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7
第183章 信州酒風味菜

     嘉興老客袁忠的綢緞鋪子與死了兒媳的趙玉吾的綢緞鋪只隔著數間店舖,四喜和來福找到這家蘇式綢緞鋪時,鋪中掌櫃卻說袁忠父子備禮去謝恩公去了,四喜心想:「袁老客的恩公不就是我家少爺嗎,昨日送了一箱銀子來,我家少爺沒有收,怎麼又去備禮謝恩公,難道袁老客除了我家少爺之外還有別的恩公?」

    這蘇式綢緞鋪顧客盈門生意興隆,掌櫃的回了四喜一句話就忙別的去了,四喜和來福在門前等了兩刻時沒看到袁忠父子回來,大樹下看熱鬧那一大群人這時都散去了,趙玉吾和夏楮皮也沒看到蹤影,不知是不是去府衙申訴去了?

    左右無事,兩個人又從城隍廟前廣場轉悠到府學宮後面的考棚,偌大的考棚龍門緊閉,悄然無聲,門前也沒什麼人,都知道要過了午時考棚才會開門放考生出來,四喜和來福轉悠了一會便先回去,出北門有一輛往城內行駛的馬車與二人交錯而過時,車中人突然掀簾招呼道:「這不是來福嗎?」

    來福很是驚訝,心想這地方誰會認得我呀,扭過頭看車廂中人是誰,四喜已經叫了起來:「是袁老客!袁老客,我家少爺正找你呢。」

    老客袁忠慌忙下車問四喜:「小哥,曾公子找老朽何事?老朽剛從府上出來,沒聽說曾公子要找我啊,曾公子不是考試去了嗎?」

    四喜道:「我家少爺進考場之前叮囑小的若看到袁老客一定請袁老客暫緩半日還鄉,說考完出來要找袁老客商量事情。」

    袁忠連連點頭道:「老朽原本是打算今日午後啟程回嘉興,既是曾公子有吩咐,老朽就等著,慢說半日,三日、兩日老朽都等得,反正年前是不可能趕回家鄉了。」又問四喜:「曾公子幾時考完?」

    四喜道:「考棚要過了午時才會開門。」

    袁忠道:「那好,老朽先回去用飯,飯後就去考棚外候著。」

    四喜問:「袁老客怎麼不在我們宅子裡用飯?」

    袁忠笑道:「曾公子不在府上,老朽就不打擾了,兩位小哥回頭見。」

    四喜一個小男僕當然不好熱情留客,看著袁忠的馬車駛遠了,這才和來福踩著泥濘的積雪回到宅子裡,敲了半天門,卻是廚娘俞氏來開的門,廚娘俞氏見山賊已退,上午便過來了,按約定她要在曾宅幫傭到臘月小年才可以回自己家過年。

    四喜見廳堂空空,也沒聽到幾個小女孩兒嘰嘰喳喳,便問:「俞嬸,祝姐夫他們呢?」

    廚娘俞氏道:「祝姐夫見我來了,就忙著催若蘭大小姐回祝家畈去了,他們前腳剛走,就來了一位姓袁的老朝奉——」

    四喜插話道:「我曉得,方才在城門邊遇上了,那袁老客昨日就已經來過的。」

    廚娘俞氏朝廳上一指:「可這兩隻大箱子怎麼辦,就是那老朝奉留下的,還有魚和鵝,另外還有一頭羊,羊牽到廚房邊去了,免得在廳上拉屎。」

    四喜和來福走上廳廊一看,有兩隻大木箱,箱子旁的廊柱上繫著兩隻大白鵝,動輒引吭高歌的大白鵝這時很是畏縮,斂翅不敢動彈;一隻柳條闊口大籃子裡滿滿一籃都是魚,竟然還是活魚,有一條草魚一挺身躍到籃外,有一尺多長,在地上亂扭,「啪啪」響。

    四喜問:「箱子裡是什麼東西?」

    廚娘俞氏道:「我哪敢亂翻,奶奶吩咐了,都不要動,等少爺回來處置。」

    四喜把魚捉回柳條籃子裡,進內院向曾母周氏回話,說了夏朝奉兒子下獄之事,曾母周氏嗟嘆不已,說道:「不知其中是否有冤屈,若有冤屈,還是儘量幫助夏朝奉一把,等魚兒回來我會和他說。」

    用罷午飯,四喜和來福便進城去考棚大門外候著,陸續有考生的家人前來等候,還沒到未時,考棚龍門緊閉,四喜和來福擠在了最前面,到時候只要龍門一開他們就能看到誰出來了——

    正翹首企足之時,忽有人在四喜肩頭拍了一下,叫了聲「這位小哥——」

    四喜扭頭見是袁老客的兒子袁三立,忙道:「是袁少爺,我家少爺很快就要出考場了。」

    袁三立點點頭,指著不遠處停著的一輛馬車道:「家父在車上,就不知曾公子有何事要與家父商量?」袁三立擔心曾漁找他老父有什麼麻煩事,回嘉興的客船已經泊在碼頭邊,雖說不可能在年三十趕回去,但早一日歸鄉總是好。

    四喜道:「我也不知道。」

    袁三立沒再多問什麼,與四喜、來福一起等著,等了大約一刻時,聽得龍門「軋軋」開啟,錄科考試不比院試那般隆重,開龍門並不放炮,方巾襕衫之輩陸續走出來,四喜和來福全神貫注,盯看了好一會沒看到曾漁和鄭軾出來,四喜道:「怎麼還沒出來,我家少爺一向作文敏捷。」

    「出來了,出來了。」來福喊了起來,跑著迎過去。

    四喜定睛看時,只看到鄭軾,沒看到自家少爺,來福已經迎上前去把鄭軾手裡的考籃接過來,四喜忙上前問:「鄭少爺,我家少爺怎麼沒出來?」

    鄭軾搓著凍得發木的雙手笑道:「宗師留九鯉說話,他們師生情誼深,說個沒完,我凍得手腳冰冷,等不及就先出來了。」見袁老客的兒子在邊上,便拱手道:「袁世兄怎麼也在這裡?哦哦,九鯉有事與令尊商量,稍等,他應該就出來了。」

    袁三立便回馬車邊向其父稟明,又等了半晌,見曾漁出來了,在與鄭軾說話,然後抬眼朝馬車這邊望,遙遙招了招手,便走了過來。

    袁忠因為扭傷了腿,一直待在馬車裡,這時聽兒子說曾公子過來了,便要下車相見。

    袁三立道:「爹爹腿傷未癒,就在車上坐著吧。」

    袁忠硬要下車,還訓斥兒子道:「嗯公來了我怎好大模大樣坐著——不要擺出這副不以為然的嘴臉,你哪知道你爹身陷賊窟的凶險,你是不是巴不得你爹早死?」

    袁三立嚇了一跳,忙道:「兒子怎麼會這般禽獸,爹爹冤枉兒子。」趕緊攙住老父,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老客袁忠沒等曾漁走近就躬身作揖,滿面含笑道:「曾公子雙眉帶彩印堂發亮,想必場中作文極是得意,明年鄉試、會試、金榜題名好比是碗裝碟蓋——跑不了的,哈哈。」一眼看到跟在曾漁身邊的鄭軾,忙道:「鄭公子也是必中的。」

    「袁老客不須奉承。」鄭軾搖頭苦笑:「方才在場中我凍得抖抖縮縮,謄文時字都寫糊了,明年鄉試沒資格去了。」

    曾漁微笑道:「天實在是冷,午飯又只有幾個冷點心,手凍麻了握筆不牢的不是式之兄一人,宗師會體諒的,畢竟這不是院試,沒那麼嚴格,主要還是看文章優劣。」對袁忠父子拱手道:「有勞賢父子久等,在下有一事要與袁老伯商量,昨日忘了說。」

    袁忠忙道:「曾公子有事儘管吩咐。」

    曾漁道:「不如到附近酒樓喝杯熱酒,慢慢細說如何,在下作東。」

    袁忠道:「豈有此理,當然是老朽作東,鄭公子,一起去。」

    曾漁便吩咐四喜和來福先回去,他和鄭軾隨袁忠父子上了府前街的一座酒樓,曾漁要了一壺信州米酒,一缽鱅魚頭豆腐、一缽粉絲燉羊肉、一盤藜蒿炒臘肉,另有青菜蘿蔔萬年貢米年糕各一盤,白酒用銅製的酒烙溫著,斟在杯中,酒氣裊裊,酒香四溢——

    「幾樣簡單的本地風味菜、一壺信州米酒,式之表兄是半個主人,我就不勸酒了,自斟自飲吧,袁老客賢父子一定要好好喝幾杯。」曾漁舉杯先一飲而盡。

    鄭軾笑道:「九鯉酒量甚好,不要被他灌醉。」

    袁忠笑道:「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卻又問:「不知曾公子有何事要吩咐老朽,還請先說明,不然老朽無心喝酒哪,生怕辜負公子所托。」

    曾漁鄭重道:「的確有一事要拜託袁老客。」當下將他母親周氏幼年被拐之事備細說了,請袁忠回嘉興幫忙打聽一下四十二年前,也就是明武宗正德十三年的冬天,嘉興某地哪戶人家有四、五歲的女兒被人拐賣再沒有尋回來的——

    袁忠捻著白鬚傾聽,這時問:「令祖從枴子手中買下令堂是在嘉興南邊靠近運河的小鎮是何名?」

    曾漁道:「我祖父當年是赴南京為魏國公相宅,歸途中經過那個小鎮,也不知道是何名,只知是靠近運河邊。」

    袁忠道:「嘉興府七縣,南部有運河經過的是桐鄉和石門二縣,崇福、大麻、芝村這些小鎮都在運河邊上,就不知究竟是哪一個?」

    鄭軾也是第一次聽曾漁說其母往事,道:「大運河客商往來極繁,枴子是為了賣人方便,並不見得曾姨就是那運河邊小鎮的人。」

    袁忠連連點頭:「那些枴子拐了人一般都會帶到別的縣去賣,所以曾公子母親不一定就是嘉興南部的人,嘉興七縣都有可能,父母姓氏也不清楚,只知一個乳名,又且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這要尋訪起來不異於大海撈針啊。」

    曾漁道:「我也知道尋訪極難,因為袁老客是嘉興人,所以拜託留心一下,賢父子在嘉興府各縣收蠶繭、販絲綢就請順便打聽打聽,這事也不急,三、五年都無妨,只要有心就好。」

    袁忠慨然道:「曾公子放心,老朽不敢擔保一定能找到令堂的家鄉和親人,但老朽一定盡心去尋訪,老朽家住平湖,在秀水、嘉善、桐鄉都有桑田、織戶或者商舖,我讓那些人都幫著打聽,其他幾縣我也會派人張貼尋人告示、委託親友代為尋訪,雖說地域廣、時日久,但孩子被拐畢竟是大事,只要有心,一年兩年、三年五年,總該能打聽得到,除非舉家搬遷到外地去了。」

    曾漁感激道:「如此足感袁老客情義,拜託袁老客尋親之事我沒對家慈說起,怕尋不到讓她空高興反添傷感,萬一天可憐見,袁老客有好消息傳來,那時再對家慈道明。」

    袁忠嘆道:「這是曾公子的一片孝心,曾公子這次從山賊手裡救了數百人質,功德無量,老天爺會保佑令堂與自家親人團聚的。」

    四個人溫酒吃菜,歡言笑談,看看暮色上樓,這才起身作別,袁忠說他父子二人要連夜乘船返鄉,以後上饒這家蘇式商舖就由他兒子袁三立每年過來送貨查帳,他老邁,怕是不能再遠行了。

    這裡去碼頭頗遠,袁忠不讓漁相送,父子二人與曾漁、鄭軾就在酒樓下長揖分手,上馬車離去。

    暮色剛剛籠罩下來,即被升起的寒月和人間的燈火攪散,屋頂積雪反射著月光和燈光,街道清掃出來的積雪堆放在道路兩側,好似兩溜白色的短牆,整個上饒城有種玲瓏剔透之感,遠遠近近,有笙歌響起,賊亂之後,更知及時行樂的可貴。

    曾漁和鄭軾漫步向北門行去,一邊說著場中作文之事,相互背誦科試中的那篇小題八股文,鄭軾道:「九鯉文義比我清通,這次定能考在第一等,取得鄉試資格不在話下。」

    曾漁道:「表兄此文辨析亦精,明年鄉試我們可以一起去。」

    鄭軾笑道:「但願如此,望宗師高抬貴手,放我過關。」

    二人回到北門外宅子,卻有兩個府衙差役等著曾漁,一個胖衙役連聲叫苦道:「曾公子,小人們等得你好苦啊,府尊宴請學道大人,請曾公子作陪,卻到處尋你不見,這時候雖說晚了一些,好歹能趕個宴尾,曾公子趕緊隨我二人去吧,也好讓我二人交差。」

    這樣的應酬曾漁不大想去,先前在考棚大堂已經與黃提學敘過師生情義了,酒席上真沒什麼好說的,而且現在去也晚了,殘羹剩酒,好生無趣,可這兩個衙役死纏著定要他去,只好道:「容我與家母說一聲,就隨兩位去。」

    衙役胥吏平日都是吃拿卡要慣了的,這大冷天要他們找人,卻全無油水好處,心裡當然不痛快,尤為不滿的是,哪個秀才聽說縣尊、府尊宴請不是撒腿跑著去的,那是何等的榮幸,可這個曾秀才倒要拿腔作調,讓他們找半天,這時又要稟明其母,真是囉嗦,不過他們也只是腹誹,不敢形於色,這位曾秀才是府尊極看重之人,不然的話,宴請學道怎麼會邀一個秀才作陪,這個秀才他們得罪不起,還得陪笑臉。

    曾漁進內院對母親說明情況,正待退出,曾母周氏叫住道:「等一下——」

    曾漁站定道:「娘還有什麼吩咐?」

    曾母周氏道:「中午聽四喜說在城隍廟集市看到曾讓我們一家搭船的夏朝奉,說什麼夏朝奉的兒子與鄰婦有姦情,鬧出了人命,夏朝奉的兒子下了大牢,娘要你去看望一下夏朝奉,問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若有冤屈,你就幫幫他父子,若是罪有應得,你也儘量勸慰一下夏朝奉想開一些。」

    曾漁皺眉道:「還有這等事,四喜怎麼沒對我說!」

    曾母周氏道:「我對他說了要親自叮囑你。」

    曾漁到前院仔細問四喜城隍廟遇夏楮皮的經過,那兩個衙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連聲道:「曾公子、曾老爺,快走吧,有話路上可以說。」

    四喜已經用過晚飯,曾漁便讓四喜跟他去府衙,四喜邊走邊說他親眼看到夏朝奉苦苦哀求那個姓趙的綢緞商人放過他兒子的經過,這時那個胖衙役插話了:「這個案子我知道,只不知曾公子是與姓夏的商人還是姓趙的商人有交情?」

    曾漁道:「夏朝奉是我同鄉,我落魄時曾得其幫助,公差既知案情,還請詳細告知。」

    這胖衙役知道曾漁在府尊大人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要奉承,說道:「那小人就備細說與曾公子聽——紙商夏楮皮與綢緞商趙玉吾的店舖只有一牆之隔,都在東門口城隍廟那一帶,夏楮皮開的這個楮皮紙店大抵由他兒子夏貴瑜打理,夏貴瑜二十來歲,尚未婚配,平日經商也誠實,沒有吃喝嫖賭的惡習,除了做生意之外就是讀點詩書什麼的,可是有一日被街坊鄰舍發現夏貴瑜有塊迦楠香扇墜很像是趙玉吾平日裝風雅擺闊用的扇墜,鄰舍便告知趙玉吾,趙玉吾就去看夏貴瑜的迦楠香扇墜,斷定是他趙家之物,早先是趙玉吾自己用著,後來因為兒媳何氏喜愛,就連同一塊漢玉扇墜一併交給了他兒媳何氏,你說趙玉吾怒還是不怒,他兒媳何氏的扇墜卻到了夏貴瑜手裡,若無姦情,誰信?趙玉吾就尋個訟師,一紙訴狀把夏貴瑜給告了,這事鬧得沸沸揚揚,趙玉吾的兒媳何氏就懸樑自盡了,小的聽人說趙玉吾與他兒媳何氏本就有些不明不白,用我們廣信府俗話說就是扒灰,只是何氏已經死了,罪過自然就落到夏貴瑜頭上,府尊大人最恨有傷風化之事,對通姦一律嚴懲,更何況出了人命的大案。」

    曾漁心道:「通姦這個詞可不能亂說,夏貴瑜一介平民百姓敢稱通姦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7
第184章 夜宴伏筆

     幾個人說著趙玉吾狀告夏貴瑜的案子,快步來到了北門外,這時大約是酉末時分,城門並未關閉,但巡邏的軍士對進城的民眾查檢很嚴格,胖衙役向守門的軍士亮了亮腰間的錫牌,招呼一聲,便待快步入城,卻****著浙江口音的軍士攔住,定要挨個仔細查驗,氣得兩個衙役用土話罵娘——

    正爭執之際,城內又有三個衙役跑著過來了,為首的是黃頭役,見巡守軍士攔著曾漁幾人不放行,怒道:「你們戚總兵都還在酒宴上等著這位曾相公呢,你們竟攔著不讓他去赴宴,該當何罪!」

    巡守軍士吃了一驚,一齊望著曾漁問那黃頭役:「他就是那位曾秀才?」看來曾漁在浙軍中名聲不小。

    黃頭役冷哼一聲,不屑作答,只道:「放不放行?不放行我只有去請戚總兵親自來對你們說。」

    巡守軍士哪敢再囉嗦,陪笑道:「原來是曾相公,失敬失敬。」趕緊退到兩邊。

    曾漁看那黃頭役氣忿忿還想教訓哪幾個軍士,便道:「無妨無妨,這山賊作亂的非常時期,嚴守城門防止奸人混入乃是保境安民之舉,諸位辛苦了。」拱拱手往城中大步而行。

    那黃頭役見曾漁這麼說,不好再訓斥那些軍卒,而且曾漁走得很快,他只有快步跟上,一邊說道:「府尊和戚總兵問了幾次曾秀才怎麼還沒到,把小人急死了。」又呵斥胖衙役二人不會辦事,請個客人半天請不到,府尊大老爺怪罪下來誰承擔得起!

    胖衙役二人哭喪著臉不敢爭辯,因為黃頭役的脾氣是越爭辯越惱火。

    曾漁道:「黃班頭,這須怪不得他二人,是我與朋友在外面飲酒晚歸,他二人在寒舍等了很久了——對了,黃班頭,戚總兵回城了?」

    黃頭役道:「是,就是午後回城的。」

    曾漁問:「往北逃竄的山賊首領吳平擒獲了沒有?」

    黃頭役道:「這個這個小人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大獲全勝,廣信府百姓可以放放心心過個安穩年了。」

    曾漁「嗯」了一聲,不再多問什麼。

    一路疾行到府衙,從儀門進去,經大堂左邊的側巷,來到林知府居家的廨舍,廨舍後面有一座園亭叫留春園,曾漁對留春園並不陌生,上次林知府請僚屬看南戲《琵琶記》他就來過,飾演趙五娘的那個女旦給他留下了的印象頗深,女旦名夏畹,錢塘人氏。

    入夜的留春園景緻大異,過廊、假山、花木,處處掛著綵燈,園中積雪如氈,映著月色和綵燈,流光溢彩,彷彿琉璃世界,東南方那一座二層小樓更是張燈結綵,笙歌吹徹,在冰雪晶瑩、寒月清輝的映照下彷彿瓊樓玉宇、神仙所在。

    樓下有數十雜役忙忙碌碌,可見宴會規模不小,小吏上樓通報,隨即下來請曾漁上去,說府尊和諸位大人等候多時了。

    曾漁上到二樓,只見偌大的樓廳燭火通明,左右兩邊擺了十五張方桌,其中有三桌是專席,就是一人一席,其他十二桌是兩人一席,每張方桌上面都擺著十餘品菜餚,極是豐盛;每張桌子下面都有一個火盆,這種火盆以銅絲編網為隔,腳可以擱在上面取暖——

    「曾秀才來了,曾秀才來遲了。」

    「罰酒三杯,罰酒三杯。」

    「曾秀才,林府尊和戚將軍過問幾回了,你怎麼才到!」

    ……

    七嘴八舌,笑語喧嘩,這些賓客大都是廣信府官員,上回搬演《琵琶記》就在場,當然認得曾漁,分宜嚴氏的西席啊,哪個秀才有這樣的幸運!

    曾漁團團作揖道:「學生有事回家遲了,聞府尊相召,匆匆趕來,學生陪罪,學生陪罪。」

    「曾生,到這邊來。」

    坐在東頭上首的知府林光祖向曾漁招招手,曾漁走近前,看清西席首座正是江西學道黃國卿,忙不迭見禮,黃學道清瘦依舊,臉色略顯灰敗,神情卻是頗為歡娛,微笑道:「曾生,先前在考棚大堂我只問你作文情況,卻不知你從分宜回上饒途中遭遇了這般凶險。」

    林知府嘆道:「是啊,曾生此番真可謂是九死一生,難能可貴的是他並不是只顧自己安危,而是利用賊人對他的器重,巧妙周旋,將賊眾引入戚將軍的伏兵圈——曾生,見過戚總兵和金參將。」

    位於西席黃學道座次的兩位體軀雄壯的賓客聞言起身拱手作禮,上首那人含笑道:「此番若非曾秀才奇計誘敵,匪首吳平定會率賊攻桐木關入閩,那時再要剿敵難上十倍,戚某已請徐先生上表為曾秀才請功。」

    明代總兵無定製,大約相當於從一品、正二品的武官,參將是正三品,論品秩比在座的正四品文官黃學道和林知府高出甚多,但明代武將地位低,武將官階再高也要受文官節制,方才赴宴就座時,戚繼光不敢居客座首席,硬是讓與黃學道,這時見到一個秀才竟先行起身施禮,讓曾漁感到慚愧,趕緊向戚繼光和金參將鄭重還禮,口稱:「豈敢豈敢,學生何敢居功,此次剿滅山賊,全仗胡部堂、林府尊、戚將軍佈置得當,將士用命,眾志成城,這才蕩滅賊寇,保全了一方百姓,不然學生就會被裹挾去福建,那時定會被誣從賊,有家難回,生不如死啊。」說話時,抬眼打量這位赫赫有名的戚繼光,戚繼光身量中等,偏瘦,容貌別無奇處,只是一雙手比常人略大,指節棱起,像是得了關節炎。

    胡宗憲的得力幕僚徐渭就坐在金參將下首,呵呵笑道:「曾朋友不必太謙,你的智勇與你年齡不相稱啊,以籀篆千字文愚弄賊奠於股掌之上,真乃神來之筆,哈哈,真當浮一大白。」說著,自斟自飲,喝了一大杯,又招呼曾漁和他同席。

    曾漁便在徐渭這張方桌的下首坐了,他方才與袁忠父子已經喝過一場,這時就想隨便應付一下,但那些官員卻不放過他,一個個向他敬酒,他一個小小秀才喧賓奪主,倒成了府衙夜宴的中心人物,作為主人的知府林光祖卻毫無慍色,撚鬚笑道:「諸位勸酒可莫要灌醉了他,不然京城的嚴侍郎一旦召他進京,本官豈不是要擔責。」

    曾漁錯愕,這話從何說起,嚴世蕃何時說過要召他進京!

    一個善於溜鬚拍馬的官員道:「曾秀才能得到嚴侍郎的賞識,固然是自己勤學所致,更是黃學道、林府尊教導有方,我廣信府、江西道就是出才子啊。」

    眾賓客紛紛附和,把一個小秀才誇得聖人一般,狂放不羈的徐渭雖然沒說什麼,眼裡卻有譏諷之意,冷眼看曾漁是何態度,得意否?

    曾漁心裡叫苦,這分明是給他打上嚴氏黨羽的烙印了啊,這不行,來日方長,他可不能背著這麼個烙印過日子,當下朗聲道:「諸位大人過獎,學生才疏學淺,哪裡當得起這些讚譽,學生在分宜道上初遇丁憂回鄉的嚴侍郎時只是一介白丁,還在千辛萬苦趕往宜春補考,落魄潦倒至極,因為略懂醫術,為嚴侍郎的一位親戚治了病,這才引起嚴侍郎的注意。諸位大人美其名曰嚴府西席,其實就是兩位嚴公子的伴讀,嚴侍郎的長子體弱多病,正需要學生這麼一個懂點醫術的伴讀,所謂伴讀比僕從也強不到哪裡去。學生為兩位嚴公子做伴讀數月,又與嚴侍郎嫡出的次子不睦,學生已對嚴侍郎的堂弟嚴二先生說明,明年不再去嚴府了。」

    先前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的樓廳變得異樣的靜默,座上賓客面面相覷,他們雖非京官,卻也知道在京的官員想進閣老府簡直要爭破了頭,一般官員門房根本就不讓進門,還得甘言媚詞討好門房,賄以銀兩才能得以通報,進得了門也不見得能得到嚴閣老的接見,往往是等到天快黑了得到一句回覆說閣老今日倦了客人明日再來吧;次日天沒亮就去,門房還罵罵咧咧說吵了他好夢,又要等個半天,總算見到嚴閣老了,趕緊獻上禮物,沒說上兩句話就端茶送客了,這官員已經是極感榮幸了,出來遇到同僚就洋洋得意說剛從閣老家出來,閣老很器重,很器重我——

    當然,分宜介橋的嚴府與京城閣老府還是有區別的,可也是能接近小閣老嚴世蕃的所在啊,這個曾漁失心瘋了,自我揭短,與嚴侍郎嫡子有隙這種事都敢說出來,簡直不可理喻,常人遇到這種事都要掩蓋不使人知,只吹噓自己如何受嚴府優待,曾漁卻在這種場合說出在嚴府待不下去,這簡直就是不識抬舉啊。

    一片難堪的沉寂中,忽有一人拍案道:「甚好,這才是讀聖賢書的士子,君子坦蕩蕩,不虛華、不矯飾,不因嚴府權勢而阿諛,合則留不合則去,老夫有你這樣的學生,大慰平生啊。」

    出言大讚曾漁的是江西學道黃國卿,黃國卿早年曾受夏言恩遇,對嚴氏父子擅權一向心懷不滿,今夜多喝了兩杯,聽曾漁這一番言語,就大讚起來。

    黃國卿畢竟是這裡品秩最高的文官,在座的其他官員干笑著贊曾漁幾句,其實在他們心裡曾漁是大跌價了。

    佩服曾漁的也有,比如徐渭,他可是代胡宗憲寫過賀嚴嵩大壽的文章的,為稻粱謀嘛,這個曾漁,倒是磊落。

    林知府臉色有些不好看,卻還是笑道:「據本府所知,嚴侍郎的長子才十五歲,次子自然更幼,童子嘛,曾生與一童子不睦,豈不是小題大做,小孩子不就是今日鬧明日好的嘛。」

    眾賓客紛然稱是,好似堅冰融化,尷尬的氣氛得到了緩解。

    曾漁當然不會把嚴紹庭如何恨他之事說出來,這種事點到為止就好,真要在這個時候把自己與嚴嵩父子撇清,那就是給自己找麻煩,嚴嵩倒台還有幾年,那這幾年自己日子只怕就不好過,今夜這番說明算是個伏筆,以便他日可以為自己辯白。

    曾漁笑道:「學生今年二十歲,也還有孩子氣啊,慚愧慚愧,請諸位大人多多教導。」

    夜宴照常進行,只是沒人再提曾漁和嚴府的事了,有些人已經不看好曾漁,認為曾漁腦子不開竅,自揭其短,不知官場規矩,以後只恐前程堪憂。

    酒宴散時已經敲過了二鼓,除了曾漁,其他人都是住在城內的,曾漁向林知府告辭,林知府皺了皺眉頭,嘆了口氣道:「曾生年幼,不經世事不懂世故啊,且聽本府良言,明年還去分宜教讀,以後好處受用不盡啊。」

    曾漁唯唯,表示受教。

    林知府讓衙役送曾漁主僕出城,這時城門已閉,沒有官府腰牌無法出入。

    林知府在忠告曾漁之時,那邊的戚繼光低聲問徐渭:「徐先生看這曾秀才是何等樣人,既極有智勇,又似愚不可及,真是讓人看不透啊。」

    徐渭當然沒有曾漁前瞻和遠見,他的理解是:「這就是士之風骨,徐某素稱狂狷,但與這位曾朋友相比,卻是自愧弗如啊,此人值得一交,明日我要專請他喝酒。」

    戚繼光與金參將相視一笑,戚繼光心道:「原來是書生意氣士人風骨啊,書生做事有時的確是無法預料的,不過這位曾秀才似乎不僅僅如此,依舊讓人看不透。」

    ……

    翌日一早,曾漁帶著四喜在北門開啟之初就隨第一批民眾進城,他這是要去訪夏楮皮,看能不能施以援助,人要儘量施恩別人,非不得已不要受別人恩惠,不然的話為了報恩就很累,古代常有報恩把命給搭上的,當然,忘恩負義之徒不會這麼想。

    來到東門城隍廟廣場,四喜帶路,徑直來到夏楮皮的紙店前,夏氏紙鋪還沒開門,四喜敲門,過了一會門開了,應門的正是一臉憔悴的夏楮皮,與五月間相比,四十出頭的夏楮皮好似蒼老了十歲,兩鬢皆白,見到曾漁主僕,揉了揉眼睛,認出曾漁來了,驚喜道:「原來是曾公子,哦,曾相公,我聽東岩書院的夏先生說起過,曾相公補考進學了,恭喜恭喜。」

    曾漁道:「夏朝奉,不說這些,不說這些,我是聽小介說起令郎惹上了官司,所以特來探望,看能否盡一點綿薄之力。」

    一聽這話,夏楮皮眼淚奪眶而出,落難見真情哪,當初他只是讓曾漁一家搭了個便船,在船上吃了兩餐飯,如今曾漁在他最困窘的時候自己找上門來說要幫他,怎不讓他涕淚滂沱,同時心裡燃起了希望,曾漁是秀才,能在官府說得上話,說不定可以救兒子一命啊。

    夏楮皮把曾漁請進店中,招呼小夥計上茶上點心,曾漁道:「夏朝奉,你把令郎涉案經過詳實對我說說,任何事都不要瞞我,你若瞞了我,我就幫不了你,令郎已經在獄中,你瞞我無益。」

    夏楮皮指天發誓,絕沒有半虛言,接著便細說兒子無緣無故被捲入這場官司的前因後果,又取出一張紙來,說道:「這是那趙家請的訟師寫的狀告我兒貴瑜的狀紙,我花了錢請人抄錄在此,曾相公你看看,全是誣告啊。」

    曾漁看那狀紙寫道:

    「告狀人趙玉吾,為姦拐戕命事:獸惡夏貴瑜,欺男幼孺,覬媳姿容,買屋結鄰,穴牆窺誘。豈媳憎夫貌劣,苟合從奸,明去暗來,匪朝伊夕。忽於本月某夜,席捲衣玩千金,隔牆拋運,計圖挈拐。身覺喊鄰圍救,遭毆幾斃。雖姦拐未成,而媳自知醜聲四布,無顏見人,遂於次日懸樑吊死。通裡某等參證。竊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齒,誆財殺命,勢更寒心。叩天正法,扶倫斬奸。上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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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佳人常伴拙夫眠

     曾漁看罷狀紙,問夏楮皮:「夏朝奉,這狀紙裡說的『忽於本月某夜席捲衣玩千金,隔牆拋運,計圖挈拐,身覺喊鄰圍救,遭毆幾斃』,是個什麼意思?」

    夏楮皮叫屈道:「哪裡有這等事,我兒貴瑜好端端在店裡,趙玉吾就帶了差人來拘我兒上衙門,若真是姦拐未成,豈有不立即逃跑的道理!趙玉吾說什麼『遭毆幾斃』,我兒何時毆打過他,全是一派胡言,至於說『席捲衣玩千金』,無非是想訛錢而已。」

    曾漁問:「令郎的那塊迦楠香扇墜又是怎麼回事?」

    夏楮皮大嘆一聲道:「唉,這個還真是難以辨解啊,那迦楠香扇墜據說價值數十兩銀子,的確不是我兒之物,鬼使神差卻出現在我兒書桌上,我兒見那扇墜可愛,就系在扇柄上隨手把玩,趙玉吾卻認作是他家之物,街坊也有人證——曾相公,你說若這迦楠香扇墜真是趙家媳婦私贈我兒的,我兒怎麼也要藏起來啊,怎麼會愚蠢到就在街鄰甚至趙玉吾面前展示呢!」

    曾漁點頭道:「是這個理,但官府辦案有時不認理,官府要令郎說出迦楠香扇墜的來歷,說不出,那就是有隱情。」

    「是啊。」夏楮皮愁眉苦臉道:「那扇墜來歷還真是說不清楚啊,真似有鬼物所憑來陷害我夏家子弟,我夏楮皮雖稱不上大善人,可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啊!」

    曾漁道:「不要急,無論怎麼說令郎不會是死罪——」

    夏楮皮忙道:「曾相公有所不知,犬子初上公堂,因為答不出府尊大老爺迦楠香扇墜來歷,就上了夾棍,可憐我兒兩條腿被夾在兩塊檀木之中,行刑的皂隸兩邊用力一收,頓時痛得暈死過去,過了一會甦醒,府尊問他招不招?我兒沒做過那等姦拐之事,你叫他如何招認,府尊就叫皂隸重敲,敲到一百,眼看小命難保,我在堂下看不過,大叫貴瑜我兒你就先招了吧,不招當堂就打死了——我兒熬不過疼,只好招認說迦楠香扇墜是趙家媳婦丟過牆來引誘他的,而他以禮法自守,並不曾與趙家媳婦通姦——府尊就命傳趙家媳婦何氏到堂,何氏就上吊死了,我兒罪證就坐實了——前日我去探監,可憐我兒兩根小腿骨都夾扁了,卻還流淚對我說他沒做過姦拐之事,趙家媳婦也沒丟扇墜引誘他,扇墜實在不知從何而來,他說『爹,我不認罪,我寧被打死也不認罪,我沒做過這種事,我若認了,夏家祖宗都蒙羞』——這幾日府尊忙於防賊守城,無暇讓趙氏父子與我兒對質,所以未結案,依我兒執拗性子,再審時若翻供,那定是定路一條,沒有死罪也會被府尊當堂打死。」

    曾漁搖了搖頭,這事很棘手啊,察言觀色、度情度理,夏楮皮所言不假、其情不偽,問:「夏朝奉,令郎拾到迦楠香扇墜時你是否親眼所見?」

    夏楮皮道:「我那時在東岩啊,是聽說犬子被人告了才急急趕過來的,正趕上他受刑。」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

    曾漁沉吟片刻,說道:「我到貴店到處看看。」

    這個楮皮紙店頗為狹小,門面只有一間,裡面有個八尺見方的小天井,天井後是三間木板房,一間做庫房,一間是夏貴瑜的臥室兼書房,還有一間是廚房,平時在店裡的除了夏貴瑜和一個夏家僕人之外,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夥計,這小夥計是上饒本地人,早來晚歸在店裡幫忙——

    城隍廟廣場四周的這些店舖都是一家連一家,相鄰店舖之間沒有空隙,楮皮紙店的左邊就是趙玉吾的綢緞鋪,右邊是一家大雜貨鋪,據夏楮皮所說,其子與趙玉吾家素無往來,趙玉吾看不起這間小紙鋪,對面相逢都是把頭一扭,一副財富滿滿的傲態。

    曾漁走進夏貴瑜的臥室兼書房,收拾得倒也潔淨,床前一張書桌,靠牆疊著一溜書籍,有唐宋八大家古文,也有時下的名家八股文集子,詩詞歌賦的集子也有一些,看桌上一些寫了字的紙張,夏貴瑜的楷書寫得不錯,學的是柳公權——

    夏楮皮黯然道:「犬子今年二十三歲,幼時也讀過蒙學,參加過兩次縣試,都是榜上無名,夏兩峰先生說犬子不是讀書種子,還是經商務農為好,不然讀迂了反而成了廢物,所以自十八歲起我就讓他跟著我販紙,前年在這裡盤下一個小鋪子就讓他打理,也還勤儉,誰知天降橫禍——」

    曾漁敲了敲書桌靠著的壁板,問夏楮皮:「那邊就是趙家店舖是吧,誰住在鄰室這間?」

    夏楮皮道:「據說就是趙家媳婦何氏的住處。」

    曾漁四下打量,若用梯子架著,冒點險從房樑上還真是可以爬到隔牆的何氏房間去,而何氏要拋擲物品到這邊來也是可以的,不動聲色吩咐那小夥計道:「搬梯子來,我有用處。」

    夏楮皮忙道:「快去快去。」

    小夥計很快從庫房搬來一架七尺來高的短梯,紙鋪庫房為防潮,在房內一層層隔了好幾層,以便存放紙張,高處就需要架梯子搬取——

    曾漁目測了一下,用這種短梯想要攀爬房梁極困難,還差著老大一截呢,問:「沒有別的長梯子了嗎?」

    小夥計張著嘴,傻傻的樣子。

    曾漁道:「去借把長梯子來。」

    小夥計站在門邊手足無措,不知道往哪裡去借。

    曾漁笑了笑:「罷了,不用借梯子了。」問夏楮皮:「夏朝奉,還有一位家僕在哪裡?」

    夏楮皮道:「派他回家取銀子來打點,明後日應該就會回來,唉,禁子要錢,腳骨要醫,哪裡都要使錢。」

    曾漁眉頭微鎖,覺得沒什麼頭緒,夏楮皮所言應該是可信的,夏貴瑜憑這短梯也爬不到趙家媳婦臥室去,趙家媳婦爬過來更不可能,現在的問題關鍵是那塊迦楠香扇墜,不可能憑空來到夏貴瑜的書桌上啊,這事不弄清楚,就解不開此案的困局!

    忽然想起一事,曾漁問:「夏朝奉,那趙家的兒子是何等樣人?」

    夏楮皮道:「原先我也不清楚,我只做生意,哪管鄰里閒事,如今為了犬子這個案子,也多方打聽了一下,趙玉吾是個精明刻薄之人,模樣也像個財主,可他那兒子趙旭卻不像他,年已十九,卻如十二、三歲未發身長大的童子,容貌也不濟,痴呆多笑,街坊鄰居都叫他趙呆官。」

    曾漁又問:「趙家兒子這般不濟,怎麼妻子何氏卻頗美麗?」

    夏楮皮道:「趙家有錢,那何氏卻是妾生女,又且父母雙亡,依其兄長生活,何大郎貪趙家殷實,就把妹子嫁給趙呆官了。」

    曾漁點點頭,在室裡踱了幾步,問:「何氏平日與丈夫親睦與否?」

    夏楮皮道:「人家宅門裡的事外人也不知真切,只知趙玉吾對兒媳頗為寵愛,不然也不會把兩塊珍貴的扇墜送給兒媳把玩——」

    「兩塊扇墜?」曾漁眉鋒一揚。

    夏楮皮道:「趙玉吾說還有一塊漢玉的扇墜,因為兒媳喜歡,就連同迦楠香扇墜一併都給了兒媳何氏,趙玉吾誣說兩塊扇墜全在我兒這裡,公差那日奉票來拘時,還把小店裡裡外外翻了個遍,說是搜查贓物,除了那塊迦楠香扇墜,把紙店本錢銀百餘兩全搜去了,哪裡有趙玉吾說的衣玩珍寶價值千金,漢玉扇墜也是影子也沒有,只不知那迦楠香扇墜到底從哪裡來的,若說是何氏隔牆拋來的,我兒又說絕無此事,何氏從未與他說過一言半語,而且禍從天降之前,我兒根本不知道隔牆就是趙家兒媳的臥室。」

    曾漁道:「那何氏尋了短見,這下子沒有了對證,府尊有了先入之見,想要翻案很難啊。」

    夏楮皮當然明白曾漁說得是實情,垂淚道:「實在無法可想,我只有勸我兒認罪,可免用刑,但聽人說府尊大老爺對這等姦情案子最是惱恨,又牽涉了人命,只怕會重判,雖不至死,充軍徒刑應是難免,本來何氏若是不死,也就杖責幾十、追贓入官,現今可就苦了。」

    曾漁雖有心幫助夏家,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迦楠香扇墜為何會出現在夏貴瑜手裡,這個疑點搞不清楚,他也不可能全力幫助夏家訴訟,施以援手可以,但不能枉法,這可是人命案子——

    既然來了,也不好立即就走,曾漁道:「夏朝奉你忙你的去,我在這房間坐一會,看能否理出點頭緒來。」

    夏楮皮連聲道:「好好好,曾相公你坐你坐——小吳,去把點心和茶水端到這屋裡來,再把火盆給燃上,給曾相公驅寒。」

    曾漁道:「火盆就不必了——」

    話音未落,忽聽臨街的店門被拍得「啪啪」響,有人叫道:「老夏,開門,開門。」

    這些日子這夏家紙鋪已經關門沒有營業,方才曾漁和四喜主僕敲門進來之後,姓吳的小夥計就又把店門關上了,因為怕隔壁的趙家人來哭鬧,趙玉吾要夏楮皮出何氏的喪葬錢,說這都是被夏貴瑜逼死的,夏楮皮若不出錢,趙玉吾就要把屍首抬到紙鋪這邊來,夏楮皮無奈,只好封了六兩銀子讓小夥計送去,趙玉吾嫌少,吵鬧個不休——

    拍門聲山響,讓人心裡打顫,夏楮皮既淒楚又尷尬,低聲道:「曾相公你坐,我去看看。」佝僂著身子出房門往店門走去,夏楮皮四十歲出頭,這一下子就老了二十歲。

    等夏楮皮和小夥計出了房門,四喜就對曾漁說:「少爺,依小的看那夏大官是冤枉的,那塊迦楠香扇墜有可能是五通神攝來給了夏大官,五通神很靈的。」

    曾漁知道江南有廟祀五通神的習俗,五通神又稱五郎神或者五猖神,非佛非道,其實是一種作惡的妖鬼,據說喜******女,《聊齋誌異》就有一篇是寫五通神的劣跡——

    曾漁略帶譏諷道:「到了公堂之上,難道好推說迦楠香是五通神攝來的?」

    四喜撓頭道:「那該怎麼辦,夏朝奉真是可憐。」

    就聽得店門那邊夏楮皮又在哀求誰,一邊是冷言惡語,一邊是卑詞苦情,曾漁出了房門,一步跨過那小天井,就到了臨街店面大間,只見兩個皂隸橫眉立目站在門邊,夏楮皮打躬哀求,說是已讓家人送銀子來,千萬不要虐待他收監的兒子——

    兩個皂隸看到一個秀才從裡面走出來,趕緊站直身子,作了個揖,這是必要的禮數,皂隸是下九流人物,極卑賤的,子弟都沒有參加科舉的資格,但因為在官府衙門裡辦事,大多數皂隸擅長的就是狐假虎威、欺壓良善,今日來是向夏楮皮勒索銀錢,說夏貴瑜在監中如何吃喝用度,若不給他們錢,夏貴瑜就要遭罪——

    這兩個皂隸面生,想必是府衙刑廳的,曾漁問:「兩位公差何事上門?這位夏朝奉是小生的遠親。」

    兩個皂隸也不認識曾漁,二人對視一眼,心想:「這姓夏的找了個秀才給他撐腰哪,人命案子,秀才頂個屁用。」

    左首那皂隸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道:「這位相公既是老夏的親戚,想必也清楚他兒子犯的是什麼案子,府尊大老爺最恨這種案子,舉人、進士說情都沒用。」言下之意就是你這小小秀才想要在府尊面前關說還沒那麼資格。

    曾漁點頭道:「這案子我知道,我是問你二人上門有何事?是府尊要再審此案了嗎?」

    一個皂隸含含糊糊道:「也快了,現在山賊已經剿滅,府尊大老爺就要提審此案。」

    另一個皂隸知道有這秀才在此,不便向夏楮皮勒索財物,便扯了扯前面皂隸的窄袖,對夏楮皮道:「老夏,就是那案子的事,我二人好心提醒你一聲,沒別的事,我二人先走了。」

    夏楮皮急了,這兩個凶煞沒勒索到財物,這下子回去定要折磨他兒子夏貴瑜,趕忙上前一手一個拖住道:「兩位差爺請到裡面坐,裡面坐。」

    一個皂隸乜斜著眼道:「這裡面冷嗖嗖的有什麼好坐的,走嘍走嘍。」分明就是威脅,對立在一邊的曾漁並沒什麼忌憚。

    夏楮皮急得不行,緊拉兩個皂隸不放,生怕一鬆手兩個皂隸就飛一般跑去大牢折磨他兒子,哀求道:「我的確已派家人回永豐取銀子來打點用度,這兩日一定會送到,小兒在獄中勞煩兩位差爺一定看顧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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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鼠跡靈機

     兩個皂隸沒當場要到銀錢本就心中不快,又有個莫名其妙的秀才站在邊上想要斷他們財路,更是惱火,見夏楮皮拽住他二人不放,當下一齊用力一甩,將夏楮皮摔跌在地上,心裡想的是:「這些奸商,不給他來點厲害手段,他把銀子看得比命還要緊。」甩手就走,準備回刑廳牢房收拾收拾夏貴瑜——

    曾漁和四喜趕緊把夏楮皮攙起,見夏楮皮臉都跌破了,曾漁豈能不惱,喝道:「等一下。」

    兩個皂隸轉過身,其中一人神情還有些譏諷,拉長語調問:「這位相公有什麼吩咐?」

    曾漁指著左顴骨破皮流血的夏楮皮道:「你二人打傷了他,拍拍手就走人?」

    「嘿耶!」那皂隸怪叫起來:「你這秀才不講理,我二人何時打了他,是他拽住我二人不放,妨礙公幹,我二人一掙,他脫手跌跤,這怪得了誰來!」

    夏楮皮連聲道:「曾相公,曾相公,是我自己不慎跌跤,擦破皮而已,不妨事不妨事。」

    另一個皂隸聽夏楮皮這麼說,態度囂張起來,冷眼看著曾漁道:「你這秀才想要訛人是吧,秀才慣於包攬詞論、為非作歹,可現今府尊乃是青天大老爺,豈會被你這秀才愚弄,上回有個姓蔣的秀才也是如你這般作惡,被府尊大老爺革了秀才功名不說,還當場打了幾十大板,哈哈。」

    小廝四喜一直沒吭聲,聽到皂隸說起「蔣秀才」,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個皂隸本來也在笑,看到四喜笑,他二人卻怒了,這麼個小奴才也敢這般放肆大笑,明顯是嘲笑他們嘛,豈有此理,這秀才略敬三分也就罷了,這小奴才得教訓教訓,即便是秀才的奴僕也沒什麼好忌憚的,真要鬧起來,就說秀才縱容奴僕妨礙公幹,這姦情案子涉及人命,不怕這秀才——

    一個大手大腳的皂隸沖上去就要甩四喜一個大耳括子,曾漁腳更快,袍底生風,一腳踹在這皂隸的右胯上,皂隸「啊喲」一聲倒了,曾漁進學成了秀才,祖傳散手並未丟下,不怕秀才會八股,就怕秀才會功夫啊。

    另一個皂隸見狀想要衝過來抓住曾漁,踏前一步又立定腳步,怒叫道:「你這秀才打人,欺人太甚,我二人是在為官府辦事,你毆打公差,今日可定要與你去府尊大老爺面前說個明白,難道戴頂方巾就可以橫行霸道嗎?」

    曾漁道:「很好,我就隨你們去見府尊。」

    那挨了曾漁一腳的皂隸卻躺在地上不起身,一邊揉著胯骨一邊叫道:「我骨頭斷了,走不得路了,叫一頂籃輿抬我去見府尊。」

    曾漁心裡有數,這大冷天棉褲多厚實,他那一腳何至於把這皂隸踹得骨折,說道:「你要真是個狠貨,就自己把腿打折了才好來訛我,不然等下驗傷不就露餡了。」

    這時大約是辰時正牌,暖暖冬陽升上東門城樓,城隍廟廣場人逐漸多起來,見這邊有人打鬥爭吵,就都圍過來看熱鬧,那裝作傷得很重的皂隸愈發呻吟得起勁,控訴秀才當街打人、說秀才想要包庇夏貴瑜****致死罪——

    從來皂隸口碑就不好,雖然滾在地上呼痛叫屈,倒沒博得多少同情,只有綢緞段趙家的人大喊大叫,罵禽獸夏家、罵黑心秀才,趙家綢緞鋪是剛剛才開門營業的,這些日子趙玉吾的綢緞鋪生意差了許多,趙玉吾氣急敗壞,這時見夏楮皮請了個秀才妄圖翻案,怒不可遏,上前揪著夏楮皮要廝打——

    圍觀的人群忽然兩邊分開,兩個佩刀軍士走了進來,後面有三個人,曾漁看時,卻是來福、黃頭役和徐渭,來福嗓門很大:「曾少爺,這位徐先生找到你宅子裡去了,我知道你和四喜來了這邊,就帶他們過來了。」

    徐渭大笑道:「曾朋友,這架勢不小,這算是看潘安還是看衛玠。」

    曾漁笑道:「讓徐先生笑話了,大夥都是看我怎麼被兩個皂隸訛詐的。」

    黃頭役正向曾漁作揖,一聽曾漁這麼說,眼睛就瞪了起來,盯著那兩個皂隸問:「怎麼一回事,你們兩個要訛詐曾相公?」

    兩個皂隸都傻了,站著的那個皂隸還狡辯道:「黃班頭,黃班頭,是這位曾秀才要訛詐我二人,還毆打小范。」

    黃頭役怒極,林府尊的座上賓、嚴府西席曾相公訛詐你們兩個皂隸,還有比這話更荒唐的嗎,刑廳的皂隸雖然不歸他管,這時也要管一管,上前一腳踢在那個歪在地上的皂隸肩臂上,低吼道:「給我起來,再裝死直接抬去埋了。」

    那皂隸一骨碌就爬起來了,這傢伙倒是能見風使舵,立即向曾漁賠罪道:「曾相公,曾相公,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曾相公,曾相公儘管老大耳括子打小人出氣。」說著把臉湊到曾漁跟前,圍觀民眾爆發出一陣哄笑,這皂隸卻是面不改色。

    黃頭役看了看曾漁臉色,沖那皂隸喝道:「曾相公貴人之體,稀罕打你,我代曾相公給你一個教訓。」一個大耳光甩過去,那皂隸半邊臉頓時紅腫起來。

    曾漁止住道:「不要打人,有理論理,方才我的確踢了他一腳,卻是因為他要打我這個書僮,乃是自衛,至於是否骨折重傷,黃頭役帶他二人回去驗傷,請府尊判決,該要我賠多少銀錢治傷我都認賠。」

    那兩個皂隸聽曾漁這麼說,臉都綠了,他們這時已經猜出這位秀才是誰了,應該就是那位曾漁曾秀才吧,這幾日上饒城大街小巷、茶館酒肆都在說曾秀才如何誘敵入戚將軍的包圍圈一舉剿滅的事蹟,因為有龍虎山道士參與其中,就越傳越神,說什麼曾漁早半年就算到自己有難,特意改變自家宅子的風水,果然逢凶化吉;又說曾漁得到了龍虎山張大真人派遣的六丁神將的護佑,其中一位六丁陰神玉女還現形於上饒府衙,為府尊等諸多老爺們所親見——

    這兩個皂隸雖然沒見過曾漁,可也聽過曾漁的傳說啊,曾漁是不是神仙先不管了,但府尊大老爺極為看重曾漁卻是事實,他二人這不是作死嗎,竟惹到曾漁頭上——

    兩個皂隸對視一眼,一齊跪下哀求曾漁饒恕,曾漁沒空在這兩個皂隸這裡耍威風,擺手道:「走吧,走吧,我與徐先生還有事要長談。」見兩個皂隸賴著不肯走,便對黃頭役道:「黃班頭,帶他們走,別妨礙我與徐先生。」

    徐渭也說:「黃班頭回去吧,今日我就與曾公子待在一起了,晚邊再回衙門。」

    黃頭役嚴厲地推搡著那兩個皂隸走,順便把圍觀人群驅散。

    曾漁吩咐來福先回宅發,就說他要晚些回家,來福答應一聲就要走,徐渭把他叫住,賞了幾十文錢讓來福買些熟食吃,算是帶路錢。

    先前冷眼旁觀的趙玉吾也趕緊回到自家綢緞鋪,他要先打聽清楚夏楮皮請的這個秀才是哪裡來的訟師,竟連黃班頭都要點頭哈腰,趙玉吾認定曾漁是個訟師,秀才懂《大明律》,做訟師的不少。

    夏楮皮還擔心那兩個皂隸回刑廳會拿他兒子夏貴瑜撒氣,曾漁安慰道:「這個不用擔心了,令郎在監中暫時是不會多受罪。」轉身向徐渭揖問:「徐先生,尋在下有何事?」

    徐渭搓著手笑道:「別無他事,就是特意來找你喝酒的——曾朋友怎麼被兩個皂隸纏上了?」

    夏楮皮是商人,還是有點眼力和知道趨奉的,他見這位徐先生是府衙黃班頭送來的,身邊還有兩個挎刀軍士扈從,顯然很有身份地位,忙道:「徐先生、曾相公,現在酒店還沒開門,不如先到小店坐著喝茶敘談?」

    曾漁知道徐渭智力高超,有心向他請教這個奇案,便道:「徐先生,這位做紙張生意的夏朝奉是我同鄉,在下落魄時曾得夏朝奉相助——」

    夏楮皮在一邊連連擺手,表示愧不敢當。

    曾漁續道:「夏朝奉令郎日前遇到了官司,在下瞭解了案情之後,覺得此中頗多蹊蹺,卻又琢磨不透——徐先生,就到夏朝奉店裡小坐,聽在下說說這個奇案如何?」

    徐渭欣然道:「徐某游幕多年,做的都是筆墨書啟的幕客,這刑名卻是沒做過,左右無事,今日就與曾朋友一道推詳推詳這個案子。」

    曾漁就逕自引導徐渭進到夏貴瑜的臥室,夏楮皮麻利地上茶,小夥計發好火盆端來了,曾漁將夏貴瑜案始末細說了一遍,夏楮皮在一邊不時補充幾句,徐渭道:「待林知府再提審時,在下可以申請旁觀審案,看能不能從趙氏父子的證詞中尋到破綻。」頓了頓,又道:「還是迦楠香扇墜的問題,扇墜說不清來歷就沒法翻案。」說這話時,隨手伸到書桌點心盒子拈起一塊雞春餅正要送到嘴邊,突然發現這餅缺了一個大口子,不禁眉頭一皺,將這塊雞春餅放回點心盒子——

    夏楮皮看到了,好生羞惱,陪罪道:「徐先生,對不住對不住,這定是我店裡那小夥計饞嘴偷吃——」

    夥計小吳就在門邊,叫屈道:「朝奉,我沒有偷吃,是老鼠偷吃的。」小夥計的話半真半假,方才趁夏楮皮和曾漁在門外與皂隸爭執之機,他悄悄溜進來偷餅吃,正看到兩隻老鼠在啃糕餅,他趕跑了老鼠,挑了一塊完好無損的餅狼吞虎嚥吃了,老鼠吃過的啃咬過的餅依舊收在盒子裡,等下夏朝奉發現餅少了就全賴到老鼠頭上。

    曾漁看到書桌上散落著一些糕餅碎屑,桌角還有老鼠爬過的痕跡,笑道:「真有老鼠偷吃,不要錯怪了吳夥計。」忽然心中一動,問:「這房子常有老鼠出沒?」

    夥計小吳道:「老鼠極多,大白天都能看到,在牆角邊亂竄,桌上椅上都有老鼠屎,還常把庫房裡的紙咬壞,夏大官以前說了好幾次要養一隻貓來防鼠。」

    夏楮皮搖著頭道:「這房子有些年頭了,老鼠多也是無可奈何。」

    曾漁問夏楮皮:「令郎說迦楠香扇墜就是在這房間書桌上拾到的?」

    夏楮皮點頭道:「犬子是這麼說的,就是這疊書,他抽取其中一本,那扇墜就滾落下來了。」

    夥計小吳力證道:「夏大官真是冤屈的,那日小的就在邊上,親眼看到這扇墜從書上掉下來,當時夏大官很高興,搖頭晃腦的說什麼書中自有玉,快哉快哉的。」

    夏楮皮嘆道:「誰知道那扇墜竟是來禍害我兒的!」

    徐渭看著曾漁若有所思的樣子,笑問:「曾朋友是不是悟到了什麼?」

    曾漁抬眼看徐渭,二人相視一笑,心知雙方都想到一塊去了,曾漁笑道:「徐先生也想到那扇墜極有可能是老鼠從隔壁拖來的是吧,只是這依然不能作為呈堂證供,因為老鼠不會說話啊。」

    徐渭想了想,說道:「我已有計較,能不能成就要看天意了。」起身道:「案子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們找酒樓飲酒去,我早起至今還飢腸轆轆呢。」

    夏楮皮連稱怠慢,跟著曾漁和徐渭出了店門,問道:「不知徐先生和曾相公能否賞臉,由我請兩位到酒樓小酌幾杯?」

    徐渭說話直來直去:「不用你請,今日我專請曾朋友,曾朋友是少有的讓徐某敬佩的人物,我請朋友喝酒不喜他人打擾。」

    曾漁道:「夏朝奉你先去探望令郎吧,這案子我會留心的,能出十分力,我不會留一分。」

    夏楮皮感激涕零,誰會知道杉溪驛渡口那順水人情竟會有這樣湧泉之報,雖然救兒子夏貴瑜依然沒有頭緒,但有曾漁和這位來頭不小的徐先生相助,總比他自己無助地奔走好上百倍了。

    徐渭與曾漁並肩在城隍廟廣場上閒步,四喜和那兩個挎刀軍士跟著,雪後天晴,冬陽暖人,臘月十七,年關將近,來此購置年貨的民眾甚多,五日前這上饒城還是一片風聲鶴唳,百姓都擔心過不好年了,沒想到山賊這麼快就潰敗了,上饒週遭未受任何襲擾——

    徐渭指著一家匾額為「太白遺風」的酒肆道:「就這一家吧?」

    曾漁微笑道:「在下遷居上饒城是八月間的事,這幾個月也是在外奔波,這上饒城的茶館酒肆還真是不熟悉,那就『太白遺風』吧。」

    上到酒樓,酒保上酒上菜,徐渭與曾漁對坐而飲,曾漁對酒保道:「給這兩位軍戶一壺酒、一隻香醋雞,我那小廝也給他一盤糯米子糕讓他慢慢吃。」

    那兩個挎刀軍士大喜,躬身道:「多謝曾相公,多謝徐先生。」

    徐渭笑道:「謝我作甚,是曾秀才請你們的,我可不付錢,哈哈。」

    幾杯熱酒下肚,寒氣退散,胸膽開張,曾漁開口道:「徐先生——」

    徐渭道:「我與你一見如故,你就叫我老徐,我稱呼你一聲老弟,如何?」

    徐渭是不拘小節灑脫不羈之人,曾漁道:「弟就以老兄稱呼你吧——老兄先前說已有計較,弟心癢難熬,只想忙知道老兄妙計將安出?」

    徐渭嚼著醬香鵝,上唇髭鬚一動一動,笑道:「老弟是裝傻,既已知道那扇墜有可能是老鼠叼來的,怎麼還會不知道我的計較,無非是讓衙役皂隸去趙、夏兩家挖鼠洞而已,至於能不能找出另一塊漢玉扇墜,那就是天意。」

    曾漁笑道:「不是裝傻,是不能確定的事太多。」

    徐渭忽然皺眉道:「對了,趙家的那塊漢玉扇墜是否真的遺失還不好說,若是趙玉吾偷偷藏起來,那挖鼠洞也沒用,趙家是苦主,總不能叫皂隸去抄搜趙家,挖鼠洞尚可借個名義。」

    曾漁喝了一口熱酒,說道:「以弟拙見,趙家那塊漢玉扇墜應該是真的丟了。那趙玉吾狀紙上說夏貴瑜席捲他趙家媳婦的衣玩千金,但真真確確丟的只有兩塊名貴的扇墜,這事街坊四鄰都知道,因為以前趙玉吾經常是兩塊扇墜輪換著在街鄰面前賣弄,後來沒看到了,說是兒媳何氏喜歡,就都給了兒媳,四鄰對此都是竊笑非議。再後來街坊看到夏貴瑜有了一塊迦楠香扇墜,極是詫異,就故意向趙玉吾說想再欣賞一下那塊迦楠香扇墜,趙玉吾得了幾句奉承話,就回去向兒媳何氏討要,何氏遍尋不見,趙玉吾只好出來對眾人說媳婦把扇墜借給娘家兄長把玩了,一時討不回來。那些促狹的街鄰就說紙鋪的夏大官有一塊扇墜,力邀趙玉吾去看,趙玉吾就去了,那夏貴瑜並無推辭,把迦楠香扇墜取了出來任眾人觀賞——據鄰人所言,那趙玉吾當時就滿臉通紅,盯著那廢除一言不發。夏貴瑜不知就裡,還說『老伯莫非疑我家小本生意不該有這玩器嗎?老實對你說,是別人送我的。』其實夏貴瑜也不知扇墜從何而來,說撿的多難聽,就說是人送的,在趙玉吾聽來這豈不是極大的羞辱,睡了他媳婦竟還當面譏誚他,簡直當場就要咆哮起來,卻又愛面子,忍氣出來了。那些街坊可惡,更因為趙玉吾平時喜歡批評別人,說張家扒灰、李家偷漢,所以街坊四鄰存心要看趙玉理笑話,七嘴八舌,冷言冷語,逼得趙玉吾不得不告起狀來,原以為只是和奸案子,打些板子、看個笑話也就罷了,沒想到出了人命。」

    徐渭道:「自來沒有這般囂張的姦夫,敢在****的公公面前賣弄,這不合情理,無法理喻。」

    曾漁道:「是這麼個理,但查不出迦楠香扇墜的來歷就無法翻案,林知府對本府風化甚是看重,姦情案子一律重處。」

    徐渭點點頭,又道:「趙家媳婦何氏也是奇怪,既然與夏貴瑜沒有姦情,為何一聽說要上堂見官就上吊死了呢!」

    曾漁道:「他人閨闥之事不好妄測,只要能找到夏貴瑜那塊扇墜的來歷,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徐渭嘿然道:「老弟去向林知府說情挖鼠洞便是,你有這個面子。」

    曾漁也就不客氣,笑嘻嘻道:「這事還要老兄想個不露痕跡的法子,要扭轉府尊大人的成見可不易,而且弟與那夏朝奉有點交情,萬一府尊大人說我與夏家父子狼狽為奸,預先把漢玉扇墜塞到鼠洞裡那我還真無法辯白啊。」

    徐渭認真道:「老弟不是那樣的人。」

    曾漁離席一揖:「多謝徐老哥,知己啊。」

    徐渭哈哈大笑,說道:「分宜嚴氏權勢熏天,你都不去攀附,豈會為一個紙商作偽證。」

    曾漁微笑道:「弟出身堪輿世家,又且好讀史,對功名利祿看得較淡,求的是清閒自適的生活,嚴氏的榮華富貴與我何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更何況官場富貴。」

    徐渭讚道:「老弟有道家仙氣,不是道學腐氣——聽說你與龍虎山張家還有淵源?」

    曾漁含糊道:「弟與大上清宮的一位高功老法師有點交情。」隨即岔開話題道:「老兄雖然知我,但林府尊卻不這麼認為,你說我有這個面子,昨日夜宴我直陳自己只不過是個伴讀,而且還把嚴侍郎的嫡子都給得罪了,我的面子在府尊那裡是大跌價了。」

    徐渭正待開口說話,卻聽酒樓外有人在叫:「曾相公——曾相公是在這樓上嗎?」

    四喜立即跑到樓窗邊應道:「是這邊,這邊。」

    徐渭側耳道:「似是那個黃頭役的嗓門,怎麼又找來了?」

    四喜點頭道:「是那個黃班頭,好像有什麼急事。」

    「咚咚咚」樓梯響,黃頭役跑上來了,向徐渭和曾漁二人唱個肥喏,氣喘吁吁道:「曾相公,府尊有請。」

    曾漁問:「有何急事?」

    黃頭役道:「分宜嚴家派了人來要見曾相公,說是得知南城、撫州一帶山賊猖獗,擔憂曾相公安危,特地派人來問。」

    徐渭大笑起來,大聲道:「老弟,你說在林知府面前你有沒有這個面子,這是嚴府伴讀能有的禮遇嗎!」

    曾漁料想是嚴世蕃長子嚴紹慶派來的人,嚴紹慶與他很投緣,是真把他當師友相敬的,笑道:「的確是伴讀,並無虛言,自來只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誰見過自貶自污的,我只是實話實說。」

    徐渭搖著頭道:「老弟是有大智慧的人,我感覺你有避凶趨吉的能耐。」

    曾漁笑道:「弟的祖處乃是興國三寮嘛,青囊術、馬前課都會一些,嘿嘿。」

    結了酒錢,二人下了樓,黃頭役已雇好兩頂暖轎等著,上轎一路輕快到了府衙廨舍,曾漁剛下轎,就見兩個人迎上來,其中一人正是嚴紹慶的心腹僕人嚴健,另一人曾漁也認識,就是嚴氏寄暢園裡的護院,姓樊,上回跟著嚴世蕃到達龍虎山。

    「曾先生,曾先生——」

    嚴健大步過來,納頭便拜,抬起頭來滿臉笑容,道:「得知曾先生平安到家,小的不勝欣喜,我家大少爺自先生離開分宜後,一直十分掛念,又聽說前途有山賊作亂,更是擔心先生的安危,便命小人和樊哥兩個前來廣信府探望曾先生是否平安回鄉,我二人馬不停蹄,日夜趕路,今日一早進的城。」

    曾漁很是感動,拍著嚴健和樊護院的肩膀道:「辛苦了辛苦了,紹慶公子的情義讓曾漁銘感五內。」

    林知府的一位姓張的幕友也與嚴健二人一道在廨舍門前等候,曾漁與嚴健二人寒暄時,這張幕友就與徐渭揖談,徐渭道:「在下昨夜給胡部堂的書信,草稿已寫就,準備今日一早謄清寄出,早起卻發現失了第一張草稿,等下我再去找找。」

    張幕客一聽這話就有些緊張,寫給胡部堂的信啊,其中定有機密,這要是遺失了那可不是小事,忙道:「會不會是被風吹落到地上了?」

    徐渭道:「我這就再去找找。」向張幕客拱拱手,又對曾漁道:「老弟,我先回客房,等下再尋你喝酒。」

    張幕客見兩個拔刀軍士護送徐渭進廨捨去了,心想:「廨舍內又沒有閒雜人等,會有誰去偷一張草稿紙,定是徐渭自己夾在故紙堆裡或者被風吹落在牆根屋角,很快就能找到。」這樣一想便寬下心來,上前對曾漁道:「曾公子,府尊在南衙後堂等著曾公子,有些話要說。」

    上回林知府見到嚴世蕃就比較阿諛,對曾漁分外禮遇也是因為曾漁和嚴家的關係,曾漁昨夜的撇清的確讓林知府有些失望,今日上午卻見分宜嚴府特意派人來探望曾漁安危,讓林知府九分驚喜一分惱火,見曾漁隨張幕客進來,起身迎了數步,笑著埋怨道:「曾生,分宜嚴府對你可是敬重有加啊,你昨夜卻說不再赴嚴府為西席,這如何對得住嚴府的禮賢厚義。」

    這個時候曾漁只有部分實話實說,對林知府說了嚴世蕃的兩個兒子明爭暗鬥,庶長子嚴紹慶為人寬厚,嫡次子嚴紹庭有些刻薄,他處在其中頗為尷尬,所以要辭掉嚴府的教席。

    林光祖對嚴世蕃的兩個兒子的情況瞭解得很不少,聽曾漁說罷原委,心裡暗暗惋惜,嚴世蕃次子嚴紹庭的母親柳氏乃安遠侯柳珣之女,曾漁若是與嚴紹庭親近那可就不是與庶長子嚴紹慶交好能比的,當然,這話現在已經不好對曾漁說,不管怎樣,曾漁在分宜嚴府上下很有地位——

    正說話間,忽見張幕友匆匆跑來道:「府尊,有件事不大妙,徐先生寫給胡部堂的信遺失了一張,遍尋不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7
第187章 說媒與論畫

     張幕客掛心著徐渭丟失信件草稿的事,在林知府與曾漁說話之際他就去廨舍客房探詢,徐渭與兩個軍士已把房間找了個遍,書桌上的書籍和紙張都清理過了,可那張草稿紙就是找不到,不翼而飛了——

    若是尋常信件草稿丟了也就丟了,無所謂,但這可是寫給閩浙總督胡宗憲的信,若是洩露了什麼機密,府衙上下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所以張幕客就匆匆趕來向林知府稟報,林知府忙問張幕客:「那徐先生怎麼說?」

    張幕客道:「徐先生倒是沒說什麼,但看他那著急的樣子,想必是要非找到那頁草稿不可的。」

    林知府皺眉道:「去看看。」出了南衙後堂,又吩咐道:「把昨夜在廨舍當值的衙役和僕傭全部召集起來,一個也不許遺漏,若有傳召不至者,立即緝拿。」

    曾漁不動聲色地跟在林知府來到廨舍客房,就見徐渭在簷廊上撣袍褂上的灰塵,抬眼看到林知府走了過來,便上前作揖道:「些許小事驚動府尊了,罪過罪過,一張信稿,丟了就丟了吧,只要不流傳出去,倒也無妨。」

    林知府聽徐渭這麼說,更是心頭一緊,道:「徐先生放心,這廨舍來來去去就是這麼些人,那張信稿一定能找到的。」

    徐渭道:「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不要緊,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府衙的五大頭役全部趕到,先是核實昨夜當值的差役和奴僕,把這些人全部召集起來問話,林知府神色凌厲,五大頭役慄然自危,下面那些公差僕役個個臉有驚懼之色——

    曾漁和徐渭袖手立在廊上觀望,曾漁低聲道:「這事情鬧得有點大吧。」

    徐渭含笑道:「無妨,府衙承平日久,難免有人懶惰懈怠,這也算是查找漏洞預警演習。」

    問話半晌,那張不翼而飛的稿紙依舊毫無消息,林知府性情急躁,即命將昨夜在廨舍當值和侍候的十二名衙役、十六名僕傭全部收監,對其中幾個在廨舍客房侍候的衙役僕傭更是要動用夾棍,林知府對夾棍有偏好,動輒就對疑犯用夾棍——

    曾漁輕嘆道:「這夾棍是能隨便用的嗎,古來這兩塊無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夏朝奉兒子的小腿骨都被夾棍夾扁了,又不是凶狠堅忍的江洋大盜,誰受得了這種酷刑,就算是一隻狗熊也會被打得自認是兔子,我敢說這幾個衙役僕傭一用夾棍,個個都會承認草稿紙是他們偷的,至於為什麼偷,那原因多了,但要找回那張草稿紙,嘿,怎麼可能!」

    徐渭搖著頭笑,說道:「狗熊會自認是兔子,這比方打得好,現在這齣戲也演得差不多了,不能讓無辜者遭罪,我老徐要登場了,老弟你還繼續看戲?」

    曾漁笑道:「看徐老兄演技。」

    徐渭咳嗽一聲,走過去對林知府道:「府尊,切莫對這些人用刑,畢竟只是一張草稿紙而已,在下方才憶起一事,昨夜打好草稿之後,怕紙被吹走,隨手放了一塊蔥糖在上面壓著,早起時發現第一張稿紙和蔥糖都不見了,會不會是飢鼠偷糖吃,順便把那張草稿也拖走了?」

    一邊的張幕客眼睛一亮,忙道:「徐先生說得有理,這廨舍頗多老鼠,老鼠偷糖時因為糖粘住了紙,就一併拖走了,只要搜索鼠穴,定能找回徐先生的草稿紙。」

    林知府便命這些衙役僕傭在這一排客房查找鼠穴,挖地三尺也要把徐先生的草稿紙找到。

    那些衙役僕傭聽說要收監受刑的,正嚇得魂不附體,這時豈有不賣力的,一個個貓腰在牆根屋角仔細搜尋,也不及去找鉤子等工具,直接用手掏——

    這邊林知府和徐渭幾個還沒說上幾話,就聽一個衙役大叫起來:「大老爺,大老爺,找到了,找到了。」隨即就有一個皂衣衙役飛一般跑過來,單腿下腿,雙手捧著一個紙團呈上,喜氣洋洋獻寶一般。

    張幕客接過紙團,略微展開拂了拂上面的土屑碎末,便轉遞給徐渭道:「徐先生看是不是這張紙?」張幕客遊幕多年,很是謹慎,徐渭對這草稿紙這般看重,他當然不便覷看。

    徐渭掃了一眼,大聲朗誦了幾句,笑道:「就是這張,還真是被老鼠給拖走了,這老鼠該上夾棍,哈哈。」

    廨舍一片緊張的氣氛霎時輕鬆起來,林知府、張幕客等人都是滿臉笑容,徐渭道:「這要怪我自己不慎,不但驚擾了府尊,還差點讓無辜者受刑,罪過罪過。」

    張幕客打圓場道:「找到就好,皆大歡喜。」

    曾漁向林知府告辭,林知府心情不錯,說道:「就在廨舍陪徐先生喝兩杯吧。」

    曾漁道:「學生已約徐先生晚上痛飲,中午就與嚴府兩位家人敘敘話。」

    林知府道:「那也好,嚴府家人遠來辛苦,是要好生款待一番,這算府衙的開支吧——黃勞,領曾秀才到戶科房支取五兩銀子。」

    黃勞就是那黃頭役,黃頭役應聲上前,點頭哈腰道:「曾相公,小的帶曾相公去戶科房。」

    徐渭送出幾步,低聲道:「好極,官款吃喝。」哈哈大笑,掉頭回客房去了。

    黃頭役跟在曾漁身邊,一臉討好道:「范麻子兩個得罪了曾相公,小人還未及向府尊大老爺稟報,曾相公說要怎麼懲治他二人?」

    曾漁道:「不必了,叫他二人收斂一些,莫做這些勒索良民之事。」

    「是是是。」黃頭役點頭如雞啄米:「不過這次還是要讓他們受點教訓,竟敢訛到曾相公頭上,豈不是作死。」又道:「曾相公那位同鄉之子夏貴瑜,小人已吩咐刑廳衙役多多照拂,受罪就決不會了。」

    曾漁道:「多謝黃班頭,照律法辦事就好,既不循私,也不要枉法。」

    黃頭役又是一陣「是是是」,領著曾漁到戶科房支取了五兩銀子,恭恭敬敬送曾漁出門,四喜和兩位嚴府家人在儀門邊等著,一起回北門外宅子,嚴健竟還帶著送給曾漁母親的禮物,貂鼠裘襖一件、銀抹金嵌寶首飾一副,另有雜禮若干,都是方便長途攜帶,不易破損的——

    嚴健道:「大少爺和曹奶奶吩咐了小的,到了上饒見到曾先生平安無恙,也要到府上向曾奶奶磕個頭再回去。」

    樊護院道:「我二人下午就動身回分宜,大少爺一直掛心著等我二人消息呢。」

    曾漁道:「兩位長途奔波辛苦,怎麼也要歇一夜再走,就住在寒舍,回去後對紹慶公子說是我硬要留你二人,紹慶公子必不會埋怨你們,而且我還要給嚴二先生和紹慶公子分別寫封長信,下午就走哪裡來得及。」

    嚴健和樊護院甚喜,他們也想歇一夜再上路啊,可紹慶少爺吩咐了他們一有曾先生平安的消息就立即返程報信,本不敢耽擱,現在好了,有曾先生這句話,紹慶少爺定然不會責怪他二人,於是欣然來到北門外曾宅,要給曾漁母親磕頭。

    廳堂上吳春澤與鄭軾在烤火品茶敘談,見到曾漁,吳春澤大聲道:「九鯉賢弟讓我好找,昨日考完就來找你二人喝酒,影子也不見,今日上午辰時就來了,等了老半天。」

    曾漁笑道:「抱歉抱歉,中午你好好灌我三大杯。」

    鄭軾道:「吳兄,九鯉的酒量你我都比不得,中午我二人喝一杯,他三杯,這樣或者能夠一拼。」

    曾漁吩咐四喜和來福去買一罈好酒,上饒特色菜香醋雞、醬香鵝不錯,各買一隻,其餘羊肉、活魚買來讓俞廚娘烹製。

    吩咐畢,正待領著嚴健二人進內院,四喜卻道:「少爺,昨日袁老客送了一籃子魚、兩隻大白鵝、一頭山羊,還有兩隻箱子,不知道是什麼禮品。」

    曾漁詫異道:「昨日送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四喜道:「上午送來的,少爺那時不是在考試嗎,昨夜少爺在府衙赴宴回來得晚,今日一早又去找夏朝奉,一直沒對少爺說起。」

    曾漁搖了搖頭,袁忠父子的客船早已去遠,這些禮物是還不回去了,鮮魚、活羊、大白鵝也就罷了,那兩箱不知何物,太過貴重就不大好,道:「那就買一罈好酒來,吃鮮鵝、鮮魚更好。」

    嚴健二人隨曾漁進去向曾母周氏磕了頭,便即退出,曾漁細問他離開分宜後嚴紹慶的情況,旁敲側擊也得到了一些陸妙想和嬰姿的一些消息,嚴紹芳要將嬰姿入族譜,陸妙想卻反對,說等定下了親事再上族譜不遲,嚴紹芳只好由她。

    廚娘俞氏做事頗麻利,這麼一會工夫已經殺了一隻鵝,叫四喜幫著拔毛,四喜卻支使來福拔鵝毛,說他要去買酒。

    往常廚下忙碌,曾母周氏都會來幫忙,今日因為有外客,不好拋頭露面,曾漁一回來,客人一多,就覺得宅子裡人手不夠,與有功名的體面人家頗不相稱。

    來福忠厚,被廚娘俞氏支使得團團轉,端盤遞菜,好似飯店夥計,午時初,一些下酒菜先端上來,分兩桌,曾漁、鄭軾和吳春澤一桌,來福、四喜、嚴健、樊護院還有吳春澤的一個僕人一桌,曾母周氏和妞妞的飯食由廚娘俞氏端進內院一起吃,曾母周氏吃得比較清淡,豬羊肉基本不吃,只吃些魚蛋小葷——

    曾漁和鄭軾、吳春澤拼酒,以一敵二,酒過三巡,鄭軾、吳春澤都半醉了,曾漁除了臉紅之外,並無醉態,這時聽得有人叩門,曾漁道:「莫不是徐渭徐先生嗅到酒香找上門來了?」自己去開門,卻見是個五十多歲的婆子,瞧著面生,便問:「婆婆找誰,這是曾宅。」

    這婆子眉花眼笑,上下打量曾漁,不答話卻問:「你就是曾奶奶的秀才兒子?」

    四喜跑過來了,四喜也喝了兩杯,紅光滿面,吃肥鵝吃得滿嘴流油,說道:「少爺,這位是劉二媽,常來宅裡走動,說是要給少爺做媒。」

    婆子劉二媽笑道:「老身還是有點眼色的,看到曾家少爺第一眼就知不凡,曾少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眉帶五彩,眼含秀氣,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行行行。」曾漁趕緊打斷這婆子的話:「劉二媽你請進,我娘在內院,你們說話,我還要陪幾個朋友。」拱拱手,微身回去了。

    鄭軾問:「不是徐先生嗎?」

    曾漁看著那劉婆子由過廊進內院去了,笑道:「是個媒婆,見面就來一通天庭飽滿,學富五車什麼的,笑死人。」

    吳春澤有了六、七分酒意,笑嘻嘻道:「是那個劉二媽吧,北門這一帶第一媒婆,一張嘴慣能顛倒美醜。」

    鄭軾笑道:「不知是誰家閨秀愛慕我們九鯉賢弟,先要打聽清楚,莫要娶個東施回來。」

    曾漁道:「不說那些,我們喝酒,吳兄,你還欠一杯酒,喝。」

    又喝了一會,鄭軾和吳春澤都醉趴下了,鄭軾扶到廂房睡覺就是,吳春澤的僕人去城門邊雇了一架繩輿來把吳春澤接回吳村,曾漁則自己動手,泡了一壺清茶,慢慢喝,這時妞妞出來了,睜大眼睛道:「哥哥,你的朋友都走了嗎,娘叫你進去說話。」

    曾漁拂了拂妞妞的額發,問:「劉二媽是不是來給我說媒的?」

    妞妞點頭笑道:「是呀,都來了十幾回了,好似要娘立即答應下來一般。」

    曾漁道:「是誰家閨女,先讓我家妞妞去看,妞妞把守第一關,妞妞沒看準的,堅決不要——這麼多媒婆上門說親,咱們也要精挑細揀是不是?」

    妞妞「格格」直笑,小腦袋點個不停,忽然輕聲道:「哥哥,妞妞其實喜歡前日來咱們家的那位小仙姑——」

    曾漁打了個酒嗝,說道:「小仙姑呀,哥哥可娶不到。」

    妞妞眨著眼睛問:「為什麼呀?」

    曾漁道:「因為,因為小仙姑不會嫁人,她想修煉成真正的神仙。」

    妞妞「哦」的一聲,非常惋惜的樣子,過了一會說道:「哥哥進去吧,娘和陳二媽都在等著呢。」

    曾漁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正待隨妞妞進內院,又聽得有人敲門,四喜過去開門,曾漁走到廳廊下一看,又是一個媒婆,便對妞妞道:「我先不進去了,妞妞帶這位婆婆進去和娘說話。」心道:「媒婆見媒婆,看誰嘴能說。」

    曾漁坐下繼續喝茶,一邊與嚴健、樊護院閒話,卻又聽到有人敲門,曾漁搖頭道:「不會又是說媒的吧?」

    嚴健笑道:「象曾先生這般前途無量的英俊才子竟還未婚,那真是太稀有了,媒婆們自然要爭破了頭。」

    四喜去開門,進來的果真又是一個媒婆,這些媒婆上午就來過,聽說曾漁下午會在家,就又來了,準備當面說服曾漁娶某某家閨女。

    第三個媒婆進去沒多久,又有人敲門,曾漁無奈道:「四喜,乾脆不要關門了,隨便進出。」

    就聽一個紹興口音朗聲笑道:「老弟這麼好客嗎,宅子任人進出。」

    曾漁趕緊起身迎出廳堂,就見徐渭獨自一人走了進來,笑道:「原來是徐老兄,徐老兄怎麼一個人就找來了?」

    徐渭道:「我是二顧茅廬了,呃,失言,我乃大明良民,決無三分天下之心,老弟當然是有武侯之才的。」說著,大笑,果然很有狂生之態。

    四喜還在門前與人說話,卻是那兩個挎刀軍士,徐渭吩咐二人先回去,明日早起再來接他,他要與曾秀才痛飲酒、論書畫,抵足而眠。

    徐渭是影響後世五百年的書畫大家,曾漁豈有放過這個學習的好機會,他在前院廂房也有一間書畫室,就是備友人來訪時談書論畫的,畢竟內院小樓的書房外人不便進去。

    曾漁讓四喜去把他往日的畫稿數十幅抱到前院書畫室,逐一請徐渭指點,徐渭看了幾幅水墨畫,驚嘆道:「老弟,你不是要向我請教,你這是炫耀啊。」

    曾漁誠懇道:「弟或許有些奇思怪想,但心手不能相應,畫出來往往似是而非,老兄也看到了,這筆墨稚嫩得很,請老兄指點言出於衷。」

    徐渭忽問:「老弟如何我善畫?」

    曾漁道:「越中十才子啊,弟雖孤陋寡聞,豈有不知老兄的大名。」

    徐渭得了奉承,也很愉快,卻又嘆道:「書畫再佳,也不足以謀食啊,自來書畫要官位來幫襯,若是我現在是個進士、翰林,那求我書畫的必門庭若市,可我只是個小小秀才,困於場屋二十載,前些年十分落魄時還曾賣畫謀生,一幅畫只賣百十文,我徐渭的畫就值百十文?」

    這最後一句反問,顯出徐渭的孤憤和驕傲,徐渭是個梵高似的悲劇天才,生前才華少有人賞識,窮困潦倒,死後卻光耀數百年,鄭板橋、齊白石這樣的高士都甘為其門下奴僕走狗,這是何等的讚譽!

    曾漁道:「老兄之才如陽春白雪,不必盡得俗人誇讚,有三五友人欣賞足矣,我輩學書學畫,本不為賣錢,乃是真心喜愛此道,不讓我寫不讓我畫,渾身不自在啊。」

    「說得極是。」徐渭大笑,撫著曾漁的肩背感慨道:「知我者,曾老弟也。」

    二人談詩論畫,越說越投機,詞鋒往來,交談熱烈,妞妞來室外窺探了兩次,根本插不上話,只好回去對母親說哥哥陪客人沒空見媒婆,四個媒婆(徐渭之後又來了一個)眼見天色暗了,只好告辭回去,說明日上午再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7
第188章 滿庭積雪一燈昏

     廚娘俞氏善能安排,那隻八斤重的大白鵝,中午燒一半晚上燒一半,這樣不會吃剩菜,其餘肉菜青菜冷盤小菜俱安排得妥當,雖沒有酒樓的菜食那般入味,勝在鮮美和乾淨——

    酒是一大壇,有二十多斤,中午也不過喝掉了三、四斤,這時用酒勺舀了酒到酒燙裡溫著,看著暮色下牆頭的積雪,喝著熱酒,真是歲暮快事。

    鄭軾睡了兩個時辰,酒意稍解,這時入席以酒來解酒,徐渭和曾漁高談闊論,他只有旁聽的份,他對書法之道還頗有涉獵,作畫則是兩眼一抹黑,而且他的腦袋這時還是暈暈乎乎的,聽二人說什麼焦墨、濃墨、漲墨、破墨、渴墨、淡墨、由工到放、生紙濡染……聽得雲裡霧裡,一副半醉的茫然之態。

    曾漁吩咐四喜烹一盞茶上來,讓鄭軾以茶代酒,因為明日一早還要去碼頭恭送宗師離境,不能誤事。

    這一夜曾漁也難得地喝得半醉,酒醉神清,與徐渭同床抵足,議論宏發,互為叩鳴,徐渭是性情中人,從書畫說及自家身世,忽然含淚悲吟道:

    「篋裡殘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坐來不覺西窗暗,飛盡寒梅雪未晴。

    黃金小鈕茜衫溫,袖褶猶存舉案痕。開匣不覺雙淚下,滿庭積雪一燈昏。」

    吟罷詩,半醉的徐渭向曾漁傾訴對亡妻潘氏的思念之情,這兩首小詩是前幾年徐渭在外游幕回到紹興家中檢點舊物時看到亡妻潘氏生前戴過的珠花和穿過的紅衫,睹物思人,感而泣下寫成的,曾漁雖對徐渭瞭解得不少,卻不知道這兩首悼亡小詩,詩句平易而真情流露,勝過元稹那三首做作的悼亡詩——

    後世徐渭除了書畫出名之外,就是以殺妻出名,認為徐渭是天才和瘋子的結合體,誰又知道徐渭對其結髮妻子潘氏有著這樣的深情,寫這兩首詩時潘氏已去世十年,徐渭猶自唸唸不忘,今夜酒醉,又遇知己,就傾訴衷腸,曾漁則靜靜傾聽,後來兩個人何時睡著的都不知道。

    次日天濛濛亮,曾漁醒來,床那頭卻已不見徐渭,起身下床才發現自己衣袍都未脫,昨夜就這樣和衣而睡了,連八段錦和服內元氣法都沒修煉,揉了揉腦袋又想起給嚴紹慶和嚴二先生的信都沒寫,雖然與徐渭一夕談獲益良多,但醉酒的確不是好事,以後要引以為戒。

    曾漁安排給徐渭歇息的這間廂房與鄭軾的房間比鄰,再過去就是書畫室,曾漁準備去書畫室寫信,出房門來到廊下,卻聽得書畫室裡有動靜,走過去一看,曦光中,南窗下,徐渭把書桌上的書籍紙張全部掃到一邊,鋪開一張大紙,選了一支長鋒狼毫,正在紙上塗抹勾勒,忽而凝神不動,忽而縱筆如飛——

    曾漁悄悄走到徐渭身後看他作畫,這是一個極好的學習機會,口頭上說得再怎麼神乎其技,不如紙上真真切切塗抹數筆,很多書畫大家是不許別人旁觀他作畫的,只有登堂入室的弟子才可以,就是這個原因。

    徐渭是在一張楮皮紙上畫野藤,藤老奇倔,藤葉半枯,彷彿有風吹來,野藤上的葉片呈各種姿態,雖顯枯槁,卻又生氣勃勃,彰顯獨特的個性——

    徐渭昨夜與曾漁長談,痛說往事,酒醉頹然睡去,晨曦初現就醒了,只覺畫意洶湧,就像曾漁說的不作畫不痛快,便起身到隔壁書畫室,磨墨揮毫,畫一幅秋冬之際半凋的野藤,藤中還有一朵墨色牡丹花搖曳而出,在滿紙野藤中別具綺姿——

    徐渭自感這是自己的近年來畫得最滿意的一幅水墨寫意畫,徐渭四十出頭,精力旺盛,在繪畫上正是由工轉放、以草書作大意、以手中畫筆直抒胸臆之時,曾漁雖然畫技尚稚,但很多見解給了徐渭啟發——

    經過一夜的醞釀,徐渭這時下筆疾如風雨,只用了半個時辰,一幅《野藤牡丹圖畫》好了,曾漁出聲讚道:「妙極,老兄這幅畫弟要據為己有。」

    徐渭哈哈大笑,說道:「我得老弟啟發良多,這畫當然要贈給曾老弟。」於是題款,並修飾一下畫作。

    徐渭題款之時,曾漁在書桌另一側坐下,用徐渭作畫的剩墨給嚴紹慶和嚴二先生寫信,略述歸途遇賊的經過,對紹慶公子派人千里來探望表示感謝,說自己這次若通過了錄科考試,那就要準備明年八月的鄉試,暫不能赴分宜教學——

    對於嚴紹慶,曾漁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寫,想想卻又作罷,有機會還是與嚴紹慶當面細談,寫在紙上不大好,白紙黑字就是證據,會被誤會成教唆誤導嚴紹慶,這個罪名曾漁可擔當不起。

    戚繼光派來的專門負責徐渭安全的那兩個軍士城門一開就出城到曾宅大門前等候了,因為曾漁和鄭軾要去三江口碼頭送黃學道,徐渭也就和曾漁、鄭軾一道出門,曾漁騎馬、鄭軾跨驢,在北門邊分手時,徐渭低聲問曾漁:「老弟,你那姓夏的同鄉的案子怎麼辦?我過兩日也差不多要回浙江了。」

    曾漁道:「今日就讓夏朝奉喊冤重審,老兄可以旁觀,弟也會藉機會看林知府審案,此案能否有轉機,全看老鼠們肯不肯撐腰。」

    徐渭大笑別去,昨夜的悲吟苦情一絲不見,那些都埋在心底。

    曾漁和鄭軾趕到東門外碼頭已是辰時末,前日參加考試的秀才大部分都到了,學道官船泊在邊,黃提學還沒來。

    吳春澤走過來對曾漁道:「以後再也不敢與你拼酒了,我和式之兄昨日都醉了你還沒醉,賢弟海量,我是甘拜下風了。」

    一群秀才擁過來與曾漁寒暄套近乎,曾漁是新進學的秀才,而且是通過補考才入學的,在府學也沒待過幾天,所以除了吳春澤等少數幾人相熟之外,與其他秀才都只是點頭之交,有的壓根就不認識,但現在,曾漁是聲名雀起,滿城秀才還有哪個會不知道曾漁曾九鯉,曾漁是嚴閣老孫兒的西席,府尊、學道對曾漁都極為器重,三天兩頭入府衙赴宴,這些事秀才們都知道了,除了少數自命清高或者生性孤僻的秀才,誰不想與曾漁結交?

    正熱熱鬧鬧拉交情之時,林知府和上饒知縣陪著黃提學到了,黃提學略略訓示了一番諸生,便與廣信府諸位官員道別上船,黃提學的心腹家人黃祿保悄悄找到曾漁傳達了黃提學的幾句話,無非是要曾漁靜心讀書爭取明年鄉試中式,這是很平常的幾句話,但單獨來對曾漁說,那就是另眼相待的意思啊,而且這其中還包含著一個消息,那就是曾漁這次通過錄科考試沒有任何問題,須知錄科考試要到明年開春才公佈通過考試過關者的名單,黃學道對曾漁這般厚愛也可以算是有點徇私了——

    江西學道的官船順流而去,諸生各自散去,鄭軾、曾漁、吳春澤還有幾個貴溪縣秀才卻還立在江畔,鄭軾笑道:「可惜不敢提出搭宗師的船回鷹潭,不然既安全又順路。」

    吳春澤道:「九鯉才有這個資格,他是宗師的得意門生。」

    曾漁道:「莫要取笑,我從分宜回來,宗師不也一路往廣信府嗎,我也沒敢搭船,要避忌嘛。」

    正說著話,卻見黃頭役走來唱喏道:「曾相公,大老爺請你去說話。」

    曾漁跟著黃頭役走到林知府的大轎前,黃頭役躬身道:「大老爺,曾秀才來了。」

    林知府掀簾向曾漁含笑點了一下頭,問:「兩個嚴府家人何時動身回分宜?」

    曾漁道:「學生打算讓他二人用過午飯後就啟程。」

    林知府道:「怎麼這麼急,留他們多待兩日吧。」

    曾漁道:「稟府尊,他二人本來打算昨日下午就要回去,說嚴大公子等著他二人回話,是我強留他二人歇一天。」

    林知府笑道:「嚴紹慶公子很關心你的安危嘛,所以急等著回話——好罷,你回去就帶他二人來府衙,本府還有話吩咐他二人。」

    曾漁回到鄭軾、吳春澤幾人身邊,鄭軾正與三個貴溪秀才商議結伴僱船回貴溪和鷹潭,四人連同各自的僕人可雇一艘大一些的客船,船大,行水路也更安全一些。

    曾漁道:「從這裡去貴溪,順流直下,朝發夕至,今日才臘月十八,過小年都還早,不必急著趕路,還是在上饒再待兩日,等戚總兵及各路巡檢司把山賊清剿乾淨了再返鄉最妥當。」

    吳平率山賊洗劫贛東北時,弋陽、貴溪一帶有很多地痞無賴入夥,這些人前日在上饒城下潰敗,被殺被俘了一部分,仍有不少人走小路擺脫了官兵追剿,想要跑回家鄉去,這些人仗著賊勢在本鄉壞事做盡,鄉人恨他們入骨,現在回去肯定沒有他們立足之地,少不得又是三五成群做賊搶劫,雖然林知府已行文各縣加強追捕緝拿,但要肅清總還需要一些時日,所以鄭軾和那幾位貴溪秀才聽曾漁這麼說,都感言之有理,於是約定臘月二十一日早上在此登船,傍晚就能回到鄉里。

    曾漁對吳春澤道:「吳兄,你領著我表兄還有這幾位貴溪朋友在本城名勝地轉一轉,廣教寺、陸羽泉都可以看看,我今日還有一件急事,我一位永豐老鄉的兒子犯了官司,我得幫他出點主意,抱歉抱歉。」

    別了鄭軾等人,曾漁騎馬回到北門外宅子,吩咐四喜立即趕去城隍廟廣場,讓夏朝奉趕緊到府衙大堂外喊冤申告,府尊不升堂就不要罷休。

    嚴健和樊護院過來見禮道:「曾先生,小人們這就要動身了,請曾先生領小人們進去給奶奶磕個頭辭行吧。」

    曾漁道:「方才林知府對我說,要你二人去府衙相見,知府大人有話吩咐,想必是好事,兩位收拾一下就隨我去吧。」

    樊護院道:「小人們的馬都還在府衙馬廄裡養著呢,府衙總要去一趟。」

    曾母周氏出來受了嚴健二人的跪拜,每人封了一兩銀子作為賞錢,嚴健和樊護院不敢領受,嚴健道:「大公子吩咐過的,不能領曾先生的賞錢,我二人辦事得力,這次回去大公子會有重賞。」嚴紹慶知道曾漁清貧,所以才這麼吩咐。

    曾漁笑道:「這是我母親賞的,你二人若不受就是不敬。」

    嚴健二人惶恐。

    曾漁又道:「我明白紹慶公子的心意,他是憂我清貧怕我破費,但你二人也看到了,我並非窮書生,日子過得還行,你們回去好生對紹慶公子說說,有朝一日,歡迎他來寒舍做客。」將兩封信遞給嚴健,「這是我寫給嚴二先生和紹慶公子的信,你收好了。」

    這時大約是正巳時,曾漁吩咐廚娘俞氏關好門,便與嚴健二人進城,到得府衙譙樓大門前時,並未看到有喊冤之人,曾漁心想:「若是夏朝奉外出了,四喜尋不到他來,那就有點麻煩,今日這樣的好機會難得啊。」

    一個衙役領著曾漁三人往南衙後堂,知府大人不升堂審案而是處理日常政務時一般都在南衙後堂。

    林知府對嚴健二人道:「我有一份薄禮勞你二人帶回去給嚴侍郎——」

    嚴健忙道:「稟大人,我家老爺早已回京了。」

    林知府點著頭道:「本府知道,你二人把禮物帶回去交給嚴二先生便是。」

    叮囑了幾句,林知府就讓張幕客帶嚴健二人下去用飯,又對曾漁道:「曾生中午陪一下徐先生,對了,徐先生昨夜是你宅子歇息嗎,你二人倒是一見如故。」

    曾漁道:「府尊說得是,學生與徐先生的確是一見如故,昨夜談書論畫,不知東方之既白。」

    林知府道:「你愛好書畫、博學多才是好事,不過目下還是要以讀書為主,年關一過,春去秋來就是鄉試之期,若能中舉,那時就可左右逢源,就算不中進士也無妨,舉人亦可選官,有嚴侍郎賞識你,總有你出人頭地之日。」

    曾漁唯唯稱是,心裡在想:「夏朝奉怎麼還不來喊冤。」

    正這麼想著,有個衙役進來報告了,說有人在衙門前跪訴說有重大冤情,大老爺若不升堂問案,那人還要擊打鳴冤鼓,說著呈上一張訴狀。

    林知府看了兩眼那訴狀,惱道:「原來是夏貴瑜之父,這刁民想要無理取鬧嗎!」

    曾漁問:「府尊,是何人歪纏,這都快過年了?」這訴狀並非他代夏楮皮寫的,卻是出於他的授意。

    林知府道:「就是那****致死的案子,前面時間鬧得沸沸揚揚。」

    曾漁恍然道:「原來是那個案子,學生也聽說了,案犯的父親夏楮皮與學生是同鄉,學生上回從永豐來府城還搭過他的船。」

    林知府看了曾漁一眼,但曾漁並沒有給老鄉說情的意思,林知府道:「這個夏楮皮說他兒子冤枉,本府若不給他兒子伸冤,他就要赴省城告到按察司去。」

    曾漁道:「這也算個奇案,按理說那夏貴瑜勾搭成奸得了女方私贈的扇墜不應該會在街坊四鄰甚至當著趙家翁的面招搖賣弄啊,府尊不妨再審審。」

    林知府沉吟片刻,吩咐那遞狀紙的衙役道:「告訴那個夏楮皮,本府未時三刻升堂問案,在此之前不得在衙門前逗留騷擾,否則竹笞二十。」又道:「把趙玉吾父子與街坊四鄰也傳來對質。」

    ……

    廨舍午宴客人不多,除了林知府的幾位僚屬外就是徐渭和曾漁,戚繼光去了楓嶺頭,要傍晚才回來。

    徐渭隨口說了一句:「學生方才在府衙大門外看到有人喊冤,心想廣信府諸位大人的政聲在浙江都聞名,卻又有何人寒冬臘月喊冤?」

    這話一出,座上眾官僚不免有些尷尬,都知道徐渭這人性情古怪,不大好相處,偏偏部堂大人就賞識他,若他回到杭州在胡部堂面前說這麼幾句,雖然也不甚要緊,但若讓胡部堂對廣信府官員有不好的印象那就不大妙了——

    曾漁便向徐渭解釋這個喊冤人的來歷,徐渭道:「原來如此,這個案子倒是離奇,不知府尊大人肯讓學生旁觀審案否?」

    徐渭開了口,林知府當然只好答允,午宴後喝了一杯茶,曾漁送了嚴健二人上路,差不多就是未時初刻了,林知府到南衙大堂坐定,傳下籤牌,不一會皂隸就帶著一群人上堂來了,夏楮皮居左、趙氏父子居右,那些街坊人證就居中,都跪著聽候審問。

    曾漁和徐渭坐在一邊看著,曾漁見趙玉吾的兒子趙旭果然生就異相,十九歲的男子竟然還是童子模樣,這是侏儒啊,而且看樣子還痴痴傻傻的,這樣的人能娶妻?能人道?

    過了一會,收監的夏貴瑜也一瘸一押地上堂來了,見到爹爹夏楮皮,夏貴瑜痛哭流涕,說不孝兒拖累爹爹,讓祖宗蒙羞,死有餘辜,但今日就是當堂把他打死,他也絕不承認與何氏通姦,那塊迦楠香扇墜也不是何氏私贈給他的,到底從何而來他也不知道,就是在屋內書桌上揀的——

    林知府臉色很不好看,喝道:「揀的?那等名貴扇墜怎麼就你能揀到?」欲待再用刑,卻又礙於徐渭在座,還得慎用刑具,不然顯得無能。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8
第189章 誨淫之具

     夏楮皮跪稟道:「大老爺,小的兒子若真得了趙家媳婦私贈的名貴扇墜,豈會在趙家翁面前展示啊,這於情於理都不合,只能說小的兒子並不知這扇墜是趙家的,至於扇墜到底從何而來,還請大老爺明察。」

    林知府質問夏楮皮:「當日夏貴瑜承認是趙家媳婦何氏隔牆丟過來引誘他的,你為何替他翻供,豈不知子不教父之過?」

    夏貴瑜大叫道:「府尊大老爺,當日小的是吃打不過——」

    夏貴瑜正要說自己是屈打成招的,卻被爹爹夏楮皮重重捅了一下腰眼,便閉了嘴,側頭看看他爹爹,夏楮皮衝他使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說話,激怒林知府可就不妙了。

    夏楮皮已看到曾漁就坐在林知府身後,心裡懷了殷切的希望,稟道:「大老爺,小的兒子年幼不懂事,莫名其妙被告上公堂,一時亂了方寸,又的確不知扇墜來歷,所以就胡亂招供說是何氏丟給他的,小的兒子是老實人,得知何氏上吊自盡後,十分愧悔,前日小的探監,他就對小的說那扇墜也不是何氏丟給他的,真真是從書桌上拾到的,若小的兒子要推卸罪責,就會把過錯全推到何氏頭上,反正死無對證,但小的兒子不是那樣的人,他是有良心的,請大老爺明察。」

    這些話的大意都是曾漁通過四喜教給夏楮皮說的,入情入理,抓到了案情的關鍵,古時律法重人情,包括林知府在內的堂上眾官都臉色凝重起來,林知府便問趙家父子:「你們又是如何發覺夏貴瑜與何氏有姦情的?」

    趙玉吾道:「大老爺在上,小的上次已經說過,小的見夏貴瑜的那塊扇墜分明就是我趙家之物,回家就讓妻子去向媳婦討要,不說迦楠香扇墜沒了,連另一塊漢玉扇墜也不見了,何氏也說不出扇墜去向,這當然就是扇墜給了姦夫了。」

    林知府道:「閨房姦情,你一個做公公的哪知底細,單憑一個扇墜也不是證據,讓你兒子自己說。」

    趙玉吾兒子趙旭不但矮小痴傻,還斜眼,見林知府問他話,就斜著眼看著林知府,張著嘴不說話,痴痴呆呆的樣子。

    趙玉吾忙道:「大老爺,小的兒子膽小怕見官,說不來什麼話的。」

    這趙旭一看就知道是個憨物,林知府搖了搖頭,忽問:「那何氏姿色如何?」

    趙玉吾支吾道:「這個這個小的說不清楚。」

    林知府道:「那讓你兒子說,或者把你妻子傳上堂問話。」

    趙玉吾忙道:「大老爺,小的兒媳何氏生得白面紅唇,頗有幾分姿色,這才讓夏貴瑜起了獸心奸|淫,請大老爺為小民作主,嚴懲獸惡夏貴瑜,追還我家財物。」

    林知府卻對趙玉吾道:「你這樣的憨兒子,給他娶個美貌媳婦,這不就是誨淫嗎,婦人水性,哪個不愛年輕俊俏的男子,卻耐煩與你這憨兒過日子。」

    曾漁聽得暗暗搖頭,知府大人有點昏庸啊,長得美貌就有誨淫之具了,就成了何氏與夏貴瑜通姦的證據了,這算個什麼歪理!

    只聽林知府又問:「何氏與你兒趙旭成親有幾年了?」

    趙玉吾道:「有三年了。」

    林知府道:「可有一兒半女。」

    趙玉吾臉有愧色,搖頭道:「沒有。」

    堂上官員目光都注視著那個趙旭,都在揣摩這個形似童子的憨物能否行房事,看這模樣應該是不能的,那何氏就是守活寡,如此說來何氏與夏貴瑜勾搭成奸是很有理由的——

    林知府又問:「何氏因何自盡,本府只是傳她上堂問話,為何就突然上吊死了?」

    趙玉吾道:「回大老爺的話,那何氏臉皮薄,聽說要見官,怕街鄰笑話,一時想不開就尋了短見。」

    林知府冷笑道:「既是愛顏面,怕街坊閒話,卻為何要做出與夏貴瑜勾搭成奸的醜事?」知府大人是坐實這樁姦情案了。

    夏貴瑜叫道:「大老爺,小的平日只管做生意,閒時讀讀書,一向都是守法良民,與那何氏更是連面也沒見過,何談姦情啊青天大老爺。」

    林知府卻道:「那你說迦楠香扇墜是哪裡來的?」峰迴路轉,又繞回來了。

    夏貴瑜道:「迦楠香扇墜從何而來,小的真是搞不清楚,許是五通神攝來、許是老鼠叼來的,反正小的是從未收過何氏什麼私贈,上回公差搜查我那小店,除了這塊扇墜,哪裡還有別的什麼衣物珍玩,趙玉吾是誣告。」

    夏貴瑜的這句「許是老鼠叼來的」讓林知府心頭一凜,昨日徐渭的信稿不翼而飛,鬧得整個府衙雞犬不寧,後來才在老鼠洞裡找到,府衙廨舍有老鼠,民居商舖豈會沒有老鼠,焉知那扇墜不是老鼠從趙家拖到夏貴瑜臥室桌子上的?

    張幕客就是協助林知府理刑名的師爺,這時走到林知府身邊低聲道:「東翁,晚生曾仔細檢查過那塊迦楠香扇墜,發現扇墜有些殘缺,似被咬噬過,當時未留意,現在想來莫非就是老鼠噬咬的?府尊不妨讓人搜一下趙、夏兩家的鼠洞,若能找到一些物證,豈不是勘破了一樁奇案。」

    林知府沉吟片刻,問趙玉吾和夏楮皮:「你們兩家都養貓嗎?」

    趙、夏二人都說不養。

    林知府又問:「既不養貓,那老鼠多麼?」

    趙、夏二人又都說極多,林知府便吩咐四個差人,兩個隨趙玉吾、兩個隨夏楮皮,說道:「凡有鼠洞可拆進去,裡面有什麼東西都取來見我。」

    差人和趙、夏二人走後,林知府對夏貴瑜道:「此案就看是不是老鼠作怪,若不是,再看你還有何說辭,什麼五通神攝來的,這等言語只好糊弄愚民,如何作得證據。」

    夏貴瑜這時也只有寄望於老鼠,叩頭道:「全憑大老爺明斷。」

    搜老鼠洞得有一陣子,林知府與一眾官僚退入後堂飲茶閒談,官員們倒是公私分明,退堂後絕口不談姦情案之事,只說些邸報要聞和官場軼事以為笑談——

    曾漁心裡當然不是那麼篤定,迦楠香扇墜是老鼠叼來的也只是猜測,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大,但不確定因素也很多,只是暫時也別無萬全之計,誰能算無遺策呢?

    徐渭輕吟「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很是淡定,事不關己嘛。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差人回報,說從趙、夏兩家挖拆了四個鼠洞,洞裡的一應零碎物件都用籮筐挑來了,那差人還說:「大老爺,還捉到大小老鼠十七隻,其中活的十三隻,死老鼠四隻,只因拒捕被擊斃。」

    眾官哄堂大笑。

    林知府也忍不住笑,喝道:「老鼠捉來作甚,趕緊丟了,等下在公堂上老鼠到處亂竄成何體統。」

    林知府再次升堂問案,只見一擔籮筐擱在大堂上,籮筐裡是穀子、大米、黃豆摻雜著細碎垃圾,滿滿兩大籮筐,老鼠們還真是深挖洞、廣積糧啊。

    林知府命令在堂下鋪一塊大油氈,把兩籮筐細碎物件傾倒出來,叫趙玉吾和夏楮皮父子在邊上仔細辨認,不時揀出一些零碎之物,不是夏家的就是趙家的,忽然揀出一物,差人大叫起來:「大老爺,大老爺,找到一塊玉墜。」

    旁觀的曾漁長出了一口氣,與徐渭相視而笑,運氣不錯,老鼠們肯幫忙。

    趙玉吾目瞪口呆,鼠洞裡找出的這塊玉墜正是他與那塊迦楠香扇墜一併交給兒媳何氏的漢玉扇墜,婦人不用摺扇,何氏就把兩塊扇墜的絲線結在一起收在匣中,所以當其中那塊迦楠香扇墜出現在夏貴瑜手中,而他回去向兒媳何氏討要兩塊扇墜卻都沒了影,當然就以為何氏把兩塊扇墜都給了姦夫夏貴瑜了,今日這塊漢玉扇墜從鼠窩裡搜出來,豈不表明兩塊扇墜都是老鼠偷的!

    林知府看了一眼張幕客,張幕客點了一下頭,林知府自知屈打了夏貴瑜,但要他當堂認錯那是不可能的,錯都在小民,趙玉吾要倒霉了,林知府對張幕客道:「此案一直是由張幕友協理,現在本案最重要的物證已出現,就由張幕友代本府梳理案情,追索誣告者之罪。」有些話林知府自己不願當面講,就由幕友代言。

    張幕客向林知府一揖,轉身怒視趙玉吾,喝道:「趙玉吾,你為何誣告夏貴瑜,以致逼死自家兒媳何氏?」

    張幕客聲色俱厲,趙玉吾嚇得魂不附體,跪下磕頭道:「大老爺、張師爺,小的也不知道是老鼠偷的扇墜啊。」

    張幕客朗聲道:「府尊大人對你的訴狀早有懷疑,若夏貴瑜真的與何氏偷情,豈會將何氏私贈之扇墜到處宣揚,稍有心智者都不會這麼做,夏貴瑜難當是與你兒子一般的憨物?這是其一;其二,你在狀紙上說被夏貴瑜席捲衣玩千金,但差人搜查夏氏紙鋪卻沒有這些珍玩器物,你又說夏貴瑜要拐走何氏,被你發現,夏貴瑜還毆打你,全是一派胡言。府尊對此了然於胸,只因山賊逼近,守城護民乃是首務,故而未再提審——」

    又對夏貴瑜道:「屈你在牢中待了數日,是為了何氏上吊自盡之故,畢竟人命關天,在案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當然不能釋放你,這正是府尊審案謹慎之處——」

    夏楮皮趕緊又捅了一下兒子的腰眼,自己先磕頭道:「大老爺英明,大老爺英明,還小的兒子清白,不然小的兒子這輩子算是完了,夏家祖宗也蒙羞,大老爺恩情,小的父子粉身碎骨難報。」

    夏貴瑜雖然有怨氣,但這些日在牢中也嚇得不輕,只求能夠出獄就是萬幸,哪還敢與知府大人理論受冤挨夾棍的事,當下跟著爹爹夏楮皮磕頭不住,口裡說著:「大老府青天明鏡,還小的清白。」

    夏氏父子這種識趣的態度讓林知府頗為滿意,撚鬚點頭,說道:「這些日子本府一直在思索那塊迦楠香扇墜怎麼會到了夏貴瑜手上,昨日府衙丟失一張重要信稿,最後發現卻是老鼠拖去的,本府就想起這樁姦情案莫非也是老鼠從中製造謎團,故讓差人去挖拆鼠洞,果不其然,這樁案子竟是老鼠引起的,若非本府細察,豈不造就一樁冤案。」

    堂上眾官和堂下的城隍廟廣場來作證的街坊都贊府尊大人斷案如神,曾漁心裡冷笑:「很好,一樁冤案倒成了府尊大人的政績了,官員們真是善於把壞事變好事啊,晚上要開表彰慶功會了吧。」

    諂上凌下,魚肉百姓,官場就是這麼一回事,而且大明官員俸祿微薄,象林知府這樣的四品官本色俸折銀不過幾十兩,簡直是「官不聊生」,理直氣壯要貪污腐敗啊,所以曾漁對做官並無多大興趣,能借點勢讓自己和家人活得自在舒適一些就好——

    因為從老鼠洞中找到趙家的那塊漢玉扇墜,也就洗清了夏貴瑜與何氏通姦的嫌疑,林知府下令將夏貴瑜當庭釋放,上次搜查夏氏紙鋪收繳的一百多兩銀子也發還給夏貴瑜,夏氏父子自然是千恩萬謝,高呼「青天大老爺明鏡高懸」,磕頭之後,夏楮皮攙著一瘸一拐的兒子下堂去了。

    堂上的趙氏父子呆若木雞,那一干街坊人證磕頭道:「大老爺,既然沒有姦情之事,那小人們也可以下堂回家了吧?」

    張幕客對林知府耳語幾句,林知府點點頭,威嚴道:「你們這些刁民,街坊鄰居本應和睦相處、息事寧人,你們卻借那迦楠香扇墜慫恿趙玉吾告狀,唯恐趙家與夏家不鬧出事,趙家兒媳何氏之死,與你們也脫不了干係。」

    那七、八個城隍廟人證嚇得不輕,他們原本是看不慣趙玉吾慣說別人家閨門醜事,借扇墜之事也想看看趙玉吾的笑話,何曾想竟會惹火燒身,叫屈道:「大老爺,小人們不曾煽風點火,全是趙玉吾自己疑神疑鬼,把姦情之事硬賴到他媳婦何氏頭上,何氏受逼不過,所以尋了短見,與小人們實不相干。」

    另一個街坊道:「大老爺明鑑,這趙玉吾兒子趙旭陽物短小,好似八歲兒童,實不能行那夫妻之事,趙玉吾卻為兒子娶這麼個美貌媳婦,趙玉吾他不安好心。」

    林知府與張幕客等人都笑將起來,張幕客便問這街坊何以確知趙旭不能行夫妻之事,這街坊道:「今年夏日小的曾看過趙旭撒尿,全未長大。」

    趙旭不大明白這些人說什麼,只覺得跪著有些難受,他爹爹趙玉吾已是血紅了臉,罵那個街鄰道:「李癩子,你滿嘴噴糞。」

    林知府喝道:「公堂之上,不得咆哮罵人。」

    那邊徐渭向曾漁示意可以走了,這案子沒什麼看頭了,不如喝酒論詩去。

    二人便向林知府告了退,剛出南衙後門,卻有一名軍士尋徐渭回軍營,說戚將軍從楓嶺頭回來了,請徐先生去商議事情。

    「看來戚將軍是要收兵回金華了。」徐渭對曾漁道:「老弟,大軍若明日就起行,那我就不來特意與你告別了,若還要再耽擱兩日,我還會來找你喝酒。」

    二人就在府衙大門外拱手而別,曾漁看看時辰還早,便去城隍廟廣場探望夏楮皮父子,卻見那間小紙鋪門戶大開,夏楮皮指揮一個僕人在放鞭炮,「噼哩啪啦」,硝煙瀰漫,少不了有許多人看熱鬧,夏楮皮團團作揖大聲道:「諸位賢鄰貴客,在下是永豐紙商,這個店舖一直由小兒夏貴瑜打理,十日前小兒忽被官府傳去,說與鄰婦有姦情,我卻知我兒一向本分老實,卻不會做這等事,今日府尊大老爺重審此案,還我兒清白,當堂無罪釋放。」

    夏貴瑜扶著夥計小吳的肩頭走出店門,向眾人團團作揖。

    趙、夏兩家的這個案子在上饒城東這一帶傳得沸沸揚揚,知道此事的人甚多,這時見夏貴瑜真的從牢裡放出來了,不免要問個究竟,夏楮皮就說了老鼠偷扇墜之事,眾人聽得嘖嘖稱奇。

    夏楮皮為了挽回兒子和夏氏紙鋪的名聲正說得起勁,忽見曾漁立在大樹下微微笑著,趕忙上前道:「曾公子,這回多虧了曾公子幫忙,不然我兒——」,說著眼淚流了下來,這回是歡喜和感激的眼淚。

    曾漁道:「不說這些,我是來看看夏世兄的腿要不要緊。」

    「快請,快請。」夏楮皮領著曾漁進了店門,夏貴瑜正坐著一張大椅子上,見曾漁進來,先是愣愣地看著這個陌生秀才,聽爹爹說道:「我兒,這位就是曾相公,你的救命恩人哪。」夏貴瑜掙紮著就跪倒。

    曾漁趕緊攙起讓夏貴瑜坐好,說道:「世兄莫要亂動,在下略知醫藥,來看看你的腿傷得重不重?」

    曾漁診視了夏貴瑜的傷腿,還算好,已經敷上了傷藥,夏貴瑜還年輕,應該能痊癒,但這種傷病年輕時不覺得怎樣,到老來卻會發作,曾漁聽兄長曾筌說過不少年輕時跌斷過腿的人,續骨接好後看著沒什麼事了,一上了年紀,那條曾經斷過的腿就會慢慢變短,走路就一高一低有些瘸了,不過對夏貴瑜來說,能無罪出獄已是大幸,這一劫難算是過去了。

    夏楮皮在邊上搓著手一直在說曾公子大恩不知怎麼報答,論起來就是把才纔從官府領回來一百多兩銀子作為謝禮也是應該,卻又怕唐突了曾漁。

    曾漁道:「夏朝奉,你們莫對外人說起我在此案中出了主意,府尊大人會責怪我的——」

    夏楮皮忙道:「曾相公前日已經吩咐過,我在外人面前是半句也沒提曾相公啊,方才在門前也沒提起。」

    曾漁點頭道:「甚好,夏世兄好好養傷吧,你們若真覺得要謝我一些禮物,那我也不客氣,就送我兩刀上好的楮皮紙吧,楮皮紙作書畫頗佳,其餘的就不要再提了,咱們是鄉親,能出點力豈能袖手旁觀。」

    夏楮皮連聲道:「好好好,全聽曾相公吩咐,明日我父子二人把楮皮紙送到府上,再讓瑜兒給令堂磕個頭,這是一定要的,不然我父子豈能安心。」

    暮色如煙,曾漁回到北門外宅子已是晚飯時間,還沒進門就聽得廳上一片咶噪,竟是那四、五個媒婆還等在宅子裡,幾個媒婆相互鬥上氣了,你不走我也不走,非要等到曾漁回來不可。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8
第190章 我有赤子心

     鄭軾聽到曾漁回來,從廳屋左邊廂房裡閃了出來,低聲笑道:「媒婆兇猛,閉門不出依然被攪得頭昏腦脹,我與幾個貴溪秀才喝了酒回來是未時末刻,這幾個婆子就已經等在廳上了,圍住我七嘴八舌,倒不是把我認作是你,我三十出頭了,所謂花甲半開,如何能與賢弟這樣的美少年比,嘿嘿,這幾個媒婆也許是閒得嘴癢,逮到我就說個不停,那意思是要我也在你面前美言美言。」

    曾漁笑道:「好極,式之兄儘管美言吧。」

    鄭軾正待開口,廳上的五個媒婆早已下了台階,把曾漁團團圍住,媒婆們倚老賣老,不在乎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為了讓曾漁先聽自己說媒,竟拽住曾漁的袍袖、腰帶,你拖我拽,一副要搶親的架勢。

    曾漁高舉雙手道:「諸位阿婆,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一個一個說,動口不動手。」

    鄭軾在一邊哈哈大笑。

    一個大臉盤婆子踴躍道:「我先說,我先說——」

    這大臉盤婆子聲音高亢,響裂行雲,把其他四個婆子的嗓門都壓了下去,續道:「曾相公,老身給你說的這樁媒那真是良緣佳配,蔣塢蔣大善人的三小姐,年方十八,比曾相公小了兩歲,生得是如花似玉,美貌無比,更且斷文識字,知書達禮,蔣大善人家境極是殷實,曾相公若娶了蔣家三小姐,那就好比背倚糧倉,吃喝不愁啊,蔣大善人說了——」

    這樣高亢的嗓門不容易保持,說到後來,嗓門就降了下來,其他四個婆子立時反擊,一個婆子撇嘴道:「什麼美貌無比,臉短鼻塌,麻子斑也多。」

    另一個婆子道:「蔣家五個女兒,若個個女兒的嫁妝都有糧倉米倉的,豈不把家當都嫁窮了。」

    大臉盤婆子怒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你們這樣搗亂以後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大臉盤婆子說得惡毒,其他幾個婆子都惱了,紛紛道:「明白人不說暗話,蔣三姑我們也不是沒見過,她是不是短臉塌鼻子?她臉上有沒有麻子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道,還有,蔣家有五個女兒難道說錯了?」

    又一個婆子揭露道:「蔣三姑哪裡識得什麼字,繡鞋時會繡『福壽』兩個字罷了,福壽二字我也認得,難道老婆子我也算斷文識字、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了?」

    四個嘻嘻哈哈揶揄那大臉盤婆子,媒婆們走東家進西家,對四鄉八塢的適齡待嫁的閨女瞭如指掌,說蔣三姑的這些話基本屬實,大臉盆婆子單口難敵四嘴,辯駁不得,氣憤憤道:「好,那你們說,你們說,我倒要聽聽你們是怎麼胡說八道的。」

    另四個婆子相互使個眼色,一齊道:「天都快黑了,我們明日再來。」又問曾漁:「曾相公,你明日不會外出吧?」

    曾漁道:「這可難說,我很忙的。」

    婆子道:「那也不打緊,我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每日都到貴府轉轉,喝杯茶而已,也不破費曾相公什麼。」

    四個婆子還要進內院向曾漁母親道個別,那大臉盤婆子也跟進去了,過了一會就就都出來了,笑嘻嘻出門走了。

    廚娘俞氏這時過來對曾漁道:「少爺,方才奶奶還說要留這五個婆子用晚飯,我說留不得,倒不是我怕受累,是這些婆子招惹不得,留了一次,那麼以後就都要留了。」

    曾漁點頭道:「俞媽說得對,這些婆子討人嫌,慣會說騙打拐,我這就去與我娘說,以後不讓這些人進門。」

    鄭軾笑道:「以九鯉的才貌和名聲,怕娶不到大家閨秀,何須這些婆子來咶噪,等下頭都被吵暈了,胡亂下聘一個,完了,誤了終身了。」

    曾漁是覺得煩了,每次回家就看到一群婆子在咶噪,都不得安寧,三姑六婆經常上門是正經人家的大忌,這些人慣會挑唆作怪,當下便入內院見母親說這事。

    曾母周氏正將手頭的針線絲絨收好,她這是在刺繡,在石田她就經常給人家繡被面、鞋面、枕袋,可以得到一些微薄錢物的回報,幫襯幫襯兒子在東岩書院讀書的用度,如今遷居上饒,雖然家裡不再拮据,卻依然閒不住,每日刺繡,就連七歲的妞妞也開始跟著母親學女紅了——

    「娘,臘月天這麼冷,天色又暗了,你才歇下手,眼睛要是壞了怎麼辦,這刺繡最費眼力。」

    曾漁埋怨著,拖了條矮杌在母親面前坐下,摸了摸母親的手,果然冰冷,雖然腳邊有個小火盆,但刺繡時不能常焐手。

    曾母周氏笑道:「娘又不是什麼千金小姐,沒那麼嬌貴,刺個繡算什麼,多少婦人做得更苦更累,娘可是見多了。」

    曾漁無奈道:「娘啊,為了生活受苦吃累那是沒辦法,可我們不要自找苦吃嘛,娘愛刺繡做女紅,日間光線好時做那麼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就行了,難不成兒子現在還要靠娘的十根手指頭吃飯,娘都是快五十歲的人了,身體最要緊,這才是兒子最掛心的。」

    曾母周氏見兒子語氣鄭重,忙道:「好好好,娘知道了,我兒是廩生,吃官府米糧,娘高興呢——前廳劉二媽那些人都走了吧?」

    曾漁道:「已經走了,這些婆子太吵,明日若再來,不要給她們開門。」

    妞妞點了燈盞過來擱在小桌上,小聲笑道:「劉二媽她們可不管,會使勁拍門。」妞妞也有些厭煩這幫媒婆,每天都來,雖說沒在宅子裡吃飯,卻把點心糕餅都快吃光了。

    曾漁道:「我若在家,我就趕她們走;我不在家,就不要開門,門是大青皮栲樹做的,結實得很,讓她們拍去,」

    妞妞「格格」的笑。

    「哪有這樣不近人情的。」曾母周氏笑嗔道:「娘不是為了你的婚事嘛,閒時哪會讓這些婆子上門。」

    曾漁道:「娘不要急,如今兒子名聲在外,想給兒子說媒的人多得很,兒子自己慢慢留意,娘莫聽那些媒婆子花言巧語,等下被婆子們攪昏了頭,那可不妙。」

    曾母周氏道:「小魚是怕娘給你七挑八揀揀個破燈盞嗎。」這是石田人常說的俗語,意指挑來挑去挑花了眼反而挑了個最差的。

    曾漁笑嘻嘻道:「不急不急,兒子奇貨可居。」

    這時廚娘俞氏提了食盒進來,曾漁便道:「我在裡邊陪娘用飯吧,回來好幾日了,都還沒和娘、妞妞一起吃過飯。」

    曾母周氏笑道:「你鄭表兄還在外面呢,你把客人晾著像什麼話,快出去吧。」

    廚娘俞氏笑道:「裡邊的菜份量也少,都不夠曾少爺一個人吃。」

    曾漁摸了摸肚子道:「也是,我是個大肚漢——娘,那我出去了。」

    曾母周氏叮囑他酒要少喝,曾漁答應一聲,回到廳屋與鄭軾小酌了兩杯,晚飯後到書房看看書,作了一篇八股,便各自歇息。

    次日也就是臘月十九,曾漁以為自己可以閒下來了,準備與吳春澤陪表兄鄭軾還有那幾個貴溪秀才一道去廣教寺和陸羽泉隨喜遊玩半日,可還在用早餐就有人來敲門,原以為是熱情的媒婆子們,四喜去開門卻見是府衙頭役黃勞帶著兩個皂隸陪著笑說要求見曾相公,四喜認得那兩個皂隸,就是那日在夏朝奉店舖前誣賴少爺要訛詐他們的那兩個壞皂隸——

    四喜問是不是府尊大老爺召他家少爺有事,黃頭役說是這兩個皂隸來向曾相公賠禮道歉的,四喜就讓他們三個在門外等著,把門關上,去問少爺要不要見這三個人?

    曾漁本不想見那兩個皂隸,不過看在黃頭役面子上還是見一見吧,說道:「讓他們進來。」

    黃頭役領著兩個皂隸進來了,曾漁打了聲招呼「黃班頭早」,對那兩個皂隸卻是不予理睬,黃頭役陪笑道:「小人本不敢來打擾曾相公,小范、胡窯兩個卻百般央求我帶他二人來向曾相公賠禮道歉,他們自己不敢來。」

    曾漁道:「有什麼好賠罪的,下回再遇到不要控告我訛詐就很是承情了。」

    兩個皂隸「撲通」跪下了,告饒道:「曾相公大人大量,饒過小人這一回,小人有眼無珠,罪該萬死。」一邊說著一邊「啪啪啪」抽打自己耳光,昨日審夏、趙兩家姦情案時,他二人親眼看到曾漁坐在府尊身後,而且案子當堂翻案夏貴瑜無罪釋放,這豈不是曾漁從中謀劃的,府尊竟然會聽一個秀才的話,這讓他二人又驚又怕,若曾漁要對付他二人,只消在府尊那裡說句話,他二人飯碗不保不說,挨打挨罰都難說,所以趕緊央求黃班頭帶他二人來登門賠罪,自抽耳光表示痛悔。

    曾漁看不得這種賤相,這種人既能作賤自己,那麼一旦得勢作賤起別人也更狠,作色道:「黃班頭,趕緊帶這兩個人出去,我聽不得掌嘴的聲音,這裡又不是刑廳大堂。」

    黃頭役使個眼色制止兩個皂隸施苦肉計,黃班頭是衙門老油子,知道有些人不吃這一套,陪笑道:「曾相公,曾相公,他二人知錯了,還望曾相公饒了他們這一回,他二人還湊了幾個錢請曾相公喝喝酒消消氣。」說著,就從袖底遞過一錠銀子來,是十兩一錠的。

    曾漁拂袖作色道:「黃班頭,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讓他二人進來,你代他們給我銀子卻是何意,是要羞辱我?」

    黃頭役趕忙道:「小人怎敢,小人怎敢。」黃頭役得了皂隸小范、胡窯的二兩銀子酒錢,就答應帶二人來向曾漁賠罪,原以為十兩銀子遞上,曾漁定會笑納,這樣的秀才鄉紳他見得多了,卻沒想到曾漁這般疾言厲色拒絕,莫非是嫌少?

    卻聽曾漁又道:「這種銀子我是絕不會收的,我也不是睚眥必報的人,你們回衙門當差去吧,我還有事。」

    黃頭役見曾漁話語決絕,明白曾漁是不會收這銀子的,便呵斥兩個皂隸趕緊走,又道:「曾相公是何等人,豈會與你這螻蟻一般的人計較。」

    曾漁笑了笑,心道:「這種螻蟻是有毒的,說不定哪天就咬你一口。」

    鄭軾見三個差人走了,說道:「九鯉,你好歹也對他們說教一番嘛,諸如以後莫要干那些傷天害理之事、公門之中好修行之類的勸善言語。」

    曾漁笑道:「這樣說教有用嗎,我曾聽一個老衙役說過,心慈手軟當不得皂隸,當皂隸先要吃一服洗心湯,把良心洗去,再燒一份告天紙,把天理辭了,這才做得皂隸,我三言兩語能讓他們洗心革面做起公門菩薩來,豈不是笑話。」

    鄭軾嘆道:「如你這般說就那衙門都沒說理的地方了!」

    曾漁道:「當然有說理的地方,原告被告都沒錢,那就論理;一方有錢一方沒錢那就論錢;雙方都有錢,那就論誰錢多、誰肯使錢。」

    這幾句話說出口之後曾漁突然心頭一凜,心想:「這話很有嚴世蕃的味道啊,是我受嚴世蕃影響了?」轉念即釋然:「嚴世蕃看透後是肆無忌憚,而我不是,我依然有赤子心。」

    又有人敲門,鄭軾笑道:「這回是媒婆來了吧。」

    曾漁道:「聽這敲門聲應該不是那些婆子。」起身道:「想必是夏家父子。」

    鄭軾跟著曾漁出了廳堂,果然看到四喜開門請進來的是夏楮皮、夏貴瑜父子,夏貴瑜還由一個僕人攙著,夏楮皮向曾漁、鄭軾作揖,說道:「方才在城門邊遇到黃班頭和那兩個皂隸,還向我父子二人說了一堆好話。」

    曾漁笑道:「那兩個皂隸給我送銀子賠罪,夏朝奉你說那種人的銀子我能收嗎?」

    夏楮皮道:「皂隸的銀錢來得齷齪,曾公子怎麼會要那種錢,不過我夏楮皮的這些薄禮曾公子一定要收,都是咱們永豐土產,小吳,小吳,讓他們挑進來。」

    一片「吭吭」「嘎嘎」「咩咩」聲中,夥計小吳牽著一頭尖角山羊進來了,後面跟著一個挑夫,挑著一擔籮筐,前面一隻籮筐裡是兩隻大公鵝,伸著長頸「吭吭」地叫著,另一隻籮筐有兩隻白鴨,籮繩上還繫著兩隻黃耳騸雞在撲騰,挑夫將鵝鴨提出來放在天井邊上,戲法一般又籮筐底取出一籃雞蛋、一罐米酒和兩尾大草魚——

    夥計小吳肩上還扛著一個包裹,夏楮皮將包裹接過,對曾漁道:「曾相公,這是幾刀楮皮紙,是本店最好的紙了,這些雞鴨鵝羊魚蛋都是永豐東岩農家土產,米酒更是家釀,這點心意曾相公一定要收下。」

    曾漁道:「好好,多謝多謝,夏朝奉、夏公子,廳上坐——四喜,上茶。」

    坐在著說了一會話,曾漁問趙家那案子最終怎麼了結,夏楮皮道:「趙玉吾和那些街坊人證各受了十杖,就這樣結案了,趙家兒媳何氏死得怨啊,但這種閨門裡的事,而且人已經死了,官府也沒法再追究,只有怪老鼠害死人。」夏楮皮是個厚道人,那些街坊四鄰都說趙玉吾扒灰,夏楮皮卻不亂猜趙家閨門醜事。

    曾漁道:「那些街坊的確該打,若不是他們從中煽風點火、慫恿趙玉吾告狀,哪裡會有這等事。」

    夏楮皮道:「犬子雖然受了些難,也得了個教訓,不義之財、不明來歷之物決不能要,揀都不能揀。」

    夏貴瑜還有怨氣,說道:「爹呀,這種教訓也忒慘了吧,若不是曾相公為兒子找回清白,兒子說不不定就要充軍服苦役了,能不能有命回來孝敬爹爹都難說了。」

    夏楮皮道:「這事已過去,沒什麼好說的,記住這個教訓就行。」向曾漁拱手道:「曾公子,在下父子二人今日是特來向曾公子致謝,等下就要乘船回東岩了,都到年子邊了嘛,回去過年,犬子也好養養傷。」

    夏貴瑜道:「曾公子,在下想給曾伯母磕個頭,不知可否?」

    曾漁點頭道:「我母親也惦記著你的案子呢,叮囑我一定要幫忙,夏公子坐著別動,我去請我娘出來。」

    曾母周氏和妞妞出到前廳,夏氏父子一齊下跪致謝,曾母周氏忙道:「魚兒,魚兒,扶起來,扶起來。」

    曾漁把夏楮皮一把攙了起來,夏貴瑜就任他磕幾個頭,然後坐著說話,曾母周氏感激當日搭船之事,夏楮皮連稱慚愧,說曾公子仁義,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敘了一會家常,曾母周氏牽著妞妞進去,夏氏父子起身告辭,曾漁托夏楮皮給東岩學院的兩峰先生帶去一盒湖筆,這是嚴紹慶送他的,上好的湖州筆。

    曾漁正待送夏氏父子出門,又有人來敲門了,這回真是那些媒婆們,一進門就歡欣鼓舞,說曾公子沒出門,好得很好得很,只有那個大臉盤婆子板著個臉,她說媒的蔣三姑昨日被其他婆子攪黃了,今日她是來報復其他媒婆,哪個說媒她就說壞話作梗,誰家的閨女能十全十美挑不毛病來?

    曾漁悄悄叮囑了四喜幾句,便對婆子們道:「婆婆們先坐,我送這位夏朝奉父子出去。」

    一個婆子問:「曾相公幾時回轉來?」

    曾漁道:「這個說不定,也許是傍晚回來吧。」說罷就與夏氏父子和鄭軾出了門,把那一夥媒婆晾在那裡。

    夏氏父子要回店舖去收拾收拾就要回鄉,曾漁和鄭軾二人先去約了吳春澤,再進城找到那幾個貴溪秀才,一起到廣教寺隨喜,又往大悲殿後尋陸羽泉,正談笑風生間,寺僧引了一人匆匆趕來,這人卻是徐渭,徐渭笑對曾漁道:「老弟讓我好找,快隨我去,上回從山賊中解救出來的一百多名人質今日用官船送他們回鉛山河口,這些人質都說臨行前要給恩人曾秀才磕個頭,快隨我去吧,有馬匹在寺門前等著。」

    曾漁笑道:「特意去受人磕頭,這也太可笑了,老兄代我辭了吧。」

    徐渭拽著曾漁就走,對鄭軾等人道:「諸位朋友只管隨意,曾老弟我劫走了,哈哈。」

    曾漁只好道:「諸位,抱歉抱歉——」

    鄭軾笑道:「九鯉是不得閒了,府上還有一群媒婆等著他。」

    秀才們皆笑。

    曾漁跟著徐渭出了廣教寺山門,有軍士牽馬等候,二人上了馬向三江口碼頭馳去,路上徐渭問曾漁上回被山賊截住時可損失了什麼財物?

    曾漁道:「倒是沒損失什麼財物,被我一篇『千字文』唬住了——哦,丟了十兩銀子,因為怕賊人搜去,匆匆忙忙踩進了路旁積雪裡,當時還想著脫身後去尋呢,現在怕是尋不回來了。」

    徐渭道:「你就說遺失了五百兩吧。」

    曾漁驚問:「這是為何?」

    徐渭掀唇哂笑:「你說遺失了五百兩,戚將軍就會補償你五百兩,這次追剿山賊吳平,繳獲的錢物甚多。」

    曾漁皺眉道:「那些錢物都是山賊從各縣搶劫來的,單在河口綁架的數百人質,就得了二萬多兩贖銀,這些銀子應該還給那些人質啊。」

    徐渭冷笑道:「官兵從山賊那裡繳獲的錢物哪有交還百姓的,又無憑無據,戚將軍不可能派人到山賊洗劫過的府縣一一尋找苦主歸還錢物;若是把繳獲的財物留給地方官府衙門慢慢尋訪苦主的話,以如今的吏治,我敢說真正還到苦主手裡的錢物三不足其一,都被碩鼠給侵吞盤剝了,所以還不如作為軍資和獎勵官兵之用。」

    徐渭游幕多年,對官場黑暗知之甚悉,曾漁也清楚徐渭說得是實情,嘆口氣道:「那就作為嘉獎官兵的賞銀吧,我是怎麼也不能假報失銀五百兩的,徐老兄這是故意捉弄我。」

    徐渭笑道:「不義之財諒老弟也不會要。」

    說話間到了三江碼頭,數艘客船泊在江邊,這是官府雇來準備送那些人質回河口的船,一百多人質高高低低立在河岸邊,他們大都認得曾漁,早先他們也恨曾漁哪,心想秀才也投賊了,還把贖銀提得那麼高,後來才知是曾漁救了他們,匪首吳平本來是要把這些沒交贖銀的人質盡數殺死在橫峰赭亭山下,是曾漁勸說吳平讓這些人質充作挑夫,才使得這些人質最終獲救,所以這時見曾漁到來,一齊跪倒謝曾漁救命之恩——

    這麼多人跪拜,倒讓曾漁手足無措了,也跪倒還禮,然後安慰了這些人質幾句,送他們上船,看著客船駛遠了才與徐渭上馬往城裡緩緩而行。

    徐渭道:「曾老弟,我明日就要隨軍返回浙江了,有一事我要與你說——」

    曾漁見徐渭語氣少有的鄭重,便道:「老兄請講,弟聽著呢。」

    徐渭道:「胡部堂已經知道老弟的聲名事蹟了,昨日傳書到軍營,要我邀你入他幕府,老弟意下如何?」

    曾漁沒有受寵若驚的樣子,心裡想的卻是:「怎麼都是些日薄西山的大人物看重我,拖我下水啊。」說道:「老兄你也知道,分宜嚴氏那邊的伴讀我還沒辭掉呢,怎好應胡部堂之聘。」

    徐渭微笑道:「我料胡部堂還不知道你是嚴府西席,不然就不會和嚴府爭才俊,而且你明年還要赴鄉試,當然是不會應胡部堂之聘,好了,我就這樣回覆胡部堂。」又道:「老弟的八股文我未拜讀過,想必是極好的,但科場往往並不論文,明年鄉試老弟萬一若不中,那時可以考慮入胡部堂幕府,一面謀生活,一面讀書以備三年後再考。」

    曾漁點頭道:「老兄所言極是,弟受教了。」

    徐渭興致高起來,笑道:「杭州美景冠天下,老弟若來杭州,愚兄與你飲酒西湖舟上,暢談書畫,那是人生快事啊。」

    曾漁也笑道:「諺曰『天上天堂,地下蘇杭』,杭州我是必來的,老兄掃榻以待哦。」

    徐渭笑道:「那是當然,只要胡部堂還在杭州,幕中必有老弟一席之地。」

    曾漁笑了笑,沒搭話,二人就在護城河邊道別,徐渭還有些公務,今日是不能與曾漁喝酒了,明日就要啟程返浙,相約他日杭州再會。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8
第191章 寒雨連江送客來

     今冬下了兩場大雪,其餘大都是好天氣,冷雨蕭蕭的日子很少,然而過了臘月十九,日頭就再不肯露面,雲色晦暗,寒雨緊一陣慢一陣地下著,短期內看不到晴好的兆頭。

    依曾漁母親和曾漁的意思是要留鄭軾在上饒這邊多住幾日,等天放晴了再回去,但鄭軾卻是等不得了,再過兩天就是小年了,怎麼都要趕回家去,他和曾漁是臘月初十離開鷹潭坊的,家中老母和妻女肯定也聽說了弋陽、鉛山一帶鬧賊的消息,定然擔心他的安危,所以他不能再耽擱——

    臘月二十一辰時末,曾漁和吳春澤送鄭軾和另外幾個貴溪秀才乘船回鄉,曾漁讓來福牽一頭羊回去,袁老客和夏朝奉各送了他一頭羊,他宅子裡人口少,過年一頭羊足夠,就送一頭給鄭軾,反正是坐船,傍晚就能到鷹潭坊。

    四喜唸唸不忘少爺遺失在橫峰道上的那十兩銀子,對曾漁道:「少爺,讓小的隨鄭少爺和來福哥去吧,到了橫峰那邊我就上岸找銀子,找到了就回來。」

    曾漁失笑,問:「那要是找不到呢,就不回來了?」

    來福憨憨地道:「我陪四喜一起找,我知道銀子就在一株臭椿樹下。」

    曾漁道:「罷了,那條道我們都不熟,哪裡還能記得是在哪株樹下,別費那個勁了,就當破財消災,安安心心過年吧。」

    鄭軾道:「九鯉,我這次錄科試的作文不甚得意,明年鄉試怕是沒資格了,你若要去南昌考試,務必先到鷹潭與我一晤。」

    曾漁道:「這個不必說,路過了肯定要來看望姨母和謙謙的。」

    寒雨連江,對岸的山巒在雨幕中尤顯蕭瑟,江畔風緊,雨水濕了腳面冷入骨髓,其他秀才都在船上了,鄭軾正待上船,卻又返身問:「九鯉你明年不再去分宜了?」

    曾漁遲疑了一下道:「也難說,若嚴二先生一定要我去,也許還是會去,得罪不起是吧。」

    鄭軾道:「你若要去分宜,那也先到我處打個頓。」

    「打個頓」是廣信府俗語,意即歇腳。

    送走了鄭軾諸生,曾漁打著傘回到北門外宅子,這冷雨天卻依然有兩個媒婆縮在宅子大門飄簷下等著,見到曾漁,笑得臉皺成兩團,卻又埋怨廚娘俞氏不曉事,雖說方才宅子裡沒男子,但她們都是老婆子,有什麼不能開門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兩個婆子眉花眼笑,曾漁也說不出過於掃面子的話,只是道:「劉二媽,你們兩位說媒的閨女我都不中意,你們還是省省心吧,這大冷天的都趕緊回去歇著,我的婚事不勞二位掛心。」

    一個婆子還在追問曾漁為什麼不滿意,劉二媽心思轉得快,問:「曾相公是不是已有意中人?要麼就是看中了哪位名門閨秀?你告訴老身,老身去為你說媒,這上饒城鄉宦名宿家的待字小姐沒有老身不熟悉的,只要曾相公說得出是哪位,老身就能讓曾相公良緣得諧。」

    見劉二媽改變策略,另一個婆子趕忙也說道:「這些小姐閨秀我也熟悉,曾相公,不是老身誇口,慢說上饒城的,就是南城益王爺的郡主老身也敢去說媒。」

    這婆子厲害,信口開河哪,劉二媽有點急了,若想壓過這婆子那就只有把嘉靖皇帝的女兒嫁給曾漁了,只是京城實在太遠了,這媒不好做,白眼瞅那婆子道:「這話說得不著邊際,曾相公是實誠人,劉妹子你這樣敷衍他怎麼行?」

    劉婆子信誓旦旦道:「決不敷衍,決不敷衍,曾相公若真看上了益王爺的郡主,老身就敢去說媒,說媒又不犯法,老婆子有什麼不敢去,益王爺也得好酒好菜招待我不是。」

    曾漁忍不住笑起來,說道:「行行行,兩位婆婆先坐著,喝杯熱茶驅驅寒,然後各自回家,待我想好要娶誰家小姐再請兩位出馬說媒,可好?」

    曾漁自回內院向母親回話,又在書房看了半個時辰書,再出來終於看到廳堂清淨了,卻又聽得後園馬嘶驢叫此起彼伏,四喜道:「今天還沒喂黑寶和黑豆呢,都餓得直叫喚了。」趕緊去廚下拎了豆料去喂。

    黑寶是曾漁家的那頭黑驢,黑豆是嚴世蕃贈送的,前日曾漁回到宅子就與四喜一道在後園矮屋清理出一間作為廄房,驢馬同槽,倒也安生。

    黑寶和黑豆嚼著草料,不再叫喚,整座宅子沉靜下來,宅子裡現在就他一家四口還有俞娘五個人,倒是有點冷清了。

    廣信府民俗是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所以二十二日午後,廚娘俞氏就進內院向曾母周氏道別,說要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再來宅子幫傭,俞氏是九月初五到曾宅幫傭的,當時說好是工錢每月三錢銀子,到今日不過三個半月,曾母周氏按四個月算給了她一兩二分銀子,又賞了她一隻騸雞公回家好過年,俞氏自是感激不盡,歡喜而去。

    這日傍晚,曾漁去了一趟三江口碼頭,找到鄭軾他們雇的那條客船的船主,船主將一封信和一包豆角干交給曾漁,這是曾漁和鄭軾約好的,曾漁收到的信就知鄭軾主僕已平安到家,豆角干是曾漁母親愛吃的,用來燉肉極香,算是貴溪那邊農家特色土產。

    就在這艘客船旁邊,一艘從西邊來的櫓船剛剛泊穩,有人跳上岸向腳伕打聽曾漁曾秀才住處,而曾漁後腳才離開碼頭,幾乎是擦肩而過。

    冬至早就過了,依然是日短夜長,又是陰雨天,天就更黑得快,曾漁是申時末出門的,到碼頭來回將近十里路,回來的路上天就全黑了,而且雨點也漸漸密集,打在油布傘上「噼哩啪啦」響。

    因為是下雨天,曾漁也沒提燈籠出門,這時黑燈瞎火的走得頗狼狽,回到宅子裡時靴子和衣袍下襬全是泥濘,母親和妞妞都在廳堂上等著他,一眼看過去,偌大的廳堂上這一老一小兩個人實在顯得冷清。

    因為沒有外客,曾母周氏和妞妞就在前廳與曾漁、四喜一道用飯,晚飯也是曾母周氏烹製的,俞氏廚娘已經走了,這些家務事都得曾母周氏躬自操持。

    一大缽羊肉粉絲,下面托個小炭爐,缽中羊肉「咕嘟咕嘟」冒著小泡,羊肉的羶、羊肉的香,在暈黃燈火中瀰漫開來,讓曾漁舌底生津——

    一碗粉蒸肉,這是妞妞愛吃的。

    還有一盤豆腐、一盤小白菜,都是清清爽爽剛剛出鍋的,讓人看著就很有胃口。

    曾漁讚道:「娘親好廚藝,兒子等不及換靴子了,先吃飯。」

    曾母周氏問:「濕到鞋襪沒有?」聽說沒有,點頭道:「那好,先用飯,小魚你喝杯糯米酒驅驅寒吧。」

    曾漁道:「聽娘的話,平時不喝酒,我也不冷,我先吃飯了,這燉羊肉真香啊,永豐的山羊肉就是美味。」

    曾母周氏肉食吃得少,但看著兒子狼吞虎嚥吃得香甜的樣子,心裡極是歡喜,又招呼四喜吃菜,妞妞是專吃粉蒸肉和燉羊肉裡的粉絲。

    一家人用罷晚飯,曾漁讓母親歇著,他來收拾碗筷,四喜道:「我來我來。」

    正這時聽到有人叩門,在寒雨蕭蕭中顯得有些突兀,曾漁道:「這時候會有誰來?」就與四喜一道去應門。

    叩門者在問:「敢問曾相公在家嗎?」

    門外窸窸窣窣似乎不止一個人,四喜應道:「是誰人?找的哪位曾相公?」黑夜須謹慎哪。

    叩門者道:「在下是鉛山鵝湖撐石村紀二郎,找的是恩人曾相公。」

    四喜回頭看著自家少爺,輕聲問:「少爺識得這個人嗎?」

    曾漁頗感意外,在橫峰七星觀,他救下了鵝湖撐石村紀家姑嫂二人,主要是保住了那姑嫂二人的清白,他讓羽玄為那姑嫂二人代交了贖銀,據羽玄說回到河口碼頭時就有紀家的人趕到把贖銀還給張廣微了——

    四喜得了曾漁示意,把門打開了,三個漢子帶著一股寒冷水氣進來了,為首的漢子三十來歲,穿曳撒,戴圓帽,雙手空空,後面兩個挑著擔子看裝束是僕人,進來就將擔子擱在廳堂的天井邊上。

    曾漁立在廳階上問:「你們是鵝湖紀家的人嗎,我就是曾漁。」

    為首漢子凝目看了曾漁一眼,倒身便拜,叫道:「曾恩公在上,小人紀二郎,上回被賊人擄去的李氏是我妻,另一位少女是我小妹,若不是恩公搭救,她二人定會生不如死。」

    曾漁道:「請起,請起,請到廳上說話。」

    曾母周氏和妞妞這時已避入後堂,曾漁引著紀二郎入廳坐定,四喜到廚下泡了兩杯茶上來,曾漁忽道:「你們三位都還沒用晚飯吧,來,隨我去北門邊飯館用飯,這時應該都還沒關門。」

    紀二郎忙道:「嗯公不須費心,方才在碼頭上我主僕三人已經用過飯,客店小夥計還領著我們到城門邊,指點這邊就是恩公住處,這才尋來,天都黑了,叨擾了叨擾了。」說罷,就讓僕人把兩副擔子挑上來,卻是鉛山著名的連史紙十二刀、雲素綢二匹、唐棲棉綢二匹、織花絨布兩匹、金鑲玉蟹荷葉首飾一副、銀抹金嵌寶首飾一副,另有山茶油兩壇、臘肉、點心若干——

    紀二郎道:「些許薄禮,懇請恩公笑納。」

    這可不是薄禮,單是那副金鑲玉蟹荷葉首飾就值七、八十兩銀子,曾漁道:「這禮我不能收,二郎你聽我說,當日我與表兄鄭秀才也是身陷賊窟,匪首吳平聽信我的風水術,對我頗加優待,那時被賊人擄來的人質有數百人,同是落難人,若有相幫的機會我豈能袖手不管,幫助令正和令妹也是為人本分,絕非為了施恩圖報。」

    紀二郎連聲道:「我曉得我曉得,前日放歸的那些人質誰不說曾相公的恩德,曾相公大智大勇,連林府尊、戚將軍都敬重,曾相公贖還我妻我妹,更保住了她二人清白,這比救她們的命更重要,我家太公一定要對曾相公的恩情表示謝意,他老人家說難道我們紀家人這麼不識好歹,受了人家天大的恩情就當沒事人一般,所以小人就趕來了,這份薄禮豈能報答曾相公恩情之萬一,略表心意而已,曾相公一定要收下,不然小人回去太公要拿枴杖打我。」

    鉛山人把祖父稱作太公,看來紀家的這位太公在家族中很有威信。

    曾漁道:「令祖的心意在下領了,禮物還是不能收,一收禮就壞了我當初救人的本意。」

    紀二郎急道:「曾相公,曾相公,你聽我說,小人還有事情求曾相公——」

    曾漁眉梢輕揚:「哦,請說。」

    紀二郎便道:「小妹紀芝年方十七,已與河口鎮上的王家兒子訂了親,但這回小妹與我妻李氏被擄走,那王家卻不肯出銀去贖,實為可恨,那****去王家理論,王家竟誣說我妹已失貞,要悔婚,氣得我與他們大吵了一場,小人實話實說,那幾日河口鎮的人曾相公有很多誤會,主要是說曾相公已做了賊軍師,我小妹,我小妹——」

    曾漁示意紀二郎不必說了,他已經明白紀二郎的意思了,就是說河口那邊還有流言說紀家小妹已被他這個賊軍師污了清白,所以王家要悔婚,曾漁問:「那麼二郎和你家太公他們是怎麼看的呢?」

    紀二郎忙道:「曾相公千萬不要誤會,我家太公和全家都感激曾相公恩德,對那種無恥謠言都很氣憤,自從山賊在上饒城下潰敗,曾相公是賊軍師的謠言就不攻自破了,前日那些人質回到河口,更是到處頌揚曾相公。」

    曾漁點點頭,又問:「既如此,二郎又有何事求我?」

    紀二郎道:「這是小妹的意思,她想拜曾相公母親為義母,就不知令堂和曾相公意下如何?」

    曾漁鬆了一口氣,他倒是怕鵝湖紀家硬要把女兒嫁他,認個乾妹妹卻是無妨,說道:「我無所謂,只要我母親願意就行。」

    紀二郎喜道:「那就請曾相公入內請示一下老夫人,小人得到回話連夜就回鵝湖去。」

    曾漁便進去向母親說了這事,曾母周氏道:「那些人這般亂說話糟蹋人家閨女,真是可惡,小魚你去對那紀二郎說,紀家小姐願認我做義母我求之不得,若有暇,請紀小姐來上饒做客。」

    曾漁知道母親是肯定會同意的,母親四、五歲孤零零到了石田,沒有別的親戚,對親情極為渴望,對認義親很是熱心,上回不就與鄭軾母親呂氏認了姐妹嗎,現在有義女認當然不會拒絕——

    曾漁出來對紀二郎一說,紀二郎大喜,即刻起身要回去,說船就等在碼頭,後半夜就能回到鵝湖,因為明日是過小年,所以不能耽擱,正月裡他會陪小妹紀芝來認親。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18
第192章 年夜的況味

     廣信府習俗,過小年這日傍晚要送灶君上天,曾母周氏一早便準備了膠牙糖、糯花米糖和小糖餅供在廚房灶君神像前,又買了福祿、虎頭等版畫貼在房門或牆壁上,這些版畫紅紅綠綠的刻得頗拙劣,一文錢一張,勝在便宜,家家戶戶都買得起,貼起來看著喜慶。

    這日共有三撥乞丐來曾宅跳儺戲索乞財物,讓人感嘆上饒城的乞丐還真是多,其實有些並非乞丐,是城郊的一些閒漢塗抹裝扮成鬼判走街串巷混幾個零花錢,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瞎熱鬧唄,有時還能在人家宅子裡看到美貌女眷,飽個眼福。

    小年夜吃晚飯前,曾母周氏帶了曾漁、妞妞和四喜在廚房灶前焚燒灶馬送灶君上天,口裡還念叨著一些「辛甘臭辣,灶君莫言」的話,然後曾漁放了一掛小鞭炮,恭送灶王爺上天述職。

    小年過後,城裡城外簫鼓就不斷了,過年氣氛漸濃,這是曾漁一家第一次在新宅過年,也是第一次在石田以外的地方過年,以前曾漁的父親在世時,過年時是比較團圓和美的,自曾父和嫡母先後辭世,因為長兄懦弱、長嫂不賢,曾漁母子三人在石田的日子就不大好過了,過年時也沒多少歡樂,而今就好比羈鳥脫了樊籠,就連小廝四喜也感著莫名的快活,整日興沖沖的——

    小年的後一日,石田的曾筌託人給弟弟曾漁帶了信和一籃年貨過來,邀曾漁一家回石田過年,說了些祭祖、團圓的話,曾漁徵詢母親的意思,決定今年就不回石田了,自己一小家人過個安生年。

    曾漁讓人帶了兩匹松江花布給嫂子和侄女,宅子裡現在綢緞布匹真是不少,老客袁忠送來的那兩隻大箱子有十幾匹各種蘇杭絲綢絹布,前日鵝湖紀二郎又送了六匹綢布來,還有嚴紹慶母親送的幾匹,曾漁一家四口哪裡用得了這許多綢緞絹布,所以除了送給長兄曾筌外,還給祝家畈的姐姐曾若蘭也送去了兩匹蘇綢,曾若蘭帶著兩個女兒和家僕送來了二十斤紅糖還有不少年貨,曾漁家的廚房儲物間是堆得滿滿噹噹了。

    從小年到大年這雨就幾乎沒停過,空氣潮濕而陰冷,外出是不宜的,早先屋頂白白的積雪都被雨給淋化了,小孩子們有些失望,曾漁倒是很享受這樣的日子,很少有客人來訪,媒婆們這些日子也不再來騷擾,他每日早起在前院天井邊練一路曾家散手、舞一回劍,到書房臨小半個時辰帖,這時妞妞就會來叫:「哥哥吃早飯了。」

    早飯就是粥和饅頭或包子,曾母周氏原先不會做饅頭、包子這些面點,是向廚娘俞氏學的,曾漁很喜歡母親做的面點,母親其實很聰明,這些年在石田壓抑得有些木訥,現在他自立門戶了,母親當家作主當然心情愉快——

    上午曾漁一般是讀書和作一篇八股文,午飯後靜坐修習一遍八段錦,然後開始作畫,自觀摩徐渭作畫之後,曾漁對作畫用筆的技法領悟不少,現在正是慢慢熟悉掌握的階段——

    作畫時,妞妞就站在一邊看,手裡捧著一個小暖爐,曾漁畫了一陣就會停筆端詳琢磨,妞妞就把小暖爐舉得高高的:「哥哥,暖暖手。」

    曾漁微微一笑,擱下筆,接過小暖爐,捂在手裡繼續揣摩該如何下筆,有所意會就把暖爐交還給小妹,提筆涂染,三尺以下的小畫一個下午完成,三尺以上的兩個下午,幾幅畫畫下來,自感進步明顯,這還真不是為了以後作畫賣錢,是為了趣味。

    晚飯時母親允許小酌兩杯,喝溫酒、吃熱菜,小方桌一家人圍坐,溫馨又愜意。

    夜裡曾漁讀上回從滸灣買回來的王鰲《震澤集》,擁爐讀書,夜深則睡,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有時曾漁會覺得陪著母親、伴著小妹就這樣過一輩子就很好,不過他也清楚自己今年才二十歲,前路還長,大明朝也正醞釀一場官場劇變,嘉靖帝將崩、新君將立,遙遠北京城的這些政爭變化對江西道上饒城的一個小秀才又有何影響呢,先不管那些,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第一。

    上饒府學的庠生們不甘寂寞,不畏冬雨淒寒,在臘月二十六這天還組織了一次文會,包下城北的一座茶樓,朗誦各自習作,評點得失,交流心得,曾漁也參加了,雖然他謙和低調,不顯鋒芒,但秀才們大都敬服他,曾漁隱然上饒諸生首領。

    雨一直下到大年三十,忽然雲開霧散,久違的冬陽露臉,天青日朗,是個好年啊。

    除夕夜,曾漁和四喜在宅門前的空地上搭起高高的松柴點火焚燒,火焰熊熊,松香飄溢,爆竹鼓吹之聲遠近相聞。

    年夜飯後,曾漁烹茶,然後教妞妞圍棋,妞妞以前也常看哥哥與朋友下棋,對兩眼成活、真眼假眼都知道了,曾漁讓十八個子與她對弈,對曾漁來說這棋下得是沒有什麼趣味的,主要是教妞妞下,看看妞妞眼睛睜得大大的凝神思考就很有趣,妞妞的額發原先是剃掉的,出石田後沒再剃過,現在前發都快覆到眉毛了,有些小美女的韻味了——

    當此情境,曾漁油然想起分宜介橋村外那楓林中的木屋,那夜他與嬰姿小姐在下棋,陸妙想坐在一邊靜靜觀看,窗外,雨打芭蕉,這是一副生動美麗的畫面,曾漁心道:「不知陸妙想和嬰姿這時在做什麼,她二人離群索居,這大過年還是只有兩個人一塊過嗎?」又想:「十年前陸妙想帶著嬰姿居於陸坊青田村外的單門獨院,等於是幽禁,陸妙想對把她姐妹推入火坑的叔父陸員外肯定是怨恨的,想必過年也不會在一起過,冷清、寂寞,這些年陸妙想都是這麼過來的,她已經適應了,這等於是一個修煉過程啊。」

    又想:「我明年若是不去分宜嚴府教學,那麼與陸妙想和嬰姿見面的機會就沒有了,難道真要等到嚴世蕃殺頭後再去救助她二人嗎,世事叵測,這期間又會有多少變數,我不能失信於陸妙想——」

    「哥哥,下棋呀。」

    妞妞等哥哥的下一手棋等了好一會了,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

    曾漁「噢」的一聲,掃了一眼棋局,拈起一枚冰冷的黑子落在棋盤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在爆竹和鼓吹偶爾間歇的短暫時間內,除夕夜極靜,曾漁聽到母親還在廚下炒蠶豆、炒南瓜子、葵花子的聲音,炒豆子、瓜子時是用細沙拌著炒的,鍋鏟「擦擦」的聲音、沙子在鐵鍋裡流動的「沙沙」聲,還有飄到鼻邊的炒貨香味,這是令曾漁沉醉的過年的農家況味。

    ……

    不知從何時起,鄉紳文士之間新春拜年只遞個拜帖就表示來過了,人並不進去門,當然,進去了主人也往往不在,因為交流廣闊的主人也忙著到處遞拜帖,這就好比後世過年發短信,表示還有你這個朋友,不過群發就顯得世風太不古了,嘉靖年間的人們拜年好歹也到人家門前走了一遭——

    嘉靖四十年,歲在辛酉,新春第一天,天氣晴好,曾漁早起給母親磕了頭,也忙碌著出門拜年了,在上饒城他除了姐姐曾若蘭一家以及交情好的吳春澤之外,沒有別的需要去拜年的人家,所以一早他先去了吳春澤府上,去年他在分宜,吳春澤對他家關照不少——

    因為要留四喜在家應門,曾漁獨自去吳村,在村口正遇吳春澤騎了小驢準備外出送拜帖,吳春澤慌忙下驢作揖,當即陪著曾漁回到家裡見老父,揖讓行禮說了一番祝福喜慶語之後,吳春澤又與曾漁一起到曾宅祝賀新春,小坐了片刻,吳春澤便騎驢往城裡親友拜年。

    曾漁牽了蒙古馬黑豆出來騎上去祝家畈,半路就遇到了姐姐曾若蘭一家四口還有一婢一僕六個人正要到曾宅拜年,曾母周氏是長輩嘛,曾若蘭先來這邊拜年也是應該。

    曾漁道:「姐姐姐夫先到宅子裡坐著,我去給祝老爹磕個頭就回來。」

    兩個外甥女阿彤和阿煒叫著:「鯉魚舅舅新年吉祥,鯉魚舅舅狀元及第,鯉魚舅舅嬌美美妾——壓歲錢,壓歲錢,鯉魚舅舅給壓歲錢。」

    曾漁笑道:「去宅子裡等著,舅舅很快回來。」

    曾漁到了祝家大宅拜見了祝巨榮,祝巨榮硬要留他喝茶說話,自去年曾筌為祝巨榮治病針灸之後,祝巨榮風癱之疾了好了很多,現在已經可以扶杖走路,只是說話含糊不清,精神頭卻又好,與曾漁絮叨了半天——

    祝德棟的兩個哥哥現在對曾漁也是奉承有加,一起陪著喝茶說話,等曾漁回到北門外宅子就已經中午了,曾若蘭一家當然是要在這邊用午飯的,曾母周氏和曾若蘭都在廚下忙碌著,四喜遞上一疊拜帖,竟有二十多封,都是上次文會聚過的那些秀才——

    曾漁道:「這要我一一去回拜豈不跑斷我的腿,不,跑斷黑豆的腿。」想想這樣的拜年沒什麼意思,也懶得去回拜,次日一早去和吳春澤商量一下,在一家酒樓宴請諸生,這新春酒喝到午後未時末才散,更相約明日由另一位秀才請客,繼續飲酒論文。

    在北門外曾漁和吳春澤道別,回到自家宅子卻見大門外停著兩頂轎子,不知家裡來了什麼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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