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8:26
第92章 明倫堂上

     兩個月前在廣信府城安民門外的朱公祠邊,蔣元瑞和謝子丹被曾漁毆打,等到蔣元瑞進城叫了府衙刑科房的皂隸趕來抓捕時,曾漁一家早已不見蹤影,牙齒被打落了兩顆的謝子丹知道曾漁有個姐姐嫁在祝家畈,以為曾漁會躲到姐姐家,就引了皂隸去抓,卻又撲了個空,蔣元瑞無從報復,憤恨難平,發誓說除非曾漁不回永豐,否則只要曾漁在永豐一露面,定要抓曾漁入獄,痛加折磨,決不饒恕——

    這兩日府學講學、月考,蔣元瑞從永豐來到上饒,就借住在吳春澤宅中,二人原是東岩書院同學,以前雖然交情平平,但如今一道進了學,又都是府學庠生,自然要比別人熟絡些,今日一早二人在府學宮附近的這家小食鋪吃山藥粥,卻意外看到曾漁大搖大擺從門前走過,吳春澤上前寒暄,蔣元瑞起先還愣在那,隨即怒氣勃發,當日曾漁那劈頭一巴掌打得他痛了半個月,曾漁小子好狠哪——

    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蔣元瑞氣勢洶洶正待伸手揪曾漁衣領,被曾漁叱咤一聲,蔣元瑞心顫神驚,記起曾漁會拳腳,便不敢近前,只是怒叫道:「曾漁,你毆打生員,負案在逃,今日叫你難逃公道。」又鼓動行人看客道:「諸位,諸位,這是府衙刑科房要緝拿的案犯,誰幫我抓住他,我賞一錢銀子。」

    吳春澤上前相勸道:「蔣兄,蔣兄,大家都是同學友人,曾漁以前得罪了你,叫他給你賠個不是吧,何必鬧到官府去,我輩諸生——」

    蔣元瑞瞪起眼睛道:「吳老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曾漁毆打我,有辱我輩斯文,你不幫我抓他,卻為他說話,這是何道理。」不理吳春澤,鼓動路人幫他捉拿曾漁。

    一個閒漢光著眼道:「秀才們吵架,我們怎敢相幫。」

    蔣元瑞這才發現曾漁竟是方巾襕衫作生員打扮,驚詫、憤慨,高聲叫起來:「反了天了,這小子竟冒充生員,目無王法,莫此為甚,大家抓住他,我有重賞。」

    曾漁喝道:「蔣元瑞,你自己說你這生員功名花了多少銀錢買的?真不要臉,今日我要剝了你的衣巾,教訓教訓你這個斯文敗類。」

    曾漁袖子一攘,蔣元瑞嚇得趕緊就跑,一邊跑一邊叫道:「曾漁,有膽隨我去見官。」又道:「大家幫我看著他,我去叫官差來拿他。」

    吳春澤對曾漁道:「九鯉,趕緊走吧,若被官差皂隸截住,怕就不好了。」

    曾漁含笑道:「吳兄也認為在下是冒充生員嗎?」

    吳春澤笑笑,說道:「不管怎樣,你還是趕緊離開這裡為好。」

    曾漁拍了拍腋下夾著的油布包:「我哪裡都不能去,弟與吳兄一樣,也是去府學參加月考的,蒙宗師抬愛,允我複試,弟複試時的作文頗得宗師讚許,現在我已是廣信府學的增廣生員。」

    吳春澤瞪大眼睛道:「竟有這等事,那可要恭喜賢弟了。」神色之間還是不大相信的樣子。

    這的確讓人難以置信,而且吳春澤也不知道在這兩個月的時間裡曾漁走了多少路、流了多少汗——

    曾漁道:「吳兄吃飽了沒有,一起去府學吧。」

    吳春澤吃驚道:「你還真要去府學啊!」

    曾漁笑道:「這難道有假,沒必要騙吳兄吧。」

    吳春澤跟在曾漁身後向廣信府儒學行去,一路上欲言又止,將入儒學大門時,回頭看看,說道:「九鯉,有兩個閒漢跟著我們——」

    曾漁轉身對那兩個躲躲閃閃的閒漢道:「在門外等著,或許有賞錢哦。」與吳春澤並肩入了儒學大門——

    兩刻時後,蔣元瑞帶了三個府衙皂隸急匆匆趕到儒學街,卻哪裡還有曾漁的蹤影,更不知去哪裡找,正自氣憤,一個閒漢湊上來道:「小的知道方才那秀才去哪裡了——」

    「去哪裡了,快說。」蔣元瑞大喜。

    閒漢陪笑道:「不知有沒有賞?」

    蔣元瑞「嘿」的一聲,朝三個皂隸看看,其中一個身高體壯的皂隸對著閒漢的腦門就是一巴掌,喝道:「你還敢訛詐哪,快說,人犯去了哪裡?」

    閒漢抱著腦袋道:「是那兩個秀才嗎,進儒學了。」

    蔣元瑞皺眉道:「進儒學了,那小子怎麼敢進儒學,你莫不是胡說?」

    閒漢道:「小的看得真真切切,的確是進儒學了。」

    蔣元瑞對三個皂隸道:「去看看,姓曾的小子躲到儒學裡面也未可知。」便與皂隸快步朝儒學大門而去。

    那個閒漢揉著腦袋罵罵咧咧道:「遇上這麼個說話當放屁的瘟生,真是晦氣,我呸!」

    ……

    明倫堂上,張教授和兩個訓導已經等著了,另有生員十餘人就座,曾漁和吳春澤上前向三位教官行禮,吳春澤心都是提著的,只見張教官對兩位訓導道:「這位便是永豐縣的曾漁曾九鯉,好學能文,學政大人對他多有褒獎,四月廣信府院試時他因身體不適,臨場作文未被取中,學政大人惜其才,允其在袁州補考,他在袁州院試時的兩篇八股文果然秀潔精到,進學實在情理之中。」

    吳春澤暗暗驚嘆:「九鯉還千里迢迢去了宜春啊,憑九鯉的文章,進學的確是情理之中,上次我回東岩書院謝師,夏先生對九鯉未能進學甚是扼腕,又說九鯉性子太剛,受此挫折只怕從此一蹶不振,甚是惋惜。」

    張教授給曾漁安排了座位,又讓訓導去領了一個小書篋交給曾漁,這是府學庠生專用的,裡面有文房四寶,雖然不是什麼貴重之物,勝在規整,這書篋還有把手,提著頗輕便。

    辰時三刻,訓導點名,廣信府府學現有六十二名生員,事先告假不能來的有十三人,應到四十九人,點名時卻只到了四十八人,核對名單,蔣元瑞未到——

    張教授作色道:「不遵學紀,我將重罰。」問諸生有誰知道蔣元瑞的住處?

    吳春澤離座回話道:「蔣生借住在學生家中,方才在街上蔣生臨時有事走了,應該會很快趕回來。」

    張教授梗著瘦長脖子發火:「還有何事比月考還要緊,蔣元瑞學業荒廢,作文荒唐,是不是不敢來考試了,今日他若不來,我將提請學政宗師革除他生員功名。」

    在座諸生個個面面相覷,不明白教授大人今日怎麼火氣這麼大,蔣元瑞那可是經常拎著老母雞來孝敬教授大人的,教授大人嫌禮輕不領情?

    張教授見諸生一個個噤若寒蟬,不禁心下有些得意,嗯,借這個蔣元瑞立威很不錯,師道尊嚴嘛,說道:「不等蔣生了,我先給你們介紹一位新進學的庠生——」

    曾漁趕緊站了起來,團團向諸生作揖。

    張教授略略說了曾漁進學的經過,在座諸生交頭接耳、無不驚嘆,不少人心裡都這樣想:「還能補考入學的啊,這個曾漁來歷不小,不是花了大銀子,就是朝中有靠山。」

    張教授一拍書案:「肅靜,肅靜——開考了,今日考四書題一道、本經題一道,兩篇八股文交卷才能去膳黨用餐,今日不許去外邊用餐,因為接著要進行月考評點,連續三個月排在最後六名者要受罰。」

    曾漁慢慢磨著墨,目不斜視,可以感受到四面目光注視著他,其中有些目光頗有敵意,他是插班生啊,而且是並非正科院試出來的插班生,不展示才能不好立足啊,今日這兩篇八股文一定要寫好——

    張教授臨時翻書出題,把幾冊《四書集注》翻得「沙沙」響,出題道:「事前定則不困。」這是四書題,另又擬了五經題,分別報知諸生。

    曾漁把一硯墨磨得濃濃,用自己習慣的那支竹管狼毫筆起草稿,「事前定則不困」出自《中庸》,這種題比較好作,曾漁提筆剛寫了兩個字,聽得腳步聲雜沓,有人闖進儒學大院,還嚷嚷道:「案犯在哪裡,案犯在哪裡?」

    張教授伸長脖子站起身,快步走到明倫堂外,立在台階上喝問:「誰人喧嘩——是你,蔣元瑞!」

    蔣元瑞領著三個皂隸從大門外一路搜進來,他問了門子,門了說是有個面生的生員跟著吳生員一起進去了,蔣元瑞心道:「很好,曾漁小子擅自穿戴生員衣巾,還敢闖到儒學裡面,這回抓住先讓教官好好懲罰一頓,讓他斯文掃地,再揪到府衙刑科房去問罪,毆打生員,二十杖是少不了的。」

    見了張教授,蔣元瑞趕緊施禮道:「張先生,有個奸人闖入儒學之中,學生領了官差來緝拿。」

    張教授怒道:「混賬東西,明倫堂上正在月考,你卻引幾個皂隸來騷擾——跪下。」

    蔣元瑞趕緊跪下,三個皂隸也一併跪著,府學教授雖是九品官,但地位清高,皂隸豈敢無禮。

    「張先生,的確有奸人混入,學生擔心先生安危,故貿然引差役來捉拿。」蔣元瑞跪稟道。

    蔣元瑞滿頭大汗一臉焦急,似乎真有隱情,張教授便問:「什麼奸人?」

    蔣元瑞道:「那奸人姓曾名漁,永豐縣人氏,好勇鬥狠,無惡不作,上回在安民門外,學生見他欺壓良善,義正辭嚴上前予以訓斥,豈料那兇徒敢還毆打學生——我看到了,曾漁就在堂上,抓住他,抓住他。」

    明倫堂上的曾漁早已站了起來,無聲提醒蔣元瑞他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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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狼狽為奸

     蔣元瑞原本跪著,見曾漁鶴立於明倫堂上,大喜,爬起身朝明倫堂上衝上幾步,大聲招呼三個皂隸趕緊抓住曾漁,那三個皂隸比蔣元瑞有眼色,跪在那沒動彈,看張教授示下——

    張教授手中的紅木戒尺一揮,指著蔣元瑞怒喝:「我准你起身了嗎!」

    蔣元瑞趕忙又跪下,指著堂上的曾漁道:「張先生,就是這個奸徒,張先生你看,這奸徒還方巾襕衫假冒生員,真是目無王法啊。」

    張教授走到蔣元瑞跟前,劈頭就給了蔣元瑞一戒尺,怒道:「曾生的生員衣巾乃是提學宗師頒發,你怎可憑空誣他。」

    蔣元瑞額頭挨了一戒尺,好生疼痛,急忙分辯道:「張先生,曾漁和學生乃是同鄉,他根本就不是生員,學生豈會不知,張先生切莫被他矇騙。」

    張教授已從曾漁口裡得知這個蔣元瑞是靠舞弊進學的,黃提學十月間會親自來革除其功名,張教授哪裡還會有好臉色給蔣元瑞看,正要拿蔣元瑞立威呢,喝道:「把手伸出來。」

    蔣元瑞還待再辯,張教授把眼一瞪,只好把雙手舉起來,掌心向上,張教授那柄一尺長、兩指寬的戒尺就「啪啪」地抽打在他左手掌心上,沒兩下手掌心就瘭腫起來了——

    輕脆的戒尺擊肉聲一下又一下,堂上諸生心中慄然,雖說教官有責打生員的權利,但很少有教官會這麼做,因為很難說這個生員三年五年後就中了舉人,那時如何好相見,所以說這點體面總要存的,但今日不知何故,張教授火氣大得異乎尋常,難道是蔣元瑞送的母雞讓教授夫人吃壞肚子了?

    張教授責打了十餘下,這才喝道:「回到座位上去,答題、考試,這次若再寫那些不通的文章出來,還要責罰。」又對那三皂隸道:「快走,下次若再擅闖儒學、攪擾授課,定告知林知府嚴懲汝輩。」

    三個皂隸哪敢多說話,磕個頭趕緊走了。

    蔣元瑞也不敢再辯,心裡憋屈,滿臉紫脹,低著頭上堂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曾漁的座位與他只隔了吳春澤,聽到曾漁輕聲道:「害人不成反害己。」

    蔣元瑞憤恨已極,咬牙切齒又待發作,吳春澤忙道:「蔣兄,先答題,先答題,張先生過來了。」

    蔣元瑞只好強壓著胸中滔天怒火,開始磨墨,心神不寧,一不小心把硯台打翻在地,硯台碎片和墨水濺得到處都是,張教授打他打順手了,走過來又是一戒尺,罵道:「蠢才蠢才,毛毛躁躁哪裡像是讀書人——自去端水來清洗。」又環視諸生道:「肅靜,各自答題。」

    蔣元瑞忍氣吞聲向齋夫借了木盆舀了水來,把碎硯和墨水清理乾淨,又向訓導好言求了一方硯台,回到座位重新磨墨,墨磨好後提起筆才想起還不知道考題,便小聲問鄰座的吳春澤,吳春澤告訴他四書題是「事前定則不困」,但吳春澤與蔣元瑞的本經不同,蔣元瑞只好起身向教官詢問,問明白後開始答題,氣憤難平,心煩意亂,不時看看曾漁,曾漁端端正正坐著執筆疾書,那方巾襕衫的樣子真讓他氣不打一處來,他真是想破腦袋也不明白,曾漁怎麼就坐到府學明倫堂上考試了呢,這張呆鵝還護著曾漁,這是不在做噩夢啊?

    蔣元瑞還真用筆桿在自己紅腫瘭起的左掌心輕輕劃了一下,哇,好痛,不是夢,又摸摸額頭,被戒尺敲打處腫起小包,真是倒霉透頂,可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啊!

    蔣元瑞就這樣忽而憤慨、忽而怨尤、忽而猜疑、忽而意淫……哪裡還有心思作文,其實他就是專心作文也寫不出什麼佳作來,現在心思一團亂麻作文更是一塌糊塗,到了午後未時末,大多數生員都交捲了,蔣元瑞連四書題都還沒作完——

    「再有兩刻時就要收捲了,諸位抓緊謄清。」張教授叩著桌案提醒道。

    蔣元瑞心知本經題是來不及作了,只有把這四書題作完,當即開始謄清,這篇八股文還差個大結,胡亂寫了幾句。

    俞訓導過來收卷,見蔣元瑞經題八股連草稿都沒寫,便向張教授稟報,張教授正在閱卷,抬頭厭惡地看了蔣元瑞一眼,說道:「他先前耽擱了一會,再給他兩刻時,快寫。」

    明倫堂上除了張教授和兩個訓導,就只剩下蔣元瑞一個考生了,蔣元瑞抓耳撓腮下不了筆,磨蹭了一會,離座跪下道:「張先生,學生今日實在寫不出來了,學生無緣無故遭責罰,學生痛苦至極。」

    張教授冷笑道:「這麼說你是不服教官管教了?好,十月間學政大人會按臨本府糾察學風,到時你可向學政大人控訴我。」

    蔣元瑞磕頭道:「學生豈敢,學生豈敢哪。」

    張教授頭也不抬道:「站到一邊,不要妨礙我閱卷。」

    蔣元瑞又餓又痛又憋屈,站在一邊等了大半個時辰,張教授閱卷完畢,讓堂下侍候的齋夫去把育英齋的生員們都傳上堂來,要評捲了。

    生員們魚貫而入,分別就座,蔣元瑞也想回到座位上去,張教授瞪了他一眼道:「你站著。」

    蔣元瑞羞得滿臉通紅,一張黃胖大臉好似祭孔時煮熟的豬頭,心裡把張呆鵝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

    張教授將在場的四十九位府學生員的月考成績分為三等,第一等十二人、第二等二十八人、第三等八人,還有一人未評等,那就是蔣元瑞,蔣元瑞未能完成這次月考的兩篇作文——

    諸生聽張教授念考在一等的十二人名單,那個新來的曾漁赫然有名,諸生交頭接耳,不少人認為張教授是有意包庇,初來乍到就考了一等,張教授決然徇私——

    張教授道:「考在一等的十二位生員的二十四篇文章會張貼在堂外照壁上,供諸生揣摩學習,這十二名生員各獎勵鉛山竹紙一刀、寶鈔十錠;考在二等的生員還要勤學苦讀,爭取下次月考考一等——考在三等的八人站出來。」

    八位生員站了起來,張教授訓斥了他們一頓,最後輪到蔣元瑞了,張教授請俞訓導將蔣元瑞的那篇「事前定則不困」唸給眾人聽,這篇八股文寫得顛三倒四,簡直是狗屁不通,張教授瞪著蔣元瑞道:「似這等歪劣文字,也敢說是我廣信府學生員,豈不讓人恥笑,你這生員是怎麼考來的?」

    蔣元瑞羞惱道:「張先生,學生今日意有所屈,自然無心作文,這須怨不得學生,張先生問學生是怎麼考取生員的,學生當然是寒窗苦讀通過院試進學的,不比某些鑽營奉迎之徒,院試落榜,卻搖身一變穿上了生員巾服,學生對此怪現象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張教授示意俞訓導朗誦曾漁的那篇「事前定則不困」,俞訓導找出那份卷子朗聲念道:「豫之為道,即事一征也。夫豫之裨於天下國家者,豈止一事哉,而不困已如此矣。且事至而無所為者,非其人才不足也,由於人不重其事,事不習其人,忽然而就之,而皆欲有其濟,則於人有苟且肆應之心,於事有徇名塞實之患……」

    「蔣元瑞,仔細看看你所謂百思不得其解的曾生是如何作文的。」張教授插話道:「曾生此文圍繞一個『事』字,鑄意精深,才情英發,再看看你寫的都是些什麼文字!」示意俞訓導把曾漁的這篇八股文唸完。

    俞訓導又念道:「……此非前定所致耶,夫惟內在定見,則異同之辭,不得而淆其指;中有定力,則紛糅之條,不得而異其操。知之素明,行之素熟,此豫之所以能立也,誠不即在其中哉。」

    俞訓導念畢,張教授對諸生道:「曾漁是學政大人拔擢的遺才,這樣的文章他當之無愧——蔣元瑞你有何話說?」

    蔣元瑞心裡清楚論八股文他和曾漁沒得比,但他還是搞不明白曾漁怎麼就是學政大人拔取的遺才了,一頭霧水啊,但這個時候也不敢再多說,垂首無語。

    張教授道:「蔣元瑞,自四月進學以來,學業荒廢,不思進取,接連兩次月考考在末等,今日更是未能完篇,似這般頑劣不服管教的生員,本教官將提請學政大人予以革除功名——好了,本月月考結束,都回去吧,平日在家也要每日讀書作文,不得懈怠。」

    諸生向教官行個禮,都各自散了,只有蔣元瑞待在明倫堂上不走,見張教授步出堂外,他趕緊追上去,陪笑道:「張先生,那曾漁的確毆打了學生,是以學生見之則怒,實無意冒犯先生,萬望先生不要怪罪,學生明日有薄禮送上。」

    蔣元瑞雖然不大相信張教授會提請學政革除他生員功名,僅僅是幾次考在差等而已,又不是作姦犯科,何至於就要革除功名,料想是這張呆鵝想索賄,張呆鵝可惡啊,又打又罵又恐嚇——

    「你還敢當堂行賄教官,果然是舞弊進學的敗類!」

    張教授梗著瘦長脖頸怒視蔣元瑞,一臉的浩然正氣:「來人,把蔣元瑞叉到府衙去問罪。」

    蔣元瑞嚇了一跳,趕緊求饒,不敢多說,灰溜溜出了儒學大門,心裡無比苦悶,不明白今日怎麼就這麼倒霉,在府學街漫無目的走了一段路,張教授最後那句話突然冒上心頭——「果然是靠舞弊進學的敗類」,這話什麼意思,是隨口一說,還是他當初五十兩銀子舞弊之事洩露了風聲?

    這樣一想,蔣元瑞背心有點涼嗖嗖的,轉念又安慰自己,廣信府院試已經過去三個月,他進學早已成定局,不會再有反覆,現在就是要巴結好這個張呆鵝,別看張呆鵝正氣凜然的樣子,若真如此廉潔,以前也不會收他送去的永豐土產了,也許是這張呆鵝貪得無厭,土產看不上眼,看來還得送銀子。

    想明白了這件事,蔣元瑞心下輕鬆了許多,現在得搞明白曾漁小子怎麼就突然成了生員了,上次在安民門外讓這小子逃脫,兩個多月沒見蹤影,據謝子丹說曾漁也沒回石田,曾漁與其兄嫂鬧翻了,看來是逃亡他鄉了,萬萬沒想到這小子又回來了,還成了府學生員,害得他今日這般挨打受罵,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卑鄙者往往把別人想得和他一般卑鄙,這蔣元瑞就想曾漁能搖身一變成秀才定然也是通過舞弊得來的,他要揪住曾漁的把柄所曾漁往死裡整。

    吳春澤家住縣城北門外,這裡走過去有三、四里路,蔣元瑞雇一頂轎子往北門行去,坐在轎上顫悠悠想心事,行至譙樓下,突然聽到有人罵道:「你這兩個歪貨,昨日為何半路撇下我!」

    轎子停了下來,轎伕分辯道:「祝少爺,這可怪不得我二人,你那舅子要與你吵架,我二人怎好看著,當然要迴避。」

    蔣元瑞甚是煩躁,今日諸事不順啊,坐個轎子也會遇到前主顧攔著轎伕吵鬧的,怒氣衝衝探頭出來對那個油頭粉面的傢伙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轎子上坐的是誰!」

    自從進學成了生員,蔣元瑞在永豐本鄉都是橫著走的,誰家婚喪喜慶都要請他坐首席,孟子說養浩然之氣,浩然之氣很難養,而驕橫之氣短短三個月蔣元瑞就養成了,今日卻受了這般憋屈,所以就向這個油頭粉面的傢伙發作了——

    「啊,原來是蔣相公,在下不知這是蔣相公的轎子,冒犯了,冒犯了。」油頭粉面者連連作揖。

    蔣元瑞見這人認得自己,便住口不罵,打量了這人兩眼,面生,問道:「你是哪位?」

    油頭粉面的男子諂笑道:「在下祝德棟,家住西門外祝家畈,蔣相公上回曾光臨寒舍,蔣相公不記得了?」

    這麼一說,蔣元瑞記起來了,這油頭粉面的傢伙是曾漁小子的姐夫啊,怒氣勃發道:「曾漁小子呢,我要找他算賬。」

    祝德棟見蔣元瑞對曾漁還這麼記仇,心下暗喜,說道:「蔣相公,我也正要找曾漁小子算賬,蔣相公請借一步說話。」

    蔣元瑞記得上回這個祝德棟就是罵曾漁的,便問:「你要找曾漁算什麼賬?」

    祝德棟作揖道:「在下想請蔣相公喝杯酒,連喝邊談,請蔣相公賞臉。」

    蔣元瑞略一遲疑便答應了,下轎與祝德棟往附近的三江酒樓行去,自然也是不付轎伕工錢的,一個轎伕跟過去討,蔣元瑞把眼一瞪:「才抬了幾步路,就敢要工錢!」

    兩個轎伕只好自認晦氣,抬著空轎子往三江碼頭方向行去,碼頭那邊過往客人多,總能找到主顧。

    夕陽西下,江水染金,碼頭上卸貨裝貨忙忙碌碌,兩個轎伕看到一條船上下來了幾個人,趕緊迎上去問雇轎子不?

    剛上岸的有七個人,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戴著圓帽、穿著曳撒,像是有點身份的人物,另有一個穿著窄袖繡花褙子的三十來歲婦人帶著兩個小女孩,還有一個大齡丫環和兩個老僕——

    那圓帽曳撒的中年男子對那婦人道:「蘭妹,你和阿彤、阿煒三人乘轎吧。」轉頭問轎伕:「這裡去祝家畈一頂轎子幾文工錢?」

    兩個轎伕一聽是去祝家畈,趕忙搖頭道:「祝家畈不去。」抬了轎子就走,另覓主顧去了。

    「這可奇了,祝家畈怎麼就不去!」

    圓帽曳撒的中年男子正是曾漁的兄長曾筌,那穿著繡花褙子的婦人是曾漁的姐姐曾若蘭,兩個小女孩是曾若蘭的女兒阿彤和阿煒,大齡丫環是曾若蘭陪嫁丫頭梅香,兩個老僕一個是曾筌家的黎叔,一個是祝家的老善——

    曾若蘭六月二十八日帶著兩個女兒,還有老善、梅香離開祝家畈,二十九日傍晚回到石田曾家,向兄嫂哭訴丈夫的不良和妯娌之間的紛爭,嫂子謝氏當時就顯得很不耐煩,謝氏只想得好處不想惹麻煩,曾若蘭不是回來送節禮卻是來哭訴求助的,謝氏自是不喜,夜裡吹枕邊風叫曾筌不要管這事,曾若蘭和祝家的事管不過來的,曾筌道:「若蘭是我親妹子,她在夫家受了委屈,我這個做哥哥的豈能不管,過兩天我到縣城請你大哥與我一起往上饒祝家畈走一遭吧。」

    謝氏的大哥謝滿堂是永豐縣衙的典吏,謝家在永豐頗有勢力固然是因為謝員外的生藥鋪做得不小,又有六個兒子,其實主要還是大兒子謝滿堂這個刑科房典吏威風,永豐鄉間小民見了謝典吏都是怕的——

    謝氏惱道:「你有本事自己去,不要叫我大哥。」

    曾筌便悶著頭不說話了。

    曾若蘭在石田待了五、六天,不見兄長曾筌有何動靜,嫂子謝氏整日擺著冷臉,曾若蘭暗自飲泣,爹娘一死,這石田就不是她的娘家了,又想:「小弟曾漁現在不知去了哪裡,小弟心腸熱,他若在這裡定會幫我,明知幫不上也會幫,唉,小弟、周姨還有妞妞現在何處呢,都還安好嗎?」

    又等了兩日,曾若蘭待不住了,決定離開石田回上饒,娘家哥哥不幫她,她只有回祝家畈找祝氏宗族的長輩評理,只是那樣真的很氣餒啊,以後誰還會看得起她!

    就在曾若蘭帶著兩個女兒動身時,曾筌叫上黎叔也一起跟來了,曾筌道:「哥哥陪你走一趟吧。」

    謝氏把大門「咣」的一聲關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8:26
第94章 日暮鄉關何處是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七月初九日黃昏,曾若蘭牽著兩個女兒站在上饒縣三江碼頭的高岸上,四顧茫然,雖然此處離祝家畈夫家不過六、七里地,她卻感受不到任何喜悅和溫暖,身畔的信江不捨晝夜流淌,家鄉石田就在這江水的上游,奔流的江水不復回,家鄉也不是以前的家鄉,門前古樟依舊,爹娘墓前草木已長——

    「大哥,要不你先去祝家畈問問情況,我和小彤、小煒找個落腳的地方等你消息,免得冒冒失失回去被人恥笑,可好?」

    曾若蘭努力想保留一點顏面,怎麼說也不能自己回去,總要讓丈夫祝德棟來接她母女三人才好。

    曾筌點頭道:「那好,你們到哪裡歇腳,我等下和德棟好來接你們?」

    曾若蘭道:「去西門外找間客棧吧,那裡離祝家畈也近。」

    曾筌便另叫了一頂小轎,讓曾若蘭母女三人乘轎,其他人步行,繞城半匝來到西門外,安排曾若蘭母女和梅香四人在楊家客棧歇腳,曾筌自己帶了黎叔和祝家的老僕老善前往祝家畈,曾若蘭放心不下,叮囑道:「大哥,莫與他家人爭吵。」

    曾筌道:「我曉得,你們先在客棧吃點東西,一個時辰後我和德棟來接你們。」乘上轎子,黎叔和老善一左右一右跟在轎邊,往祝家畈去了。

    曾若蘭看著大哥曾筌走得沒影了才回到客房,見阿彤和阿煒小姐妹兩個乖乖的坐在床沿,不禁心中一痛,她這兩個女兒平時都比較嬌氣,尤其是長女阿彤,都已經八歲了,還動不動就哭鼻子,這次回石田也是一路哭,不勝其煩,但自從到了石田,兩個孩子都變得很乖,也許是感受到了舅母謝氏的冷淡吧——

    「娘,爹爹很快就會來接我們回去是嗎?」

    八歲的阿彤笑著小聲問,不過那笑容有點勉強。

    「唉,為什麼要待在這裡等呢,我們跟著大舅舅一起回祝家畈不就好了?」

    五歲的阿煒噘著小嘴說,坐在她身邊的姐姐阿彤輕輕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別說這個。

    曾若蘭摸了摸小阿煒粉嘟嘟的臉蛋,說道:「很快就回家了,我們先在這裡吃些東西,你們兩個說,想吃些什麼?」

    阿彤道:「娘,我餓了,我想吃涼皮。」

    「好,阿丹吃涼皮,阿煒呢?」曾若蘭摸著小女兒的臉蛋問。

    阿煒想了想,說道:「我要吃羊角糖,還有粽子。」

    姐姐阿彤立即責備道:「端午節早過了,哪裡還有粽子,哎呀,你真不懂事,姐姐先前不是和你說了嗎——」

    五歲的阿煒小嘴一扁一扁的想哭又忍著,曾若蘭趕忙撫慰道:「讓梅香姐姐出去買,或許還有粽子,阿煒最愛吃火腿粽子是不是?」

    老丫環梅香捏了一小串銅錢出客棧,涼皮和羊角糖很快都買到了,只是粽子可難找,向人打聽,有人說附近的茶聖客棧常年都做粽子賣,梅香便找到茶聖客棧,果然見客棧大門前搭著個竹篷,一個老漢在賣粽子,一個灶台,幾隻蒸籠,熱香四溢——

    沒有火腿粽子,只有尋常的糯米粽和紅豆粽子,梅香用兩文錢向老漢買了三隻粽子,正待回楊家客棧,忽聽茶聖客棧二樓窗戶有個小女孩在說話:

    「娘,我也要吃粽子。」

    那窗邊又有一個婦人說道:「好,讓四喜去買兩個粽子上來。」

    小女孩便叫著:「四喜,四喜,買兩個粽子上來。」

    梅香聽那婦人的聲音有些耳熟,又聽到叫四喜,心道:「聽那婦人聲音有點象石田的周姨娘,小女孩是妞妞小姐嗎,她們怎麼可能在這裡!我且等著,那個四喜很快就來買粽子了。」

    梅香比曾若蘭年長兩歲,是曾若蘭的陪嫁丫頭,十八歲前一直住在石田,每次曾若蘭回娘家她也都是陪伴的,對石田曾家的人和事很熟悉——

    一個青衣小廝跑著過來了,對賣粽子的老漢大聲道:「老爹,這粽子怎麼賣?」

    梅香大叫一聲:「小四喜,真是你!」

    四喜轉頭一看,驚喜道:「梅香姐,你怎麼在這裡,大小姐呢?」

    梅香走過去親暱地扭了一下四喜的耳朵,喜笑顏開道:「你長這麼大了,快要有姐姐高了,周奶奶和九鯉少爺都在這裡嗎,若蘭大小姐在那邊客棧。」

    四喜便仰著頭朝茶聖客棧二樓那個窗戶喊道:「奶奶,姐姐,梅香姐在這裡。」

    曾母周氏探頭朝下面一看,喜道:「梅香,你怎麼在這裡,若蘭呢?」

    梅香朝樓上的曾母周氏福了一福,大聲道:「大小姐在楊家客棧,婢子這就去叫她們過來。」匆匆去了。

    曾母周氏帶著妞妞下到客棧樓下,剛出大門,就見若蘭牽著阿彤、梅香抱著阿煒過來了,妞妞銳叫一聲:「阿彤」,高興地跑過去拉著阿彤的手,又甜甜叫一聲:「若蘭姐姐好。」

    曾若蘭見妞妞快快樂樂的樣子,心下略寬,摸了摸妞妞的額發,妞妞現在開始蓄髮了,不再是半禿,說道:「妞妞好。」抬眼看著迎過來的曾母周氏,就在路邊福了一福道:「周姨安好。」

    曾母周氏快步過來執著曾若蘭的手,欣慰道:「你回來了就好,小魚他正打算明日一早動身去石田找你呢——哦,這個是小阿煒是吧,長這麼大了,嗯,你乖。」

    曾若蘭問:「小弟呢,小弟在哪裡?」

    曾母周氏便吩咐四喜趕緊去曾漁回來,一面對曾若蘭道:「小魚和同學在對面酒樓喝酒,很快就來,我們先到客棧裡說話。」

    曾若蘭跟著周姨上到茶聖客棧二樓客房,從周姨口裡得知小弟曾漁進學成了府學庠生,曾若蘭驚喜交集:「上回不是聽說小魚沒中嗎,卻原來是中了啊,也不來與我報個喜,害我空擔心。」

    曾母周氏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母子幾人也是昨日才從鷹潭回來,等下讓小魚和你細說,這些日子我和妞妞倒是享清福,小魚他可受累呢——小魚回來了。」

    曾漁帶著一陣風進到房間,叫一聲:「姐姐。」聲音裡透著極大的歡喜。

    曾若蘭起身迎過去,淚眼朦朧,連聲道:「小魚,你們好好的就好,這些日子姐姐很擔心你們呢。」

    阿彤高興地叫了一聲:「鯉魚舅舅。」阿彤很喜歡鯉魚舅舅,以前每次跟著娘親回石田外婆家,鯉魚舅舅都會陪她玩耍。

    小阿煒不大認識這個鯉魚精舅舅了,但從娘親和姐姐口裡知道有這樣一個舅舅,當下害羞地跟著姐姐也叫了一聲:「鯉魚舅舅。」

    曾漁蹲下抱了抱兩個外甥女,親了親,抬頭問姐姐曾若蘭:「姐姐,你和姐夫到底怎麼了,我正打算明日去石田找你。」

    曾若蘭拭著眼淚,問:「你去過祝家畈了,你姐夫怎麼說?」

    曾漁道:「姐夫態度甚劣,沒說什麼,要我來問姐姐你。」

    曾若蘭「唉」了一聲,躊躇了一下,說道:「小魚,先說說你的事,那日有一個姓蔣的秀才帶著官差來祝家畈說要抓你,真把我嚇得不輕,日夜求菩薩保佑你平安。」

    曾漁便向姐姐說了他打了蔣元瑞之後去了鷹潭、再趕赴袁州補考終於獲得進學的經過大致說了,曾若蘭極為欣喜,摸了摸曾漁額頭,對曾母周氏道:「怪不得我看他曬黑了許多,卻原來是兩、三千里往返啊,真是辛苦。」

    曾母周氏憐愛地看著兒子,說道:「是啊,也真難為這孩子。」

    曾若蘭讓梅香帶著妞妞和阿彤、阿煒到隔壁曾漁的客房去,然後含淚說在祝家受欺的經過,先是家主祝巨榮被一個遊方道士說是會燒丹煉銀騙去三百兩銀子,一氣之下中風臥床不起了,祝德棟三兄弟就商量著要分家,祝家老二媳婦方氏極是跋扈,曾若蘭說了兩句關於分家的公道話,這方氏就譏諷曾若蘭生不出兒子,說就是分去家產早晚也成了外姓人的——

    曾若蘭氣憤不過,大聲道:「我自己今年不過三十歲,已經生了兩個女兒,也不是不能生養,如何就說我三房無嗣,這不是詛咒嗎!」

    那方氏冷笑道:「不是我詛咒你,只怕想生也沒人和你生,你一個人生得出兒子來嗎?」

    曾若蘭又氣憤又疑惑,定要方氏說明白,方氏反打了她一巴掌,讓她問祝德棟去,方氏有好幾個丫環僕婦,曾若蘭只有梅香一個幫手,廝打不得,含淚去問丈夫祝德棟,祝德棟起先是言語搪塞,後來發作起來,將她一把推倒在地,自顧出門去了,夜裡也不歸家——

    曾若蘭讓梅香私下多方打聽,這才知道祝德棟與鄰村的一個年輕寡婦有私情,曾若蘭哭了一場,這才帶著兩個女兒回娘家求助——

    曾漁聽罷姐姐的哭訴,心中自是憤怒,有一事他卻沒對姐姐說,祝德棟與那鄰村寡婦並非只是偷情那麼簡單,祝德棟想休妻娶那寡婦呢。

    曾漁問:「這麼說大哥獨自去祝家畈了?」

    曾若蘭道:「黎叔跟去的。」

    曾漁道:「我去看看,大哥忠厚懦弱,怕是要吃虧。」

    曾母周氏趕忙叮囑道:「小魚你可記住,不要與人動手,那可是你姐姐的夫家。」

    曾漁道:「娘放心,兒子不是好勇鬥狠的人,兒子只和他們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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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泥菩薩的火氣

     曾筌乘轎穿過大片大片的甘蔗地來到祝巨榮宅第大門前時,已經是暮色沉沉,付了工錢打發兩個轎伕回去,祝家老僕老善進去通報,半晌才出來,說是三少爺不在家,請曾筌到大廳上坐著等候。

    祝家大宅是典型的贛東北民居,門向朝著偏東方,而不是常見的坐北朝南,所謂商家門不宜南向,東南為巽、為風,門開在東南角,就有財源滾滾,祝家世代以熬製砂糖為業,自然講究這個風水格局,五十年前祝巨榮之父營建這處宅第,請的相宅的風水先生就是曾漁的祖父,這些年祝家甘蔗種植和製糖作坊果然興旺,人丁也旺,但對當年曾家與祝家的淵源,除了癱瘓在床的祝巨榮已無人記得了。

    曾筌坐在廳堂上,無人招呼,老僕黎叔站在天井邊東張西望,也無人理睬。

    祝德棟不在家,他的兩個哥哥各忙各的,沒空來陪老三的這個大舅子,而且前些日子三兄弟之間又吵了一架,祝家三房如今已經各自為炊,祝德棟、曾若蘭不在家,誰還會來管曾筌的飯!

    三房的老僕老善去廚下燒了熱水,給曾筌泡上茶,很過意不去道:「曾舅爺,三少爺不在家,那廚娘也偷懶不知去了哪裡,這晚飯都沒著落了。」

    曾筌遠道而來卻遭受這樣的冷遇,心裡自是不痛快,不過他是個好脾氣的人,也沒埋怨祝家人不懂禮數,只是說道:「老善你去問問其他人,德棟去了哪裡,夜裡會不會回來?」

    老善去打聽了,過了一會過來回話說:「三少爺去城裡了,也不知夜裡會不會回來。」

    曾筌皺了皺眉,說道:「那就等半個時辰,到時還不見德棟回來我們就先回客棧。」

    曾筌就在廳上等著,祝家其他兩房的婢僕從廳下經過,厚道的會向曾筌施個禮然後匆匆而過,大多數卻視若無睹,把曾筌當鬼物,好似都看不見曾筌,曾筌獨自坐在那裡呆若木雞。

    天暗了下來,其他房間都亮起燈火,廳堂上還是一片昏暗,老善尋來一個燈盞點上,燈盞裡的油卻已見底,那燈芯點亮沒多一會兒就滅了,老善撓頭道:「不知燈油放在了哪裡,房間都上鎖了。」

    曾筌道:「不妨事,我們再等一會。」

    坐在幽暗裡的曾筌更是沒了體面,祝家大房、二房的媳婦和婢僕都在竊笑,曾筌坐不住了,起身道:「那我們先回去了,老善你就待在這裡,明日德棟一回來就給我報信。」

    老善待在這裡沒飯吃啊,說道:「小的也到三少奶那邊去,明日小的再過來看三少爺回來了沒有。」

    三個人剛走出大門,卻見淡淡月色下,兩頂轎子抬到門前,轎子邊跟著幾個僕從,老善喜道:「三少爺回來了。」趕緊上前向剛從轎子裡下來的祝德棟唱喏道:「少爺,石田的曾大舅爺來了。」

    祝德棟嘴裡噴著酒氣,看了看立在大門邊的曾筌,卻不急著上前見禮,問老善:「她們母女呢?」

    老善道:「少奶和兩位小姐在西門外楊家客棧等著少爺去接呢。」

    後面一頂轎子下來一個黃胖秀才,正是蔣元瑞,也是喝得半醉,過來指著曾筌問祝德棟:「這人是曾漁的大哥?」

    祝德棟低聲道:「同父異母,曾漁是妾生子,兄弟二人不和,所以曾漁離家出走。」

    蔣元瑞仗著幾分酒勁,上前打量著曾筌,叉著腰問:「你們曾家人來這裡做什麼?」

    曾筌見是位秀才相公,拱手道:「送舍妹回夫家——德棟,這位相公是何人,請代為介紹。」

    祝德棟還沒說話,蔣元瑞就已大喝一聲道:「曾漁小子在哪裡?那小子與我有深仇大恨,早晚我要送他進大牢。」

    曾筌驚道:「這是從何說起,德棟,這位相公莫不是喝醉了?」

    「你娘才喝醉了。」蔣元瑞罵罵咧咧:「老子沒醉,老子一肚子的怨氣,你既是曾漁小子的哥哥,那就絕非善類,左右給我打。」喝令祝家僕人打曾筌,他自己也撩袍攘袖要動手,打不到曾漁,先把曾漁的哥哥打一頓出出氣再說。

    祝德棟假意攔阻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冤有頭債有主嘛——」,嘴上這麼勸著,腳下卻不挪步,心裡打的主意是不管是蔣元瑞打了曾筌、還是曾筌打了蔣元瑞,對他祝德棟總是有利。

    曾筌沒打算做風水先生,所以伯父撼龍先生沒教他祖傳散手,但耳濡目染,自然也會兩招花拳繡腿,往後退出兩步,雙手一高一低立個門戶,虛張聲勢道:「別過來,小心我打了你。」

    蔣元瑞見祝家僕人不上前,他自己當然也不敢去廝打,曾漁會拳腳功夫,曾漁的這個哥哥想必也會,不要貿然動手,要以勢壓迫,當下瞪著曾筌道:「你敢毆打廣信府學庠生,你打我一拳試試看?」

    曾筌又退後一步,說道:「好端端的我打你作甚——德棟,這到底怎麼回事?」

    祝德棟見打不起來,上前先安慰蔣元瑞道:「蔣相公,莫動氣,曾漁得罪了你,明日我與你一道上府衙告他,先到寒舍喝杯茶。」轉頭對曾筌冷冷道:「曾大哥,你有何話說?」

    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曾筌再怎麼好脾氣這時也怒了,盯著祝德棟道:「我的來意你不知道嗎?」

    「你不說我又哪裡知道。」祝德棟一副無賴嘴臉,他是鐵了心要休掉曾若蘭了,找到個同仇敵愾的蔣元瑞做靠山,膽氣壯了。

    蔣元瑞把手一揮:「說個屁,有什麼好說的,曾氏那種不賢之婦,早該休了。」

    曾筌既驚訝又憤怒,這是秀才嗎,怎麼說話象市井潑皮,怒問祝德棟:「祝德棟,你要休妻,你憑什麼?」

    祝德棟原本還覺得有點理虧怯弱,見蔣元瑞把他的用心一把揭開,他也就豁出去了,說道:「曾若蘭不能親睦妯娌、不能孝敬老人,對我這個做丈夫的也向來沒有好聲氣,又且不能為我三房生育子嗣,這樣的不賢之婦,要她何用!」

    老實人曾筌氣得渾身發抖,他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只以為是一些家庭間小糾紛,他把若蘭送回來調解一下就行的,何曾想到祝德棟竟要休妻,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只是氣憤道:「你這是血口噴人,血口噴人!」

    祝德棟仗著膽把話說出來了,見曾筌也沒能把他怎麼樣,氣勢更漲,大聲道:「我爹臥病在床,她做兒媳的不侍候湯藥,卻與我爭吵跑回娘家,這不是不孝是什麼?」他倒不說老爹癱瘓在床他自己照樣跑到鄰村去與風流寡婦鬼混。

    曾筌卻是辯不過他,只覺得自己渾身有嘴,可就是說不出道理,憤怒道:「你血口噴人,無緣無故要休妻,我與你見官去理論。」

    「見官?」蔣元瑞冷笑道:「是上饒縣衙還是廣信府衙,又或者是永豐縣衙,任你挑?」

    曾筌怒視蔣元瑞:「與你何幹!」

    蔣元瑞道:「怎麼與我無干,曾漁是我仇人,你們曾家就都是我的仇敵,你不去告官,我倒要先狀告曾漁小子矇騙教官假冒生員,還毆打自家姐夫——祝賢弟,曾漁小子打了你是不是?」

    祝德棟道:「正是,那小子狂妄得緊,威脅我說要打斷我的腿。」

    曾漁離開石田快三個月了,毫無音信,作為兄長的曾筌心裡其實是很牽掛的,忙問:「我弟曾漁他在哪裡?」

    蔣元瑞和祝德棟對視一眼,蔣元瑞問曾筌:「這麼說你這兩個月都沒見過曾漁?」

    曾筌如實道:「四月底就離家了,一直沒有音信,你們何時見過他?」

    蔣元瑞不答,卻問:「曾漁補生員了,你知不知道?」

    曾筌以為蔣元瑞是取笑他弟弟曾漁,「哼」了一聲,不說話。

    蔣元瑞觀察曾筌的神色,對祝德棟道:「曾漁的生員功名得來絕非正道,他昨日來見你還是青衿是吧,今日搖身一變卻成了府學生員了,說是偷天換日也不為過。」

    祝德棟附和道:「肯定是走了歪門邪道,不然的話他昨日會更囂張。」

    曾筌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些什麼?」

    蔣元瑞冷笑道:「我們說些什麼與你何干,明日廣信府衙見,快滾。」

    曾筌行醫多年,也算是有體面的人物,被這蔣元瑞這般呵斥羞辱,氣憤已極,他也不是會吵架的人,只是道:「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質問祝德棟:「若蘭母女三人還在西門外客棧等候,你就不管了?」

    祝德棟竟然說道:「待我寫一份休書,你帶回去吧。」

    曾筌氣血上湧,臉霎時通紅,猛地上前一個耳光抽在祝德棟左臉上,「啪」的一聲響亮。

    這一記耳光夠重,祝德棟被抽得身子一歪,左耳「嗡嗡」響,臉頰火辣辣的,大怒道:「曾筌,你敢打人——」

    曾筌又一巴掌扇過去,罵道:「今日我要教訓教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祝德棟閃身避過,曾筌這一巴掌掃到蔣元瑞的脖子,蔣元瑞大怒道:「你敢毆打生員。」一腳朝曾筌揣來,曾筌急忙閃過,冷不防祝德棟一拳砸來,正中曾筌右脅,祝德棟還叫喊著讓幾個僕人一起上——

    老僕黎叔見打起來了,家主勢單力薄定要吃虧,猛地衝上前推開祝德棟,拉起曾筌往村外就跑——

    蔣元瑞脖頸被曾筌指尖掃了一下,有三道血痕,火辣辣的痛,摸著脖子怒叫:「抓住他,抓住他,抓住吊起來打。」大步追去。

    蔣元瑞要追,祝德棟也不能落後,領著兩個男僕追了上來。

    曾筌一向對人和和氣氣,何曾與人這般劇烈衝突過,實在是因為祝德棟太過分了,竟要他帶休書回去,現在動手打了人,曾筌自己也是後怕,蔣元瑞幾個在後面追得緊,這要是被趕上可如何是好,這親家成仇家了——

    老僕黎叔畢竟歲數大了,腿腳不利索,跑不快,眼看蔣元瑞、祝德棟幾人越追越近,這老僕叫道:「老爺你快跑,別管我。」跑不動,乾脆停下,轉身張開雙臂道:「不要追,不要追,大家都是姻親,有話好好說——」

    蔣元瑞大步趕上,一個耳光甩在鬢髮蒼蒼的黎叔臉上,罵道:「老狗也敢攔路。」接著又是一腳揣過去——

    曾筌邊跑邊回頭看,見黎叔挨打,黎叔是服侍他長大的忠僕,現在被這霸道秀才打倒在地,曾筌怒極,也不逃了,轉身叫道:「今日我與你們拼了!」

    驀見一人從曾筌身邊飛快地奔過,這人手執雙杖,揮起一杖就劈在蔣元瑞的腦袋上,杖斷為三截,還有水滴四濺,卻原來是甘蔗,這人手裡另一根甘蔗又劈中了祝德棟的腦袋,祝德棟抱頭叫道:「曾漁!」

    手提兩根甘蔗打人的正是曾漁,他在茶聖客棧裡聽說大哥曾筌去了祝家畈,怕大哥吃虧,就帶了四喜準備趕過去,出了客棧卻見方才與他在對面酒樓喝酒敘談的吳春澤還沒走,吳春澤聽他說要去祝家畈,便說陪他一起去——

    曾漁有吳春澤相陪,就讓四喜回客棧去,母親和姐姐需要個使喚的人手。

    半圓的月亮早早就升起了,月色下的甘蔗地鬱鬱蒼蒼很有點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況味,晚風中帶著甜絲絲的味道,不知是甘蔗甜香,還是砂糖作坊飄來的香氣,曾漁行步甚快,吳春澤一路上聽曾漁說了曾若蘭的情況,也為曾若蘭抱不平,說道:「祝家沒有休令姐的道理,若見官,九鯉你豈會怕他祝家。」

    曾漁道:「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出這樣的事讓我姐姐和兩個外甥女難過。」

    吳春澤嘆息。

    曾漁道:「我與蔣元瑞之間的怨隙讓吳兄為難了。」

    吳春澤搖頭道:「九鯉你也知道的,在東岩書院時我與蔣元瑞就沒什麼交情,此人鄙俗勢利,我不喜與他交往,只是這回一同進了學,又都在府學,少不了要與他來往,前幾****從永豐過來準備月考,先一日到吳村訪我,我隨口客氣了一句,讓他住在我處,他倒是一口應承了,嘿,這種人不深交不知其惡劣,在我那裡住了兩日,也不怎麼讀書,只在門前晃蕩,看到年輕婦人姍姍而來,你猜他怎麼著?」

    曾漁道:「出言調戲?」

    吳春澤道:「豈只出言調戲,他跑到門前水溝邊解開褲子撒尿,羞得婦人掩面疾走——還有,夜裡他解大手不去茅房,卻要跑到路邊蹲著,第二天村人早起走過時就踩一腳屎,他卻大笑,還板著臉出去罵人,村人見他是個秀才,不敢與他爭論,你說這是什麼人啊,我是抹不下面子不好叫他離開,請神容易送神難哪。」

    曾漁聽得笑了起來,說道:「若僅此,蔣元瑞還不算可惡。」當下將蔣元瑞舞弊進學之事說了。

    吳春澤目瞪口呆,半晌道:「竟還有這等事!」又點頭道:「九鯉這樣一說,我倒是恍然大悟了,蔣元瑞的首藝我看了,還真不像是蔣元瑞所作,那經題八股是蔣元瑞作的,半通不通,蔣元瑞說他進學是祖宗的褔蔭,卻原來是花銀子買的啊,張教授是知道這事了,難怪今日對蔣元瑞這般不留體面,又罵又打。」

    曾漁道:「蔣元瑞還有三個月秀才好當,五十兩銀子買半年的生員功名,威風猖狂過一回,也值了。」

    吳春澤道:「等下回去我就把他的行李丟到門外去,這等敗類,羞與為伍啊。」

    兩個人在月色下走到祝家畈村頭,曾漁聽到有人爭吵奔跑還有喊打的聲音,當即就在村頭甘蔗地拔了兩根甘蔗,急奔過去,正看到蔣元瑞毆打他曾家的老僕黎叔,自是大怒,衝過去劈頭就給了蔣元瑞一甘蔗,另一根甘蔗就砸在了祝德棟腦袋上,不用問清楚再動手,情形一目瞭然,祝德棟是夥同蔣元瑞欺負他大哥曾筌——

    甘蔗易折,砸人雖痛卻傷得不重,蔣元瑞抱著腦袋逃開數步,叫道:「曾漁,你敢打我堂堂府學生員——」

    蔣元瑞動輒就是「府學生員」掛在嘴邊,說順口了,在曾漁面前也這麼說,曾漁手裡還有兩截一尺多長的甘蔗,撲過去先是一腳把蔣元瑞踹倒在地,然後兩截甘蔗擂鼓般一頓打,罵道:「打的就是你這個府學生員裡的敗類。」打得蔣元瑞哭爹喊娘,滿地打滾。

    那祝德棟挨了一甘蔗,頭上起包,好生疼痛,喝命兩個男僕上前圍毆曾漁,吳春澤攔住道:「你們想幹什麼!」

    兩個男僕見吳春澤是生員打扮,哪裡敢動手,其中一人對祝德棟小聲道:「三少爺,曾小舅爺也是生員。」

    祝德棟怒道:「他是什麼狗屁生員,他是假冒的生員——」

    曾漁還在痛毆蔣元瑞,吳春澤對祝德棟道:「你說誰是假冒的生員,你敢見官這麼說嗎?」

    祝德棟道:「我又不是說你,我是說曾漁。」

    吳春澤點頭道:「我記下了,我是人證,等下見官你也這麼說,不掌你的嘴才怪。」

    蔣元瑞抱頭哀嚎,聽到吳春澤在說話,叫喊:「吳賢弟,救我,救我。」聲音淒厲。

    吳春澤搖搖頭,對曾漁道:「九鯉,別打了,莫要出人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8:27
第96章 清官難斷家務事

     曾漁直起腰,把兩截甘蔗往蔣元瑞身上一丟,目視祝德棟,眼冒怒火:「你竟然夥同蔣元瑞追打我大哥,你還是不是人!」扭頭問:「大哥,傷到哪裡沒有?」

    曾筌這時剛把老僕黎叔扶起,黎叔嘴角流血,手肘蹭破了皮,所幸沒有骨折,曾筌方才也挨了祝德棟兩拳,胸脅好生疼痛,應道:「我沒事——鯉弟,這些日子你們都在哪裡?」

    曾漁道:「說來話長,等下再向哥哥細說——祝德棟,休走。」

    祝德棟讓男僕攙起蔣元瑞往祝家宅子退去,他自己先跑了,蔣元瑞呻吟叫痛,扭頭見吳春澤站在曾漁身邊也不來幫他,惱恨道:「吳春澤,你很好,我蔣元瑞今日算看清你了。」

    吳春澤皺眉厭惡道:「我也是今日才看清你,你趕緊去把你的行李搬走,我吳春澤不歡迎你。」

    蔣元瑞恨聲道:「吳春澤,欺人太甚,我堂堂府學生員不會放過你們的。」見曾漁追過來要打他,嚇得不用人扶了,跑回祝宅。

    這時有不少祝家畈的民眾出來看熱鬧,曾筌道:「鯉弟,我們先回去。」曾筌心裡很不好受,他不想讓人看著當笑柄。

    曾筌主僕和曾漁、吳春澤四人出了祝村,半圓的月亮已經升上中天,四下里朦朦可見,曾筌先問曾漁近況,聽曾漁說了遠赴宜春補考的經過,又驚又喜,連聲道:「好極了,鯉弟辛苦。」精神這才振作起來,說了方才蔣元瑞和祝德棟的可惡言行——

    一邊的老僕黎叔含著老淚道:「祝姑爺太欺負人了,竟要休我家大小姐,我家大小姐哪點對不起他祝家!」

    吳春澤道:「蔣元瑞可惡,竟助紂為虐。」

    曾漁道:「他是堂堂府學生員嘛,也不知怎麼就和祝德棟狼狽為奸起來,多行不義必自斃,蔣元瑞是奔著這條路來的,現在為難的是祝德棟不知該如何對付,投鼠忌器啊,大哥,你說呢?」

    曾筌想著祝德棟那副翻臉不認人的嘴臉,悶聲道:「回去和若蘭商議一下吧。」

    將至西門,吳春澤告辭,說道:「九鯉,若有什麼需要幫助,就到吳村尋我,吳村往北邊去也就三、四里路,一問便知。」

    曾筌、曾漁兄弟和老僕黎叔回到茶聖客棧,小奚僮四喜早在門前等候多時了,見黎叔帶傷、大少爺和少爺也好像身有血跡,大吃一驚,問:「這是怎麼了?」

    曾漁趕緊擺手道:「不要聲張,去叫小二備水,讓我們擦洗一下。」

    曾筌三人洗臉整衣,這才上到客棧二樓,妞妞和阿彤、阿煒姐妹已經睡下,曾母周氏、曾若蘭,還有梅香在房中等著,曾筌向周姨見了禮,便悶頭坐在一邊,覺得愧對周姨和鯉弟,而且今夜在祝家畈的遭遇讓他很沮喪——

    曾漁儘量把祝德棟狼心狗肺的言行輕描淡寫地說,曾若蘭已經是淚水漣漣,說道:「他變心了,他被蔣村的那個女人教唆得壞了心腸,他是不是想休掉我娶那個女人?」

    曾筌、曾漁都不吭聲,默認,這種事沒法替祝德棟隱瞞,曾若蘭必須面對。

    曾若蘭眼淚長流,以拳抵嘴,嗚咽嗚咽——

    曾漁直言道:「祝德棟無情無義,姐姐與這樣的人一起過日子也是虧了姐姐,不如就來個了斷吧,我擔保祝德棟以後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曾若蘭只是流眼淚,一句話也不說。

    房間裡油燈的燈焰輕輕搖曳,光線忽明忽暗,照得房中人的面容都有些慘淡,曾母周氏突然臉露驚詫之色,向曾漁示意,朝房門指了指,曾漁轉頭看時,九歲的外甥女阿彤披散著頭髮立在門邊,見房中人回頭看她,便可憐巴巴問:「爹爹沒來接我們嗎?」

    曾若蘭趕緊拭淚道:「阿彤,回去睡覺,等下吵醒妹妹了。」

    「娘親——」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阿彤背後傳出,隨即五歲的阿煒從姐姐身後轉了出來,赤著一雙小腳丫,眼睛烏溜溜。

    曾若蘭眼淚奪眶而出,過去將兩個女兒摟在懷裡,她方才哄兩個女兒睡覺時說待爹爹來接時就叫醒她們,明明看著這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呀,沒想到她們這時卻醒了,唉,兩個小孩兒也牽掛著父母的事呢。

    曾母周氏輕輕扯了扯曾漁的袖子,低聲道:「小魚,婚姻之事勸和不勸離,你看阿彤、阿煒都這麼大了,若是沒有爹爹,以後在人前也抬不起頭來,如果可以的話,你還是想法子讓祝德棟回心轉意才好。」

    清官難斷家務事,牽扯到姐姐和兩個外甥女,曾漁也頗為難,等姐姐撫慰了兩個女兒睡覺後重新回到這邊,曾漁就問:「姐姐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實話對大哥和我說,我們好幫你處置或轉圜。」

    畢竟是十多年的夫妻了,而且曾若蘭並未親身經歷今晚這一幕,大哥曾筌也沒說祝德棟對他動手之事,所以曾若蘭對祝德棟的醜惡嘴臉認知不深,心裡當然是想和好的,離婚的女子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都會被人瞧不起,對孩子更不利——

    曾若蘭眼望曾母周氏,小聲問:「周姨你說我該怎麼辦?」

    曾母周氏老好人,自然是勸和的,曾漁道:「既這樣,讓我和大哥商議一下,祝姐夫必須要狠狠教訓,要讓他再不敢動歪心思。」

    曾若蘭趕忙道:「是要教訓,要讓他吃點苦頭。」

    茶聖客棧還有空餘的客房,曾漁讓店家又開了兩個房間,他與大哥曾筌同一間房,兄弟二人在燈下商量了一會,決定明日一道去府衙狀告祝德棟休妻的惡行,祝德棟這種人不嚇他一個終生難忘不會悔改——

    看看夜深,曾筌道:「鯉弟,歇息吧,今日受累了,明天還有大事要辦,趕緊睡吧。」下床吹熄了燈盞。

    就在燈滅的一瞬間,昏暗中曾漁聽到大哥曾筌嘆息一聲,說:「鯉弟,我這個做哥哥的對不住你。」

    曾漁道:「沒什麼對不住的,弟也長大成人了,獨立門戶也是應該。」

    曾筌沉默了一會,說道:「看到你和周姨還有妞妞都好,我心裡很快活,你們——隨我回石田去住吧。」

    曾漁笑道:「大哥不要為難了,我和我母親商量過了,準備在上饒縣城安家,我是府學生員,每月都有幾日要在儒學學習和月考,回石田反而不方便,銀子我也備得一些,大哥不用多慮。」

    懦弱老實的曾筌就沒什麼話說了,兄弟二人各據一床練習一遍八段引導法,分頭睡下,曾漁看著窗櫺格漏進來的月色,心道:「若不是嫂子謝氏所逼,我只怕也下不了千里迢迢補考的決心,這個世道,要生活得舒服不憋屈,社會地位還是要的啊,我若不是生員,這回想幫姐姐也難,希望苦盡甘來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8:27
第97章 李白杜甫來種地

     告狀得有狀紙,七月初十日一大早,曾漁洗漱後就開始磨墨寫狀紙,他是剛進學的生員,尚未系統學習過《大明律》,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對民間訴訟學都持查禁態度,律法乃國之重器,豈能被小民掌握,不過生員是例外,生員是官吏的後備隊,儒學中就有專門的律法學習課,這也是很多生員在本地包攬詞訟的原因,因為生員懂這個啊,學以致用嘛,小民百姓不懂律法,當然怕打官司、怕上公堂了——

    曾漁雖不精通大明律法,但對狀告祝德棟休妻案卻有必勝信心,姐姐曾若蘭未犯七出之條,祝德棟所謂姐姐在公爹祝巨榮患病期間回娘家的指責站不住腳,祝巨榮並非剛患病,都已經病了好幾個月了,難道祝巨榮病不好家裡人都不能出門嗎?

    至於說姐姐曾若蘭未能給祝家三房生育子嗣更是荒唐,大明律規定庶民四十歲無子才許納妾,祝德棟比姐姐大兩歲,今年才三十二,怎麼也輪不到他來指責姐姐無嗣,更何況無嗣並非休妻的理由,無嗣可以納妾,但不能休妻,這是明律與唐律的不同處——

    曾筌有早起散步的習慣,走了一圈回來見曾漁在寫字,便問:「鯉弟練書法嗎?」以前在石田,曾漁經常早起練字。

    曾漁道:「寫狀紙。」

    曾筌便立在一邊看,曾漁寫了數行,擱下筆去二樓客房向姐姐曾若蘭詢問與祝德棟相好的那個蔣村寡婦的情況,曾若蘭讓梅香帶妞妞和阿彤、阿煒小姐妹去樓下用早飯,然後對曾漁道:「蔣村的寡婦名叫蔣玉芹,今年二十五歲,就是蔣村人,九年前嫁給饒州府德興縣的一個縣丞為妾,前年那縣丞死了,蔣玉芹沒有兒女,便回到蔣村,這女人有不少積蓄,買田買房,頗為放蕩。」

    曾漁問:「那不知那蔣玉芹出服了沒有?」

    曾若蘭道:「聽人說那縣丞是前年過年前死的,縣丞夫人容不得蔣氏,過了七七就把蔣氏打發回鄉了。」

    曾漁道:「那就是說蔣氏還在喪期,嗯,我知道了,我下樓去了,娘和姐姐要吃些什麼,我吩咐小二送上來。」

    曾若蘭遲疑了一下,問:「小弟你是準備狀告他嗎,祝德棟?」

    曾漁道:「姐姐不要同情他,這種薄情寡義的人不狠狠教訓不行,只有讓他知道怕,以後才會與姐姐安安生生過日子。」

    曾若蘭低聲道:「聽說這種案子見官,他會挨八十大板——」

    曾漁見姐姐還回護那個祝德棟,心中甚是不喜,直言道:「姐姐,大哥昨晚沒和你說清楚,祝德棟說要讓大哥把休書帶回來,大哥氣極,給了祝德棟一記耳光,祝德棟竟打了大哥兩拳,還叫僕人圍毆追打大哥,若不是我和吳春澤及時趕到,大哥會被打成什麼樣實在不好說——」

    曾若蘭羞愧得眼淚直流,曾母周氏責備曾漁道:「看你,把你姐姐說哭了,你大哥都沒說,你卻說出來。」

    曾漁看著淚流滿面的姐姐曾若蘭,說道:「姐姐,不是我要讓你傷心,我是要讓你明白祝德棟有多薄情,若不是因為姐姐與他有了阿彤和阿煒,我是決意要姐姐離開那種人,現在呢,既然姐姐要給他一個浪子回頭的機會,那我們就絕不能心軟,必須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如果只是不痛不癢說他兩句,他定不會悔改,那樣姐姐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必須要讓他一想到這次的教訓就心驚膽顫,這樣才不會再犯。」

    曾母周氏不說話了,兒子說話在理,兒子長大成人了,說話有擔當像個男子漢。

    曾若蘭泣不成聲,說道:「小弟說得是,那種人就該狠狠教訓。」

    曾漁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

    回到樓下客房,曾漁繼續寫狀紙,那個蔣寡婦守孝未滿二十七個月就與祝德棟發生姦情,依律雙方都要受刑,只此一樁,祝德棟就要受罪——

    曾漁第一次寫狀詞,也頗費了一番心思,總結的經驗是寫狀詞和作八股文有很多相通之處,狀詞一般分為三段,開篇提綱挈領等於是八股文的破題,禍因以下即同各股講說,前段推寫事由、情由,來歷分明,又要簡切;中間或毆打、或相言辯、或因強佔、或相騙財某事等緊要見證、贓仗分明;後段切要取理辨別事情,言語嚴切,顯出本理,中間轉換,在乎心巧,八股文寫得好能獲取功名,狀詞寫得好能作訟師,好的訟師往往就是擅長八股文的秀才,不過在古代,絕大多數願意以道德來約束、來評判,講究私下解決糾紛,訟師有損陰德,會遭天遣,曾漁當然不會有這種觀念——

    曾筌一直看著弟弟曾漁寫完狀詞,口裡不誇,心中暗讚寫得好,文詞犀利痛快,說道:「鯉弟,我方才向人打聽過了,今日初十是官員休沐日,不坐堂,而且府、縣同城,一般案子都由縣衙審理,不能直接上府衙,上饒陳縣尊審理民間訴訟是逢一、四、七的上午。」

    大哥曾筌是做醫生的人,心思還是細,曾漁道:「那就明日去上饒縣衙遞狀紙。」心道:「我本打算上府衙的,畢竟在龍虎山與林知府有一面之緣,對了,林知府那日還說讓我回鄉時可到府衙見他,雖是客套話,我何妨當真。」

    用罷早餐,曾漁對母、兄和姐姐說要去拜訪知府林光祖便帶了四喜出客棧,曾筌、曾若蘭都是暗暗詫異,曾母周氏道:「小魚月初在龍虎山大真人府見過林知府。」因說了曾漁為大真人府題楹聯得了張天師六十兩銀子的事,又把妞妞叫過來,把妞妞脖子上掛著的八卦護身符福袋給曾筌、曾若蘭看,說這是天師親自開光的福袋,曾筌和曾若蘭沒想弟弟曾漁這些日子交遊這般廣泛,連張天師都有交情了,而且此番再見,曾筌、曾若蘭都覺得小弟曾漁和以前有很大不同,主要是性情方面,以前的曾漁有些執拗,孩子氣很重,現在卻是大不一樣了,嗯,小弟長大了、出息了——

    曾漁袖了狀紙剛出客棧,就見吳春澤帶著一個僕人來了,那僕人提著籃子,籃子裡有一罐米酒、一包茶葉和幾樣點心,這是吳春澤送給曾漁母親的,曾漁謝過吳春澤,讓四喜提進去,吳春澤問:「九鯉待要去哪裡?」

    曾漁道:「前次在龍虎山大真人府蒙林知府青眼,要我回鄉時去拜見他,今日是休沐日,我就想去拜見林府尊。」

    吳春澤既驚訝又豔羨,說道:「我來是為賢弟一家住處的事,既然賢弟要去拜訪林府尊,那等賢弟回來後再說。」

    曾漁道:「我對上饒不熟,請吳兄與我一道去府衙如何,一路上也好說事。」

    吳春澤欣然從命,有一個與林知府見面的機會誰會拒絕,見曾漁主僕都是空手,便道:「那要不要備一份禮物?」

    曾漁笑道:「秀才人情紙半張,我只帶了一幅水墨畫準備送給林府尊。」

    吳春澤點頭道:「賢弟的書法繪畫實是二絕,我們東岩書院的同學無人能及,嘿,那時專顧讀八股、一意求功名,現在才知道士紳交往還是需要琴棋書畫,愚兄是什麼也不會,慚愧。」

    曾漁道:「這些年文人地位見漲,國初時宋濂聽人讚他是開國第一文人,簡直勃然大怒,認為這是羞辱了他。」

    吳春澤笑道:「太祖高皇帝看不起文人嘛,太祖只要實幹之才,對什麼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一律鄙視,但如今情況不同了,士大夫若不精詩書,就會被人譏為鄙陋。」

    朱元璋出身無業游民,自身文化素質低,對文人有一種天生的敵意,認為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這些藝術都是沒有用的東西,不少百姓都還吃不飽穿不暖,你卻在吟詩作畫,既不能穿,也不能吃,當然要鄙視了——

    曾漁心想:「中國自有史以來四千年就沒徹底解決過溫飽問題,這樣說來,中國就不該有任何文化藝術了,李白、杜甫、王羲之都得給我種地去。」

    小小的牢騷了幾句,就已到了廣信府衙大門外,曾漁遞上落款為「治生曾漁」的名帖,門子見是兩個秀才,倒也不敢無禮,只是道:「今日是休沐日,府尊大人不見外客,除非是府尊大人邀請的才行。」

    曾漁道:「在下正是府尊大人邀請的,月初在上清大真人府有幸拜會了林府尊——」

    正在與門子費口舌,卻見府學張教授在門前下轎,曾漁和吳春澤趕忙見禮,張教授道:「你二人來此作甚?」

    曾漁把對門子的話又說了一遍,張教授道:「你在龍虎山見過林知府嗎,哦,那你二人隨我進去吧,今日林府尊宴請賓客要搬演《琵琶記》。」

    進了儀門,從大堂左邊的側巷走過,來到林知府居家的廨舍,廨舍後面有一座園亭,名留春園,這是林知府與同僚朋友宴飲之所,有假山方池,花木繁盛,靠東南方有一座二層小樓,廣信府知府林光祖與同知、通判、推官等一眾官員都在樓上,四、五張坐床,圍著中間一班伶人,一個瞽師正在彈阮琴——

    見張教授到了,林知府笑道:「張老夫子姍姍來遲——咦,曾生,你怎麼到此,哦,你從鷹潭回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8:27
第98章 情不自禁琵琶記

     在座的在廣信府官僚除了通判吳世良之外,其他人都對林府尊與一個生員打招呼感到驚訝,交頭接耳探詢這是誰家子弟,生員不值得如此敬重,定是這生員的來歷不凡——

    曾漁趨前兩步施禮道:「治生是前日與呂翰林同船回來的,正趕上了昨日府學月考。」又向在座眾官作揖行禮。

    林知府便問府學教授張廣堂:「張夫子,曾生進學的公文到了是吧,他昨日月考成績如何?」

    張教授見林府尊親自過問曾漁的學籍和學業,心下也有些驚訝,看來這曾漁的確有來頭啊,怪道學政大人肯讓他補考進學,答道:「曾生的進學公文半月前便到了,前日曾生來府學報到,昨日就參加月考,考在一等,尤其是那篇四書題八股,可謂鑄意精深,才情英發,實乃我廣信府不可多得的俊彥,林府尊治下就是出人才啊。」

    既是林府尊看重的人,張教授何吝兩句讚詞,林知府果然很愉快,對眾官道:「諸位還不識這位曾生吧,我方才說的『麒麟殿上神仙客、龍虎山中宰相家』就是他所題,才驚四座啊,當日大真人府上諸多老翰林、大鄉紳都道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題詩在上頭』,實在擬不出更貼切的楹聯了。」

    曾漁謙虛道:「治生亦是一時興到,才驚四座豈敢,老大人過譽了。」

    那位彈阮琴的瞽師一直「琤琤淙淙」彈琴,渾不以外物為擾,幾個女伶都打量著曾漁,見曾漁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府學生員,更得府尊大人看重,女伶眼神便顧盼生姿,希望引起曾漁的注意,尤其是那個準備演《琵琶記》「趙五娘」的女旦,眼神更是分外多情,這女旦入戲太深,整日幻想著如《琵琶記》裡的趙五娘那般,有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丈夫要她等待,她現在雖然貧賤,一旦丈夫中狀元歸來,那就揚眉吐氣了……

    林知府道:「曾生,坐到這邊。」讓僕人在他的坐床邊設一個圓杌——

    曾漁輕輕一扯吳春澤的衣袖,引見道:「稟府尊,這位吳生是治生的友人,也是府學庠生。」

    吳春澤趕忙見禮,林知府「哦」的一聲,讓僕人再設一個圓杌,問曾漁:「曾生可喜聽南戲?」

    曾漁道:「治生酷愛戲曲。」

    林知府笑呵呵道:「那你說說今日要搬演的《琵琶記》的來歷。」

    曾漁道:「治生可以借陸放翁的一首詩來說《琵琶記》來歷——」,朗吟道:「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

    林知府與眾官皆笑,通判吳世良笑道:「蔡邕是東漢人物,那時哪有什麼考狀元,宋人劇本《蔡中郎辜負趙貞女》把蔡邕寫成十惡不赦之徒,幸得兩百年前有菜根道人寫下《琵琶記》為蔡中郎正名。」

    林知府道:「菜根道人這出《琵琶記》遠非宋人劇本能比,口語生動,唱詞清麗,描寫物態,彷彿如生,今日搬演的是『臨妝感嘆』和『杏園春宴』兩出,這是杭州來的『梯仙班』,最精《琵琶記》,諸位拭目以待、洗耳恭聽吧。」

    一班戲子們都退到大屏風後去妝扮,獨留瞽師一人在外,眾官都不再說話,靜待好戲上演,那瞽師也不彈阮琴了,取出一支橫笛,悠悠吹奏起來,樓上聽客大都微微轉起腦袋,享受這悠揚曲笛——

    驀聞屏風後雲板一響,飾演趙五娘的小旦登場,布裙竹簪,楚楚動人,擺出照妝鏡的姿勢,清唱道:

    「翠減祥鸞羅幌,香銷寶鴨金爐。楚館雲閒,秦樓月冷,動是離人愁思。目斷天涯雲山遠,親在高堂雪鬢疏,緣何書也無?明明匣中鏡,盈盈曉來妝。憶昔事君子,雞鳴下君床。臨鏡理笄總,隨君問高堂。一旦遠別離,鏡匣掩青光。流塵暗綺疏,青苔生洞房。零落金釵鈿,慘淡羅衣裳。傷哉惟悴容,無復蕙蘭芳。有懷淒以楚,有路阻且長。妾身豈嘆此,所憂在姑嫜。念彼猿猱遠,眷此桑榆光。願言盡婦道,遊子不可忘。勿彈綠綺琴,弦絕令人傷。勿聽白頭吟,哀音斷人腸。人事多錯迕,羞彼雙鴛鴦——」

    唱詞一歇,支板輕響,瞽師的笛聲悠悠而起,眾官交頭接耳,低聲讚歎。

    曾漁聽過後世的越劇《琵琶記》,對此劇頗為熟悉,趙五娘的人物形象極為鮮明感人,現在聽到這樣原汁原味的海鹽唱腔,不禁注目凝神,不勝陶醉——

    那小旦也目視曾漁,脆聲道白:

    「奴家自嫁與蔡伯喈,才方兩月,指望與他同事雙親,偕老百年,誰知公公嚴命,強他赴選。自從去後,竟無消息,把公婆拋撇在家,教奴家獨自應承。奴家一來要成丈夫之名,二來要盡為婦之道,盡心竭力,朝夕奉養。正是:天涯海角有窮時,只有此情無盡處。」

    笛聲一變,小旦換了個曲牌又唱道:「春闈催赴,同心帶綰初。嘆陽關聲斷,送別南浦。早已成間阻。謾羅襟淚漬,謾羅襟淚漬,和那寶瑟塵埋,錦被羞鋪。寂寞瓊窗,蕭條朱戶,空把流年度——」

    樓上眾官正聽得悠哉優哉,府衙大門前的戒石亭方向突然傳來擊鼓聲,這鼓聲來得突兀,「咚咚咚」一陣亂敲,吹笛的瞽師耳朵最靈,立即閉嘴不吹,小旦也不唱了,樓上眾官面面相覷,廣信府推官道:「這是鳴冤鼓。」

    大明朝的北京皇城有告御狀的登聞鼓,各地方衙門也設有供百姓鳴冤報官的鳴冤鼓,但大抵流於形式,而且州縣正印官隔兩日便會坐堂受理民間訴訟,一般小民也不會去擊鼓鳴冤,完全可以走正常訴訟渠道,擊鳴冤鼓是對判決不服,要到上級衙門控告,都是大案、血案,廣信府衙前的鳴冤鼓已經幾十年沒被敲響過了(其實是鼓壞了),林光祖初上任時修葺府衙,見鳴冤鼓牛皮已朽,根本敲不響,就讓匠人重新蒙了牛皮,沒想到今日就被人敲起來了——

    林知府是個戲迷,正聽得入港,卻被鼓聲攪了,大感掃興,問在座的上饒知縣陳添祥道:「最近有何冤案?」

    陳知縣皺眉道:「今年並未出過命案,都是一些小案件。」

    吳通判道:「或許是其他四縣的民眾來喊冤。」

    林知府便讓人去問明情況,擺擺手讓戲班子先退下,民眾擊鼓喊冤那是要及時受理的,否則若被監察御史訪知,會予以彈劾。

    吳春澤向曾漁低聲道:「不會是蔣元瑞在擊鼓鳴冤吧?」

    曾漁不動聲色道:「難說,若真是他,那他是自投羅網。」

    衙役很快回來稟報說有個生員鼻青眼腫、身上血跡斑斑,要請府尊大人為他作主嚴懲凶手——

    曾漁與吳春澤對視一眼,曾漁心道:「還真是蔣元瑞,在蔣元瑞看來,他是蒙受奇恥大辱了,這是大案要案、千古奇冤,所以休沐日也要告官審理。」

    林知府問那衙役:「殺傷人命了?」

    衙役道:「那生員沒說出人命,只說被毆打重傷。」

    林知府問:「是那生員自己在擊鼓嗎?」

    衙役道:「是。」

    林知府惱火道:「既能自己擊鼓,那就不算重傷,小小鬥毆也要擊鳴冤鼓,那我等還如何處理公務。」

    上饒知縣陳添祥附和道:「此風決不可長,這個生員也要懲處。」

    廣信府學教授張廣堂心想:「不會是府學的生員吧,那我也有個管教不嚴之責。」問那衙役:「那生員姓甚名誰,可有狀紙?」

    衙役道:「沒見他呈狀紙,只自稱是府學生員,姓蔣。」

    張教授瘦長脖子便梗了起來,對林知府為首的眾官道:「此人該打。」

    林知府忙問:「張夫子為何如此說?」

    張教授道:「府學在籍生員只有一個姓蔣,那便是永豐生員蔣元瑞,此人是今年新進學的,諸位大人想必對袁州院試舞弊案已有耳聞——」

    眾官紛紛點頭,林知府突然醒悟道:「老夫記起來了,前日學署公文曾提及這個蔣元瑞,是廣信府三名舞弊者之一——張教授還沒革除他功名嗎?」

    張廣堂道:「黃學政行文說十月或十一月會按臨本府,屆時應會革除那三名敗類的功名。」

    林知府問:「這麼說那蔣元瑞還不知道案情敗露了?」

    張廣堂道:「應該是還不知情,昨日還來參加月考,作文一塌糊塗,不能成篇,尤可笑的是還賊喊捉賊,誣說曾生是假冒生員,已被我責罰了一頓,卻不悔改,又不知到哪裡惹了事,竟敢來擊鳴冤鼓,府尊當嚴懲他。」

    曾漁看看火候到了,再不把事情說清楚就過火了,起身向坐床上的林光祖躬身道:「府尊大人容稟,那蔣元瑞擊鳴冤鼓實與治生有關。」

    當下曾漁將自己與蔣元瑞在東岩書院同學、蔣元瑞靠舞弊進學之後對他百般嘲諷、安民門外又辱罵他母親、他一怒之下打了蔣元瑞——

    一旁的廣信府推官笑道:「是了,兩個月前這個蔣元瑞的確來告官,說有一個姓曾的毆打他,卻原來就是曾生。」

    林知府笑道:「原來曾生是負案在逃啊,哦,你是因為此才發憤要趕去袁州補考是嗎?」

    曾漁道:「是,治生是被蔣元瑞逼得沒法了,只好避居鷹潭友人處,幸得呂翰林舉薦、黃提學允我複試,才得以進學,昨日在府學街遇到蔣元瑞,蔣元瑞一口咬定治生是假冒的生員,還引了皂隸要來捉拿治生,幸被張教授斥退——」

    林知府想著蔣元瑞自己都是舞弊得來的生員還敢引皂隸去捉別人假冒生員,著實可笑,笑問曾漁:「你後來又打了他一頓洩憤?」

    曾漁道:「治生豈敢。」從袖中取出狀紙,呈給林知府道:「治生本來是準備明日向陳縣尊遞狀紙的,但既然蔣元瑞惡人先告狀,治生也必得把事情原委說清楚。」

    林知府看了曾漁的狀紙,搖頭道:「竟有這等事,曾生的姐姐也是遇人不淑啊。」把狀紙遞給陳知縣看。

    曾漁又把昨晚在祝家畈的事一一說了,吳春澤可為曾漁說的話作證。

    林知府道:「蔣元瑞這樣的黌門敗類早該嚴懲了,今日就摘了他衣巾,然後報知學政,至於那個祝德棟——」,目視曾漁道:「令姐還想與他復合是嗎?」

    曾漁道:「家姐與祝德棟育有二女,不忍離婚傷害了孩子,想給祝德棟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治生以為,祝德棟這種人若不經教訓嚴懲,只怕難以悔改。」

    林知府點點頭,對眾官道:「今日聽戲是讓那敗類給攪了,那就判案去吧,看看那個蔣元瑞的是何等嘴臉——曾生,你也一道去,還有這位吳生。」

    曾漁跟在一眾官員後面下樓,那個飾演趙五娘的小旦忽然走到他身後道:「曾相公,奴叫夏畹,錢塘人氏——」

    曾漁愕然,那名叫夏畹的小旦也大夢初醒似的一臉羞愧,扭身逃回樓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8:27
第99章 蠅蟲飛舞

     蔣元瑞立在府衙大堂上,滿腔冤情,一臉悲憤,昨日汗污血跡的襕衫也未更換,臭不可聞,卻得蒼蠅喜愛,從祝家畈就有蠅蟲一路貼身跟隨,驅之不散,現在至少有幾十隻繞身飛舞,「嗡嗡嗡」的聲勢頗壯,堂上幾個皂隸都離蔣元瑞遠遠的,只有祝德棟站在蔣元瑞身邊,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覺其臭嘛。

    蔣元瑞當然不是逐臭之夫,他也喜歡乾淨啊,堅持不洗臉、不更衣是為了留下原始證據,要血淚控訴曾漁,他現在的模樣也的確挺慘,頭也不梳,方巾歪戴,衣衫不整,鼻青眼腫,走路歪瘸,蔣元瑞自信他這般模樣能打動鐵石心腸,知府大人對他定會抱以深切同情,曾漁挨一頓板子肯定少不了——

    一邊的祝德棟左臉頰也有些青腫,是被曾筌一記耳光扇的,蔣元瑞建議祝德棟把這一巴掌算到曾漁頭上,祝德棟是姐夫,曾漁打姐夫就是以下犯上,這點可讓曾漁罪上加罪,然後祝德棟休妻自然順理成章了。

    兩個人在大堂上等了好一會,還不見林知府現身,大堂外已經聚集了上百民眾,難得聽到一次鳴冤鼓啊,這個熱鬧一定要趕,紛紛詢問什麼情況,蔣元瑞沒理睬這些人,不費那個口舌。

    又等了一刻時,終於聽得有差役喝道:「府尊大人到。」

    蔣元瑞下意識地整整衣巾,隨即又把衣巾弄得更亂,清了清喉嚨,準備喊冤,聽得「橐橐」靴聲,從後堂走出一群官員,蔣元瑞看到當先一人年約五十餘,凸額高顴,寬袍緩帶,正是廣信知府林光祖,便迎上前高聲道:「府尊大人,治生被奸人毆打至傷重嘔血,大人定要為治生申冤哪。」

    蔣元瑞可以見官不跪,祝德棟不能,趕緊跪倒,也不說話,他是作為蔣元瑞的人證而來,還沒輪到他說話的時候。

    蔣元瑞還沒走近,一股臭氣先就襲到,還有蒼蠅的「嗡嗡」聲,林知府用手在鼻邊扇著,皺眉問:「哪裡來的臭味?」

    堂下差役伸手指著蔣元瑞道:「大人,是他。」

    眾官細看蔣元瑞,蔣元瑞抖擻了一下身子,除了頭巾上兩隻膽大的綠頭蒼蠅粘附不動外,其他蒼蠅一齊飛起,「嗡嗡」聲大作,就好比有人往糞坑扔了一塊大石頭一般,林知府止步,臉現厭惡之色,指著蔣元瑞道:「你退遠一些。」

    蔣元瑞只好帶著一群蒼蠅退後數步,又叫道:「府尊大人,治生蒙受奇恥大辱,請大人為治生主持公道。」

    眾官坐定,曾漁和吳春澤立在府學教授張廣堂身後,堂上人多,蔣元瑞也沒注意到曾漁二人,一個勁在喊冤。

    林知府把驚堂木一拍,問道:「可是人命大案?」

    蔣元瑞道:「治生被奸人曾漁毆打至重傷——」

    林知府又問:「可曾向縣衙告狀?」

    蔣元瑞道:「治生是府學生員——」

    林知府火氣不小,喝道:「先打二十大板再問話。」

    幾個如狼似虎的皂隸過來叉起蔣元瑞就按倒,蔣元瑞大叫起來:「治生是生員哪,治生是生員哪,治生是有功名的——」

    林知府大聲道:「既非人命大案,又不曾蒙受冤屈,卻亂擊鳴冤鼓,一律先打二十大板再問話。」這話是對堂外黑壓壓圍觀的民眾說的,必須立威,否則那些小民有點雞毛蒜皮的事也來擊鳴冤鼓,那豈不壞了規矩,喝命皂隸:「二十大板,打。」

    皂隸掀起蔣元瑞的襕衫、剝下裈褲、裸出雪白肥臀,長長的刑杖取過來了,蔣元瑞扭頭看見,叫道:「我是府學生員,刑不上生員,張教授、張先生,為學生說一句話啊——」

    蔣元瑞正叫得聲嘶力竭,卻突然戛然而止,倒不是挨了板子,而是看到張教授身邊的曾漁了,兩人目光對上,曾漁向他微笑著點頭致意——

    蔣元瑞傻了,這時刑杖高舉落下,打得他「嗷」地痛叫一聲,兩根刑杖此起彼落,二十大板頃刻打完,屁股開花,血肉模糊,血都濺到跪在一旁的祝德棟臉上,祝德棟先前聽蔣元瑞說必要讓曾漁當堂挨板子,很是期盼,何曾想一上來還沒說兩句話,蔣元瑞就挨了板子,嚇得祝德棟大氣不敢吭,心裡暗悔不該跟著蔣元瑞來告狀。

    大堂外圍觀的民眾也是怵目驚心,鳴冤鼓不能亂敲啊,就是秀才相公也得挨板子。

    二十大板打完,皂隸退開,蔣元瑞趴在那裡呻吟,先前被驚散的蒼蠅這時又聚集過來,把蔣元瑞的爛屁股當腐肉,盤旋起落,讓堂上眾官看著極是噁心,林知府道:「蔣元瑞,可有狀紙?」

    蔣元瑞愈發悲憤,也沒注意他還沒有自報姓名林知府卻一口道出,忍氣吞聲道:「治生未寫狀紙,治生被奸人曾漁——」,抬頭看了一眼張教授身邊的曾漁,話就說不下去了。

    林知府極厭惡這個蔣元瑞,喝道:「不必說了,蔣元瑞,本官問你,袁州院試的舞弊案你知道嗎?」

    蔣元瑞心裡打了個突,答道:「治生不知。」

    林知府道:「前日學署有公文到,說四月廣信府院試時有三人通過舞弊進學,你可知是哪三人?」

    好似五雷轟頂,蔣元瑞徹底震懵了,嘴唇打顫,說不出話來。

    驚堂木一拍,林知府厲聲道:「蔣元瑞,你憑舞弊進學,敗壞我廣信府士風,還敢血口噴人誣告良善,來人,再責十杖。」

    兩個皂隸上來不由分說就是一陣「啪啪啪」,這打板子一頓打完也就罷了,先前打了二十板子,現在又來十板子,分外疼痛啊,蔣元瑞哭爹喊娘,鼻涕眼淚直流,癱在地上了。

    林知府道:「本應當堂剝去你的衣巾,但黃提學十月間會按臨本府處置你們三個敗類,姑留待黃提學來收拾你吧——叉出去。」

    兩個皂隸過來拖起蔣元瑞往堂外走去,蒼蠅「嗡嗡」盤旋隨行,跪在一旁的祝德棟也悄悄跟著出去,林知府看著祝德棟走下堂去,當時未喝止,招手叫一個皂隸上前,吩咐幾句,那皂隸便躡在祝德棟身後也下堂去了——

    那祝德棟出了府衙大堂,哪還管蔣元瑞,擠開人群就走,兩個家僕叫他「少爺少爺」,他都不敢抬頭,低頭疾走,剛走到戒石亭邊,一個皂隸追上,一拍他肩膀說道:「別走,府尊有話要問你。」

    祝德棟嚇得舌頭大結,強笑道:「這位差役大哥認錯人了吧。」

    皂隸抓著祝德棟的肩頭不松手,瞪眼道:「你方才不就跪在那個臭烘烘的蔣元瑞邊上嗎,怎麼會錯,府尊是留你體面,未當堂抓你,你莫不識好歹,快走。」

    祝德棟作揖陪笑道:「在下與那蔣元瑞並無瓜葛,在下——」

    皂隸喝道:「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要鎖鏈勾頭才肯走是嗎!」

    祝德棟不敢違抗,戰戰兢兢跟著皂隸往回走,這時府衙大堂外圍觀的民眾已陸續散去,蔣元瑞的一個僕人雇了一頂轎子準備抬蔣元瑞走,吳春澤立在轎子邊與蔣氏僕人說話——

    兩個祝氏家僕正到處尋找祝德棟,見祝德棟走回來了,笑著迎過來就要說話,皂隸喝道:「讓開。」領著祝德棟回到府衙大堂,堂上眾官已散,一個差役在階前等著,說道:「府尊在幕廳。」

    幕廳就在大堂東側,是幕友師爺幫助堂官處理公務之所,這時其他官員已回廨舍,只有林知府和萬推官在幕廳,還有一人就是曾漁。

    祝德棟先前就看到立在教官身邊的曾漁,心裡是非常疑惑,但有一點是很明白的,那就是曾漁很有門路,蔣元瑞之所以沒說兩句就受刑,定與曾漁有關,這時來到幕廳,祝德棟「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聲音打抖:「小民祝德棟拜見老公祖。」

    明代百姓稱呼知縣為老父母、知府為老公祖。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8:27
第100章 面若桃花春光燦爛

     林知府對萬推官道:「你來審理此案吧。」

    萬推官起身向林知府一拱手,重新坐下,看著跪在下面戰戰兢兢的祝德棟道:「祝德棟,你可知罪?」

    祝德棟被方才蔣元瑞的一頓板子嚇破膽了,匍匐叩頭道:「小民不該隨蔣元瑞上堂鳴冤,小民是被蔣元瑞矇騙。」

    萬推官道:「今有府學生員曾漁狀告你與未出服的寡婦通姦,還要休掉原配曾氏,可有此事?」

    祝德棟忙道:「絕無此事,絕無此事,小民豈會休妻,小民妻子素來賢惠,小民甚是愛敬。」又對立在林知府身邊的曾漁陪笑道:「鯉弟,昨日都是誤會啊,全是蔣元瑞挑撥,我怎麼會休你姐姐,兩個孩兒都那麼大了,是吧,我等下即把她母女接回祝家畈。」

    曾漁走過來立在祝德棟身邊,向林知府和萬推官拱手道:「兩位大人,祝德棟當著我大哥曾筌的面揚言休妻,這有家兄曾筌、曾氏僕人老黎、祝氏僕人老善為證,蔣元瑞也可為證——祝德棟,要把蔣元瑞再請回來為你作證嗎?」

    祝德棟一臉的油汗,神情慌張,低聲下氣道:「我那是被蔣元瑞挑撥,一時氣話,當不得真,我已知錯,請鯉弟原諒。」

    曾漁心腸沒那麼軟,不會因為祝德棟服個軟說兩句好話就放過他,祝德棟前日和昨夜的嘴臉極其可惡,這種人不狠心嚴懲是不會悔改的,看著祝德棟道:「那你打我大哥兩拳又怎麼說?」

    祝德棟摸著有些青腫的左臉道:「大哥先打了我一巴掌。」還很委屈似的。

    聽到這句話,曾漁就知祝德棟還沒有悔過之心,這種人要挽救,就只有打,打得他怕,以後再不敢,當即不再與祝德棟理論,向堂上林知府、萬推官躬身道:「事情原委治生在狀紙上寫得明明白白,請兩位大人為治生作主。」

    萬推官即命衙役分赴祝家畈和蔣村拘相關人證到堂,曾漁也去茶聖客棧請大哥曾筌過來,祝德棟獨自一人跪在幕廳惶恐不安地等候,半個時辰後,皂隸帶著兩個人證到堂,一個是祝德棟的二哥祝言棟,一個是祝氏老僕老善,祝德棟叫聲:「二哥——」

    皂隸喝道:「不許說話,否則以串供論處。」

    祝言棟方才從祝家畈一路來已從皂隸口中得知大致情況,原來三弟媳婦曾氏的小弟曾漁已經是秀才相公了,三弟還敢與曾氏離婚,這豈不是自討苦吃,新進學的年輕秀才最是吃香,說不定過兩年就是舉人老爺了,誰敢得罪,這時見三弟祝德棟跪在地上狼狽模樣,他也就板著臉眼睛看著別處——

    曾漁陪著大哥曾筌也到了,祝言棟陪著笑臉上前見禮,這個祝言棟昨日看到曾筌坐在祝家大廳上等著,卻不來見禮作陪,臨到用飯時客氣話也不說一句只顧自己吃,哪裡像是姻親,曾筌好脾氣,這時心裡雖有不滿,面上還是與祝言棟寒暄致意,但對祝德棟卻是正眼也不看,祝德棟實在太讓他傷心了。

    又等了大約兩刻時,蔣村的三個人證帶到,一個是蔣玉芹,一個是蔣玉芹的兄長蔣春哥,還有一位是蔣村的裡正蔣大興,婦人上公堂是恥辱,蔣春哥耷拉著腦袋,那蔣玉芹也是低著頭不敢見人,哪裡還有當日在甘蔗地邊那般囂張浪態!

    臨近午時,人證大致傳到,皂隸進後堂請林知府和萬推官出來審案,案情很清楚,蔣村裡正蔣大興證實祝德棟經常來蔣村蔣玉芹處奸宿,祝言棟也說蔣玉芹曾到過祝家,前天就來過——

    蔣玉芹見勢不妙,她怕受刑,當堂大哭起來,說是祝德棟刁奸她,她無奈之下只好與祝德棟往來——

    這下子祝德棟急了,所謂刁奸就是****,那可是杖一百,會被打個半死,還要服苦役兩年,叫道:「蔣玉芹,賤人,是你勾引我,我何曾刁奸你!」

    曾漁和大哥曾筌立在一邊,看狗咬狗醜態百出。

    萬推官一拍驚堂木,讓眾人肅靜,書吏將供詞讓裡正蔣大興等人畫押,萬推官道:「蔣玉芹夫死服喪未滿,就與人通姦,按律杖一百——」

    蔣玉芹嚇得臉煞白,杖一百,那豈不要被打死,叫屈道:「大人,奴家冤枉,奴家被大哥賣與德興縣李縣丞為婢,李縣丞前年去世,主母遣散侍婢,奴家就回到了上饒蔣村,奴家與李縣丞又不是夫妻,而且又被遣歸,哪裡有要為故主服喪守孝的道理?」

    曾漁心裡暗暗點頭:「這個蔣玉芹厲害,縣丞的寵妾果然見多識廣,不比尋常鄉下婦人那般見官就嚇得魂不附體話都不會說,她先是想以刁奸卸責,不成,就化妾作婢,要逃過未出服就與人通姦的大罪,這個還真不好判定了,娶妻有婚約,宗祠要上名字,納妾呢,絕大多數什麼禮節都沒有,蔣玉芹與那李縣丞又未育有兒女,是婢是妾很難區分,大戶人家的婢女與家主有一腿的不在少數,而且蔣玉芹又是的的確確被遣歸家鄉的,居喪之禮不好約束她。」

    萬推官也覺得為難了,李縣丞的妻子也許已不在德興,為了這個小案子難道還要數百里去取證嗎,是妾是婢本就很難區分——

    萬推官向林知府請示,林知府低聲道:「以通姦罪懲治一番即可,不必以居喪和奸罪論處,祝德棟休妻案另論。」

    萬推官明白林知府的意思,問道:「蔣玉芹,你知道祝德棟是有婦之夫否?」

    蔣玉芹心思極活,知道居喪通姦之罪已經逃過了,忙道:「奴家不知祝德棟有妻,祝德棟從未提起,只說要娶奴家——」

    跪得雙膝疼痛的祝德棟氣急敗壞,怒道:「賤人滿口胡言,你明知我有妻,卻與我勾搭,還慫恿我休妻娶你。」

    這一對狗男女又爭吵起來,萬推官喝道:「把這一對姦夫****各掌嘴二十。」

    幾個皂隸上前分別揪住蔣玉芹和祝德棟,左右開弓,各打了二十個嘴巴子,打得面若桃花,春光燦爛。

    祝推官又道:「祝德棟、蔣玉芹按通姦罪論處,各杖六十,立即行刑。」

    一般地方衙門行杖刑不比皇帝的廷杖,廷杖因為有********的複雜關係在裡面,時輕時重,輕的只是皮肉小傷,重的三、五十杖就活活打死,地方民事案件的杖刑除非堂官有意要當堂杖斃,不然皂隸行刑都不會重,所以有些皮粗肉糙的無賴甚至會替人受杖,明代筆記裡多有記載——

    雖說皂隸行刑不狠,但六十杖下來,蔣玉芹已經雪臀如爛柿子,小便都失禁了,萬推官命衙役把這婦人拖出去,又嚴責蔣春哥以後要管教好妹子,年內就擇人嫁掉,裡正蔣大興也負有清正風化之責……

    訓斥了一番之後,萬推官讓蔣裡正和蔣春哥回去,盯著癱在地上的祝德棟道:「祝德棟,通姦之罪已懲處過了,但無故休妻之罪還得論處——按律杖八十。」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8:59
第101章 凶宅與清泉

     祝德棟先被掌嘴二十,再又打了六十大板,覺得自己一條命已經只剩半條了,現在聽說還要杖八十,那就小命休矣,嚇得連聲哀叫道:「大人饒命啊,小民並未休妻,大人饒命,饒命。」

    萬推官喝道:「還敢抵賴,方才蔣氏已招供說你要休妻娶她,曾氏的兄長曾筌也聽你親口說要休妻,無故休妻依舊大明律應當杖八十、徙兩年。」

    祝德棟磕頭道:「大人明鑑,小民只是一時戲言、氣話,小民哪敢休妻,休妻要有休書,小民並未寫休書。」

    一邊的曾漁說道:「若不是我大哥給了你一記耳光,你休書已經寫出來了,你今日隨蔣元瑞上公堂,豈不是想趁蔣元瑞狀告我的同時順便把妻也給休了?」

    祝德棟爬著轉身向曾筌、曾漁兄弟二人求饒道:「大哥、鯉弟,我是豬油蒙了心竅說了些混賬話,我知錯了,求你們向兩位大人求個情,饒過我這一回,饒過我這一回。」

    曾漁道:「我姐姐已傷透了心,你既要休她,她就與你離婚,你受杖刑服苦役,與我們沒有任何干係了。」

    萬推官拍案道:「祝德棟,本官給你三日時限,三日之內若不能求得曾氏回心轉意,就以無故休妻罪論處。」向林知府拱手問:「府尊有何訓示否?」

    林知府道:「就是這樣,祝德棟三日內不能得到曾氏的見諒,就杖八十、徙兩年——退堂。」向曾漁點了一下頭,與萬推官往後堂去了。

    曾漁對大哥曾筌道:「大哥,我們走吧。」邁步要走——

    那祝德棟不顧臀背疼痛,手腳並用,爬過來扯住曾筌的直裰下襬:「曾大哥,我知錯了,我改,我改,求大哥帶我去見若蘭。」又轉頭對祝言棟道:「二哥,幫我求一下曾大哥和鯉弟啊,不然我就沒命了。」

    祝言棟也知道官無戲言,祝德棟若不能得到曾氏兄弟和曾若蘭的原諒,別說杖斃,兩年苦役也受不了啊,他們祝氏三兄弟之間雖然不睦,但不至於幸災樂禍,手足之情還是有的,上前作揖陪笑道:「曾大哥、九鯉相公,德棟他也是一時糊塗,今已受到府尊老公祖的嚴懲,他現在知道悔改了,請你們放過他這一次。」

    曾漁道:「祝二哥,不是我們絕情,而是祝德棟言行太讓人寒心,不必多說了,就此別過。」拉著大哥曾筌往幕廳外走。

    曾筌的直裰下襬被祝德棟緊緊拽著,救命稻草啊,豈肯鬆手,苦苦哀求:「曾大哥、鯉弟,我知錯了我知錯了,我與若蘭一向恩愛,這次是鬼迷心竅,我知錯了,饒過我這一回。」

    祝言棟也在一邊懇求,曾筌心腸軟,問曾漁:「小弟,你說該如何?」

    曾漁道:「這個還得姐姐作主,只是姐姐已被此人傷透了心,有主在先不肯再見他,我們又何必為他說好話。」

    祝德棟忙道:「告訴我若蘭現在哪裡,我去求她原諒。」

    曾漁怒火又上來了,冷笑道:「你的妻子、女兒在哪裡你不知道,她們是死是活是流浪街頭走投無路你一概不知是嗎,你照樣乘你的小轎陪你的姘頭尋歡作樂是嗎,你這種人就該當堂杖斃!」

    祝德棟不敢吭聲,卻把曾筌的直裰下襬拽得更緊了。

    祝言棟知道曾筌比較好說話,好言相求,曾筌道:「這事還得由我弟拿主意,這次若不是我弟出面,我在祝家畈先被你們祝家人打的半死了。」

    祝言棟好生尷尬,不知說什麼好了,都怨三弟事情做得太絕。

    曾漁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說道:「我代我姐姐提一個條件,要請我姐姐因祝家必須祝村裡正、族中長輩和祝德棟一道來請,否則免談。」

    祝德棟聽曾漁這麼說,大喜,連聲道:「一定照辦,一定照辦。」

    曾漁道:「別高興得太早,這是我代姐姐提的條件,但我姐姐肯不肯原諒你還很難說,要我姐姐先原諒了你,然後才是那個條件。」

    祝德棟道:「我這就去求若蘭——」

    曾漁道:「你這模樣不要嚇壞我姐姐和阿彤、阿煒小姐妹,別想著裝可憐博同情,要真心悔過,我姐姐才有可能原諒你,你先和祝二哥回祝家畈吧,明日再過來。」

    祝德棟點頭道:「好好好,明天一早來——鯉弟,你們都住在哪裡?」

    曾漁嘆息道:「說你薄情寡義會說錯嗎,老善是跟著我姐姐去了石田又回來的,你只要稍微關心一下問問老善不就知道了。」

    祝德棟羞愧道:「是是,鯉弟教訓得是。」鬆開了曾筌的直裰下襬。

    曾筌走了幾步,回頭對祝德棟道:「趕緊抬到城南劉氏藥鋪請劉異遠醫生給你冶一下傷,天氣熱,要當心。」

    上饒劉異遠專治跌打損傷,有祖傳秘藥,療效甚佳,曾筌與劉異遠有點交情,知道劉異遠的本事,祝德棟雖然可惡,但總還是他妹夫,故而提醒——

    祝德棟感激道:「謝謝大哥,謝謝大哥。」

    曾漁就先出去了,讓大哥唱紅臉吧,黑臉他來唱。

    出了府衙大門,曾漁和大哥曾筌往西門走去,卻見吳春澤從對面一家茶肆走了出來,拱手問:「曾大哥、九鯉,案子審得如何了?」

    曾漁向吳春澤說了審案情況,吳春澤點頭道:「這樣最好,既要懲治,也要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又道:「蔣元瑞回永豐去了,他這功名難保了,唉,既是舞弊進學那就該謙遜一些,不要囂張跋扈,現在從高處摔下,成了大笑柄。」

    曾漁道:「咎由自取,我估計他進學後仗著頭上方巾,在永豐也得罪了不少人,一旦被削了功名,還有苦頭吃,得意不能忘形啊,更何況是歪門邪道。」

    已經過了正午時,炎陽當頭,三人走在路邊槐蔭下,不知誰的肚子在「咕咕」叫,曾漁道:「這次多虧吳兄幫忙,今日我兄弟二人請吳兄小酌兩杯。」

    吳春澤道:「在上饒,我是東道主,當然我請。」

    曾漁笑道:「我也準備在上饒安家,還是我請。」

    吳春澤笑道:「那好,我也正有事要與賢弟商談,賢弟不是要買房安家嗎,我有一遠房堂叔,在北門外靈溪畔有一處房子,前後院子,總計有四畝大小,出入城也方便——」

    曾漁道:「那很好,不知索價幾何?」他母親周氏不喜歡住城裡那種街面房子,喜歡有個大院子,可以種些花花草草。

    吳春澤道:「紋銀五十兩。」

    曾漁詫異道:「這似乎太便宜了吧。」

    廣信府這邊的地價,一畝上好水田值紋銀十兩,吳春澤說的北門這處房子佔地四畝,就是當作空地賣也值四十兩啊,這麼一處大房子只賣五十兩,有點可疑——

    果然,吳春澤說道:「之所以賣的這麼便宜,是因為那處房子風水不佳,我堂叔是做茶油買賣的,早年掙了一些銀子,可是自十八年前建了那所房子後,生意屢虧,虧些銀錢也就罷了,更慘的是兩個兒子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在三年間先後死了,所以那房子自七年前就一直荒著,想賣也賣不出去,每年會租出去幾個月,沒有常住的人。」

    話鋒一轉,吳春澤又道:「之所以冒昧向賢弟推薦這所房子,當然是因為賢弟精通楊公相宅術,賢弟可以去看看。」

    曾漁道:「好,這兩天有事,過幾天請吳兄陪我去看房子——大哥也一起去看看。」

    曾筌道:「我可沒學過風水術啊。」

    說話間,來到西門外,曾漁請吳春澤在對面的春江酒樓少待,他和大哥曾筌先回茶聖客棧——

    曾若蘭自大哥曾筌去了府衙後,心裡七上八下,忽而憤恨、忽而悲傷、忽而憐憫、忽而憂心,吩咐小奚僮四喜去府衙打探消息,四喜回來說有皂隸攔著,不讓進去,急得曾若蘭坐臥不寧,曾母周氏安慰她不要焦急,小魚有分寸,會處置得當的,曾若蘭心中總是不安,這時見大哥和小弟回來,忙問:「案子審得如何了?」

    曾漁便說了審案經過,著重說了祝德棟與蔣玉芹公堂互咬的情景,曾若蘭咬著嘴唇默默聽著,聽到祝德棟與蔣玉芹各挨了六十大板,既感暢快又感心痛,對那個薄情郎是要責打,卻又擔心傷得過重,待聽到萬推官說還要再打八十大板,曾若蘭不禁驚呼出聲,心想那可不就打死了!

    曾漁在這節骨眼上慢條斯理端起茶杯喝水,曾母周氏嗔道:「快說,看把你姐姐急的。」

    曾漁笑了笑,說道:「姐姐要沉得住氣,以後也要學些御夫之術,大哥和我只能幫你這些。」當下說了後面的經過。

    曾母周氏點頭道:「這樣不錯,若蘭回到祝家也有面子。」

    曾漁又道:「明日祝姐夫來求情,姐姐萬萬不可三言兩語就原諒他,至少磨他半天,讓他煎熬煎熬,姐姐心軟時就想一下自己這些日子所受的煎熬——好了,吳秀才還在對面酒樓等我和大哥去喝酒,等下我讓酒樓夥計送一些菜餚點心過來。」

    曾氏兄弟與吳春澤喝酒到申時初,吳春澤辭去,約定七月十三日一早去北門外看房子。

    曾筌、曾漁回到茶聖客棧,說起買房子的事,曾筌道:「鯉弟買房若少銀子,可以慢慢想辦法,這風水不好的房子價錢再賤也不要去買。」

    曾母周氏和曾若蘭聽到說買房子的事,趕忙問究竟,曾漁說了,曾若蘭道:「姐姐這裡有二十兩私房銀,你先拿去用。」

    曾漁笑道:「姐姐,我有銀子,我在袁州參加一個文會,八股文第一,得了幾十兩銀子的獎勵,在龍虎山為張天師撰楹聯,得了六十兩銀子潤筆銀,哪裡會短買房子的錢,吳秀才說的那處房子我會去看看,究竟是哪裡出了偏差,俗語說風水輪流轉,風水不是固定不變的,也許那處房子經我稍作改動就是一處宜家良居。」

    曾若蘭問:「小弟的風水術這麼精通了嗎?」

    曾漁笑道:「相陰宅尚未窺堂奧,相陽宅已得伯父真傳,姐姐你想啊,風水術是我謀生技能,我原本是打算沒考上秀才就做風水先生的,這個祖傳的本領可不能荒廢。」

    ……

    翌日一早,曾若蘭梳妝齊整,等著祝德棟來賠禮道歉,曾漁帶著小妹妞妞和阿彤、阿煒這兩個外甥女去附近的茶山遊玩,這是曾漁的細心處,不要讓阿彤、阿煒小姐妹看到祝德棟苦苦哀求的樣子,讓祝德棟保有一點為人父的顏面——

    茶山就是唐代陸羽陸鴻漸種茶的小山,後來就叫作茶山,山麓有陸羽泉,陸羽《茶經》評此泉為第下第四泉,曾漁和老丫環梅香帶著三個小女孩從廣教寺小門進去,在大悲殿後找到那一泓井泉,井內圍呈八角形,井壁為紅青兩色麻石壘成,妞妞先跑過去朝井裡看,驚喜道:「哥哥快來照鏡子——阿彤、阿煒,快來,照得清清楚楚。」

    陸羽泉水質清澈,井底幽深,映著天光,形成一方天然水鏡,眉目五官,清晰可辨,比銅鏡還清楚,三個小女孩對著井水照個不休,嘰嘰喳喳,象茶山上飛來的幾隻小喜雀——

    曾漁也臨井自照,問妞妞和兩個外甥女:「這井中人誰最美,說實話哦。」

    七歲的妞妞道:「哥哥最美。」

    八歲的阿彤道:「我也說是鯉魚舅舅最美——阿煒你還沒說。」

    五歲的阿煒個子矮,由梅香抱著看井水,說道:「娘親最美。」

    阿彤道:「娘親又不在這裡,是說現在井裡的人像誰最美。」

    阿煒睜大童稚的清澈眸子抬頭很認真地看著曾漁——

    姐姐阿彤又糾正妹妹道:「是要看井裡影子。」

    阿煒就又低頭看井中倒影,說道:「那就鯉魚舅舅最美吧。」不大情願啊。

    曾漁哈哈大笑。

    既來天下第四的陸羽泉,當然要取水回去烹茶,寺僧生財有道,陸羽泉邊賣葫蘆,曾漁花了五文錢買了一個大葫蘆,先裝了半葫蘆泉水,給三個小孩子每人喝幾口,忽聽身後有人輕聲道:「曾相公,巧遇啊。」

    曾漁回頭看,見是昨日府衙後園戲班的那位飾演趙五娘的小旦,名叫夏畹,當時自報姓名時讓曾漁愕然不明所以,隨後因為案子的事,就把這小旦忘到腦後了,卻沒想到在這廣教寺又會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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