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劍俠錄 俠骨柔情道玄真 第三百五十四章 煙水寧,披紅裳 三十載光陰只在彈指一揮間,而今猶記得當年俞和與甯青淩帶著一眾門下女弟子,將玄真觀從青城五龍溝遷回荊州雲夢大澤時,青城仙宗掌教大尊丹清真人親自帶著數十位本宗長老一直送出五百里之外,而蜀山仙宗紫青雙劍傳人諸葛堅與名震天下的“蜀山十傑”,就好像保鏢護衛一般,一路將俞和他們送到了蜀地與荊州的交接之處,這才依依不捨的拜別而去。 如此之大的送行陣仗,讓玄真觀的諸位女弟子受寵若驚,論劍殿大師姐莫子慧與二師兄易歡簡直以為自己是在發夢。西南蜀地的煉氣士盡被驚動,直到數年之後,還有人到處在探聽那“玄真觀”裏到底藏著什麼秘密,居然能令青城、蜀山這兩大上古仙宗如此賣力示好。 岳陽古城之外,雲夢大澤水畔,原來的煙水茶園如今已經成了一片占地方圓十裏的庭苑園林,有青松翠竹,煙波渺渺,雲霞四合,靈禽棲息。凡俗中人皆以為這是某幾位大賢鴻儒設下的傳道書院,專門以大雅之學教化世人。而九州道魔佛三宗則盡都知道,在這裏隱居著一群但求與世無爭的煉氣高手,其經院主人玄真子俞和,據說乃是能穩穩排進天下前三之數的劍道絕頂大宗師。 雖然俞和從未昭告同道開宗立派,但其實天下煉氣士們卻早就默認了其“玄真仙派”之名。不過玄真仙派既不屬於道門,也不屬於魔宗,跟大小乘佛宗也沒什麼淵源。說也奇怪,道佛魔三宗之間糾葛不斷,但從沒有哪邊會將禍水引向玄真仙派,甚至紛爭一起,道魔兩宗都隱隱庇護玄真仙派,使其不入因果牽扯。 世人常說神仙人物出入青冥,平時難得一見,但在玄真經院中卻並非如此。那些在外院書齋裏口誦三字經的孩童們,或許並不知道面前的教書先生便是一位禦風千里行的劍仙。而在雲夢澤週邊捕魚為生的漁民,也不知道水邊浣紗的女子便是能移山填海的仙姑。 玄真經院裏往來的客人有很多,可不管來的道門耆宿還是魔宗老祖,門下女弟子都是笑盈盈的躬身相迎,口呼“先生”。她們心中都知道,不會有人來玄真經院門前來惹事生非,也沒有人敢這麼做,只要是來到這裏的,盡都是與掌院師兄熟識的座上佳客。 那些慕名而來求學的凡夫書生,或許一輩子也想不到,剛剛在廊院中與他擦肩而過,而且還對他含笑點頭的白髮老道,說不定就是一位已經活過了數千年的老神仙,甚至或是一位殺人如麻的魔道巨梟。 三十年來,俞和把這座玄真經院經營的好似一片世外桃源。道魔兩宗的修士在這裏作客,聽琴煮茶,弈棋揮毫,可以享受到一種特別的寧靜出塵;他們也可以拋卻身份,與書齋裏的頑童肆意嬉戲,體會那早已淡忘的天倫之樂。隱隱然,他們似乎覺得能夠觸碰到返璞歸真的深奧意境。 在來到雲夢澤的第十個年頭,論劍殿的五弟子就在玄真經院中湊了個團圓。不久杜半山也來了,而且帶著司馬家的四小姐,兩人一住下就沒打算離開。再後來,朔城老街上的店鋪一間接一間的搬進了岳陽城,街坊們活得好似一家人。 最讓俞和覺得有意思的,是長鈞子與柳真仙子這兩口子。他們兩位絕世天仙,每年都要到玄真經院來住上一兩個月。長鈞子昔年身居帝位未有建樹,但他滿肚子經倫學問卻是毫不含糊的,每次一到玄真經院,他立馬就鑽進書齋裏去調教那些半大的孩子。後來有一回,講到楚國史,有個孩子斥責楚長鈞帝昏庸無道,不惜民力,將大好江山給荒廢了。長鈞子不服,就與這孩子當場爭執起來,結果卻又硬生生的辯不贏人家,於是他惱羞成怒,拿戒尺把這孩子手心打得泛紅。柳真仙子見狀,極為心疼,她一把把長鈞子扯回了後院,結果兩口子大吵了一架,嚇得杜半山渾身打抖,噤若寒蟬,俞和倒是在一邊笑得肚皮作痛。當晚長鈞子就被反鎖在了門外,他好聲好氣的道歉了足足兩個多時辰,這才算哄笑了家裏的悍婦。 日子過得閒適,廣芸大家與符津真人的出關之日轉眼就到。俞和與甯青淩去南海迎回了兩位師長,廣芸大家與符津真人往玄真經院裏一坐,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俞和與甯青淩什麼時候結成道侶。 俞和與小甯師妹聞言大窘,轉身就想逃跑,可偏巧不巧,卻迎面遇見長鈞子與柳真仙子笑嘻嘻的挽手走來。這兩位天仙高手的耳聽八方,正是聞訊趕到,結果把俞和與甯青淩又堵回了正殿裏。 於是乎,一邊是俞和的大哥大嫂,一邊是甯青淩的授業恩師,兩撥人一拍即合,直接定下了良辰吉日,便是在半月之後。 俞和不敢違逆,只好愁眉苦臉的寫了一堆親筆書信,摺成紙鶴發出,廣邀賓朋前來觀禮。 一時間,原本清淨安閒的玄真經院頓時熱鬧了起來。到了大喜吉日哪天,正殿之中已經坐滿了從五湖四海趕來祝賀的有道真修。 上座自然是長鈞子、柳真仙子與廣芸大家,俞和將張真人也請到了上座。隨張真人同來的,還有京都定陽供奉院的一眾大執事,無央禪師、百靈叟、長桑真人、明素真人盡都在列。 最顯赫還是蜀山、青城、終南三宗,這三家上古大派可都是由掌門大尊親自帶隊,統共來了有四五十號人,滿當當的坐成五排。蜀山掌門邢天送上厚禮,他拿蒲扇大小的巨掌拍打著俞和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俞老弟,這大喜的日子,我本來想邀你比劍一場,助興滿座賓朋。但聽說你新得了一套先天五行飛劍,我可就真不敢再與你切磋了。蜀山雖然有得幾柄神劍,但哪把能經得住先天五行飛劍一絞?你這番如虎添翼,讓老夫不得不服,那‘天下第一劍’之名,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俞和一縮脖子,趕忙謙道:“邢天掌門這帽子扣得可太大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俞和這點微末道行,實在算不得什麼。” “你還叫‘微末道行’?是說我蜀山仙宗只是一群烏合之眾麼?”邢天把眼一翻,挑眉佯怒道,“不成!你當眾貶斥我蜀山仙宗,說什麼也得答允我一件事,才可抵過。” 俞和心知中了計,卻也只能搖頭苦笑道:“掌門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邢天嘿嘿一笑,招手把諸葛堅喚來身邊,說道:“我這徒兒在山中坐不住,所以打算讓他搬進你這經院裏安安心思,粗活兒累活兒盡可差他去做,只要沒有缺胳膊少腿就成!” 諸葛堅朝俞和作揖一拜,笑道:“求俞師兄收留。在下吃得少,有力氣,而且保證任勞任怨!” 俞和拿這對師徒真沒法子,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點頭道:“諸葛兄操練劍術時萬望小心收斂,可莫要拆了我的院子。” 丹清真人與純陽真人見此情形,心中各自打起了算盤。估摸著過不多久,玄真經院中就會有蜀山、青城、終南三宗的精英弟子齊聚了。 昔年在羅霄山中與俞和交好的純陽殿李毅師兄也來了,他正與論劍殿五弟子寒暄敍舊。南海淨闕島島主華翔真人與符津真人、廣芸大家都是熟識,自有的話說。朔城的一夥老街坊見到滿座神仙人物倒也不怵,他們自個兒圍成了一小圈,飲酒談笑,好不痛快。 再加上這幾十年來俞和結交的各門各派修士,大殿裏坐了能有二百來人,喧囂沸騰,熱鬧無比。旁邊種種奇珍異寶的賀禮,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過俞和還是覺得,此良辰吉日終歸是要避一避嫌,免得徒生波折。所以今日就沒有邀那些魔宗好友前來觀禮,打算是擇日再請他們過來吃一杯喜酒。而又礙著心結未消,故而羅霄劍門的一眾師長,也全都不在邀請之列。 在場賓朋把酒暢談,真好似一場道門盛事。待正午吉時一到,人人推案而起,朝俞和拱手祝賀。 雖然煉氣士中的道侶結姻,並不尊凡俗中的那套嫁娶繁禮,但俞和還是換了套應景兒的大紅堆花錦緞喜袍,怯生生的站在正殿中央。他朝滿座賓朋作揖還禮之後,就聽見外面有絲竹鼓樂之聲四起,十八名精心打扮過的女弟子,簇擁著紅裳紅裙的甯青淩款款而來。 胸口砰砰直跳,俞和臉上漲紅。殿中群修見了,更是放聲大笑,拍手叫好。 只見甯青淩一步一生蓮,朝俞和緩緩走來。而俞和伸出雙手,邁步迎上前去,可他的手還沒觸著小甯師妹的柔荑,忽覺殿外陰風大作,天空驟暗。絲竹鼓樂聲戛然而止,一大片魔火黑雲橫空而來,直朝玄真經院這邊壓下。 滿座道門高手面面相覷,皆轉朝殿外怒目而視。如此大喜之時,又是哪里的魔宗狂徒,敢來此攪局? 杜半山一臉幸災樂禍的壞笑,從院外飛身翻牆進來。他扯開喉嚨大聲嚷道:“小俞子,大事不好!西北西南魔宗連袂而來,殺機騰騰,氣勢洶洶,已然堵到了大門外。那領頭的,正是西北魔宗天山總舵大當家的衛老魔和西南養毒教教主祁昭,我看昭兒妹子雙目含淚,臉色不善,似要找你尋仇,這可如何是好?” “啊?!”俞和聞言一呆,真不知該喜該愁。 -------------- 至此,《玄真劍俠錄》全文已畢,沫繁拜謝諸位道友的支持! 或有續作,敬請期待。 |
玄真劍俠錄 俠骨柔情道玄真 第三百五十三章 論屈伸,師重托 大師姐莫子慧朝雲峰真人作揖一拜,快步走到正殿門口,敲響了簷下懸吊的八角銅鐘。 這鐘聲一如幾十年前,藏經院每日必敲的早課晨鐘。七位弟子聽到鐘聲,立時按照輩份排成兩行,快步走進正殿裏盤膝坐下。就跟在羅霄山中一般,由大師姐莫子慧起調,眾人依次頌過《澄清韻》、《舉天尊》、《八大神咒》、《中堂韻》、《心印經》、《小贊韻》等經文,然後以三遍《清淨坐忘素心文》結束。 幾十年未有一齊做過例行功課,這每字每句吐出,都讓人按耐不住心潮起伏。於是莫子慧帶著六位師弟師妹又加念了三遍《清淨坐忘素心文》,這才算將功課行畢。 耳聽見正座上的雲峰真人咳嗽一聲,還未開口講法,卻是先扔出了兩方千斤鐵砧。 鐵砧落地,震得大殿搖晃。但七弟子皆知師尊此舉必有深意,故也無人驚奇,靜等雲峰真人分說下文。 只見雲峰真人長身而起,忽從袖中抽出了一口寶劍,指彈劍刃,發出錚錚之聲,口中說道:“此劍乃無量山金精石所鑄,長三尺,重百八十斤,至剛至堅。” 他走到其中一方鐵砧面前,翻手平刺一劍,劍鋒破風,帶起一聲尖嘯。 只見那劍尖正中鐵砧,發出刺耳的金鐵交鳴聲。一口三尺長劍插入鐵砧過半,但忽聽又一聲脆響傳來,金精劍身已然抵不住剛力相激,赫然折成了兩截。 雲峰真人拋開斷劍,走到另一方鐵砧面前。他自袖中抽出了第二口長劍,輕彈劍身,發出嗡嗡顫鳴,口中說道:“此劍乃東海銀絲玄銅所鑄,長三尺三,重四十六斤,劍質柔韌。” 再看雲峰真人又是平刺一劍,劍尖疾點在鐵砧上,發出“叮”一聲輕響,僅僅刺入了五寸來深。那柔韌的劍身受力,已然彎成了一弧,但卻並未折斷。 俞和心中一動,以為雲峰真人的這一講,是要說“至剛易折,能屈能伸”的道理。可雲峰真人並未鬆開銀絲玄銅劍的劍柄,而是低聲喝道:“看仔細了!” 只見他抖腕一抽,將劍鋒扯出,再揚臂過頭,手腕翻轉,掌中長劍帶起一道寒光,自上而下的筆直劈落。 就聽見“鏘”的一聲亮響。這口劍質軟韌的銀絲玄銅長劍,鋒刃切入鐵砧足有三尺多深,幾乎要把這方千斤鐵砧居中斬成兩半。 雲峰真人這才拋開劍柄,拍了拍手道:“剛則善攻易折,柔則自保難摧,這淺顯的道理你們是懂的。然仗劍行走於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欺我我以劍向報。倘若遇事不得不拔劍攻之,則須知柔非不摧,亦有其鋒。” 他頓了一頓,大有深意的望著俞和道:“君子能屈能伸,嘗教人委曲求全,謬也!屈者,非不攻。劍雖可柔曲,但刃不鈍,隱忍雖可退避,但非我氣弱。到了刀兵相見之時,且退一步,可審時度勢,亦可免意氣之爭。但若你愈屈退,敵愈逼趨,何妨亮劍以斬之?所謂劍柔難摧,蓋因不得其法爾,若不固其鋒芒而引側刃攻之,則其利未必輸於至剛。” 短短幾句話說完,雲峰真人一甩袍袖,轉身朝正殿後苑走去。 俞和連忙起身,作揖喚道:“師尊,弟子有話要說!” 雲峰真人早有預料,他遠遠答道:“進來講罷。” 俞和朝甯青淩點了點頭,示意她就在正殿中等候,自己追著雲峰真人,快步進了後苑。 藏經院正殿的後苑,佈置得也跟羅霄山中一模一樣,青草翠竹、石桌石凳、劍痕石壁、試劍木人皆如原貌。俞和走到自家師尊面前作揖一拜,還未開口,雲峰真人倒是搶先說道:“半截陷仙劍與燭龍骨難以續合,長劍出世之時必有兇險,你想勸我離開,對否?” 俞和也知道師尊料事如神,自然早看穿了他的來意,於是他點了點道:“正是!” 可雲峰真人淡淡一笑,遞給俞和一杯熱茶,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我又何苦半路逃走,一輩子受人戳指脊樑?況且有了你的玄真寶籙萬化歸一大真符,我看此番也未必真是兇險,或許反倒是一場機緣也說不定。你來看此處。” 說罷他伸手一抹,面前的虛空中便幻出一片五彩光幕。俞和運足目力看去,只見透過朦朦朧朧的光幕,望到不遠處有一石縫。石縫當中深深嵌著一具五尺來長的褐黃色泥胚,泥胚上佈滿了細密的裂痕,有絲絲奇光不斷滲透出來。而從地肺靈竅中湧出的冰火兩儀罡煞,好似一青一紅兩支大手,在泥胚上一遍又一遍的揉捏著,似乎隨時都能將泥胚徹底捏碎。 但在這一道石縫外面,卻另有數萬道萬化歸一大真符團團飛旋,彼此呼應,結成了一座龐大而繁複的陣法。無論是鍛劍泥胚中滲出的戾氣,還是地肺裂縫中湧起的冰火兩儀罡煞,皆無法衝破陣法的封鎖。這幾種先天煞炁盡被萬化歸一大真符煉本還源,化作柔順而溫和的天地元靈之炁。只見萬符大陣外面霞光流轉,好似有成千上萬條五彩繽紛的絲絹緞帶,在迷離氤氳中來回蕩漾著。 雲峰真人朝那光幕中輕輕一招手,便有一條天地元靈之炁翩翩而來,當空轉了幾轉,最後落入了俞和手中的茶杯裏。雲峰真人笑道:“品一品,這茶可是極有風味。” 俞和看了看杯中的茶湯,在那碧瑩瑩的熱水中,竟然有一道九天明河似的星光來回遊動,攪得茶葉片片飛旋,入眼煞是神奇。他舉杯抿了一口,這茶水含在嘴裏時倒還沒有什麼異狀,茶是仙品,水是甘泉。可甫一咽下,滾水立時就變成了凜凜寒流,仿佛是從舌根到肚腸之間,被插進了一根冰柱似的。 俞和當真是瞪目結舌,話都說不出來。雲峰真人見他臉頰發白,喉頭抽動,於是大笑道:“你再喝一口試試?” 第二口茶水穿喉而過,卻霎時間變成了熊熊烈焰,恰好似喝燒刀子烈酒那般,猶如一道火線筆直的貫入肚腹中。第一口茶水所化的冰柱登時消融,寒熱相濟,混作一團溫湯,暖融融的在九曲盤腸中蕩來蕩去。俞和不由自主的身子輕輕一顫,周身億萬毛孔萁張,淡淡茶香由內而外的彌散開來。 “好茶,真是好茶!”俞和兩眼放光,大聲讚歎。就這兩口茶湯,其中蘊含的靈炁幾乎能比得上三轉寶丹了。 雲峰真人含笑點頭,說道“自然是好茶。靠著萬化歸一符陣之妙,這地肺中的冰火兩儀罡煞與劍胚泥胎裏流溢出來的凶戾之氣,盡都成了進益修為的補品。你那五位師兄師姐的道行的突飛猛進,為師也在短短幾十年中連破難關,成就了玄珠道果。你說這難道不是一場天大的機緣麼?” 俞和又問道:“可據說先天法劍出世之時,冰火兩儀罡煞與劍炁戾煞皆會暴漲,到時候那符陣可還能抵得住麼?” 雲峰真人伸手一指地肺石縫中的泥胚,胸有成竹的說道:“你莫要小覷了這座符陣,也莫要將那柄殘缺不全的劍想得有多麼厲害。它再怎麼凶戾,終究只是一柄折斷了的陷仙劍而已,早已掀不起多大的風浪。而且它又與燭龍之靈糾纏了這幾千年,還能剩得下幾分靈機?我每日行功作法三個時辰,為符陣中多添百道陣符,到此劍出世之時,就算冰火兩儀罡煞與劍炁戾煞暴漲千倍,也只能是柙中虎兕,沖不出去,也傷不得人。” 俞和又一次細細審視那座籠罩地肺石縫的龐大符陣,但憑他的眼力見識,根本就看不懂其中的陣理。瞪眼閉氣看得久了,忽覺得頭昏耳鳴,雙目中金星亂冒,腳下虛浮打晃。 “速速閉目平息,莫要再看了!”雲峰真人一手壓住俞和的肩頭,把他強行摁在了石凳子上,另一手掐訣施法,斂去了光幕,口中沉聲斥道:“這是以正反六十四卦卦位,連串布下的大周天玉真彌羅神陣。若不明其理而強行推演陣勢,神魂識念俱會陷困入陣中,變成一具活死人!” 俞和氣喘如牛,汗如雨下,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平靜下來。他心中暗歎,自家師尊的陣法修為委實太高,現如今有這麼一座驚世大陣鎮壓劍胚,說不定真能化大凶為大吉。 雲峰真人又給俞和倒滿了一杯茶水,所有所思的說道:“如今我倒不擔心靈劍出世時煞氣大亂,怕只怕那具泥胎煉碎之後,裏面的陷仙劍與燭龍之骨根本就沒能合二為一。若是那樣的結局,我羅霄劍門三代開山老祖的心血謀劃,還有十幾代祭劍真人的捨生忘死不離不棄,最後都會盡成泡影。我雖萬萬不想得此結局,但據目前的種種兆相來看,裏面的這柄陷仙殘劍,多半是難以重續了。” “此劍難續?”俞和一驚,皺眉道:“就算最後劍器未成,那又豈會是師尊之罪?” “自然並非全是我的罪過。但我身為最後一代祭煉真人,卻未能護劍回山,隨之而來的深重因果,難免還是要由我來背。”雲峰真人看著俞和,黯然長歎道,“為師與你不同,羅霄生我養我,賜我長生仙緣,我輩知恩圖報,自當為宗門鞠躬盡瘁,哪怕死而後已。羅霄的因果,我雲峰子不敢逃,不能逃,也逃不脫。尚若此劍不成,我與鑒鋒、宗華兩位師兄必要繼承先人遺志,踏遍天下,為宗門再找一件鎮門之寶。無有拿得出手的先天法器,羅霄終是難登大雅之堂。” 俞和問道:“羅霄秘府中珍藏無數,當年從撫仙湖底也得到了不少先天靈材,難道就不能自己開爐祭煉一件先天法器麼?” “談何容易!”雲峰真人將自己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歎道,“羅霄雖也有些傳承,但地仙高手僅有一位,而且這位祖師的陽壽已不足一甲子,憑著寥寥幾位玄珠長老,加上一堆參差不齊的先天靈材,還有羅霄半通不通的煉器之術,真要開爐祭器,只能是暴斂天物。” 搖了搖頭,雲峰真人望著自家弟子,語重心長的繼而說道:“俞和,我為宗門出力,不敢半字有怨言。但膝下的這些弟子,卻唯恐將來照拂不周,將他們一個個的耽誤了。為師觀你命相鼎盛,不出百年必成大勢,故盼你答允我一件事,可否?” “師尊有命,弟子莫敢不從!”俞和連忙抱拳拜倒。 雲峰真人的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遺憾與落寞。他對俞和緩緩說道:“你大師姐與二師兄業已還丹八轉,九轉大圓滿指日可待,但他們甚少歷練,心性淺弱,我怕到時丹劫驟至,他們卻無法破劫成道。所以希望你能帶著他倆離開此地,去九州天下闖蕩見識一番,將道心慧劍磨礪開鋒。再等到你其餘的幾位師兄師姐借此地靈炁修入還丹八轉,我也會命他們重返九州投靠於你,將來我這藏經院門下的五位弟子,可就全都託付在你的身上了。不知此事,你可有為難?” 俞和聞言,神情凝重。他心中細細盤算了一番,這才用力點頭,語氣篤定的答道:“師尊放心。俞和與諸位師兄師姐親如手足,必會同甘共苦,不敢辜負師尊重托。” 雲峰真人點頭笑道:“如此甚好!我先前擔心,你會因為昔年的那些無妄事端,將羅霄中人視作外人。” “師尊忒也看低了弟子。”俞和忽然靈機一動,他朝自家師尊單膝跪倒,雙手捧出白玉劍匣,恭聲說道,“弟子昔年偶得一劍,堪與蜀山神劍南明離火不相上下。此劍實乃先天之寶,但卻是帝君威嚴之劍性,與弟子的心性難合,故而一直無法禦使自如。倘若陷仙劍難續,師尊可執此劍返回羅霄,也算有個交代。” 雲峰真人兩眼一亮,伸手拂過白玉劍匣,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原來南方南極長生大帝的隨身法劍,卻真是一件稀世重寶。但我身為師長,怎能要靠弟子的法器挽存顏面?此事休要再提,速速帶著你大師姐二師兄返回中土去罷!” 俞和咧嘴一笑,耍起了從街頭潑皮們身上學來的無賴痞氣。他把脖子抻直了,高聲嚷道:“弟子帶著諸位師兄師姐闖蕩江湖,是想以此劍替代我等弟子之身,長侍師尊左右。若是師尊不肯笑納,那弟子也請師尊收回成命。我等七人,就在這冰海北極境地肺裏住下了,今後日日在師尊膝前聽命,早課晚課用功不輟。” 雲峰真人翻眼瞪著俞和,拍桌怒駡道:“你這逆徒,氣煞我也!” |
玄真劍俠錄 俠骨柔情道玄真 第三百五十二章 贈三寶,含深意 猶記得俞和當年初入羅霄,昏昏一覺醒來,走出東峰廂房,立時被外面的仙境奇景所驚。而他此時此刻放眼四望,這座地肺小洞天境裏的景致,竟跟他那時推開廂房木門之後看到的情形,幾乎是一模一樣。 巍巍群山,雲霞盤繞,仙鶴翩翩,流水潺潺。天上有九座仙嶺懸浮,下面是東南西北四座翠峰環繞的中央道庭主峰。腳下一條蜿蜒曲折的小石徑,通向道庭群殿之中的一座院落,依稀可見那院門上寫著“藏經院”三個端端正正的楷書大字。 而且這座小洞天境中不單景物驚人,其中天地元炁之精純濃厚,幾乎可與青城仙宗的上清圓明洞天福地相比。置身于其中,根本不需刻意吐納調息,那一絲絲元靈之炁便自行往皮膜毛孔裏直鑽,真教人通身輕暢。 俞和嘴巴一開一闔,驚得說不出話來。他轉頭一看,只見甯青淩和論劍殿五弟子盡在身後,但再向遠處還是一片群山竹海,完全找不到走過來時的地底隧洞洞口。 易歡早就猜到,俞和一進小洞天境必定就驚訝萬分。他笑呵呵的說道:“我與大師姐、三師弟初來時,這裏還是一片昏蒙,後來師尊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將此地變化成如今的模樣,是不是有點令人觸景生情?猶記得五師妹剛來的時候,一看此情此景,立時就哭了出來,可教我們全都慌了神。” 站在易歡身後的五師姐鄧曉聞言,臉上飛紅。她朝二師兄做了個鬼臉,拉起甯青淩的手,就朝藏經院那邊跑去。 易歡抬手一邀,對俞和道:“雖然似是而非,但這也用不著我來引路了吧?” 俞和點了點,歎道:“當真是鬼斧神工,妙不可言!” 一行人沿著小石徑邁步前行,易歡一邊指點一邊解說道:“莫看此處甚為遼闊,但其實僅僅只有五裏方圓罷了。在這座小洞天境之中,只有藏經院與那附近的側殿廂房,是真切存在的,其餘那些遠山浮雲靈禽水瀑、盡都是由洞天法力演化顯現。師弟若想登上東南西北四峰,或者去到更遠的地方一遊,那可就真得拿頭碰壁了。” 俞和恍然大悟,起初他還真以為這座小洞天境中將八百里羅霄纖毫畢現的實塑了出來,那可委實是堪比大羅金仙的造化手段。聽完二師兄這麼一說,他再遙望那東南西北四峰,才發覺是乍眼看去煞有其事,但多看幾眼之後,就會有種亦真亦幻的感覺。 不一會兒進了藏經院大門,裏面的一主殿、六偏殿、青石圍樓和圓石坪上的七層赤銅八角香爐皆與羅霄山中原貌一般無二。俞和走入論劍殿,就見那一排排堆滿經卷的木架是如此熟悉,連架上書卷竹簡的擺放次序都是分毫未變。隨手拈起一本《小周天煉氣術》,赫然發現這並非是新抄的摹本,而正是他幾十年前讀過的原冊。 “師兄,你們這莫不是把羅霄山中的論劍殿藏書給搬空了?” “那怎可能?盜經下山乃是死罪!”二師兄易歡狡黠的眨了眨眼,“我們只是怕經書古卷存在羅霄,沒人清點照看的話恐有散失,所以在這兒另備了一整套而已。” 俞和把《小周天煉氣術》放回原處,沖著易歡擠眼一笑道:“師兄,你們盡都修為大漲,又坐擁此等洞天福地,怎麼看不像是在域外絕境之中冒死祭劍的模樣。這關子也賣足了,你就別教俞和亂猜了。” 易歡哈哈大笑,他忽然轉身走出論劍殿,朝天作揖拜道:“弟子恭迎師尊法駕!” 俞和一聽,趕緊與甯青淩隨眾人快步出殿。只見天頂上忽有一紅一青兩道奇光閃現,雲峰真人腳踩一道赤火與一道冰風,大袖飄飄,破虛而來。 “弟子俞和,參見師尊!”俞和此時一見授業恩師,心中感慨萬千,錚錚男兒的眼眶竟然有些酸脹,他低著頭不敢抬起,生怕會被人取笑。 雲峰真人低頭望見俞和與甯青淩居然在場,果然是立時喜形於色。他身形只一閃,人就到了俞和面前,伸手一把抓住俞和的胳膊,又扶起甯青淩,連聲笑道:“好,好,好!俞和來了,青淩也來了,我雲峰門下的弟子可真是團圓了!” 俞和憋住了湧到鼻頭的暖流,抬眼端詳自家授業恩師,卻見雲峰真人絲毫不見憔悴蒼老,反倒顯得意氣風發。他雙目炯炯有神光,鬢邊的絲絲發白盡數轉作烏黑,人竟像是返老還童,從以前將近知天命之年的面貌,變成了如今一副而立之年堪堪過半的模樣。 兩人肌膚相觸,氣息貫通。俞和查覺自家師尊的修為,竟然早已邁過了還丹九轉大圓滿的生死坎,如今玄珠入腹,倘若再朝前一步,就是人間極境地仙道果! 並且雲峰真人似乎改修了另一門煉氣術,他經絡中流轉的,不再是羅修劍門那稀鬆平常的真清太玄罡炁,而是一股類似極地兩儀真罡的玄妙炁勁,時而灼熱,時而冰寒,陽極生陰,陰極轉陽,瞬息間變化無窮。 “恭喜師尊成就玄珠道果,陸地神仙指日可期!” 俞和在來冰海北極境之前,心中最擔憂的就是雲峰真人修不成玄真寶籙萬化歸一大真符,或者這符籙根本應付不了地心冰火罡煞。他深恐到此一見師尊,就發現雲峰真人已經被罡煞蝕壞了道基,只靠本身陽壽在苦苦支撐。可現如今當面一探,卻查覺自家師尊的道行修為已是突飛猛進,玄珠道果已成,在羅霄劍門中怕是足能躋進前五之數 “你恭喜我,倒是我要拜謝你才對。若非你臨行前留下的那道妙絕神符,恐怕我們這些人早就在此坐而等死了。”雲峰真人笑盈盈的朝正殿一招手,就見一個石盒穿門而來,輕輕的落進了俞和的懷裏,“正好你來了,我準備了一些物事,你將來定然用得上,打開仔細看看吧!” 俞和眨了眨眼,他沒料到竟有如此美事,自己剛一來,師尊就有賞賜。 掀開石盒一看,裏面擺著三樣物事,分別是兩本手抄冊子,和一枚小小的玉珠。 第一本冊子上,寫得是《混元兩儀煉氣訣》,其中記錄了一門威能煞是不凡的內家煉氣術,是教人如何吐納乾坤之間的諸般陰陽煞炁,煉成一口兩儀真罡的法決。依照這法訣修入還丹大圓滿境之後,就會像此時的雲峰真人一般,體內真元呈現出兩儀輪轉之相,克敵救人皆妙用無方。 俞和粗粗一翻,冊子裏面詳細描述了從“服氣導引”直至“玄珠入腹”的完整節次,可惜這門心訣對俞和並無大用,於是他又拿起了另一本冊子。 封皮上寫的是《玄真寶籙萬化歸一大真符符陣考》,全本只有寥寥十頁。俞和神情一凜,急忙翻開通讀一遍,越讀到後面,越是字字驚心。 這本冊子,前三頁寫得是雲峰真人修煉玄真寶籙萬化歸一大真符的種種心得,此對俞和雖有裨益,但還遠不至於令他觸目驚心。可到了第四頁上,裏面記錄的東西可就當真了不得了。雲峰真人居然憑著無以倫比的機巧心智,取周天易數、古今陣法之道和符籙道三家之真髓,反推玄真寶籙萬化歸一大真符,硬生生的創出了一套取名為“森羅萬象歸一”的符陣法。 從第四頁的總綱來看,這套符陣法可以說是把萬化歸一大真符的妙用發揮到了極致,臻入了俞和想都不敢想的玄玄境地。 怎說此符陣法之妙? 精通陣法的煉氣士常常集合數位同道或數件陣器,擺出陣勢與人爭鬥。單以鬥陣而言之,憑一座兩儀陣可與修為相若的六人對敵不敗;三才陣可當十人以上;四象陣不懼廿人合圍;五行陣能大破三十人合力。如此以少勝多,正是借助了陣法的妙用,將陣中的人力或器力合縱連橫,彼此貫通,有聚溪成海之妙。 而雲峰真人以大智慧另闢蹊徑,他竟然修改了玄真寶籙萬化歸一大真符,雖致其妙用稍減,但能夠使符籙千變萬化,不僅可以變化為諸般陣器,甚至還能寄託修士的神念,化成通靈法身。依這符陣之法,天下陣勢十有七八,都能用萬化歸一大真符擺出來。而且只要符陣一起,立時便可將陣中真符的妙用無窮疊加,各種各樣的陣法皆可統稱為:“萬化歸一真符陣”。 蓋因萬化歸一大真符太過玄妙深奧,所以俞和從來都沒有過“以符成陣”的念頭。而雲峰真人本就是符籙道與陣法道的大宗師,他藝高人膽大,心思也是機巧無比,終至被他推演出了這般精妙絕倫的符陣之法。由此可見,雲峰真人修習萬化歸一大真符的時日雖不及俞和,但他下的功夫之深,對此符的理解之透徹,已然遠遠淩駕于俞和之上。 在這冊子的第五頁、第六頁和第七頁上,詳盡的記錄了兩儀、三才、四象、五行、六壬、八卦、九宮等諸般常見小陣的符陣之法。但真正令俞和驚訝萬分的,是在第八頁上,詳詳細細的記錄了用萬化歸一大真符佈置羅霄“大九衍降魔圈”的方法。而在第九頁上,講得是如何用上萬道真籙佈置西北星宿海仙境名震天下的“周天星斗大陣”。 最後一頁紙上寫滿蠅頭小楷,言明前文所列的種種陣法,不過是抛磚引玉。憑著三段奇思妙想的心法口咒,再分別配上一十八般掌上指訣,便是教人如何改動萬化歸一大真符,將其變化成心中所繪的成陣之物。 俞和不禁試想,如果他用真符變化出誅仙四劍,再以誅仙陣圖布下洪荒第一殺陣,那闖陣者不僅會被誅仙劍炁絞得形神俱滅,而且其通身精元骨血,盡都會被萬化歸一大真符煉本還原,反哺給主陣之人。憑此一陣,天下無敵,逆我者皆可魚肉之。 再往後面,俞和不敢想了。他額頭上已是冷汗涔涔,心中邪念橫生。 雲峰真人一看俞和的模樣,就猜得到自己這個徒弟心裏在翻騰什麼。他屈指一彈,在俞和腦門上打響了個爆栗,沉聲喝道:“少要胡思亂想!萬化歸一大真符確有煉化諸元之妙,但其性不利於攻伐,用來佈陣自保無虞,想要殺人卻會弄巧成拙!” “原來如此!”俞和聞言,長出一口濁氣,心中雜念頓消。他伸手揉了揉腦門,滿臉愧色的歎道:“多謝師尊點醒,我方才差點兒就入魔了。” 說罷定了定心神,再看那小小的玉珠,此物竟與當年夏侯滄從撫仙湖底帶出來的那顆“妙微仙宮珠”十分相似。龍眼大小的玉珠晶瑩剔透,內中以芥子納須彌之術封存著一大片園林院落,其形式雖不顯奢華,但卻是依著太極八卦之理鋪陳佈置,碧翠竹林與廊房亭台相互映襯,小橋流水曲徑通幽,深合道家離世出塵的意境。 看到這顆玉珠,俞和才終於明白了師尊賜下此三樣物事的用意。 果然聽雲峰真人說道:“俞和,我觀你道行已深、氣相已成,該當是自立門戶的時候了。混元兩儀煉氣訣可傳門下弟子;萬化歸一符陣能保宗門平安;而玉珠中的無名經院,便算是你的一份宗門基業。有此三樣,你自去尋一處洞天福地,就可以開宗立派,教化門人了。” 俞和身子一顫,手捧石盒,單膝跪倒,恭聲稟道:“弟子不欲另起山門,願侍奉師尊左右,聆聽教誨。” 甯青淩跟著自家師兄,也是盈盈拜倒。可雲峰真人一拂大袖,將兩人平平托起,昂首宏聲喝道:“今日我門下弟子齊聚,正是開壇講法之時。子慧,速速鳴鐘九響!” 本帖最後由 tzleng 於 2014-6-5 11:05 編輯 |
玄真劍俠錄 俠骨柔情道玄真 第三百五十一章 北極境,大團圓 斜穿茫茫西北大漠,翻過養育了無數上古妖族大聖的傳奇神山:火焰山,便是離開了九州福地。再繼向北行一日兩夜,禦劍飛越那片徘徊在混亂與秩序之間的胡夷國度,直到看見深藍色的海面上,漂浮著亙古不融的萬里冰原,這才算了闖進了冰海北極境的邊緣。 這片充滿神秘的地域,又被稱為“小光明境”。它的白晝能持續百多個時辰,黑夜也是漫長到足以使人錯亂發癲,而且即便是在夜晚,無邊無際的冰原上也是一片雪亮。橫亙蒼穹的繁星長河,近得好似能讓人數清其中究竟有多少顆星星在閃耀,甚至仿佛縱身一躍,就能撈下一把天河之水。而與億萬裏明河交錯而過的,是同樣綿延在高穹之上的極地光幢。它宛如一道道自九天之外垂落下來的紗幔,時而碧綠,時而絳紫,時而湛藍。相傳這種奇瑰迷離的天光,乃是由上古神獸銜燭之龍的魂魄所化,但也有出入青冥的大神通者,在這極地光幢裏找到了祭煉離合妙器的無上靈材:先天元磁真煞。 所以當冗長的夜晚降臨極地時,銀白色的冰原反射著天上的明河星光與極地奇光,依舊使人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百丈之外的物事。“小光明境”的意思,就是雖然比不得佛光普照的西天淨土,但這裏同樣沒有黑暗。 一踏入冰海北極境,俞和的兩儀元磁離合劍丸就有些不聽使喚了。這裏的先天元磁之力委實太強,一應蘊含元磁之力的法器都會盡失妙效,就好像在聖獸朱雀面前賣弄火符,只會反噬已身。俞和按下劍光,腳尖一落到冰原之上,立時就被極寒的冰風吹得牙關打戰。 甯青淩直朝俞和身後縮去,兩人從溫暖的天府之國禦劍飛來,一時間還真適應不了這北極境的刺骨嚴寒。俞和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靛藍布袍,又看了看甯青淩那一襲印染長裙,搖頭笑道:“如果哪邊捕熊的獵人看到我們倆這般衣著,是不是會認為我們瘋了?” “咦?”小甯師妹好奇的舉頭眺望,果然見這萬古奇寒的冰封極地中,竟然還有凡俗中人的存在。 距離兩人落腳之處約莫十來裏外,有七八個裹在厚厚毛皮中的魁梧男子,正忙著佈置一座簡陋而巨大的捕獸陷阱。這些人身後都背著骨質投槍,腰間斜插著割肉刀,捆紮機簧的動作十分嫺熟,顯然是長居在冰原上的老練獵手。 俞和見自家師妹看得饒有興致,於是忍不住想要賣弄一把。自打在西北邊塞見識了胡夷大軍中的種種奇人異獸,他就專門研讀了《山河搜奇卷-域外篇》,回憶起其中的記述,俞和故作博學高深的指點道:“那些人乃是域外蠻夷中的一支,因相隔太遠,故而與我中土九州從未有過往來交際。他們供奉先祖英靈為神,世代定居冰原,夯雪作屋,獵熊為食,嗜飲烈酒取暖。莫看他們一個個泥骨凡胎,但其實力大無窮,如果遇見生死危機,還能暴起瘋癲神力,直可徒手格斃野熊,不過三刻之後便會力竭而死,無藥可救。” 甯青淩抖出一件厚皮襖,裹在了身上。她沖俞和嫣然一笑道:“師兄博聞強記,果然厲害。卻不知師兄你懂不懂得夷語,可否過去問問他們,那冰火兩儀地肺所在何方?” 被自家師妹這麼一問,俞和得意洋洋的表情登時垮了下來。啟程時他滿腔熱血,卻渾不知冰海北極境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雲峰真人煉劍的冰火兩儀地肺究竟在冰原何處。如今飛行萬萬里,落到了冰原之上,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無邊無際,這卻要到何處去尋找通向地肺的入口? 小甯師妹扶額苦笑,又取出一件厚實的皮襖子,披在了俞和身上,口中嗔道:“師兄忒地糊塗,你當這冰海北極境是個任你橫行無忌的彈丸之地麼?世人皆知極地兇險,越往深處走,九陰寒風與先天元磁力就越是凶煞,搞不好就會使人混淆方向,最後生生凍斃在冰原之上。你是好心趕來救人,可別最後我倆反倒迷路遇險,那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被自家師妹一番數落,俞和臉上發紅。可是現如今來也來了,總不能再折返回去,闖入揚州羅霄劍門尋人問個究竟吧?他左思右想,忽然靈機一動,取出了雲峰真人的傳訊玉符,一縷真元貫入,沖著玉符連聲呼喚了幾十遍,但符中卻是音訊皆無。 悻悻的望了甯青淩一眼,卻吃師妹一個白眼賞了回來。俞和在袖中掏摸了好半晌,最後拿出了論劍殿二師兄易歡的傳訊玉符。 一邊心中暗暗禱告,一邊小心翼翼的將真元貫入玉符。甚幸不負期望,這片傳訊玉符中果真傳出了二師兄易歡懶洋洋的聲音:“是俞師弟麼?這可稀罕了!” 俞和大喜過望,趕緊說明了自己得知雲峰真人恐有災劫,於是趕到冰海北極境,但卻不認得如何前往兩儀冰火地肺,求二師兄指點迷津。 易歡笑了笑沒說話,玉符中忽然傳出大師姐莫子慧的聲音:“俞師弟總算是來了麼?雖然遲了些,倒終是未令我等失望。師尊正在地肺靈竅中行功煉劍,尚需一個時辰才能出關,你且跟著玉符過來吧!” 話音才落,這片玉符嫋嫋升起,化作一線流光,穿透極地寒風,直朝冰原深處電射而去。俞和連忙伸手一拉甯青淩,兩人並肩縱起劍光,緊追在玉符後面。 只見這小小一片傳訊玉符閃閃發光,帶著兩人朝冰原深處疾飛了能有半個多時辰。俞和暗暗乍舌,那片玉符不過是用最稀鬆平常的下等靈玉雕琢而成,單憑遙空投來的一縷神念真元,竟然能讓此物在九陰寒風與先天元磁力的交攻之下,不停歇的飛射了數百里之遙?想要施展如此神通手段,至少也得有還丹八轉以上的高深修為,幾十年不見,大師姐莫非是撞上了什麼機緣? 而又為何大師姐與二師兄皆陪在師尊身邊?難道其他論劍殿師兄弟全在兩儀冰火地肺之中?此中一切究竟,還是得到眾人會面之後才見分曉。 進入冰海北極境的最深處之後,教人幾乎無法分辨出到底是白晝還是黑夜,天空中佈滿了一層又一層的極地光幢,穹頂上的星河時隱時現,但在天地交際線上,卻又能同時看見懨懨無力的日月雙輪。茫茫穹窿時而半灰半白,時而深藍如海,時而又會顯出幾抹瑰麗的亮紫色。這番情形雖然神奇得令人心神震盪,但在腳下的冰原上,卻再也找不到半點兒生靈活物的行跡,俞和與甯青淩恍如穿行於萬古蒼涼的死寂之中,心底裏難免浮起莫名其妙的恐慌與哀傷。 九陰寒風越來越烈,即便以他們兩人的護身罡氣之強,那厚皮襖子上也隱隱結出了一層白霜。俞和的兩儀元磁離合劍丸在關元內鼎中躁動不休,活像是一對急欲脫出牢籠的燕雀。無奈之下,他只好將劍丸收進了白玉劍匣中,借著萬化歸一大真符的神妙與曜華仙劍的鎮壓,才終於隔絕了先天元磁之力的拉扯,使兩儀劍丸重歸安定,不至於破體而去。 前面的傳訊玉符終於經不住九陰寒風的侵蝕,碎成了一蓬冰屑。它在半空中放出五彩奇光,像是一個路標,指向了千丈之外的一處隱秘地縫。俞和與甯青淩遙遙俯瞰過去,只見從那地縫中正湧起絲絲縷縷的白煙,這煙霧甫一沖出冰原,立時便被九陰寒風凍成冰晶,落下之後堆成連綿的冰丘,剛好把地縫入口圍在中央。 俞和鼓動真元,揮出一道長虹般的劍炁,挾著甯青淩徑直穿入了地縫之中。循著逼仄蜿蜒的玄冰縫隙一直向下,深入地底近三千三百丈,終於再看不到碧藍如玉的萬載玄冰,在堅如鐵石的漆黑凍土中間,露出了一個吞吐著地心火煞的隧洞。 論劍殿五弟子一個不少,從隧洞中魚貫而出,在洞口前站成一排。二師兄易歡朝俞和與甯青淩抱拳笑道:“俞師弟和甯師妹這一來,咱們的人可就湊齊了。” 俞和與甯青淩趕忙上前跟諸位師兄師姐見禮。幾十年未見,這細細端詳之下,俞和詫異的望見大師姐莫子慧與二師兄易歡目中神光湛然,腦後靈光環繞,竟都已經修到了還丹八轉的境界。如此道行比劍門滇南別院的掌院夏侯滄還要高出不少,幾可比肩羅霄劍門的長老高手了。 再看三師姐章若蓮與四師兄方甯,都修到了還丹六轉上下,就連頑皮跳脫的五師姐鄧曉,也已經是穩穩的五轉修為。俞和心中很是驚奇,這論劍殿五弟子是一齊撞了天大的機緣麼?憑他們此時的道行境界,如果返回羅霄劍門,就算是精英群集的天罡院也得甘拜下風,其餘各院只有掌院真人和首座大弟子才能與他們一較高下。 易歡見俞和滿臉驚訝,一副想問又不好問的神情,他伸手拍著俞和的肩膀,笑嘻嘻的說道:“我們這五個不思上進的師兄師姐,能有今日這般成就,說來全拜師弟你賜下的機緣。別在這兒站著,一會兒陽極轉陰,這洞口處的寒煞能把人活活凍成粉末,還是到小洞天境裏去坐下說話。稍待師尊便會收功出關,見你倆來了,他老人家必定喜出望外。” “這裏面還有別有洞天?”俞和把眼睛瞪得溜圓。以他此時的修為,都沒法在五龍溝玄真觀裏佈置一座有模有樣的小洞天境,而要在這深達地下三千多丈的冰火地肺中,維持一座長久堅固的小洞天境,那可得要多麼浩瀚龐大的法力? “師尊的能耐你是知道的,他老人家親自出手,有啥不可能?你先收收驚,別等會兒進了小洞天境,卻被裏面的模樣給唬得直接昏死過去。”易歡推著俞和,鄧曉拉著甯青淩,七人低頭進了隧洞,朝前走了不到百步,眼前突然天光大亮。 俞和止步一看,整個人登時呆滯住了。幸虧有二師兄易歡事先出言提點過,他才不至於驚訝失態,可眼前這副情形實在太過匪夷所思,教俞和恍然間以為自己是又發了一夢。 伸手在大腿根上用力一擰,疼得俞和眉毛亂跳,身後的五師姐鄧曉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
玄真劍俠錄 正文 第三百五十章 劍癡黯,自散場 喚上杜半山,三人禦風而起,回到了朝陽峰頂。原本氣勢恢宏的華山仙宗祖壇八景上天宮群殿,此時已經盡成一片瓦礫,連鎮守太華洞天的五峰朝元大陣也散了。有不少華山低輩弟子,神情呆滯的坐在廢墟之中,他們眼望著一派淒慘凋零的景象,已是默默的淚流滿面。 自古成王敗寇,如果今日金霞上人大計功成,那華山仙宗自然是如日中天,從此號令天下道門莫敢不從。但他功敗身死,華山派就成了遭千夫所指的罪人,連帶著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家,也會受到牽連。 而召南子背負著滿身因果,早不知逃去了何處避禍。 諸事牽扯之下,俞和也只是朝相熟的幾人遙遙一拜,便與甯青淩和杜半山駕起雲頭,自行離開了西區太華洞天。衛老魔很想追過去,再對俞和說些話,但他身邊還有萬余魔宗高手,全等著聽他一人號令,於是衛行戈眼珠轉動,遣人去把祁昭請過來說話。 騰雲駕霧的一路返回蜀地青城山,俞和與甯青淩都是一身輕鬆,故此遊山玩水,也不著急。杜半山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也不願早回終南,就巴巴的跟著俞和閒逛。有不少從朝陽峰下來的道魔修士與他們擦肩而過,但見到是這三尊煞星,都忙著遠遠避開,兩件先天至寶與一位劍道至境大宗師,誰還敢上去招惹尋死? 第二日未初時路過古城長安,三人興致勃勃的落下凡塵,去城中酒肆裏吃了頓飯。甯青淩也給藏身於撫仙湖底的女弟子們發了信符,命她們啟程返回青城山。再往西南走了一程,碰巧在小星子山中發現有株五百年道行的人參精出土,杜半山惦記司馬四小姐道行尚淺,正需靈藥補益,於是喚俞和按落雲頭,三人便去抓這只撞了天大黴運的參精。 就在半山師兄樂呵呵的把人參精攝入煉妖壺中時,俞和突然心有所感。他抬頭朝東北方向望去,只見漫天散雲之間,隱約閃過兩道快得不可思議的劍光,一前一後的朝南面不遠處落去。 俞和眼珠一轉,對杜半山與甯青淩道:“碰巧遇著老熟人了,說起來我還真得與這位前輩也了一了因果。師妹你與小杜在此稍後片刻,須知但凡參精出土之處,大都還有其他天材地寶伴生,你們且去尋覓一番。毋需擔心我,去去就來!” 說罷,俞和徑直禦劍向南飛去,小甯師妹略含擔憂的望瞭望自家師兄的背影,卻也沒說什麼。 皎皎劍光擦著莽莽林海,向南疾飛了差不多一百二十裏。俞和望見遠處有一片山間碧湖,湖水平整如鏡,在湖中心的水面上,有兩人淩空而坐。 其中一人黑髮七尺,根根朝天倒豎,他面上無須無眉,雙目無珠,雙臂雙腿也是齊根而斷,身上披著一件月白麻布寬衫,袖管褲管全部紮起,渾似個麻布口袋。此人通身上下就只剩下從頭至臀,統共三尺多長的一截殘軀,可依舊筆直的端坐在虛空之中。 另一人倒是四肢俱全,不過他鬚髮皆白,身子枯瘦如柴,面相十分老邁。他穿著一件靛藍布褂,膝上搭著厚氈毯,足蹬青布軟靴,打扮得好似是個老員外郎。這老者雙目緊閉,也是背脊挺得筆直,坐在一張木輪椅上。 這在湖面上遙遙對峙的兩位,俞和都是認得的。四肢全無的那人,正是昔年在京都定陽樵山肅王府一戰中顯身過的“劍殘客”楚冥子。而他對面那位,則是楚冥子的授業恩師,將古法劍道煉煞驚魂術傳給俞和的羅修上人。 這一殘一老兩人可都是當世修劍的大宗師,半隻腳踏入“萬劍歸宗”至境的頂尖人物。他們在此默默對峙,身雖未動,但兩股淩厲的劍意殺機已然彌散開來,激得周遭百丈的枯枝落葉盡在翩翩飛旋,好似有萬千柄利劍淩空狂舞。 就聽劍殘客楚冥子說道:“師尊,徒兒不肖,今日要與你印證劍道!” 羅修上人雙目微睜,眼皮縫中流出兩道厲芒,他冷笑說道:“萬劍歸宗,當世唯一。雖然你我早晚必有一戰,不過在老夫看來,你此時的境界尚漸三分,今日動劍,你難逃一死。” “我看未必。”楚冥子張口說話,隨他氣息吐出,就見湖面上突然泛起七道筆直的水線,朝著羅修上人一劃而去。 老劍客也不作勢,只冷冷一哼,那七道水線就在離他丈許遠之外消於無形。羅修上人忽一轉頭,雙目睜開,自他眼中射出兩道無形戾煞,朝俞和飛來的方向罩去,口中高聲喝問道:“來者何人?” 俞和斂去劍光,輕輕一揮手,就打散了無形煞氣。他朝羅修上人作揖拜道:“參見前輩。” “是你?”羅修上人目現奇光,拿眼細細的端詳著俞和周身。 俞和點了點頭,卻轉朝楚冥子問道:“想問楚冥子前輩一事,敝師叔章炎真人現在何處?” “死了!”楚冥子冷冰冰的吐出兩個字。 俞和眉毛一皺,追問道:“身死何處?” 楚冥子臉上浮起厭惡之色,他並未再出聲回答,而是朝著俞和嘬口一吹,有道白森森的劍炁沖口而出,只一閃,便刺到了俞和胸前。 俞和冷哼一聲,卻不動劍,他也是吹出一道無形劍炁,迎了過去。兩道劍炁當空相撞,就聽見金鐵交鳴之聲大響,下面的湖泊突然好似沸騰了起來一般。 那楚冥子的劍炁被沖得支離破碎,一道青光餘勢不減,反刺向楚冥子的面門。 這位不可一世的劍殘客,似乎猛地吃了一驚。他本不認得俞和,也不知道對手亦是一位修入了“萬劍歸宗”至境的劍道高手,神念查知自己一劍無功,反倒是人家的劍炁破空飛至,這讓他驚愕萬分。不及細想,楚冥子趕忙再一張口,將本命飛劍給噴了出來。 “鏘”的一聲大響,只見一口二尺長的小銀劍打著旋兒倒飛出去。劍殘客楚冥子通身劇震,險些就要栽進下面的湖水之中,看他那一雙褲管,已經被水花沾濕了小半。一股淩厲無匹的殺機劍意橫空而來,罩定了楚冥子的身形,一時間竟讓這位桀驁不馴的劍中癡者不敢再動真炁。 “好,好劍法!看來是大功告成了!”羅修上人眼見俞和一招鎮服楚冥子,老劍客面露狂喜,身子已經在木輪椅上直立了起來。他口中念念有詞,忽然伸出枯槁的雙手,朝俞和遙遙一抓,那兩手掌心中,各有一道血符閃現。 俞和就這麼施施然的站在虛空中,任憑羅修上人施為。老劍客三番五次催動秘法,可卻望見俞和身上連半點兒反應也沒有,於是他徒舉著雙手,疑惑的直眨眼。 “羅修前輩可是想替晚輩除去‘四九道心魔種血符陣’?”俞和淡淡一笑,對羅修上人說道,“不敢勞動前輩,那符陣早已被拔除了。” “什麼?”羅修上人臉色一變,翻手抽出一口三尺半寸寬的軟鐵法劍,橫劍於胸前,神色戒備的盯著俞和。 俞和當然明白羅修上人此舉的含義。老頭子把“四九道心魔種血符陣”埋入俞和的識海,又叫他去斬殺那些赤胡傀儡修士,其中必定大有隱情。說不定等那三十五個傀儡修士盡數死于俞和的劍下,使得血符陣的三十五處陣眼裏血炁滿盈,那麼俞和的這一身修為,恐怕就要給別人做了嫁衣裳。 此類“移功換鼎”的手法,常被魔宗修士所用,甚至在師徒之間也屢見不鮮,奪他人道行灌入已身,可以輕輕鬆松的省去幾百年苦修,何樂而不為?雖然俞和不能肯定羅修上人對他施展的就是這類手法,但看老劍客剛才的一番施為,估摸也差不多少。 這般手法和其中心思的確陰毒,但俞和卻並不算有多麼痛恨羅修上人。畢竟老劍客在傳授他古法劍道之時,還是當真的悉心調教,而在西北之戰中,也曾對他多有照拂,故此俞和對羅修上人既不怨恨,也沒什麼感激之情。 想到俞和方才驚豔的一劍,羅修上人神情有些不安,他一邊默默運轉劍元,一邊喝問道:“誰人替你拔除的魔種?” “蜀山仙宗掌教大尊邢天真人親自出手。”俞和其實完全沒打算跟羅修上人動手,他環抱雙臂,只用劍意氣機懾住楚冥子,然後把他與蜀山掌門鬥過九劍的事情說了出來。那一段雖發生在夢境之中,但既然是邢天與丹清真人有意而為,基本上就跟真人比劍全無分別。 俞和還刻意在言語中暗暗提點,意指羅修上人對古法劍道的理解太過偏激,已經誤入了歧途。 哪知道羅修上人與楚冥子聽完俞和的述說,兩人根本不在意什麼四九道心魔種,也不關心古法劍道對心性的種種影響,他倆齊齊急聲追問道:“若是現如今,你再跟邢天生死鬥劍,當能接得下他幾劍?” 俞和掰指頭算了好半晌,才遲疑的答道:“如果蜀山掌教全力施為,我恐怕最多接得下他二十劍。邢天前輩的道行修為委實太高,其劍意之深、劍罡之強天下無雙,教人難以抵擋。” “二十劍?二十劍!”羅修上人與楚冥子聞言,盡都臉色發白,身軀顫抖,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只見楚冥子殘軀一墜,“咕咚”一聲栽進了碧波蕩漾的湖水中,便再沒了動靜。而羅修上人仰天長歎,忽然把那口窄刃軟鐵長劍遠遠的甩進了山林之中,老劍客也不理會俞和,只揮手召來一道狂風,霎時間走得無影無蹤。 俞和見狀,也不奇怪。他隱隱猜到,當會是這個結果。 羅修上人與楚冥子師徒,皆畢生於沉溺劍道之中,幾近癲狂。修劍之人都存有一股舍我其誰的銳氣,所以這對師徒,竟會為了爭那獨一份兒的“萬劍歸宗”至境真髓,而在這裏刀兵相向。在他兩人的心目中,蜀山掌教邢天便是阻擋他們劍道大成的最後一位攔路人。 此時論及劍術道行,楚冥子確實差了俞和半籌,但其師羅修上人與俞和只在伯仲之間,鬥起來當真勝負難料。俞和一說他只能接下蜀山掌門二十劍,立時教羅修上人與楚冥子心神劇震,他倆大有種心灰意冷的失落感,於是再也無意鬥劍爭雄,紛紛黯然而去。這一場在當世絕頂劍道大宗師之間的生死證道之戰,也就自然而然的消解於無形之中了。 拍了拍手,俞和望著重歸平靜的湖水,一笑而去。 至此,一場因召南子盜寶而起的道魔兩宗華山朝陽峰大鬥劍,就這麼變成一出離奇的鬧劇,終於是拉下了帷幕。 |
玄真劍俠錄 靈台如鏡照心燈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夢已醒,各歸位 甯青淩突覺得自家師兄身子輕輕顫動,她忙低頭去看,就見俞和張口吐氣,臉上重現瑩潤之色,眼皮一動,雙目睜開。 “師兄醒了!”小甯師妹不由得喜極而泣。 俞和“唉”的歎了個長聲,自覺三魂七魄盡數歸了竅。他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水滴連串落下,濺濕了自己的面頰,定神一看,才先發現那是師妹的淚水,於是他拈起袖角,幫甯青淩擦幹了眼角,笑道:“可有什麼哭的,我又沒死。” 杜半山走了過來,搖頭道:“你這廝,剛才也跟死了沒多大分別,待我驗上一驗,看看是真的活轉過來了,還是被色鬼附體?” 聽半山師兄這麼一調侃,俞和才發現他自己竟是橫躺在小甯師妹的懷裏,那一番軟玉溫香,當真羨煞旁人。俞和臉上發紅,趕忙拾起青劍,站了起來。他放眼四下一望,卻驚得說不出話來,兩條眉毛成了一團。 且不說那稠密如漿的先天濁氣已然消失的無隱無蹤,一根百丈高的萬象銅柱插在地上,不少人圍著銅柱指點議論;也不說道魔兩宗的萬余修士皆在眼前,各自站成兩邊陣營,隱隱對峙;單說俞和在濁氣甬道裏前後撞見的那幾位攔路冤家。 青城仙宗的詹大建就站在離俞和不遠處,這位苦大仇深的兄台,一看到俞和把目光投來,臉上微微發紅,神情窘迫,把脖子一縮,直往人群背後躲。不過俞和已經看得真切,詹大建神完氣足,根本就不似曾被打成重傷的模樣。 再找到夏侯滄大師兄,他懨懨的站在羅霄弟子們中間,身邊被那一男一女兩位監事弟子左右包夾。也不知從滇南別院來的羅霄弟子們,在這無名之地裏橫遭了什麼劫難,人數已經銳減了一大半。不過夏侯滄雖然臉色難看,但四肢俱全,那條被俞和絞碎的手臂,依舊好端端的掛在肩膀上。 在西北魔修人群中,俞和也看到了那位蓑衣鐵笠叟。這老魔頭正拿不懷好意的眼神朝俞和偷瞄,被俞和一眼瞪了回去,老頭兒才閃身鑽進了人堆裏。 蜀山、青城的兩位掌教大尊倒是笑眯眯的望著俞和,他們還略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諸葛堅也沖著俞和咧嘴一笑。俞和望見這三位,忽然想起一事,凝神內視之下,發現自己識海中的血符陣果真無影無蹤,但兩儀元磁離合劍丸卻是原封未動,依舊靜靜的躺在關元內鼎中。劍丸上寒光流溢,根本不像是被紫青雙劍毀去了靈機的模樣。 俞和伸手撓了撓頭發,喃喃的道:“難道我是徹頭徹尾的做了一個春秋大夢?” 杜半山聞言大笑。甯青淩湊到俞和耳邊,輕聲細語的把丹清真人講述的種種玄虛,向自家師兄細細的說了一遍。 俞和聽完,瞪目結舌,幾乎難以相信。從在無名之地中迷失方向,到連遇幾人攔路鬥法,接下來試劍蜀山紫郢青索南明離火,再到斬盡十二傀儡修士,這整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居然只是南柯一夢?而且自己還匪夷所思的,在此夢之中又做了一個更離奇的夢,夢裏倒轉幾十年光陰,見到了早已歿亡的古獸贔屭,直到將自己遍曆前程往事,給心中的諸般情愫真正落定了寄託之後,這才恍然醒轉。 俞和深吸了幾口氣,將亂雜雜的思緒平定下去。 “原來我在夢中跟人鬥劍廝殺,居然反倒能把他們救醒?”俞和搖頭苦笑,看來這無名之地真是一個了斷仇怨的絕妙所在,原本不共戴天的兩人到此一番打生打死,出氣解恨之後,兩人還能毫髮無傷,真是成天下之大和。 忽地,俞和猛想起那一十二個赤胡傀儡修士,如此說來,這一十二人並未死在他的劍下?他趕忙問自家師妹道:“青淩,那十二個胡夷餘孽何在?我昏睡之時,他們有否向你出手?” 甯青淩掩口輕笑,並未答話。倒是杜半山撇了撇嘴道:“小俞子,那些人不用勞煩你親自動手了,甯師妹方才大展神威,單憑一人之力,就將十二個傀儡修士盡數誅殺。而且師妹這次出手,可真是在眾人面前狠狠的立了一威,我看那些謀圖她伏羲琴的宵小之輩,以後再沒膽氣算計甯師妹了。” 俞和詫異的看著自家師妹,甯青淩的道行修為他是最清楚的,若論救人,小甯師妹的確手段通神,真有活死人生白骨之能,但要與人爭鬥起來,單憑音律奇術還是玄妙有餘,殺機不足。那十二個傀儡修士可不是酒囊飯袋,若是鬥起法來,甯青淩絕對是凶多吉少。不過此時師妹手裏有了先天至寶伏羲琴,或者能助她多添幾分勝算。 甯青淩看自家師兄眨巴著眼睛,小姑娘笑得愈發花枝招展。她伸手在伏羲琴上輕輕一拍,這件先天至寶驟然化作一道流光,飛進了她的眉心之中。 “靈寶化形入體?”見多識廣的俞少俠不禁伸手揉了揉眼睛。 說真的,俞和見此一幕,他都有點嫉妒甯青淩了。先天至寶甫一入手,就能收進肉身之中以本命元炁溫養,這說明伏羲琴已然將甯青淩認作了當代器主,只要甯青淩的神魂猶在,這件至寶就萬難易主。單看那召南子費盡周折,又是對挖心姥姥施以迷魂術,又是潛伏幾十年不出,至今為止還不能發揮出東皇鐘十之一二的威能,就知道一旦先天至寶認主,再想奪走能有多難。 先天至寶伏羲琴自行認主,以小甯師妹的音術道行,恐怕能揮發出此寶近半的威能,從此大可憑著一具萬琴之祖橫行天下,笑傲九州。難怪她一人便將十二傀儡修士殺得乾乾淨淨,莫說是那十二個跳樑小丑,就算換做魔宗十殿閻羅王出手,甯青淩也能自保無虞,全身而退。 俞和心中暗暗估摸著,在符津真人將他那套先天五行飛劍祭煉完成之前,恐怕自己真未必是師妹的對手。長鈞子與柳真仙子送來伏羲琴,此物一見師妹立刻認主,這其中必定大有原委。俞和知道此時不宜多談,且等回到五龍溝玄真觀之後,再一問究竟便是。 “青淩,那一十二人的屍身何在?” 小甯師妹側頭一努嘴,俞和就見不遠處橫七豎八的躺著一片血肉模糊的屍首。這些人身份暴露,華山仙宗的弟子也不願意替他們成殮遺骸。俞和耐不住好奇,還是走過去細細查驗了一翻,但在這一十二條屍首之中,卻並沒有曾他在夢裏出現過的“摩明雲宮範鳴”。 俞和心中又起疑惑,莫非那一段夢中所見所聞,儘是虛妄?鬼使神差之下,他把已經收回袖裏乾坤的青劍又摸了出來,低頭一看,卻見那劍柄上赫然纏著一縷褪色的紫紗,而在紫紗的末梢,還真綴著一支裂成兩半的白蓮花紋銀鈴! 乍一見這銀鈴,俞和背脊生寒,很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要知道這把青劍,是他在醒轉之後,才隨手收入袖中的,怎麼再取出來時,劍柄上就莫名其妙的多了紫紗和銀鈴?如果摩明雲宮的範鳴只是由夢境臆造出來的,那這紫紗與鈴鐺又是從何而來,為什麼會留在自己身上?而且自己方才不是在做夢麼,眼前所見怎麼跟夢裏一般無二,紫紗系在青劍劍柄之上,銀鈴還真的裂成了兩半?再如果見到古獸贔屭也僅僅是一場幻夢,這個神妙不凡的南帝寶鈴又怎麼會碎裂開來? 揣著一肚子根本沒法解釋的問題,俞和惴惴不安的又細細查看了那十二具屍首,確認十二個傀儡修士盡亡于此,而且其中真的沒有什麼“陸小溪師兄范鳴”的存在。 甯青淩見俞和神情有意,便上去詢問。她留意到青劍劍柄上突兀出現的紫紗與銀鈴,就問俞和道:“師兄,這是何物?” 俞和看了看紫紗與銀鈴,將它們從劍柄上解下,在地上挖開一個土坑,把兩件物事深深的埋了下去。他抬腳跺實泥土,對甯青淩道:“亦夢亦真,孰能分辨?這是一些不該出現的東西,也是不該被我帶走的東西,就讓它們永遠的留在這裏吧。” 小甯師妹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上前環住了俞和的臂彎。 俞和彈出一道火符,將十二傀儡修士的屍骨燒化。他抬頭望見有不少修士已經祭起遁法,正小心翼翼的朝那頭頂的天光綻放之處飛去,便問道:“青淩,既然道魔兩宗的修士都落到此地,那金霞老道和召南子可曾顯身作惡?” 甯青淩道:“師兄若是早醒來一刻,就無有此問了。不久前,召南子在萬象銅柱頂端突然顯身,卻是歷數了他師祖金霞上人的種種罪狀,說那老道被先天惡念蝕化心智,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狂徒。五嶽仙宗立道大典是假,借此絕凶之地設下毒計是真,金霞老道妄圖將齊聚朝陽峰頂的道魔兩宗修士盡數陷殺,他便可盡攬諸派重寶於一身,天下無敵。召南子說他發覺了真相之後,毅然決定大義滅親,他祭起東皇鐘冒死偷襲,終將罪魁禍首金霞老道當場格斃。之後設法降下萬象銅柱,及時鎮壓了湧出先天惡念的地心竅穴,讓身墜于此的修士們心智重複清明,不至於相互廝殺殆盡。他言之鑿鑿的說,想要借此舉與道魔群修重歸於好,還求眾人莫要牽罪于華山仙宗。” “哦?”俞和斜眼看了看遠處的衛老魔等人,低聲追問道,“召南子下落如何?那些魔宗高手們,難道沒有找他奪回先天至寶東皇鐘?” 甯青淩道:“衛先生他們未等召南子把話說完,就紛紛沖上了萬象銅柱,可沒想到這召南子早有防備,投下來的不過是一道法身而已,其本尊真身不知所蹤。不過那召南子也有些意思,他居然還惦記著與抱星子的情份,故而把金霞老道珍藏的諸般法寶丹藥之類,統統留在了萬象銅柱頂上,言明是補過那一段兄弟之情,從今往後,再見面便是陌路之人。” 俞和冷笑一聲,說道:“世間人心本就難測,修道之人更是機關算盡,功利為己。所謂親情友情,或是恩恩愛愛,在大道緣法面前,不過是一場過眼雲煙。如此一場鬧劇之下,甚幸我倆終於是了斷了因果。” 小甯師妹聽自家師兄如此說法,她輕輕咬著下唇,搖了搖頭,環住俞和臂彎的雙手上,又暗暗多加了幾分力道。 俞和自然悟得出師妹此時的心思。他咧嘴一笑,湊到甯青淩的耳邊,捏細了喉嚨,小聲說道:“青淩不求你憐惜,但你莫要忘了青淩,若你哪天將我當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纏你一輩子!” 甯青淩聞言,突然瞪圓了雙眼,漲紅了臉頰,手足無措。她怔怔的望著俞和,口中喃喃說道:“師兄……你怎的知道?” “天機不可洩露!”俞和神秘兮兮的眨了眨眼。看著自家師妹滿面嫣紅的羞窘模樣兒,他禁不住哈哈大笑。 |
玄真劍俠錄 靈台如鏡照心燈 第三百四十八章 曆前塵,終明心 微寒,濕冷。耳邊隱約聽見小雨淅瀝聲與微風拂動窗櫺門板的聲音,一股淡淡的黴味是那樣的熟悉,這正是江南初春時節特有的感覺。 俞和睜開雙眼,外面半昏半明。床前的木板牆上,釘著一本斑駁的黃紙曆簿子,最面上一頁寫著“甲子年丙寅月甲戌日;辰戌相沖,沖龍;宜:諸事不宜,忌:諸事不宜;吉神趨移:陽德、三合、天喜、天醫、司命;凶神趨移:月厭、地火、四擊、大煞、複日、大會。” 靠門邊的木桌上,放著一把泛白的油紙傘,還有一支蒙著油布的竹籃子。 甲子年丙寅月甲戌日?俞和一驚,這不是他最後一次供奉古獸贔屭的日子麼?低頭細看,自己穿著一套粗布染藍的長衫,身子下面是一張薄板木床,床頭堆放著幾十本手抄道經。轉頭再四下一望,這間稍嫌破陋的小木屋,正是自己當年在懷玉山左真觀裏居住的那一間,看那木門背後,還掛著他親手削成的一柄三尺桃木劍。 雙手一撐,俞和直起身子,他摸了摸頭頂,發現髮髻尚在,根本沒有被丹火焚燒過的跡象。左手手指忽然碰到一件硬物,拿起來一看,卻是甯青淩鑄成的那口青劍,在劍柄上繞有一小截褪色的紫紗,末梢綴著一顆銀鈴,叮噹作響。 我是已經死了,還是正在做夢?俞和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尖,發覺不僅能感到疼痛,而且鼻尖也是暖的。 不是身在西嶽華山麼?若非發夢,怎麼會回轉到了此時此地? 冥冥中似乎有某種暗示,讓俞和翻身下床,拿起油紙傘和竹籃子,推開木門朝外面走去。 門外的風景入眼,一下子便與記憶中畫面重合起來。連綿起伏的山岱,徜徉在煙雨迷蒙的雲霧之間,遠遠的山谷之中,有溪流、村落和稻田隱約而現,恍如人間仙境。 俞和就如他幾十年前一樣,一手挽著竹籃,一手撐著油紙傘,朝那古獸贔屭蟄伏之地走去。 眼前只有他曾經走過的這一條山路是清晰的,往其他方向看去,全都朦朦朧朧,中間仿佛隔著一層揮不去的霧紗。俞和像是在自己的記憶中行走,不多時轉入山澗,退下鞋襪,趟著冰冷的山泉,一直深入群山幽谷。 上古真龍九裔的第八子贔屭,其百丈身軀形如巨龜,趴伏在深谷之中,就像是一座黑褐色的岩石山丘。它背甲上立著一塊巨大的無字石碑,碑面光滑如鏡,每當天上陰雲中有雷電閃爍,這石碑上亦掠過一抹淡淡的青光。 俞和彎下腰,把竹籃子放在贔屭面前,他忽覺身外驟然一亮,抬頭去看,只見那古獸贔屭竟然睜開了大如車輪的雙目,瞳中奇光四射,正緊緊的盯著俞和。 “一入仙門深似海,從此紅塵作雲煙。歡樂趣,離別苦,心中癡,恨成傷,上窮碧落下黃泉,誰人真自在?”這古獸贔屭的說話聲,好似洪鐘大呂之音,一聲聲震盪俞和的心扉,“一晃數十年光陰過去,你的劍可修成了麼?” 俞和伸手輕輕一摩腰間的青劍,歎氣道:“成了,也未成。” 古獸贔屭的目光中,無有半點人間煙火氣,它追道:“何為成,何為不成?” 俞和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頭道:“我不懂。” “劍乃兵中君子,但本身卻依舊是殺戮攻伐之利器。你這口劍上,又是女人青絲纏繞,又是寄情之物難舍,劍已不成劍了。” 贔屭話音一落,俞和劍上的銀鈴無風自動。此寶發出叮叮輕響,忽地化作一點流瑩,掙開紫紗的束縛,投向了贔屭背上的無字石碑。俞和下意識的伸手去抓,可卻只撈了個空。 就見那無字石碑上明光大作,耀得俞和趕緊舉袖遮眼。待光芒稍暗,他上眼一看,整個人立時就呆住了。 那尊高達百丈,寬十五丈的石碑,忽然變得好似一面明鏡,鏡中光影變幻流轉,顯出了一幅亦真亦幻的圖形。 人世間顛沛流離,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個邋遢的少年緊緊摟著一個滿臉污穢的少女,蜷縮在街角處瑟瑟發抖。兩人都是骨瘦如柴,但卻把一小碗餿飯視為至寶,誰也捨不得多吃。本該是花兒一般美好的年華,但在這對少男少女的身上,卻望不見一丁點兒光彩。他們渾渾噩噩的漠視著這個無情塵世,心中渴求的,僅僅是一堆篝火、一片屋簷、一甕清水或著一小堆殘羹冷炙。只有當少年用破爛的氈布將少女緊緊裹住,看女孩沉沉睡去時,他的眼中才會流露出幾許溫暖而鮮活的色彩。 叮叮的鈴聲不知從何處來,石碑上的畫面一轉,這對少年少女都已經換上了簡單而乾淨的衣衫。少女坐在木床邊,就著一點燈光,細細的收拾行囊,在她的臉上,正充滿了明豔的希望。而那少年躲在門外的陰影中,默默的注視著即將遠行的少女,或許這一次分別,他倆就是仙凡永隔,再也見不著面,但少年並沒有哀傷,而是緊緊的握住了拳頭。從他胸腔裏,仿佛傳出了一聲聲的呐喊,那全是對渺渺長生仙緣的渴望。 俞和不由自主的也握緊了拳頭,只見畫面又是一變。少年背負長劍,英姿勃發,他與錦衣霓裳的少女並肩坐在河邊柳下,正興沖沖的誇耀著自己的行俠仗義。而少女的臉上卻閃爍著難以捉摸的神色,她努力的保持著淡淡的笑容,但雙眉之間的愁緒卻怎麼也掩飾不住。聽見少女幽幽一歎,對少年輕聲說:我已經變了。可少年語氣篤定的回答:不管如何變,我對你始終未變。 少男少女相依相偎的旖旎畫面,忽然被一紙信箋撞得支離破碎。那信中的每一個字,至今猶深深烙刻在俞和的記憶中。這信箋忽化作一片輕雲,載著一男一女悠然遠去,雲上的少女似喜似悲,但少女身邊志得意滿的男子,卻不是從前那個邋遢少年。南方的天空中星光閃耀,隱約間顯出一尊端坐在白色蓮花上的威嚴帝王。他正冷眼盯著俞和,在那視線中,有斥責,有嘲諷,有憐憫,也有無奈。 俞和仿佛耐不住那南天大帝的無聲拷問,他蹬蹬蹬連退三步,卻被溪石絆住,腳底一滑,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山泉水中。 古獸贔屭的聲音,也帶著三分嘲諷:“癡兒,你可曾記得你有多麼渴望長生仙緣,你又可曾記得你是為何想要問道修真?遍曆此間種種過往,我且問你,你可後悔?” 俞和嘴唇一顫,“我後悔”這三字險些就要衝口而出。但忽然一道山風穿過幽谷,吹得他透骨生寒,一身濕漉漉的衣服好似冰殼一般硬冷,可唯獨從腰間的那口長劍上,傳來絲絲暖意。 俞和伸手握住青劍,劍鞘上密密纏繞的青絲溫潤而柔軟。他用長劍拄地,站了起來,不言不語的望著無字石碑。 只見那石碑上光影流轉,又開始連連變化。 俞和笨手笨腳的揮動木劍,步法劍招錯誤百出。雲峰真人忽然眉毛一皺,一巴掌揮出,將俞和打了個趔趄。俞和滿臉羞愧的看著自家師尊抄起木劍,一遍又一遍的親自演練招數,一邊揮劍,一邊猶在不厭其煩的講解著其中要領。 終有俞和放下了木劍,拿起了寒光四射的三尺青鋒。他掌中的長劍是如此的耀眼,那橫空出世的萬丈劍光,劈開了天涯海眼上的烏雲颶風,照亮了京都定陽的巍峨皇城,震碎了羅霄解劍十八盤中的萬柄奇兵,壓得蜀山紫青雙劍亦俯首稱臣。少年人仗劍一飛沖天,惹得無數道魔修士與胡夷蠻人抬頭仰望,人人驚駭躲避。 而雲峰真人卻朝著俞和揮手一笑,轉身遠走。在他曾經伏案疾書的石桌上,一盞昏黃的油燈,照亮了《太玄典》手抄本上猶未幹透的墨蹟。 俞和緊追著師尊的背影一路飛馳,但他頭上的天空卻來越來暗。陰雲層層壓下,暴雨滂沱,雷霆肆虐,妖魔出沒。在昏沉的山河之間,有一座座奇峰拔地而起,好似刀槍插天。到後來天地闔合,如大磨碾壓,令俞和幾乎是寸步難行,可他依舊是化作一隻倔強的鳥兒,在狂風暴雨驚雷中執拗的鼓動翅膀。 這時,一雙高大的身影浮現出來,正是長鈞子與柳真仙子。這對神仙眷侶為俞和撐開了一方天地,使他可以繼續展翅飛翔。張真人、廣芸大家、符津真人、無央禪師帶著京都供奉閣一眾高手,甚至還有西北老魔衛行戈,這些人紛紛現身,幫俞和掃平了前路荊棘,撥開層層烏雲,顯出天邊的一線白曦。 一雙又一雙的手掌,與俞和一起握緊了長劍。其中有論劍殿眾弟子的手,有純陽殿李毅師兄的手、有杜半山的手、還有祁昭姑娘的一雙小手。更多熟悉的人影漸次浮現,少年的前路終於越飛越亮。 望著奇光流溢的無字石碑,俞和掌中的青劍微微顫動,像是在表達著某種意義,再看那碑面上的光影又變了。 甯青淩一手托著青帛,一手拈著針線,正獨自坐在窗邊,細細的繡著一朵水蓮。她鏽了幾針,卻似乎心神難定,針尖不慎紮傷了指尖,血珠滾落,在那青碧色的絲緞披肩上,留下了一點刺眼的紅印。小甯姑娘放下針線,走出門外,遠遠望向西北方向,神色黯然的連聲歎息。 突然間,她神色大變,似乎是查覺到了什麼異樣,飛身而去,撞碎了一堵石門。在石門後面,俞和周身黑氣升騰,五官扭曲,面露詭相,已經是走火入魔。可甯青淩一把抱住了俞和僵硬的身子,她用溫軟的嘴唇,堵住了俞和汙血橫流的嘴。一道白濛濛的瑩光,從小甯姑娘口中流出,渡入了俞和的關元內鼎,霎時間陰陽相濟,水火調合,化外天魔粉身碎骨。 只聽見小甯姑娘低聲念道:“師兄,青淩不求你憐惜,但你莫要忘了青淩,若你哪天將我當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纏你一輩子!” “啊?!”看到此處,俞和驟發一聲驚呼。他彈身而起,手中的青劍險些落地,五指趕緊一攏,又把長劍緊緊握住。 那無字石碑上奇光盡黯,重新化作一方裂痕斑駁的青黑巨岩。古獸贔屭宏聲喝問道:“你可後悔?” 俞和把眼一瞪,仿佛生怕答得太遲一般,沖著贔屭急切的喊道:“我不後悔!” 古獸贔屭沉默了片刻,又追問道:“何為悔而不悔?” 俞和把青劍當胸一橫,一字一頓的說道:“長生緣法,胸中執念,豈能所托非人?斯人負我,我已盡斬因果,我負斯人,何存乎天地之間?” “好個盡斬因果,盼你莫要負我。”贔屭的聲音如雷過群山,渺渺遠去。“叮”的一聲大響,那枚銀鈴滾落到俞和的腳邊,已然是裂成了兩半。 但見贔屭古獸的身軀與無字石碑上面毫光迸射,這龐然巨物猛然間化作一青一白一黃三道瑰麗長虹,破空貫入了俞和的頂門。 俞和只覺得識海中天門洞開,一尊神妙無方的六角經台自莫名中來,猶如皓月當空高懸。經臺上有紫金、白銀、琉璃、水晶、硨磲、珊瑚、琥珀七寶鑲嵌,灑下清光如幕,照亮了萬頃念識雲海。不可計數的靈文古字從虛空中凝結出來,化作一篇篇熠熠生輝的玄奧真文。一口五色變幻的性光慧劍穿雲而出,仿佛倦鳥歸巢一般,繞著六角經台飛旋不休。 白衣舞劍少年大袖翩翩,禦劍而來。他朝俞和作揖笑道:“你若再不醒轉,小師妹可要淚水流幹了。” |
玄真劍俠錄 靈台如鏡照心燈 第三百四十七章 琴摧魂,寐因果 甯青淩揉了揉酸麻的脖頸,不再抬頭張望,她緊抱著先天至寶伏羲琴,又朝俞和身邊挪近了些。自家師兄的氣息時而悠長,時而急促,臉上的神情忽驚惶、忽喜悅、忽又變作憤怒,可就是不見睜眼醒來。 頭頂上的一線天光,好似日月星辰般有無窮遙遠。掐指一算,自己與朝陽峰上的道魔群修落到這山腹深淵中,已過了差不多一個來時辰。 當俞和的身影飛墜消失時,小甯姑娘真覺得一切都灰暗了。直到她也跌進一團稠密的灰霧中,發覺諸般遁術重新應驗,於是趕忙作法緩住下墜之勢,等腳尖觸著實地,才望見自家師兄就在不遠處盤膝而坐。 於是甯青淩趕緊沖了過去,可無論她怎麼呼喚搖晃,俞和就是毫無反應,好似是個喝到爛醉之後酣睡難醒的酒鬼。 杜半山也走了過來,他頭頂上的九黎煉妖壺,在濃霧中像燈檯一般放出惹人注目的火光。可盡得終南真傳的半山師兄用盡手段,也是喚不醒俞和。於是甯青淩只好緊緊守護在俞和身邊,而杜半山一個人去尋找其他墜落下來的修士。 小杜繞著周圍百丈細細探尋了一圈,回來對甯青淩說了一件極為古怪的事情。在他倆周圍,的確還有許多從朝陽峰上跌下來的道魔兩宗修士,在這些人裏面,大部分如同俞和一樣,保持閉目盤坐的姿勢一動不動,可就是怎麼也喚不醒。 也有少數一些人是筆直的站立在地上,只是他們肉身尚存余溫,但氣息已然斷絕,魂魄已經飛散。這些人盡都是周身緊繃,雙手握拳,下腹處一按即陷,好似是真炁走火入魔,使得內鼎破碎,散功而亡。可在他們的臉上,卻凝固著一種十分詭異的神情,那並不是痛苦,而是如獲至寶的狂喜,喜得五官扭曲,面目猙獰。 甯青淩聽完杜半山的描述,心中甚是懼怕,唯恐自家師兄也會出什麼岔子。她一直緊握著俞和的手,感覺俞和的手掌有時緊繃出汗,有時滾燙如炭,有時還會微微顫抖。落在俞和身邊的那口青劍,時不時就會自行震動,發出嗡嗡的輕鳴。 有煉妖壺與伏羲琴兩大先天至寶護身,杜半山倒不並驚惶,他乾脆也盤膝坐下,靜等俞和醒來。這一坐就坐了有差不多一盞茶時分,前面隱隱傳來腳步聲,杜半山睜眼一看,居然是蜀山掌教大尊與青城掌教大尊兩位高人,借著昊天鏡的光芒穿雲破霧,並肩而至。 杜半山方才其實看見了邢天與丹清真人,他也試著拍過兩人的肩頭,但這兩位掌教真人都是無動於衷。不過此時見到他們連袂現身,杜半山便知道這兩位道門宗師肯定已經洞悉了此地的玄虛,而且找到了破妄醒神的法門。 起身作揖拜過,杜半山與甯青淩央求兩位掌教真人解救俞和。可邢天與丹清真人各自探了探俞和氣脈,卻都沒有出手。丹清真人高深莫測的說道:“無妨,我倆去去就來。” 說罷,這二位轉身就走,直到過了相近半個時辰,才又再次現身,而且在邢天掌教的身後,還多了一個臉帶傲氣的蜀山弟子隨行。 見二位掌門高人果然言而有信,杜半山與甯青淩盡都大喜過望。於是他倆趕緊祭起煉妖壺與伏羲琴,為邢天與丹清真人護法。兩大掌教與那個蜀山弟子往俞和身邊盤膝一坐,三人似都入定而去。 難道毋需行功施法,就這麼坐坐便成?杜半山與甯青淩有些疑惑,但他們也不敢冒然叨擾,就只好撐起一幢寶光,將六人牢牢罩住。 又過不多時,周圍的雲霧中隱隱見有人影來回走過,也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說話聲和驚歎聲。西北魔宗的衛行戈帶著十殿閻羅魔祖靠近過來,衛老魔看了看坐在煉妖壺與伏羲琴之下的六個人,他搖頭笑笑,帶著十位老魔一言不發的走了。不久之後,祁昭也尋了過來,她身邊有西南魔宗的三位耆宿長老相隨。小姑娘盯著俞和看了很久很久,甯青淩開口邀她進來坐,可祁昭偷瞄了身邊的魔宗高手一眼,終還是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依依不捨的轉身走了。 再之後,有青城仙宗的一群修士走來,圍著六人坐成一個大圈,像是在為自家掌教真人護法。接二連三的,還有不少人在附近探頭張望,卻都只是匆匆一瞥,就轉身無言而去。 漸漸的,從濃霧中傳來的喧嘩聲越來越響,吵吵嚷嚷的似乎有許多人在議論紛紛,可俞和還是沒有睜眼醒來。甯青淩一直關注著兩大掌教真人與那個蜀山弟子的神色,只見丹清真人始終笑眯眯的,而蜀山刑天卻是皺著眉頭,那個蜀山弟子則露出一臉苦相。 又等了一柱香時分,俞和依舊閉目默坐,可從地底下卻傳來隆隆的悶響。甯青淩忽覺得天上一暗,抬頭望見一根百丈長的巨大銅柱,從那一線天光之處墜落下來。看這銅柱的模樣,可不正是原先矗立在八景上天宮真武大殿石坪中央的那座萬象銅台? 轉眼間銅柱砸在地上,雖沒有發出預想中的轟鳴聲,卻激得雲霧翻翻滾滾,不少人影朝四面八方疾掠逃散。 等一切重歸平靜,那片使人目光難及丈外的濃霧,開始如退潮一般的迅速消散。不到三十息功夫,山腹深淵底部變得清清朗朗,借著那一線微弱的明光,可以看清周圍百丈之內的人物事。 六人盤坐的地方,離萬象銅柱的落地之處並不遙遠。甯青淩運足目力望去,這銅柱就像是一根從天而降的楔子,將地上的一孔氣眼牢牢堵住。原先是銅柱最上面的一節突出石坪,被當做法事銅台,如今此柱整根落地,才可讓人盡窺其全貌。在銅柱最下麵的三十丈,浮雕著成千上萬張人臉圖形,一筆一劃方方正正,少有圓轉,古樸粗曠但又十分傳神。每張人臉都是一模一樣的神情,張口眯眼,好似在吞雲吐霧,意態極為陶醉。有絲絲縷縷的灰色霧氣,在這些人臉的口鼻孔洞中吞吞吐吐。 再看附近的地面上,依舊有不少人閉目盤坐,也有不少人正在試圖喚醒同伴。甯青淩發現,那些盤膝默坐的人並不會因為外力而驚醒,但凡有人睜眼醒來,都像是突然受了什麼極大的驚嚇,從地上怪叫著一躍而起,面露駭色,臉頰煞白,周身冷汗淋漓,手腳連連發抖。這副情形,就好像是這人做了個長長的噩夢,被自己夢見的鬼物給突然嚇醒了一般。 之後沒過多久,兩大掌教真人與那個蜀山弟子同時睜開了眼睛。蜀山邢天與丹清真人相視一笑,兩人拂袖而起,丹清真人對甯青淩道:“最多一刻,便會醒轉。” 甯青淩和杜半山松了口氣,忙連聲拜謝。他們雖有滿心疑惑想要發問,可兩位高人已經匆匆走遠了,估摸著是還得趕去解救其餘道門弟子。 邢天與丹清真人走了沒多久,俞和身上突然騰起一股殺機,周圍頓時冷了幾分。那口青劍“嗆”的一聲,自行彈出了劍鞘。甯青淩握緊了自家師兄的手,感覺那手掌上的筋骨跳動不休,脈搏大起大落,好似俞和正在與人全力鬥劍一般。 這時圍在俞和、甯青淩與杜半山身外的青城弟子,大多隨著丹清真人起身走了,只有楚玄英、董大齊等幾個跟俞和交情莫逆的,猶在為他橫劍護法。不少道魔兩宗的修士紛紛睜眼躍起,收殮站斃的同門,重新各按宗門派別列隊而立。雖然兩邊暫無爭執,但卻又隱隱對峙了起來。 那始作俑者華山仙宗金霞上人與召南子,都不知去向。 忽然,有一十二道人影乘空而來,落到甯青淩與杜半山面前,他們個個手持長劍,身上殺機騰騰。小甯師妹抬頭一看,來的正是那一十二個化身“華山長老”的赤胡傀儡修士。 楚玄英、董大齊等人上前阻擋,可這些赤胡傀儡修士根本不理不睬。十二柄明晃晃的長劍,直指向攔路的青城修士。杜半山也站了起來,手中掐定法決,隨時準備祭起煉妖壺。望見情形有變,衛行戈與祁昭都帶著幾十個魔宗高手,朝這邊慢慢靠近了過來。 眼看站在最前面的青城七劍董大齊,就要跟這一十二個傀儡修士拔劍動手,忽然甯青淩站了起來。她伸手一招,懸在半空中伏羲琴落入懷中,小甯師妹面罩寒霜,沉聲喝道:“小女子多謝諸位師兄護法之恩。只是此番因果,本就是從青淩而起,如今我師兄默坐未醒,自當由青淩來應下果報。煩請諸位師兄切莫插手,免得徒生牽扯!” 說罷小甯師妹分開人群,只她一人一琴,俏生生的站在了傀儡修士面前。 這十二個帶著皮革面罩的“華山長老”,一看甯青淩出來,登時二話不說,仗劍而起。一十二口長劍寒光湛湛,破空點向甯青淩的周身要害。 杜半山等人正想出手相助,可小甯師妹一拂袖,盤膝坐下,將伏羲琴橫在了膝前。但見她伸出纖纖玉手,十指如蘭,在伏羲琴的單弦上輕輕掃了一輪指,登時周圍的修士盡數蹌退了三步,就連有煉妖壺護體的杜半山,都覺得胸中發悶,氣血翻騰。 莫看先天至寶伏羲琴就只有一根單弦,但此琴所發之音,卻是反其天真,號稱是“太古遺音”。那一聲聲弦響,無不源自於乾坤之中的萬象本音,好似春之細雨、夏之震雷、秋之凜風、冬之暴雪。琴弦甫一動,天地皆驚,可再側耳細細去聽,卻又恍如無聲,正是契合了道家大音希聲、清微通玄之意。 小甯師妹心有靈犀,她的手指一觸到伏羲琴的琴弦上,自然而然的,在識海中便浮現出了這具“萬音之祖”的彈奏之法。一闋《亙古謠》破寂而出,其中每一個音節,都仿佛是穿過了億萬年光陰,自天地初開混濛始辟之時傳來,有股大道三劫天地齊喑的悲愴之意籠罩寰宇,聞者無不動容,心中戚戚。 再看那一十二個赤胡傀儡修士,齊齊僵在了半空中。小甯師妹輕輕一揮手,伏羲琴發出一聲悠長的震音,周圍百步魔宗兩宗修士忍不住齊齊伸手掩耳,抽身飛遁。眼看一十二口長劍定在甯青淩身前三尺,從劍尖開始,一寸一寸化為鐵屑,紛紛揚揚撒得滿地都是。 就連強如青城、蜀山的掌門真人、西北魔宗十殿閻羅王這等絕世高手,都趕緊屏住一口氣息,凝念自守,不敢讓伏羲琴之音撩動了心神。杜半山臉上忽青忽白,他怪叫一聲,抱著煉妖壺逃出百步開外,口中念念叨叨的說道:“兩位師尊大人在上,就算您二老料事如神,也該盡數告知徒兒才好。甯師妹天生與這上古神琴通靈,可誰知道能通靈到這般地步?別人彈個曲兒要錢,甯師妹彈曲兒真是要人的命啊,這可聽不得,萬萬聽不得!” 呼啦一下,甯青淩身邊百步之內,就只剩下了無知無覺的俞和。其餘人等全都面露驚駭,遠遠避開,他們一邊死死的捂住耳朵,一邊瞪視著場中的情形。各派師長全把看家重寶祭了出來,生怕一個不留神,自家弟子就要那琴聲震得魂飛魄散。 只見那一十二個“華山長老”,忽然合著《亙古謠》的音律開始揮手踢足,他們的動作十分笨拙醜陋,就像是未開化的洪荒先民,在跳著祭祀天地神鬼的舞蹈。這些人一邊扭動身體,一邊用雙手在自己身上捶打抓撓,隨著《亙古謠》奏到激昂澎湃之處,他們手上的力道也逐漸增強。耳聽見嗤嗤的裂帛聲響,這一十二人把自己身上的衣衫和臉上的皮革面罩一齊扯碎,渾身精赤,猶自亂舞不休。 觀戰的道魔兩宗修士,見到這些“華山長老”的後背上,赫然都描繪著一幅暗紅色的古怪圖形,從那奇特的紋路樣式上看,必定是出於遠西胡夷之地的詭異手法。由此這一十二人的真實身份,自然也是不言而喻。在場的華山仙宗修士們,盡遭周圍的同道指指點點,可他們本身也是被蒙在鼓裏,實不知該如何分辯了。 這十二個傀儡修士手腳不停,接著竟用指甲在自己身上刮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好像他們周身無處不癢,恨不能把肌膚抓爛,將筋骨血肉生生撕下來一般。 甚幸小甯師妹始終還是心善,就算這些傀儡修士不得不殺,她也還是不忍心看到那般鮮血淋漓白骨森森的慘狀。只見她雙手食指連挑,伏羲琴的單弦發出隆隆雷音,好似一連串的春雷滾過天際。再看這些傀儡修士忽然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咽喉脖頸,腕子發力一扭,頓時十二個人頸骨粉碎,翻身栽倒,氣絕而死。 雙手一按單弦,琴聲戛然而止。可過了良久,也沒人敢再靠近半步。 甯青淩環視四周,臉上飛起一抹紅暈。她正想起身說點兒什麼,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噗通”一聲,急轉頭去看,就見俞和已然翻身栽倒,眉心中央有一團黑氣若隱若現,口鼻間已然斷絕了氣息。 小甯師妹還以為是自己操持伏羲琴未熟,不小心誤傷了師兄。她拋開寶琴,回身一把抱住了俞和的雙肩,嘴角一抽,眼淚撲簌簌的連串墜落。 杜半山、衛行戈、祁昭、還有蜀山青城的兩位掌教大尊同時飛身而來,各伸出一掌,按住了俞和的竅穴。過了好半晌,邢天與丹青真人同時皺眉歎氣,搖頭不迭。 “求兩位真人救我師兄,青淩願做牛做馬,答報二位!”甯青淩的眼眶紅腫,幾乎泣不成聲了。 “青淩,這非是你的過錯,而是他自己出了些岔子。”丹清真人伸指一點,將一道安神清心符印在甯青淩的額頭。老道士一字一頓的說道:“你或許也能猜到幾分,那些默坐難醒的人,其實是中了先天托夢神咒,正沉寂在夢境中不能自拔。而此地另有玄虛,竟能讓無數人的夢境連成一串,癡狂也好,瘋癲也罷,每個人在夢寐中體悟本我因果執念。如要醒來,要麼在夢中身死,要麼在夢中成全因果,斬盡戾念。我與邢天師兄方才已然助了俞和一臂之力,替他拔除了魔祟禍患,本以為他再將因果了斷,立時就可醒轉。但這會兒只怕又橫生了什麼變故,他如今已然墜入了‘夢中之夢’,我與邢天師兄也是愛莫能助,再要想醒來,就全看他自己能否大徹大悟了!” |
玄真劍俠錄 靈台如鏡照心燈 第三百四十六章 滅傀儡,觸情殤 一十二位“華山長老”法劍出鞘,各自站定“貴、螣、朱、六、勾、青、空、白、常、玄、陰、後”十二宮陣眼,擺開一座大六壬天將曜日陣。其中每三人的真元氣機合作一股,祭起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獸法相,氣勢洶洶的直朝俞和撲去。 可手挽青劍的俞和視如不見,他人劍合一,化作一道裂空白虹,“嗤啦”的一聲便將四靈神獸法相沖得四分五裂。真元貫注足底湧泉穴,俞和整個人好似一枚定海神針般的,徑直插進了天將曜日陣的陣圈中央。 雙腳落定中央戊己土位,俞和仰頭張口一噴,藏於他五內臟腑中的先天五行真罡,化作一朵五色彩雲沖天而起,乙木神雷、庚金真雷、丙火神雷、癸水神雷、戊土震雷五雷齊發。只聽見轟隆隆一聲巨響震得人耳鼓欲裂,驚天動地的五行雷火霎時間將天將曜日陣徹底吞沒,十二條人影被滾滾雷煞震得齊齊離地飛起,跌在地上翻滾逃命。 這就是俞和藝高人膽大,中央戊己土位既是天將曜日陣的最凶之處,亦是全陣的樞機所在,只此傾力一擊破去中央戊己,那陣便不成陣了。當場一片混亂,可俞和早用神念殺機鎖住了十二傀儡修士,他根本不等流焰散盡,引劍一撲,逮到原本鎮守貴人、螣蛇、朱雀、六合四陣位的傀儡修士,手起劍落,一片血光暴現,四顆人頭落地。 其餘傀儡修士駭然驚呼,但他們皆受赤胡秘法所制,此時只能死戰不退。剩下的八個人拋開掌中的華山仙宗制式靈劍,紛紛祭出諸般奇門法器,朝俞和亡命撲殺。 寶光繚亂,雷火橫飛,其中既有道門神通,也有魔宗秘術,甚至還夾雜著遠西胡夷之地的奇詭手段。 “劍客挽紅纓,寒鋒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三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俞和口中輕吟古辭,雙目半開半闔,他身如流雲,長劍如電,全力施為之下,無人能擋他一劍,當真是每走三步,便有一顆人頭落地。只短短數息之間,一十二個赤胡傀儡修士就被他殺得只余四人尚存,那地上汙血橫流,到處都是殘屍斷臂,人頭滾滾,觸目驚心。 “姓俞的,老子要與你同歸於盡!” 剩下的四人同時躍起,皆悍不畏死的朝俞和猛撲過來。看他們雙眼盡被龍虎丹火蒸得一片通紅,似是想要炸碎金丹,與對手拼個玉石俱焚。 可俞和冷笑一聲,看也不看,反手甩出漫天劍雨,將撲至他身後的那人絞得血肉成糜。腳步錯動,身子順勢一旋,劍似流星穿空而過,疾點向另一人的心口。 耳聽見“叮”的一聲輕響發出,這長劍竟被那人藏在胸前的某件物事硬生生擋住,劍尖只挑開了衣衫,卻不得穿胸而入。俞和將手腕一翻,正想要化刺為絞,卻猛窺見在那人的前襟破洞下麵,露出一小團明晃晃的金鐵之物,而他的雙目視線,立時就被這件物事牢牢的吸住了。 還有兩個赤胡傀儡修士剛剛飛撲過來,他們忽然望見俞和身子僵住,目光凝滯,還以為是哪位同伴冒死施展了撼魂秘術,將這尊煞星給定在了原地。他二人慘笑一聲,逆運真元就想炸碎內鼎金丹拼命,可念頭才動,驟覺周身發冷發虛,低頭一看,那十二柄華山制式法劍不知從何處飛刺過來,已然將他倆的身子紮了個六進六出,精芒吞吐的劍鋒貫透肉身,劍柄猶在連連晃動。 這兩人禁不住失聲慘嚎,卻見那十二口長劍再齊齊自行一旋,寒光如輪,鮮血如瀑,碎屍墜地,死得慘不忍睹。 俞和右手撤劍,左掌一翻,印在對面那人的胸口上。他順勢撈了一把,將那件明晃晃的金鐵之物的握入掌心,細細查看。 這一枚僅有龍眼大小的銀質鈴鐺,鈴鐺外面鏤雕著南帝長生白蓮的圖形,鈴鐺內壁滿是針眼大小的蝌蚪文,寫得是《高上九霄玉清真王大金書》的開篇總綱。輕輕一搖,鈴鐺發出神似妙真天音的輕響,俞和自覺長生白蓮與曜華劍仙盡都輕輕震動。 腦袋裏面嗡的一聲大響,識海中立時顯出雷霆萬鈞之狀。這枚鈴鐺,可不正是南方南極長生大帝的遺寶之一,那枚由俞和親手送給陸小溪的銀鈴法器?在這鈴鐺上的三環套月孔中,猶裹纏著一條早已褪色的紫紗,那可是當年俞和親眼看著陸小溪巧手系上去的。 唰的一下,俞和滿臉煞白,頭皮發炸。他搶上一步,伸手就摘下了對面那人的皮革面罩。可在生硬面罩之下,卻是一張七竅流血的男子面容。 “你是何人?此物從何而來?”俞和一手攥著這人的前襟,一手將青劍橫架在他的脖頸上,聲色俱厲的喝道,“不想死就快說!” “不想死?難道我還能活麼?”那人吐出了一口血沫子,撇了撇嘴,冷笑道,“俞大俠貴人多忘事,已認不出範某了麼?” 俞和眉毛一皺,瞪眼細細端詳之下,這才忽然想起了一個人。早年他在京都定陽城與陸小溪意外重逢,當時跟陸小溪同去定陽的,還有三位摩明雲宮的真傳弟子,分別名叫錢旭、范鳴和聶飛虹。其中陸小溪的同輩大師兄錢旭,算是俞和印象最深的一位,後來在東海也曾照過面。師姐聶飛虹據說留在京都供奉閣歷練,而那個范鳴師兄後來不知去向,俞和到東海時,也沒見過他露面。 眼前這個身懷南帝遺寶的男子,正是當年那個范鳴師兄。但如今他削瘦了許多,眼窩烏青,兩頰深陷,顴骨高聳,人顯得十分憔悴,故而俞和才會見面不相識。 認出此人原是陸小溪的同門師兄,而且他還被胡夷異人化作傀儡,俞和心中更是湧起不祥的預感。從陸小溪留下的書信中得知,她隨一群師兄弟離開東海,遠走西北大漠。莫非這范鳴師兄就是其中之一?那既然他下場如此,陸小溪一介女子又會有怎樣際遇?而這枚妙用不凡的南帝法寶,它不隨在陸小溪的身邊,卻藏在此人懷裏,中間又是發生了如何變故? 雖然俞和總是堅稱自己已然勘破情劫,徹底淡忘了陸小溪,但其實他騙不了自己。之所以離開揚州之後,他會選擇獨自隱居在西北邊塞,冥冥中還是期盼著能在大漠上遇見陸小溪。就連小甯師妹都隱隱猜到了此中關聯,只是她不忍心一語點破俞和的心思而已。 不關則已,關心則亂,尤其是再次看到了這枚銀鈴法器,俞和心亂如麻。他急急追問道:“這鈴鐺這麼會在你的手裏?小溪她身在何方?是不是落在赤胡蠻子的手裏?” 那範鳴一翻眼,反問道:“俞大俠身邊多的是如花美眷,原來還對陸師妹如此在意?你怎麼不去那一地爛肉裏面翻翻,看看可否有你的小溪妹子?是了,你雖然辣手無情,但還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奇男子,這劍下殺的人是男是女,心裏還是有數的。” 聽到對方還在冷嘲熱諷,俞和真是心急如焚。他手腕使力一晃,咬牙切齒的厲聲喝問道:“少在這裏廢話連篇!我問你小溪現在何處,可有危難?” 這猛一晃動,範鳴的喉嚨中立時發出咕咕聲響,又是一大口逆血翻起,噴了俞和滿身滿臉。這人兀自嘿嘿冷笑,把喉頭直往青劍劍鋒上湊,口中嘲道:“陸師妹的生死安危,關你姓俞的何事?莫非俞大俠午夜夢回之時,還會憶起你與她的旖旎纏綿?可惜啊,今生今世你們是再也見不著面了,我勸你還是早早斷了念想吧。” 俞和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他心中戾念大作,忽然撤劍翻腕,探手扣住範鳴的頭頂,就要施展搜魂煉魄的魔道手段,去查明陸小溪的下落。可恰在此時,範鳴突將雙手抬起,他十根手指好似鐵箍一般,死死的扣住了俞和的手腕。 俞和一驚,趕忙發力想要甩脫範鳴的十指,可他連掙了數次都掙不開,對方十指指甲破皮入肉,無論如何也不肯鬆手。 這五臟易位的垂死之人,哪來的此等怪力?俞和低頭見範鳴睚眥盡裂,滿臉血筋暴凸,眼中金焰四射,這人的居然是剛剛自碎了內丹,要跟自己拼個玉石俱焚。 “你以為這長生寶鈴為什麼會在範某的手裏?我老實告訴你,陸師妹的法寶,就是我範鳴的法寶,陸師妹生是我範鳴的人,死是我範鳴的鬼!你不是想要找她麼?我倆這就一齊去見她,到時候正要讓你眼睜睜看著我與陸師妹三生三世雙宿雙飛。姓俞的,納命來!” 範鳴嘔血嘶吼,他肉身鼓脹如球,億萬毛孔中丹火四射,就聽見“轟隆”的一聲大響,整個人霎時間爆碎成了一團金焰。 聽了範鳴臨死前的一番話,俞和才知道昔年那場痛徹心扉的情劫,竟全是由眼前此人引起,他一時心如刀絞,神魂迷亂,恍惚中忘記了躲避抵擋。還丹五轉上下的修士,近在咫尺之內自碎內丹以命搏命,這幾乎等同于玄珠境雷法宗師的全力一擊。熊熊丹火金焰只在一瞬之間,就把俞和徹底吞噬,衣衫頭髮盡成飛灰。 右手握著青劍,左手中兀自緊緊攥著那個鈴鐺法器,俞和只覺得如同身墜地肺洪爐,皮膜崩裂,血肉沸滾,魂魄欲滅。他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
玄真劍俠錄 靈台如鏡照心燈 第三百四十五章 真人隱,殺機動 誰人見過一個還丹大圓滿道行,而且是臻入了“萬劍歸宗”至境的劍修大宗師,會用“懶驢打滾”這等丟臉招數逃命?俞和好不狼狽的咕嚕嚕滾出去七八尺遠,翻身跳起,扯著嗓子,一臉委屈的嚷道:“前輩,你可是堂堂蜀山仙宗的掌教大尊,怎的出爾反爾,如此耍詐!” 這一下,就連青城掌門丹清真人都繃不住了,老道士噗嗤一笑,惹得邢天對他怒目而視。諸葛堅把腰一擰,乾脆拿背脊沖著這邊,看他雙肩直顫,還不知偷樂成了什麼樣子。 “老夫上了年紀,忘了這茬兒,你待怎地?”蜀山掌門把兩眼一瞪,混不講理的喝道,“就算讓你小子再撿個便宜,方才那一劍依舊不算數,你趕緊的進招過來罷!” 又不算?俞和苦笑一聲。 真如同九州煉氣士們口口相傳的,在這位當代蜀山仙宗的掌教大尊身上,全沒有一點兒道門宗師高手的架勢。看他舉止談吐,活脫脫就是個蠻不講理的莽漢,與鎮守落雁關的那群大雍西北軍將尉們一般無二的粗豪性子。可與他真正有過深交的,卻知道邢天此人雖不拘小節,但卻粗中有細,其行事之磊落灑脫,面面俱到,就連敵視蜀山的魔宗修士也不得不服。 若非是大智若愚的蓋世人物,又怎能成就如今的顯赫名聲?又怎能經營得起如日中天的九州第一道門蜀山仙宗?又怎能震懾得住西南西北地界的諸方魔祖? 俞和可不相信蜀山掌教真人居然會年邁健忘,他暗暗推算著邢天的真意,忽然心有靈犀,手挽長劍拉開了架勢。 “晚輩有僭了!”就見他進步探臂,也不用什麼驚世駭俗的奇術大招,曜華劍只平平一刺,劍尖遞到邢天面前三尺,忽然腕子一旋,劍鋒轉動,在虛空中劃了個圈子,然後再引劍由圈中一穿而過,似慢實快的點向邢天右肩雲門穴。 俞和這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劍,正是在試探著蜀山掌教的心意。 既然邢天的前五劍,是依著“劍九法”的次序刺劈點撩抹,如果這是人家刻意而為,那麼第六劍就應該是“穿”字訣。如今起手一劍,俞和乾脆自行運劍劃圈,把這穿劍一式表達得直白淺顯。 一劍既出,果然見邢天挑了挑眉毛,丹清真人亦是含笑點頭。 蜀山掌教略一側身,南明離火劍自下斜插而上,四尺劍鋒形如靈蛇,貼住曜華劍使力一絞。俞和只覺得有股巧勁傳來,手中長劍不由自主的又劃了個圈子。邢天順勢再一進步,南明離火劍穿過曜華劍的劍圈,反超俞和點來,劍尖所指也是右肩雲門穴。 這一對上招,俞和登時心領神會。 他不慌不忙,不躲不閃,把手腕一縮,曜華劍竟也絞住了南明離火劍,兩口長劍“嗆喨喨”齊聲長鳴,邢天的一刺自然化解。二人收劍各退一步,就聽蜀山掌教沉聲道:“小子有點悟性,再試我第七劍!” 只見邢天這次是搶先出手,他長劍中宮直刺,可半路上忽又化實為虛,劍尖一顫,如碧火蟒出洞,自下而上挑向俞和的下頜承漿穴。 俞和也是胸有成竹,他右腳斜進半步,側頭仰臉避過了劍鋒。手中的曜華劍順勢朝前一遞,用的招數與邢天一模一樣,也是化刺為挑,直取邢天的下頜承漿穴。 “第八劍!”邢天身子左旋半圈,教俞和的一挑落到空處。他腳下錯步翩然而退,神劍南明離火隨身而動,劍鋒繞出一條長長的弧線,朝前穩穩劃出。蜀山掌教腕子急擰,那劍尖上的一點寒芒,在虛空中留下螺旋飛刺的軌跡。 此時的俞和,就像是邢天的對面鏡影一般。他向右轉身半圈,掌中曜華劍也劃弧遞出,手腕連旋,使的亦是一招“劍九法”中的“絞”字訣。 在青城掌門丹清真人與諸葛堅看來,俞和與邢天發劍相刺,兩口長劍的劍尖當空對磕,發出“叮”的一聲輕響。緊接著兩條劍光交錯而過,彼此互擰纏鬥,形似大麻花一般。 一刹那間,兩人的劍炁不知交擊了多少次。邢天的劍依舊是那麼勢大力沉,在一口南明離火上,像是灌注了三山五嶽之力,哪怕這講究輕巧靈動的絞字訣,也被他使得渾厚凝重。但俞和卻再沒了先前那種難以抵擋的無力感,自打“四九道心魔種”被拔除了之後,他周身真元通暢無比,只消心念一動,關元內鼎中便湧出一股接一股的磅礴真炁,沿著三陰三陽經絡,注入掌中長劍。而萬化歸一大真符與長生白蓮的種種妙處,也是盡皆顯現,無不隨心所欲。 或許是這一符一寶,其實始終都在暗暗鎮壓著那顆“四九道心魔種”,此時隱患除盡,它們才把諸般神妙悉數呈現。毋需俞和再凝神動念祭起符籙,那萬化歸一之妙已然附於長劍之上,每一回劍炁交擊,便將蜀山刑天的真元煉化一分,反哺俞和,使他越戰越強。而南帝長生白蓮之力本就與曜華仙劍同出一源,此時更是風火相濟,其勢倍增。 但看曜華劍奇光湛湛,五行五色變幻流離,劍尖上有白蓮法相時隱時現,劍脊陽面一道仙符執掌南天,劍脊陰面一道靈籙萬化歸一,隨著劍鋒運轉,隱有隆隆雷音生出,那氣機恢弘博大,浩然不群,終於是顯出了上界四禦天帝的浩瀚威嚴。 蜀山掌教前五劍壓得俞和苦不堪言,那真是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等第六劍和第七劍的謹慎試探之後,這第八劍雙劍互絞,俞和才算堪堪與對方鬥了個旗鼓相當。不過俞和自己心中有數,在拔除了“四九道心魔種”之後,邢天劍上已然明顯斂去了那股剛猛霸道的威勢,雖然力道不減,但基本算是變成了陪後輩演練劍招的路數了。 不知為何,俞和反倒有了一絲遺憾。他竟隱隱想要試試,若是真與蜀山掌教生死相搏,如今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你小子又在胡思亂想,作死是麼?接我第九劍!”忽聞一聲喝斥如炸雷般響。俞和渴望的那股剛猛氣機,又一次從蜀山掌教身上騰起。 只見邢天閃身退出兩丈之外,他把雙目一瞪,右手掐劍訣朝前甩出。那神劍南明離火上猛地扯出五尺碧焰,化作一道驚雷般的淩厲劍罡,直朝俞和攔腰橫掃過來。 “來得好!”俞和也見獵心喜,戰意高漲。他深吸一口氣,曜華仙劍脫手飛起,劍鋒當空晃了幾晃,分化出白青玄赤黃五道劍影,以先天五方五行真炁推動“無名式”一劍,五行劍炁合作一股,破空斬向南明離火劍。 “嗆”的一聲金鐵巨響,諸葛堅禁不住掩耳閉目,他只覺得那撲面而來的罡風絲絲如刀,刮得肌膚生疼。睜眼再一看,身上的道袍已然成了數不清的細碎布條,袒胸露腹好不狼狽。 俞和蹬蹬蹬的倒蹌了七八步,最後一屁股跌坐在地,終於卸盡了反震過來的力道。曜華仙劍在半空中打了好幾十轉才墜下,半截劍鋒斜插入地,劍柄兀自顫動不休。卻看對面邢天淵渟嶽峙,身子不動如鐘,伸手攝回神劍南明離火,手按劍鋒,咧嘴笑道:“你小子這境界是到了,但手上的氣力委實太弱,還得打熬打熬!” “氣力太弱?我已經是身負贔屭血脈,神力大異常人,天知道你這人形熊怪的一身蠻力是如何修煉出來的!”俞和心中腹誹,卻不敢說出口。他翻身站起,拔起曜華仙劍,用手指來回一拂,見劍器無損,便趕緊吐納調息,準備接蜀山掌教的最後一劍。 可邢天手腕一翻,將南明離火劍收入袖中,他搖頭說道:“你自去罷。” 俞和聞言一愣,呆呆的問道:“前輩不是定下十劍之約麼?” “十劍?刺、劈、點、撩、抹、穿、挑、絞、掃,怎的我多算了一劍麼?”邢天把眼一瞪,發怒喝道:“都說了我老人家年邁,哪里還能跟你這血氣方剛的少年人爭強鬥勝?拳怕少壯的道理懂是不懂?你小子忒不識趣,非要傷了我這老骨頭才肯幹休?若是有力氣沒處使,自去尋那赤胡傀儡的晦氣,莫來與老夫糾纏不休!” 沒來由的挨了一通喝斥,俞和伸手撓了撓頭發,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忽聽一旁觀戰的青城掌教丹清真人說道:“方才那九劍,你可全看清了?” 俞和趕緊作揖答道:“真真切切。” 丹清真人徐徐說道:“我輩劍修,承三千大道中的殺伐器道,故須得在胸中存有浩然正氣,才不至於血塗雙目。此道本凶煞無情,存乎於正邪之間,進一步則掃天下不平,側一步則禍害蒼生。劍之九法大道至簡,然外可斬邪魔,內可斬心魔,一如我等習劍之人的處世之道。言盡於此,盼你自悟。” 老道士一席話說得玄之又玄,俞和聽得似懂非懂。但大抵上有些明白,丹清真人是在教他莫因貪圖魔煞之威,而不慎誤入劍道歧途。至於劍九法與處世之道的關聯,俞和一時尚難領悟,世人心思駁雜百變,難道修劍之人就能脫身出去,求個簡單直白? 不過俞和倒是琢磨出了另一重意思。之所以蜀山掌教真人並未與他鬥滿十劍,那恐怕是因為“四九道心魔種”拔除之後,自己未有半點遭魔念蝕化的跡象。倘若魔種一去,俞和不能心性清明正氣自生,卻是神智迷亂瘋癲發狂,那多半就會有了“第十劍”,而且那定是蜀山掌教斬妖除魔的必殺一劍了。 將曜華仙劍納回白玉劍匣,俞和朝著丹清真人和蜀山邢天一揖到地,恭聲說道:“多謝兩位前輩指點相助,俞和告辭!” 謝完兩位掌門大尊,他又朝諸葛堅笑了笑道:“諸葛師兄若是哪日技癢,隨時可找在下切磋。只是你那紫青雙劍鋒芒太甚,寒酸苦貧之人可有些吃不消,下回我倆還是改用木劍印證罷!” 諸葛堅抱拳還禮,苦笑道:“俞師兄漸行漸遠,我是不敢找你自取其辱了。” “諸葛兄說笑了。”俞和灑然一笑,轉身朝那通向一十二個赤胡傀儡修士的甬道飛身而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迷離的先天濁氣之中,丹清真人忽一皺眉,轉朝蜀山掌教道:“邢天師兄,你卻是忘了將此間的玄秘真相告知俞和了。” 邢天歎了口氣,擺手道:“對他來說,皆知不如皆不知。諸人盡在做著春秋大夢,但別人是閉著眼睛做夢,而這孩子卻是睜大了眼睛在夢魘中行走尋覓。與其將他一語驚醒,不如讓他自己找到此中答案,或者猶能收穫良多。” “一切盡依師兄之意。”丹清真人點了點頭。也不見這老道士如何作法,就看他的身形忽然一虛,猶如風吹薄霧似的,眨眼之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邢天斜眼瞅了瞅諸葛堅,沉聲道:“幾十年過去,我看你與此子之差倒是越來越大,今日過後,他的成就更會令你望塵莫及。蜀山雖大,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上機緣無數,可非是你蜀山諸葛少俠獨領風騷罷?” 諸葛堅面露愧色,低頭囁嚅道:“掌教師尊教訓得是,回山之後弟子立刻閉關苦修,絕不落了我蜀山仙宗的顏面。” “閉門造車有何用處?”邢天撇了撇嘴,“你也當同俞和一樣行走天下,劍不琢磨不成器,人不琢磨不成材,只有受些波折,吃些苦頭,方能有所成就。” 諸葛堅把頭一抬,喜出望外的問道:“掌教師尊是允了弟子出山行走?” “這要是放你出籠,還不知道會惹出多大的事端回來。”邢天眼珠轉動,摸了摸下巴道:“待我細細想過之後,再作定論。” 話音未落,他們二人的身形忽也消失無蹤。昊天鏡的鏡光隨之斂去,周圍的先天濁氣重新彌合,仿佛此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俞和倒也忘了追問這無名之地裏的種種玄虛。他緊握青劍,順著那條蜿蜒狹長的甬道一路疾行,走了不到百丈,就見前面有群人閉目盤膝而坐,似乎在等待什麼。看他們臉上的皮革面罩、身上的褐色法服與腰間的華山仙宗符牌,可不正是那朝陽峰上的一十二位“華山長老”? 此因果際會之時,正當拔劍殺人。俞和掌中的那口青劍,雖非通靈法器,但冥冥中亦有感召,長劍發出輕鳴,“嗆”的一聲自行脫鞘而出,飛入俞和的手中。 突覺森森殺機罩頂,那十二個赤胡傀儡餘孽同時睜眼躍起。他們見到是俞和仗劍而來,人人雙目充血,提氣呼喝,一齊拉開了架勢。 此正是殺機四起,長劍如虹心如火,血戰一觸即發,不死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