漢很隨和,當下默不作聲陪在嬰姿身邊,這時,隱隱聽得來路馬車行駛的聲音,嬰姿立即歡叫道:「是娘親回來了。」說著便向楓樹灣那邊小跑著迎過去,嚴老漢趕緊跟上。

    馬車在楓樹灣的路邊停下,果然是陸妙想回來了,駕車的車伕和寄暢園的一個僕婦原路回去,嬰姿別了嚴老漢,跟著姨母陸妙想回楓林木屋。

    月亮升起來了,枝葉間漏下的月光疏疏如殘雪,嬰姿拉著姨母陸妙想的手走在落葉和零碎的月光上,心裡暗暗奇怪娘親怎麼不說話,便道:「娘的手怎麼冰冰的,冷嗎?」

    陸妙想「嗯」了一聲,依舊沒說話,光影明暗間也看不清楚她臉上表情,嬰姿有些怯怯問:「娘你怎麼了,不高興嗎?」

    陸妙想拉著嬰姿的手緊了緊,加快腳步走到介溪畔,溪上獨木橋在月光下顯得分外冷清寂寞,陸妙想終於開聲道:「小姿,只要姨娘有一口氣在,就要護得你周全,決不讓人欺負你。」

    嬰姿吃驚道:「娘,你怎麼說突然說這個話,曹夫人說什麼了?」

    陸妙想眼淚要掉下來,卻不想讓嬰姿看到,轉身看著小橋那端,努力平靜心緒道:「也沒什麼,這麼些年我們娘倆都過來了,不是嗎?嗯,先回屋裡再說,你也還沒吃飯吧。」

    說著,陸妙想扶著獨木橋一側的竹管扶手小心翼翼過橋,油然想起獨木橋這扶手還是曾漁提議讓人來安上的,這樣一想,心裡愈發難受,今日她去寄暢園見嚴紹慶母親曹氏,曹氏心知她的來意,覺得這事也沒必要再隱瞞,就把曾漁訂親的事告訴了她,見陸妙想臉色煞白,便又解釋道:「大官人的意思還是想讓小姿與京中高官貴戚聯姻,曾秀才固然人品佳才學好,畢竟出身寒微,與我分宜嚴氏不般配,大官人在回信裡開玩笑說曾秀才若能鄉試、會試連捷,那倒是可以考慮把嬰姿嫁他,二先生呢,以己度人認為科舉連捷極難,以為大官人是不同意這樁親事了,就寫信告訴了曾秀才,曾秀才呢,因為剿滅山賊有功,聲名遠颺,杭州的胡總督都嘉獎他,想必提親的人極多,有適合的就把親事定下了,女方是龍虎山張大真人的親戚,所以陸妹妹也不要怪罪人家曾秀才,是小姿與曾秀才無緣啊,你也不必為小姿擔心,以我嚴家的地位,小姿又生得美,與公侯將相聯姻也不是難事,只要你不要再像上回那般從中阻撓就好。」

    曹氏的安慰語如耳邊風,陸妙想根本沒聽進去,曾漁定親這事對她而言簡直好比天塌了一角,讓她茫然失措,第一個念頭就是曾漁負心,小姿那麼喜歡他,他轉背卻與別的女子定親了,嚴世蕃不是說科舉連捷就可以把嬰姿許配給他嗎,為什麼不努力考試,卻急不可耐與龍虎山張氏訂下婚姻!

    陸妙想又氣憤又氣苦,從那夜曾漁沒有趁她之危乘虛而入,她就認定曾漁有君子之風,是小姿可以託付終身的人,現在突然得知曾漁已與別的女子訂婚,一時間如何能接受得了,在回介橋村的路上她是百感交集,只有一個信念愈發鮮明,那就是她一定要護得嬰姿周全,為了嬰姿的幸福她不惜一切,她雖然只是個弱女子,嬰姿也並非她所生,但護犢之念無比強烈……

    嬰姿走在姨母陸妙想身後,見姨母手足發顫,趕忙伸手在姨母左腋下托一把,心驚肉跳道:「娘,你小心些。」語音裡已經帶著口腔。

    過了獨木橋,嬰姿忙問:「娘,到底怎麼了,是不是曾先生出了什麼事?」嬰姿知道去年曾先生回鄉途中遭遇山賊的事,早先傳回的消息是曾漁臨危不亂機智勇敢最後立功受獎了,嬰姿很為曾先生慶幸,但這回姨母陸妙想從寄暢園回來言行舉措這般異常,莫不是曾先生陷入賊窟時受了什麼傷,甚至傷得很重?

    陸妙想上身微微向前傾,悶頭向前走,聽到嬰姿又問:「曾先生是不是讓賊人打傷了?」

    陸妙想走到小屋前院的柴扉邊,手扶柴門,回頭一口氣說道:「曾秀才好得很,功成名就,正月裡就與龍虎山張天師家的小姐訂下婚姻了。」

    少女嬰姿「啊」的一聲怔立在竹籬邊,半晌道:「曾先生訂親了,真是好得很。」

    陸妙想說「曾秀才好得很」時有負氣激憤之意,嬰姿這話卻沒有惱恨,只有無盡的惆悵和寂寞。

    陸妙想轉身雙手捧著嬰姿的臉頰,嬰姿也沒有流眼淚,目光幽邃有月光閃爍,看到陸妙想的淚痕,反而安慰陸妙想道:「娘,你別難過,曾先生定親是好事,我呢,我呢也配不上曾先生,我就陪著娘好了,娘方才不是說了嗎,咱們娘倆這麼些年都過來了。」說這話時,還輕輕拍著姨母陸妙想的背部。

    若是嬰姿傷心痛哭,陸妙想倒還輕鬆一些,但嬰姿這般乖巧善解人意甚至是委屈自己,這讓陸妙想更難受,沉默了一會說道:「回屋裡去吧,我把紹慶母親說的話都告訴你。」

    回到屋裡,嬰姿先點上燈盞,然後忙忙碌碌淘米煮飯,陸妙想和她說話,她不時應一聲「娘我聽著呢」,始終沒有任何情緒流露。

    這一夜,陸妙想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雖然嬰姿躺著不言不動,但陸妙想知道她也沒睡著。

    次日一早嬰姿對陸妙想道:「娘,學堂我不去了吧,那裡也吵,我多陪陪娘吧。」

    陸妙想一聽這話就惱了,臉含冰霜道:「小姿你怎麼了,曾秀才與別的女子定親,你就書也不必念、畫也不用作了是嗎,什麼都無所謂了嗎?」

    少女嬰姿是覺得提不起心勁,但一看到姨母生氣,頓時慌了,說道:「沒有沒有,我這就去學堂,娘你放心,我會好好的,你放心。」

    從這日起,陸妙想每日傍晚都會來毓慶堂接嬰姿回去,雖然老實巴交的嚴祠丁也和往常一樣會接送嬰姿,但陸妙想還是要來。

    轉眼就是孟夏四月的上旬,這日黃昏時分,陸妙想走出楓樹灣,向介橋村踽踽而行,她依舊是尼帽緇袍、青履白襪,樸素而潔淨,一邊行路一邊默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剛繞過楓林,聽得東邊大路蹄聲漸近,便避在路邊,讓騎客先過去,目不斜視,默誦經文不綴。

    雜沓的蹄聲忽止,有人下馬近前道:「陸師姑安好,曾漁有禮。」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0
第205章 相見難

     陸妙想悄立路邊低眉垂睫默誦經文,陡聽到這一聲「曾漁有禮」,不禁身子一顫,倏地抬頭,眼前的曾漁雖然風塵僕僕,依舊英氣勃發,溫和的笑容極富感染力,尤其是那雙眼睛,讓人覺得真誠可信——

    陸妙想瞬間失神,隨即面如冰霜,轉過身去背對曾漁諸人,唸佛不止,擺明了不願理睬曾漁。

    四喜也認得這美貌女尼啊,見少爺上前見禮,他趕忙跟上唱個肥喏:「陸師姑萬福金安,小的四喜有禮了。」

    陸妙想是個善良知禮的女子,雖對曾漁有怨氣,但書僮四喜可沒得罪過她,當下回身合什唸佛,向四喜點了一下頭,又轉過身去。

    曾漁和四喜主僕二人是午後趕到寄暢園的,送了一些廣信府的土儀給嚴紹慶母親曹氏,曹氏對他說已把他定親之事告知了陸妙想,所以曾漁早有心理準備,當下又道:「陸師姑是去毓慶堂接嬰姿小姐嗎,小生正要去拜會方塘先生。」

    斜陽殘照,晚風習習,陸妙想寬大的緇袍微微拂動,纖細嬌柔的身體顯得弱不勝衣,黑色圓領上露出的脖頸潔白頎長,依舊不回頭,只是淡淡道:「曾公子,我們各行各路吧。」站在那裡不動,意思是讓曾漁他們先走。

    從寄暢園跟隨曾漁來介橋的有嚴紹慶心腹嚴健和樊護院,見曾漁受窘,二人也難免尷尬,嚴健道:「曾先生,我們先走吧。」

    曾漁也知此時無法向陸妙想多解釋什麼,只好道:「陸師姑,那在下先去村子了,這次來分宜路過金溪青田村時,特意去村裡拜訪了幾位陸氏族人,還帶來了一些金溪土產,等下給陸師姑送去。」說罷,牽著馬緩步走過,心裡頗不是滋味。

    走過村口的石板橋,夕陽餘輝被村中那些參天的古樟遮擋,暮色如寒鴉展翅飛掠而下,不斷有村民向曾漁作揖問安,有的村民還跟在曾漁身邊仔細詢問曾漁去年遇賊之事,嘖嘖驚嘆不已。

    來到嚴氏族學毓慶堂時,學堂已散學,學生們聽說曾先生來了就都聚在大門外的樟樹底下等著,見曾漁過來就蜂擁而上團團圍住,施禮問好,極是熱情。

    年已十六的嚴紹慶矜持一些,雖然很高興,卻沒有與其他嚴氏子弟那樣擁擠到曾漁跟前,他與堂叔嚴世芳立在堂前台階上,含笑看著曾先生被團團包圍的樣子。

    嚴世芳終於發話了:「好了好了,不要再纏著曾先生了,你們都各自家去吧。」

    學生和村民們稍稍散去,曾漁這才與嚴世芳、嚴紹慶叔侄見禮寒暄,嚴世芳吩咐僕人速速趕回瑞竹堂讓家裡多準備兩個菜,他要與曾漁小酌長談。

    曾漁左右看了看,沒看到嬰姿,便跟著嚴世芳往瑞竹堂行去,走過大樟樹,他注意嚴世芳的幼女嚴宛兒邊走邊回頭看,也便轉頭看去,正看見毓慶堂大門邊露出一張少女嬌美的臉,驚鴻掠影般倏忽隱沒。

    那就是嬰姿,看到曾漁到來,並且好端端的沒有受到山賊的傷害,風采猶勝往昔,嬰姿心裡很高興,她並沒有因為曾漁已定親而怨恨曾漁,只是看到其他學生圍著曾漁歡聲笑語的熱鬧勁,她卻再不能如以前那樣相見,這才覺得傷心。

    見曾漁隨方塘先生走了,嬰姿慢慢踅回毓慶堂後門,姨母陸妙想已經候在那裡,嬰姿道:「娘,曾先生回來了。」

    陸妙想點了下頭,幫嬰姿捧過書匣子,轉身往回走,語氣平淡道:「曾先生是來此與紹慶他們會合的,近日就要赴南昌,以後應該是不會來了。」

    少女嬰姿「噢」的一聲,跟在姨母陸妙想身後出了村子,不遠處楓林樹梢還沾染著夕陽的餘輝,呈現一抹淡淡的紅,這兩個極美麗的女子慢慢走進那片楓林。

    ……

    曾漁和嚴世芳在瑞竹堂飯廳用晚餐,嚴紹慶也在這邊,叔侄二人少不了要先詢問曾漁年前回鄉遇賊的經歷,曾漁大致說了,嚴世芳贊曾漁足智多謀,嚴紹慶更是對曾漁曾先生佩服不已;

    又說起曾漁定親之事,嚴紹慶不無惋惜地道:「家父的意思是曾先生明年中了進士,那就可以娶小姿妹妹——」

    「不說這個了。」嚴世芳打斷嚴紹慶的話,曾漁都已經訂婚了,再說這些有何益。

    曾漁道:「嬰姿小姐美麗嫻靜,誠然是難得的好女子,只是在下教過她幾日詩書,初見她時她也還年幼,所以並無愛慕之心,倒是有兄妹那般的溫情,就好比我與紹慶公子這般投緣,而且在下門第寒微,嚴侍郎許我考中進士方可迎娶嬰姿小姐這無異於讓我挾泰山超北海,科舉艱難,多少飽學才智之士困於場屋難以得志,我何人哉,就想鄉試、會試連捷!」嚴世芳、嚴紹慶叔侄哪裡知道他曾九鯉真正愛慕的其實是陸妙想啊。

    聽曾漁說及科舉之難,嚴世芳深有感觸,他連參加今科鄉試的資格都沒有考取到,歲月蹉跎啊,不禁喟然嘆道:「是啊是啊,科舉求功名難矣哉難於上青天。」

    嚴紹慶真是一心想做曾漁的大舅子啊,說道:「家父雖說要求曾先生考中進士,但只要曾先生今年鄉試能中舉人,再由叔父還有我母親美言一番,婚事還是大有希望的——當然,現在這些都不必說了,學生敬曾先生一杯,恭祝曾先生今科鄉試高中。」

    自從嚴紹庭去了南京,鈐山堂的勾心鬥角也就沒有了,長期被嚴紹庭壓制的嚴紹慶心情日見開朗,神情言語都活泛了許多,不再是曾漁初見時那個表情陰鬱的少年了。

    說及去南昌之事,嚴紹慶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曾先生一到,隨時可以啟程。」

    嚴世芳道:「曾生從信州長途至此,旅途疲憊,當然要休養數日再赴南昌不遲。」

    這夜曾漁就在鈐山堂歇宿,半個月趕路也的確辛苦,洗浴罷與嚴紹慶閒談一會後便去休息,照例行八段錦和服內元氣法,解衣入眠時萬籟俱寂,這古樸的鄉村也在濃厚夜色下的包圍下沉沉睡去了,曾漁卻是沒有睡意,看著窗隙漏進來的幾縷月光,起身推開窗子隔扇,疏星淡淡,半輪明月已西斜,想像月光下的楓樹灣那幾間木屋應是極幽靜的吧,陸妙想和嬰姿不知入睡了沒有,離村索居真是太冷清了——

    曾漁雙手抱頭而枕,想著黃昏時陸妙想對他的冷淡,心裡是百感交集,真想這個時候就跑到楓林小屋去見陸妙想,可是又解釋什麼呢,他自感沒有做錯什麼,嬰姿年齡還小,更不是他想娶就能娶的,因為嚴世蕃明顯看不起他,明年就要考中進士那是白日做夢,當然夢想成真也是有的,只是實在有點渺茫,他母親可是為他的婚事著急了,在大明朝二十一歲的男子還沒有成婚或者定親實在是不對勁了——

    他沒有錯,陸妙想和嬰姿當然更沒有錯,誰錯了?錯的是萬惡的舊社會啊。

    黑暗中曾漁嘿然一笑,調攝心神,慢慢睡去。

    次日一大早曦光初現,曾漁就起床洗漱,在庭院中練了一遍八段錦,又打了幾路祖傳散手,這時嚴紹慶也起身了,待曾漁練罷,問:「曾先生練的是什麼?」

    曾漁道:「我曾家祖輩一直都是走江湖討生活的風水地理先生,這是祖傳的幾路散手,遇小毛賊可以打跑。」

    嚴紹慶道:「那請曾先生也教教我。」

    曾漁笑道:「你學這個做什麼,方塘先生和令堂會埋怨我誤人子弟,八段錦勤加練習,能強身健體就好。」

    嚴紹慶喜滋滋道:「我正要向曾先生說呢,自曾先生教我八段錦導引術以來,起先數月並沒什麼長進,新年後某夜忽然心領神會,近來自感精神健旺,飲食都增加了好些,家母都說我面色比以前好看了,個子也長高了。」

    曾漁心道:「這真是八段錦的功勞嗎,你新年十六歲,飯量增、血氣旺、長個子這很正常。」點頭道:「甚好,這個要持之以恆。」說著抬頭看看天色,又道:「紹慶公子陪我去一趟楓樹灣吧,我這次來分宜途經青田時曾與陸氏族人一晤,陸氏族人托我帶話還有一些金溪土產給陸娘子和嬰姿小姐,還有,有些事我還要向她們解釋一下。」

    嚴紹慶神色也鄭重起來,點頭道:「我陪曾先生去,現在就去嗎?」

    曾漁道:「嗯,現在就去。」吩咐四喜把那些金溪土儀帶上,計有黃梔子、藕絲糖、麻姑棗、清明白茶若干,還有白舍窯茶具一套。

    嚴紹慶叫了心腹健僕嚴健隨同前往,四個人出了介橋村往楓樹灣行去。

    朝陽尚未升起,晴空一碧,春風駘蕩,田野上的油菜花明黃燦爛,清澈的介溪水潺潺流淌進楓樹灣,四人緣溪行,過嚴氏廢祠,前面便是獨木橋,正見嬰姿提個木桶在溪邊挽水,時辰尚早,嬰姿尚未梳洗,烏黑細密的長發披散在腰臀間,提水的動作婀娜有致,奇妙的是還有兩隻蝴蝶繞著她翩躚飛舞,嬰姿不忙著提水回屋,嘬唇對著飛到她面前的蝴蝶使勁一吹,那隻蝴蝶被吹得飄飄欲墜,將落至水面時又翩然飛起——

    微笑著的嬰姿一抬頭看到突如其來的曾漁四人,不禁大吃一驚,已經盛滿水的木桶從手中滑落,滾到小溪裡,嚴健趕忙脫了鞋挽起褲管踏入溪中把那木桶撈起來,走上對岸,曾漁、嚴紹慶和四喜這時也都從獨木橋上過來了。

    嬰姿向曾漁和嚴紹慶施禮,俏臉緋紅,有些驚慌失措,覺得自己尚未梳洗的模樣讓曾漁他們看到很難為情,簡直要哭出來。

    曾漁忙道:「嬰姿小姐你先提水回去吧,我們在這裡等一會。」

    嬰姿答應著,慌裡慌張提著半桶水回木屋去了。

    嚴紹慶對曾漁道:「曾先生,我與嚴健在溪邊走走,就不去木屋見陸姨和小姿了。」說著,招呼嚴健與他過獨木橋,往嚴氏廢祠方向漫步而行。

    曾漁主僕候在獨木橋畔,過了不到一刻時,嬰姿就快步過來了,這少女已把長發梳好結成雙鬟,不施脂粉,清水芙蓉,神情羞澀,恭恭敬敬道:「曾先生,我娘請你們去——紹慶公子呢?」

    曾漁道:「紹慶在溪那邊散步。」

    嬰姿「噢」的一聲道:「曾先生隨我來吧。」好像曾漁是第一次到這楓林木屋一般。

    四喜提著一大籃子金溪土產跟在少爺身後,他現在已經明白少爺與眼前這位美麗少女的關係了,心道:「少爺已經與龍虎山張家小姐訂婚了,不能娶你為妻了,唉,可惜可惜,做妾嘛只怕你嚴家不肯。」

    來到木屋柴扉外,就見陸妙想立在屋簷下,未戴布帽,烏黑的發茬隱隱泛著青光,光頭甚美,神情不怨不怒,有些淡漠,四喜先上前行禮,把竹籃擱在台階下,先是退到柴門邊,再退到柴門外,立在一株槐樹下,背對著木屋,心裡想著不知少爺會與陸師姑和嬰姿小姐說些什麼,不料嬰姿也走出竹籬牆,向他點頭致意,走到另一邊去了。

    木屋小廳,陸妙想請曾漁坐下,烹茶相待,卻是不怎麼說話,只是問:「我叔父從饒州回來了嗎?其他族人都還安好否?」陸妙想的叔父去年初秋就去了饒州,陸員外次子任饒州通判。

    曾漁道:「青田陸氏族中別無他事,令叔還在饒州,只是聽說得了風痺之疾,行動不便了。」

    對那個把她姐妹推入火坑的的叔父,陸妙想已無親情念想,得知叔父偏癱了,也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多少同情,淡淡道:「曾公子請回吧,多謝曾先生帶來的故鄉土產和我族人的消息,多謝。」說著,合什敬禮,送客了。

    曾漁坐著不動,說道:「我答應過陸娘子的事從未忘記。」

    陸妙想原本神情淡漠,語氣平和舒緩,不顯任何慍怒,曾漁這句話卻好比乾柴烈火,讓她情緒一下熊熊燃燒起來,兩條好看的柳眉斜斜挑起,秋水般瑩澈的雙眸瞪起,聲音低沉下去:「你既已辜負我家小姿,為何還要提曾經的許諾!」

    曾漁道:「我會履行我的承諾。」

    陸妙想略顯蒼白嬌弱的臉霎時變得通紅,強抑住惱怒道:「曾公子此言是何意思?」

    曾漁道:「那夜在介溪畔我答應過陸娘子什麼,陸娘子還記得清楚否?」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1
第206章 開到荼蘼花事了

     去年九月的那個夜晚,陸妙想被嚴世蕃下了媚藥幾致失身,曾漁正巧趕到,陸妙想雖慾念火熾,好在曾漁漁沒有乘她之危,助她度過了難關,當時她跪求曾漁娶嬰姿為妻照顧嬰姿終身,曾漁是答應了的呀——

    陸妙想那雙清泠泠的美眸盯著曾漁,面上紅潮褪去,低聲道:「你答應過的話自己都忘了嗎,你既已與其他女子定親,再提這事是何意思!」對於曾漁,陸妙想是感激的,那一夜曾漁若順水推舟佔了她的身子,那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尋死嗎,尋死不難,只是嬰姿該怎麼辦?

    只聽曾漁說道:「陸娘子仔細想想,小生何時答應過陸娘子一定要娶嬰姿小姐為妻呢?」

    陸妙想一愣,那夜的經歷至今讓她猶感羞恥,所以她儘量不去回想,當時曾漁沒有答應娶嬰姿嗎,她怎麼卻記得曾漁是親口答應過的?

    曾漁注視著陸妙想,這女子秀眉微蹙,眸子向上瞅著屋樑,在追憶往事,這神態真美啊,怎麼形容都不為過,每次相見都讓他心旌搖曳,肌膚之親長相廝守怕是難求了,唉,做個情聖吧,能多看兩眼就好——

    陸妙想注意到曾漁目光有些熾熱,不禁臉頰一熱,垂下眼睫道:「貧尼記不清了,曾公子自己說吧。」

    曾漁道:「我答應陸娘子會愛護照顧嬰姿小姐,至於婚娶,哪裡是我能作主的,陸娘子想必也明白,嬰姿小姐可不是我想娶就能娶的啊。」

    陸妙想低頭細想,那夜曾漁的承諾似乎真是這樣的,可是照她的理解,不娶嬰姿又如何愛護照顧嬰姿呢,當下抬頭問:「那曾公子又該怎麼幫助小姿?」

    曾漁道:「這次拜訪青田陸家村時我就想好了,今年或明年設法讓陸員外接你二人回青田,只要離了嚴家,一旦有事,也不會受牽連。」

    陸妙想眸子一亮,以前在青田,雖然也是離群索居,可畢竟是自己家鄉,總比在這楓樹灣好,嚴世蕃荒悖狂妄遲早要倒台,留在分宜只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些日子陸妙想已在考慮如何離開分宜,只是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帶著嬰姿上路呢,世道不太平,去年還鬧山賊,她與嬰姿若落入宵小賊人之手那時只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楓樹灣這邊雖然苦悶,卻不會有閒人敢來騷擾,畢竟嚴家這棵大樹還挺立著——

    陸妙想抬眼看著曾漁,說道:「我叔父在饒州,一年半載只怕回不來。」

    曾漁道:「我在青田時給令叔寫了一封信,大意是饒州瀕臨鄱陽湖,地氣潮濕,本地人習慣了還好,外方人尤其是老年人客居於此易得風痺之症,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陸員外要養病還是回家鄉最好,我料陸員外會回來的,到時陸娘子就以探病為由帶著嬰姿回青田,方塘先生是厚道長者,應該會同意你這種孝行之舉。」

    陸妙想心道:「你還真是算無遺策啊。」問:「我和小姿在青田的境遇曾公子也是知道的,若嚴氏倒台,以我叔父的薄情寡義,定會急忙忙將小姿嫁出去,誰出的銀子多就嫁給誰,等於是買賣了,這又哪裡是愛護照顧小姿的良策呢。」

    曾漁道:「陸員外偏癱了,辦事哪裡能有從前的利索,無須多慮,到時我會設法把你二人從青田接出來,對外宣稱是我的遠房親戚,嬰姿小姐就是我的外甥女,我會為她覓一個佳偶,這樣的安排陸娘子以為如何?」

    陸妙想問:「為什麼要說小姿是你的外甥女?」

    曾漁微笑道:「難道要說小姿是我妹妹嗎,那樣陸娘子豈不是我的長輩了,我只認陸娘子做姐姐。」

    陸妙想面色微紅,低下頭去,玲瓏有致的光頭像是要沖曾漁胸膛撞過來一般,說道:「真是勞曾公子費心了——」,覺得還想說些什麼,卻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

    曾漁道:「所以請陸姐姐安心暫居於此,我不是言而無信之人,我會竭盡所能照顧姐姐和小姿的。」

    陸妙想不敢抬頭看曾漁,心想:「怎麼就叫起姐姐來了。」低聲道:「多謝曾公子仗義,曾公子還是稱呼貧尼為陸師姑為好。」聲音雖輕,措詞亦溫柔,但語氣很堅決。

    曾漁心知陸妙想外柔內剛的性子,不敢再叫「姐姐」,說道:「嬰姿還要陸娘子照顧呢,陸娘子怎好一心唸佛獨善其身。」

    陸妙想沉默片刻說道:「我只求小姿終身有托,平安幸福。」

    朝陽升起,幾縷陽光穿過楓林射進小屋木窗,正鋪展在陸妙想和曾漁的茶桌上,青瓷茶盞瑩然有光,幽靜有木屋霎時生動起來。

    「太陽照常升起。」曾漁站起身,微笑問:「陸娘子還有什麼需要小生效勞的,儘管吩咐,我們是遠親。」

    陸妙想嫣然一笑,這笑容比清晨的陽光更讓曾漁眼前一亮,更有一種迷人的神采綻放出來,讓曾漁目眩神迷——

    陸妙想合什道:「曾公子大恩大德——」

    「快別這麼說。」曾漁趕忙打斷陸妙想的感激語,道:「世事難料,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唯有盡力而已。」

    陸妙想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送曾漁出門,立在柴門邊看著曾漁主僕走過獨木橋,那主僕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光影斑駁的楓樹後,隱隱聽得曾漁和嚴紹慶說話的聲音,只聞人聲不見人,隨即說話聲音也悄不可聞了。

    步履輕輕,嬰姿走了回來,手裡執著一支白荼蘼,觀察著姨母的臉色,略略放心,說道:「娘,曾先生走遠了。」

    陸妙想回過神來,看著楓林上空鋪灑開來的陽光,忽然道:「小姿,你莫要怨恨曾先生。」

    「我沒有啊。」嬰姿訝然道:「我怎麼會怨恨曾先生!」又反問:「娘,你不怪曾先生了嗎?」

    陸妙想拉著嬰姿柔軟的手,仔細端詳嬰姿的容貌,心裡非常遺憾,若曾漁能娶小姿為妻可有多好,口裡道:「我家小姿是個大美人了。」

    嬰姿扭頭朝溪那邊看看,生怕曾漁他們又轉回來聽到這話,羞道:「娘,你說這些做什麼,好生奇怪!」

    陸妙想微微一笑,說道:「娘倒是有些誤會曾先生,方才聽曾先生一番話,方知曾先生也是有苦衷的,而且曾先生依舊肯幫助我們。」說這話時心裡感著生為女子的淡淡悲哀。

    少女嬰姿默然不語,隨手將那支白荼蘼別在竹籬牆上,她沒有向姨母陸妙想追問曾先生有何苦衷,只是突然覺得很不開心,比前日得知曾先生已定親的消息還不愉快,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

    曾漁在分宜待了三日,無暇去袁州城拜訪井毅、列立誠諸友,只分別寫了書信託人送達,四月十一****就拜別嚴世芳,與嚴紹慶母子前往南昌,走的是水路,跟隨服侍的僕傭婢女有數十人,除了嚴氏的兩條大船外,還有分宜知縣特派的一條縣衙快船開道護衛。

    從分宜到南昌水路五百餘里,順風順水,沿途有水驛可供歇息和給養,那些嚴氏家丁在外面都是作威作福慣了的,把驛丞、館夫支使得團團轉,吃拿卡要惹人厭惡,曾漁雖然看不慣這些狐假虎威的嚴氏奴僕,卻也無權管束,嚴府西席他做不長的,早晚要走人,現在要考慮的是怎麼臨危幫助嚴紹慶,莫使嚴紹慶落得受其父牽累充軍邊陲的下場,少年嚴紹慶對他這個老師真是敬愛有加,不拉一把良心不安,只拯救陸妙想和嬰姿兩個美女怎麼行呢。

    船在袁水、贛江上行駛,兩岸流域人煙鼎盛,這是江西道最繁華的府縣,雖經去年山賊騷擾,但恢復得亦是極快。

    在船上的五日,曾漁除了看風景之外就是鑑賞嚴紹慶帶往南昌的那些書畫,嚴紹慶鑑賞功力尚淺,都是按曾漁的意思從鈐山堂挑選出來的,比較珍貴的有孫過庭《書譜帖》、段天祐《臨右軍帖》、祝枝山《真草帖》六軸、《淳化帖》三十冊、黃庭堅《上座帖》等一十四軸、米元章《天馬賦》及人物山水共十三軸、董源山水二軸、李成雪景一軸、古木林泉圖二軸、文與可竹二軸、蘇東坡墨竹一軸,另有宋版書若干,曾漁神遊其中,其樂無窮。

    船上無聊,嚴紹慶開始向曾漁學習繪畫,這在介橋村是不可能的,嚴世芳為人方正古板,認為除了聖賢書外其他都是彫蟲小技沒必要去學,要學也要等功成名就後作為娛情消閒之用,嚴紹慶的母親曹氏對兒子學畫頗為支持,嚴紹慶已經蔭封為七品中書舍人,只等成丁就可上任為官,不須走科舉之途,所以沒必要苦學那枯燥的八股文,學些琴棋書畫以後與官員交往也可附庸風雅,所以嚴紹慶知道曾漁精於弈道後又要向曾漁學圍棋,對曾漁的博學多能欽佩不已。

    四月十五日黃昏,船在南昌老洲碼頭停泊,早有嚴氏家人來接船,馬車數十輛,迤邐從南昌城西南端的廣潤門入城,嚴嵩和嚴世蕃父子在南昌有兩處居所,一處在城內東書院街,一處在城南近郊的象湖北岸,乃是一個大莊園,曾漁現在隨嚴紹慶去的是城內的寓所「友竹居」。

    友竹居前門一般不開,日常出入都經由後門,前門臨東書院街,後門開處是一條無名小巷,現在這小巷得名了,當地人稱這條小巷為「高昇巷」,因為嚴嵩、嚴世蕃父子幾次返鄉都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不僅江西道,就連福建、廣東的官員都趕來這裡送禮拜見,走的就是這條無名小巷,這些人以後往往得到陞遷重用,這條小巷也就成了市井民眾裡中的高昇巷,曾漁如今也從高昇巷入嚴氏友竹居後門,不知是高昇還是惹禍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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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白馬廟前賣畫人

     從後門進去就是友竹居後園,有五、六畝大小,綠竹、墨竹、湘妃竹、方竹、箭竹、琴絲竹,種類繁多,不下萬竿,似乎適合江南栽種的各種竹子都齊聚於此了。晉人王徽之說「何可一日無此君」,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進到友竹居後園滿眼都是各種竹子,森森蕭蕭,幽幽碧碧,讓人俗念頓消,可那些趨炎附勢之輩就是從高昇巷後門進來,走過這友竹園向嚴嵩父子行賄買官的,鄙俗和雅趣如此矛盾而統一。

    嚴世蕃回鄉為母守孝,他的一眾妻妾除了生病的和失寵的大都跟隨南下,有的住在南昌友竹居和象湖莊園,有的在分宜寄暢園,嚴紹庭之母柳氏原先就住在這友竹居,柳氏乃安遠侯柳珣之女,是嚴世蕃原配熊氏病逝後續娶的正室,去年隨兒子嚴紹庭去了南京,也許很快就會回京城,柳氏和嚴紹庭不走,曹氏也不會帶著嚴紹慶來此。

    這樣,曾漁就在「友竹居」住下了,安定下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給遠在上饒的母親寫信報平安,同時委託急遞鋪捎去珍珠粉、銀魚乾等南昌土產,母親因為刺繡費眼力,以致眼睛常常酸澀疼痛,內服珍珠粉對眼睛有好處——

    信和包裹是通過嚴府的勘合牌寄的,算是利用了官紳特權,而家裡回信除非通過林知府的關係也走驛遞,否則就只有托商人捎帶,曾漁就在信裡寫了若要回信可拜託吳春澤,吳春澤知道如何通過往來南昌的客商寄書信,從上饒來省城的客商很多——

    客居做西席的日子清閒又忙碌,每日上午,曾漁教嚴紹慶讀春秋三傳、國語、國策,然後是練習書法,書法很重要,必須勤加練習,每日上午曾漁都是和嚴紹慶一起練字,除了從鈐山堂帶來的法貼碑拓,友竹居這邊也有不少名家法書,嚴紹慶書法才初入門,受益不深,而曾漁每日浸染其中,自感眼界大開,筆下氣象提升,嚴氏收藏的書畫真如寶庫,尤其是他喜愛的米芾真跡甚多,讓他徜徉其中流連忘返,他入嚴府做西席,固然是因為嚴世蕃的霸道邀請,嚴府宏富的收藏更是吸引他的一大原因,當然,還有絕世佳人陸妙想——

    下午,曾漁教嚴紹慶繪畫和圍棋,夜裡則是他自由支配的時間,閱讀江西、浙江、南直隸這些科舉繁盛地的上一科鄉試中式的程文,然後自己擬題作一篇八股文,每日過得也頗充實。

    在這南昌城,曾漁沒有故交親朋,所以別無交際,每日讀書作畫,深居簡出,從四月十五日來到南昌,直至五月底,他只出過兩次門,一次是去求見黃提學不遇,另一次是端午節陪嚴紹慶看賽龍舟,其餘時間都是閉門讀書、賞竹、作畫,希望平安無事直至八月鄉試,但世事哪能如曾漁之意,高昇巷、友竹居是這麼好待的地方嗎?

    南昌的暑季甚是炎熱,端午節過後,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到了五月下旬,嚴紹慶提議去城南外象湖莊園避暑,立秋之後再回城,曾漁樂得清淨,城裡這友竹居雖然是高門深院,而且嚴嵩、嚴世蕃也不在這裡,卻依然隔三岔五就有官員登門來訪,有的甚至不遠千里派得力家人來送禮,見不到嚴嵩、嚴世蕃,能與嚴世蕃的兒子嚴紹慶交談幾句也是榮幸的,為的是嚴紹慶日後回京能在其父其祖面前美言兩句,反正這些財物都是敲剝來的民脂民膏他們不心疼——

    嚴紹慶年少,受其父的驕奢淫逸影響不大,還是肯聽教的,得曾漁忠告,對這些人一律閉門不見,但嚴府的奸奴惡僕卻往往勒索那些官員,送上門來的肥羊哪能白白放走,總要敲敲竹槓才肯放手,而這些都是少年嚴紹慶看不到、約束不到的,曾漁也是聽四喜說起才知道一些大概——

    嚴氏「友竹居」自管家到門子上上下下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完全是一個爛攤子,並非曾漁能收拾的,只等大難來時大樹連根拔起作猢猻散了,所以聽嚴紹慶說要去城外避暑,曾漁也是欣然願往,那裡或許能清淨一些,在嚴府他是最不喜拋頭露面的——

    曾漁在象湖莊園一住就是一個多月,每日除了讀書作畫之外多了一項游泳,嚴紹慶自然也要參與,覺得與曾先生在一起的日子是有生以來最快活的時光,師生情誼愈見深厚。

    其實撇開那些嚴氏刁奴不說,曾漁這數月來在友竹居、在象湖莊園過得很是愉快且充實,主要是有大量的好書和名家字畫可讀、可揣摩,而友竹居千姿百態的竹、象湖莊園的連天碧水都是讓人沉醉難捨的美景。

    日子過得很快,立秋一過,轉眼就是七月初了,曾漁還沒收到家裡回信,心裡難免牽掛,久靜思動,想到城裡走走,上回去學道衙門時被告知黃提學按臨九江府和饒州府要等到六月間才能回來,現在已經是七月初了,料想黃提學已經回到了學署衙門,所以七月初五這日一早曾漁便攜了贄見之禮、帶著四喜入城去拜見黃學政。

    嚴紹慶送到莊園大門,問曾漁道:「曾先生,何時回來?」

    曾漁心想黃提學或許會留他在學署中用午餐,就是不留飯他也想在城裡酒樓嘗嘗新,便道:「日落前回來。」

    江西道學署衙門在按察司右面,離東湖不遠,距離「友竹居」其實只有兩里多路,而從城外的象湖莊園去學道衙門有十餘里,曾漁未騎馬,與四喜二人步行進城,早起太陽未上山,天氣還頗涼爽,直至遠遠望見南昌城高峻的進賢門,朝陽才從身右照射過來,主僕二人額角微汗,心情卻很清爽。

    主僕二人沒有從進賢門入城,往西繞到廣潤門,從廣潤門進城可以直達學署衙門,見時辰還早,二人便在城門邊小攤各吃了一碗木瓜涼粉,再去學署衙門前遞名刺求見——

    江西道提學副使黃國卿六月初結束了江西各府縣的科考,共有七千二百三十二名生員取得了參加鄉試的資格,而今年江西道舉人的名額是九十五人,七千多考生爭這不足一百的舉人功名,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亦不為過,曾漁因為是黃國卿通過補破格考錄用的,所以分外引人注目,黃國卿也承受了相當的壓力,若曾漁能鄉試中式,那一切閒話非議就都沒有了——

    見到曾漁,黃提學頗為愉快,自雲經袁州名醫薛廷賢醫治調理後,他的身體比去年健朗了不少,日常理事不再頭暈目眩,又詢問曾漁今年的經歷,得知曾漁還在給嚴世蕃長子做教席,黃提學眉頭微皺道:「曾生,去年在上饒林知府夜宴時你是當眾說不再去嚴府當教師了嗎!」

    曾漁道:「是袁州廩生嚴世芳一意要學生去,學生卻不過情面,而且嚴世蕃長子也的確孺子可教。」當下向黃提學說了嚴紹慶拒絕官員送禮之事。

    黃提學點頭道:「曾生自己要留點神,近來士林風議對分宜嚴氏很不利,你莫要受牽連。」

    曾漁心頭一懍,躬身道:「是,學生明白。」

    黃提學又問這半年來曾漁備考如何,向曾漁索取近期習作,曾漁道:「學生知老師公務繁忙,未敢帶習作來打擾。」

    黃提學笑道:「是怕老夫老眼昏花看不得文字吧,不妨事不妨事,最近數月來精神健旺了許多——你去我書房錄寫兩篇得意之作,等下我來品閱,午飯就在學署裡隨便用點。」吩咐心腹家人黃祿保領曾漁去廨舍書房。

    曾漁就在黃提學的書房裡筆錄了兩篇八股文,一篇是四書小題的、一篇是五經題的,臨近午時黃提學踱進來看了這兩篇八股文,點頭讚許道:「雅潔通暢,認理精確,比之去年有長進,有望今科鄉試中式。」

    得到了黃提學的表揚,曾漁當然很高興,謝過黃提學栽培之後隨口問:「不知今科我江西道鄉試的總裁官是哪位大人?」

    黃提學道:「尚未確定——」,又改口道:「朝中應該是早就確定下來了,只是正式公文尚未到江西,不過流言倒是先到了,說南直隸和江西這兩大科舉重地將由丙辰科的狀元和榜眼的擔任。」

    丙辰科就是五年前即嘉靖三十五年的會試年,曾漁知道那一科的狀元是浙江山陰的諸大綬,至於榜眼是誰就不知道了——

    黃提學料想曾漁知之不全,笑道:「丙辰科二大啊,曾生不知嗎?狀元是諸大綬,榜眼是陶大臨,都是浙江人,那一科浙江壓倒了江西,這二人如今一個是翰林院修撰、一個是編修,由詞林官出任各道鄉試主考官正是一向的規矩體例。」

    曾漁對陶大臨沒什麼耳聞,諸大綬卻是知道一些,諸大綬與徐渭是好友啊,當年都名列越中十子,聲名遠颺,徐渭困於場屋數十年不得售,諸大綬卻是少年得志,中狀元時才三十歲剛出頭,嗯,等下到書鋪裡去找找諸、陶二人的程文集子,科舉考試,六分實力四分運氣,文字若能投主考官所好,這就是運氣。

    在學署用了午飯,曾漁告辭出門,四喜也在衙門裡與差役們一道用過飯,從十餘里外挑來的禮盒留在了學署,四喜兩手空空一身輕鬆地跟著少爺逛街,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少爺,你說家裡奶奶的回信會不會已經寄到友竹居了,友竹居那幫好吃懶做的傢伙這大熱天不見得肯跑腿把信送到象湖莊園去。」

    曾漁點頭道:「有道理,嚴府家丁只對送禮上門的官員熱心,我一小小秀才還真不在他們眼裡——我們現在就去友竹居問問。」

    學署東鄰東書院街,距離友竹居前門只有一里路不到,但友竹居前門是經年緊閉的,必須繞到高昇巷由後門進去,不知當初嚴嵩父子是出於什麼考慮,是暗示官員們要走後門嗎?

    東書院寺街南端有座白馬廟,繞過白馬廟便是高昇巷,白馬廟前有個廣場,賣飲食、賣酒、賣果子的小販不少,曾漁主僕二人隨便逛逛,正準備買兩樣時令鮮果,忽聽有人嘶啞著嗓子喊道:「出售書畫,為父鳴冤——出售書畫,為父鳴冤——」

    曾漁遊目一看,只見一個青年文士坐在白馬廟前台階上,身邊攤放著幾張大紙,紙張用小石塊壓著邊角,風吹過來,地上紙張獵獵欲飛。

    四喜驚訝道:「少爺少爺,這裡也有個人在賣字畫。」

    四喜用上個「也」字,那是因為去年六月曾漁在撫州臨川縣城就賣過畫,那是曾漁最困窘落魄之時,為了賣畫還惹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如今,這裡也有個賣畫者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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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莫名其妙白袍客

     賣畫人孤零零坐在白馬廟前台階上,低頭看著腳邊的字畫,時不時大喊幾聲「出售書畫,為父鳴冤」,廟前廣場上人來人往,各種叫賣聲沸沸盈耳,賣畫人的嗓門倒是不小,但除了曾漁主僕,再無其他人關注這賣畫人,看來這賣畫人在這裡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了,經常來這裡的民眾已無新鮮感。

    可四喜感到新鮮啊,他已經搶先跑到賣畫人跟前,掃了兩眼地上的字畫,扭頭沖曾漁叫道:「少爺,少爺,這人畫得不錯。」曾漁習書作畫時四喜常伴左右,看得多了,眼力自然就有了,一幅字畫他馬馬虎虎也能看出個子午寅卯來。

    曾漁走過來看畫,那賣畫人抬眼看了看曾漁主僕,依舊低著頭,似乎麻木了不抱希望了,但「出售書畫為父鳴冤」卻依舊要喊。

    地上攤著三張字畫,一幅字、兩張畫,字是五言詩一首,用的是大行楷,有黃庭堅筆意,頗見老辣,詩曰:

    「沒人遊大壑,出入鮫鱷間。手持珊瑚樹,口噤不能言。務光豈有希,亦自湛於淵。各顧徇所好,焉能兩攀援。道逢衣冠客,轂擊馬不旋。與子行苦殊,何用見疑患。」

    這首詩意氣高華古樸,與時下流行的台閣體、理氣詩大不同,曾漁暗暗驚奇,再凝神觀畫,兩幅畫一幅畫的是蘭竹、一幅是冰雪老梅,水墨中雜著青綠,頗有吳門大家文微明的風格,但功力淺得多,遠不及那首詩和行楷書法,顯然是作者對繪畫之道用功不深,但這詩和書法真是出於眼前這青年士子之手?

    書僮四喜呢,多嘴多舌地向那賣畫人詢問有何冤屈,賣畫人想必是被人問得煩了,懶得答理,只說了一句:「冤沉海底哪冤沉海底。」

    曾漁示意四喜不要多問,他曾九鯉既不是俠客,更不是微服私訪的皇帝,就算問出別人海底的冤情又有什麼能力幫助別人申冤雪恥呢,有多大能力辦多大的事,自不量力只會自找麻煩,當下問:「請問這三幅字畫怎麼賣?」幫助幾個錢可以,別的愛莫能助。

    賣畫人卻反問:「公子估摸著這三幅字畫給賣幾個錢?」

    曾漁道:「一兩銀子吧。」去年他在臨川城賣畫,謝榛謝老先生出銀一兩,這已是極高的價了。

    聽到曾漁肯出一兩銀子買畫,那賣畫人好似大夢初醒一般用勁搖了搖頭,打量了曾漁兩眼,站起身來拱手道:「這位公子可是貴姓曾諱漁字九鯉?」

    這話問得太突兀,曾漁大為驚訝,遲疑了一下,還是答道:「在下曾漁,恕眼拙,在下記不起哪裡曾經見過不知這位兄台。」

    賣畫人臉上露出生硬的笑意,說道:「在下賣畫三日,只有曾公子出了如許高價。」

    這話沒回答到點子上啊,肯出高價買畫的就只有他曾漁了嗎,真是豈有此理!

    卻見那賣畫人俯身將地上的三幅字畫收起,說道:「曾公子請隨我來,有位先生想結識曾公子,這字畫乃是那位先生所作,暫居這白馬廟中,請曾公子移步。」

    曾漁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字畫不是這青年人所作。」問:「敢問這字畫主人高姓大名?」

    賣畫人道:「不過幾步路,公子見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這首「沒人遊大壑」詩高華峻峭,頗見不凡,寫詩者應該是個人物,曾漁也想見識一下,沒必要疑神疑鬼怕入陷阱什麼的,當下跟著賣畫人進到廟中。

    讓曾漁頗感意外的是,這白馬廟裡供奉的神祇是柳毅和龍女,柳毅是唐傳奇裡虛構的一個人物,柳毅為龍女傳書的故事嘛,幾乎家喻戶曉,在南昌城卻作為龍神供奉起來了,若遇乾旱,附近民眾就會來這裡求雨——

    更讓曾漁感到意外的是,那三幅字畫的主人年齡約在三十開外,衣冠如雪,氣宇非凡,但神情冷峭,讓人一見而生敬畏,曾漁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以前從未見過此人。

    後殿這間方丈小室一塵不染,佈置甚是精潔,顯然不是那個邋裡邋遢的廟祝佈置得出來的,而且此人雪白的冠袍、鋒利的眼神也不像是落魄之人,曾漁心道:「此人是誰?見我何事?緣何知道我的微名?」

    曾漁滿腹疑問,拱手道:「不知這位先生有何指教?」

    白袍人微微一笑,宛若春風解凍,冰雪般的神情霎時變得溫潤爽朗,還禮道:「曾公子,真是久仰了,請坐,上茶。」

    這白袍客很有風度和魅力,曾漁坐下,有個和四喜差不多大的小男僕捧上一盞茶,隨即便退下,那白袍客示意四喜也退出門外,說道:「我有要緊事與曾公子談。」

    四喜看著曾漁,曾漁點了一下頭,四喜便退了出去。

    白袍客開門見山道:「在下知道曾公子與分宜嚴閣老、嚴侍郎一家關係密切,今有事相求,萬望曾公子不要推卻。」

    這白袍客嘴裡說的是求人幫忙的話,但面上神態依然清傲,沒有半點低聲下氣,不像是行賄求情的人,倒像是曾漁有求於他,他在酌情考慮,這種感覺很怪異。

    曾漁想起那些行賄者走在友竹居後園的竹林間的模樣,冷淡而客氣地道:「不知先生從哪裡得知在下與嚴閣老一家關係好,在下從未見過嚴閣老的面,先生既有事相求,就該去京城才對,在下一介窮秀才,先生求我那簡直是緣木求魚了。」

    白袍客道:「曾公子莫要太謙,曾公子與嚴侍郎大公子的師生情誼非比尋常,這算不得什麼秘聞,曾公子想必也知道,北京嚴閣老府第的大門不是那麼好進的,何況在下丁憂在身,當然是通過曾公子結識嚴大公子,徐圖攀附為妙。」

    曾漁本應拂衣而去,卻總覺得這白袍客不像是行賄之人,此人稱居喪守孝為「丁憂」,明顯是官員口氣,一個丁憂的官員怎麼會求到自己這麼個小小秀才頭上,這其中透著古怪,說道:「這位先生太抬舉小生了,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白袍客道:「曾公子若肯答應在下之請,在下自當如實奉告,否則,徒然貽羞而已。」話峰一轉道:「曾公子雅人,在下不敢以金銀這些俗物玷污曾公子令名,故特意從家鄉帶來唐宋名畫十軸、宋版珍本百卷,曾公子請看。」起身從書案上取出一個捲軸,準備展開給曾漁鑑賞——

    曾漁擺手道:「罷了,原以為能結識一位高士,不料大失所望,今日方知詩為心聲、字如其人都是虛言。」拱手道:「告辭。」轉身便走。

    卻聽方袍客大聲道:「且慢,在下還有一言。」

    曾漁心道:「神轉折來了嗎。」轉過身來,注視著這白袍客。

    白袍客將手裡畫卷收起,也打量著曾漁,忽然一笑,說道:「曾公子若是不要這些字畫古籍,我另有白銀千兩相贈。」

    曾漁氣得笑起來,問:「美女有沒有,再來絕色美女十人,小生可以考慮為你引見嚴大公子。」說話也恣謔不敬起來。

    沒想到白袍客也朗聲大笑,說道:「如此看來曾公子是拒不納賄了,那為何要投在分宜嚴氏門下?」

    曾漁道:「在下只是教嚴公子書畫,怎麼就說投在嚴氏門下了,人言可畏。」

    白袍客道:「聽曾公子言下之意似乎忌諱他人說你是分宜嚴氏門下,這是為何?」

    曾漁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在下做嚴府教師也只是適逢其會,這位先生對我以往經歷似乎瞭解得很清楚,想必不需要在下多加解釋,先生應該也不是為結識嚴侍郎公子而來吧,這般處心積慮究竟為何?」

    白袍客含笑道:「我這個攀附權貴的行賄腳色演得不佳是嗎,可惜不能親眼觀察那些出入嚴府的官吏是何嘴臉,無從揣摩啊——請坐,請坐,現在可以和曾公子深談了。」

    曾漁重新坐下,且看這白袍客說些什麼。

    白袍客目視曾漁,徐徐道:「吾友四溟山人曾誇讚曾公子的詩和畫,更讚賞曾公子的勵志苦學,今日在下乃知曾公子人品更佳,這不是書畫八股作得好能比的,難得。」

    曾漁一聽,趕忙站起身道:「謝老先生對晚生有大恩,殷殷提攜眷顧之意讓晚生感泣,先生既是謝老先生的友人,方才多有失禮,請受晚生一拜。」

    那白袍客受了曾漁一禮,依舊請曾漁坐。

    曾漁道:「還未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白袍客笑道:「等曾公子再見到謝先生,自然就知道在下是誰了。」

    白袍客既要賣關子,曾漁也就不好再問,謝榛老先生交遊遍天下,他實在猜不出這白袍客是哪路神仙,只是道:「願聽先生教誨。」

    白袍客直言道:「嚴嵩父子專權跋扈、殘害忠良,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南北給事、御史交相彈劾,其末日不遠矣,曾生少年才俊,前程遠大,當此之際卻流連嚴府,豈非不智。」

    白袍客初見時稱呼曾漁為曾公子,現在就改稱曾生了,明顯以前輩自居,看年紀也就比曾漁長十來歲,謝榛謝老先生都稱曾漁為小友,不像白袍客這樣託大。

    曾漁懶得多解釋,料想白袍客這般做作不會只為了來教訓他這幾句,定然另有話說,便誠懇道:「先生教訓得是,晚生先前拜見黃提學時也得了提醒,鄉試後晚生就會離開。」他的確是這樣打算的,無論中式與否,都不會再做嚴府西席,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白袍客卻問:「既知嚴府齷齪,為何戀棧不去,要等到鄉試後?」

    曾漁道:「這南昌嚴氏居所清淨,藏書宏富,正好讀書備考。」

    白袍客責備道:「曾生還是有所貪求啊,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曾生要盡快離開才對。」

    對白袍客這種話曾漁頗不以為然,嚴嵩父子在士林中的聲譽誠然低劣,但在分宜百姓的口中那可是造福鄉梓的鄉賢,嚴氏族人在分宜很少侵擾鄉民,口碑頗佳,這是曾漁親身所見,而嚴世芳更是有君子長者之風,哪裡就是鮑魚之肆了,白袍客言語明顯過激。

    曾漁道:「先生有所不知,嚴閣老父子品行如何不是在下敢置評的,但其長子嚴紹慶年方十六,還算得溫良純樸,不然晚生也不會做他的老師。」

    白袍客雙眉一挑,面挾寒霜,沉聲道:「嚴老賊父子作惡多端,必禍及子孫,這種人家能有什麼好子弟!」

    曾漁有些不耐煩,心想這人到底想幹什麼,與嚴嵩、嚴世蕃有什麼大仇,這般咬牙切齒,當下默然不語,以示不認同。

    白袍客壓抑住內心的激憤,放緩語氣道:「曾生,我這裡有各科給事和各道御史彈劾嚴老賊父子的奏疏抄件,你先看看。」

    曾漁心道:「倒嚴攻勢開始了嗎。」接過白袍客遞過來的一疊紙,一張張翻看,先是「奸臣欺君蠢國疏」:

    「——嵩子世蕃憑藉權勢,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饋遺,每一開選,則視官之高下,而低昂其值;及遇陞遷,則視缺之美惡,而上下其價;以致選法大壞,市道公行,群丑競趨,索價轉巨。如刑部主事項治元,以一萬二千金而轉吏部;舉人潘鴻業,以二千二百金而得知州。至於交通贓賄,為之通關節者,不下十餘人,而伊子錦衣衛嚴鵠、中書嚴鴻、家奴嚴年、中書羅龍文為甚,即數人之中,嚴年尤為狡黠,世蕃委以腹心,諸鬻官爵自世蕃所者,年率十取其一。不才士夫,競為媚奉,呼曰萼山先生,不敢名也。遇嵩生日,年輒獻萬金為壽。嵩父子原籍江西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揚州等處,無慮數十所,而以惡僕嚴冬主之,押勒侵奪,怙勢肆害,所在民怨入骨。尤有甚者,往歲世蕃遭母喪,世蕃名雖居憂,實系縱慾。狎客曲宴擁侍,姬妾屢舞高歌,日以繼夕。至鵠本豚鼠無知,習聞贓穢,視祖母喪,有同奇貨,扶梓南歸,騷擾道路,百計需索。其往返所經,諸司悉望風承色,郡邑為空。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民窮財盡,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貪婪無度,掊剋日棘,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償己買官之費,如此則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竭?天人災警,安得不迭至?臣請斬世蕃首,以示為臣不忠不孝者戒!其父嵩受國厚恩,不思報而溺愛惡子,弄權黷貨,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如臣言不實,乞斬臣首以謝嵩、世蕃,幸乞陛下明鑑!」

    ——又有攻擊嚴嵩父子「壞祖宗之成法、竊人主之大權、掩君上之治功、縱奸子之僭竊、冒朝廷之軍功、引悖逆之奸臣、誤國家之軍機、專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壞天下之風俗。」

    ——又有擬嚴嵩十大罪的:「納將官之賄以開邊陲之釁,罪之一也;受諸王饋遺,令宗藩失職,罪之二也;攬吏部之權,奸贓狼籍,至於馹丞小吏,亦無所遺,官常不立,風紀大壞,罪之三也;索撫按之常例,奔走書使,絡繹其門,以致有司科斂,而百姓之財日削,教化不行,罪之四也;陰制科道官,俾不敢言,罪之五也;蠹賢嫉能,中傷善類,一忤其意,必擠之死地而後巳,使人為國之心頓然消沮,罪之六也;縱其子受財以斂怨天下,罪之七也;又日月搬移財貨,騷動道路,民窮財盡,國之元氣大虧……」

    ……

    曾漁花了小半個時辰將這疊奏疏抄件一一看了,他知道大明言官彈劾起來往往誇大其辭,就那篇「欺君蠢國疏」而言,裡面列舉的嚴嵩父子罪狀比較細,但在曾漁看來,裡面的那些罪狀很多官員都會犯,諸如廣置田產、多納姬妾、收禮索賄、豪奴跋扈等等,試想一個窮書生只要釋褐為官,不出三年就錦衣玉食起來,而大明的官俸的微薄是出了名的,沒點灰色收入怎麼擺得起那個排場,不能衣錦還鄉、不能光宗耀祖怎麼對得起多年的寒窗苦讀,這些事已成官場慣象,君主制、官本位的國家怎麼也根治不了這些的,但若有言官收集起來並放大了來彈劾,那就成了一樁樁罪狀了,當然,嚴嵩操權柄多年,又因其子嚴世蕃的驕奢淫逸,罪狀就過於集中、過於突出了,難免千夫所指,倒台是遲早的事,曾漁只是不明白這白袍客給他這麼個秀才看這些、說這些為的是什麼?

    曾漁認真看抄件時,那白袍客坐在一邊品茗注視,見曾漁看完最後一張,乃開口問道:「曾生看了這些有何感想?」

    曾漁道:「晚生只是一介小小生員,高皇帝《臥碑文》也嚴禁生員妄議朝政,先生這樣問實在讓晚生為難。」

    白袍客對曾漁的態度顯然很不滿,哂道:「不許生員議論朝政是指公開上疏、聚眾宣揚,私下說說何妨,物不平則鳴,曾生讀聖賢書難道卻無半點匡扶濟世之志嗎?」

    白袍客有些咄咄逼人,曾漁對其居高臨下之態度也有些反感,淡淡道:「既有這麼多言官御史交相彈劾,嚴氏倒台當指日可待,只是晚生不知先生召晚生來到底是何見教?」

    白袍客忽然想起了什麼,釋然一笑,說道:「我明白了,曾生是對我心存疑慮啊,我現在的確是不便表明身份,但我與嚴嵩老賊勢不兩立,先父就是被嚴賊父子所害,嚴賊不死國無寧日。」

    曾漁傾聽,恭敬道:「請先生明言有何事要吩咐晚生。」

    白袍客沉默片刻,忽道:「江西道今科總裁是陶翰林,曾生知否?」

    曾漁眉頭微皺,心道:「黃提學只說來江西主考的詞林官不是諸大綬就是陶大臨,具體哪位尚不知真切,這白袍客徑指陶翰林,果然是有些門道啊。」

    只聽白袍客又道:「這個消息再過兩日就能得證,陶翰林為人清正貞介,對嚴氏專權尤為痛恨,而曾生如今也是名聲在外,受胡部堂厚禮、做嚴閣老西席,陶翰林不會全無耳聞——」,說這些時,白袍客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曾漁因為這白袍客自稱是謝榛老先生的朋友,所以表面上一直很恭敬,這時聽白袍客言語裡明顯有威脅之意,還把胡宗憲給他的軍功獎勵說成是厚禮,登時就惱了,站起身道:「這位先生,晚生不管你與分宜嚴氏有何深仇大恨,晚生只是一介讀書求功名的士子,不想參與任何朝爭,晚生也沒有那個能耐,至於說江西道總裁官是誰,也與晚生無關,總裁官為朝廷選士,憑的是八股文章,若憑個人好惡把持鄉試,那還有何臉面指責嚴氏父子貪贓枉法!」一拱手,說聲「告辭」,大步離去,沒有興趣再聽這白袍客說的任何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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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過聖誕節的書友們聖誕快樂!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1
第209章 逼上梁山

     七月初,秋老虎,南昌城如火爐。

    曾漁立在廟門簷下蔭涼處看著廟前廣場充塞著的熾熱陽光,遲遲不挪步,似乎有點怕走到那白花花的太陽底下去——

    白馬廟前熙熙攘攘,熾烈陽光下的各種叫賣聲顯得有氣無力,倒是蟬們不知疲倦地聒噪不已,這景象與半個時辰前沒什麼兩樣,只是廟前台階邊少了一個賣畫人,但對曾漁而言,眼前風景不殊,卻自有心情之異,與白袍客一席談讓他心頭大起波瀾——

    現在還不清楚白袍客究竟何許人,但顯然很有來頭,應該與老謀深算的徐階有關,從那些台垣官的奏疏抄件來看,此番倒嚴聲勢很不小,曾漁心想:「白袍客到嚴嵩父子的老家收集嚴嵩父子罪證的嗎,可找到我頭上做什麼?難道要我指證嚴世蕃的罪惡,或者說讓我做無間道在嚴府當臥底?可我待在嚴紹慶身邊就是做臥底又能收羅到什麼罪證!」

    真是匪夷所思,曾漁搖著頭,很難猜透那白袍客找到他的真正用心,事已至此,多方猜測也無益,現在他與那白袍客差不多是反目成仇了,若白袍客真是徐階一黨,方才那一幕簡直就是要把他往嚴嵩奸黨的路上逼,逼上梁山啊!

    逼上梁山也還罷了,問題是如今嚴嵩都八十歲了,他就是投靠嚴嵩為其出謀劃策與徐階爭鬥,嚴嵩也活不了幾年啊,嚴嵩一死,以嚴世蕃的狂妄放肆,不敗亡絕對是沒天理,所以做嚴黨是鐵定沒有前途的,更何況嚴世蕃自恃聰明絕頂,根本沒把他曾九鯉放在眼裡,而白袍客這邊盛氣凌人,似乎拿捏住了他的把柄一般,他曾九鯉又豈是低聲下氣之人,當然拂袖而去,這下子他是兩頭都不是人了——

    書僮四喜見少爺皺眉站在台階上一動不動,便出聲安慰道:「少爺,能幫則幫,不能幫就不幫,沒什麼好為難的,是吧少爺。」四喜還以為少爺方才在廟裡是聽白袍客哭訴冤情呢,白袍客的冤情肯定甚是棘手,少爺無能為力,可少爺心腸好,幫不上別人心裡不痛快啊。

    曾漁笑了笑,「唰」地打開摺扇使勁扇涼,站在這廟前不動也不是個事,難道還能回頭去懇求白袍諒解,走吧走吧,邁步下台階,對四喜道:「回友竹居看看。」

    主僕二人轉到高昇巷,友竹居門子一看到曾漁就說:「曾先生,有位信州客商送來一個包裹和書信,說是曾先生的朋友吳秀才托他帶來的。」說著趕忙取出一個包裹和兩封書信。

    曾漁問:「包裹是何時送到的?那客商可曾留下姓名?」

    門子道:「上個月底就送來了,因為這邊一時沒人去象湖莊園,就先擱在小的這裡,料想曾先生早晚會過來。」

    四喜看了少爺一眼,心道:「果然不出我四喜所料,嚴家這些奴僕還真是無利不早起啊,去象湖山莊不過十多里路,也不肯給我家少爺送去。」

    進到友竹居住處,曾漁看信,兩封信一封是吳春澤的,一封是母親的信,母親的信由姐姐曾若蘭代筆,信裡說家裡諸事平安,鉛山紀家的小姐紀芝端午節來送禮,曾母周氏就留她在這邊住一段時日,永豐的紙商夏朝奉還帶了妻子來拜訪,嘉興布商袁忠之子袁三立端午前登門,餽贈甚豐;還有一樁好笑事,八歲的妞妞竟然有人上門提親,是上饒縣一位主簿的兒子,當然是婉言回絕了,妞妞才多大啊——

    家信還寫了不少瑣事,後園石榴今年開得甚豔、三月三自釀的米酒極甜……

    曾母周氏隨信還給兒子寄來親手縫製的兩套夏衫、兩雙親手納制的布鞋,還有一罐醃菜,醃菜蒸肉是曾漁最愛吃的一道菜,當然,那醃菜必須是曾母周氏親手醃製的——

    好友吳春澤的信裡別無他事,只說七月半後與鄭軾會合一道赴省城,擔心屆時在南昌城裡找不到清淨整潔的客棧,請曾漁幫他們預先訂好六間客房,免得到時要住到城外去。

    曾漁收好信,見一邊的四喜眼巴巴的樣子,便把姐姐寫的信給四喜看,四喜服侍曾漁多年,磨墨抻紙,大致也認得字了,四喜自幼父母雙亡,曾筌把他從養濟院領回來時才六、七歲,所以曾漁的家也就是他四喜的家,當然也很想知道家裡的消息,看信時笑得合不攏嘴。

    曾漁心裡卻是略感失望,姐姐在信裡說了袁三立上門送禮,看來老客袁忠這回沒有來江西,他去年拜託袁忠幫他打聽他母親身世之事難道沒有半點消息嗎?轉念又想:「畢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又不知確切的州、縣,尋訪起來當然極難,還要假以時日吧,當日拜託袁老客時也說了這事不急,三、五年都無妨,讓袁老客父子在嘉興府各縣收蠶繭、販絲綢時順便打聽打聽。」

    看看時辰還早,曾漁道:「四喜,我們去東湖邊轉轉,幫式之表兄和吳秀才他們訂幾間客房。」

    到南昌將近三個月了,曾漁雖然很少出遊,卻也知道城中各衙門、各重要建築的大致位置,貢院就在南昌城最大的城內湖——東湖的東岸,與文昌宮隔著東湖遙遙相望,從高昇巷這邊去文昌宮一里多路,再經永和橋到東湖東岸直至貢院大門,全程不過三里地,上個月他曾去過一趟,那時貢院正在大掃除,鄉試三年一次,貢院也是三年開一次門,平時都荒廢著,蓬蒿滿地,蛇鼠出沒——

    午後的太陽很曬,主僕二人沿著路邊樹蔭走,來到東湖西岸,水面涼風忽至,身心一暢。

    東湖水域大約有五百多畝,南北長而東西狹,湖中有幾座小島,花樹繁多,名百花洲,湖邊長堤高柳成排,據說是唐代的洪州觀察使韋丹號召軍民築堤栽柳,故名韋公堤或者萬柳提,清明踏春時節,南昌城男女老幼繞湖放歌,極為熱鬧,算是南昌一景。

    曾漁和四喜沿萬柳提向北,前面就是文昌宮,四喜道:「少爺拜拜文昌帝君吧。」

    文昌帝君管士人功名祿位,現在鄉試臨近,香火極盛,曾漁就進文昌宮拜了拜文昌帝君,心裡不禁想:「文昌帝君是道教神仙,而我是天師府的準女婿,與帝君算得牽親帶故了,不知帝君會不會格外包庇一下,嘿嘿。」這麼想時,方才在白馬廟的一幕又浮現心頭,主考官陶大臨,真是陶大臨嗎,過幾天就會見分曉。

    曾漁在文昌宮附近沿湖一帶問了幾家客店,竟然已經被預訂到了下月中旬之後,主僕二人只好繼續往北,一直快走到北操場才問到一家名叫「春風樓」的客棧可以訂房,往日這裡免費供應早餐的上等客房也才八分銀子一天,現在漲到了一錢三分,說到了月底還要漲,而且客棧現在沒有八間空房,有幾個客人要到本月二十日後才退房,曾漁付了一兩銀子訂金,說等到二十日再來看房,要八間,上房中房皆可,住一個月,說好上等房一錢三分、中等房一錢,雙方寫了份簡單的文契,畫押後各持一份,金額不大,也就沒找保人居間。

    辦完這件事,差不多就是申時末了,主僕二人繞過東湖北端,過北操場,經由南昌城的東門永和門出城,回到象湖莊園天都已經黑了,這一帶到了夜晚就安靜得嚇人。

    嚴紹慶還在等著曾漁用晚飯,問知曾漁見過黃提學了,又去東湖預訂了客棧,嚴紹慶道:「那些秀才相公既是曾先生的親朋好友,就住在友竹居好了,那裡空屋甚多,就是幾十人也盡住得下。」

    曾漁忙道:「不必了不必了,生員們聚在一起難免高聲吟誦甚至縱酒喧嘩,住在貴府裡很不方便的,到時我也要搬出去與他們同住,諸文友正好一起切磋時文。」心裡在想的是:「分宜嚴氏已是日薄西山,我自己嚴黨之名洗刷不淨也就罷了,怎好拖別人下水。」

    嚴紹慶是誠心邀請的,力勸曾漁和朋友們都住到友竹居和象湖莊園來,曾漁堅拒,嚴紹慶怏怏不樂,忽道:「有一事學生還沒告訴曾先生——」

    曾漁道:「可以說嗎,不方便說亦無妨,誰都有些私密事。」

    嚴紹慶道:「不是什麼私密事,學生本想待曾先生鄉試高中後再稟明,其實先說出來也沒什麼,學生不是恩蔭為中書舍人嗎,學生今年十六歲,按律已是成丁,可以進京赴任了,學生是想等曾先生高中舉人後與曾先生一道進京,也好朝夕受教。」

    曾漁靈光一閃,心道:「難道那白袍客及其幕後主謀是料到了這一點,這才想要拉攏我嗎?」

    嚴紹慶見曾漁神色瞬間凝重,不免有些吃驚,道:「曾先生,曾先生,學生言語有什麼不妥嗎?」

    曾漁擺擺手,端起茶盞抿了一小口,理了理心緒,說道:「紹慶公子,你以為我在貴府做伴讀——」

    「是做老師,做先生。」嚴紹慶趕忙糾正。

    曾漁微微一笑:「這是方塘先生和紹慶公子的抬舉,當初令尊大人是要我做你和嚴紹庭伴讀的,我比你也只大了五歲,哪裡配做你的老師。」

    嚴紹慶不知曾漁今夜為何說起這些,道:「學生視曾先生為師,終生為師,曾先生說這些莫非是怪罪紹慶有何禮數不周之處,請曾先生明言,學生一定改正。」

    曾漁溫言道:「你我師生如此投緣,你對我更是敬重有加,哪裡會有禮數不周之處,其實我想說的是我來嚴府並非攀附權貴——」

    嚴紹慶趕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曾先生的人品誰人不敬。」

    曾漁道:「好,既如此,我有個忠告,請紹慶公子一定要採納。」

    嚴紹慶恭恭敬敬道:「曾先生請說,學生無有不從。」

    曾漁道:「這中書舍人一職你暫不要去赴任,就推說體弱多病,再過兩年赴任不遲。」

    嚴紹慶愣了愣,點頭道:「我聽曾先生的。」話雖如此說,但眼神裡透著疑惑。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1
第210章 冤家路窄

     翌日早飯後,嚴紹慶的母親曹氏派人來請曾漁去她居住的牡丹苑有事相商,曾漁心知嚴紹慶把他勸其暫不進京為官之事稟知其母曹氏了,曹氏當然要問個清楚了。

    曾漁跟隨曹氏派來的那兩個僕婦、婢女來到牡丹苑外,嚴紹慶先迎了出來,說道:「曾先生,家母就是想問那件事。」

    曾漁點頭道:「理應向令堂解釋明白。」

    曹夫人已經在二門小廳等著曾漁,隔簾與曾漁說話,先是感謝曾漁這些日子對紹慶的用心教導,紹慶學識明顯長進了許多……

    說了一通客氣話後才轉入正題,曹氏問:「妾身聽聞曾先生勸紹慶暫勿進京蔭襲中書舍人一職,不知曾先生是出於何等考慮?」大明朝官員講究資歷,早一日為官就多一日資歷的積累,中書舍人雖是七品小官,但供職於內閣,紹慶的祖父還是內閣首輔,提攜一下是情理之中,若過兩年再赴任,少了兩年的資歷不說,紹慶的祖父年過八十了,焉知兩年後還能不能繼續做內閣首輔呢?

    曾漁對曹氏的這些心思瞭如指掌,說道:「紹慶公子為其祖母歐陽老夫人守孝尚未期滿,今年進京恐不合適。」

    曹氏道:「到今年年底就守孝期滿了,明年入內閣供職豈非正好。」

    有些話曾漁不想說得太明白,但面對曹氏的疑問他又不得不解釋,說道:「夫人有所不知,晚生在外風聞嚴侍郎因為守孝未滿就進京已招致言官彈劾,所以晚生才會勸紹慶公子暫勿進京。」

    受嚴世蕃狂妄自負的影響,曹氏沒把言官彈劾當一回事,道:「大官人去年回京是因為紹慶的祖父年老,皇帝特許我家大官人返京盡孝。」

    曾漁道:「但言官們會圍繞這孝道大做文章,京中定然不安寧,夫人可以先寫信問問嚴閣老和嚴侍郎,是否要紹慶公子今年進京?」又道:「晚生與紹慶公子情同手足,豈有不希望紹慶公子早日為官、早日昇遷之理,只是目前時局頗為複雜,紹慶公子此時進京恐惹是非,所以晚生以為還是以觀望為上策。」

    一旁的嚴紹慶道:「母親,曾先生是肺腑之言,真心為我前程考慮,孩兒已答應曾先生暫不赴京了。」

    曹氏卻是急著回京與她的大官人嚴世蕃相聚,不能落在嚴紹庭之母柳氏後頭啊,清明前大官人寄信來說內閣次輔徐階有意把孫女許配給他們嚴家呢,就不知是許配給紹慶還是許配給紹庭,所以曹氏著急啊,若紹慶能娶到徐階的孫女為妻,以後有松江徐家這麼個強大的戚族為援,紹慶就不會老是被嚴紹庭壓一頭了,她作為母親也可揚眉吐氣,她覺得這個曾漁頗有計謀,教導紹慶也的確很用心,也就毫不隱瞞地把這份心思向曾漁道明。

    曾漁暗暗搖頭,心道:「徐階老奸巨滑,城府之深實在罕有,去年與嬰姿議親未成,今年又要把孫女嫁給嚴嵩的孫子,徐階這般巴結分明是有意麻痺嚴嵩、嚴世蕃啊,倒嚴的主謀不就是徐階嗎!」問:「嚴侍郎的家書可曾召紹慶公子入京?」

    曹氏道:「那倒沒有,畢竟還在服孝中嘛。」

    曾漁道:「這就是了,紹慶公子即便要進京,也須先徵詢嚴閣老、嚴侍郎的意見啊,貿然入京適逢其怒豈不是糟糕。」

    曹氏點頭道:「曾先生說得是,那就依曾先生所言,讓紹慶先給京中寫信,問清楚何時適合進京,這樣可好?」心想大官人肯定是希望紹慶早早進京赴任的。

    曾漁道:「這樣最好。」略敘數語,便即辭出。

    嚴紹慶跟在曾漁身後默默走了一段路,見左右沒有其他人,便出聲道:「曾先生是認為我分宜嚴氏將遭厄運是嗎?」

    曾漁不想讓這少年早早的就憂心忡忡,寬慰道:「紹慶公子言重了,我只是說朝中政爭步步荊棘,不希望你早早踏入其中,你依令堂之言,先寫信徵詢令尊大人的意見,不要輕舉妄動。」

    嚴紹慶點頭道:「曾先生我向你保證,我日後為官一定做到潔身自好。」

    能聽到這樣的話很難得了,也許很多即將步入仕途者的初心都是如此,但官場是個大染缸,正如白袍客說的那樣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不過嚴紹慶怕是沒有那樣的機會了,嚴世蕃雖然狂妄自大,如今面對六科給事中、諸道御史的彈劾,只怕也是焦頭爛額,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讓兒子進京。

    ……

    七月半中元節的前一日,曹氏帶著嚴紹慶回到城裡的友竹居,暑氣已消,不必待在冷清的象湖莊園了,曾漁自然也一起回城了,今科江西道鄉試總裁官的人選已經水落石出,正是五年前丙辰科的榜眼浙江人陶大臨。

    曾漁對於白袍客的消息靈通並沒感到多麼震驚,更沒有顧慮重重,陶大臨就陶大臨吧,鄉試考卷都是要彌封、謄錄的,總裁官想要枉法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且白袍客一黨應該也不至於這麼小題大作就要來整他。

    七月半過後,曾漁去東湖北操場邊上那家「春風樓」問了一下,掌櫃說到二十日應該能騰得出八間客房,曾漁就想早早搬過去,嚴紹慶竭力挽留,說等曾先生的朋友們到了南昌曾先生再搬出去不遲。

    七月十八日起,曾漁在老洲碼頭雇了一個腳伕,每有廣信府方向來的船,這腳伕就會上前問一問有沒有上饒城來趕考的吳相公、鄭相公,若接到吳春澤、鄭軾一行,那腳伕就會飛奔至高昇巷向曾漁報信——

    曾漁與春風樓客棧的掌櫃說好是二十日開始入住,到二十日這天,八間客房已經空出來了,可吳春澤他們還沒有到,曾漁就又去了一趟春風樓客棧,加付了一兩銀子訂金,客房錢照樣從二十日開始算,料想吳春澤他們也就是這一、兩天就會到。

    七月二十二日午後,老洲碼頭那個腳伕滿頭大汗跑來了,向曾漁報告說廣信府的吳秀才他們到了,曾漁大喜,賞了腳伕八十文錢,讓腳伕先回碼頭請吳秀才他們稍等,他隨後就到。

    嚴紹慶聽曾漁說要搬出去,很是不捨,與母親曹氏商議了一下,捧出五十兩銀子相贈,曾漁驚道:「如此厚贈如何消受得。」執意不肯收。

    嚴紹慶道:「這是學生的拜師禮金,曾先生一定要收下,紹慶得遇曾先生這樣的明師,實為有幸,先生若不收這份贄禮,學生就不放先生出門。」

    曾漁搖著頭笑,嚴紹慶也笑了起來。

    曾漁道:「那我就收下了,你我一年師生,終生為友。」

    四喜早已將行李收拾好,牽著一馬一驢在後門邊等候,門子和兩個嚴府家丁與一個中年士人立在門外一株梧桐樹蔭下說話,過了一會,嚴紹慶送曾漁出來了,卻見那門子叉手稟道:「大公子,這位湯監生已經來過幾次了,就是想見大公子一面,大公子——」

    那中年士人趨步上前,滿臉堆笑,正待向嚴紹慶施禮,嚴紹慶惱道:「不見不見,讓這人趕緊走,沒看到我正在送曾先生嗎。」受曾漁教導,嚴紹慶一般不見這些人。

    曾漁從四喜手裡接過馬韁,道:「紹慶公子不必送了,我急著去接朋友,有暇我就會過來看看,日常功課你莫要荒廢。」

    嚴紹慶恭恭敬敬道:「是。」

    曾漁踏蹬上馬,舉手說聲「再會」,策馬而行,四喜也手腳麻利地翻身騎上驢子黑寶,跟著少爺「得得」出了高昇巷。

    主僕二人趕到老洲碼頭,鄭軾、吳春澤一群生員已經下了船,在碼頭附近一個茶亭喝茶,見曾漁趕到,自然是大喜,紛紛見禮不迭。

    這次隨吳春澤、鄭軾結伴來省城赴試的有上饒的四名生員和貴溪的兩名生員,都是曾漁的舊識,揖讓寒暄之際,曾漁突然看到一個商人打扮的青年對著他微笑,不禁訝然道:「這不是袁公子嗎!」

    青年商人正是袁忠之子袁三立,見曾漁認出他,趕緊上前見禮。

    吳春澤道:「袁大官來省城販布,與我們同路,僱船的銀錢都是袁大官付的,一路叨擾不少。」

    袁三立忙道:「能與諸位相公同船,是小人的榮幸,有相公們坐鎮,沿途也沒有江痞水霸和無良皂隸來騷擾,算起來倒是小人賺了。」

    眾人大笑。

    曾漁道:「客房我已預計好,在東湖邊上,躺在床上都能看到湖對岸的貢院,我們這就去吧。」

    袁三立作揖道:「曾相公,諸位相公,小人先告辭,城裡有我的店舖,改日再來拜訪諸位相公。」問明曾漁是住在靠近北操場的春風樓客棧,便告辭而去。

    四喜去雇了一輛大車,將眾人的行李都裝上,曾漁大聲道:「這裡去春風樓客棧大約七、八里路,諸位是步行還是乘轎?」

    諸生紛紛表示步行,正好借此機會熟悉熟悉南昌城的路徑,順便觀覽沿途風土人情,於是一行二十餘人便朝廣潤門行去。

    將近廣潤門時,吳春澤問曾漁定了幾間房,他寫信時只要求曾漁預訂六間,可現在連同曾漁在內總共有九名生員,各自都還帶著一、兩個僕人,六間肯定是住不下——

    曾漁道:「我訂了八間客房,每間有二張床,不夠住的話那家客棧應該還空房。」

    三年一次的鄉試,數千名考生四方雲集,還有其奴僕隨從,總計不下萬人,南昌的商戶們抖擻精神準備大賺一筆,酒肆青樓生意尤為紅火,就連街頭小販的叫賣聲也分外來勁。

    曾漁一行九位生員只有兩人以前參加過鄉試,其他人都是第一回,當然是格外新鮮有趣,且行且看且流連,一個個興致勃勃,黃昏時才來到東湖西北端的春風樓客棧,豈料兜頭一盆冷水澆下:掌櫃說已經沒有空房,要把二兩銀子的訂金退還給曾漁。

    吳春澤這些秀才們一時間也懵了,他們不清楚當初曾漁是怎麼與這家客棧商洽的,怎麼事到臨頭卻反悔了,所以一個個都看著曾漁。

    曾漁沉著臉,讓四喜把那張書契找出來,對那掌櫃道:「我半個月前就與你訂了契約,前日又加付了一兩銀子的訂金,房錢從二十日就開始計算,哪點虧了你,今日我朋友們都到齊了,你卻說沒空房了,看來是要找個說理的去處了。」

    鄭軾、吳春澤諸生聽曾漁說得明白,又有契約在手,就都義憤填膺大聲鼓噪起來,有那年輕力壯的僕人攘臂瞋目,作勢要揍那掌櫃。

    掌櫃的看著這麼一群氣忿忿的秀才當然害怕了,連連作揖道:「諸位相公,諸位相公,請聽小老兒解釋,不是小老兒違約不講誠信把那客房給了他人住,實在是那伙客人來頭更大啊,秀才好幾個就不說了,其中有位還是舉監老爺,很快就要進京銓選知縣的,昨日來看店見有空房,就強行搬進去住了,小老兒哪裡得罪得起。」又低聲下氣道:「小老兒有一連襟也在這附近開店,小老兒可以帶幾位相公住到那邊去,也不遠,也不遠——」

    吳春澤、鄭軾等人簡直要氣炸了肺,一個舉監就能這麼霸道嗎,把他們這群秀才都不放在眼裡了,真是豈有此理,鼓噪著要那舉監出來論理。

    正鬧紛紛間,從客棧裡走出幾個衣著光鮮的青年,其中一個瘦高身材的惡聲惡氣道:「誰人在此喧嘩,打擾我兄弟們的文思,該當何罪!」

    曾漁一看,此人眼熟啊,不就是去年在臨川遇到那個想要以四文錢買他四幅畫的惡少羅上翔嗎,是這傢伙搶佔了客房嗎,這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曾漁走上幾步,叫一聲:「羅公子,別來無恙?」

    羅上翔見這群廣信府口音的秀才中居然有人認得他,不免有些驚詫,待看清楚曾漁容貌,臉上表情由驚詫轉為愕然再就是憤怒,漲紅了臉大叫一聲:「就是他!」簡直要仰天長嘯,唱上一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進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1
第211章 前倨後恭

     惡少羅上翔身邊有幾個也是方巾襕衫的秀才,見羅上翔這般氣急敗壞的樣子,便都七嘴八舌問羅上翔此人是誰?

    羅上翔叫道:「就是去年在關王廟前毆打我的那個傢伙,仗著與當時的臨川知縣林潤有點交情,打了人竟然逍遙法外,今日決不能讓他逃了。」

    鄭軾、吳春澤幾個都聽曾漁說過那次痛毆撫州羅惡少的經歷,聞言是哈哈大笑,鼓噪道:「打得好,打得好,這等敲詐勒索的惡棍正要拳頭來教訓。」

    羅上翔暴跳如雷,卻不敢上前半步,他知道曾漁會武藝,現在又有生員功名了,他還只是一介童生,而且對方人手著實不少,有幾個奴僕把挑行李的扁擔都抽出來了。

    曾漁問那春風樓掌櫃:「是他們佔了我訂好的客房?」

    掌櫃的愁眉苦臉道:「是啊是啊,小老兒也是沒辦法,曾相公千萬不要怪罪——」

    羅上翔聽明白他們現在住的客房是曾漁提前預定的,頓時轉怒為笑,覺得出了半口惡氣,大聲道:「這幾間客房我們住定了,你能奈我何,哈哈哈哈。」

    在南昌的這些日子曾漁真的是很低調了,幾乎是足不出戶,哪裡想到預訂幾間客房也會碰到這等蠻橫不平之事,現在鄭軾、吳春澤這些朋友們都是帶著僕人、扛著行李想要有個落腳處,春風樓這位掌櫃雖說他連襟的客店還有客房,但偏僻簡陋可想而知,絕不會有這麼好的位置,而且,這口氣誰嚥得下!

    曾漁一把拉過那掌櫃,大聲道:「掌櫃的,是你貪圖小利把我預訂的客房讓他們住的,還是他們看到有空房不顧你勸阻強行住下的?說明白,冤有頭債有主,不然我們今日就把你這小店給拆了!」

    瘦得像乾絲瓜一般的老掌櫃被曾漁抓著手臂,好比被鐵鉗住一般,心想:「這秀才好大的手勁,買賣人不吃眼前虧啊。」趕忙道:「曾相公,曾相公,小老兒方才說得明白,是他們強行要住,小老兒當時說了這幾間房已有人訂下,可他們不聽啊,那位舉監老爺還說不干小老兒的事,到時曾相公找上門他會親自對曾相公分說。」

    羅上翔這蠢貨在一邊得意洋洋道:「沒錯,我三舅就是這麼說的。」心裡想:「看你這個秀才怎麼和我三舅斗,就算鬧到南昌縣衙那裡去又有何懼,南昌辜知縣與我三舅乃是乙榜同年,讓你有理也沒處說去,哈哈,痛快。」

    這時的春風樓客棧大門外已經圍了很多看熱鬧的閒人,有住店的客商、士人,也有小販、腳伕,人頭擠擠,摩肩接踵,曾漁高聲道:「那就請舉監大老爺出來說話,看看舉監大老爺是依仗大明哪條律法可以這般橫行霸道。」

    羅上翔帶著捉弄的語氣道:「你可以在門外候著,我三舅去拜訪本縣縣尊了,應該快要回來了,若是辜縣尊留飯,就有勞汝輩多等一會了。」說著哈哈大笑,招呼身邊的幾個秀才回客棧喝酒去。

    鄭軾怒道:「認得本縣縣尊就能不講理了!」

    廣信府另幾個秀才也都是忿忿不平,但他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也只能動動嘴皮子罵罵咧咧,沒有其他法子可想。

    曾漁雖然不是多麼虛榮的人,在外也處處謹慎,但這些朋友都是他帶到這裡來的,這個顏面怎麼也要掙起,哪有灰溜溜另覓住處的道理,他做童生時就敢打府學稟生,現在是秀才了,與那個舉監大老爺鬥一鬥卻也不懼,當下挽著老掌櫃的手臂,也進到客棧。

    春風樓客棧一進門就是個大院子,兩邊是平房,是住客飲食、娛樂之所,也有幾間客房,往裡還有一進,一個大天井,圍繞天井三面的是一座木樓,上下兩層共有二十多間客房,曾漁半拖半拽著老掌櫃進到大天井邊,讓老掌櫃一一指明哪八間是他預訂的客房,把襕衫下襬往腰間一掖,招呼來福和吳春澤的一名健僕跟在他後面清理客房,這八個房間的雜物一律丟出去,誰敢反抗就由他曾九鯉來揍——

    與羅上翔一道的那幾個秀才不是臨川羅家的親戚就是密友,大抵牽親帶故,見曾漁摩拳擦掌殺氣騰騰的樣子,都是大為吃驚,蠻橫的他們不是沒見過,羅上翔對外人就很蠻橫,但象曾漁這般膽大妄為的卻是第一次見,他們表舅可是舉人哪——

    羅上翔攔在樓下一間客房門外,怒道:「反了天了,今日你敢——」

    狠話還沒說完,就被曾漁隨手撂倒在地,來福和吳家僕人從羅上翔身子跨過進到客房把裡面的行李一股腦兒都搬出來丟到天井邊上。

    羅上翔掙紮著爬起來,怒叫著讓他們的健僕過來揍曾漁,曾漁兩手一拍大喝道:「你們這些奴僕敢對生員動手,見官先就是一頓板子,叫你們主人來與我打。」

    羅家的那幾個僕人就只是虛張聲勢不敢太靠近曾漁,平時欺負一下平民百姓可以,打秀才他們的確不敢,還是讓少爺公子他們上吧。

    羅上翔的那些秀才親戚看到羅上翔被曾漁輕易打翻在地,哪裡還敢上前,只是叫嚷著「王法、斯文」什麼的,還有的叫著快尋三舅回來,沒有舉人鎮不住場啊。

    羅上翔對自家那些僕人是拳打腳踢,羅家的僕人們只好硬著頭皮上前,秀才不敢打,那就打僕人,僕人對僕人,公平,可那個明顯是會武藝的秀才幾步過來一把就撂他們一跤,勇不可當哪。

    就這樣,曾漁和來福、吳家僕人三人清理一個房間就叫自己這邊的人把行李搬進去,一樓三間客房清理完,又上二樓去——

    羅上翔聲嘶力竭暴跳如雷,他的那些秀才親戚則是異口同聲譴責曾漁,卻沒半點實際的辦法,只有寄望於那位舉監大老爺,已有僕人飛奔著出去找了——

    舉監大老爺真是及時雨,恰在這時候回來了,客棧大門外好幾個人高聲叫道:

    「舅老爺到了。」

    「叔老爺到了。」

    舅老爺、叔老爺都是指同一個人,這位舉人監生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走起路來四平八穩,很有點官老爺的派頭,進到客棧天井邊,沉著臉看看那一大堆行李,嚴肅地問:「出了何事?」

    畢竟是乙榜功名取得為官資格的舉人,真有一種氣場一般,整個春風樓客棧霎時就是一靜,這位舉人監生略略提高嗓門又問:「誰人這般大膽,敢動我的行李!」

    羅上翔叫聲「三舅」,正待說明情況,曾漁從樓廊護欄上探出上半身,應道:「是我。」他是下決心和這位舉監大老爺鬥一鬥了,有契約在手,人證亦有,沒什麼好怕的。

    羅上翔伸著脖子叫道:「三舅,就是他,去年在城西關王廟打我的也是他,囂張至極啊。」

    那位中年舉人抬起頭來,與樓上的曾漁一照面,二人都是一愣,曾漁心道:「此人不就是方才在高昇巷求見嚴紹慶的湯監生嗎,真是巧了,羅惡少的三舅就是他啊。」

    樓下的中年舉人當然也認出了曾漁,表情變化極快,從一臉的怒色到驚訝愕然再到眉眼帶笑,只是眨眼間的工夫,兩手高舉過頭,作揖道:「曾公子,久仰久仰,臨川湯尚學有禮。」

    羅上翔和他的那些秀才親戚一個個目瞪口呆,一口氣兜轉不過來呀,客棧老掌櫃和小二還有那些看客也都是驚詫莫名,不知曾漁是什麼來頭,舉監老爺對他都要這麼恭敬!

    羅上翔近身道:「三舅三舅,就是此人把我們的行李都扔了出來,要把我們趕出客棧——」

    「滾出去。」

    舉人監生湯尚學反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羅上翔一個踉蹌,半邊臉頓時紅腫起來,湯尚學復又向樓上含笑拱手道:「在下實不知這幾間客房是曾公子預定的,得罪了得罪了,在下這就讓小介們把東西都搬走。」轉身喝命湯家、羅家的奴僕廝役趕緊把客房騰出來。

    吩咐畢,湯尚學又向曾漁作揖道:「在下的甥侄輩有眼無珠,冒犯了曾公子,在下願擺酒贖罪,請曾公子和曾公子的朋友賞臉。」

    曾漁心裡是感慨良多,權勢真是好東西啊,他曾九鯉自身哪有半點權勢,只是與嚴嵩的孫子沾點邊,這位舉監老爺就前倨後恭現出兩樣嘴臉,若無高昇巷那一面之緣,這時只怕是立即要見官理論了,但這個時候分宜嚴氏的權勢還能憑藉嗎,他曾九鯉可想不淌那樣的污水,拱手道:「既然湯舉人道明了誤會,那就沒什麼事了,湯舉人趕緊領著貴宗子弟另覓住處吧,晚生的朋友們旅途疲憊,只想洗漱早點歇息,少陪了。」說完,就從樓廊上消失了。

    湯尚學有點尷尬,乾笑兩聲,朝著樓上曾漁方才站立的位置說道:「那在下先就不打擾了,改日再來拜會曾公子。」

    曾漁從樓上拋下一句話:「不必再會,各行各路罷。」

    被曾漁拒絕得很沒面子,湯尚學老臉一紅,裝作沒聽清,支吾道:「好好,那就改日再會,改日再會。」說著,快步出客棧去了。

    湯舉人一行離了客棧,那老掌櫃趕緊上前奉承,向曾漁百般陪不是,不但把每日每間房錢降了兩分,還擺了兩桌酒席向廣信府這九位秀才賠禮道歉。

    鄭軾、吳春澤諸人是興高采烈,行李搬進客房了,一場風波化解了,酒席間皆贊曾漁敢擔當、有辦法,鄭軾還問曾漁:「那位湯舉人與你有何交情,對你這般相敬?」

    曾漁苦笑,他心裡清楚這位湯舉監與他套近乎無非是想通過他見到嚴紹慶,進而與嚴世蕃、嚴嵩攀上交情,他曾九鯉現在是求洗白白而不可得,又被這湯監生一鬧騰,只怕與分宜嚴氏的關係是要盡人皆知了。

    與其這樣,不如先把話說明白,曾漁就把今日午後在嚴氏友竹居後門見過這位湯監生一面的事說了,更把自己平日如何教導嚴紹慶清白做人的話也說了——

    鄭軾、吳春澤等人都知道曾漁在分宜嚴府為西席,聽曾漁道明原委,自然少不了大讚曾漁,又笑那湯監生可鄙,席間笑語喧嘩,好不熱鬧。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2
第212章 三道符

     除了曾漁之外,鄭軾他們都喝醉了,有兩個還吐了一地,被各自僕人架著回房歇息。

    酒席散後,曾漁回客房洗漱畢,與往常一樣自己擬題作一篇八股文,尚未完篇,就見吳春澤扶著牆壁、噴著酒氣進來了,大著舌頭說道:「曾賢弟,方才忘了一件事,令堂還有一個包裹托我帶給你。」扭頭讓跟在後面的僕人把包裹呈上,然後就坐著與曾漁天南地北地神聊。

    吳春澤平日雖不能說是不苟言笑之人,卻也並不健談,沒想到半醉之後簡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尤喜談神仙鬼怪因果報應故事——

    曾漁給吳春澤沏上一杯醒酒茶,微笑傾聽。

    這時鄭軾晃晃悠悠進來了,來福跟在後面,手裡捧著一個書匣子,曾漁一看到這個製作精緻的櫸木書匣子,就知道張廣微送來了,該不會又是道經吧?

    「九鯉,這是羽玄道人托我帶給你的,應該是令正送你的私房禮吧,嘖嘖,未過門就如此恩愛,讓人好生羨慕。」

    鄭軾笑呵呵說著,一屁股坐在曾漁床上,催曾漁趕緊打開匣子,讓他也飽飽眼福。

    曾漁看到那書匣子還貼著黃裱紙的封條,封條上還畫著符,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張廣微還真是煞有介事啊——

    吳春澤近視,湊近前看書匣子上的符,肅然道:「這是五雷符,闢邪除穢,鬼物莫近,這符只有曾賢弟能揭,其他人一揭必遭天打五雷轟。」一扯鄭軾的袖子:「鄭兄,我們告退吧,讓曾賢弟揭符收檢禮物。」

    鄭軾、吳春澤回房去後,書僮四喜近前仔細端詳那隻畫了符的書匣子,很是稀奇,曾漁笑道:「四喜,把這符給我揭了,我要看看匣子裡有些什麼物事。」

    四喜聞言趕忙退開兩步,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我不揭我不揭,雷公會打我。」

    曾漁笑得不行,自己把那黃紙符揭了,隨手在油燈上點著燃燒成灰燼——

    四喜在一邊全神貫注地看著,感嘆道:「小仙姑貼的符果真的只有少爺才能揭!」

    曾漁笑道:「你也能揭,誰都能揭,小仙姑唬人的。」

    四喜只是不信,對那神秘的符充滿敬畏。

    曾漁抽開木匣子,只見裡面白燦燦有兩錠銀子,約為二十兩,還有一塊祥雲圖案的金飾,呈蚌殼狀,裡面摺疊有三張符,再就是十餘冊道經,首卷道經夾著一封信,是張廣微寫的信,上回在元綱老法師那裡他看到過張廣微的筆跡,書法稚嫩有女態——

    在信裡張廣微稱呼「曾道友惠鑑」,讓曾漁甚感好笑,張廣微在信裡詳細解釋了祥雲金飾裡那三道符的作用,三道符分別是「文昌符」、「光明符」和「聰明開竅符」,有這三道符護佑,曾漁想不中舉人也難——

    曾漁搖著頭笑,心道:「若這樣那就太對不起寒窗苦讀的學子們了,大家一股腦兒跑到大上清宮求符去了。」心裡雖這麼想,但張廣微的好意讓他感動,同時又有些奇怪,張廣微怎麼轉性要他求功名了?

    繼續看信,才明白這是張廣微的母親為他求的,看來張廣微的那些長輩很希望他中舉,龍虎山張氏的閨女嫁給一個秀才寒磣了點是嗎?

    好在張廣微依舊忠告曾漁不要迷戀於俗世功名利祿,道經還得每日常誦,還有呢,出門在外不要太節儉,有什麼困難可以找南昌萬壽宮的住持智亭法師求助,信的末了張廣微埋怨曾漁三月間去分宜時經過鷹潭卻不去龍虎山看望她——

    就是信末這寥寥幾句埋怨的話,把雲端中飄呀飄的小仙姑拉回地面上來了,象鼻崖頂的雨夜、木炭的溫暖、又困又餓放心地靠睡在他身邊的可愛樣子,這世間男女有一見鍾情,更有日久生情,曾漁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那個一心修道的小仙姑了。

    曾漁將信收好,銀子交給四喜保管,又拆看母親托吳春澤帶來的包裹,包裹裡有十兩銀子和兩套秋衫,沒有書信,應該是姐姐若蘭不在曾宅這邊,母親認得些字但不會寫,只托吳春澤帶話要他注意寒暖、莫要熬夜、無論考沒考中早早回家——

    ……

    次日天朗氣清,曾漁雇了一條遊船請諸友在東湖上賞景飲酒,距離鄉試之期還有半個月,秀才們的話題當然是三句不離考試,在赴省城的船上他們就知道今科鄉試的主考官是翰林編修陶大臨了,陶大臨的程文集子現今已是人手一冊;副主考按慣例是由本省的提學黃國卿擔任,另外還有十多位五經房官,按慣例,這些房官由本省甲科進士出身的知縣擔任,不足數的話由各府推官充任;房官下面還有閱卷官,大抵由現任教官五十歲以下、三十歲以上、平日精通文學、持身廉謹者充任——

    對於考生而言,有最終裁決權的主考官當然重要,但各房的房官和閱卷官卻是他們要過的第一道關,沒有閱卷官、房官把試卷薦上去,就根本沒有取中的機會,所以考生們對房官、閱卷官的人選也很在意,就有那博聞之士把本省進士出身的知縣、推官,還有那些年富力強頗有文名的教官的姓名一一羅列出來,連這些官員所習的五經、為文的喜好都有記述,刊印成冊,年初就在各書肆銷售了,售價還不菲,當時吳春澤買了這樣一冊科舉秘笈來與曾漁共同揣摩,江西道總計一州七十二縣,這些知縣加上各府推官、教官近兩百人,曾漁不願花心思去琢磨那些,吳春澤卻是興致勃勃,曾漁習《周易》、吳春澤習《詩經》,吳春澤不但歸納總結出他自己《詩經》五房的房官大致是哪十個人,還為曾漁也歸納出《易》五房的房官的大致人選——

    曾漁見大家討論房官、閱卷官很是熱烈,便道:「諸位,五經房官、閱卷官的文風喜好就不要去揣摩了,徒然浪費時間,我們只把陶翰林和黃提學的八股文風揣摩透了就足夠,須知每次考題選定之後,兩位主考官會擬作程文,並列出取卷的標準,各房官都要依據主考官的程文和錄取標準來閱卷,房官的文風喜好在其次,考前又不知道房官是誰,胡亂猜測反而亂了頭緒,更何況這本所謂的科舉秘笈羅列的諸位官員的文風喜好不見得準確。」

    鄭軾諸人都點頭稱是,鄭軾道:「吾輩今日只遊湖賞景,不說考試的事,要用功自明日始。」

    遊船繞東湖緩緩而行,曾漁與諸友或飲酒或品茶,說些詞章典故,只單獨與鄭軾說了前日白馬廟那神秘白袍客與他的一番談話,鄭軾好生詫異,對白袍客見曾漁的意圖也是琢磨不透,曾漁道:「不管那麼多,我只作好我的七篇文章。」

    遊船靠近百花洲時,突然聽到右岸萬柳堤上有人在高叫:「廣信府的曾九鯉公子可是在這船上?」

    船上的來福立即粗聲應道:「在船上,在船上。」回頭沖曾漁憨笑道:「曾少爺,有人找你。」

    曾漁走到船邊凝目朝湖堤看,只見岸邊高柳下立著一老一少兩個道人,不禁心中一動,遙遙作揖高聲道:「在下曾漁,法師有何吩咐?」

    那老道手搭涼篷朝船上看,說道:「貧道智亭,寄身萬壽宮,有話對曾公子說。」

    張廣微在信裡說若曾漁有什麼難處可向萬壽宮住持智亭法師求助,當然這只是天師府對自家人的關照,曾漁也沒打算去萬壽宮拜訪智亭法師,不料這位智亭道長就找到這裡來了——

    鄭軾笑嘻嘻對吳春澤他們說道:「是九鯉未過門妻子的娘家人。」

    貴溪一個姓孟的秀才也善謔,說道:「天下道門萬萬千,曾賢弟走到哪裡都不會受欺負。」

    曾漁笑道:「這次鄉試落榜我就做道士去。」一面吩咐船工將船靠岸。

    年約五旬的智亭道長見一個年少俊拔的秀才敏捷地跳上湖堤向他走來,趕忙迎上去稽首道:「無量天尊,貧道有禮,貧道前日得大上清宮住持師叔的手書,知曾公子在省城應鄉試,便讓人打聽曾公子落腳處,總算找到了。」

    曾漁客氣道:「小生昨日才收到張小姐的信物,正待去拜訪道長,不想道長找來了,有勞有勞,道長一起上船喝杯茶說話吧。」

    智亭道長朝遊船上看看,笑道:「不打擾諸位相公的遊興,貧道今日來別無他事,就是認識一下曾公子,果然名不虛傳。」說著朝身邊的小道士一甩拂塵,那小道士就捧過一個禮盒呈到曾漁面前。

    智亭道長含笑道:「些許薄禮,聊表敬意。」

    小道士捧著的禮盒給人沉甸甸的感覺,顯然不是薄禮,道士與和尚受十方供養,這些人的錢財如何收受得,罪過罪過,曾漁連連擺手道:「道長,這決使不得,功名利祿有定數,無故受禮非福也。」又道:「待小生應試畢,定來萬壽宮拜見道長。」

    智亭道人見曾漁堅決不肯收,只好作罷,就在柳蔭下與曾漁說了一會話,告辭而去。

    曾漁回到船上,鄭軾幾人打趣曾漁,船工解纜行船,離岸才數丈,又聽得柳堤上有人在叫:「廣信府永豐縣的曾公子可在這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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