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五章 克承大統 京師朝局動盪風雲變幻之際,朝鮮的戰局因為遼東經略楊鎬的一系列失誤,已經到了最危急的關頭。 朝鮮王京漢城以北十六里的重鎮議政府,援朝蕩寇副總兵官麻貴所率西軍驃騎,正與五倍的日軍浴血苦戰,戰場上槍炮轟鳴、碧血橫飛,每一刻都有無數戰士倒在血泊之中。 日軍占據了議政府城池,兵力從寬大正面梯次展開。 除了第一軍小西行長、第六軍小早川隆景所部在平壤戰役中損失過重沒有參與,第二軍加藤清正、第三軍黑田長政、第四軍島津義弘、第五軍福島正則,四個軍共抽調精鋭兵力五萬餘,在明軍通往漢城的必經之路議政府設伏,城中只駐三千兵力,有鬼加藤之稱的加藤清正,親率大軍藏於側後。 日軍佯攻鄧子龍、劉綎和尹賓商駐紮的漢城,遼東經略楊鎬唯恐漢城得而復失,尤其不能承受秦林奪取的漢城在他手上又被日軍搶走的責任,以尚方寶劍催督麻貴飛騎赴援。 麻貴無可奈何,只得率西軍驃騎急奔漢城,正在攻打通往漢城的鎖匙門戶議政府,加藤清正揮軍衝殺而出,以絶對優勢兵力使明軍陷入了苦戰。 「哈哈哈,天照大神庇佑日本,唐國撤換督師秦林,實乃自毀長城,以成就吾輩之赫赫武功!」黑田長政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福島正則興奮的揮舞著軍扇,狂熱的嘶吼:「武運長久!」 島津義弘扭過頭,笑嘻嘻的對身後一員武將說:「立花家督可以不必親自上陣了,筑前的白梅是如此淡雅,怎麼能沾染戰場的血腥呢?萬一有什麼閃失,我可不好向太閣大人交待呀!」 身穿南蠻具足的立花誾千代,正是立花家的當代家督,她招贅的丈夫立花宗茂早在好幾年前就死在了明軍炮火之下,所以此次出征朝鮮,應豐臣秀吉的徵召,她親自領兵上了戰場。 島津義弘這樣說,是因為以好色出名的豐臣秀吉,早已垂涎誾千代的美色。 擁有白皙的皮膚和明亮大眼的立花誾千代,被稱為「筑前的白梅」,但她還有一個美稱,西國的女丈夫。 這次率軍來到朝鮮,便是因為受到豐臣秀吉剝奪立花家封地的威脅——豐臣秀吉本以為立花家不能出兵,誾千代便會屈服於他,沒想到誾千代毅然領兵出征,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授意各軍主將盡力保護她,不要讓她出戰。 這種保護恰恰讓誾千代更加認清所謂太閣大人的無恥真面目,內心更加不屑,豐臣秀吉那麼個垂垂衰朽,像隻大猴子似的傢伙,怎麼可能入得了她的法眼? 就連黑田長政、福島正則等人的狂態,也叫冷眼旁觀的立花誾千代暗暗齒冷:不久前你們還被困死在平壤城中,如喪家犬般惶惶不可終日,只因為明朝的失誤,撤掉了那位所向無敵的統帥,你們才有了今日的勝利,這樣看來,無論如何都是勝之不武啊,所謂武士的榮耀又從何談起呢? 北面五里開外,龍虎將軍建州衛都指揮使奴兒哈赤,率領費英東等四大將和數百女真精騎游離於戰場外圍,目睹明軍陷入苦戰,絲毫沒有上前相助的意思。 奴兒哈赤用鞭梢指著戰場,嘿嘿乾笑:「明朝的昏君奸臣,去了厲害的秦督師,換上蠢笨的楊經略,兵將再厲害也架不住他瞎整,哈哈,老天爺幫咱們建州女真啊!」 何合里、費英東等將齊聲大笑,明軍在朝鮮和日寇消耗得越厲害。他們就越開心。 置身戰場指揮作戰的援朝蕩寇副總兵官麻貴,已經率軍浴血奮戰了整整三個時辰,看著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湧來的日軍,他的心中一片悲涼。 姪兒麻承勳打馬從前陣回來,滿頭滿臉都是汗水,額角一道傷痕猶在流血,老遠就大聲喊道:「叔父,叔父,為何戚、李兩位將軍的援兵遲遲不到?」 麻貴只覺嘴裡發苦,因為那位楊經略不但瞎指揮,還為了奪取軍隊的主導權,玩起了文臣最擅長的拉幫結派挑撥離間,縱容乃至煽動各路明軍之間的矛盾,成功挑起了以浙兵為骨幹的戚繼光部,和以遼東兵為骨幹的李如松部,相互間的南北兵之爭。 唯獨麻貴置身事外,被派去救漢城,結果陷入重圍,此時此刻的楊經略肯定還在忙著分化拉攏將領們,根本不可能率軍來援。 另一個姪兒麻承詔也帶傷回來了,在麻貴面前滾鞍落馬:「慚愧,日軍結厚陣,又以火槍迴環轟打,實在突不過去……伯父,只有讓全軍壓上,試試能不能救回二哥!」 麻承詔口中的二哥,就是麻貴的長子麻承恩,麻貴蒼涼的目光投向三里外的一座小山坡,他心愛的長子正身處日軍重圍。 麻貴把麻承恩派去搶占那座山坡作為制高點,和本陣為*掎角之勢,但日軍的兵力優勢太明顯,將麻承恩所部與本陣割裂開來,麻承詔、麻承勛幾次突擊,都沒能接應上去。(註:「己」) 「不!」麻貴拒絶了兩個姪兒的建議:「全軍收攏圓陣!」 啊?!麻承詔、麻承勳不敢置信,收攏圓陣,意味著放棄對麻承恩的救援,如果在以前任何時候,他們都會認為被拋棄的將軍和麻貴有仇,可麻承恩是他的親兒子! 「我說,全軍收攏圓陣!」麻貴的眼角有淚光閃爍,如果繼續突擊,軍力損耗過快會加速敗亡,只有加強防守才能支持更久的時間。 土山上陷入重圍的麻承恩,幾乎在同時下達命令,用旗語告訴本陣:請放棄對我們的救援。 看到本陣正在收攏為圓陣,揮刀劈砍日軍的麻承恩,欣慰的笑了。 片刻之後,土山上的西軍將士們,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最後關頭,他們砍翻了一個又一個的日軍,可更多的日軍湧上來,西軍將士筋疲力盡,衣甲零落,渾身鮮血淋漓,受了傷的誓死不退,失去武器的雙手抱著敵人滾落山崖。用拳頭打,用牙齒咬,被倭刀捅進身體的戰士,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緊緊攥住倭刀,為戰友爭取殺敵的機會…… 即將取得勝利的日軍,如瘋狗般不要命的撲上,小山坡這群西軍將士生命中的最後時刻即將來臨。 不知是誰領頭,這群來自甘陝的西軍男兒,唱起了悲壯的秦腔:「兩狼山——戰胡兒啊——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啊——何懼死生!」 身處本陣的麻貴,眼角一滴淚水終於滾落。 麻承勳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目眥欲裂,回頭拭淚時猛然一驚,突然像中了邪似的戟指北面,大叫:「叔父,叔父快看,那是……」 北面起伏的丘陵上,六面大纛左右排開,簇擁著中間三丈高的牙旗,上面大書一個「秦」字! 旗下熟悉的身影正是將士們渴盼的秦林秦督師! 「來得還不算晚……」秦林看著戰場局勢喃喃的道,他身形消瘦,鬍子拉渣,滿面風塵之色,但目光依然犀利如刀鋒,凝練若實質! 緩緩從腰間拔出七星寶劍,陽光映照之下,雪練也似的劍光直刺蒼穹,然後斜斜往前劈落,秦林口中一聲短促的斷喝:「殺!」 數百名身穿飛魚服的錦衣官校,在他率領下衝過丘陵,翻過土坡,勢如瘋虎般衝向當面的日軍,數百柄綉春刀閃耀著驚心動魄的寒光! 秦督師又回來了! 西軍將士爆發出直衝雲霄的歡呼,在這個時代,一位無敵統帥出現在戰場上,總能起到異乎尋常的作用,何況秦督師已經親自率軍發動了衝鋒! 「秦督師,必勝不敗!」土坡上的麻承恩精神抖擻,力量又奇蹟般的湧入體內,率領西軍健兒打起了反衝鋒,硬生生把日軍又壓了回去。 麻貴老淚縱橫,拔出寶刀指向當面的日寇:「必勝不敗!」 「必勝不敗!」士氣如虹的西軍將士齊聲大呼,前赴後繼的殺向日軍。 游離戰場之外的奴兒哈赤,先是張口結舌,接著揮鞭打馬就往前衝。 「貝勒您?」費英東去拉他的繮繩。 奴兒哈赤回身一鞭就抽在費英東的手上:「秦督師來,有勝無敗,咱們還不緊著殺敵立功、洗脫避戰嫌疑,要等到什麼時候?」 日軍方面,當秦字大旗出現在土丘的時候,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等人目瞪口呆,半晌才不約而同的吐出了三個字:「中計了!」 秦林用兵如神,差點在平壤叫日軍全軍覆沒,現在他再次出現在戰場上,還破天荒的親自率軍衝鋒,給日軍帶來的空前的震懾。 當戚、李兩面大旗分別出現在東西方向時,日軍不可避免的發生了全線崩潰。 只有立花誾千代認出了那個揮軍如旋風般衝殺而來,如閃電如火焰的男子,就是好些年前海上遇到的那人,當年他蠻橫無禮的擊碎了她的自尊,現在他又如戰神般朝著她衝殺而來。 誾千代沒有撤退,率領她的早擊女們迎了上去…… 秦林一戰抵定勝局,消滅朝鮮日軍主力。 與此同時,金櫻姬率瀛洲水師、李舜臣率朝鮮水師,中朝聯軍在海上大敗九鬼嘉隆所率日本水軍,露梁海面浮屍近萬,海水被日寇鮮血染紅。 名護屋天守閣,豐臣秀吉久久呆坐,神情頽敗如同朽木死人,他強大的軍隊在朝鮮遭到了滅頂之災,德川家康、上杉景勝等大名都棄他而去,率軍回到了各自的封地,據說還和明軍有私下聯繫。 曾經耀武揚威,要踏破中華四百州的太閣大人,已經眾叛親離! 「信長死的時候,是唱的那首〈敦盛〉吧?」豐臣秀吉自言自語。 片刻之後,天守閣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焰中傳來豐臣秀吉的歌聲:「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看世事,夢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秦林大破日軍,豐臣秀吉舉火自盡,明軍越對馬海峽登陸日本本土,與德川家康談判,廢天皇,立德川家康為日本國王,按漢朝制度,特賜「委奴國王」金印一顆。 秦林在朝中本已有深固不搖之勢,收復朝鮮三都八道、直搗倭寇巢穴,又立復國滅國之赫赫殊勛,羽翼已成,權勢方張,朝中再無抗手。 歸國之後午門獻捷,朝廷特旨晉封楚國公,加太師、太傅、太保,仿漢蕭何故事,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 數月後,白霜華、白靈沙率萬餘白蓮教徒自菲律賓馬尼拉出發,以投降的西班牙海員為先導,搭乘五峰海商的海船橫渡太平洋前往美洲。 途中忽有一日風浪大作,白靈沙竟誕下一子,俄而風平浪靜。 白蓮教以處女懷孕而產子,認定此子乃奉無生老母法旨而生,應劫救世之主。 白靈沙之子隨母姓,因大軍東渡、巨浪中降生,遂取名為*白軍浪,又是寅時降生於大海之上,又有乳名呼為海虎。(註:港漫海虎Ⅲ男主角) 白蓮教在新大陸仗劍扶犁攻城掠地,二十餘年篳路藍縷,又有明朝傾力支持,終於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白霜華、白靈沙師徒功成身退不知去向,白軍浪受冊封為宣慰使。 忽有一日,白軍浪興兵造反,自稱皇帝,立龍鳳國號,尊其母白靈沙為太祖神功盛德光明皇帝,設太廟以為祭拜,卻無其父名諱,曾有人見白軍浪私室中懸掛畫像,極為酷似武昌王秦林。 彼時秦林已偕嬌妻美妾不知所蹤,或曰其乘巨艦逍遙海上,或曰其登仙山蓬萊,長子秦澤承襲武昌王位。 得知白軍浪稱帝造反,秦澤領命跨海征伐,大軍出京至天津衛,忽然兵變黃袍加身,遂返回京師,三番辭謝後方受明帝朱常洵禪讓,克承大統,遂有天下。立國號華,文武兼備,鼓勵工商,大興海外殖民,其後數十年又開議政會、立欽定憲法,國勢蒸蒸日上。 白軍浪知秦澤稱帝,遂自去帝號,仍退居藩屬之位,受封為王,但其母之帝號終不曾廢。 秦林與青黛所生嫡子秦民,自小無意朝政,專心於醫學,秦澤承襲武昌王位和受禪時,兩次相讓皆被他堅辭不受。後來遊歷新大陸,正逢瘟疫盛行,施回春妙手救活無數百姓,白軍浪以王位相贈,亦大笑辭去。歸國後編纂《岐黃藥典》,上承黃帝內經,下繼本草綱目,為國醫繼往開來之巨著。 後人讚曰:*志異征誅,三讓兩家天下;功在黎庶,一書千古岐黃。(註:志異,記述奇異;征誅,討伐。尼瑪,啥意思?志異,《岐黃藥典》?征誅,瘟疫?還是這個志異是志不在此之意?) 《錦醫衛》至此終。 (貼者註:或許有些人會覺得似乎有些草草了結,但我個人認為大局已定,再寫下去無非就是擴張版圖,倒不如留下更多想像空間,或許下一續篇將由你開始!) |
一一四四章 給他寫一道 幾乎就在王用汲前往草帽胡同武昌侯府的同時,右都御史耿定向也陛辭出京,奉旨往河北保定府點集精兵強將,圍捕抗旨不遵、大逆欺君的秦林。 朝廷對天台先生耿定向寄予厚望,他不僅是身負舊黨清流泰山之望,有領袖群倫之風,而且剛正廉明、性如烈火,視亂臣賊子如仇寇,當年甫一抵京便挾南天風雷擊倒權閹張鯨,令中外耳目一新,派他出馬擒拿秦林,正是理所應當。 而且朝廷也對王國光、曾省吾等大臣有所顧忌,調別處兵馬不一定放心,保定總兵是薊遼總督轄下,而現任總督正是耿定向的兄弟耿定力,絶對不會對乃兄的事情加以掣肘。 耿定向不負眾望,陛辭出京時慷慨流涕,自午門捧聖旨而出,即刻動身出發前往保定府,以年邁之軀不顧鞍馬勞頓,星夜馳奔保定,點集北上援遼的浙兵精鋭。 援遼浙兵是從杭州羅木營九大營中遴選出來的精鋭兵將,以赴朝鮮打日寇為名調動北上,因薊遼總督耿定力上奏九邊抽調精兵強將遠赴朝鮮,京師左近兵力空虛,便留在了保定,作為援朝抗日戰爭期間拱衛京師的總預備隊。 耿定向帶著聖旨抵達保定的當天,薊遼總督耿定力的札子也以七百里加急送抵了保定總兵府,將五千援遼浙兵撥給耿定向,前往天津衛攔截沿運河北上的秦林。 保定總兵非常奇怪,浙兵雖然是當年戚繼光戚大帥親自訓練的精鋭驍勇之士,但畢竟是客軍,調撥起來總不如保定本部兵馬那麼方便,耿總督不發保定兵發浙兵,叫人猜不透其中原委,難不成又是朝堂裡面的什麼曲曲折折? 保定總兵自認是個粗人,想不明白耿總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管不了那麼多——反正是他耿家兩兄弟的事情,老子盡心就夠了,真個要為國朝鞠躬盡瘁,哼哼,看看秦侯爺是什麼下場? 為了顯示自己不折不扣的執行了總督大老爺的命令,沒有絲毫的掣肘為難,保定總兵很大方的自掏腰包,付清了拖欠浙兵的開撥費和菜食錢,還派了幾位心腹千總把總到浙兵營中軟硬兼施,讓他們老老實實把總督大老爺交待的差使辦好,將來保定方面一定有所補報。 叫保定方面奇怪的是。浙兵們拿到拖欠已久的開撥費和菜食金,並沒有表現出什麼高興勁兒,反而神情古怪,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聚集起來用北方人聽不懂的浙江方言嘀嘀咕咕,時不時的還朝保定派去的軍官瞥兩眼,氣氛非常詭異。 管他娘的! 保定方面也懶得理會了,明朝體制,客軍是大爺,保定這邊盡到心,再有什麼折騰,耿總督也不能怪罪他們。 浙兵怎麼能不表現怪異呢?當年羅木營浙兵變亂,秦林孤身入萬軍之中,將一場動亂消弭於無形之中,又上奏朝廷將餉銀從浙江都司代轉,改為杭州總市舶司從海貿商稅中直接撥付,浙兵們把這番恩典記得清清楚楚呢! 保定城外營地正中間的大帳裡面,眾多中下級軍官把游擊將軍馬文英、坐營中軍官劉廷用圍在中間,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 有忠厚仁義的:「秦侯爺是咱們浙兵的恩主,咱們以前是過的什麼日子?快和街上的叫花子差不多了!如今市舶司直撥餉銀,衣食優厚,咱可不能忘恩負義啊!」 有擔憂現實的:「朝廷聖旨不能不遵,但市舶司總管太監黃知孝是秦侯爺門下,我們要奉朝廷旨意去拿秦侯爺,將來黃公公面上須不好看。」 也有直來直去的:「放你的*娘希匹,難道不是黃公公,你就真個去抓秦侯爺?將來回了浙江,父老問『你們到京師來走一遭,可曾見過那位滅海鯊會、定杭州兵亂、招五峰海商、開通海貿的秦侯爺』,你好意思說『是我親手把他抓起來的』?——你不羞死,我都替你羞死!」(註:就當它是「狗臭屁」吧,太粗的自己幻想蛤) 眾說紛紜沒個準數,說要抗旨的倒占了大半,好多人吵嚷著就算脫了這身皮,大不了去投五峰海商,總不能親手去害秦侯爺。 馬文英、劉廷用相顧一笑,眾位軍官的反應早在他們意料之中。 「諸位、諸位,秦侯爺必定是冤枉的,咱們到時候可得把眼睛擦亮了,別站錯了地方!」馬文英意味深長的說。 難道?眾位軍官先是一驚,接著面面相覷。 劉廷用大笑:「又不是造反作亂……你們怕個什麼?時候到了自然按上司說的辦,各各回營給兒郎們交待交待,到那時站穩陣腳!」 難道朝中還有變數?軍官們心領神會。 接下來趕赴天津衛的路途中,馬文英、劉廷用到各營中吹風,串聯相熟的軍官,這五千浙兵從上到下都被他倆打通。 保定方面派來協助的兩員參將也不是白吃飯的,分明瞧出不妥,將情況向天台先生耿都堂秘密彙報,可耿定向信心滿滿,反把他倆訓斥一通,說我耿某人一腔浩然正氣,魑魅魍魎見者喪膽,所謂孔子作春秋則亂臣賊子懼,從來邪不勝正,何懼陰謀詭計? 得,兩員參將下來就搧自己耳光,以後誰再和您耿老先生廢話啊,是他媽婊子養下的! 耿定向和他的兩位得意門生劉體道、周吾正,率領軍隊到天津南面屯紮下來,佈下天羅地網,預備將沿運河北上的秦林一網打盡。 秦林絲毫沒有改道繞開的意思,從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過德州、滄州、靜海,一頭撞向天津。 時值隆冬,運河上北風勁吹,徐辛夷貂衣錦帽,永寧擁銀狐暖裘,和秦林在船艙中烤火,逗弄他和徐辛夷所生的女兒秦真。 外面放起三聲號炮,接著馬蹄踏踏,人喊馬嘶,不知多少兵馬從運河東西兩岸湧來。 漕幫派來拉船的縴夫強自鎮定,雙腳免不了抖抖索索,偌大的官船在黑壓壓的軍隊包圍之下,宛如大海中的一葉扁舟。 船艙中,徐辛夷只撇撇嘴,就連膽小羞怯的永寧,也只是輕輕皺了皺秀眉,原因無他,這一路的大場面實在太多了,早已見慣不驚。 秦林掀開窗戶看了看外面,慢條斯理的把蓋碗茶啜飲幾口,才不慌不忙的走到前甲板。 當他身穿素服的身影出現在前甲板時,五千浙兵盡皆肅然,一時間鴉雀無聲。 秦林朝四面八方做個羅圈揖,神色鄭重:「諸位,本侯入京為先帝奔喪,並無悖逆欺君之心,請看這船頭所書!」 船頭高高挑起的一串燈籠,白底黑字寫著「赴京奔喪」四個大字。 浙兵們面面相覷,耳中只聽見心跳和呼嘯的北風,此時此刻,但凡良心還沒被狗吃光的,就沒法告訴恩公,朝廷有旨緝拿他! 卻見以文臣統軍的右都御史耿定向,白鬚飄飄、神情肅然,帶著兩位門生拍馬而來,昂昂烈烈直奔漕船側岸。 浙兵們心頭實在不是個滋味兒,有人的眼眶子發紅了。 萬沒想到,耿定向離著岸邊還有二十步就滾鞍下馬,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右都御史耿定向,率軍來迎秦侯爺入京祭拜先帝!」 全軍沉默片刻,很快發出了雷鳴般的歡呼。 ……… 隨著秦林擅自離開封地南京,以祭奠先帝萬曆的名義一路北上,京師一貫傾向於舊黨清流、為之張目的邸報,就開始口誅筆伐:「秦賊擅離封地抗旨不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魏國公懷遠侯徇私賣放,理應一體問罪。」 「狂悖不臣、反跡已露之秦賊,經揚州入運河北上,揚州知府昏聵無能緝捕不力。」 「權奸巧舌如簧,漕運總兵新建伯竟掛印自請待罪。」 「秦林過清江浦,兩淮愚民被其煽惑,沿河聚集歡呼,秦林腆顏受之。」 「武昌侯進抵天津,右都御史耿天台率軍迎奉。」 「先帝股肱之臣武昌侯秦少傅抵京,定國公徐、吏部尚書王、兵部侍郎曾、王都堂、張都堂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事實上當秦林由耿定向率軍護送,出現在京師十里外的長亭,與徐文璧、王國光、曾省吾、王之垣、潘季馴、張公魚等文武大臣握手言歡之際,朝堂鬥爭就已經勝負分明,所以邸報的轉變也就在情理之中。 儲秀宮,皇太后鄭楨臉龐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緊緊的抱著小皇帝朱常洵:「秦林,你要怎麼做?開棺驗屍嗎?」 毒藥本來就是秦林給的,他要查出來,再簡單不過了! 秦林笑笑:「怎麼會呢?太后娘娘,大義名分在您和陛下,微臣怎麼會做那種蠢事?」 鄭楨恨恨的咬著嘴脣,她知道自己輸了,輸得很徹底,不過不幸中的萬幸,至少比另一種結局好了很多。 「我只要知道是為什麼,滴血驗親為什麼會是那樣的結果?」鄭楨不問清楚,恐怕將來到了棺材裡面都不會甘心。 很簡單,秦林嘿嘿一樂,招來四個太監,然後把朱常洵捉來,割破手指與四個太監滴血驗親。 令人驚訝的情況出現了,有名太監的血液和朱常洵相融,沒有凝固! 顯然,太監總不可能是鄭楨的姦夫吧。 萬曆是AB型血,紅細胞上有A、B兩種凝集原,而朱常洵是B型血,血清中有抗A凝集素,A凝集原遇到了抗A凝集素,同種相遇則產生凝集反應。 而朱常洛則是和萬曆一樣的AB型血,遇到一起不產生凝集反應。 一對夫妻所生的兒女,血型都可能有所不同,何況朱常洵和朱常洛出自不同的母親,滴血驗親的辦法只能辨認出同種血型,根本不能確認父子關係! 有太醫院判李建方幫忙,秦林要知道萬曆和兩位皇子的血型實在太容易了。 事實上只要在皇宮裡用宮女太監做大規模實驗,就能證明滴血驗親的荒謬,可在那種情況下,生死只在一念之間,誰會慢慢來做實驗呢? 次日,聖旨下,所謂先帝貶斥秦林的遺詔乃是權閹劉成假傳聖旨,將劉成及其黨羽下詔獄問罪,秦林以中軍都督府左都督銜總督東廠辦事官校、掌錦衣衛事,授尚方寶劍先斬後奏,又加官太保,佩大將軍金印,得專征伐。 當天緹騎番役傾巢而出,曹少欽、雨化田、洪揚善、馬彬等廠衛鷹犬帶隊,緝拿在京舊黨逆臣。 「我受廷杖流過血,我為國朝立過功,你們、你們不能這樣……」 啪,一記耳光子重重抽在吳中行的臉上,打得他暈頭轉向,終於安靜下來,然後被錦衣官校拖死狗似的拖走。 顧憲成宅邸,火把照耀通明,凶神惡煞的番役羅列左右,他沉著臉從房中走出,看著對面英姿挺拔的老對手秦林:「秦賊,顧某也是朝廷大臣,你要抓我,可有聖旨?」 秦林的臉色在燈火照耀下顯得晦明不定,陰惻惻的咧嘴笑了笑:「要聖旨?來人,咱們給他寫一道。」 顧憲成怔怔的看著秦林,兩顆眼珠子幾乎凸了出來,喉嚨口蠕動著似在竭力往下嚥什麼,可終於還是沒忍住。 噗——鮮血狂噴。 本帖最後由 jomlin 於 2014-7-20 23:56 編輯 |
一一四三章 四夷賓服 查抄秦林府邸的聖旨一下,舊黨清流紛紛彈冠相慶,多少年都被秦林吃得死死的,偶爾占到上風又很快被他翻盤,這次他抗旨悖逆自己作死,終於讓舊黨拿到抄家逮問的聖旨,可以說大獲全勝! 王國光、曾省吾等秦黨大臣還身居高位,為免夜長夢多,刑部尚書王用汲接了聖旨,立刻點起本衙兵丁和六扇門高手,從棋盤街刑部衙門出發,浩浩蕩蕩的殺奔草帽胡同武昌侯府。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這些舊黨幹將也狐假虎威的跟在後面,要看秦府被查抄的熱鬧場面,以前被秦林擺佈整治,這次總算痛痛快快的出口惡氣! 李植惡狠狠的鼓著眼睛:「秦賊荒謬悖逆,累年來做跳梁之小丑,四方進獻奇珍不入大內而先入秦府,如今通通抄沒入官,秦賊多年聚斂化作泡影!」 「秦賊權勢喧天,將吾輩肆意荼毒之時,可曾想到今日?」羊可立咬牙切齒,有段時間他被秦林派到家裡來的東廠坐探攪擾得雞犬不寧。 江東之更是無恥,滿臉奸笑:「國朝體例,凡大奸惡逆之徒,除本身受國法懲處之外,妻女俱發教坊司為奴,嘿嘿嘿嘿……」 是嗎?同行的劉廷蘭,情不自禁想起了那個大眼睛、翹鼻梁的嬌俏丫頭,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倒要學白樂天,去教坊司為她作一首〈琵琶行〉呢。 李植、羊可立等人同時大笑,他們也不見得就有多好色,但是仇敵的妻女受辱,毫無疑問能大快人心。 虧他們以儒家門徒、正人君子自居,此時此刻的嘴臉,又和禽獸有什麼區別呢? 另外又有一群官員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面,左副都御史張公魚、兵部郎中黃嘉善、右參政王象乾等人,都是秦林的親朋好友,他們試圖在秦府被查抄時代為轉圜,至少不能讓家屬受無端之辱。 看到舊黨清流那副嘴臉,頓時人人齒冷:秦侯爺固然和你們舊黨是政敵,畢竟他為國朝流過血,為大明立過功,你們就忍心這樣做?還有沒有一點天理良心? 朝廷降旨查抄秦林府邸的消息不脛而走,街道兩邊聚集了許多百姓,瞧著王用汲一夥的無恥嘴臉,罵聲不絶於耳。 有人操著燕雲邊地口音:「秦侯爺是好官哪,當年要不是他和戚帥在口外浴血大戰,圖門汗和董狐狸就打破長城了,為什麼朝廷要去他?」 還有客商打著山西話,把大拇指比起來:「官家這是幹嘛呢?餓們山西從盤頭閨女到婆姨,從細娃娃到老漢兒,誰不知道秦侯爺是當朝頭一號的這個!」 「朝裡有奸臣哪!」老百姓故意大聲說著,叫騎在馬背上的王用汲能聽見。 街邊的綢緞鋪,夥計從人群裏邊擠回來:「唉,東家、掌櫃的,秦侯爺多好啊,怎麼說倒臺就倒臺?」 紹興老掌櫃唉聲嘆氣,用手拍著櫃檯面兒,一板一眼的唱著溫州鼓詞:「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里長城。無官方是一身輕,伴君伴虎自古云。歸家便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子胥功高吳王忌,文種滅吳身首分。可惜了淮陰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誰及徐將軍?神機妙算劉伯溫,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龍廷,文武功臣命歸陰……」 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里長城。 店夥計聽得痴了,只覺胸口被什麼東西堵住,沉甸甸的壓在那裡,連呼吸也變得不暢。 「不做生意了!」東家突然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當年要不是秦侯爺滅了海鯊會,又開放海貿通商,咱們連印子錢都還沒還完,能有今天?爺爺聽說書的講什麼文死諫、武死戰,咱商戶只好罷市,也做個凜烈的男子漢!」 夥計和老掌櫃像不認識似的看著店東,錙銖必較的小商人,往日的市儈之氣隨著那一聲喊通通消散,在這一刻,身上竟有股子難以名狀的氣魄。 罷市,罷市! 從柵欄胡同到草帽胡同,從珠市口到燈市口,家家商戶關門謝客,就連勾欄胡同的青樓楚館,也上起了門板。 山西會館,湖廣會館,雲南會館……處處群情激奮。 十剎海,各路海商在京駐地,亂成了一鍋粥,許多海商吵吵嚷嚷,說要救了秦侯爺家屬,再擁侯爺出海。 東便門,正是南方秋糧冬解的時候,漕幫卻停止了漕糧運輸,無論苦力還是縴夫,整整齊齊坐在太陽底下,任憑裝滿糧食的漕船堵在運河上。 負責太倉和內承運庫的幾個庫大使,往日都是被漕幫捧金鳳凰似的捧著,這會兒卻滿頭冒汗,不管怎麼好說歹說,漕幫的漕頭、帳房,連眼皮子都不夾他們一下,都作揖下跪了,搖著扇子的總帳房才硬梆梆的來這麼幾句:「秦侯爺是咱漕幫的大恩人,咱們苦哈哈不懂別的,知恩要圖報,朝廷去他老人家,請先摘了漕幫上下十萬顆腦袋!」 田七爺交代過,這次漕幫是徹底豁出去了,他也就毫無顧忌的放潑。 漕頭跟著冷笑兩聲:「只不過將來南糧北運,就請那什麼王尚書、顧郎中,自個兒滾到這裡來下苦力吧!」 哎唷媽呀!庫大使叫起撞天屈,凡定都京師之朝代,國運半繫於漕運,漕運一停,南糧不得北運,京師告饑,邊鎮告饑,殺了他們的頭也擔不起啊。 得了,趕緊上報朝廷吧…… 草帽胡同,承擔查抄秦府任務的王用汲,來到了秦府門口,今天武昌侯府門口沒有錦衣官校和家丁值守,兩座石獅子之間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許許多多的百姓聚集左近,罵聲不絶於耳,很多道目光射向王用汲、江東之等人的後背,如果目光可以變成實質,他們的脊梁骨早被戳得稀爛。 王用汲只覺芒刺在背,咬了咬牙,狠一狠心,揮揮手就要讓兵丁衝進去。 「且慢!」 東廠科管事曹少欽、雨化田、霍重樓、劉三刀四位京師赫赫有名的狠人,領著群如狼似虎的東廠番役,錦衣指揮洪揚善、石韋率一夥凶神惡煞的錦衣官校,殺氣騰騰的來到府前。 王用汲既驚又怒:「你們、你們敢抗旨?」 「不敢!」 喝聲從身後傳來,提點京營防護內城的左都督小公爺徐廷輔,領著一隊定國公府的家將飛馬而來,鐵青著臉點點頭,家將們就搶到門口站定,衝著刑部的人虎視眈眈。 王用汲戟指徐廷輔,厲聲喝道:「勛貴不得干預九卿事,聖旨已下,徐小公爺欲抗旨乎?」 「徐小公爺,你家可是與國同休的世勛功臣,切莫錯了念頭!」江東之趕緊幫腔。 李植、羊可立、劉廷蘭等人也軟硬兼施,諒京師天子腳下,徐廷輔不敢真個抗旨。 徐廷輔冷冷的道:「此係亂命!秦侯是先帝股肱之臣,有罪無罪還待他赴京辯白,豈能急著查抄他府邸?家父定國公已赴慈寧宮請太皇太后懿旨,還請王尚書稍安勿躁。」 圖窮匕見!萬曆不死,徐家或許還走不到這一步,但現在八歲太子坐龍庭,朝政紛亂,秦林分明已有群星拱北斗、萬峰朝太岳之勢,徐家父子毫不猶豫的選擇跟他們在南京的親戚站在同一陣線。 王用汲愣怔不能言,江東之踏前一步,聲色俱厲的道:「後宮不得干政,太皇太后也不能駁回聖旨!」 話音未落,一隊人馬從什剎海那邊過來。 瀛洲都統使金櫻姬內穿錦繡棉襖,外罩絳紗袍,腮染紅霞,明眸善睞,自有一股風流神韻。 她目不斜視,走到秦府門口,朗聲道:「瀛洲金氏,請李家張家兩位妹妹偕親眷到海上一遊,領略東海波濤萬里長天。」 你!王用汲張口結舌,秦林的家眷跟著這位金都統使去海上遊覽,還抓個屁呀。 「一派胡言!」羊可立面紅耳赤的斥責金櫻姬。 不等他把話說完,金櫻姬柔媚的眼波一下子變得鋒利,笑容也冷了下來:「怎麼,羊御史不許本都統使帶人嗎?瀛洲戰艦百餘、重炮千門,隨時嚴陣以待!」 話音未落,又有好幾夥人吵吵嚷嚷,從會同館那邊過來。 大冬天還打著赤腳,脖子套著銀環的武士歹忠,臉紅脖子粗的吵鬧:「我家國王思忘憂想念秦侯爺,要請他偕全家去南疆走一遭,你們不要和我搶!」 「唵嘛呢叭咪吽,我家威德法王也要請侯爺去寧夏講論佛經。」額朝尼瑪大喇嘛光著條膀子晃晃悠悠,咧著嘴衝歹忠笑:「再說,你們那花骨朵似的國王,莫不是想嫁與秦侯爺吧?這個美人計可瞞不了人。」 歹忠是粗人,梗著脖子道:「大明不要秦侯爺,我家國王卻稀罕,就招他為夫又如何?」 江東之趕緊上前:「兩位不要爭,秦賊有悖逆罪,朝廷已經降罪逮問,不能去你們那裡。」 「呸,你算個什麼東西!」歹忠和額朝尼瑪都沒動手,後面卻跳出條極粗壯的蒙古大漢,一拳搗在江東之臉上,把他打了個倒栽蔥,好幾顆牙齒從嘴裡飛出來。 這蒙古大漢正是蒙古大將哲別,他衝著王用汲狂噴唾沫星子:「忠順夫人偕順義王咱克喇瓦爾第徹辰汗,大集控弦之士二十萬,欲與秦侯爺會獵於土默川!你等再唧唧歪歪,俺們就殺上京師,奪了鳥位!」 王用汲面色如土,四方蠻夷都被秦林收服,為他羽翼爪牙,今天根本就踏不進他家門。 羊可立為人狡猾,將袍袖一揮,做出副忠肝義膽的樣子:「看看,看看,秦賊果然有不臣之心,勾結蠻夷來對抗朝廷聖旨,敢是要做漢奸嗎?」 話音剛落,秦府大門洞開,張紫萱白衣素服,滿頭青絲披散,紅紅的眼角猶帶淚痕,模樣兒楚楚可憐。 她冰冷的目光從王用汲、羊可立等人臉上掃過,然後朝徐廷輔、金櫻姬和京師百姓盈盈一拜:「拙夫秦侯為國為民嘔心瀝血,開海貿招瀛洲,定陰山通封貢,平南疆滅敵國,才有了四夷拱手、八方賓服的局面,如何叫做勾結蠻夷?先帝累加賞賜,又御賜一條九龍玉帶,難道是先帝叫拙夫去勾結蠻夷的嗎?」 說罷,她將九龍玉帶擲在門檻上,冷笑道:「要查抄我家,無妨,從上面踩過來吧!」 相府千金的表現是如此節烈,全場先是肅靜,接著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喝采。 王用汲、江東之這夥人,簡直成了無恥的小丑,只能在鄙夷的目光下抱頭鼠竄。 張紫萱轉身回府,嘴角笑容莞爾:民心之向背,四夷所賓服,今日已昭然若揭! |
一一四二章 清君側 萬曆十九年十一月初九,武昌侯秦林抗旨不遵,以赴京替大行皇帝奔喪為由擅離封地南京。先有南京守備魏國公徐邦瑞大義滅親,兩番派精兵強將追襲皆被其逃脫;後有提督操江懷遠侯常胤緒率艦戰於瓜阜,炮聲震天、彈落如雨,終被秦林突破阻攔揚帆遠去。 十一日船到揚州,知府率丁壯衙役前往阻截,忽有漕幫民夫萬餘為拖欠工食銀大鬧於市,鹽商、絲綢、海貿等二十餘行會首,齊叩知府衙門為民請命,丁壯衙役終不得出府衙半步。 十四日秦林抵達淮安,現任漕運總督新建伯王承勛正是心學大儒王陽明之孫,聞秦林抗旨北上,特率總督標營前往緝拿。秦林以陽明心學「心外無理」辯難,稱北上赴京乃為先帝奔喪,盡忠臣本分,雖萬死而不悔,王承勛不能答對,率標營回城,自行掛印待罪。 不消說,無論徐邦瑞、常胤緒還是王承勛,都和秦林私通款曲…… 但船過淮安府,情形又不相同。 秦林離開淮安,從清江浦進入黃、淮河道(黃河歷史上多次改道,潘季馴治河後,黃河奪淮入海),這一段是逆流而上,縴夫在岸上拉著船走。 剛到洪澤湖口的烏頭鎮,徐辛夷把秦真哄睡著了,正在船艙裡邊和秦林、永寧膩歪呢,就聽得外面人聲鼎沸。 走到艙面上,徐辛夷驚得吐了吐舌頭,永寧也睜大眼睛。就連秦林都沒想到這麼大場面。 大河南北兩岸人山人海,鬚髮如雪的老人、黃發垂髫的童子、大姑娘小媳婦……不知多少百姓挨挨擠擠人頭攢動。看見身穿素服的秦侯爺走到艙面上,登時歡聲雷動,幾萬張嘴巴同時亂喊,竟聽不清喊的什麼。 船頭左邊,一個監生打扮的中年鄉紳,特地站到高處,大聲喊道:「我等兩淮百姓,特地來看恩公秦侯爺!」 這鄉紳帶了許多族親隨從,百十人跟著齊聲大喊,周圍的百姓被牽動也加入進去,喊到第五聲,成千上萬的聲音匯成了一句話,恍如天空中震雷滾過,聲浪沛然又好似山崩海嘯。 船上諸人悚然動容,徐辛夷、永寧看著秦林的眸子裡都閃著小星星,別看這傢伙平時沒個正形,可真是扎扎實實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啊。 船後甲板,陸遠志、牛大力等隨員喜笑顏開,孫承宗和徐光啟兩個師爺則驚疑不定:淮泗鳳陽府是明太祖朱元璋龍興之地,可連兩淮父老的民心,也盡為秦侯爺所得…… 秦林神情肅然,站在船頭衝著四面八方拱手,然後一揖到地。 兩岸更是聲如雷震,那鄉紳又吼道:「聞秦侯被奸佞矯詔陷害,所以不得不抗旨入京為先帝奔喪,當年若非秦侯保下潘大人,治好這黃淮河道,兩岸百姓每年不知有多少葬身魚腹……秦侯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學生願追隨入京,為恩公替死!」 話音剛落,不知多少人挺身而出,奮袖出臂者有之,褪衣洗頸者有之:「我等也願為恩公替死!」 「恩公午門外苦挨三百廷杖,碧血橫飛,皆是為我兩淮百姓所流!如今恩公有冤,淮上豈無男兒!」 秦林雙手下壓,聲浪漸漸平息,他鼓起中氣大聲喊道:「諸位好意,秦某心領,但是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秦某此去若能滌蕩奸佞、洗刷朝政,則天下萬民幸甚,若功敗垂成朝廷降罪,秦某一身受之,百死而無悔。」 忠臣,忠臣哪! 百姓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戲臺上演的那些忠臣烈士,也不如今天這位秦侯爺啊。 有人振臂一呼:「我兩淮百姓願為拉縴,送侯爺一程!」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知多少百姓搶過縴繩,沿岸拉著送了秦林一程又一程,不僅沒人嫌累,還要擠著上前才有份,誰要是手略略鬆開,立刻有三四雙手來搶縴繩…… 但是那些讀過書的鄉紳,就暗暗吐了吐舌頭,秦侯爺口中「滌蕩奸佞、洗刷朝政」八個字來得厲害,就差說出「清君側」了吧? ……… 紫禁城,皇極門,御門聽政朝會。 八歲的朱常洵滿臉不耐的坐在與他身高完全不配的龍椅上,司禮監秉筆太監莫順、龐保隨侍在側。 文臣申時行領班,武臣徐文璧居首,兩邊排班站定,氣氛與往日朝會大不相同,彼此間或者交換著眼神,或者笑容曖昧不明,心中各懷鬼胎。 尤其是舊黨清流,氣勢非常頹喪,甚至可以說惶恐不安。 從南方傳來秦林北上的消息,沿途官府多有駐軍,卻阻攔不住他輕車簡從的一行人,甚而百姓夾道歡呼秦侯爺,痛罵朝中無恥奸臣。 舊黨清流們自詡清,結果在百姓口中是臭狗屎,可惜他們永遠不肯承認這點,就像明朝末年的東林黨人同樣非常不解:為什麼災民不肯老老實實躺在地上等死,非要起來跟著李自成、張獻忠造反,做不忠不孝的亂臣賊子呢? 所以舊黨清流只能認為,那些去為秦林歡呼的,要嗎是他用小恩小惠收買的刁民,要嗎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刑部尚書王用汲出班奏道:「今有武昌侯秦林抗旨不遵擅離封地,沿途煽惑百姓,其言多有狂悖欺君,已露不臣之心;然而秦賊屢次督師征剿,老於用兵,極為凶頑,官府難以抓捕,請陛下降旨收其在京家屬,並調能臣率軍前往緝拿秦賊。」 定國公徐文璧眉頭一剔,眼中精光閃現,朝兒子徐廷輔微微點了點頭。 吏部尚書王國光立刻出列反駁:「武昌侯有大功於國,大行皇帝在世時極為君臣相得,秦林忠心耿耿,悲傷先帝駕崩,欲附京為先帝送葬,何罪之有? 」 「一派胡言!」右都御史耿定向出列,戟指王國光罵道:「蒼髯匹夫,皓首老賊!分明是秦賊一黨,所以巧言令色為他開脫,真個無恥之尤!陛下,速速查抄秦林京師府邸,抄沒家屬人等,同時派精兵強將前往緝拿,方能以儆效尤!」 舊黨清流紛紛頷首:耿天台果然不愧為清流領袖、南天一柱啊。 唯有顧憲成嘴脣動了動,想說什麼又終究沒有說。 莫順和龐保低頭,在朱常洵耳邊低低的叮囑幾句,小皇帝依樣畫葫蘆說道:「武昌侯秦林抗旨不遵欺君罔上,罪在不赦!著令刑部尚書王用汲查抄秦林府邸,收捕在京家屬;右都御史耿定向會同保定總兵,調兵圍捕秦林,如遇反抗,格殺勿論!」 |
一一四一章 打開金鎖走蛟龍 秦林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城,接到了萬曆駕崩的消息。 「紫萱啊紫萱,這下你可親手報仇雪恨啦!」秦林苦笑著嘆口氣,張敬修服毒自盡,萬曆則被心愛的鄭楨毒死,算起來萬曆還要更可憐一些。 一家哭勝過一國哭,對那位玩弄帝王心術、罷斥江陵黨打亂新政進程、幾十年不上朝的皇帝,秦林連一丁點同情心都沒有。 秦林、張紫萱並不能肯定鄭楨會毒死萬曆——儘管以時局和鄭楨的性格看,這種可能性很大,但也有其他的情況。 不過,如果萬曆相信滴血驗親,鄭楨向擅長此道的秦林求援,請他入京洗冤,又或者萬曆完全不相信,王皇后就此事鬧到了慈寧宮李太后跟前,甚而徹底鬧大,把那些眼睛睜得像二餅,盯住立長立嫡不放鬆的舊黨清流也牽進來,都有了秦林從中騰挪閃轉的餘地,無論哪邊都得和秦侯爺扯上一扯了。 張紫萱信上的話歷歷在目:「朝堂波瀾不驚,秦兄只能困坐南京,唯有紫禁內外又生變亂,秦兄方可得脫牢籠,從此魚龍變化直上九天。」 得罪誰也別得罪女人,*黑化的相府千金終於替兄長報仇雪恨了…… (註:網路語言:墮落、改變性格) 張紫萱腹黑,鄭楨則是心毒,最毒婦人心說的就是她,本來秦林還準備施展一下血型檢驗的手段,可現在全用不著了,因為鄭楨直截了當的毒死了萬曆,朝堂局勢不是混亂,而是劇變! 「秦林,秦林!」徐辛夷全身勁裝,風風火火的衝進來:「陛下、陛下他駕崩了?」 緊隨其後的永寧公主朱堯媖,瓜子臉因為焦急皺成了一團,水靈靈的眸子裡充滿了驚悸。 這是在南京魏國公府中,秦林南下只帶了抱著女兒回娘家歸寧的徐辛夷,還有像小尾巴似的纏著表姐的朱堯媖,他的敕建武昌侯府還沒修好,就住在老丈人家裡。 秦林立刻換上沉痛中又有遺憾的表情,揉揉眼睛,站起來朝北面拱拱手:「陛下已於五日前龍馭賓天……永寧,你節哀順變。」 永寧僵立當場,眼淚順著面頰無聲的淌下,儘管萬曆對這妹妹並不好,但終歸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長。 徐辛夷則震驚多過遺憾,喃喃的道:「陛下這麼年輕就死了,真是、真是出人意料,秦林,咱們怎麼辦?」 這就是世家貴女的基本素質了,徐大小姐固然心粗,但朝局偶有變動,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如何趨利避害。 「這個就得問問老泰山了。」秦林回答得非常狡猾,朝徐辛夷遞個顏色。 徐辛夷會意,安慰永寧幾句,讓侍劍扶她去和秦真做伴。 國公府正廳,魏國公徐邦瑞、徐維志父子,懷遠侯提督操江常胤緒,南京兵部尚書石星,應天府尹張檟,南京鎮守太監崔壽等大員俱各在座,人人身著素服。 「陛下,陛下你死得好早啊!」秦林大哭著走上正廳,兩隻眼睛被他自己揉得通紅:「先帝英明神武、與我君臣相得,不幸竟英年早逝,叫微臣好生慘痛,直欲追隨而去!」 這才是忠臣義士的樣子啊。 在場眾官一起站起來:「秦侯爺節哀。」 徐維志都四十歲了還不改紈絝脾氣,看見秦林這副模樣就竊笑不已。 徐邦瑞頭髮都白了,前兩年生場大病,多虧李時珍妙手回春。他把兒子瞪了一眼,也滿臉悲戚:「秦姑爺坐,陛下正當盛年,竟而龍馭賓天,叫我們做臣子的好生心疼,然而大明朝江山萬里,新帝以幼年登基,吾輩正該奮發圖強,以扶幼主、盡臣節!秦姑爺為先帝股肱之臣,尤其應該自勵自勉,切不可妄自菲薄啊。」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簡直就差明說讓秦林從速入京主持大局了。 眾官一起稱是,都表示儘管心痛先帝早逝,也要強忍摧心刺骨之痛,甚而化悲痛為力量,繼續留在重要崗位上為國朝盡忠職守。 唯獨南京鎮守太監崔壽的表情很有點古怪。 突然之間,外邊一片聲喊:「天使劉成奉聖旨到!」 魏國公府忙排香案,眾官次第站好,心頭則犯嘀咕,先帝新喪,新帝剛立,這節骨眼上發來的聖旨,是說什麼的? 天使劉成捧旨昂然而入,等眾官在香案前頭山呼舞蹈了,才開旨宣讀:「先帝遺詔,武昌侯秦林目無朝廷、謀國不忠,在朝鮮督師期間妄自尊大,朝鮮君臣交章彈劾,本應嚴加懲處,姑且念其有微勞於國,著令於南京榮養,不得離城半步!」 萬曆確實撤掉了秦林的督師、掌錦衣衛事等職司,只保留左柱國、特進光祿大夫、武昌侯等虛職榮銜,打發到南京城來養老,所以這道聖旨,眾官倒不認為是假的。 正因為如此,眾官神色變得極為尷尬:秦林正好是徐邦瑞的乘龍快婿! 「這是亂命,哪個賊廝鳥假傳聖旨!」懷遠侯常胤緒第一個叫起來,睜著環眼劈手要打劉成。 鎮守太監崔壽連忙上前,陰惻惻的道:「懷遠侯要抗旨嗎?」 石星、張檟左右為難,聖旨,尤其是先帝遺詔,那是必須要遵守的,但這道旨意好像又有點…… 劉成心虛不已,咬了咬牙,高舉聖旨厲聲大叫:「武昌侯秦林接旨!」 徐邦瑞、徐維志父子對視一眼,又和秦林眼神交流,片刻之後秦林接旨,哭倒於地:「陛下啊陛下,雷霆雨露皆天恩,陛下顧念臣,叫臣在這南京城坐享鐘山風雨、秦淮風月,臣如何不從?」 劉成大舒一口氣,既然秦林肯接旨,那就好說了。 徐邦瑞年老,徐維志走上幾步,牽著劉成的手,笑容格外熱情,與他慢慢寒暄。 劉成只盯住秦林,使個眼色,四名京中帶來的大內高手,就緊緊跟在秦林身後。 徐維志見狀,吩咐整治筵席款待天使,國喪期間不得飲宴,就用全素席面,以茶代酒。 席上劉成兩隻眼睛,時不時的往秦林身上掃一下,鄭貴妃,哦不,現在的鄭太后吩咐得很清楚,就是最近這段時間一定要把秦林盯緊,等到塵埃落定,那就萬事大吉了。 秦林不怎麼說話,神情落寞,看來已經接受了困居南京的處境。 菜上五味,茶過三巡,秦林道聲失陪去上廁所。 劉成努努嘴巴,四名大內高手跟了過去。 一等秦林沒回來,二等還沒回來,劉成漸漸坐不住了,讓心腹過去看看。 等到的卻是四個鼻青臉腫的大內高手,一進來就跪下哭訴:「秦侯爺,秦侯爺突然發難,徐夫人帶著好多女兵一擁而上,咱們全無防備就被捆了起來,求、求劉公公做主。」 哐噹,劉成手裡的茶杯摔在了地上,他愣怔片刻,衝著徐邦瑞氣急敗壞的叫道:「國公爺,怎麼說?令婿秦林抗旨不遵,徐夫人毆打天使隨員,可都是在你國公府上!」 眾官也全都驚懼不已,好多道目光投向了徐邦瑞。 「姑爺啊姑爺,就算你心繫先帝,欲往京師赴喪,又何必如此呢?倒陷我這老丈人於不忠不義了!」徐邦瑞滿臉沉痛。 徐維志厲聲喝道:「周進忠、吳廣孝!」 神策衛指揮使周進忠,廣天衛指揮使吳廣孝進殿,跪下抱拳領命。 「速速點兵,將秦侯爺與我那妹子請回來!」徐維志大聲下令。 得令!周進忠、吳廣孝飛一般的去了。 劉成、崔壽稍稍鬆口氣,看樣子魏國公一家世受國恩,斷不會抗旨不遵的。 周、吳二將在朱雀大街追上了秦林一行人,老遠就喊:「姑爺、小姐留步,國公請二位暫回!」 但見徐辛夷懷抱女兒秦真立於當道,手按腰間劍柄,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你二人想造反嗎?我父親、兄長待你們如何,竟敢引兵來追,欺我斬不得你們兩顆狗頭!」 周進忠、吳廣孝只得勒馬而回,到國公府如實回報。 徐維志只好看看父親,徐邦瑞大怒,摘腰間飛龍劍擲下:「這逆女如此跋扈,眼中還有國法綱紀嗎?鄭思仁、王守義何在?持此飛龍劍再追去,若他夫婦二人不肯懸崖勒馬,即以此劍斬首來報!」 鷹揚衛指揮使鄭思仁撿起寶劍,與府軍衛指揮使王守義率精兵飛馬而去。 「國公何必如此,有話好說嗎!」石星、張檟連連相勸。 劉成、崔壽心頭卻有點怪怪的,這一幕似曾相識啊? 「老頭子瘋了,那是他女兒女婿!」後堂吳夫人聞報,驚得面色大變,拔腳就要去找丈夫拼命。 卻見徐維志笑盈盈的走來,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吳夫人伸手就把兒子拍了一巴掌,笑道:「就你們爺倆會弄鬼!」 鄭思仁、王守義追上秦林的時候,已經是在水西門了,秦林不慌不忙哈哈一笑,朝徐辛夷做個手勢:夫人請。 鄭思仁持飛龍劍當街大叫:「姑爺小姐抗旨不遵,國公爺大義滅親,命我等持劍來追,不從者殺無赦!」 路邊百姓紛紛咬指,秦侯爺屢立大功,怎麼落得這麼個下場? 魏國公向來嬌縱女兒,這次到底不敢抗旨不遵啊…… 徐辛夷將女兒遞給秦林抱著,一拍座下照夜玉獅子,拔出腰間寶劍,飛馬朝鄭思仁衝去:「姓鄭的你有幾斤幾兩,便妄言取我夫婦人頭?且看本小姐手段!」 鄭思仁抖起白蠟桿大槍,那槍花抖得紅纓朵朵,槍尖破空嗡嗡直叫,一點寒芒朝徐辛夷心窩戳去! 這要是戳中,怕不是個透心涼? 徐辛夷不慌不忙,寶劍在大槍上一拍,鄭思仁登時如遭電擊,哇的一聲大叫,虎軀在鞍橋上前後亂晃,白蠟桿大槍巨震著脫手飛出,虎口震裂鮮血直流,卻被徐辛夷趁兩馬交錯,輕輕巧巧將他掛在鞍橋的飛龍寶劍摘了下來。 眾人盡皆咬舌,鄭思仁是南京十餘萬禁軍當中有名大將,不料一個照面就被徐辛夷擊敗,果然是將門虎女啊。 馬車中的永寧掀開車簾看到這一幕,咬著手指頭羨慕得眼睛直冒小星星,徐表姐真是太厲害啦! 只有秦林這傢伙,臉上始終掛著副壞笑。 徐辛夷將飛龍寶劍擲在路當中,冷笑道:「鄭思仁你不是本小姐對手,父不慈,子不孝,你回去上覆國公,從此父女恩斷義絕!」 鄭思仁虎口流血,滿臉羞慚的抱拳行禮:「末將不是小姐對手,只得腆顏回去覆命,拼著受國公爺責罰吧。」 王守義笑道:「鄭兄都不是小姐對手,末將更不必提了,小姐前途珍重!」 二將打馬便回,鄭思仁並不包紮傷口,舉著虎口流血的雙手,一路走一路大聲感嘆小姐神勇無敵,實為中山王之遺澤也。 國公府正廳中,賓主各懷鬼胎,劉成、崔壽兩個更是望眼欲穿。 等到的是雙手流血的鄭思仁,眾人齊齊一驚,難道真的打起來了? 鄭思仁跪稟:「末將無能,被小姐打敗,連飛龍寶劍也被她奪過去擲在地上,還有些悖逆不道的話,不敢說與國公爺聽。」 「只管說來!」 徐邦瑞厲聲喝道。 「小姐、小姐她還說什麼父不慈,子不孝,恩斷義絕的話來……」鄭思仁吞吞吐吐的說著。 徐邦瑞臉色鐵青,渾身顫抖,忽然哎呀一聲大叫,捂著心口偏偏倒倒退了兩步,癱坐在椅子上。 「父親,父親大人!」徐維志連忙上前攙扶,捏人中、揉太陽穴,忙活半晌才回頭,非常抱歉的看著劉成、崔壽:「兩位公公,你們也看到了,家父公忠體國,大義滅親,做到這分上已經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事已至此,實在無能為力啦!」 劉成、崔壽目瞪口呆,終於想起來這段為什麼那麼熟悉了,明明就是三國演義上劉備和孫夫人逃離東吳那段,徐家這是活學活用啊,演的一場好戲! 可不是嗎,周進忠、吳廣孝、鄭思仁、王守義四將假裝誠惶誠恐,都在偷偷壞笑…… 秦林偕徐辛夷、永寧和女兒秦真登船出發,不多時後面幾艘提督操江府的兵船飛也似追來。 難道? 永寧咬著手指頭,小臉上有點害怕,她很想回京去赴兄長的葬禮。 秦林不慌不忙,大聲道:「常侯爺追來,要討一杯酒吃嗎?」 後面兵船放起連珠號炮,炮聲稍停,常胤緒聲如牛吼:「小弟恭送秦大哥赴京秉政!」 |
一一四○章 龍馭賓天 這,這是怎麼回事? 鄭楨臉上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驚愕,原本自信滿滿的期待著結果,可結果又是如此出乎意料。 萬曆也擰起了眉頭,百思不得其解,本能的回頭看了看朱常洵,模樣確實和自己很像啊? 鄭楨心頭咯噔一下,陛下這一瞥…… 順公公的表情簡直可怕到了極點,幾乎要立刻癱倒,看著鄭楨的眼神全是驚惶:娘娘欸,您、您到底犯什麼糊塗?天哪! 王皇后心底早已樂不可支,但她很清楚此時絕對不能觸怒萬曆,便故意擺出副沉痛之極的表情,啞聲道:「陛下,一切水落石出,臣妾懇請陛下將鄭氏秘密勘問,務求找到姦夫,以維護禮義綱常、皇家體面!」 「陛下,陛下!」鄭楨從身後抱住了萬曆,此是緊急關頭,連王皇后在場也顧不得了,臉頰在他腮邊輕輕磨蹭,淚落如雨:「臣妾絕對沒有做過對不起陛下的事,也許、也許這幾日龍體欠安,對,洵兒前日受風感冒,所以血不能融,這也是有的。」 「娘,父皇!」朱常洵也被嚇到了,一張胖胖的臉滿是驚懼。 萬曆看看楚楚可憐的鄭楨,再看看嚇得可憐兮兮的朱常洵,終於長長的舒了口氣:「愛妃,皇兒,朕怎麼會懷疑你們呢?皇后,你且回去,休要離間朕夫妻、父子!朕今夜留宿儲秀宮。」 這樣你都還不醒悟?王皇后氣得臉色煞白,鼻孔劇烈的翕張著,狠狠咬了咬牙,又跺了跺腳,氣咻咻的轉身離開。 不過她相信,至少自己的皇后之位是暫時保住了。 當夜,萬曆果然留宿儲秀宮中,但他一反常態的沒有與鄭楨歡好,在床上輾轉反側,翻過去翻過來,直到夜深了才沉沉睡去。 萬曆微胖,睡覺打呼嚕,等到他的鼾聲漸漸平穩,忽然被角掀開,鄭楨起身下床。 如幽靈般走到書櫥前面,移開幾疊書,又伸手在隱蔽處按了兩下,打開暗格取出一隻精巧的沉香木匣子。 鄭楨揭開匣蓋,裡面盛著五隻小瓷瓶,每隻的顏色各不相同,她拿出一隻白色的,慢慢走到床前,將蓋兒揭開,瓶口湊到萬曆鼻子底下。 睡夢中的萬曆,呼嚕變得更加悠長,這時候就算有人在旁邊大喊大叫,他也不會醒來了。 鄭楨輕輕拍了拍巴掌,順公公一溜小跑進來。 「快去王恭妃那兒,將那賤種的血取來驗過!」鄭楨冷著臉吩咐。 順公公去了小半個時辰才回來,取血這種行為遭到王恭妃的抗拒,她甚至以為順公公是奉命來殺她的兒子,所以當太監割破朱常洛的手指,拿了一點血就離開之後,王恭妃還大大的鬆了口氣。 鄭楨咬了咬牙,用刀在萬曆割破的手指頭上又割了一下,擠出幾滴鮮血滴入盛著朱常洛血的碗裡。 血慢慢的沿著碗壁流動,與原本碗底的血相觸,相融…… 沒有凝固! 嘶~~順公公驚駭欲絕的看著鄭楨,那表情簡直恐怖至極。 鄭楨更是快要抓狂了,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她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王恭妃的兒子,血能和萬曆相融,她兒子朱常洵的血,遇到萬曆的血卻凝固! 她從來沒有去偷人,或者說,曾經試圖勾引秦林,但並沒有成功,根本就不曾發生過那種事情啊! 簡直冤枉到了極點。 鄭楨感覺,純粹是老天爺和她開了個極端荒誕的玩笑,在她的親生兒子成為太子,自己即將坐上皇后之位,從今往後母儀天下的前一刻,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如果朱常洛的血也像這樣凝結,倒還好辦,偏偏朱常洵與萬曆的血相遇凝結,朱常洛的血卻毫無阻礙的融入。 鄭楨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她敢百分百肯定朱常洵是萬曆的兒子,十足真金如假包換,可別人肯不肯信?李太后肯不肯信?王皇后肯定會藉機興風作浪的……最關鍵的是,萬曆肯不肯信? 萬曆本來就是多疑的性子,但因為寵愛鄭楨極深,所以對她從不設防,可今後陛下還會和以前一樣嗎? 從剛才萬曆本能的看朱常洵那一眼,從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天才睡著,鄭楨已經猜到了答案。 很多時候,信任的基石一旦有了裂縫,就再也難以彌補,裂縫還會越來越大,乃至摧毀整座大廈…… 鄭楨本以為即將登臨權力的巔峰,沒想到竟會墜入萬丈深淵!從光明墜入黑暗,這樣的巨大打擊,讓她體會到了更甚於面臨廢后的王皇后的痛苦,美麗妖嬈的瓜子臉,因為面部肌肉的糾結扭曲,變得非常難看。 終於她咬了咬牙,做出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小順子,去把龐保、劉成叫來。」 順公公退了出去,輕輕掩上房門。 鄭楨轉身,看著沉香木匣僵立良久,這只木匣和裡面裝的東西,還是當初和秦林結盟時向他討來的,本來準備以防萬一,緊要關頭用來對付王皇后、王恭妃和朱常洛,真是做夢也沒想到今天會用它來對付…… 其中那隻黑色的小瓷瓶,乃是見血封喉的劇毒,並且秦林保證過,絕對查不出死因! 鄭楨伸手去拿瓷瓶,臉色在燭光下時明時暗,潔白纖長的手一片蒼白,顫抖得像是要去抓通紅的火炭,在摸到冰涼瓶身的瞬間,她手指猛的往後一縮,但立刻就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了瓶子,緊緊抓住…… 兩炷香之後,順公公領著龐保、劉成匆匆趕來,直入宮室。 鄭楨已穿得整整齊齊,神情肅然的坐在花梨木椅子上,雙眼光芒鋒銳。 雕花龍床睡著萬曆皇帝朱翊鈞,面容平靜安詳,看上去就和熟睡差不多,只是沒有了熟悉的呼嚕聲。 龐保、劉成頗為驚訝,畢竟內外有別,萬曆還睡在床上,鄭楨就把他們召入,這…… 心頭納罕,便朝龍床看去,這一看不得了,魂靈兒都飛在了半空:萬曆豈止是不打呼嚕,胸口根本沒有呼吸起伏,已是一具屍體! 可憐這位皇帝猜疑心重,整天玩弄帝王心術,防江陵黨、防戚繼光、防張鯨、防秦林,萬萬沒防到最寵愛的皇貴妃鄭楨!堂堂九五至尊,竟在沉沉睡夢中,死在了最心愛的女人手上!可悲乎,可嘆乎? 撲通一聲,龐保、劉成軟倒在地,順公公也臉色發青,上下牙齒直打架。 鄭楨伸手拍了拍太師椅的扶手,闊袖在胸前輕輕一拂,雙目精光大盛,聲音竟比任何時候都沉著冷靜:「先帝本有意廢王喜姐中宮之位,令耿定向起草詔書,事機不密被王喜姐所知,到儲秀宮攪擾吵鬧當面欺君,先帝一氣之下心疾發作,竟於當夜龍馭賓天。 國不可一日無君,著令莫順即刻出宮,招申時行、王錫爵、許國三輔臣,耿定向、余懋學、王用汲三大臣入宮來見哀家,及早擁立太子登基為帝。龐保從速將實情報慈寧宮李太后,王喜姐既無關雎之德、兼有呂霍之風,今宜頒布先帝遺詔,收皇后印璽,令其避居中宮,另遷別院居住。傳哀家懿旨,令東廠駱思恭加強警備、關防內外,不得有誤! 」 好厲害,這才是呂后之風! 莫順、龐保、劉成見鄭貴妃氣度儼然,安排有條不紊,本來驚慌失措的他們就漸漸鎮定下來:是啊,怕什麼?王喜姐早不來晚不來,她到儲秀宮一趟,皇帝就死了,不是她氣死的還能賴誰? 廢后的聖旨,是早就起草好了的,朱常洵的太子之位,是已經冊立了的,皇帝龍馭賓天,太子登基為帝,鄭楨便是太后娘娘!李太后升格為太皇太后,地位雖尊,對朝政的影響就更加式微,而鄭楨這個新鮮出爐的太后,扶八歲之新帝登基,那才叫做權傾天下! 驚懼一去,反添喜色,鄭楨做了太后,他們這些心腹自然水漲船高,只礙著萬曆的屍首還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實在不好意思對鄭楨道一聲恭喜。 鄭楨說到最後,神色變幻幾下,用力咬了咬嘴脣:「劉成速往南京,哀家以陛下遺詔的名義發付你一道密旨,會同南京鎮守太監崔壽監押武昌侯秦林,令其不得離開南京半步,如若抗旨不遵,即刻……格殺勿論!」 王皇后怎麼會突然想到搞滴血驗親?鄭楨猜到八成和秦林有關,這一套本來就是秦林才喜歡搞的,定是自己不肯替他轉圜,他才使出了這絕戶計。 另外,毒死萬曆的秘密,更是萬萬不能暴露於秦林眼底,那雙洞徹幽冥的火眼金睛實在太可怕! 說出格殺勿論四字,以往的情分早已蕩然無存,但從來無情帝王家,既然走上這條路,鄭楨就沒打算準備回頭。 劉成想到去南京監押秦林,便有些為難,卻見鄭楨有若實質的目光射他臉上,便把牙一咬,罷了,富貴險中求!何況先帝龍馭賓天,太子繼位為帝,大義名分在我們這邊,諒南京文武不敢不從。 片刻之後,儲秀宮哀聲大作,鄭楨偕太子朱常洵素服而出…… |
一一三九章 滴血驗親 儲秀宮,萬曆帝朱翊鈞、皇貴妃鄭楨和已冊立太子的朱常洵,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朱常洵已經八歲了,身體越來越胖,如果不出意外,他將長成一個三百斤的大胖子。 但命運已經發生了改變,他已經成為大明朝的儲君,不會再作為福王被封到洛陽,貪得無厭、橫徵暴斂,以致民怨沸騰,被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抓住之後,和梅花鹿一起扔進鍋裡,煮成一鍋福祿宴。 不過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比如父母縱容養成的貪婪,還有成年人身上才有的那種殘忍,竟出現在這個八歲的孩子身上。 「哇,好燙,你要燙死我?」朱常洵胖手一翻,整碗燕窩羹扣到了宮女的頭上。 宮女趕緊跪下,燙得皮膚通紅,汁水淋漓的往下淌,兀自不停的磕頭:「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婢子錯了!」 鄭楨淡淡的道:「我兒做了太子,總有人不服氣,要指使人來下毒手的……來人吶,將這婢子趕出去,發浣衣局。」 那浣衣局可不僅僅洗衣服那麼簡單,而是宮中犯罪的宮女都貶去那裡,被變著方兒折磨。 宮女亡魂大冒,可憐巴巴的看著朱常洵。 哼!小太子昂著頭,不屑一顧,居高臨下的眼神裡帶著報復的快意。 幾名太監進來,把渾身癱軟的宮女拖走了,在場的宮女們噤若寒蟬,人人都知道只是前兩天這個宮女無意中說了朱常洵兩句,得罪了他,就遭到如此可怕的報復。 朱翊鈞笑盈盈的看著這一幕,早知道是兒子故意報復那宮女,但他並沒有阻止,只要愛妃和兒子高興,區區一個宮女值得什麼? 他的心情很好,舊黨清流異常老實,楊鎬在朝鮮捷報頻傳,秦林乖乖滾去南京閒住,昔日江陵黨的諸大臣已漸漸年老,不久之後以老病讓他們致仕就行了,廢王皇后立鄭楨的事情,也在緊鑼密鼓的進行當中。 「陛下,總有人盯著咱們兒子,臣妾害怕夜長夢多啊!」鄭楨搖著萬曆的手臂撒嬌。 朱翊鈞微微一笑:「快了,快了,朕已經讓人起草廢后的聖旨,定叫愛妃如願以償。」 「你還叫我愛妃?」鄭楨扭著朱翊鈞撒嬌撒痴。 「賢后,賢后!」朱翊鈞呵呵大笑。 鄭楨眉花眼笑,目光無意中掃到桌上擺著的兩盤橙子,嘴角便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前些天武昌侯府託張小陽送來了兩筐橙子,是什麼意思,鄭楨心知肚明:橙者誠也,秦林曾數次與鄭楨合作,沒有他就沒有鄭楨的今天,這是秦林有麻煩,請鄭娘娘以誠相待了。 可是現在,朱常洵已經冊立太子,鄭楨更是離皇后寶座一步之遙,她豈肯再幫秦林? 彼此都已站到了權力金字塔的頂部,正所謂高處不勝寒,當初的那一點點朦朧情愫,早在紫禁城內外、朝野上下的鬥爭中消磨殆盡,鄭楨和秦林除了利益關係也剩不下什麼了。 「秦將軍啊秦將軍,且容本宮負你一次吧,南京秦淮河風月無限,你在那裡足可逍遙後半生!」 鄭楨始終沒在萬曆面前為秦林說半句話,這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已經隱約猜到秦林對大明朝的忠心只怕很成問題,甚至有可能成為威脅到皇位的權臣。 此一時彼一時,為了做皇后、為了替兒子爭皇位,鄭楨可以不遺餘力的和秦林合作,但在塵埃落定之際,皇位已經註定屬於她的兒子朱常洵,她又怎麼會幫秦林呢? 順公公從外面走進來,神情非常怪異。 鄭楨把他盯了一眼:「有什麼事就說,本宮這裡沒有陛下不能知道的。」 萬曆笑呵呵的,輕撫愛妃脊背,心中十分高興,殊不知鄭楨的言下之意分明是提醒順公公:「如果有什麼不能讓陛下知道的,你丫就把嘴巴閉緊點。 」 外面隱約傳來女人的聲音,順公公不敢隱瞞,只得硬著頭皮稟道:「啟奏皇爺、娘娘,中宮王娘娘鳳駕儲秀宮。」 「她來做什麼?」朱翊鈞聲音冰冷,早已和王皇后沒有丁點夫妻情分。 鄭楨卻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 以王皇后的性子,隨便激她幾句肯定會炸起來吧,正愁廢后的理由不夠充分,恐怕自己坐上正宮之位有點名不正言不順,呵呵,這下好了…… 「請王娘娘進來。」鄭楨淡淡的道。 王皇后疾步走進,高聳的顴骨部位兩團紅暈,緊緊閉著嘴巴,法令紋極深,眼睛裡有種病態的亢奮。 朱翊鈞看也不看她一眼。 鄭楨站起來迎了兩步,笑嘻嘻的:「皇后娘娘鳳駕光降,本宮理應親自迎接,奈何要服侍陛下,就不能遠迎了,還望娘娘恕罪。」 話裡話外帶著刺兒,不僅皇后娘娘的稱謂極具諷刺,說到陛下在儲秀宮,更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無情踐踏。 換成以前,妒火中燒的王皇后早就炸刺兒了,可今天她只是淡淡一笑,緩步越過鄭楨,朝朱翊鈞盈盈道了個萬福:「陛下,臣妾有極為機密重大之事欲當面密奏,乞退左右。」 「有什麼你就說唄。」萬曆非常不耐煩,明明過幾天就要廢后了,現在還來聒噪,真不知趣! 王皇后非常堅持:「乞退左右。」 鄭楨連忙朝太監宮女使眼色:「既然王娘娘有機密啟奏聖上,你們還不快走?站在這裡礙眼啊?」 太監宮女們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最為鄭楨心腹的小順子。 鄭楨惡狠狠的瞪了王皇后一眼:既然你自己作死,本宮便成全你!把眾人攆走,無非是準備在陛下面前哭訴哀告,當著眾人又放不下皇后的身段,有用嗎?哼哼哼,要讓你惹得陛下生氣,那還不容易? 萬曆側著臉,極不耐煩的催促:「有話快說,朕今個兒不大舒服。」 王皇后噗通一聲跪下,膝行向前,攀著萬曆膝蓋,正當萬曆皺眉、鄭楨冷笑時,說出一段石破天驚的話來:「陛下,臣妾打聽得一個滔天的秘密,敢以身家性命保證,鄭貴妃所生之皇次子朱常洵,並非陛下骨血!」 噗~~萬曆被氣得樂了,低下頭瞅著王皇后,只道是這女人得了失心瘋。哪年哪月哪日皇帝和嬪妃同房,宮裡都有記錄,這個是做不了假的,再說朱常洵長得和他挺像,根本無從懷疑。 鄭楨也笑,兒子是誰的,娘還能不清楚?王皇后這是作死呀! 順公公的臉色卻有點變了,他想起朱常洵出生的日子,倒推回去,貌似鄭貴妃和秦林私下會過面,莫非…… 「你瘋了。」萬曆冷冷的看著王皇后,準備叫人把這瘋婆子拖走。 王皇后突然跪直了身子,厲聲道:「臣妾懇請陛下滴血驗親,若果真是陛下骨血,臣妾自請出家修道,將皇后之位讓與鄭楨!」 圖窮匕見! 萬曆和鄭楨對視一眼,兩人都笑了。 廢后不算太難的事情,明朝中後期制度,為免外戚干政,皇后往往出自中小官員家庭,外戚沒什麼勢力,要廢后的阻力也小。 但是,畢竟有夫婦倫常,無緣無故廢后,將來史書上如何評價萬曆此舉?鄭楨本有奸妃的名聲,皇后之位未免坐得名不正言不順,那就更尷尬了。 現在可好,王皇后自己豁出去,那就徹底讓她死心,請她乖乖的退位讓賢,去修道做道姑吧!萬曆不必擔負廢后的壞名聲,鄭楨坐上皇后之位也顯得名正言順。 驗就驗!鄭楨底氣十足,將一隻乾淨的碗拿出來。 萬曆先取了小刀,割破手指滴了幾滴血,在碗底匯成一小灘。 鄭楨又命順公公出去,把小主子帶進來。 「難道我猜錯了,娘娘並沒與秦侯爺……」順公公心頭直犯嘀咕,把朱常洵帶進了房裡。 「孩兒,乖,只割手指滴一滴血。」鄭楨哄著朱常洵,這孩子聽說要割手指,又哭又鬧扭著身子掙扎,終究犟不過他娘,被鄭楨用刀尖在指頭上刺了一下,擠出血滴進碗中。 王皇后假裝鎮定自若,其實心中早已打起了鼓,她這也是孤注一擲了,還事先屏退服侍的太監宮女,否則就算真查出朱常洵不是萬曆的骨血,萬曆也要恨她一輩子。 萬曆和鄭楨信心十足,仍然情不自禁的要去看碗中血滴。 疑神疑鬼的順公公更不消說了,兩隻眼睛瞪得凸出來,直勾勾的盯著碗底,如果目光可以是實質,那碗底早就被他瞪穿了。 原來萬曆滴進碗底的血聚在碗底,朱常洵的一滴血順著碗壁往下淌,漸漸兩種血碰到了一起。 血能相融,便是親生父子,若不能融,便是另有別情! 兩滴血漸漸交融,鄭楨和萬曆的笑容越發自信,而王皇后的臉色已變作煞白,只覺兩條腿軟得厲害,幾乎就要癱倒在地。 突然眾人的臉色變了:就在燈火照耀之下,即將融入碗底的那滴血,與萬曆鮮血相觸的邊緣部分,竟然在漸漸凝結,而且越來越明顯! |
一一三八章 困獸猶鬥 紫禁城,養心殿。 萬曆皇帝朱翊鈞的心情不錯,用玉調羹將清涼消夏的酸奶飲子送入口中,有一搭沒一搭的翻看著奏章,往日那些刺眼的詞兒都沒有出現,歌功頌德之聲則不絶於耳,說什麼收復平壤,揚我國威,俱是列祖列宗威靈庇佑,聖天子在位,所以戰無不勝。 顯然,這是因為和清流舊黨達成了政治上的妥協,萬曆也知道這些人將來還是會唧唧歪歪,但至少現在能消停下來,更何況,國本之爭也以他的勝利告一段落。 本來嗎,國本之爭是絶對不會這麼快就有結果的,原來的歷史上,足足爭論了十五年才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如果到福王朱常洵之國離開京師,徹底宣告爭位失敗,則又過了十三年。整整二十八年裡,宮裡宮外、在朝在野,都圍繞著這件事爭執不休,正兒八經的朝政乃至軍國重事,反而扔在一邊沒人管。 不過因為秦林的緣故,國本之爭提前告一段落。 秦林利用國本之爭拖延時間,轉移朝野焦點,在朝堂翻雲覆雨,獲取了足夠的政治利益,但別人也不是傻瓜,尤其是舊黨清流目為文膽的顧憲成,敏鋭的意識到如果在立儲問題上繼續和萬曆僵持下去,只會導致王國光、曾省吾、戚繼光、潘季馴這些原江陵黨大臣,現在的秦黨幹將繼續坐大,從而陷舊黨清流於更加不利的境地。 歷朝歷代但凡黨爭一起,眾人眼中唯權位而已,何況清流眼中向來是「不為同黨,即為仇寇」。為了對付秦林一黨,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竟接受了顧憲成的建議,完全放棄了堅持的所謂禮義綱常,和萬曆、鄭貴妃達成媾和,默認冊立皇次子朱常洵為太子,只做表面上象徵性的諫阻。 萬曆心情能不好嗎?桀驁不馴的清流舊黨終於平息了爭議,鄭楨心滿意足,疼愛的次子朱常洵成為太子,他早就心花怒放了。 朝鮮那邊也捷報頻傳,秦林在平壤城下遷延十餘日始終不敢攻城,經略楊鎬一到,立刻攻拔平壤,擊潰兩倍數量的敵軍,又揮兵分道進取,即將廓清朝鮮八道,真是喜上加喜呀! 「這個楊鎬,還真是個不世出的奇才!」萬曆非常滿意,給楊鎬論功,從僉都御史晉陞為副都御史。 原來還以為只有秦林多次督師老於用兵,哼,根本是因為大明列祖列宗威靈和聖天子英明神武嗎,這個秦林,純粹是貪天之功為己有!看看人家楊鎬,只怕用兵比他厲害十倍! 萬曆又發了一道聖旨,御賜南京一座侯府給他,讓秦林不必進京述職,直接去南京侯府。 想到當年秦林格象救駕,還有南征北戰所立功勛,心頭還是稍稍有那麼點負疚,不過看了清流舊黨彈劾秦林的奏章,萬曆又覺得自己非常寬宏大量了。 至於江陵黨的諸位老臣,以及戚繼光這些人,慢慢都要冷落裁撤。楊鎬的奏章裡說了,戚繼光自恃功高,目無朝廷,口中每每提及故江陵相公如何恩遇相待……這種不知好歹的混帳,還是讓他早點滾蛋吧! ………… 幾家歡喜幾家愁,養心殿的萬曆喜氣洋洋,儲秀宮的鄭楨眉花眼笑,坤寧宮的王皇后則淒悽慘慘切切。 鄭楨本已封到皇貴妃,距離她這個皇后只剩下一步之遙,而王恭妃所生、她極力扶持的皇長子朱常洛在奪嫡之爭中黯然失敗,鄭楨所生的皇次子朱常洵被冊立為太子,對王皇后也就意味著她的正宮之位,已經岌岌可危。 事實上,白痴都能看出來,鄭楨接下來將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王皇后打入冷宮,自己取而代之! 儲秀宮那邊已經放出風聲:從來母憑子貴,朱常洵已冊立太子,王皇后又無子,要是稍微識相點,就該自己去位,免得被趕下來,臉上不好看! 局面如此不妙,坤寧宮一片淒風苦雨,王皇后的心腹宮女太監們全都惶惶不可終日,那些心思靈便點的就四處託門路,鄭娘娘身邊那些炙手可熱的位置就不用想了,至少換到別的宮室,總不能陪著主子發霉吧。 只苦了那些不得不陪在王皇后身邊的貼身宮女,就過得戰戰兢兢了。這位主子在李太后和萬曆跟前裝賢慧,其實心裡面憋著邪火呢,服侍的奴婢稍有差池,便被她藉故嚴懲,這些年死在鞭杖之下的宮女太監都有兩位數了,最近娘娘心火尤甚,沒事兒可別湊過去獻慇勤,搞不好馬屁拍在馬腿上,惹來殺身之禍! 所以當皇后身邊的王尚宮領著個蠟黃臉兒的生面孔宮女,朝宮室裡走的時候,宮室內外的宮女太監就暗嘆一口氣:到底是王皇后從娘家帶過來的陪嫁丫鬟,這時候了也就她還會忠心耿耿的貼上去吧。 王皇后正坐在紅木雕花龍鳳床上生悶氣,這幾年她更瘦了,顴骨顯得更高而突出,鼻翼到嘴角的法令紋也比以前加深,完全成了個深宮怨婦。 看見王尚宮進來,王皇后就喚著她小名,斜著眼睛瞅她:「金*釧,你跑到哪兒去了?哼,眼瞅著本宮這裡不行了,就想著去攀高枝?你們、你們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註:「串」) 說到後來,王皇后咬牙切齒,胸口劇烈的起伏,拿手指頭朝宮室裡站著的每個宮女指指戳戳。 宮女們都膽顫心驚,娘娘這明顯是拿王尚宮發洩,任誰都知道,別人可以攀高枝、走門路,唯獨這個她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鬟絶對不可能。 「去,去,都出去,娘娘心頭不舒服,都杵在這裡算什麼事兒?」王尚宮朝宮女們使眼色,把他們通通打發出去,然後撲通一聲跪下:「娘娘息怒……」 王尚宮帶來那蠟黃臉宮女還直挺挺的杵在那兒,沒動彈。 王皇后想發洩正愁找不到的靶子,這下一股腦兒朝著宮女發洩:「你是什麼人,見了本宮為何不跪?金釧,你好好教她規矩,先打四十鞭子!」 奇了怪了,今天這宮女沒有像以前慘遭毒打的同伴那樣跪地求饒,或者痛哭流涕,而是輕輕笑了一下,不慌不忙的走到梳妝檯前面,沾著銅盆裡的清水洗臉。 「你、你敢擅用御用之器,來人吶,拖出去打死……呃,」王皇后說到這裡,忽然驚訝的睜圓了眼睛:「秦夫人?」 洗去黃色的染料和小修飾,露出風姿若仙的容顏,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昔日的相府千金、現在的秦府三夫人張紫萱! 明代命婦每年正旦節日入宮朝賀,秦府向來是三位夫人一起來,所以王皇后認得張紫萱。 相府千金的微笑透著神秘的意味。 「你、你來做什麼,你們把本宮害得還不夠慘?」王皇后色厲內荏的叫著,比什麼時候都心虛,生怕張紫萱是來告知那個她最害怕聽到的消息,接著又驚又懼的看著王尚宮:「金釧,你、你也跟他們一起來害本宮!」 王尚宮重重的磕了個頭:「娘娘,婢子在槿黛女醫館治病,聽到秦夫人說的一些話,事關娘娘宮闈隱秘,所以不得不帶來與娘娘分說。」 王皇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莫名其妙的看著張紫萱。 相府千金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紙卷打開,不徐不疾的念道:「皇后喜,得由卑賤,登顯尊極,竟心懷怨憤,數違教令,既無〈關雎〉之德,且有呂、霍之風,不能撫循皇子、訓長異室,豈能承天命而奉祖宗,領袖六宮而母儀天下?」 王皇后的臉色蒼白如紙,緊咬的薄嘴脣沒有一絲血色,整個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她閨名王喜姐,這篇文不是別的,正是她最害怕的宣布廢后的聖旨!張紫萱還沒唸完,後面必定是「收皇后印璽,退避中宮,另遷別院」的話頭了! 「不要、不要唸下去!」王皇后雙手摀住耳朵,害怕到了極點,鄭楨的性情如何,大家心知肚明,她如果失去皇后位置而被打入冷宮,恐怕餘生幾十年將會生不如死。 張紫萱柔聲道:「娘娘,這是陛下令右都御史耿定向所作的聖旨底稿,不過還沒有明旨頒發,您今晚還能繼續睡在坤寧宮的。」 王皇后的心臟一下子被揪住,整個人的精神徹底垮了:「不、不,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王尚宮也淚流滿面,再次重重磕了個頭:「娘娘,現而今只有秦侯爺、秦夫人能救咱們了。」 對、對,王皇后像撈到了救命稻草,不管不顧的撲向張紫萱,再也顧不得皇后之尊,噗通一聲跪下,牽著她衣角苦苦哀求:「秦夫人大發慈悲饒我一命,將來結草啣環,做牛做馬報答恩典……」 相府千金深邃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快意,哼,你杖斃宮女太監的時候何等威風凜凜,現在裝可憐,誰真要同情你,那才瞎了眼! 臉上自是不動聲色,笑嘻嘻的雙手將她扶起來:「事到如今,也只好把這宮闈隱秘告知娘娘,或許還能因此而有一線生機,但願娘娘將來,勿忘今日之事!」 王皇后已被逼到懸崖邊上,再沒有任何退路可言,她指天畫地的發誓,甚至要焚香祭天,和張紫萱結為姐妹。 張紫萱哪裡信這套?不過是故意吊王皇后胃口而已,這就在她耳邊輕輕的低語幾句。 「真、真的?」王皇后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張紫萱鄭重其事的點點頭:「事關重大,萬無虛假,如有差池,皇后固然有罪,難道小妹和拙夫就能置身事外嗎?」 王皇后咬著牙齒,眼神卻有一絲喜色:「那賤人焉敢如此,哼,自取其死!」 |
一一三七章 民貴君輕 尼瑪! 據守朝鮮王京漢城的鄧子龍、劉綎,得知新任經略居然是楊鎬,都忍不住破口大罵。他們曾和楊鎬共事,深知此人器量狹小、志大才疏,實乃當代馬*謖,他到朝鮮來做經略,恐怕大夥兒都要跟著倒霉。(註:「速」)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 尹賓商搖著折扇,倒是氣定神閒:「劉鄧兩位將軍,照理說我家侯爺被撤了督師職司,晚生又何必帶著瀛洲兵馬在這裡陪著楊經略玩,只該揚帆遠去;但兩位將軍在此為國盡忠,瀛洲兵萬不能離此而去,便陪兩位守漢城,以待秦侯爺歸來吧。」 「多謝秦侯爺、尹先生高義!」鄧子龍、劉綎大喜,心頭則稍微有點犯嘀咕,秦督師還能回來嗎? 尹賓商搖了搖扇子,臉上露出神秘莫測的微笑:不僅能回來,而且到時候…… …… 尼瑪! 平壤城日軍指揮部風月樓,被得意洋洋的楊鎬以勝利者的姿態進駐,在聽到經略大人部署的下階段作戰計劃之後,戚繼光、李如松、麻貴三位將帥同時在心頭大罵。 楊經略果然是不世奇才,他提出趁日軍大敗潰逃,明軍攻拔平壤之後士氣旺盛,立刻分道進兵,不給日軍喘息之機,盡快剿滅日軍殘部,廓清三都八道。 戚繼光等人心頭明鏡似的,日軍確實疲憊不堪,可明軍連續強攻堅城,難道就不疲嗎? 更何況日軍雖敗,仍有八萬主力部隊,倍於明軍,若明軍集中兵力,憑藉戰鬥力的優勢,自然能穩操勝券,但要是分兵多路,就有被日軍憑藉兵力優勢各個擊破的危險。 戚繼光無可奈何,只得以平倭總兵官身分,出列好言相勸:「啟稟經略,我軍戰力雖強,數量遜於日寇,合該集兵一處,如若多路分兵,是取敗之道也,還望經略三思。」 就奴兒哈赤都忍不住了,眼中精光一閃,試探道:「楊經略,末將以為我軍兵少,宜聚不宜散,真個分兵大舉,則日寇大可任你幾路來,我只一路去,集中兵力將我軍各個擊破。」 分兵多路與集中兵力的作戰思想,在平壤風月樓提前交鋒,如果歷史按照原本的軌跡繼續發展,二十七年後的薩爾滸之戰,升任兵部左侍郎的楊鎬經略遼東,以十餘萬大軍分四路直搗後金老巢赫圖阿拉,卻被奴兒哈赤將八旗兵力六萬餘集中使用,把明軍各個擊破。 決定國運乃至文明盛衰存亡的關鍵戰役,就這樣被楊鎬生生斷送。 二十七年前,楊鎬和奴兒哈赤提前交鋒,卻是在朝鮮平壤的風月樓中,一個是平倭禦寇的遼東經略,一個是自請助戰的建州將軍。 楊鎬心頭火起,戚繼光是總兵官,好歹給他三分薄面,奴兒哈赤區區韃官也來聒噪,他勃然大怒,厲聲叱道:「咄!你個韃官,懂得什麼兵法精要,也敢在本經略面前大言不慚,豈有此理,若不是看你自請助戰,還有幾分報效天朝的忠心,這就亂棍打出!」 奴兒哈赤很委屈,心說我也經常看三國演義嗎,上面的計策都倒背如流了,你咋說我不懂兵法? 楊鎬殺雞給猴看,見將官們再不敢有異議,得意的拈鬚笑道:「朝中聖天子只等我等將捷報傳回,既有拳拳忠心,何不早日克功定難?遷延時日,如何對得起君恩深重?日寇已然喪膽,來日各將分道進兵,早早奏捷還朝!」 傻子都知道楊鎬求勝之心如此急切,乃是急於蓋過前任督師秦林的鋒芒,只有以更加輝煌的勝利,才能避免別人說他純粹是搶了秦林的功勞。 作為一軍統帥,以此為指導作戰的思路,顯然大錯特錯。 可諸位將帥毫無辦法,楊經略把「遷延避戰」、「不忠於國」、「玩忽懈怠」等帽子一頂頂的扣下來,大夥兒別無他法,只能服從他的瞎指揮。 只看誰倒霉,成為這種錯誤思路的第一個犧牲品吧。 …… 不得不說,遼東鐵騎實在夠倒霉,中槍的是李如松。 李如松奉命率軍向已經落入明軍之手的漢城急進,沿途擊潰不少日軍,殊不知日軍已經向他佈設了陷阱。 充任先鋒的*查大受以五百鐵騎在碧蹄館擊潰了小股日軍,李如松率本部三千鐵騎緊隨其後,結果陷入日軍重重包圍。(註:「渣」) 小西行長、黑田長政、毛利元康,率領三萬多日軍,以十倍兵力圍攻李如松部! 李如松浴血奮戰,陣斬日寇有名大將十餘員,殺傷日軍八千,自身也付出慘重傷亡,游擊將軍李有聲以下,遼東鐵騎陣亡兩千五百餘人,要不是副將楊元和炮營及時趕到,李如松本人都有可能戰死沙場。 從此各軍梭巡不前,對楊鎬的命令陽奉陰違,戰場形勢每況愈下,明軍將士切齒痛恨這位經略,同時懷念秦督師: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何況豬一樣的楊鎬不是隊友,是隊長! 而名護屋的豐臣秀吉,乃至侵朝日軍的各軍將領,盡皆喜笑開懷,明軍統帥從戰無不勝的秦林,換成了戰無不敗的楊鎬,所有日軍都得感謝天照大神實在是太眷顧日本了,這樣下去,大概征服唐國四百州,也不是沒有希望吧。 親者痛、仇者快。 …… 大營之中,奴兒哈赤坐在自己營帳,費英東、何合里等心腹團團環繞,人人哂笑不已。 「見秦督師、戚虎帥這般了得,俺只道天朝人物都賽如神仙,卻原來也有楊鎬這般角色,居然還出任經略!」額亦都哈哈大笑,全然沒把楊鎬當回事兒。 安費楊古也道:「我也聽得明朝兵將自己說,他們朝中如秦督師這般的其實沒幾個,倒是楊經略遍地都有,哈哈哈。」 奴兒哈赤神情傲然:如果明朝大臣盡是秦督師,則從今往後稱臣納貢不敢有半分異心;但要是楊鎬這等膿包充斥朝堂,饒是明朝有百萬大軍,取他中原花花江山又有何難哉! 當夜,貪狼星妖芒大盛,星光直逼紫微垣…… …… 星月清輝之下,白霜華白衣勝雪,與秦林肩並肩依偎著,深邃的眸子凝視夜空,面帶憂懼之色:天象所變,非為一人,乃氣運所變遷也! 秦林也睜著眼睛看天空,卻看不出什麼門道。 他在回京的路上收到了京師方面的消息,萬曆皇帝朱翊鈞冊立皇次子朱常洵為太子! 舊黨清流沒有阻攔,僅僅是不疼不癢的上了幾道奏章,表明他們維護道義綱常的姿態,為什麼楊鎬突然取代秦林,也就有了最合理的解釋:清流舊黨已經暫時放棄了國本之爭,全力對秦黨開火,而萬曆與舊黨達成妥協之後,朝鮮又大局已定,也就沒有了繼續用秦林的必要! 正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只不過,秦林會甘願做萬曆手中的弓、牽著的狗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極目天外,銳利的目光彷彿衝破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看到了很多很多:活不下去的農民揭竿而起,人潮衝擊著官署,往日高高在上的衙門,在洪流中像即將沉沒的小舟;留著金錢鼠尾的野蠻人,瘋狂的屠殺著文明,占據肥美的土地,把原來的主人變成奴隸,並強迫他們改變髮式和衣冠,用文字獄來摧殘他們的思想,妄圖世世代代做這片土地上的奴隸主。 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老先生,為了名節投水自盡,卻嫌水太涼,爬起來投降異族做了高官;鐵甲森然的將軍,本應執干戈以衛社稷,竟投靠異族,心甘情願充當屠戮同胞的利刃。 要讓這一幕幕發生嗎? 不! 秦林用力的握緊了拳頭。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什麼接受聖旨還朝?」白霜華側著頭看秦林,清脆的語聲帶著質問:「難道你忘了孟子說過的,民貴、社稷次之、君最輕?」 在崖山,蒙元滅宋之古戰場,秦林率艦隊擊敗了西班牙人,於此象徵文明沉淪之地,將日漸傾頹的氣運再次扶起! 同樣在崖山,秦林以民貴、社稷次之、君最輕,說服了一心希望推翻明朝,重建龍鳳政權的白霜華。 現在,白霜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拋出了同樣的問題,清冽深邃的眸子,逼視秦林雙眼。 秦林毫不遲疑:「我招五峰海商,平漠北南疆,所作所為的每一件事,可以為了百姓為了社稷為了自己,但絕對不愚忠於朱翊鈞。天下,有德者居之,失德,則獨夫民賊而已,人人得而誅之!」 這番話擲地有聲,尤其是毫不避諱萬曆的名諱,已然將秦林心跡表露無遺。 白霜華眼中精光爍爍,這才是她要的英雄豪傑,她的夫君!屈身事君、委曲求全,放著男兒大好事業不做,就為了搏個忠臣之名,那才是可笑至極! 陸遠志、牛大力和更多的親信從草叢中走出,聽到秦林剛才近乎叛逆的話,人人臉上不是緊張,而是如釋重負。 他們早等在這裡,請白霜華出面探明秦林的心跡,現在終於有了明確的答案。 「何必如此?」秦林淡淡一笑。 陸遠志被眾人推出來,胖子抓著頭髮賠笑:「秦哥在平壤城牡丹峰下,揮淚惜別全軍將士,嘖嘖,岳元帥再世、于閣部復生啊,所以大夥兒心頭泛起了嘀咕……」 「我裝的。」秦林咧著嘴笑,露出八顆白牙。 |
一一三六章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日寇第六軍妄圖完成對戚繼光所部的全面包圍,自東面朝西北方向插入太遠,秦林指揮李如松麾下遼東鐵騎、麻貴麾下西軍驃騎對其穿插分割,戚金率五千薊鎮新軍正面突擊,一戰將其消滅大部。 軍團長小早川隆景率殘部狼狽逃竄,在其餘五軍接應下退回平壤城中。 秦林和戚繼光在牡丹峰下勝利會師,兩雙大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三軍歡聲雷動;與此同時,困守平壤城的日寇,耳聽城外歡聲,目睹明軍軍容,盡皆失魂喪膽。 秦林故作驕敵之計,令戚繼光狂飆突襲,讓加藤清正乃至豐臣秀吉「識破」他急於克復平壤的用意,接著日寇就會自然而然產生消滅大明虎帥的計劃,令朝鮮中部的第四五六軍北上,給了明軍仁川登陸直取漢城的寶貴戰機! 戚繼光非常完美的執行了這個計劃,攻拔牡丹峰的雷霆電掣,強襲平壤城的猛烈進擊,連續猛攻之後的頓挫,都表演得十分到位,令日軍步步入彀。 如果說這次秦林是最佳導演,戚虎帥絕對是最佳男主角! 這個樸實如老農的統帥,憨厚的笑臉上帶著一絲外人難以察覺的狡猾,誰說將軍只有一面?真的憨厚老實,能在張居正面前口口聲聲自稱「門下小的沐恩」?其實戚帥才是扮豬吃虎,騙起人來厲害著呢! 目前秦林麾下有兩萬薊鎮新軍、一萬遼東鐵騎、一萬西軍驃騎,俱是披甲精銳,另有配合作戰的朝鮮軍兩萬,但戰鬥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能當輔兵使用,朝鮮方面組織的民夫數萬,協助大軍搬運糧草、安營紮寨。 城中日軍六個軍,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已經損失了松浦鎮信部,小早川隆景的第六軍也損失慘重,其餘四軍基本保持完整,共計九萬兵力。 光看數據,日軍仍占據兩倍優勢,可日軍戰鬥力本來就略遜於明軍,又是後路被切斷的絕境,士氣和戰鬥力都低落到相當可憐的程度,而且騎兵部隊既缺乏質量也缺乏數量,所以根本不可能在野外和明軍作戰。 事實上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軍隊,在後路被切斷之後都會發生崩潰,日軍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經歷百年戰國時代淬煉的結果了。 秦林並不與日軍決戰決勝,一連好幾天,四萬大軍甚至不肯包圍平壤城,只在北面以牡丹峰為依托,擺出副「我要攻城了,你快滾吧」的架勢。 兵法有云,圍三缺一,秦督師這是圍一缺三,東南西三面都給日軍留著,坐等他們跑路。 平壤城的朝鮮士民都摸不著頭腦,只道是這位督師遷延避戰。 日軍小西行長、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等首腦卻氣得快哭了,李如松和麻貴麾下兩萬精騎,戚繼光的薊鎮新軍也編有騎兵,日軍只要從平壤城往外跑,鐵定就是個慘遭追殺三百里的小受命! 守城?更可笑!後路都斷了,還守個屁呀!明軍擺明了就是欺負他們後路斷絕、身處死地。 秦林弄了把躺椅,睡在牡丹峰上晒太陽看風景,時不時朝城裡轟兩炮,跟奧特曼打小怪獸似的,要把日軍活活玩死。 不管出城決戰還是逃跑,日軍都是啥時候出城啥時候死;留在城裡,後路被斷,一天比一天衰弱,再撐下去還是個死。 平壤城這九萬日軍,被秦督師來這麼一出,就跟孫猴子被壓在如來佛的五指山下,不但動彈不得,生死存亡也由不得他們了! 明軍甚至在牡丹峰上,面朝著城裡撒尿,而日益沮喪的日軍,開始還暴跳如雷,到後來都沮喪到懶得理會明軍挑釁了。 日軍也在瘋狂的增援,朝鮮南部的兩個軍就在往漢城方向移動,試圖打開通路恢復和北方六軍的聯繫。但漢城城池高厚,瀛洲陸戰隊和劉綎、鄧子龍都非弱者,還有朝鮮本地士民的傾力協助,恐怕平壤日軍的墳都長草了,他們都還頓兵漢城腳下呢! 所有人都認為,明軍的勝利只是個時間問題。 直到傳旨天使和新任遼東經略楊鎬的到來。 楊鎬生得白面黑鬚,以僉都御史出任遼東經略,感覺勝利唾手可得,他顯得格外趾高氣揚,在接到聖旨之後飛馬趕到平壤城下,累得人馬疲乏,仍然有著病態的亢奮,迫不及待的在牡丹峰下召集全軍將士宣布聖旨: 秦林平臺召對大言炎炎,自稱五月平朝,實則在遼陽遷延不出,所行多狂悖,實有負君恩,念其曾有微勞於國,不予加罪,即刻交卸回京述職。楊鎬以僉都御史銜任遼東經略,大明在朝鮮兵將一律受其節制,務必盡忠報國,殺敵立功,切不可玩忽懈怠。 戚繼光、李成梁、麻貴等將帥的心頭,頓時一萬匹草泥馬呼嘯而過,任誰都知道日寇已經日薄西山,平定朝鮮只在旦夕之間,現在來更換統帥,不就是卸磨殺驢嗎?這楊鎬急吼吼的趕到遼東,無非是搶功而已! 脾氣火爆的戚金,彷彿看到了當年進擊圖門汗勝利在即,萬曆突然發聖旨召回戚繼光,大帥盔頂紅纓隕落的那一幕,忍不住按劍喝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俺們前方拼死拼活,直恁地不值錢!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秦督師明明有功無罪!」 戚繼光竟沒有喝止這個姪兒,他胸中同樣有烈焰在燒,委曲求全,忍辱負重,竟是這般結局,這個朝廷還有良心嗎?秦督師若去,下一個就該輪到自己,輪到苦心經營,執干戈以衛社稷的薊鎮新軍了吧? 李如松、麻貴對視一眼,心有戚戚焉。 祖承訓、佟養正這些遼東將領同樣不是個滋味兒,要不是朝廷瞎指揮,祖承訓能在平壤大敗虧輸,平白丟了部下兩千多條性命?這又來了! 就連朝鮮國王李昖和他的大臣們,也搖頭嘆息,為秦林不值。固然這位督師有狠敲竹槓的時候,但他也扎扎實實打敗了日本人,光復了漢城,剛剛露出勝利曙光之際換了這位楊經略…… 楊鎬見眾將竟遲遲不上前接旨,嚇了一跳,臉色頓時發白,後退半步,色厲內荏怒視秦林:「秦侯爺,你、你可是要率眾抗旨嗎?」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戚金吼了起來,全軍一陣騷動,無數勇士怒髮衝冠。 楊鎬的臉色更白了。 秦林苦笑著搖搖頭,推金山倒玉柱接過聖旨:「微臣叩謝聖恩!楊經略請放心,本侯這就辦理交接,請您善待麾下將士,戒驕戒躁、奇正相合,早日克復朝鮮三都八道!」 李昖、李山海、柳成龍等朝鮮君臣的眼睛又酸了,他們曾經抱怨過秦林,但當這位秦督師真的要離開時,又忽然發現很捨不得他走。 秦林又用目光掃過眾位將帥佈滿征塵的臉,又遙望那些執干戈以衛社稷的明軍士兵,含淚央告楊鎬:「本侯麾下這些將士,都是為國出過力流過血的,粗人不知禮節,若有些許疏失,還望經略看在本侯面上,多加擔待。」 「本官自然曉得。」楊鎬有些厭煩不耐。 戚繼光虎目中眼淚打轉,戚金直要把滿口牙齒咬碎,眾將官只覺心頭堵了塊大石,呼吸變得不暢,從來流血不流淚的硬漢,此時眼眶子酸得厲害。 六軍黯然,旗幟低垂。 秦林大步流星走下將臺,帶著錦衣親衛整裝待發,又打馬而前,朝全軍將士做了個羅圈揖:「諸君,保重,保重!秦某去也!」 全軍將士眼中,留下了他遠去的蕭索背影,大約朱仙鎮上岳元帥、京師城頭于閣部,也就是這般吧。 不知是誰,強忍著的熱淚終於滾落。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 乙密臺,鳩占鵲巢的楊鎬意氣風發,部署軍略:「平壤城中日寇喪膽,正宜全力攻拔,明日全軍強攻平壤,務必克名城、摧頑敵!」 眾將大驚,一片聲的反對,日軍後路斷絕,現在輕輕鬆鬆就能困死他們,明軍已處不敗之地,為何要去進攻堅城,消耗自己的有生力量,為日軍突圍創造機會? 楊鎬袍袖一揮,戟指罵道:「咄!莫非汝等還想遷延時日,以待秦林起復?他以重賄結好汝等,本經略悉數曉得,現在誰敢不從軍令,莫怪本經略尚方寶劍無情!」 秦林輕取漢城,造成今日之極端有利局面,楊鎬急需用一場大勝來證明自己,不惜消耗將士的鮮血與生命。 第二天,平壤城中的日軍見明軍竟發起了攻堅戰,小西行長、加藤清正、小早川隆景等將領全都笑得直跌腳,慶祝自己逃出生天。本來明軍什麼都不必做,就能把他們困死在城中,但現在顯然有了轉機。 楊鎬強令全軍攻堅,明軍連續三天強攻,付出無數犧牲,連騎兵也被急於求成的楊鎬逼迫去攻城。 人困馬乏之際,日軍全力向南突圍,明軍追擊一段距離就無力再走,只擊潰日軍少數後衛部隊。 楊鎬卻得意洋洋的進駐平壤,同時向國內飛章告捷:秦林玩忽職守,頓兵堅城之下不思進取,遼東經略楊鎬一到,即攢促六軍全力攻堅,碧血橫飛戰旗飄,三日即擊敗九萬日軍,攻拔朝鮮北都平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