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8
第193章 信其污不信其潔

     大門敞開著,前院有十多個轎伕、腳伕、男僕在忙忙碌碌,午後冬陽斜照,天井邊人聲嘈雜,人影凌亂,曾漁走進去看到四喜站在廊柱邊發愣,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客人,四喜哪裡應付得過來,手足無措的樣子。

    「少爺,少爺——」

    見到曾漁回來,四喜如見救星,快步迎上來道:「少爺,是鉛山鵝湖紀家的奶奶和小姐來了。」

    曾漁一眼就看到年前來過的那位紀二郎正在廳廊上指揮腳伕、男僕把箱籠搬到廳堂一角碼疊整齊,當即上前作揖道:「紀兄,新年好,新年好。」

    紀二郎簇新的繭絨長袍,一臉喜慶的笑容,還禮道:「曾相公新年吉祥,在下祝曾相公今年鄉試、明年會試殿試連捷。」

    賀節寒暄一番後,紀二郎道:「家母和拙荊都陪著小妹來認親了,正在裡院說話呢。」

    曾漁道:「你們太有心了,我沒料到你們會這麼早過來,今日才正月初二。」

    紀二郎道:「本來是正月初一就要來的,怕耽誤了曾相公與親友拜年,所以就今日來。」

    曾漁道:「紀兄隨我一道進去吧,我也要給紀伯母磕個頭。」扭頭吩咐四喜去烹一壺茶,又對紀二郎道:「寒舍原先雇的廚娘回去過年了,要元宵後才回來,有客人來就覺人手不夠,怠慢莫怪。」

    紀二郎道:「曾相公現在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府上應該招收幾戶家人幫襯幫襯。」

    一般是鄉試中舉之後就會有人賣身投靠,想借舉人的蔽蔭免稅免役,向秀才投獻的倒是少見,秀才能包庇得了誰,作為一等秀才的廩生那點廩糧也就夠自己餓不著,沒有別的特權,但那些名氣大、被官長看好的的秀才還是有人投靠的,曾漁就屬於這一類秀才,年前就有祝家畈一富戶托祝德棟說情想要投靠曾漁門下,曾漁當然謝絕了——

    曾漁道:「寒舍幫傭的人是少,節後我會再物色兩個誠實可靠的傭人,但那種趨炎附勢投獻者要不得,徒惹麻煩,更何況我只是一個小秀才,又不是舉人鄉紳,有何資格收受他人田產子女。」

    紀二郎道:「這廣信府哪位舉人鄉紳有曾相公這般響亮的名聲,年前走賊,曾相公救了多少人,仁義之名盡人皆知,今年鄉試也是必中的,不中沒天理。」

    曾漁笑道:「紀兄快別這麼說,不然我要夜不成寐了,怕被天理壓著。」

    說著話,曾漁引著紀二郎從過廊來到內院天井邊,內院那棟兩層木樓的底層有個小廳,是接待客人女眷之處,這時的小廳外站著僕婦、丫環七、八個,見到紀二郎和曾漁進來,紛紛萬福,讓曾漁有到了別人家裡的感覺。

    小廳裡,曾漁周氏正陪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在說話,打橫坐著一個美貌少婦,還有兩個丫環立在這老婦和少婦身後,那美貌少婦一看到曾漁進來,急忙起身,隨即就拜倒在地,口稱:「小婦李氏拜見恩人曾相公。」

    曾漁認得這少婦,正是七星觀被擄作人質的紀二郎妻子李氏,趕忙道:「紀二嫂快請起,快請起。」轉頭對紀二郎道:「紀兄,快幫我扶嫂子起來。」

    紀二郎卻任由妻子跪著,他也向曾漁母親跪下磕頭,恭恭敬敬道:「紀雲從給曾姨母磕頭,恭祝曾姨母新年安康、福壽雙全。」

    曾母周氏身子前傾招手道:「快請起,快請起。」又對曾漁道:「魚兒趕緊向紀姨母磕頭,娘與她已結為姐妹。」

    「娘又結拜了一位姐妹。」曾漁心裡暗笑,當即跪下磕頭,然後與紀二郎夫婦一起站起身,年近六旬、頭髮花白的紀奶奶笑眯眯看著曾漁對曾母周氏道:「老妹子,你好福氣,生得這麼個好兒子,年紀輕輕就是秀才相公了,心地好四方揚名,又這般標緻挺拔,真讓老婦瞧著眼熱。」

    曾母周氏聽人當面誇兒子,心裡快活,回誇說老姐姐才是真的好福氣,兒女成群,又都這般乖巧孝順——

    那紀奶奶左看右看,問:「小芝那丫頭哪裡去了,怎麼不來拜見恩人哥哥?」

    一個婢女道:「芝小姐跟著曾家小小姐去玩耍了。」

    紀奶奶笑道:「這孩子以為自己是妞妞小姐那麼大的人呢,還貪玩。」吩咐婢女趕緊去把紀芝找來,幾個婢女面面相覷,這宅子前院內院、樓上樓下的地方可不小,她們外來者怎好到處找人?

    曾漁道:「應該是去後園了,妞妞最愛去後園玩。」對幾個婢女道:「我領你們去。」

    曾漁和紀二郎一道出了小廳,兩個婢女跟著來到後園,這幾日天氣放晴,氣溫轉暖,後園梅花開得甚好,點點簇簇,清香幽遠;還有十餘株山茶,本來是臘月初就要開花的,被寒氣所逼,直至今日才灼灼怒放;溪石壘就的石欄苔蘚翠碧,而梅花則虯枝如鐵,薔薇架的枯藤已開始嶄露新葉,到二、三月薔薇花開時會非常絢麗——

    立在園門邊,看著園中花木,紀二郎讚道:「好個園子,收拾得這般齊整爽利。」

    曾漁道:「家慈喜歡侍弄花草,每日都要來後園打理,不辭辛苦——」

    「哥哥。」

    妞妞從一株老梅樹後面轉了出來,蹦蹦跳跳到曾漁面前,又回頭喚道:「小芝姐姐——」

    從老梅樹後面走出一個妙齡少女,梳三小髻,穿淺色月華裙,那雙明亮眸子朝曾漁這邊一盼,隨即斂眉含羞、輕提裙角、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

    妞妞跑回去牽住少女的窄袖,脆聲道:「小芝姐姐,我哥哥來了,他就是我哥哥。」說著,小手朝曾漁一指,小臉笑容可掬很自豪的樣子。

    少女紀芝眸子又朝曾漁一閃,趕緊垂睫,低聲道:「嗯,我知道。」說這話時臉上紅暈愈發濃了,紅到耳後根了,頭都抬不起來。

    在橫峰七星觀,曾漁雖然也覺得這少女容貌也頗美麗,卻沒有讓他眼前一亮的那種感覺,今日再見才發覺這少女很是秀氣,瓜子臉,眼線深,明眸皓齒,膚白腰細,而且那種靦腆羞態更是楚楚動人,在七星觀想必故意衣裙玷汙、灰頭土臉來醜化自晦,當然不顯容色了,現在是來認親的,衣裙光鮮,髮髻儼然,光潔明豔的樣子讓曾漁有些驚訝,心想鉛山出美女名不虛傳啊,正待和紀芝見禮,紀二郎先和妞妞打招呼了,作揖道:「這位是妞妞小姐吧,我是小芝的二哥,新年好,新年好,新年吉祥。」

    見到陌生男子,妞妞稍微有些害羞,福了一福道:「紀二哥好,新年吉祥。」

    一個婢女道:「三小姐,奶奶喚你去呢。」

    少女紀芝應了一聲,慌裡慌張的就要進內院——

    紀二郎眉頭微皺,心想:「小妹怎麼這般不曉事,竟不知向曾相公行禮,慌裡慌張的舉止失措,豈不讓人笑話。」說道:「小芝,還不快向曾相公謝過救命之恩。」

    紀芝羞愧難當,覺得自己不能在曾漁面前表現得落落大方真是很丟臉,難過得簡直要哭了,趕緊要跪倒行謝恩大禮——

    後園泥地,跪下會污了衣裙,曾漁趕忙搖手道:「不用不用——妞妞扶住。」

    好個妞妞,畢竟長大一歲了,小身手還挺敏捷,一把就攙住正待跪下的紀芝,使勁往上抬紀芝的手臂,把小肩膀都扛上了,不讓紀芝跪下去,嘴裡還說著:「小芝姐姐,不要跪,我哥哥說不要跪。」

    紀二郎微微搖了搖頭,覺得小妹舉止毛手毛腳不夠得體,這樣子有些狼狽,心想:「小芝在家裡不會這樣啊,這應該是怕生、沒見過世面的緣故吧。」

    曾漁見紀芝難堪尷尬的樣子,忙道:「紀姨母喚你,我們趕緊過去吧。」率先走進過廊。

    紀芝和紀二郎跟著曾漁來到內院樓廳,紀奶奶讓紀芝向曾漁行禮稱呼「哥哥」,紀芝滿臉通紅,聲音細得像蚊子叫,還好妞妞給她證明,妞妞快活道:「小芝姐姐叫了哥哥了,好極了好極了,我多了個姐姐,我哥哥多了個妹妹。」

    紀奶奶笑眯眯道:「你娘親多了個女兒。」

    小廳裡都是笑聲。

    曾漁悄悄吩咐四喜去北門邊那家相熟的酒樓,讓掌櫃的派一個廚子和兩個打下手的傭工來宅子裡幫忙,多給佣金便是,特色酒菜也從酒樓挑一擔來,又向酒樓借了兩張八仙桌讓腳伕抬到宅子裡,新春這幾日酒樓沒什麼生意,人手和家什可以外借。

    有這樣的安排,掌燈時分,宅子裡六桌酒席順利開宴,外院三桌,內院三桌,鵝湖紀家這次主僕男女來了十九個人,曾若蘭一家得到曾漁派人報信傍晚時也趕來了,宅子裡熱鬧得緊,妞妞和阿彤、阿煒姐妹是最高興的。

    酒席間紀二郎說起小妹紀芝已經與河口王家解除了婚約,曾漁姐夫祝德棟知道事情原委後抱不平道:「這分明是見死不救啊,不管怎麼說也要先付贖銀把人贖回來再說嘛,又不是家貧拿不出那些銀子,所以說那種人家解除了婚約最好,不然紀小妹嫁過去也會不幸。」

    紀二郎連連點頭道:「祝姐夫說得極是,經此一事讓我紀家看透了王家人的嘴臉,我就不信我家小妹嫁不到比他王家更好的子弟。」

    祝德棟幾杯酒下肚,酒勁上來了,正義感勃發,渾忘了自己當初是怎麼對待曾若蘭的了,與紀二郎一道痛斥王家人虛偽薄倖,又大包大攬道:「紀二哥你放心,小芝妹妹的婚事包在我們身上了,九鯉交遊廣闊,不是秀才舉人就是達官貴人,讓九鯉為小芝妹妹留心一下,有合適的說合說合,哪個不比那王家子弟強?」

    紀二郎大喜,這些日子曾漁賊軍師的惡名在鉛山雖然少有人提了,但李氏與紀芝是否被曾漁玷污,不少心地齷齪的人是寧肯信其污不願信其潔的,坐懷不亂讓這些人感到無趣和自卑,姑嫂同床則是喜聞樂見啊,多有說頭,別看什麼秀才相公、大家閨秀,還不是和他們一樣卑賤,誰也別看不起誰,大家都在塵埃裡,所以紀家的聲譽在鉛山還是受到了一定影響,對紀二郎來說,妻子李氏和小妹紀芝早已把被擄到獲救的經過向他細說了,他信得過妻子和妹妹,小妹性情外柔內剛,若真被曾漁侵犯過,豈會念叨著要報恩,但小妹與河口王家的婚約解除後,在當地一時半會還真找不到合適的婆家,畢竟下了大聘的又毀婚,無論怎麼說都是不吉利的,而在鉛山以外的縣找婆家相對來說就沒有那些麻煩和顧慮——

    所以紀二郎聽祝德棟這麼說,當然是喜出望外,離席作揖道:「那小芝小妹的婚事就拜託九鯉賢弟和祝姐夫你們了。」

    祝德棟臉紅脖子粗道:「都是自家人,何須拜託,包在我和九鯉身上了。」

    乾妹妹的婚姻大事還得他操心哪,曾漁只好道:「我會留意的,紀二哥,坐,坐,喝酒,喝酒。」

    ……

    紀奶奶遠來,又是新認的干親,曾母周氏當然要留她們多住幾日,紀奶奶就決定玩到初六再回去,得知宅子裡的廚子與兩個幫傭是從酒樓裡臨時請來的,當即讓曾漁把這三人辭了,紀奶奶這次帶來的四個僕婦有兩個就擅長烹調,打下手的人多得是,何須請外人來下廚。

    於是此後幾日,曾宅的家務事就由紀家婢僕包了,曾漁一家四口倒像是做客的,不過紀奶奶與曾漁母親很說得來,少女紀芝也很得曾漁母親喜歡,妞妞就更高興了,多了個乾姐姐,妞妞雖然有同父異母的姐姐曾若蘭,但若蘭姐姐和她年齡差距太大,女兒阿彤都比她大一歲,完全不是一輩人,而小芝姐姐呢,只比她大九歲,肯陪她玩,這讓妞妞很歡喜——

    秀才們的新春宴請輪流做莊,都是放在中午,上饒城內各個酒樓去吃,曾漁本想推說家裡有客人就不去了,但其他秀才不依,說新春佳節誰家沒個客人呢,晚上不是照樣可以陪客嗎,紀二郎就說九鯉賢弟去吧,相公們的聚會豈能耽誤。

    初五這日傍晚,曾母周氏、曾若蘭陪著紀奶奶、紀二郎妻李氏還有紀芝從廣教寺進香回來,宅子裡的紀家僕婦和婢女已經準備好了飯菜,而且格外豐盛,因為明日上午紀家一行就要離開這裡回鵝湖。

    暮色沉沉,燈火初上,曾宅關閉了大門正要開宴席,卻聽得有人敲門,四喜跑過去開門,進來的卻是府衙頭役黃勞,唱喏道:「曾相公新年大吉大利,科試連捷,金榜題名——府尊大老爺差小的請曾相公去說話。」

    曾漁問:「何事?」

    黃頭役道:「這個小人卻是不知,總歸是好事。」

    林知府新年相召,曾漁不敢怠慢,向紀二郎告了罪,請姐夫祝德棟代他多敬紀二哥幾杯,便隨黃頭役出門直奔知府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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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薑還是老的辣

     廣信知府林光祖已經用過晚飯,正在廨舍後苑小廳飲茶,待曾漁向他恭賀過新年之後,方含笑問:「曾生,過年家裡都好?」

    曾漁道:「勞府尊下問,學生家裡都還好。」

    林知府點點頭,將兩封信遞給曾漁道:「方才急遞鋪送來的信件,這兩封是分宜嚴世芳和嚴紹慶寫給你的,嚴紹慶就是嚴閣老長孫是吧,看來是催你去分宜了,你現在就拆信看看,若真是要你去分宜,本府就特批給你一塊小勘合牌,沿路有驛站提供食宿,有難處也可讓驛所幫忙解決,很是便利。」命僕役給曾漁看座、上茶。

    曾漁道:「多謝府尊。」先拆嚴世芳的信看,卻原來嚴世芳已經就曾漁和嬰姿的婚事寫信向嚴嵩和嚴世蕃請示過,嚴世芳真是實誠君子,信裡實話實說,沒什麼隱瞞,他說嚴世蕃的回信言詞輕薄,並不把曾漁求婚當作一回事,嚴世蕃信裡還說若曾漁今年能公車到京城參加會試並黃榜題名,那這門親事倒可以考慮——

    在嚴世芳看來,堂兄嚴世蕃這麼說等於是拒絕了曾漁的求親,因為他深知科舉之難,他前後參加了數科鄉試都是名落孫山,曾漁雖然頗有才學,八股文也作得好,但要想鄉試、會試連捷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嚴世芳見過多少八股文高手困於場屋潦倒半生,堂兄嚴世蕃想要曾漁以少年進士的身份來求親那純粹就是刁難曾漁,好比挾泰山以超北海,就是完不成的任務,所以嚴世芳直接就對曾漁表示歉意,說他不能作主把嬰姿許配給曾漁,很是遺憾——

    信的最後,嚴世芳力邀曾漁再赴分宜教習,說族中子弟都思念曾漁,誇讚曾漁教書教得深入淺出,尤其是紹慶,簡直是非曾漁教不可,紹慶與其母曹氏商量,若曾漁要為鄉試備考不能去分宜,那就請曾漁到南昌,嚴家在南昌也有豪宅園林,曾漁可住在那裡一邊教導嚴紹慶一邊備考。

    看完了嚴二先生的信,曾漁暗暗嘆口氣,嚴世蕃拒絕是意料之中的事,沒什麼好抱怨的,分宜嚴氏是什麼家世,他一介小小秀才如何能高攀,真要是年少進士也還算般配了,可他也知道科舉之難,考個秀才都跌跌撞撞,他可沒有多少把握自己能在今秋鄉試中式,更別提會試了。

    又拆開嚴紹慶的信,少年嚴紹慶在信中對曾漁與山賊鬥智鬥勇、救人質、立大功的傳奇經歷是羨慕不已、欽佩不已,信裡說起曾漁和嬰姿的婚事卻與嚴世芳的態度大不一樣,嚴紹慶對這門親事很樂觀,說他父親嚴世蕃已經同意曾漁和嬰姿的婚事了,只要曾漁科舉連捷,這份姻緣就得諧了——

    曾漁搖頭苦笑,嚴紹慶錦衣玉食,十五歲就已經恩蔭為從七品的內閣中書舍人,哪裡知道寒窗之苦科舉之難,少年嚴紹慶對他有點盲目崇拜,想必是認為曾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科舉連捷手到擒來吧。

    嚴紹慶在信中再三請求曾漁繼續教他詩書,不去分宜就去南昌,反正曾漁八月是要趕到南昌參加鄉試的,不如早幾個月就動身到南昌嚴氏宅園居住,這樣既可溫習詩書精研八股,又可順便指導他讀書習字,請曾漁儘早給他回覆——

    林知府慢慢品著香茗,注視看信的曾漁,曾漁似乎不甚歡悅的樣子,過了一會,林知府估摸著曾漁看完信了,開口問道:「曾生,分宜嚴氏是不是要你去?」

    曾漁點頭道:「是,紹慶公子邀學生到南昌與他一起讀書,說這樣學生也好備考鄉試。」

    林知府笑道:「這位嚴公子尊師重道,很為你著想啊,你還有什麼為難之處?」

    曾漁道:「學生還不知道上回錄科試能不能通過?」

    林知府搖頭笑道:「你是黃學道的得意門生,憑藉新進學的銳氣,黃學道怎麼也會讓你今年鄉試撞撞文運——莫非你上回科試作文未成篇?」

    曾漁道:「學生那篇作文八股齊全,完篇了的。」

    林知府道:「那還有甚顧慮,這錄科試你必過的,下月初學道就會下文通知諸生,你得了確切消息後就去分宜、或者南昌吧,莫讓嚴公子他們等得急了。」

    曾漁唯唯而退。

    天已經黑了,林知府讓黃頭役送曾漁回去,黃頭役又叫了一個差人提著燈籠一起送,出了北門,曾漁就讓兩個差人回去,他自己沿護城河慢慢踱步,天上月牙兒高掛,水邊細波粼粼,城內笙歌簫鼓,城外就顯得有些冷清,風吹過來,還是很冷。

    曾漁抖擻了一下身子,心想:「我與分宜嚴氏是撇不清關係了,嚴嵩昏憒老邁、嚴世蕃驕奢淫逸,嚴氏倒台是必然的,難道我還能去給嚴世蕃出謀劃策躲避危局?且不說嚴世蕃不把我當回事,即便是把我當一回事我也沒力挽狂瀾的本事,真以為穿越一回就能改天換地啊,早幹什麼去了,現在的我只想讓自己和家人的生活過得好一點而已。」

    人生在世,總有各種不順,整日意淫沒什麼意思,只會更加浮躁空虛,然而想起自己對陸妙想的承諾而不能做到,曾漁心裡還是不大痛快,鄉試、會試連捷這太難了,把這個當作娶嬰姿的條件純粹是刁難,罷了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盡力去做就是了——

    回到宅子,祝德棟和紀二郎已經喝得半醉,曾漁隨便喝了兩杯,當夜歇息不提。

    次日正月初六,一早紀家的廚娘煮了三大鍋湯麵,宅子裡大大小小三十來個人用罷湯麵,除了留四喜和老善看家,其他人都送紀奶奶一行去碼頭,門前馬車、轎子熱鬧非凡。

    紀家的客船一直泊在碼頭邊等著,鵝湖紀家的造紙業做得很大,著名的連史紙遠銷南北兩京,蘇杭一帶的文人墨客最喜用連史紙作畫,曾漁再也不用為練習書畫用紙發愁了,上次紀二郎就送了十二刀連史紙,這次又贈以三十六刀各種精品鉛山紙,曾漁準備嘗試潑墨山水,那種畫法比較費紙。

    未出元宵,出遠門的人少,碼頭上還比較冷清,曾漁一行來到碼頭就熱鬧了許多,曾母周氏和紀奶奶依依惜別,少女紀芝一手拉著曾漁母親,一手牽著妞妞,淚光盈盈的——

    紀奶奶笑著對曾母周氏道:「老妹子你看,小芝對你多親呀,像是親生閨女。」

    曾母周氏撫著紀芝細嫩的手背道:「是呀,我與小芝有緣,象親生閨女,妞妞和小芝也很親,只可惜才聚了短短幾日就要分別了,真是捨不得。」

    紀芝睫毛上掛著淚珠,輕聲道:「鵝湖離這邊也不甚遠,過些日子女兒可以再來看望乾娘。」

    曾母周氏喜道:「那就好極了,小魚不能長在家,他總要外出求學謀生的,宅子裡冷清得很緊,小芝若能來陪我那真是太好了。」

    紀奶奶道:「行,待三、四月間再讓小芝來看望你。」

    那邊紀二郎再次拜託曾漁為小妹紀芝尋訪合適的良家子弟為婿,曾漁道:「紀二哥放心,上饒這邊我會留心的,貴溪那邊我讓鄭表兄也幫忙尋訪,總要為紀芝小妹尋一個知書達禮的如意郎君。」

    紀家人陸續登船,曾漁這邊也準備了幾箱禮物讓腳伕搬上船,但與紀家送來的禮物卻是沒法比,紀奶奶還留下一個僕婦幫曾漁母親料理家務,這僕婦是紀家的家生女,所謂家生女就是賣身到紀家的僕人與紀家的婢女成親後生的女兒,一出生就是紀家的人,沒有人身自由的,這僕婦姓杜,四十多歲,丈夫早逝,卻未留下一兒半女,杜氏為人忠厚,也並不笨,頗善烹調,做事甚是勤勉,每日閒不得的,紀奶奶叮囑她要好生服侍新主母,杜氏眼淚汪汪的點頭——

    搭在岸邊與船舷供人上下船的長木板已經撤下,紀奶奶、紀二郎、李氏和紀芝立在船頭向碼頭上送行的曾漁一家揮手作別,卻看到兩個公差一路伸長脖子東張西望找到曾漁身邊,恭恭敬敬說著什麼……

    櫓船緩緩搖離岸邊,順流向西南方駛去,岸上的人影漸漸小了,紀二郎看到曾漁隨那兩個公差先走了,不禁道:「曾賢弟很受林知府敬重啊,又請曾賢弟去說事了。」

    紀芝眼淚收不住,回艙中抹眼淚去了,李氏扶著紀奶奶與紀二郎還站在船頭,紀奶奶問:「二郎,你方才與曾漁說些什麼?」

    紀二郎道:「兒子拜託他給小芝尋訪良家子弟為婿啊,他滿口答應了。」

    紀奶奶輕輕嘆了口氣,沒說什麼。

    李氏窺伺婆婆心意,小心翼翼道:「我試探了曾奶奶口風,曾公子並未婚配,小芝容貌盡配得上曾公子,咱們紀家也是鉛山名門,婆婆為什麼不將這事與曾奶奶提上一提?」

    紀二郎目瞪口呆,他倒沒想過這事。

    「你倒是有心。」紀奶奶斜瞅了媳婦李氏一眼,說道:「老婦當然有這意思,可人情世故就在於『識趣』兩個字,曾奶奶說過年前這些日子媒婆差點踏平曾家門檻,可曾漁一個都看不上,把媒婆們都趕跑了,不知是不是外面已經有中意的名門閨秀,連曾奶奶也不大清楚,你說這種時候我們怎麼好自己為小芝說媒,這不是讓人家為難嗎,咱們是陪小芝來認乾娘的,卻成上門說媒,若是成了當然好,若是人家拒絕,我這張老臉往哪擱,那時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吧,再說了,小芝剛與河口王家解除了婚約,就急急忙忙想與曾家結親,這豈不是讓曾奶奶母子看輕了我們!」

    李氏心悅誠服,薑還是老的辣,婆婆考慮事情周全得多,若冒冒失失提親的確不妥,說道:「婆婆說得極是,不過媳婦看我家小芝與曾公子還是有緣分的」

    紀奶奶搖搖頭:「別想那些,若曾漁在上饒這邊能幫小芝找到一戶好人家那就很好了。」

    江流轉折,碼頭不見了,櫓聲擊水,客船向鉛山方向而去,婆媳議論也止了,曾漁當然不知道這些,這時他正隨黃頭役從東門入城往府衙趕去,林知府要親自為他說媒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9
第195章 雙喜臨門

     新春佳節,官府衙門也有五天假期,不過今日已是正月初六,官員們都得坐堂理事了,其實新年伊始也沒什麼著急的公務,也就點個卯擺個樣子,巳時末就散衙。

    曾漁帶著四喜跟隨黃頭役徑直到南衙後堂,等了大約兩刻時,才見知府林光祖腆著肚子進來了,滿面春風,卻是含笑不語,上上下下打量曾漁,把曾漁看得心裡發毛,只好再次躬身道:「府尊召學生來不知有何教導?」

    林知府終於開口道:「曾生雙喜臨門,可喜可賀——」

    曾漁不知喜從何來,而且還是雙喜,福兮禍所倚啊,不得不謹慎,躬身靜聽林知府說話,只聽林知府道:「年前上饒城下大破山賊,戚將軍和徐文長先生列你為軍功第一,胡部堂已將戰報和請功表章上奏兵部和內閣,不日朝廷將有嘉獎下達,曾生此番名揚天下了。」

    曾漁恭敬道:「學生全仗府尊栽培。」

    林知府心下甚悅,曾漁是廣信府的秀才,也就是他林光祖的門生,曾漁揚名,他這位廣信府堂官當然顏面有光,而且曾漁顯然是知趣的,撚鬚頷首道:「你是我廣信府特出的英才,扶植元氣,匡扶生民,甚有功績,待朝廷嘉獎令到,本府也要重獎你。」

    曾漁長揖道:「多謝府尊恩典。」心想:「這就是雙喜臨門嗎?」

    林知府沉默片刻,忽問:「曾生,聽說有很多媒婆要給你說媒都被你趕跑了?」

    曾漁好生驚訝,府尊大人怎麼還知道這事,答道:「稟府尊,確有此事,學生每日被那些婆子吵得不得安心讀書,是以好言相勸她們回去。」

    林知府「呵呵」笑,問道:「曾生是否已有意中人,或者自幼定下了親事?」

    聽林知府這麼一問,曾漁不禁想起陸妙想和嬰姿小姐,陸妙想是他的意中人,嬰姿小姐與他有私下的婚約,其中關係真是混亂啊,對於陸妙想,曾漁心裡清楚這份感情難有歸宿;而嬰姿小姐呢,嚴二先生的信中已經明確說不可能了,雖然少不更事的紹慶公子對做他的大舅子很有信心,曾漁自己卻沒什麼信心,也許內心對娶嬰姿小姐為妻不是很熱切吧,嬰姿畢竟還是個未長成的少女,他真正喜歡的是其姨母——

    「學生並未訂親。」曾漁當然只有這樣回答。

    林知府撚鬚微笑:「曾生是奇貨可居啊,那本府來給你說媒作伐如何?」

    曾漁吃了一驚,來府衙的路上他向黃頭役問過府尊召他何事,黃頭役卻說不知,所以這時驟聞林知府要給他做媒,當然是既驚詫又憂慮,不知林知府為他作伐的是哪位女子,這可是終身大事,豈能聽憑林知府做主,雖說林知府說媒的應該是鄉宦士紳人家的閨女,但家世並不是最重要的,若是脾性不好,拿腔作勢,不賢不惠,那他這輩子豈不是就毀了,還連累母親和妞妞受氣,這怎麼行!

    林知府見曾漁沒有臉露喜色反而顯出為難的樣子,小小秀才實在是不識相啊,可林知府卻毫無慍色,笑道:「今日龍虎山大真人府來人了,曾生猜是何事?」

    曾漁道:「學生不知,請府尊明示。」

    林知府盯著曾漁道:「曾生莫要瞞我。」

    曾漁忙道:「學生豈敢欺瞞府尊,學生的確不知大真人府的人為何事而來。」

    林知府笑著擺擺手,示意不介懷,說道:「上回有三位龍虎山道士星夜為你傳信,其中同塵道長我認得,另兩位是誰?」

    曾漁答道:「一位是學生的友人羽玄道人,另一位——」

    說到張廣微,曾漁遲疑了一下,卻見林知府臉上神情似笑非笑,不禁心中一動:「林知府說要給我說媒,難道是張廣微!」

    還沒容得曾漁多想,就聽林知府追問道:「曾生,另一位是誰呀?」

    曾漁只好如實回答:「稟府尊,那位小仙姑是張大真人親屬,道號自然。」

    林知府故意道:「原來是張大真人的親眷,本府真是怠慢了。」又問:「曾生你是如何與她相識的?」

    林知府這是要刨根問底啊,曾漁答道:「學生是去年在大上清宮元綱老法師處見到那位自然小仙姑。」

    林知府點點頭,說道:「曾生,這位張小姐待你極好啊,冰雪天不辭辛苦趕數百里來為你傳信,你不要負她——」

    曾漁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聽林知府又道:「曾生,現在你該知道怎麼做了吧。」

    曾漁還真是不大明白,恭恭敬敬道:「請府尊明示。」

    「還要我明示什麼。」林知府笑道:「趕緊去上清鎮大真人府提親去吧,良緣難得啊。」心裡想的是:「你這小秀才攀高枝了,龍虎山張氏可不比大明藩王的地位差啊,向來都是與皇親國戚、高官大佬聯姻,下嫁秀才應該是破天荒頭一回吧,真不知你這秀才哪世修得的福分!」這樣想著,對侍立一旁的僕人道:「去請張管家和羽玄道人來。」

    不一會,羽玄道人和一個五十來歲的管事來到後堂向林知府施禮,林知府笑呵呵道:「張管家,曾生家世正如你們所瞭解的,本府也問過了,曾氏源出興國三寮,稱得上是有底蘊的名門望族,曾生更是俊秀超拔、學業精進,黃榜題名也是指日可待,堪稱張大小姐良配——曾生,你何時動身去上清提親,就與張管家他們商議吧。」

    林知府離了後堂,留曾漁、張管家、道人羽玄三位議事。

    曾漁與張管家和羽玄見禮,去年在大真人府的楹聯會上曾漁見過這位管家一面,有點印象,當下客氣道:「張管家請到寒舍細談可好?」這喜事來得太突然,曾漁腦子有點發懵,原本熟悉的張廣微的形象倏忽間變得模糊和陌生,他一直把張廣微當作朋友呢。

    白面短鼻的張管家笑容滿面道:「曾公子,貴府先就不去了,以後登門的機會多得是,今日就請曾公子把去上清的日子定下,小的好趕回去回話。」

    曾漁看看道人羽玄,羽玄不怎麼說話,只是微微笑,曾漁不知道這是不是龍虎山張家的規矩,求親之前女方家人不能上男方的門,這樣是顯得矜持嗎,可是年前張廣微就已經到過他家了——

    曾漁道:「那就到外面尋家酒樓坐著細談,請,請。」

    曾漁吩咐四喜先回宅子,他在府前街一處酒家設宴款待張管家和道人羽玄,曾漁對求親規矩和禮節真是不懂,誠懇向張管家請教,暫定是元宵過後的正月十六曾漁動身去貴溪,先拜訪貴溪周知縣,然後請周知縣陪同前往上清大真人府提親,張管家又說了一番規矩禮節,曾漁一一記住。

    說了這些之後,張管家沉默下來,看看道人羽玄,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羽玄依舊是笑嘻嘻不怎麼開口,曾漁道:「小生慮事有未周全之處請張管家指教。」

    張管家皺了皺了短鼻子,連聲道:「豈敢,豈敢。」遲疑了一下,對羽玄道人說:「羽玄老弟,你與曾公子交情好,還是你來說。」

    道人羽玄笑意不減,說道:「貧道只是陪張管家來,全憑張管家作主。」

    張管家笑罵道:「你這個花花道士,別在這裡裝作老實本分,你和曾公子把說明,我去趟茅房。」說著離席走了。

    曾漁湊過腦袋問羽玄:「道兄,快說吧,別讓我到時出乖露醜。」

    張管家不在這裡,羽玄神態輕鬆了許多,笑嘻嘻道:「怎麼會出乖露醜,賢弟——不對不對,不能再稱呼賢弟,該怎麼稱呼呢?」

    羽玄道人收了笑容,一臉苦惱狀,他師父洞真道長比張廣微矮了一輩,曾漁娶了張廣微後他豈不是比曾漁矮了兩輩了,怎好再以「賢弟」相稱——

    曾漁搖頭笑道:「先不論這些,道兄趕緊指點我。」

    羽玄道人道:「在別人那裡算是個事,在賢弟這裡,其實不算個事。」

    曾漁白眼道:「羽玄道兄怎麼這般不爽快,究竟什麼事你倒是說啊。」

    羽玄道人笑道:「這事賢弟其實也是知道的,小仙姑不是自幼立志修行求道、不肯婚嫁嘛,就是這個事,嘿嘿。」

    曾漁瞠目結舌,這事他的確知道,上回嚴世蕃到上清問卜,嗣教真人張永緒有意把張廣微許配給嚴世蕃的兒子,張廣微是堅決不從,當時張廣微還向他問計,後因元綱法師推算嚴世蕃難有好歸宿,張永緒這才作罷——

    曾漁愣了半晌道:「廣微小姐這回也是不肯是吧,那我去求親豈不是碰一鼻子灰?」

    道人羽玄嘿然道:「小仙姑對你——嘿嘿,你放心,小仙姑的長輩看好你就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賢弟儘管去就求親就是,求仙問道與結婚生子並不相悖,祖天師不也傳下後嗣至今嗎,小仙姑會明白這個理的,這需要賢弟親口說服她,嘿嘿。」

    道人羽玄笑得有點猥瑣,曾漁也是失笑,這時張管家回來了,打量羽玄和曾漁的神態,知道該說的都說了,便道:「曾公子,那小人這就去向林府尊回個話,下午就動身回大真人府覆命。」

    曾漁陪張管家和羽玄到府衙,林知府讓張管家帶一封信給貴溪周知縣,曾漁又到碼頭送二人上船回上清,待回到北門外宅子時,日色已暮,姐姐曾若蘭一家沒回祝家畈,因為聽四喜說林知府在為曾漁說媒,所以都候著等消息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9
第196章 慶元宵

     得知曾漁要去上清大真人府向張廣微求親,最快活的是妞妞,妞妞很喜歡那個小仙姑,小仙姑既美麗又可親,就連小心眼、愛哭鼻子的阿彤也說小仙姑人好;曾漁母親和姐姐雖然也很高興,卻還是有些擔憂,畢竟家世太過懸殊,自己這小戶人家和龍虎山張天師家結親,能應付得過來嗎?

    不過這些都只是快活喜慶中的小煩惱,曾漁母親和姐姐開始為曾漁去龍虎山相親做準備了,男方請媒妁去女方家提親只須略備薄禮就行,女方同意了,才行納采禮,但現在是大真人府派人來要曾漁去提親,媒妁之言只是擺個樣子,相親之後想必就就要納采,納采所用的酒牲果品,按照廣信府習俗,上戶人家納采大約三兩銀子、中戶二兩、下戶不過一兩,曾漁家雖然沒有半畝田產,但打腫臉也要充上戶啊,張管家也說了就按廣信府習俗辦,龍虎山張家知道曾漁家的底細,並未提出其他豪奢要求,但曾漁母親還是想彩禮豐厚一些,不能讓兒子露寒酸相——

    曾若蘭建議讓她丈夫祝德棟陪曾漁去上清提親,這些日子祝德棟除了打理甘蔗田和砂糖作坊之外,很少與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往來,對曾若蘭母女三人也親熱關心了許多,這讓曾若蘭很滿意,以為浪子回頭金不換,當作寶了——

    可曾漁對這個姐夫依舊沒多少好感,說宅子這邊也要人照顧,姐夫就不用陪著去上清了,他到鷹潭請表兄鄭軾陪同最好,鄭軾是貴溪本地人,也認得周知縣,辦事交際會方便得多,曾母周氏也覺得鄭軾比祝德棟合適。

    正月初十,曾筌帶著個女兒與大舅子謝滿堂一道來上饒向曾漁母親拜年,曾筌這是把曾漁母親當作繼母來看待了,曾漁誘賊立功之事已經傳遍廣信府諸縣,作為曾漁的兄長,曾筌甚感顏面有光,永豐縣衙典吏謝滿堂更是要來巴結,如今曾漁是。

    得知曾漁即將去龍虎山大真人府提親,謝滿堂是驚得目瞪口呆,心想曾漁祖父葬到了好穴,曾家風水要大發了,竟能與王侯一般的龍虎山張氏聯姻,他謝滿堂只有仰視的份,暗自慶幸當日沒有因為老六子丹而與曾漁鬧翻——

    謝滿堂要到永豐縣衙聽差點卯,不能在外多耽擱,在上饒只待了一日就回永豐了,曾漁留兄長和兩個侄女在這邊過元宵,上饒城的元宵燈會不是永豐縣城能比的,因為年前那場賊亂的驚嚇,鄉紳富商們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除了自家府第懸掛各類綵燈之外,捐助燈會也是分外踴躍,所以今年上饒城的元宵燈會比往年更要熱鬧幾分——

    自正月初六始,春幡簇彩,春燈漸盛,大戶人家張掛出從閩地運來的名貴珠燈,還有杭州的皮燈、絹燈、紙燈、紗燈,燈罩繪製各種神仙故事,比如鍾馗捉鬼、劉海戲蟾,還有鳥獸蟲魚、花木草葉,製作精美、花樣繁多,曾漁也到城裡買了十六隻白紙燈籠,自己畫上葡萄、楊梅、柿子、鹿、鶴、魚、蝦,又題寫藏頭詩,燈籠前廳八盞、內院八盞,當夜幕降臨,四喜點上燈籠裡的蠟燭,燈籠上畫的那些花果鳥獸旋轉晃動栩栩如生,妞妞和阿彤、阿煒姐妹快活得跑進跑出,看個不夠——

    此時的上饒城內外,燈火相望,勝似滿天繁星,不時有煙花綻放在夜空,妞妞她們都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盛況,快活得不得了,曾筌的小女兒年齡比阿彤她們大好幾歲,看著這燈火也是喜笑顏開。

    轉眼就是正月十五元宵節,這日上午曾筌、曾漁、祝德棟帶著妞妞和阿彤姐妹入城到城隍廟廣場看雜耍,只見賣藝的童子敲太平鼓、跳白索,還有翻觔斗、蹬壇、蹬梯耍子的,廣場正中在搭煙火架,高達一丈,準備夜裡大放煙火;各家店舖和小攤販早早準備了各方貨物,徹夜不歇,這叫燈市,夜間光顧的會更多——

    曾漁到夏楮皮的紙鋪門前看了看,門戶緊閉,夏楮皮還在永豐沒過來,隔壁的趙玉吾綢緞鋪也未開門營業。

    廣場上小吃攤甚多,粽子、粉團、瓜子、荷梗等等,祝德棟買了一些讓小女孩們吃,一邊看廣場上鼓吹雜耍。

    巳時以後,廣場遊人愈發多了,人頭擠擠、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曾漁忽聽得有人在叫「曾相公、曾相公」,扭頭尋看,只看到一片人頭,摩肩接踵根本辨不出誰是誰,叫「曾相公」的聲音也隱沒不聞。

    曾漁以為自己聽岔了,就繼續背著妞妞看雜耍,妞妞矮,站在地上看不到耍把戲,過了一會,曾漁又聽到有人叫「曾相公」,妞妞也聽到了,轉著小腦袋東張西望,忽然招手銳聲道:「在這邊在這邊。」低頭道:「哥哥哥哥,有人找你,是那個黃公差。」

    曾漁朝妞妞指的方向望去,見廣場邊一株老樹下有兩個皂隸在企足而望,便對兄長曾筌和姐夫祝德棟道:「我們先回去吧,夜裡再來看燈,那邊有差人找我。」

    曾漁背著妞妞擠出人群到老樹邊,頭役黃勞還沒看到曾漁,還在扯著嗓子叫「曾相公曾相公」,曾漁上前一拍他肩頭:「黃頭役,何事?」

    兩個皂隸一起轉過身,黃頭役滿頭大汗,唱喏道:「曾相公讓小人找得好苦,趕緊回去吧,趕緊回去,報喜的鼓樂已經在貴府吹吹打打多時了。」

    曾漁納悶道:「報什麼喜?」

    黃頭役笑道:「曾相公大喜啊,浙江胡部堂派人來為曾相公慶功,賞賜了大量財物,曾相公趕緊回去吧。」

    曾漁早就從林知府處知道胡宗憲要為他向朝廷請旌賞之事,只是沒想到報喜使者會來得這麼快,當即與兄長、姐夫一行匆匆趕回北門外宅子,只見大門前聚了黑壓壓聚了數百民眾,鼓吹聲、喧鬧聲洋洋沸沸。

    黃頭役搶步向前高聲道:「曾相公回來了,曾相公回來了——各位父老鄉親,讓一讓,讓一讓。」

    圍觀人群讓開一條道,曾漁一行進到宅子裡,天井邊那一幫子吹鼓手見正主到了,愈發吹打得賣力,廳廊上立著一位典簿、一位武官和六名軍士,還有幾隻披紅掛綵的大箱子醒目地擺在廳堂正中——

    那名武官是戚繼光的親隨,認得曾漁,見曾漁進門,趕緊趨下行禮,那典簿也來見禮,宣讀總督衙門對曾漁的嘉獎文書,賞銀八百兩、寶鈔三千貫、錦緞一百匹,另外還要追封曾漁祖父、父親七品散官官職和曾漁嫡母、生母的孺人誥命,待廣信府禮房核實名字後上報,就會有敕命下達——

    擁在大門外看熱鬧的數百民眾口口相傳,聽說杭州胡部堂賞曾漁這麼多銀子、寶鈔、錦緞,都是「噝噝」吸氣、「嘖嘖」連聲,八百兩銀子哪,田舍翁辛苦一輩子也積攢不到這些銀子啊;待聽說還要追封曾漁祖父、父親為散官,母親都要有誥命,這些鄉鄰更是驚羨不已,很多富翁巨賈為了博一散職光宗耀祖,在朝廷荒年賑災時納粟千石也不過只得一七品散官,曾漁這下子功名利祿全得到了。

    眾鄉民驚歎羨慕聲未止,鼓樂聲又起,廣信府的獎賞又到了,知府林光祖親自登門來賀,以府衙的名義獎賞曾漁白銀二百兩、白米八十石、涇縣宣紙一百刀——

    對於圍觀的鄉民來說,杭州的胡部堂雖然官大,但還是不如親眼可見的府尊大人這麼威風逼人啊,連府尊大老爺都親自登門到賀,並賞賜這許銀錢米糧,鄉民們這時對曾漁已經不是羨慕了,而是敬畏。

    這時已經是午時,曾漁請林知府在宅子裡用飯,林知府反而邀曾漁到府衙廨舍赴宴,說已備好酒席,一併宴請胡部堂使者。

    曾漁隨林知府一行進城入府衙用餐,宴罷曾漁告辭,林知府笑問:「曾生,何日動身去龍虎山提親?」

    曾漁答道:「稟府尊,學生明日一早就動身,先趕到鷹潭坊見我表兄鄭生,再一道拜訪周知縣。」

    林知府點頭道:「周知縣那邊本府已去信請他關照,你只管去就是,這個媒人他是欣然願往的。」又感嘆道:「胡部堂的獎賞真如及時雨啊,你曾家如今也是縉紳人家了,朝廷敕命很快就會下的。」

    曾漁明白林知府的意思,就是說這樣一來他曾家的地位明顯提高,雖然面對龍虎山大真人府依舊是門不當戶不對,不過也不會過於懸殊卑微了。

    林知府又問曾漁明日去貴溪是否需要舟船車馬相助,曾漁謝過林知府,表示自己僱船前去就行。

    曾漁回到北門外宅子時日頭西斜,約莫是申初時分,門前竟還有人在看熱鬧,廳堂上坐著幾位秀才朋友,都是聞訊前來致賀的,曾漁周旋了一番,這才進去見母親——

    曾母周氏喜得淚花閃閃,兒子進學不足一年,竟然就能為母親掙得孺人誥命,這可是進士知縣才有的榮耀,這讓年幼被拐、身世可憐的曾母周氏怎不感而泣下,只是高興的事實在太多,明日兒子就要去向大真人府的小姐提親,她要張羅著,先不忙著高興。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9
第197章 仙姑辟榖

     大明嘉靖四十年正月十六,曾漁和小廝四喜早早用了早餐就出門了,不須祝德棟相送,只叫了一個腳伕挑著禮品擔子送到三江口碼頭,早兩日就雇好的那艘小船泊在岸邊,艄公立在岸邊高地上眺望,見到曾漁主僕到來,趕緊迎上前幫著四喜提包袱,招呼著上船。

    小船解纜離岸,向西順流而逝,天氣甚好,曾漁坐在船尾看東邊天際的朝霞、看一輪紅日噴薄而出,久久不語。

    四喜坐在一邊喜上眉梢,只是見少爺眉峰微蹙不說話,他也就沒敢多說話,靜聽木船底部江水的漱響,心底的快樂就像這船底的水汩汩地想往上湧,四喜的快樂很簡單,宅子裡的奶奶現在不必為銀錢操心了、少爺要娶龍虎山張家小姐為妻了,尤其是昨日府尊大老爺親自登門致賀之後,左右鄉鄰就連看他四喜的眼神都有點不一樣了,透著敬畏哪,這讓四喜很得意,只是少爺為什麼看上去並不是那麼喜氣洋洋?

    立春已過,雨水將近,寒冬是過去了,氣溫日見轉暖,兩岸隱現綠意,但江上風還是很冷,曾漁回艙中坐定,不再多想陸妙想和嬰姿的事,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的事,他並非負心薄倖,實在是力有未逮啊,總不能嚴世蕃不把嬰姿嫁他,他就苦苦死等吧,新年他二十一歲了,他母親都著急了,難道林知府為大真人府來說媒他還敢推托不成,更何況對於張廣微他是很有好感的,這位一心向道的少女心地善良,也沒多少大小姐脾氣,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能娶到張廣微是他的榮幸,這點他很清楚,至於陸妙想和嬰姿,陸妙想此生是不會嫁人了;嬰姿呢,新年才十三歲,還可從長計議,若真會遇到不幸,他一定會施以援手,儘量讓陸妙想和嬰姿不要受到嚴嵩父子倒台的波及,嚴氏倒台對陸妙想而言也許還是逃脫樊籠的良機呢——

    船行江上,兩岸風景清瘦,好似倪雲林的淡墨山水畫卷,廣信府這一帶都是丹霞地貌,奇峰怪石頗多,冬末春初時節,草木未長,山石岩崖更顯奇倔之態,兩岸風景隨著江水流逝,曾漁的心也漸漸恢復了寧靜。

    江流平緩,小船輕快,午前就過了鉛山河口,信江在這裡匯聚了鉛河之水,江面開闊、江流浩大起來,曾漁立在船頭看河口碼頭,岸邊帆船如林,岸上人煙鼎盛,與去年第一次經過此地時所見景像一般無二,這江西道最重要的商埠已經從去年臘月那場賊難中恢復過來——

    「少爺,少爺。」四喜道:「少爺的銀子是丟在哪一邊,我想上岸去尋一尋。」

    四喜還對曾漁去年棄在橫峰道上的那十兩銀子還唸唸不忘,曾漁失笑道:「那條道並非人跡罕至,雪化已多日,還等得到我們去揀——別再想那事了。」

    申時正牌,小船在鷹潭坊龍頭山碼頭靠岸,四喜先跳上岸,立身未定,就聽得一個大嗓門叫道:「四喜、曾少爺,你們終於來了,我吃了午飯就在這裡等著了。」

    四喜轉身雀躍道:「來褔哥,有勞有勞,新年好,新年好。」

    曾漁跳上岸,笑道:「來福,你怎知我今日會到?」

    憨稚的來福迎上前道:「羽玄法師上午就來了,說曾家少爺今日應該會到。」突然提高聲音道:「曾少爺你看,銀子我找到了。」說著急急忙忙從懷裡掏出兩隻小銀錠,雙手捧到曾漁面前。

    四喜瞪大眼睛驚道:「來福哥,這是我家少爺遇賊時丟的那十兩銀子嗎?」

    來福咧著大嘴「呵呵」直笑,點頭不迭。

    曾漁也甚是驚奇,問:「來福你是怎麼找到的?」

    來福憨笑道:「年前我與我家少爺不是坐船回來嗎,到鉛山那邊我就上了北岸,直奔曾少爺埋銀的那棵臭椿樹,很快就找到這兩錠銀子了。」

    四喜大讚:「來福哥,真有你的,記性這麼好!」

    曾漁也誇獎來福:「來福好樣的,讓我去找都找不到埋銀之地——我們方才船過河口時,四喜還說要上岸找銀子,哈哈,還好我沒讓他去找。」

    四喜笑道:「我哪裡知道來福哥已經先找到了銀子。」

    來褔道:「我不是說過的嗎,我會去找的。」

    艄公幫忙把曾漁的行李擔子挑上岸,曾漁付了工錢,來福挑上擔子,三個人往鷹潭坊十字街行去,剛走上岸階高處,就見鄭軾和羽玄道人向龍頭山碼頭走過來了——

    「我就估摸著你快到了。」

    鄭軾大步奔來,執著曾漁的手哈哈大笑道:「九鯉紅鸞星動,大喜啊大喜。」

    曾漁和羽玄道人見禮,羽玄道人笑嘻嘻道:「九鯉賢弟來得好早,半夜就動身了吧。」

    鄭軾故意板著臉道:「羽玄,九鯉賢弟也是你叫的嗎,沒大沒小,只我現在也比你高了兩輩,唉,我還真不知道怎麼稱呼你了。」

    鄭軾和羽玄道人經常相互打趣謔笑,羽玄道人笑道:「你我交往多年了,不用改什麼稱呼,如今你比九鯉賢弟矮了兩輩,你們之間的稱呼倒是費神。」

    曾漁道:「兩位莫開玩笑,只是提親而已,成不成還難說。」

    鄭軾道:「這是天作之合,豈能不成,必成。」

    來到鄭宅,曾漁進內院向鄭軾母親呂氏磕頭拜年,又拜見了嫂嫂李氏,給了謙謙六錢壓歲銀,另有妞妞送給謙謙的小玩具和糕餅,都是在上饒城隍廟燈市買的。

    次日一早,鄭軾雇了兩頂轎子,他與曾漁乘轎,來福、四喜步行,羽玄道人未隨行,他要趕回上清鎮大真人府報信。

    鷹潭坊至貴溪縣城約四十里,曾漁一行趕到貴溪縣城已經是午時末,在城南飯館隨便用了些午飯,便到縣衙投刺,很快便有衙中幕友來迎曾漁、鄭軾二人進去,周知縣在廨舍門前迎接,他早已得到林知府和大真人府的知會,對曾漁當然甚是客氣,安排二人在廨舍歇息,當夜還盛宴款待。

    十八日一早,周知縣與曾漁、鄭軾乘轎赴上清,從貴溪縣城到上清鎮有六十里,比鷹潭去上清還遠一些,所以周知縣趕到上清鎮已經是午後未時末,大真人府的張管家、羽玄道人還有兩位道官早已等候多時,一面遣人飛奔回府報信,一面領著周知縣、曾漁一行前往大真人府。

    嗣教真人張永緒和另兩位張家長輩立在頭門外迎接,這自然是因為周知縣的面子,提親的曾漁還不能有這樣的禮遇,只是由周知縣做媒也是出於大真人府的安排,張大真人迎接周知縣也等於是迎接曾漁,須知張廣微乃是他姑母——

    周知縣笑呵呵指著頭門兩邊抱柱上的黑底金字楹聯道:「麒麟殿上神仙客,龍虎山中宰相家——誰能想到這幅佳聯會成就一段良緣,哈哈。」

    當代嗣教真人張永緒覷眼看了看曾漁,面上笑容不大自然,張永緒其實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的,一個小秀才要做他姑丈豈不是失了他龍虎山張大真人的體面,只是大上清宮地位甚高的元綱法師力主這門親事,說曾漁是正一教護法神祇下凡,又說張廣微自幼性子執拗,卻偏偏與曾漁很合得來,豈非仙緣,而且這回張廣微為了救曾漁都跑到上饒曾漁家裡去了,雖說有些不像話,卻也是前生姻緣注定,張廣微的母親都同意這門親事了,他張永緒一個做侄兒的還能怎麼說——

    張永緒肅客入內,大真人府前半部分算是道宗衙門,後半部分是私第,一行人走過玄壇殿、法篆局、提舉署等等建築,來到大真人府正廳,張家的兩位長輩與周知縣和曾漁、鄭軾略略說了幾句,語不及婚嫁,便即開席用餐,本來提親時只是媒人上門的,說妥了再帶著準女婿登門納采,如今周知縣帶著曾漁一塊登門了——

    席間周知縣說起曾漁因剿賊立功受到總督胡部堂的獎賞、不日朝廷還將有敕命下達追封曾漁父祖官職,又說曾漁是江西學道黃大人的得意門生,今秋鄉試黃學道極為看好曾漁——

    媒人說話總是誇張啊,曾漁趕忙謙虛幾句,稱自己才疏學淺,今秋鄉試是生平第一回,實無把握。

    張廣微的一位叔父比較囉嗦,問了曾漁很多話,盤根問底的,曾漁一一作答,龍虎山張家人嘛,問著問著就說起一些道教經典來,好在曾漁是堪輿世家,風水術雖說源於春秋陰陽家,卻從來就與道家學說密不可分,有不少龍虎山道士也精通風水術,所以曾漁與張廣微這位叔父也能說得上話。

    不論張永緒,張家的這兩位長輩對曾漁的印象頗佳,認為曾漁雖非富貴子弟,卻氣度從容,不顯寒酸吝氣,應答之際不疾不徐條理清晰,容貌體格也沒什麼好挑剔的。

    張管家進來了,向張永緒低聲說了幾句,張永緒點點頭,對曾漁道:「曾公子,大上清宮元綱法師請你去一晤。」

    曾漁便起身拱手退出,羽玄道人在儀門外等著,二人快步出了大真人府頭門,不約而同緩下腳步,曾漁問道:「道兄,元綱法師喚我何事?」

    道人羽玄嘿然道:「當然是因為小仙姑的事——」

    羽玄可惡,話說半句,曾漁追問:「到底何事?」

    羽玄道:「小仙姑已辟榖三日。」

    曾漁吃了一驚,問:「為何,是不肯婚嫁?」

    羽玄點頭道:「確實是這個原因。」

    絕食三日事情可不小,羽玄道人卻是笑嘻嘻沒心沒肺的樣子,曾漁尷尬道:「廣微小姐既一心求道,我還是不要強求為好。」

    羽玄輕笑道:「賢弟不必擔心,小仙姑雖說辟榖,只是不吃米飯魚肉而已,水果還是照吃,京城的蘋婆果、山東秋白梨、東陽南棗,種類也很不少。」

    曾漁也忍不住笑出聲,問:「那元綱老法師召我去做甚麼?」

    羽玄笑道:「這還用說,當然是由你出面把小仙姑勸得不要辟榖了。」

    曾漁搖著頭笑,跟著羽玄道人向小鎮東郊的大上清宮行去,路過黃家豆腐店時,曾漁看到羽玄的老丈人黃老爹正在門前與一個挑黃豆賣的漢子在討價還價,趕忙上前見禮——

    黃老爹見是曾漁,大喜,熱情地邀曾漁進去坐,羽玄道:「阿爹,曾公子有重要事急著去辦,回頭再來。」又對曾漁低聲道:「拙荊在向你行禮呢。」

    曾漁看到豆腐店內嬌俏可人的羅惜惜斂衽向他萬福,趕緊便回了一禮,對黃老爹道:「既來上清,少不得要來叨擾黃老爹一餐飯的,回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9
第198章 隔牆簫語

     龍虎山大上清宮八殿二十四院,其中的仙隱院雖然小卻精緻,後門開處就是石台山藥圃,右鄰棲真院,左鄰老法師元綱的三柏居。

    仙隱院的主人就是張廣微,張廣微從十歲始就霸佔了仙隱院,雖然大部分時間是與老師兄元綱在三柏居修行,但仙隱院卻是不肯讓別的道士涉足,前日聽說府中長輩要把她許配給曾漁,她就躲到仙隱院來辟榖抗議。

    算起來這已是張廣微第三次辟榖了,十歲那年她立志不嫁一心修道,她母親、兄長都不答應,她就跑到仙隱院閉門辟榖,那回是真辟榖,不,是絕食,水也不喝,一天一夜了,小女孩兒也真忍得住,張廣微的母親急得不行,只好敷衍說不嫁就不嫁,任張廣微做女道士——

    第二次辟榖是張廣微十三歲那年,當時是大真人府要與鎮遠侯顧家的子弟議親,張廣微又躲到仙隱院辟榖,那回聽從老師兄元綱的勸導,照常飲水,只不進食,堅持了兩日後大真人府張家長輩無奈取消議親——

    這回呢,聽聞曾漁要來提親,張廣微當然又要辟榖抗拒,老師兄元綱說辟榖可以吃水果,並舉《列仙傳》、《搜神記》裡的故事為證,張廣微當然願意聽老師兄的忠告了,餓肚子可是很難受的——

    正月十八日下午,張廣微最愛吃的蘋婆果吃完了,就用拂塵柄「嗒嗒」敲打與三柏居的隔牆,很快就有一個童子的聲音應道:「師叔祖有什麼吩咐?」這童子是服侍老法師元綱的道童,名叫張方。

    十六歲的師叔祖張廣微隔牆吩咐道:「張方,蘋婆果吃完了,讓她們送蘋婆果來。」

    小道童張方今年十歲,比較懵懂,多嘴道:「前日才送了一籃子蘋婆果來呀,師叔祖就吃完了?」

    張廣微不愛聽這個「吃」字,惱道:「少囉嗦,叫你去你就去。」又補充道:「哪有一籃子,只有半籃,而且籃子還那麼小。」說完又覺得自己囉嗦,有必要和一個小道童解釋這些嗎,凶巴巴道:「快去快去,不然賞你幾個毛栗子。」

    所謂「賞毛栗子」就是曲指彈腦門,很痛的,小道童張方趕緊跑開了,出門繞到仙隱居正門外,那裡有兩個婆子和兩個丫鬟,都是大真人府裡平時侍候張廣微的,大小姐辟榖抗議,她們當然要來苦苦哀求大小姐吃點東西、千萬不能餓壞了身子,對於張廣微水果照吃,她們可不敢當笑話來說,萬一惹惱了大小姐,連水果也不吃了那就糟了——

    聽了小道童張方的傳話,一個婆子便待回大真人府取蘋婆果,剛走到福地門,正遇羽玄道人陪著曾漁來大上清宮了,婆子聽羽玄說這位就是曾漁,著實驚訝了一番,說道:「曾相公,我家大小姐在仙隱院閉門不肯進食,曾相公去勸勸她?」

    曾漁點頭道:「嗯,去勸勸。」

    這婆子也不忙著回府去取蘋婆果了,跟著曾漁、羽玄二人回到仙隱院,她要看看這位准姑爺怎麼把廣微大小姐勸得回心轉意,可不要讓隔牆拋來的石子打破頭哦。

    曾漁當然不會貿然就去敲仙隱院的門,他與羽玄先到三柏居拜見老法師元綱,元綱「呵呵」笑道:「解鈴人來也。」又壓低聲音道:「說話聲音輕些,自然就在隔院,莫要讓她聽見。」這鬚髮如銀的老法師竟有天真之態。

    曾漁向老法師元綱詢問情況,元綱撚鬚笑道:「事情明擺著的,無須老道多嘴,曾公子自己去解決,求親娶妻總要費些心力的嘛。」

    侍立一旁的羽玄道人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曾漁問他:「道兄有何指教?」

    羽玄連連搖頭:「沒有沒有,小道豈敢。」

    羽玄道人在曾漁、鄭軾這些平輩友人面前健談善謔,一遇尊長前輩就成了鋸嘴葫蘆,什麼話也沒有了,想必是自幼被其師洞真道長打怕了不敢多嘴。

    老道元綱從門邊取出一根藤杖,在地上「篤篤」戳了兩下,說道:「羽玄,隨我到後山藥圃走走,這裡就讓曾公子獨自想法子。」說罷「呵呵」而笑,曳杖出門。

    小道童張方趕緊跟在師祖後面走出去,羽玄道人沖曾漁一笑,輕聲道:「靜觀妙計,靜候佳音。」快步跟隨元綱老道去了,聽得木門「嘎吱」聲響虛掩上了,這三柏居就只剩曾漁一個人。

    午後的大上清宮很安靜,尤其是靠近石台山的這些殿宇院落,有不少如元綱老道這樣的清修之士,閉門幽居,不喜人打擾,經懺絲竹聲一概不聞,只有風聲雨聲木葉飄落聲這些天籟。

    曾漁獨自在三柏居小院踱步,午後陽光明媚,三株老柏樹篩下的光斑閃閃爍爍,經過一個多雪的冬季,老柏樹的枝丫被雪壓折了許多,顯得稀疏不甚茂密,這三株柏樹都有五百年以上的樹齡吧,不知是上清宮哪位前輩羽士手植,當初栽種得比較密,如今三株柏樹都已經快擠成一株了,枝幹虯結,夭矯向天。

    曾漁繞樹緩行,心想爬到樹上就能看到隔牆的張廣微了吧,張廣微這個時候在做什麼,在吃果子?

    這樣想著不禁笑出聲來,回憶初見張廣微時,他內急在這柏樹下小解,張廣微正與老道元綱扶乩請呂仙,被他給攪了,張廣微氣得用劍來砍他,何曾想還會有今日!

    又想張廣微雪夜不辭勞苦為他傳信,對他真是極好的,能娶之為妻是他的幸事,只是張廣微立志修道不肯婚嫁,該怎麼勸她呢,說魚水之情?畫眉之樂?這不大好吧——

    「嗒嗒嗒」,有人在敲牆,隨即便聽到張廣微的聲音:「張方,你去叫人取蘋婆果了沒有,我怎麼聽到那幾個老媽子還在門前嘀嘀咕咕啊。」

    張廣微哪裡知道小道童張方已跟著老道元綱去後山藥圃了,敲牆喊了幾聲「張方」見沒人應,惱道:「這小子跑哪去了,等下我非賞他毛栗子吃不可。」

    曾漁走到牆邊,看著牆頭的常春藤,小聲應道:「小仙姑有何吩咐?」

    「張方你跑到那哪玩去了?」隔牆的張廣微嗔道:「我正說要賞你毛栗子吃——咦,你是張方?」

    張廣微還是很敏銳,立即察覺這回話的不是小道童張方口吻,張方從來都是稱呼她為師叔祖,不會叫她小仙姑,而且說話的聲音也不大像。

    曾漁心裡暗笑,故意默不作聲,聽得隔牆的張廣微在追問:「你不是張方,你是誰?元綱師兄呢?」

    曾漁還是不吭聲,忽有一物隔牆拋至,估摸著落點就是曾漁的腦袋,張廣微隔牆聽聲辯位能拋得這麼準,本事可不小,曾漁趕緊閃身避開,「啪」的一聲,一個梨核砸在地上,汁沫四濺。

    「廣微小姐,是我,曾漁。」

    曾漁怕張廣微隔牆亂丟東西,趕緊報上姓名。

    仙隱院那邊的張廣微「啊」的一聲,安靜了片刻,隨即質問:「你來做什麼?」語氣很不善。

    曾漁搔了搔後脖頸,有些尷尬道:「特來提親。」

    張廣微斷然道:「我不會嫁給你的,我誰也不嫁。」

    曾漁一時無話可說,被女孩子當面拒絕還是很傷自尊的啊。

    那邊的張廣微聽到隔牆的曾漁半晌不說話,不知怎麼的又覺得有點對不住曾漁,便柔聲道:「曾秀才——曾秀才——」

    曾漁應道:「還在這裡呢。」

    張廣微躊躇了一下說道:「曾秀才你怎麼就要來向我提親呢,我可是立志修道終身不嫁的,你也是知道的嘛。」

    曾漁心道:「你這是浪費大好青春。」卻聽張廣微又道:「上回府裡想讓我與分宜嚴氏的子弟結親,你還幫我出主意拒絕呢,怎麼現在你自己倒來提親了,你這樣算不算假公濟私監守自盜呀。」說著「嗤」的一笑。

    張廣微的兩個成語讓曾漁心情放鬆下來,腆顏道:「這都被小仙姑看穿了呀,真是慚愧。」

    張廣微笑了一聲,卻又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嘆氣道:「曾秀才,我們做朋友多好,你現在這樣一鬧,我們朋友都做不成了,唉。」又語重心長道:「你為什麼總想著娶妻呢,我師兄都說你有仙骨,你可不能自甘墮落啊。」

    張廣微倒教訓起曾漁來了,真讓曾漁哭笑不得,他不能就這麼灰溜溜打道回府啊,說道:「昔者呂仙為了證道,都要雲遊天下遍嘗世間味,你整日對著經書鑽研,人情世情懵懵懂懂,怎麼可能得道升仙。」

    張廣微聽曾漁這話說得在理,用拂塵柄敲著牆道:「嗒嗒,這許說得不錯,我就想著雲遊天下求仙訪道呢。」

    曾漁忙道:「呂仙那是有道術護身的,你可不行吧,這世道很不太平,你也看到了,盜匪四起啊,而你若是帶上一群家丁奴僕,那就不算是求仙訪道了,是吧。」

    牆那邊的張廣微沒聲音了,斜陽照過來,牆的陰影擴大了,牆頭的常春藤的影子像是在蔓延瘋長。

    忽聽張廣微出聲道:「曾秀才,吹一支曲子給我聽吧,上回看到你那管紫竹簫就想聽你吹一曲。」

    這少女心思難測,這時候竟要聽曲子了,曾漁道:「我的紫竹簫沒帶來。」

    張廣微道:「三柏居那邊就有,左邊那間靜室是我煉氣之所,小桌上就有一管簫,是我託人從金陵買的,出自周藩樂工之手,你試試那簫好不好?」

    曾漁便去那間靜室尋了那管簫出來,問:「廣微小姐學會吹簫了嗎?」

    張廣微道:「沒有,我就自己胡亂吹吹。」

    曾漁又問:「你要聽什麼曲子?」

    張廣微道:「就上回你唱的《十不足歌》就很好。」

    曾漁便倚著老柏樹,執洞簫吹了一曲《十不足歌》,其實這種道情曲子不適合用洞簫吹奏,洞簫優雅沉靜,道情則摻雜著俚曲打油的俗調,不過既然張廣微要聽這洞簫吹的《十不足歌》,那他就吹奏一曲吧。

    一曲吹罷,曾漁搖著頭自嘲地笑,用洞簫吹道情真是不倫不類啊,問隔牆的張廣微:「還聽得過耳嗎?」

    張廣微不答話。

    曾漁又等了一會,再問:「廣微小姐?」還是沒應答,不禁笑問:「怎麼,吃果子去了?」

    「沒有。」張廣微這下子回答得很快,又不作聲了。

    曾漁不知這少女在想些什麼,正待把洞簫還回去,卻聽張廣微道:「曾秀才,我還是嫁給你吧。」

    曾漁目瞪口呆,不知張廣微怎麼突然就回心轉意了,就憑方才那曲《十不足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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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崖頂兩望

     牆頭常春藤搖動,張廣微探出腦袋來了,道髻尖尖,額頭寬寬,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笑盈盈道:「我這邊有梯子。」

    曾漁仰臉看著張廣微,「哦」了一聲,他還沒從「曾秀才我還是嫁給你吧」這句話中緩過神來,這太突然了,莫非是戲言?

    只聽倚在牆頭的張廣微說話道:「曾秀才,你怎麼愣愣的,不信我說的話?」說話時臉上笑容很燦爛。

    曾漁道:「蒙小仙姑垂青俯允,曾漁真如做夢一般。」

    張廣微眨著眼睛問:「真有這麼高興嗎,曾秀才?」

    曾漁點頭道:「當然,喜出望外。」

    張廣微笑意沉靜下來,忽道:「曾秀才,我有一個條件,你要答允我才行。」

    曾漁心道:「還附帶條件的呀。」拱手道:「廣微小姐請講。」

    張廣微道:「以後你得聽我的。」

    曾漁愕然,張廣微厲害哪,才議親就要奪權,豈有此理,曾漁搖頭道:「這可不行,夫為妻綱,我若聽你的那還有什麼顏面,必為世人所笑。」

    張廣微撥弄著牆頭的常春藤,嘴唇微噘道:「也不是那種事事都要聽我的,我可沒那麼霸道,但有一件事必須聽我的——」

    曾漁道:「什麼事?」

    張廣微道:「就是成親後你不要妨礙我修道。」

    曾漁笑了起來:「這怎麼會,我也有仙骨不是?」

    張廣微也笑起來,滿懷憧憬道:「《太平廣記》那些書裡都有夫婦共同修道升仙的,我們也能那樣,真是好極了。」

    道家男女雙修術似乎不錯,可以一試,曾漁咧了咧嘴,點頭道:「廣微小姐說得是,我們先在紅塵俗世歷練一番才好。」

    張廣微解開了生平第一大心結,快活得不行,若不是站在梯子上都要手舞足蹈起來了,說道:「曾秀才,我爬到你這邊來,然後我們溜出宮去玩,讓他們找不到我——哈哈,有趣有趣。」

    曾漁忙道:「不行不行,等下他們都怪罪到我頭上,我成替罪羊了。」

    張廣微嫣然一笑:「就做一回替罪羊也不打緊。」說著,就爬上牆頭,扭身把木梯從牆那邊提起,架到三柏居這邊——

    曾漁連聲道:「小心點小心點。」張開雙臂,準備張廣微摔下來他好接住。

    張廣微順順當當從梯子下來了,還踮腳輕輕跳了兩下,說道:「沒事,我好得很,走吧。」

    曾漁問:「去哪?」

    張廣微道:「隨便走走,去象鼻崖那邊玩,你沒去過吧,離此不遠,約莫四、五里路,那裡有個野道士很有趣,他有個大葫蘆,好大一隻——」

    說這話時,張廣微還兩手張開,表示那葫蘆有合抱這麼大。

    曾漁道:「天色不早了,明日我陪你去吧。」

    張廣微一扯他的袖子,嬌嗔道:「念頭要通達,想走就走,沒那麼多牽牽絆絆的,朝北海暮蒼梧我們現在是做不到,可幾里遠的象鼻山有什麼難去的,當然是說走就走——哎,我說曾秀才,你要學學呂仙的風流灑脫才好。」

    曾漁失笑,問:「呂仙的風流也學嗎?」

    張廣微側臉斜睨著曾漁,輕笑道:「學,當然學,任你三妻四妾青樓留情都行,我不會吃你這種醋,這麼點事都看不開那我怎麼修仙——」

    曾漁心下正感嘆張廣微心胸寬廣,卻聽張廣微話鋒一轉:「你想風流誰?」

    曾漁忙道:「沒想風流誰,妻都還娶呢。」

    張廣微「格格」一笑,說道:「以後你想風流誰就先告訴我,我幫你,三戲四戲都行。」嗯,呂洞賓不是有三戲白牡丹嗎。

    曾漁無語,這位大小姐還是生活在雲裡霧裡啊。

    張廣微推開前門向外張望了一下,回頭道:「前門有人,我們從後門走,從後山去象鼻崖更近。」

    曾漁心知元綱老道和羽玄就在後山藥圃,卻是不說,遇上最好,當下跟著張廣微出了三柏居後門,那管洞簫還握在手上。

    「師叔祖——師叔祖——」

    小道童張方立在藥圃竹籬邊東張西望,一眼看到張廣微出來,驚喜地大叫起來,跑著過來了。

    張廣微「悄悄溜出去」的計畫失敗,氣惱地轉身瞪著跑近的小道童張方,斥道:「叫什麼,你嗓門很大嗎。」伸手就想賞小道童毛栗子吃。

    張方趕緊退後幾步,低聲道:「師叔祖——」,眼睛看著曾漁,很奇怪的樣子。

    曾漁擺手道:「沒事沒事,你走吧,我和張小姐隨便逛逛。」

    藥圃裡傳出元綱老道的聲音:「張方,過來。」

    小道童張方趕忙跑進藥圃,元綱老道問他:「自然她出門了?」

    張方應道:「是,自然師叔祖和那位曾相公一塊出來的。」

    元綱老道奇怪了,問:「從哪邊出來的?」

    張方道:「從三柏居出來的。」

    老道元綱撚鬚而笑,搖頭感嘆道:「這真是有緣跳牆來相會啊,曾秀才這口才真是了得。」

    羽玄微笑,不敢多嘴,心裡對曾漁是佩服至極,還沒到一頓飯工夫,曾漁就把張廣微說服並讓張廣微爬牆到三柏居這邊來,這本事不服不行。

    元綱老道吩咐道:「張方,你跟著曾相公和自然,看他們去了哪裡,速來回報。」

    小道童張方摸著額角愁眉苦臉道:「自然師叔祖會打我頭的。」

    老道元綱「呵呵」笑道:「打一下也不要緊,又沒打得你頭破血流。」揮手道:「快去,遠遠的跟著就不會挨打。」

    張方趕緊小跑著追蹤曾漁、張廣微去了。

    羽玄道人小心翼翼道:「曾公子行事穩重,不至於太出格的。」

    老道元綱點點頭,說道:「我只是要知曉他二人的行蹤而已,想必是自然要帶著曾秀才去哪裡遊玩,自然困居多日,也著實悶得慌了,呵呵。」

    羽玄道人陪著笑,與師伯祖元綱回到三柏居,請示要不要去大真人府回話,元綱道:「等曾秀才自己去說吧。」自去烹一壺茶,正喝著,小道童張方滿頭大汗跑回來了,氣喘吁吁道:「師伯祖——師伯祖——」

    元綱老道見張方這模樣,忙問:「出了何事?」

    張方道:「師叔祖和曾相公去象鼻崖瘋道人那裡去了。」

    元綱老道「哦」的一聲,繼續喝茶。

    又過了一會,聚在仙隱院前門的幾個婆子、丫鬟進來向老法師打聽消息,得知廣微大小姐已經跟著曾公子去象鼻崖玩了,這些婆子、丫鬟個個目瞪口呆,覺得不可思議。

    「這都是緣分哪。」元綱老道笑道:「你們都回府裡去吧,不用在這裡候著了,自然等下就會回府。」

    羽玄向老道元綱施禮道:「師伯祖,象鼻崖趙風子喜怒無常,小道趕過去看看吧。」

    元綱老道點頭道:「你去吧,讓他二人早些回來。」

    ……

    張廣微讓曾漁在上清鎮西頭的一家酒肆買了一壺酒,趙風子嗅不到酒味不理人的,曾漁道:「不理人就不理人,我們何必去巴結。」

    張廣微道:「也就是一壺酒,算什麼巴結,趙風子這人很有趣,他善於在竹筷子上作畫,一根細細的筷子,他能畫出亭台樓閣、山水人物,很多達官貴人都以得到他的箸畫為幸呢,不過趙風子一般不作畫,求他他都不畫,上回張永緒想讓他畫幾雙筷子好送給嚴世蕃,趙風子理都不理,哈哈,嗣教真人拿一個野道士沒辦法。」

    曾漁笑道:「那倒是個人物,以壺酒贄見也是應該。」

    張廣微道:「羽玄和趙風子有點交情,經常請趙風水喝酒。」

    二人說著話,來到龍虎山象鼻崖,象鼻崖是一道奇景,一條長石從崖頂探至水濱,好似巨象以長鼻吸水,崖頂有茅屋兩間,那便是野道士趙風子的住處。

    崖頂高數十丈,沒有道路,山石嶙峋,可供落腳,爬上去也不甚艱難,張廣微身手頗敏捷,不須曾漁幾次援手,就上到崖頂,來到那兩間茅屋一看,空空如也。

    「咦,沒人。」張廣微好生遺憾。

    曾漁見草房子裡鍋灶床具都沒有,就是四面土牆和一架茅草頂,牆角散落著一些削得尖尖的木炭,便問張廣微:「這趙風子是你們龍虎山正一教道士?」

    張廣微道:「不是,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是不是道士,心地很好,他以箸畫得來的錢除了喝酒之外就是救濟乞丐窮人,我有時猜想這趙風子會不會是八仙鐵拐李那樣的人物?」

    張廣微太迷信修仙,曾漁笑道:「聽你這麼說那是有點象,趙風子不是還有個葫蘆嗎?」

    忽聽張廣微銳聲叫道:「在那邊在那邊,曾秀才你來看。」

    曾漁立在崖頂朝張廣微手指的方向望去,夕陽西下,象鼻崖前一片水域波光粼粼,這是瀘溪河改道後形成的一個狹長的湖泊,此時的湖中有一人正渡水,這人頭戴高高的紙冠,胯下騎著一隻大葫蘆,這樣大的葫蘆還真罕見,有半人多高,這紙冠人赤著雙足,以手中竹杖划水,往湖西方向緩緩游去,上下水面,波光蕩漾,騎葫蘆的紙冠人看上去彷彿如在雲氣中——

    羽玄道人這時也趕到了象鼻崖下,他沒看到湖中渡水的紙冠人,只看到崖頂沐浴夕陽臨風立的曾漁和張廣微,不禁心下讚歎:「這真是神仙眷侶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0
第200章 老道出馬

     訪野道士趙風子不遇,只遠遠看到湖中一個騎葫蘆渡水的影子,暮色沉沉,那紙冠奇人的身影很快就湮沒在湖畔草木陰影裡,曾漁和張廣微皆感惆悵,羽玄道人說趙風子這是雲遊去了,少則半月,多則半年,行蹤飄忽,歸無定期。

    曾漁和羽玄道人將張廣微送回大真人府時天已經黑了,自此直到五日後曾漁離開上清鎮都再沒見過張廣微,龍虎山大真人府可不是****小戶人家,不能沒規矩,張廣微既已同意這門親事,那在親迎之前就不能再見面了——

    大真人府中原本對這門親事持保留態度的的諸如張永緒這些人現在也沒話說了,看來曾漁是張廣微命中注定的夫星,一物降一物啊,讓張廣微嫁給曾漁總比做女道士好,龍虎山張家雖說是千年傳承的道教世家,但真正棄家修道的並不多,正一道是很世俗的宗教,有官府衙門的習氣。

    這五日裡,曾漁把三書六禮中的聘書、禮書、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這些禮節都行過了,男女雙方的八字元綱老道早已合過,據說是天作之合大吉大利,又據說張廣微急著成婚,親迎之期想要定在年內,被張家長輩否決,占卜後定於明年九月十五為親迎之期,張家人為選這個日子可謂煞費苦心,考慮到了曾漁鄉試、會試連捷不至於耽誤婚期——

    曾漁與鄭軾、羽玄道人私下閒聊時笑道:「張家人還指望我中狀元哪,今秋鄉試我若名落孫山,不知張家人會不會悔婚?」

    鄭軾笑道:「九鯉這是開玩笑,現在上清鎮、貴溪乃至廣信府都知道這門親事了,怎麼也不可能悔婚啊,除非你跑去當海賊了,哈哈。」

    羽玄道人一本正經道:「九鯉賢弟就算是去當海賊,小仙姑也必追隨。」

    鄭軾大笑道:「此言有理,九鯉的確有這本事。」

    羽玄道人覺得「海賊」語太謔,轉過話頭道:「九鯉賢弟大才,乾脆就考個狀元回來,豈不風光。」

    曾漁搖著頭笑,與鄭軾道:「羽玄道兄說得輕巧,不進考棚不知科舉之難啊,江西參加鄉試的秀才上萬,中舉的不過八十五人,會試就更難了,大明兩京十三省三年出一個狀元,曾九鯉何德可能,敢有這樣的妄想!」

    鄭軾寒窗二十餘載,考秀才也考了十幾年,去年才得以進學,當然知道科舉之難,笑道:「反正總有那麼一個人中狀元,焉知不是九鯉?」

    曾漁也笑道:「是啊,總有那麼一個狀元,焉知不是貴溪鄭式之?」

    三人哈哈大笑。

    ……

    曾漁離開上清鎮的前一日傍晚,元綱老道邀他在瀘溪河畔散步,落日熔金,溪水清淺,兩岸景緻斑斕多彩,元綱老道以手中藤杖遙指北方道:「下個月,嗣教真人就將啟程赴京,一為主持四月初北京朝天宮的羅天大醮、二為祭奠去年仙逝的陶真人——曾公子可有良言相贈?」

    「晚輩豈敢。」曾漁謙遜道:「晚輩是書生空談,沒什麼實用的,是老法師抬愛,不以晚輩言語為狂妄,晚輩才敢說兩句。」

    元綱老道笑道:「曾公子何必太謙,你現在是大真人府佳婿,與我正一道是榮辱與共了,當然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曾漁笑,問:「老法師也要進京嗎?」

    鬚髮如雪的老道元綱喟然道:「教中人才凋零,老道雖衰朽,也要走這一趟。」

    曾漁沉默了一會,說道:「老法師莫要憂慮,正一道傳承千餘年,根深蒂固,即便小有挫折,也只是暫時之事。」

    元綱老道點點頭,曾漁說得不錯,自漢代以降,多少王朝更迭興廢,龍虎山正一道卻和曲阜孔氏一樣長盛不衰,歷朝歷代的君主都需要儒、道、釋來佐助王化,任何心智正常的君主都會延續這種傳統,但是——

    「陶真人雖說不是龍虎山的道士,卻與我雪崖師兄交好,陶真人入宮也是出於雪崖師兄的舉薦,如今他二人俱已仙逝,儲君怨氣只會衝著我龍虎山正一道來,一旦即位,本教尊榮必受挫折,慢說嗣教真人年輕氣盛,難以承受挫折,老道也不願意在有生之年看到本教受挫啊,武當、全真二系對道錄司可是虎視眈眈哪,道錄司是掌管天下道教之事的衙門,向來為龍虎山正一道控制,豈能旁落。」

    元綱老道說話時兩道白蠶一般的長眉抖動著,他口裡說的「雪崖師兄」就是邵元節。

    曾漁沉思片刻,說道:「晚輩斗膽一言,已故陶真人『二龍不相見』之語對儲君傷害甚深,這不是一席話就能化解的,老法師和嗣教真人此番進京,既要設法彌合嫌隙,也不要操之過急,免遭他人之忌,欲速則不達嘛。」

    元綱老道點點頭,眼望西天晚霞,說道:「老道亟盼曾公子能與我們一道進京啊,或許年底能在京城相見?」說這話時,元綱老道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這時候,夕陽從不遠處的西華山山巔墜下,天色瞬間就暗了下來,原本浮光躍金的瀘溪河也幽幽沉沉起來,鎮上人家炊煙裊裊,大上清宮傳出晚鐘聲,悠悠的鐘聲在群山之間迴蕩——

    ……

    曾漁這次來上清提親、定親花費了上百兩銀子,若不是胡部堂和林知府的獎賞,還真就囊中羞澀了,不過龍虎山張氏並不圖曾漁的彩禮,回贈更為豐厚,正月二十四日上午曾漁向大真人府張永緒諸人辭行時,張氏長輩厚贈曾漁,有十餘個腳伕挑著禮擔跟隨。

    曾漁先與鄭軾到鷹潭坊待了一日,鄭軾母親呂氏很為曾漁高興,曾漁邀鄭軾一家去上饒做客,鄭母呂氏道:「待你成婚之日,老姨去上饒喝你的喜酒。」

    曾漁道:「成婚還早,明年下半年呢,姨母和嫂子先去寒舍玩些時日,我母親惦記著你老人家呢。」

    一邊的謙謙踴躍道:「去玩去玩,我要和妞妞姐姐玩,我很久很久沒看到妞妞姐姐了,有五百年沒看到了。」

    小女孩兒一言九鼎,於是鄭母呂氏決定舉家隨曾漁去上饒玩幾天,只留來福的父親褔貴看守門戶。

    二十六日午後,鄭軾一家與曾漁坐船到了貴溪,曾漁和鄭軾去縣衙拜會周知縣,周知縣算是做媒成功了,當然很愉快,次日一早特派官船送曾漁和鄭軾一家去上饒,還讓一名家人到廣信府衙向林知府說明情況,表示不辱使命。

    船到上饒三江口碼頭已是二十八日傍晚,曾漁雇了馬車和腳伕,讓小廝四喜領著鄭軾一家先回宅子,他陪著貴溪周知縣的家人先去見林知府,林知府得知曾漁和張廣微小姐好事已成只等明年迎娶了,大笑道:「曾生,明年的喜酒本府定要討一杯喝,本府也算是媒妁之一,謝媒人之儀萬不可少,哈哈。」

    曾漁在府衙廨舍用了晚飯,出北門外時天已經黑了,不遠處自家那座馬頭牆圍著的宅第燈火隱隱,走到大門前時就能感受到那種喜慶氣氛了,鄭軾一家也已用過晚飯,鄭母呂氏和鄭軾妻子都在內院話家常,鄭軾在前廳曾漁的書房看妞妞和謙謙兩個小女孩於燈下比賽寫字——

    見哥哥回來了,妞妞喜不自禁,問:「哥哥何時把小仙姑娶回家,謙謙說是明日。」

    鄭軾笑道:「謙謙說話能作準嗎,她明日後日都分不清。」

    「我分得清。」謙謙糾正道:「不是明日是明年。」

    曾漁點頭道:「對,是明年,謙謙明年也要來喝喜酒對不對?」

    兩個小女孩兒不寫字了,又蹦又跳,盼望著一覺醒就能看到新娘子進門。

    最歡喜的當然是曾漁母親了,兒子終於訂下了親事,還是龍虎山張家的小姐,這位張家小姐她還見過,容貌美麗不須多說,脾性看來也不錯,妞妞也喜歡呢,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親迎之期遠了一些,若是定於今年的九月十五那該多好。

    唯一有點不快活的是那個姓杜的僕婦,這僕婦原是鉛山紀家的人,因為忠厚勤快並且善能烹飪,而曾漁家裡也缺少人手,上回紀奶奶就把這位杜媽送給了曾家,對於杜媽來說,當然希望紀芝小姐嫁給曾漁,那樣她就和在鉛山紀家一樣了,現在呢,這個願望落空了,杜媽為紀芝小姐感到難過。

    曾漁的兄長曾筌元宵節前帶了女兒來這邊拜年賞燈,因為石田家裡還有事,前兩日曾筌帶了女兒回去了,留下老僕黎叔等曾漁求親的消息,現在親事定下了,黎叔翌日一早就搭船回永豐石田,向曾筌報喜去了。

    曾漁與龍虎山張天師家的小姐定親之事在上饒城引起轟動,天師之名是在朱元璋在位下旨取消的,但在民間,還是習慣以天師府來稱呼上清張家,在世俗民眾眼裡,上清張天師家族是神明一樣高不可攀的,如今曾秀才竟然要取張天師家的小姐了,這豈不讓人震驚、豔羨、敬畏?

    那些曾來曾漁家裡說媒的婆子相互見面時都搖頭苦笑,自嘲說有眼無珠,人家曾秀才早攀上張天師小姐的高枝了,她們卻還把什麼李員外女兒、張財主閨女說媒給曾漁,難怪曾漁看不上眼,簡直是自取其辱。

    對於曾漁來說,並沒有因此洋洋自得,待人接物一如既往謙和有禮,雖然是林知府面前的紅人,卻從不為私事有所請託,對於獻田賣身者更是一律婉拒,每日就是讀書、作畫、出遊、交友。

    轉眼到了二月初,提學道的文書下達廣信府,曾漁如願通過了年前的那次錄科考試,鄭軾和吳春澤也在鄉試名單之列,可謂皆大歡喜,住在北城和近郊的一些要參加鄉試的秀才們開始精心備考,每三日舉行一次文會,互相切磋品評八股時文。

    二月十三,上清大真人府派人來給曾漁送信,說嗣教真人和元綱法師一行定於二月十八日啟程赴京,請曾漁趕去送別,而鄭軾一家人在上饒曾家已住了二十來天了,便決定一道回貴溪。

    林知府也得到了大真人府的報信,嗣教真人張永緒進京面聖是大事,作為廣信知府豈能不到場相送,所以二月十七日林知府領著一眾屬官幕僚坐船前往貴溪,再與貴溪周知縣一道去上清拜會張大真人。

    而曾漁和鄭軾一家早一日到了鷹潭坊,二月十七日午後曾漁和鄭軾到了上清,曾漁從羽玄道人那裡得知,張大真人之所以要年過八旬的老法師元綱同行,竟是要把元綱法師舉薦給嘉靖帝以補陶仲文仙逝後的空缺。

    曾漁愕然,以扶乩聞名的道士藍道行也是在陶仲文去世後由內閣次輔徐階舉薦入宮的,老法師元綱進京是要與藍道行鬥法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0
第201章 仙姑有約

     嘉靖四十年春二月十八戊申日,世襲秩正二品的龍虎山正一道嗣教真人張永緒離開上清赴北京面聖,這可是廣信府的大事,自知府林光祖以下,群官畢集,夾道歡送,曾漁作為張大真人的堂姑父,輩分尊崇,眾官見到他都是施禮不迭,曾漁周旋其中不卑不亢,小小秀才竟與這些兩榜進士出身的官老爺分庭抗禮起來,也算得一樁奇事。

    張永緒見到曾漁卻有點尷尬,都怪他叔父臨到老來還生了個張廣微,以致於他現在要面對這麼一個比他還小幾歲的姑父,雖然他並沒多尊重曾漁,但總是不好擺架子盛氣凌之了,與曾漁略略寒暄數語之後,便轉頭與其他人說話。

    鬚髮如雪的元綱老道與曾漁攜手而行,對於這位即將進宮伴君修道的老法師,曾漁現在也沒什麼好說的了,老法師年過八旬,熟讀道藏,閱人無數,無須他多囉唣,唯一擔心的是老法師的身體,此去京城水陸四千多里,四月初九就要在北京朝天宮舉行羅天大醮,行程頗緊,老法師還得保重身體——

    這時羽玄道人領著一個小帽直裰的中年男子過來與曾漁相見,元綱老道沒等羽玄開口介紹就笑道:「小華道兄,這位便是曾秀才,你二人好生親近親近,必然投緣。」

    這中年男子相貌儒雅,顧盼之際有一種豪俠意態,拱手道:「歙人羅龍文,久聞曾公子大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

    羽玄道人生怕曾漁沒聽說過羅龍文其人,趕緊介紹道:「這位羅先生是胡總督同鄉,出身翕州名門,前年胡總督剿滅海寇汪直、徐海,羅先生立下了大功,名揚天下——」

    這位元綱老道稱其為小華道兄的羅龍文連連擺手道:「羞煞人羞煞人,我算得什麼功勞,不過是居間傳遞個信而已,與曾公子戲弄匪首吳平於股掌之間不可同日而語,曾公子豈會知道在下的賤名,不過我羅氏的鹿角膠墨卻是薄有微名,不知曾公子是否用過這種墨?」

    「原來是歙州羅先生,久仰久仰,真正久仰。」

    羅龍文方才自報姓名時,曾漁就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更聽羽玄道人介紹說羅龍文在胡胡宗憲剿滅徐海時有功,便記起羅龍文是何許人了,據傳羅龍文和巨寇徐海早年就認識,都與嘉興名妓王翠翹相好,後來徐海下海入倭,擁兵海上,數年前圍巡撫阮鶚於桐鄉,擄得王翠翹,寵幸日甚。胡宗憲開府浙江,欲招降徐海,離散汪直之黨,羅龍文因為是徐海、王翠翹的舊交,居間聯絡,成就了胡宗憲剿賊的大功,只可嘆胡宗憲為趙文華所逼,背信殺降,還把王翠翹賞賜給土兵首領,王翠翹投江自盡,此事流傳頗廣,同情徐海、王翠翹者不在少數。讓曾漁感到意外的是,這個羅龍文竟然就是制墨名家羅小華,去年嚴紹慶送他文房用品就有羅小華制的「一池春綠」墨,墨品極佳,所以說真的是久仰——

    這些都是羅龍文的前事,曾漁還知道羅龍文的後事,羅龍文投靠嚴世蕃成了嚴氏幕賓得以步入仕途,嚴世蕃被徐階以通倭造反定罪,羅龍文因為早年與徐海相識,就成了嚴世蕃通倭的鐵證,其實是天大的冤枉——

    現在的羅龍文當然不會知道厄運已經當頭,他言詞清朗,談吐風雅,此番他是要與張永緒一道進京,胡宗憲因為羅龍文剿倭有功保舉他為官,得嚴氏父子支持,已獲吏部任命為中書舍人,這是要進京做官去,難怪這般笑容可掬春風得意。

    對於萍水相逢的羅龍文,曾漁當然更沒什麼好說的,各有各的命數,這位制墨名家若不是趨炎附勢熱衷於仕途,也不會陷於官場鬥爭終致喪命,若有人這時勸他不要進京,他還要怪你是嫉妒他有官做想阻他好前程呢。

    若是不論熱衷仕途,羅龍文其實還是風趣雅緻之人,羅龍文輕財好義,交遊廣泛,與曾漁還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那便是徐渭,曾漁、鄭軾和羅龍文邊走邊談,主要是談當下的書畫名家,到了上清鎮西口,忽聽有婦人哭喊聲,又聽到走在前面的嗣教大真人張永緒在高聲呵斥——

    元綱老道忙讓羽玄道人趕去看看發生了何事,羽玄道人很快就回來了,面有尷尬之色,向元綱老道低聲道:「稟師伯祖,是一個婦人在尋女兒,前兩日賣身給了大真人府,現在又要哭鬧索還。」

    曾漁和鄭軾走近前圍觀,見兩個差役正要把一個婦人拖走,這婦人披頭散髮,一邊哭一邊叫喊,曾漁看到羽玄道人的岳父黃老漢也在一邊看熱鬧,便過去見禮詢問,黃老漢打聽得清楚,對曾漁道:「這婦人的丈夫好吃懶做又好賭錢,日前賭錢輸了無力還債,就把十二歲的女兒賣給了天師府,這婦人找到鎮上哭鬧著要把女兒領回去,先前就去天師府鬧過了——」

    婦人死命掙扎,兩個壯漢差役竟然制服不了她,婦人大叫大嚷,說天師府欺負良民霸佔民女,求各位青天大老爺為她作主……

    年紀輕輕的嗣教天師張永緒大怒,今日是他啟程進京的良辰吉日,卻遇到這麼個撒潑的婦人當眾譭謗他大真人府聲譽,便對身邊的貴溪周知縣道:「周縣台,這潑婦毀我聲譽、污我清名,罪不容赦,請周縣台當眾處置。」

    廣信府諸官齊聚於此,發生這種事周知縣也是顏面無光,當即就在道旁長亭審這案子,大真人府管事已經火速取來賣女婚書來作證——

    曾漁立在一邊聽那管事大聲唸誦道:「立賣婚書塘灣都住人夏衣食,今因家貧無以成炊,夫婦商議,情願將女寶兒,命系庚戌年丙戌月癸未日申時,憑媒浼中出賣與家主張玄壽名下為婢,三面議作財禮銀六兩八錢整,其銀當日收足,其女寶兒成人後聽從家主婚配,永遠子孫聽家主呼喚使用,不得生心異變。如有等情,聽從家主呈公理治。恐後無憑,立此賣女婚書存照……」

    張玄壽是大真人府的一位管事,這賣身契符合大明律的規定,照律法來說大真人府買婢並無任何違法,這婦人想把女兒領回去需要主家開恩允許,主家若是不同意,婦人告官也不佔理,更何況訴訟一方是大真人府,張永緒年輕氣盛,豈肯善罷甘休,指使周知縣把婦人的丈夫夏衣食也捉來,夫婦二人當眾褫衣受杖打得鬼哭狼嚎,張永緒這才消了氣,在一眾官員恭送下,踏上進京之途。

    曾漁瞧得無趣,又聽鄭軾低聲道:「這位張天師在鄉里名聲算不得佳,最讓人詬病的是喜好房中術,雖說不至於強搶民女,但四鄉八塢到處買小女孩兒總是惹人非議。」

    曾漁無言,心裡道:「張永緒若肯積德行善,就讓那婦人把名叫寶兒的女孩子贖還回去,難道這就削了大真人府的面子了,偏要借助官府立威,嘉靖帝在位也就罷了,待皇太子登基,定會對道教大加排斥,那些言官御史窺察聖意,就會拾遺糾察來找正一道張永緒的毛病,這魚肉鄉里強搶民女之罪怕是逃不了啦。」

    鄭軾見曾漁沒說話,以為曾漁不高興,便道:「廣微小姐還是——」

    曾漁笑道:「式之兄不必美言,我心裡清楚得很,我是我,大真人府是大真人府,我又不攀他們的權勢,各行各道而已。」

    正說著,大真人府的一位管事就尋過來了,請曾漁去府中用飯,曾漁婉拒,帶了小廝四喜與鄭軾一道去羽玄道人到黃老漢豆腐店喝酒閒話,這時是正午時分,窗外瀘溪河波光粼粼,春光明媚,暖風薰人,羽玄道人問:「賢弟此番來上清見過小仙姑沒有?」

    曾漁「嘿」的一笑:「哪能見呢,不是有規矩不能相見嗎。」

    鄭軾道:「婚期尚遠,九鯉飢渴啊,多喝兩杯甜米酒。」

    羽玄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何拘那些俗禮,想見便見。」

    鄭軾笑道:「九鯉又不是你這花花道人全無規矩,喝酒吃肉娶妻樣樣來——咳咳,喝酒,喝酒。」

    羽玄也笑道:「先喝酒,先喝酒。」

    黃老漢家的米酒甜、臘肉香、魚湯美,曾漁大快朵頤,正吃得不亦樂乎,忽聽窗下有「篤篤」的敲擊聲,似有人在敲吊腳樓的柱子。

    羽玄道人安坐不動,對曾漁道:「勞煩九鯉賢弟探頭看看,是誰人要拆我吊腳樓?」

    鄭軾略感奇怪,羽玄怎麼會大剌剌吩咐起曾漁來,便與曾漁一起探頭出窗朝下看,只看了一眼就趕緊縮回頭,與羽玄道人相視而笑。

    黃家吊腳樓就建在瀘溪河邊上,以粗大的松木柱支撐,瀘溪河漲水時,松木柱的下半截就會淹沒在水裡,春季水淺,松木柱底端露出在河岸岩石上,一條丈二小船橫在岸邊,船頭一人持竹篙「篤篤篤」地敲打著黃家吊腳樓的松木柱,見吊腳樓有人探頭出窗,船頭這人也仰起頭來——

    鄭軾這時已縮回腦袋,憑窗下望的就是曾漁,船頭持篙人嫣然一笑,招手道:「曾秀才,下來,下來。」

    持篙人當然便是張廣微,已經定親的張廣微舊習不改,依舊不施脂粉道人裝扮,仰面看到曾漁時那種笑容如春光般燦爛,少年老成的曾漁都怦然心動,問:「你怎麼又一個人跑出來了?」

    這條小船是敞篷船,除了船頭的張廣微別無他人。

    張廣微嬌嗔道:「少囉嗦,快下來,我申時前就要趕回去的。」

    曾漁轉過頭,羽玄道人和鄭軾都看著他笑,曾漁問羽玄:「往哪邊下去近?」

    羽玄道人含笑道:「小道領曾公子去。」師叔祖張廣微就在下面,羽玄不敢和曾漁稱兄道弟了。

    曾漁跟著羽玄道人下到吊腳房底層,底層是磨豆腐之所,有豆子、石膏混合著的氣味,臨河也開著兩扇小窗,羅惜惜正倚窗與岸邊船頭的張廣微說話,見曾漁下樓來,羅惜惜含羞施禮,退在一邊。

    曾漁朝窗外一看,張廣微近在咫尺了,回頭問羽玄道人:「難道跳窗出去?」

    羽玄道人忍笑道:「不跳窗也可以,不過要繞一里路才能與小仙姑會合。」

    河岸邊的張廣微也不顧其他吊腳樓的人看到,迭聲喊曾漁:「快下來,快下來,就從窗裡爬下來。」

    曾漁笑道:「今日就有辱斯文一回。」掖好襕衫袍角。

    羽玄已經搬來一架小木梯推到窗外,曾漁爬出窗順梯而下,立定後才發現左右吊腳樓都有人朝這邊看,他這樣子非奸即盜啊。

    曾漁拱手道:「左右高鄰,失禮失禮。」輕輕一躍,跳上張廣微的小船。

    曾漁在上清鎮的名氣比上饒還響亮,上清鎮就這麼一條長街,幾乎人人都認得天師府的這位乘龍快婿,這時見到曾漁從黃老漢的豆腐房爬出來,無不詫異,待見到船頭那個小道姑,眾人便都釋然,臉現曖昧神色——

    曾漁一上船,張廣微就把竹篙遞到他手裡,說道:「你來撐船,會不會撐?」

    曾漁以前在石田豐溪渡口擺渡時都是讓駝背艄公歇著他來撐船,當下接過竹篙,篙鐵指天,雪亮的篙鐵閃爍著光芒,問:「去哪裡?」

    張廣微往西北方向一指:「就往下游去吧,省力。」說罷抱膝坐在船頭,笑吟吟看曾漁撐船,嘴巴沒停,先是問:「在羅惜惜家吃飽了沒有,為什麼不來府裡用飯?」

    曾漁道:「府裡太拘束,反而吃不飽。」

    張廣微「格」的一笑,點頭表示同意:「你不去正好,不然一時半會哪裡出得來,我想見你就更麻煩了。」

    曾漁一篙力老,提篙任小船在清澈春波上飄駛,側頭看著明媚陽光下張廣微的笑靨,覺得這小道姑極可愛,微笑道:「廣微小姐想見我做甚麼?」

    張廣微正盯著曾漁撐船的樣子,聞言道:「也沒什麼事,你既來了,總要見見才好。」說這話時那張俏臉透出一抹紅暈,隨即岔開話題道:「沒想到你還真會撐船,能耐不少。」

    曾漁曼聲吟道:「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春輝,在春輝斑斕裡放歌——」

    張廣微搖頭道:「這個不好聽,什麼青草更青處,莫名其妙——上回那樣的道情曲子還有沒有,唱給我聽。」

    曾漁道:「沒了,悟道歌哪有那麼多。」

    「你悟道了嗎?」張廣微「嗤」的一笑,自問自答道:「我看是沒有。」

    曾漁微笑,撐船出了上清小鎮,兩岸草木漸盛,各色野花競相綻放,仲春的龍虎山無處不是美景。

    張廣微抱膝道:「不用撐船了,讓船漂著就是,這裡水流緩慢,沒事的,來,曾秀才,坐著說話。」

    曾漁將篙擱在船舷一側,笑道:「有沒有水果吃,蘋婆果什麼的,小生這幾日辟榖。」

    張廣微嬌嗔道:「你取笑我。」手裡正有一顆紅紅的棗子就朝曾漁丟過來。

    曾漁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丟進嘴裡,說聲「好甜」,盤腿坐在船頭,膝蓋就碰到張廣微的膝蓋了,目光灼灼盯著張廣微,突然側頭「撲」的一聲,將棗核吐在水裡。

    張廣微也不羞縮,只聳了聳小鼻子,說道:「你這樣子像個無賴。」

    曾漁從張廣微身邊的小竹籃裡拈起一顆蜜棗,微笑道:「我怎麼無賴了,這叫修道人不拘小節。」

    張廣微「哼」了一聲,卻問:「曾秀才,這次來給我帶了禮物沒有?上回定親時的那些彩禮沒一樣我喜歡的。」

    張廣微倒是直言無忌,曾漁道:「這個還真沒有,你要什麼,我給你買去。」

    張廣微噘嘴道:「就知道你沒指望,我倒是給你準備了禮物。」

    曾漁道:「多謝多謝,什麼禮物?」

    張廣微跪著從敞篷船艙中取出一個書匣子,捧到曾漁身前。

    曾漁瞠目道:「送我書,真要我考狀元啊!」

    張廣微抿唇笑道:「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書匣子是櫸木的,製作得頗精緻,匣蓋很平滑,稍一用力便抽開了,滿滿一匣子書,最頂上一冊書名是《悟真篇》,曾漁愕然道:「這是修道典籍啊。」

    「對啊。」張廣微把匣子裡的書全搬出來,竟有數十捲之多,如數家珍道:「這是譚峭真人的《化書》,不空泛,博學、實在;這是通玄真人的《通玄真經》,比得《道德真經》,要仔細研讀……」

    曾漁目瞪口呆看著張廣微,這少女說起這些道教典籍時兩道柳葉眉一動一動,簡直是眉飛色舞,看來對他這位道侶期望甚殷啊。

    張廣微介紹完匣子裡的書,又道:「這些書是我從數千卷《三洞珠囊》、《雲笈七籙》、《修真十書》當中精選出來最實用最精妙的道書,那幾千卷道經我可是一一讀過了,糟粕廢話不少,現在你就不必費那些時間了,讀的全是切實有用的精品道經。」

    說這話時,張廣微流露出羨慕神色,這是羨慕曾漁好福氣,有她代讀去蕪存菁,曾漁豈能不識趣,忙道:「多謝多謝,這樣我就事半功倍了,這些書我都會細讀的。」

    這數十捲書不過幾十萬字,開卷有益,讀讀無妨,曾漁本就喜歡讀些雜書,不過且慢,張大小姐還有話說,她說:「曾秀才你先把這些書讀完,我會再給你準備一匣子書,明年我嫁給你之前你要讀完八百卷道經,那時你的修為學識就與我差不多了,成親後我二人可以共同修煉,你就不會拖我後腿。」

    曾漁腦子裡浮現這樣一個場景:美如天女一般的張廣微在燦爛的陽光下羽化飛昇,一個男子抓著她的腳也飛到了空中,嘴裡還叫著:「我也要成仙我也要成仙——」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20
第202章 春潮帶雨晚來急

     與未婚妻約會,再怎麼老實拘謹也會有點曖昧舉動嘛,偷嘗禁果顛鸞倒鳳那是不敢,摸個小手摟下小腰甜蜜一下不算太出格吧,張廣微卻是捧厚厚一疊道經讓曾漁細讀,還說有八百卷典籍排著隊等待曾漁去讀,曾漁豈不是苦也。

    張廣微見曾漁愁眉不展的樣子,善解人意道:「曾秀才,我知道你來一趟上清不容易,下回不用你來這邊取書,我派人把書送到上饒去——你估摸著這一匣子書你何時能讀完並領悟?」

    曾漁爬起身抓起竹篙,說道:「我還是撐船吧。」

    張廣微瞪大眼睛訝然道:「怎麼了,你不愛讀書?」

    這是什麼話,說秀才不愛讀書,這是侮辱啊,曾漁搖頭笑道:「我只聽說寒窗苦讀中狀元的,沒聽說哪位神仙是讀書讀出來的。」

    張廣微急了,拍著書匣子嚷道:「可這些都是極好的道經啊,你不讀怎麼能知曉其中的奧妙呢。」

    曾漁道:「故書堆裡悟不了道,悟道應在山水之間,你看魚躍鳶飛、草木枯榮,乃至日用起居無處不是道。」

    曾漁這是故意把道教的「道」和儒家的「道」混淆,泰州學派就宣稱百姓日用即道,張廣微不讀儒書,不知道王守仁和王艮,張廣微心中的「道」是超凡脫俗窅緲難求的,哪能日常起居就是道呢,簡直是旁門左道歪理邪說,氣惱道:「你看這個是『道』那個是『道』,那你現在是神仙了嗎!」

    春陽暖熱,曾漁懶懶地撐船,悠然道:「有小仙姑做伴,此情此景,也差不多是神仙了。」

    張廣微原本氣鼓鼓的,聽曾漁這麼說,回嗔作喜道:「算你會說話。」看來即使是要修仙的女孩子也是愛聽奉承話的。

    小船離上清鎮漸遠,兩岸已不見人影不聞人聲,瀘溪河水的流速漸漸快起來,張廣微道:「曾秀才,就把船泊在那邊柳蔭下吧,再過去水流愈發湍急了,還有險灘亂石,你這撐船的手藝定然應付不了的,可不要沒成神仙倒先成了水鬼。」說著嘻嘻笑。

    曾漁依言將船停靠在左岸那株老柳下,系好纜繩,與張廣微並排坐在船頭,說道:「才二月底,這日頭就這般熱了——廣微小姐,這船上有水沒有?」

    張廣微得意道:「都準備著呢。」很快從艙板下取出一個茶壺和兩個茶碗,給曾漁斟上一碗,目不轉睛看著曾漁喝茶,說道:「不要叫我廣微小姐,就以道號稱呼吧,我道號自然你是知道的,你沒道號是吧,要不要我給你取一個?」

    曾漁忙道:「不必了不必了,你暫時還是叫我曾秀才吧,叫曾九鯉也行。」

    張廣微「噢」的一聲,又拿出兩根釣竿道:「我們釣魚吧。」

    曾漁喜道:「好,我到船尾去釣,看誰釣得多。」站起身折了兩枝細柳條,釣到魚後就用這柳枝穿起來。

    兩個人一個船頭一個船尾釣魚,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背對著曾漁的張廣微忽然輕聲問:「曾秀才,上月定親後你家裡人怎麼說?」

    曾漁答道:「很快活啊,我娘和妞妞都極是歡喜,恨不得趕緊把小仙姑娶過門,嘿嘿。」

    張廣微也笑了一聲,趕緊抿起嘴,表面上還要矜持一些,心裡是樂開了花,一心修道的小仙姑也是很在乎這些的。

    過了一會,張廣微又問:「那你有沒有說起我是要一心修道的呀?」

    曾漁心道:「你想說什麼,該不會不與我入洞房吧,道教可是有房中術呢。」口裡道:「來日方長,來日方長,這些都好說,慢慢來。」

    張廣微不說話了,看著水面那鵝毛管製成的魚漂隨著水波在輕輕搖動,魚兒一時半會不上鉤,溪畔柳蔭很安靜。

    過了一會,張廣微又問曾漁「服內元氣法」修煉得如何了,這是元綱老道傳授給曾漁的一種養生導引術,張廣微從十二歲時就開始修習了,這時一邊垂釣一邊背誦道:「六氣者,噓、呵、呬、吹、呼、嘻是也。氣各屬一髒,余一氣屬三焦。呬屬肺,肺主鼻,有寒熱不和及勞極,依呬吐納,兼理皮膚瘡疥,有此疾,則依狀理之,立愈也;呵屬心,心主舌,口乾舌澀,氣不通及諸邪氣,呵以去之,大熱大開口,小熱小開口呵……」

    張廣微背誦了一陣,沒見魚兒上鉤,船尾的曾漁也沒動靜了,扭頭看,曾漁坐在那打瞌睡,曾漁先前在黃老漢家多喝了幾杯甜米酒,午後薰暖,就犯春困了。

    張廣微輕聲一笑,將釣竿擱在船上用竹篙壓著,她躡手躡腳走到船尾坐在曾漁旁邊,仔細打量曾漁的睡相,又有些難為情,挪開目光看流水,溪水流動,目光也流動,不知不覺又移目注視曾漁,就那樣呆望著,心裡想的是:「曾秀才這人不古板蠻有趣的,也有修道的靈根,以後我和他結夥遊覽名山大川、拜訪有道高人,真是妙極。」

    張廣微越想越美,打心眼裡往外笑,正想得美,忽見曾漁踩在腳下的釣竿在動,一看是有魚上鉤,趕忙輕推曾漁肩頭提醒道:「曾秀才,魚兒上鉤了。」

    曾漁其實沒睡著,犯困打迷糊而已,張廣微過來盯著他看,他是一清二楚,這時開眼道:「魚兒上鉤了嗎,好極。」一提釣竿,一條四寸多長的魚躍出水面。

    張廣微捉住那魚,正待取柳枝把魚穿起來,忽然手一揚,把那條卿魚丟回水裡去了。

    曾漁奇道:「怎麼了?」

    張廣微嗅了嗅手上的魚腥味,說道:「這鯽魚肚子鼓鼓的,有很多魚籽呢,不能吃它,以前元綱師兄釣到這樣的大肚子魚都要放生。」

    曾漁微微一笑,沒有什麼比女孩子的善良更打動人的了,說道:「我們就釣著玩,釣上來就放掉——」

    「這不行。」張廣微卻又不依了,「不是大肚子魚就可以吃,你不是和尚我也不是尼姑,難道還要吃齋不成。」

    曾漁「嘿」的一笑,鉤上魚餌繼續垂釣,心裡不由得想起介橋古村楓林小屋那位青頭緇袍的麗人,陸妙想自己吃齋,卻沒讓嬰姿也跟著一起茹素,陸妙想希望嬰姿幸福,不要象她那般命運悲苦……

    這樣想著,曾漁心裡就沉甸甸的有些愧疚,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陸妙想和嬰姿啊,前些日子他已經寫信給了嚴世芳和嚴紹慶叔侄,報知自己已經定親,說三月底會去分宜一趟——

    回到船頭的張廣微叫了起來,她察看自己的釣竿時發現魚餌已被魚偷吃了,就一邊重新下餌一邊罵魚貪吃——

    曾漁聽得直髮笑,暫時拋開關於分宜那邊的念想,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好的解決辦法的,卻又聽張廣微叫道:「趙風子,趙風子——」

    只見瀘溪河左岸的柳樹林後轉出一人,披頭散髮,衣衫襤褸,背著一個幾乎比他身子還大的葫蘆,拄一根藤杖,一路唱著聽不清字詞的道情搖搖擺擺而來。

    張廣微扭頭對曾漁道:「曾秀才,這就是上回我們在象鼻山訪他不遇的那個趙風子,能在筷子上作畫的。」

    曾漁放下釣竿走到船頭與張廣微並肩站著,說道:「這葫蘆果然大,能當船用,現在這樣背著好生累人吧。」

    張廣微「嗤」的一笑,說道:「這葫蘆看著大,其實不重,我拎過,也就十來斤吧。」

    野道士趙風子耳朵極靈,隔著十餘丈聽到張廣微的話了,白眼道:「空葫蘆十來斤,裝上酒有多少斤?」

    張廣微脆聲道:「你這葫蘆哪裡有酒,早被你喝光了。」

    趙風子哈哈大笑,反手拍著葫蘆發出「撲撲撲」的空洞響聲,走到岸邊將藤杖倚在柳樹下,雙手叉腰問張廣微:「上月是你送了我一壺酒?」

    張廣微奇道:「咦,你怎麼知道?」

    趙風子莫測高深地笑笑,拍拍葫蘆道:「葫蘆空了,誰再送我一壺酒?」

    張廣微朝曾漁一指:「他。」

    趙風子光著眼看曾漁,問:「酒在哪裡?」

    曾漁笑道:「無功不受祿,你送我幾副箸畫,我再送你一壺酒。」

    趙風子道:「酒拿來。」

    這分明是答應畫箸畫了,張廣微大喜,對曾漁道:「我們趕緊買酒去。」

    象鼻山離此不遠,大約兩、三里地,回上清鎮上卻有四、五里,來回就差不多十里路了,曾漁道:「我二人先隨你去象鼻崖看你作畫,等下我讓人送一罈好酒來,老兄聽清楚哦,是一壇,抵十壺,你要擔心你這葫蘆即便裝得下那罈酒你也背不動。」

    趙風子「嘿」的一聲,看看曾漁,又看看張廣微,問曾漁:「你就是天師府的生女婿。」廣信府這邊的民眾管尚未正式成親的女婿叫生女婿,頗有生米煮成熟飯的味道啊。

    沒等曾漁答話,趙風子拾起藤杖轉身就走,背上的大葫蘆一顛一顛的,含糊不清的道情又唱起來了。

    曾漁對張廣微輕聲道:「我看這趙風子差不多就是神仙了,逍遙自在,神仙其實就是一種生活態度。」

    張廣微連連搖頭道:「他哪是神仙,差遠了——我們趕緊跟他上象鼻山去。」

    兩個人棄舟登岸,跟著趙風子往象鼻山行去,山野間草木繁盛,蕭蕭作響。

    張廣微見趙風子披頭散髮,便問:「趙風子,你的紙冠哪裡去了?」趙風子喜歡戴著高高的紙冠招搖。

    趙風子道:「方才過柳林時赤松子見我紙冠高妙,硬要我送他。」

    相傳赤松子是神農時雨師,老牌神仙了,趙風子這是在胡說八道。

    張廣微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紙冠是被風吹跑了的,哈哈,那也是風伯愛你的紙冠,關赤松子什麼事。」

    趙風子舉起藤杖朝天一指:「要下大雨了。」

    曾漁和張廣微這才發現天上烏雲四合,一副暴雨欲來的架勢,難怪方才天氣那般悶熱,張廣微道:「趕緊上象鼻山避雨,那小船可沒篷子遮雨。」

    三個人攀上象鼻崖,剛進到趙風子的茅草房子,就聽得山野一片「瑟瑟」聲響,綿密且浩大,大雨落下來了。

    兩間茅屋簡陋至極,只堪遮蔽一下風雨而已,鍋灶床具一概沒有,唯一一張小板凳已經在趙風子屁股底下了。

    趙風子不管外面風雨交加,自顧發好一個小泥爐,然後用小刀削炭,把炭條削成上粗下尖的形狀,削了十餘根,一齊放在火爐中燒——

    曾漁和張廣微蹲在一邊目不轉睛看,只見趙風子不知從哪裡又取出四根細竹,這種竹子比較堅實,做筷子甚好,這四根細竹已經是打磨好的,趙風子摩挲片刻,放下細竹,把他的大葫蘆抱來,又不知從哪裡找來一隻破碗,倒呀倒的從葫蘆裡瀝出半碗酒,一氣喝乾,抹抹嘴,那張青白色的臉很快就紅了。

    小泥爐裡的那些炭條末端尖細已經燒成玫紅色,趙風子右手拈出一根炭錐,左手將四根細竹並排執著,就用火炭在青黃色竹皮上作畫,一股焦香味瀰漫開來——

    趙風子作畫時旁若無人,表情極豐富,嘴巴忽開忽閉,發出「咦」「唔」之聲,執炭錐之手也不畏燙,在細竹上飛快地畫著,因為竹竿面積小,可供揮灑的空間很有限,曾漁只看到趙風子的手在不停地顫抖,那就是在作畫——

    一根炭條用鈍了,趙風子立即抽換一根,繼續手不停顫,茅屋外風吼雨暴,幾有掀翻茅屋頂之勢,趙風子專心作畫充耳不聞,一縷花白頭髮拂到手中火紅炭錐上,髮梢立即捲曲,焦臭味難聞。

    只一盞茶時間,十幾根炭錐用盡,趙風子大笑道:「畫成矣。」撩起衣袍一角拂拭細竹,用細微碎末飄落,然後把四根細竹遞給曾漁。

    張廣微搶先接過,卻看不出畫的是什麼,曾漁道:「要四根竹子並在一起看,方才趙道長作畫時不就是並在一起的嗎。」

    張廣微依言把四根細竹拼排在一起,嘗試了幾次,終於歡聲道:「看出來了,畫的是一條船。」

    趙風子捧著那個大葫蘆,葫蘆嘴朝下對著自己的嘴巴,卻只滴下幾滴殘酒,咂咂嘴道:「天師府生女婿欠我一罈酒。」

    曾漁湊過去看,只見四根細竹上並列展現著這樣一幅圖畫:遠山、河流、老樹、孤舟,仔細看,還能辨出天上厚重的烏雲,看那老樹的枝葉,似在承受著風雨,河流的波浪,似是漲水後輕潮微湧,最右邊那根細竹還刻著兩行細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字小得如蚊子腳,一個字沒有半粒芝麻大,卻結體勁緊,筆劃清峻,曾漁讚道:「好畫,好字,畫有南唐董源遺風,字是瘦金體,堪稱雙絕。」

    趙風子略有些驚訝地看著曾漁,張廣微卻瞠目道:「趙風子還會寫字吟詩啊。」

    趙風子翻白眼道:「我是嘉靖十八年的秀才,我入庠時你老公還沒生出來。」

    張廣微也翻個白眼,罵聲:「瘋道士。」

    趙風子絮絮叨叨道:「一罈酒一罈酒欠我一罈酒。」

    潑天大雨看樣子後勁很足,一時半會止不住,張廣微道:「是欠你一罈酒,可是這麼大的雨怎麼去買酒還你,總要等雨停了嘛。」

    作了這幅箸畫,趙風子的精氣神好像油盡燈枯了一般,也許是酒勁上來了,抱著葫蘆昏昏沉沉,嘴裡咕噥著「一罈酒」,過了一會晃晃悠悠站起身到隔壁草房子睡覺去了。

    張廣微跟過去一看,床也沒有,只有牆邊一疊乾草,就那樣和衣而睡。

    張廣微走回來對還在看箸畫的曾漁輕聲道:「你看趙風子是神仙嗎,又髒又臭,就是箸畫妙。」

    曾漁笑道:「鐵拐李還一身癩瘡呢。」

    張廣微連連擺手道:「我才不要那樣呢。」

    兩個人看看箸畫,又看看茅屋外的雨,東一句西一句地扯閒天,眼看著天都快黑了,緊一陣慢一陣的雨卻還不止,曾漁道:「等下摸黑下山那可有點慘。」

    張廣微卻是不擔心,還「格格」笑,像是要看曾漁狼狽的樣子。

    天很快黑下來了,且喜雨終於停了,草房子裡的趙風子鼾聲如雷,曾漁、張廣微也沒法向他告別,兩個人各拿了兩根畫了畫的細竹緩緩下象鼻山,將到山腳時曾漁叫聲「苦也」,山腳下憑空出現一條山澗隔斷去路,有一丈多寬,深淺不知,曾漁一個人也就罷了,帶著張廣微哪敢冒險涉水。

    又有冰冷的細雨飄落,兩個人只好又回到崖上茅屋,小泥爐炭火仍在,趙風子鼾聲依舊。

    張廣微有些累了,在那條小板凳上坐著,看著屋外已然全黑的天色,忽道:「府裡的人定會尋我的,找啊找,找到那條船,沒看到船上有人,他們會怎麼想?」

    曾漁笑道:「還能怎麼想,難不成會以為你羽化成仙了。」

    張廣微含嗔道:「下這麼大雨,船上沒人,當然以為我們落水了,這時候說不定已經沿著瀘溪河找我們的屍首了。」

    張廣微說話全無忌諱,所說的倒是實情,張廣微原本是要在酉時初刻之前回府的,而現在都已經過了本時正牌了吧,又下這麼大的雨,大真人府的人肯定會擔心,到處尋找是少不了的,羽玄道人肯定要挨罵了吧。

    曾漁道:「等下雨停了,我折根樹枝當火把在崖上晃動,真人府就會知道我們困在了這裡。」

    張廣微點頭道:「這個主意不錯,就怕人家以為是趙風子在撒酒瘋,不理睬。」

    曾漁道:「不理睬,那就讓他們到處找去。」

    張廣微笑個不停,這時一陣疾風帶著雨沫刮過來,讓她打了一個寒噤,仲春的雨夜,又是在這山崖上,還是很有些寒冷的,張廣微抱臂彎腰,將小胸脯貼在了膝蓋上,說道:「又冷又餓啊,怎麼辦?」

    曾漁道:「問問趙風子有沒有什麼食物?」

    張廣微忙道:「別問了,太腌臢。」

    曾漁道:「那就辟榖,可惜船上那些果品沒帶來。」說話時從屋角揀了一些木炭放進小泥爐,讓爐火燃得更旺一些,以抵禦寒冷。

    張廣微道:「我連午飯都沒怎麼吃,你可是酒足飯飽是吧。」

    曾漁道:「抱怨無益,苦挨吧,我要開始吐納辟榖了。」說著盤腿坐下,瞑目內視,修煉起服內元氣法來。

    張廣微撇撇嘴,走到門邊看看,漆黑一片,天地間只有簌簌的雨聲,只好踅回來,學著曾漁的樣子盤腿而坐,也行起吐納術,這二人現在真像是修道的夫妻了。

    往常張廣微行吐納術小半個時辰就要上床安睡,這裡什麼都沒有,只好幹坐著,又困又餓,不知不覺把腦袋靠在曾漁肩頭睡著了。

    曾漁不敢挪身子,側頭看著張廣微的睡相,心裡有著甜美溫馨的感覺,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茅屋外的雨已經停了吧,曾漁也沒打算再去折樹枝做火把傳信了,這般依偎著迷迷糊糊過一夜也很好……

    遠遠的傳來呼喊聲:「曾秀才——曾秀才——」

    曾漁瞿然一驚,動了動肩膀道:「自然,自然,有人尋我們來了。」

    張廣微坐正身子,眨著眼睛茫然道:「誰來了?」

    「大真人府的人找來了。」

    曾漁起身在屋內找了根松木棍,在火爐裡引燃,然後牽著張廣微出了茅屋,山腳下火炬明晃晃,人聲嘈雜,曾漁辯出呼喊「曾秀才」的正是羽玄道人的嗓音,便高聲應道:「在這裡,沒事沒事,都在這裡,我二人隨趙道士上崖看畫畫,遇雨就困在崖上了。」

    山下的羽玄道人終於長出了一口氣,說道:「曾公子,你二人稍等,這邊板橋快要架好了,很快就接你們下來。」

    曾漁牽著張廣微慢慢摸下山,幾個大真人府健僕已經踏過架在山澗中的板橋過來迎接了,順順當當過了橋下到山腳,張廣微正待坐上小轎,忽道:「曾秀才,把箸畫給我。」

    曾漁把那四根細竹插在腰間呢,當下抽出兩根遞給張廣微道:「對半平分。」

    這是要成婚時珠聯璧合的意思啊,火把映照下張廣微嫣然一笑,說道:「曾秀才,別忘了還欠趙風子一罈酒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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