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數月後,還是那處雅致的小竹樓中,公子襄半閉著眼躺在逍遙椅上,身子隨著逍遙椅的搖動而微微搖晃著。風塵僕僕的筱伯像往常一樣把一疊帖子放到桌上,然後搓著手說:“公子,上次那位尹姑娘想見見你,親自向你道謝。” “不必了。”公子襄懶懶地應著,依然沒有睜眼,“金陵有消息嗎?” “正如公子所料,船泊司遷到金陵的消息果然是假,而柳公權手中的商鋪本來就不少,再加上高價接下了咱們的鋪子和民宅,吃得實在太多了。就算鋪價最高漲到原來的四五倍,他依然未能全身而退,至少有一半的鋪子砸在了手中,算起來不僅沒賺錢,還小虧了一些。不過由於他用商鋪做抵押,從通寶錢莊借了幾百萬兩銀子又投入商鋪,鋪價一跌,費掌櫃借給他的銀子全變成了死賬。而通寶錢莊乃皇家錢莊,國庫收入也多存在那裡。它一旦出現巨額虧損,必將動搖國家根基。因此福王無奈,與眾臣商議後,只得假戲真作,不合情理地在金陵新設一船泊副司,這才讓柳公權從金陵商鋪市場中全身而退。” “荒唐!”公子襄驀地睜開眼,“有杭州船泊司在前,金陵船泊副司豈不是多余廢物?白白養活一大幫閒人?” “是啊,”筱伯嘆道,“為了把通寶錢莊的巨額死賬救活,以福王為首的權宦不惜把假話編到底,在金陵設船泊副司引江南那些不明就裡的愚夫入彀,接下了柳公權手中的商鋪,把通寶錢莊和柳公權的巨額虧損全轉嫁到江南富商財主頭上,只有少數人在這場風波中一夜暴富,而大多數參與商鋪買賣的商賈最後都輸得一貧如洗,有不少人甚至為此背上了巨額債務,最後只得上吊自殺,弄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公子襄的身子停止了晃動,眼裡閃過一絲不忍,遙望虛空黯然道:“筱伯,你說咱們借柳公權之局巧取數十萬兩銀子,是不是也算害別人家破人亡的幫兇?這是不是有違天理?” “公子千萬別這麼想,”筱伯忙道,“旁人不理解公子,但老僕卻是知道,公子的所作所為正是在替天行道,你取的每一兩銀子,都替天下人花到了最該花的地方。” “替天行道?”公子襄苦澀一笑,“天若有道,何需我千門雲襄?” 筱伯理解地點點頭,又拿出一本厚厚的賬薄遞到他面前,安慰道:“就算公子不取這數十萬兩銀子,它也會落入柳公權之手。再說公子首創的這個組織,顯然比柳公權和那些江南富戶更需要這些銀子。有了這幾十萬兩銀子,咱們不僅可以維持它運轉數載,甚至還可以再在全國各地新開十幾處分堂。” 公子襄接過賬薄,輕輕撫摸著那冊厚厚的薄子,神情就像是在撫摸著自己的孩子,眼裡滿是欣慰和關愛。那冊厚厚的薄子封面上,有珠圓玉潤的三個大字——濟生堂! 《全文完》 ———————————————————————————————— |
千門公子(八)、連環劫 “你不是公子襄!你是誰?”沈北雄吃驚地盯著白衣公子,瞠目質問道。公子襄不懂武功,這在江湖上早已不是秘密,而以方才震開沈北雄手指的那份功力,眼前這位白衣公子絕對是江湖上罕見的高手! 白衣公子沒有否認,只淡淡笑道:“我是誰有什麼關系呢?既然沈老板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公子襄,那就請回吧,別打攪了我的清靜。” 沈北雄雙眼似欲噴出火來,鼻孔裡冷哼一聲:“就算你不是公子襄,也是他的同黨,既然我來了,你還想脫身麼?”說著對隨從一招手,“給我拿下!” 兩個公門高手一左一右抓向白衣公子胳膊,一出手便是北派“分筋錯骨手”,卻見白衣公子雙臂微動,巧妙脫出兩名公門高手掌握,跟著大袖橫掃,竟把兩名公門好手逼退數步。沈北雄見狀臉上不禁露出凝重之色。要知道那兩個公門好手乃是北派燕氏兄弟,是公門中頂尖擒拿手,已不知有多少黑道強人在他們二人手中,輕易就被擰斷了胳膊手腕。 “難怪敢戲弄沈某,原來身手如此了得,把沈某都騙過了。”沈北雄說著緩緩站起來,慢慢拔出腰間軟劍,迎風一抖,頓如銀蛇一般發出嗡嗡的震響。白衣公子眼裡露出凝重之色,衣衫無風而動,暗自戒備。 “看劍!”沈北雄一聲輕斥,軟劍直點白衣公子眉心,只見白衣公子右手往上一撩,竟以胳膊來格擋軟劍,沈北雄冷哼一聲,手腕下壓,意欲一劍卸掉他半隻胳膊,卻聽“叮”的一聲輕響,軟劍竟被對方的胳膊蕩了開去,跟著就見對方手腕一翻,一點淡若無物的刀光從袖中脫出,恍若月光一般直瀉而來。 “袖底無影風!”沈北雄大驚失色,軟劍連換了十幾個劍式才擋住那無孔不入的刀光,場中頓時爆出一陣“叮叮噹噹”的刀劍交擊聲。沈北雄應聲退出數步,盯著對方掌中那柄形式奇特的短刀,眼裡的驚詫已變成震駭,“你是金陵蘇家弟子?” 白衣公子漠然收起短刀,冷冷道:“金陵乃蘇家根基所在,不容外人撒野,即便你來自京中也不行。” 沈北雄心知蘇家乃江湖上屈指可數的武林世家,勢力比百業堂更為龐大,不過蘇家只做合法買賣,很少卷入江湖紛爭。柳爺也一再叮囑,能不招惹蘇家就盡量不要招惹。加之方才這一交手,便知自己奈何不了對方袖中短刀。就算與燕氏兄弟聯手,也將是個慘勝,如此一來就要與金陵蘇家正面開戰了。想到這沈北雄收起軟劍,呵呵笑道:“蘇公子誤會了,北雄此次來金陵不過是做點小買賣而已,來得匆忙,也沒來得及跟蘇宗主打個招呼,他日有機會定要親自登門拜見蘇宗主。” 說完沈北雄轉身就走,剛走出兩步卻又回過頭來,打量著白衣公子的模樣,他若有所思地點頭道:“蘇家幾位公子都是天下名人,不會做冒充公子襄的閒事,聽說只有蘇家大公子蘇鳴玉一向深居簡出,離群索居,但刀法卻是幾位公子中最高,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以後有機會,北雄定要再次討教。” “好說。”白衣公子索然端起了茶杯,他眼中有一種世家公子不該有的厭世和蕭索,這讓沈北雄有些奇怪,也正是這種獨特的悒郁氣質,才讓沈北雄把他當成了公子襄。 沈北雄領著燕氏兄弟從道觀中出來,二人心有不甘地問道:“咱們就這樣算了?”沈北雄冷冷一笑:“咱們這次的目標是公子襄,與蘇家的恩怨只好暫且記下。” 說話間三人來到觀外,幾個在外埋伏的兄弟忙上前詢問究竟。沈北雄對眾人一揮手:“快趕回金陵,咱們中了別人的調虎離山之計!” 雅風棋道館中的對弈開始進入了中盤激戰,二人緊盯著棋枰,神情越發肅穆專註。不知何時開始,隔壁有隱隱的琴聲悠然響起,為二人的對弈又增添了一分雅意。 盤中局面漸漸明朗,望著漸漸陷入苦鬥的黑棋,執白先行的柳公權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邊落子邊調侃道:“公子襄啊公子襄,就算你聰明絕頂,完全猜到我的目的和手段,可惜在老夫強大的實力面前,你依然無能為力。” 公子襄神色如常,似乎並不因自己的黑棋陷入困境而擔憂,甚至還有閒暇回應柳公權的調侃:“是嗎?你真以為自己已經穩操勝券?我既然能看穿你這局,自然就有應對之法。” 柳公權瞇起眼盯著公子襄:“我行動在前,手握大量低價商鋪,你如果也加入搶購商鋪的行列,自然會把價錢推得更高,幫我把手中商鋪順利地以高價賣出。如果你袖手旁觀,光江南這些富商也能讓我賺個對半,就算你對所有人說船泊司遷到金陵的消息有假,只要鋪價還在上漲,誰又會相信你這個千門公子呢?” “是啊,我阻止不了你,所以只好順應大勢,借你這東風分一杯羹。”公子襄意味深長地笑道。 “分一杯羹?”柳公權手拈棋子審視著對手,“這幾個月以來,任何大量吃進商鋪的買家我都讓人探過底細,其中並沒有可疑之人,不可能你搶購商鋪而我卻還不知情。你如何來分這一杯羹?” 公子襄沒有直接回答,卻指著漸漸進入收官階段的棋局道:“雖然從盤面看,白棋憑先行之利占了兩三子的優勢,但它卻有一處不為人注意的漏洞。” 柳公權仔細把全局細看了一遍,最後搖頭道:“我從一開始就占了先機,到現在盤面只余幾處官子,走到最後我會勝你兩子。” “是嗎?我卻不信!”公子襄說著啪一聲落子入枰,“我先在此開劫!” 柳公權胸有成竹地投下一子:“這劫早已在我算中,你翻不了天。” 公子襄淡淡一笑,輕輕把棋子投到早已算計好的位置,這一子出乎柳公權預料,他莫名其妙地望了望棋枰,又狐疑地看看公子襄,“這一手你棄掉十余子,豈不是輸得更慘? 公子襄迎著柳公權探詢的目光笑道:“你只關注金陵商鋪的行情,卻沒留意到更龐大的民宅市場,它也隨著你那消息水漲船高。我既然不願為你推高商鋪,就只有悄悄收購大量民宅,以遠低於商鋪的成本,我已立於不敗之地。” “民宅?”柳公權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落子提掉了公子襄十余子,頭也不擡地嗤笑道,“它價錢雖低,但數量太過龐大,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把它的價錢推高,況且民宅買主稀少,轉手很慢,就算它有所上漲幅度也有限得很,根本無法與商鋪的暴利相提並論。” “如果我把成片的民宅改造成商鋪呢?”公子襄笑問道。柳公權一怔,臉上終於變色。只見公子襄指著棋枰輕嘆:“你只知道多吃多占,卻忘了棋道中還有一種罕見情況,就算你盤面占盡優勢,也依然贏不了!”說著,公子襄緩緩把棋子點入早已算計好的位置,“我再開一劫!” “連環劫!”柳公權終於恍然大悟。圍棋中偶爾會出現這種罕見的情況,就是兩個劫爭同時出現,雙方又都不能放棄,那這局棋就會一直走下去,永不會分出勝負,一旦遇到這種情況,無論雙方盤面優劣,最終也只能以和局論,這就是俗稱的連環劫。公子襄棄掉十多子,成功抓住了柳公權這個盲點。 見柳公權一臉懊惱,再無法落子,公子襄終於投子而起,負手笑道:“這局棋你苦心孤詣,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卻為一小小的連環劫所阻,無法勝出。正如你謀劃良久的商鋪暴漲,也因我手中握有大量可以改造成商鋪的廉價民宅而行將破滅。已經有部分改成商鋪的民宅投入了市場,你大概也感受到了鋪價最近幾天的異動,是讓它往上漲還是往下跌,只在我一念之間。” 柳公權望著公子襄楞了半晌,然後揉著自己的腿輕嘆道:“千門公子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你千算萬算,卻忘了自己最致命的罩門。老朽這雙腿雖然半殘,但要在這雅風樓上拿住你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你說我要生擒了你,咱們這一局的結果又會是怎樣呢?” 公子襄笑而不答,柳公權卻聽身後突然有人小聲道:“柳爺,您老茶涼了,容小人給您老續上新水。” 這茶樓早已清過場,不該再有旁人!就算有人悄然躲過公門八傑的耳目摸上茶樓,也決計逃不過自己的耳目!但直到他開口說話,自己才第一次發覺他的存在,這是怎樣可怕一個人啊?柳公權只覺後脊梁冒起一股寒氣,驚詫莫名地慢慢回頭望向角落那說話之人,只見他一身茶博士打扮,滿臉的皺紋讓人看不出他的年紀。在柳公權驚訝目光的註視下,他賠笑提著茶壺過來加水,神情自然得就像任何一個年老體衰的茶博士一樣。但柳公權神情卻從未有過的凝重,眼光如銳芒般盯著這茶博士,留意著他那穩如磐石般的手,柳公權一字一頓地問道:“影殺堂鬼影子?” “柳爺好眼光!”茶博士賠著笑為柳公權加上沸水,然後垂手侍立一旁。 “能躲開我八名手下的目光上這樓來的人不多,有這等輕盈如貍貓般步伐的人就更加罕見,能在老朽身後靜立良久卻不為老朽所覺,恐怕天下就只有影殺堂排名第三的鬼影子一人。”說到這柳公權轉望公子襄,滿是惋惜地搖頭嘆道,“沒想到你竟會買通殺手來對付老夫,我看錯了你啊!” “柳爺多心了!”鬼影子忙賠笑道,“公子只是請小人負責他的安全,沒有要刺殺柳爺的意思。再說這天底下若還有誰是影殺堂也不敢動的人的話,那一定就是柳爺。” “哦?想不到我還這麼有威望?”柳公權冷冷問道。 “柳爺乃天下數十萬捕快的總捕頭,弟子門人遍及天下,影殺堂可不想被幾十萬只鷹犬攆得無處躲藏。”鬼影子一臉的謙恭。 “那好,我出雙倍的價錢,你替我拿下公子襄。” “柳爺說笑了,不說這有違我影殺堂的規矩,就是公子襄,也是我影殺堂不能動的人啊。” “不能動?為何?”柳公權眉梢一挑,有些不解。鬼影子卻沒有作答,只賠笑道:“二位都是我影殺堂不敢動和不能動的人,只要你們相安無事,我鬼影子自然袖手旁觀。不過萬一柳爺要想對公子不利,咱們影殺堂也只好冒險與數十萬公門鷹犬周旋周旋。” 鬼影子這話無疑是表明了自己立場。柳公權冷冷一笑:“你若方才悄然出手,恐怕我未必能躲得過。但此刻你我正面相對,你以為還能威脅我柳公權嗎?”說著手腕一抖,三枚棋子脫手而出,先後飛射鬼影子面門。鬼影子身形迅若冥靈,在空中連連變換了數次身形才勉強躲開,落地後臉已變色。 柳公權手拈棋子引而不發,卻目視公子襄調侃道:“公子畢竟不是武林中人,根本不了解武功,所以就以為影殺堂殺手天下無雙。若論暗殺手段他們倒是足夠專業,但要論到武功,恐怕他們根本排不上號。此刻這鬼影子自保尚有困難,公子以為他還能保護你嗎?” 公子襄泰然自若地笑道:“我不懂廚藝,卻能嘗盡天下美味;我不擅丹青,卻藏有大師名畫;我不通音律,卻能聽到妙絕天下的琴音;我就算不會武功,卻依然懂得要如何才能制服柳爺這樣的絕頂高手。” 柳公權把玩著手中棋子,環顧著空蕩蕩的棋室,冷笑道:“方才鬼影子躲我三枚棋子尚有些狼狽,此刻我這棋子若是射向你,他還能擋嗎?” 公子襄嘆了口氣,遺憾道:“柳爺也是棋道絕頂高手,難道非要走至分出勝負那一步才肯認輸嗎?”公子襄話音剛落,隔壁的琴聲突然清晰起來,琴聲通透悠揚,那面板壁似乎對琴聲毫無阻礙,根本不能影響琴聲的傳播。 “奪魂琴!”柳公權面色一凜,“居然請到影殺堂排名第二、第三的殺手,難怪你如此自信。不過,這一局我依然要走下去!”說著柳公權手腕一抖,三枚白色棋子飛向鬼影子,一枚黑色棋子卻悄沒聲息地射向公子襄前胸大穴。 只聽琴聲陡然一變,似有銳風穿透了板壁,跟著是“啪”的一聲脆響,射向公子襄的黑棋在離他胸口不及一寸處碎為齏粉。另一旁鬼影子躲開三枚白棋,立刻向柳公權飛身撲來,人未至,手中短匕已指向他的咽喉。 柳公權一聲冷哼,身形飄然後退,跟著曲指彈開了刺來的短匕。待鬼影子身形一緩,柳公權立刻撲向一旁的公子襄,只要能拿下公子襄為質,就算在影殺堂兩大殺手夾攻下,也可安然無恙。 隔壁的琴音陡然一緊,從細碎的小調陡然變成激昂的大板,聲浪鋪天蓋地,似有千軍萬馬洶湧而來。薄薄的板壁似紙一般在聲浪震撼下簌簌發抖,不時被銳勁一穿而透,留下一道道透明裂縫和細微窟窿。 柳公權在聲浪和銳風中左沖右突,雖然足以自保,卻無法接近公子襄一步。一旁的鬼影子又淩空撲來,如附身鬼魅般死死纏在身後,只片刻工夫柳公權便氣喘籲籲,渾身大汗淋淋。稍不留神,衣衫竟為琴音所破,身上落下幾處破損,漸有血跡隱隱滲出。 “停!”激戰中只聽柳公權一聲厲喝,激昂肅殺的琴聲漸漸變得低沈平緩起來,不過刀兵之意依舊不減,宛如蓄勢待發的毒蛇猛獸。鬼影子則攔在他與公子襄之間,手執短匕全神戒備地盯著柳公權。柳公權喘息稍定,自忖在奪魂琴和鬼影子聯手阻攔之下,自己完全沒有機會緝拿公子襄,心中權衡再三,最後只得對公子襄冷笑道:“有奪魂琴和鬼影子保護你又如何?我八名部屬就守在樓下,沒人能把你帶出這雅風樓。” “我知道,公門八傑嘛,”公子襄笑道,“聽說他們是柳爺近幾年從有志於獻身公門的武林俊傑中精心挑選培養的好手,人人都可獨當一面,在江湖上更是罕逢敵手。不過我沒打算就這樣離開,就算要走我也要柳爺親自相送。” 柳公權輕哼一聲沒有說話,卻見公子襄緩緩踱到窗前,遙指窗外道:“我今日若不能平安離開這里,明天一早,我手中的那些民宅、商鋪就會蜂擁而出,船泊司不會遷到金陵的真相也將大白於天下。到那時,恐怕你的如意算盤就會盡數落空。” “那也未必!”柳公權冷冷道,“民宅轉手極慢,你手中就算有數量也不會太多,在這短短幾個月把它改造成商鋪就更少了,我要全部接下你手中的鋪子大概也花不了多少錢。” “但你並不知道我手中有多少已經改造好的商鋪,”公子襄笑道,“所以你不敢輕易冒險,尤其你現在資金已經耗盡,還負債累累。我從費掌櫃那兒打聽到,你以房契做抵押,先後在通寶錢莊借了三百多萬兩銀子,這些錢你又盡數投入商鋪市場,你手中的銀子已沒剩下多少,只要我集中拋出鋪子就沒有人能全部接下,鋪價必然會被打下來。一旦鋪價跌上兩成,錢莊將把你的鋪子強行拋出以收回本金,這將促成鋪價暴跌,船泊司遷到金陵的謠言便不攻自破,那些追買鋪子的財主一夜間就會消失。雖然現在鋪價已漲了三倍,但你手中的商鋪數量實在太龐大,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如此多的買主,鋪價一旦暴跌,你不僅賺不到一個子兒,還有可能把福王爺借給你的數十萬兩本金輸個乾凈,你輸得起嗎?” 柳公權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色厲內荏地喝道:“我不信你能撬動整個金陵市場!” 公子襄悠然一笑,“憑我自己或許不能,不過如果再加上金陵蘇家名下的鋪子呢?” “什麼?”柳公權終於面色大變,金陵蘇家名下數十間鋪子一旦也集中低價拋出,雖然數量上不是特別大,但以蘇家在本地的影響力,必定引得金陵商家跟著他拋售,加上公子襄手中的商鋪,這對追買的勢頭將是致命的打擊,鋪價上漲的勢頭一旦逆轉,買主就會很快收手,自己那一千多間鋪子就會砸在手中,若再被錢莊強行拋售抵債,那真有可能血本無歸,雖然這僅是一種可能,但自己現在已經冒不起這個風險。想到這柳公權頭上汗水滾滾而下,但他依然不甘心地道:“你若集中拋售打壓鋪價,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鋪價一旦暴跌,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咱們只會兩敗俱傷。” “你錯了,傷的只會是你。”公子襄笑道,“我手中商鋪數量遠遠不如你多,又是用民宅改造,成本也比你低得多,所以我要脫身很容易,只有你才會陷入自己佈下的危局。” “你到底想怎樣?你告訴我這些,說明你不會真的這麼做,有什麼條件你但講無妨。”柳公權說著氣惱地一把推翻棋桌。這一局雖是和棋,但對有先行之利的他來說,與敗局沒有區別。 “柳爺果然是聰明人,我確實不想這麼做。”公子襄點頭道,“我答應過一個女子,要替她拿回被你奪去的客棧,這家客棧好像叫‘悅來’,它原來的老板姓尹。” 柳公權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那是一家很小的客棧,就算是現在也值不了幾兩銀子,你為了要回它竟然不惜動用如此龐大的財力來與我作對?甚至還聯合了金陵蘇家?” “當然不僅僅是為這個,”公子襄笑道,“我不喜歡被人算計,更不想被人利用,同時我又想借你這股東風發點小財,畢竟這是百年難遇的機會。所以我不願低價拋售手中的商鋪,但我又沒有耐心一點點地零賣,你如果不想看到鋪價下跌引起市場恐慌,就該把我手中的鋪子全部接下來,只要鋪價不跌,你依然有可能賺大錢,只是時間稍微長一點而已。” “什麼?你是要我高價買下你手中的鋪子,從我這兒大賺一筆?”柳公權只覺得肺都要氣炸了,卻見公子襄悠然笑道:“隨便你啊,明天我就把手中的鋪子全部拋出去,一次性大甩賣,如果你願全部接下,我可以按現在的市面價算你九折,這樣一來我也就不必經過牙行掮客拋售,也就不會引起市場的恐慌了,你考慮一下。” 柳公權臉上青筋暴綻,直把牙咬得咯咯作響,實在不甘心受公子襄擺布,他猛一拍桌子,怒道:“你休想從我這兒撈到一兩銀子,大不了咱們一拍兩散,我輸錢,你輸命,看咱們誰怕誰!”說著他突然一聲高喊:“來人!” 樓梯口有腳步聲響起,不過應聲上來的不是公門八傑,而是一位神態飄逸的白衣老者,柳公權一見這老者,眼光不由一寒,微微點頭道:“原來是蘇老爺子,想不到金陵蘇家竟和千門公子聯起手來。” “誰是千門公子?”蘇慕賢眼裡閃過一絲狡黠,故意問道,“千門公子是誰?” 柳公權心知沒抓住任何把柄,自己無法指認蘇家與公子襄勾結。有金陵蘇家插手,僅靠公門八傑是奈何不了公子襄的,若是沈北雄和他那十幾公門高手在這裡還可以與對方鬥上一鬥。想到這他突然省悟,沈北雄被百業堂傳來的假訊息引去城外,顯然也是中了公子襄的調虎離山之計。難怪公子襄敢在這兒等著自己找上門來。 柳公權心中權衡再三,知道穩住鋪價才是當務之急,只要鋪價不跌或緩跌,自己依然有希望賺上一大筆,想到這他只得向公子襄屈服,無可奈何地問道:“你手中有多少鋪子,總價是多少?” “不多,大概也就值七、八十萬兩銀子而已,”公子襄笑道,“不過我估計你現在手中也沒那麼多銀子,你可以先付我五十萬兩通寶錢莊的銀票,剩下的給我打張欠條,柳爺的欠條我信得過。至於銀子,你把我這些房契地契押給錢莊,讓費掌櫃開五十萬兩銀票出來周轉自然沒多大問題。” “好,我今晚就把銀票和欠條給你送去,你說多少就是多少。”既然已經輸了幾十萬兩,柳公權也就不在乎那點零頭了,況且公子襄也不會占這種小便宜。 “別忘了還有那張悅來客棧的房契,還有被你手下意外嚇死的尹老板的喪葬費,就算作一萬兩吧。”公子襄說著已轉身下樓,邊走邊頭也不回地叮囑道,“柳爺要記住,今晚我若收不到房契、銀票和欠條,明天一早,我手中的鋪子就會低價出現在金陵所有牙行掮客手中。” “也包括蘇家名下的商鋪。”蘇慕賢補充了一句,也大步下樓而去。 直到二人離開後,隔壁的琴音才漸漸消失,最後完全寂然無聲。鬼影子則呆呆地望著公子襄遠去的背影喃喃感慨道:“影殺堂最大一單買賣也才掙十萬兩銀子,公子襄一不殺人二不賣命,幾十萬兩銀子就輕輕鬆鬆到手,還要別人乖乖給他送去,真應了孟聖人那句話: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啊!” 一臉憤懣的柳公權突然一巴掌拍在那面已經千瘡百孔的板壁上,板壁頓時像面紙墻一般現出個大窟窿。只見隔壁已空無一人,只有板壁後那張桌案上,依舊可見濕漉漉的汗漬。 數日後,當筱伯把悅來客棧的房契和一萬兩銀子的銀票交到那位獻身求助的尹孤芳手中時,她並沒有顯得太興奮,只略顯羞怯地垂頭小聲問:“老伯,不知小女子何時晉見公子襄?” “不必了,”筱伯笑道,“公子從不輕易見人。” 尹孤芳有些意外地擡起頭來,滿臉詫異地問道:“小女子的容貌沒有入公子法眼?”“不是不是!”筱伯連連搖手道,“姑娘傾國傾城,相信任何人都不會視而不見。只可惜,公子壓根就沒看你的畫像。” “沒看?”尹孤芳更加詫異,“那他為何……” “公子行事,向來不能以常理測度,老朽經常也看不透呢。” 尹孤芳秀美的眼眸中,羞怯早已褪去,漸漸泛起一種期待和向往,遙望天邊喃喃自語道:“那我更要讓他看看自己,我也想要親眼看看這個傳說中的奇男子,哪怕這想法實現起來比登天還難。” “這個我可幫不了你。”筱伯慌忙搖頭。尹孤芳對筱伯的拒絕沒有在意,只對著老人如發誓一般堅定地道:“我一定要見到他,一定! |
千門公子(七)、對弈 城西的雅風棋道館一向清幽雅靜,不僅是文人墨客烹茶手談的所在,也是名聲在外的茶樓,尤其他天井中央那一口千年古井,水質甘洌,寒暑不涸,以其烹茶茶香醇正,因此不少文人雅士也多愛在這兒品茗小憩或以棋會友,相反一些慕名而來的江湖豪客或巨商富賈來過一次後多半不會再來第二次,旁人若問起印象,這些俗客多半是四個字的評價——淡出鳥來。 也正因為此,當八名鮮衣怒馬的精壯漢子護著一乘小轎來到這里時,自然引得眾人連連側目,只見八名漢子腰佩兵刃,人人精氣內斂,在門外翻身下馬時落地輕盈無聲,就算一般人也能看出這些漢子身手決不簡單。相反那個從小轎中出來的老者倒顯得有些平常,反而不那麼引人注目。 “柳爺少待,容小人把老板叫出來迎接您老。”一個在門外守候的漢子忙上前向柳公權奉承。誰知柳公權擺了擺手:“不用了,那位葉二公子在哪里?先帶我去見他。”一旁的英牧忙道:“葉二公子現在二樓,柳爺請隨我來。” 一行人在英牧的帶領下緩緩上了二樓,只見偌大的二樓上,只有寥寥幾個茶客在靜靜地圍觀二人對弈。其中一個是位一臉富態的錦衣老者,正拈著枚棋子舉在空中,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遲遲不能落下。他的對手則是位落泊的年輕書生,與他的緊張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書生正半醉半醒地斜靠在座椅上,舉著個葫蘆在獨自飲酒。對他的狂放舉止柳公權倒也沒有太奇怪,卻驚訝地盯著他的對手,失口驚呼:“費掌櫃!” 那拈棋沈思的錦衣老者驀地從沈思中驚覺過來,一擡頭見是柳公權,他也一臉驚訝,慌忙站起來要見禮,卻被柳公權按住肩頭問:“費掌櫃怎麼也在這裡?”那老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來慚愧,老朽也喜手談,對自己的棋藝也還頗有幾分自負,早聽說金陵城中來了位棋藝精湛的年輕人,所以慕名討教,誰知半個多月來,老朽每弈必敗,直到他讓到四子老朽才稍有獲勝的機會,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柳公權一臉驚訝地望向一臉醉態的書生,他倒不是對書生的棋藝感到吃驚,而是對通寶錢莊的費掌櫃與書生的相識感到奇怪,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隱隱覺得這恐怕不是一次巧合。 “葉二公子?”柳公權眼中厲芒閃爍,緊緊盯著書生問道。那書生悠然抿了一口酒,用醉眼斜視著柳公權,醉態可掬地笑道:“早聽說柳爺精於棋道,小生正琢磨什麼時候才能與柳爺手談一局呢!” 柳公權只見書生的黑棋已占盡優勢,費掌櫃的白棋不過是在做困獸之鬥,一看黑棋的佈局,柳公權的臉色便越發驚訝,黑棋處處照應,全盤面面俱到,幾乎沒有一顆閒子廢棋,這等棋力實乃平生僅見。柳公權臉色凝重起來,對書生點頭道:“選日不如撞日,老朽今日便與公子一弈。” 費掌櫃趕緊推枰站起來,賠笑道:“我這一局已然敗定,早聽說柳爺棋藝精湛,今日正好一開眼界。” 柳公權也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在費掌櫃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立刻有茶博士清理棋枰,同時給新來的柳公權泡上盞新茶,並示意二人猜子爭先。柳公權不急著猜棋,卻對茶博士道:“老朽與人對弈,向來不喜有人圍觀。” 茶博士一怔,臉上不禁露出為難之色,要把其他客人驅下樓清場,這在雅風棋道館還從未有過先例。不過沒等他拒絕,柳公權的八個隨從就已經開始在驅逐茶客,在這些身佩兵刃的武人面前,眾人不敢違抗,只得乖乖地下得樓去。茶博士剛想抗議,被柳公權冷眼一掃便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柳公權對他擺擺手:“你也下去吧,沒有我的招呼不準上來。” 茶博士不敢違抗,只得乖乖地下樓而去。不一會兒工夫,偌大的茶樓上就只剩下那半醉半醒的書生和柳公權二人。有那八名隨從守在樓下,新來的茶客也無法上樓,偌大的茶樓頓時顯得清幽異常。寂靜中只聽柳公權淡淡道:“老朽與人對弈,素來是讓先,所以不必猜棋,你先請。” 醉書生呵呵一笑:“小生與人對弈素來是讓子,你要我讓你幾子?” “如果是賭命,自然越多越好!”柳公權冷冷一笑道。醉書生猛地把葫蘆一扔,臉上醉態一掃而光,以清澈的眼眸迎著柳公權冷厲的目光笑道:“小生命賤,不配與柳爺相賭,如果是賭錢,小生倒是可以奉陪。” “怎麼賭?” “一子一萬兩,賭注既然由小生定,這先手就該讓給柳爺才公平。” “好!”柳公權也不客氣,拈起一枚白棋子“啪”一聲砸在棋盤中央的“天元”上,慨然道,“老夫生平遇一對手不容易,希望你別輸得太快!” 就在同一時間,城郊的隱仙觀外,沈北雄帶著十多名手下也悄悄趕到,立刻有先行在此盯梢的兩名部屬迎上來,沈北雄顧不得抹去一臉汗漬,只問道:“怎樣?” 一個部屬忙稟報道:“觀中除了幾個窮道士,還有一個白衣公子帶著個隨從在這兒隱居,遠遠看其模樣,正是上次在望江亭見過的公子襄!” “太好了!你們守在這道觀周圍,待我親自去會會他!”沈北雄難以掩飾心中的興奮,立刻分派人手把道觀包圍起來,自己則帶著兩個隨行高手徑自往觀中而去。自從上次在望江亭被影殺堂的奪魂琴所阻,沈北雄已不敢再托大,這次隨他前來的,均是公門中頂尖的高手,相信即便有奪魂琴保護,公子襄也別想再安然脫身! 三人闖進道觀,兩個迎客的道童見沈北雄一行神情不善,嚇得張口結舌不敢阻攔,還沒來得及向觀主通報,沈北雄三人就已經進了道觀二門。 一行人徑自來到道觀後院,遠遠便見一白衣公子負手立於樹下,正仰頭遙看天邊落日。只看那份蕭然卓立的神態,不是公子襄是誰?第二次見面,沈北雄已經沒有數月前的惶恐感,心中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環顧四周,並無任何人影,沈北雄這才遙遙衝他的背影一拱手,笑道:“公子襄,咱們總算又見面了!” “你總算來了,沒讓我等太久。”對沈北雄突然的到來,對方似乎並沒有太過驚訝,依然是那副落落寡歡的模樣。從天邊收回目光,他擡手向沈北雄示意:“坐!” 沈北雄進入後院後,就發覺園中並沒有多余的人,也就沒有必要太過戒備。見對方並不因自己的突然到來有絲毫慌亂,沈北雄反而有點兒吃不準他打的什麼主意,滿腹狐疑地在樹下的石凳上坐下來。正要發問,卻見一個書童模樣的少年捧著一副茶具匆匆過來道:“公子,茶已烹好,是從福建送來的鐵觀音。” “給沈老板上茶!”白衣公子擡手對童子示意,那少年立刻熟練地在四個龍眼大的小茶盅中斟上滾燙的茶水,用托盤捧到沈北雄面前。沈北雄心知以公子襄的為人,倒也不怕他在茶水中使詐,便端起一杯一飲而盡,隨著那一股醇香的熱流滾落肚中,一種說不出的愜意慢慢從腹中彌漫開來,沈北雄不禁一聲讚嘆:“好茶!”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道:“這等好茶,原本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沈老板好運氣。”沈北雄呵呵一笑:“沈某運氣來了,公子襄的好運恐怕就到頭了。” “沈老板何出此言?” 沈北雄眼裡閃出貓戲老鼠的神色,微微笑道:“我從進入這道觀後就在留意,卻沒有發現你有任何保鏢,不知這是你的疏忽還是托大?” “有沒有保鏢又有什麼區別?” “現在已經沒有區別!”沈北雄說著慢慢放下了手中茶杯,跟著曲指成爪,以閃電般的速度一把扣住了公子襄手腕。他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洋洋自得地調侃道:“就算你有幫手也已遲了,柳爺早就想見你了,只是一直未曾如願,今日他老人家總算可以一睹公子襄風采。” “是啊,柳公權這個時候恐怕正在目睹公子襄風采呢。”白衣公子說著手腕驀地一翻。沈北雄只感到對方手腕上傳來一股柔和的力道,輕輕卸開自己的手指,跟著對方的手腕就如泥鰍般輕輕巧巧地滑出了自己的掌握。 沈北雄雙眼驀地瞪得溜圓,臉上的神情比白日裡看見鬼怪還要驚訝,他呆呆地瞪著神態蕭索的白衣公子足足怔了半晌,才以不可思議的語氣喃喃道:“你……你不是公子襄!” 雅風樓的棋局激戰正酣,枰中已落下了數十枚棋子。柳公權雙眼緊緊盯著棋枰,邊落子如飛邊搖頭嘆息:“沒想到,真沒想到!雖然從一開始我就猜到什麼葉二公子多半有詐,我從來就不相信這種巧合,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公子襄居然會孤身犯險,把自己投入險地,這簡直可以用發瘋來形容。” 對面的書生眉梢一挑,笑道:“柳爺真是目光如炬,任誰在你面前都無法遁形。”“什麼目光如炬,我簡直就是睜眼的瞎子!”柳公權連連搖頭,“直到方才我都還不敢肯定你的身份,一直以為你不過是公子襄投在咱們身邊的一枚棋子,待你落下這數十枚棋子後我才終於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公子襄!” “何以見得?” “千門中人長於算計,而棋道正是一門算計的學問,只這數十枚棋子就可看出公子胸中韜略,天底下只怕也僅有公子襄才有這等恢宏的佈局,精準的算計,與眾不同的謀略和出人意表的手段!”說到這柳公權擡起頭來,第一次細細打量面前這位追蹤了七八年的對手,只見他的面容其實有些普通,就像任何一個眉目端正的窮書生一般,唯有那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眸中,閃爍著一種自信而孤傲的光芒,這種光芒令他平凡的面容變得有了一種令人仰慕的魔力。 柳公權對著公子襄的面容打量了足有盞茶工夫,最後輕嘆道:“老夫閱人無數,自信只一眼就可看出一個人一生大致的經歷,但我卻不敢說能看透你。比如你皮膚並不細膩,甚至稍顯粗糙,可見你並非如傳言所說出身富貴,再比如你髮質柔細,稍顯枯槁,頭頂毛髮甚至有些稀疏。一個人的頭髮記錄了他的健康,由此可見你的健康狀況並不理想,再聯系你手上粗糙的皮膚和無數的疤痕,可見你曾經遭受過莫大的磨難,以致你的身體至今無法恢複。而你的手指骨骼並不粗壯,身架也顯得單薄,說明你並不是從小就受磨難,你右手中指第一個關節有厚厚的老繭,那是長期握筆造成的,說明你苦練過書法,我想你多半是個出身貧寒的讀書人。不知老夫說得可對?” 隨著柳公權的侃侃而談,公子襄臉上神情越來越驚訝:“都說柳爺眼光毒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雲襄佩服!” 柳公權沒有理會對方的恭維,只冷冷質問道:“公子既然讀過聖賢書,為何要投身千門,專做這等有違聖賢教誨的卑劣勾當?” 公子襄輕蔑道:“聖賢在雲襄心中早已經死了,何況柳爺這次在金陵的所作所為,恐怕也未見得就高尚吧。” 柳公權臉上微有些尷尬,忙轉開話題問道:“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何要孤身犯險接近咱們?只此一點就可看出,你是多麼的瘋狂和不智。” “諸葛一生唯謹慎,尚有空城一計險!”公子襄淡淡一笑,“我碰巧知道有人在金陵設陷阱對付我,而我卻毫無頭緒,不知道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局,這讓我無法忍受,所以假意跟蹤那個假的公子襄。只要有人對公子襄感興趣,多半會自己主動來找我,那我就可以看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陷阱,冒險接近沈北雄也是不得已的選擇。” “就憑你在天外天酒樓住了幾天,就能知道咱們的內情?”柳公權顯然是不相信。 “你莫忘了我可是個設局的高手,什麼樣的騙局能瞞得過我?我不必知道內情,只需留意你們跟什麼樣的人來往,有什麼樣的舉動,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公子襄笑著解釋道,“沈北雄用各種手段大肆購買金陵商鋪,動用的資金達數十萬兩銀子之巨,拼命拉攏官府、黑道和錢莊的力量,甚至借你過去抓住的把柄逼金陵商家就範,金玉堂和榮寶齋就是因為曾經買賣贓物被你抓住過,只好配合沈北雄演一出雙簧,讓旁人在不可預知的威脅面前,不得不把鋪子賣給你。接著又傳出杭州船泊司將遷到金陵的消息,引得江南財富蜂擁而來,瘋狂追捧暴漲的商鋪。我剛開始還以為柳爺是為對付我才不惜動用如此巨大的人力財力,不過現在看來我是太高看了自己,柳爺志存高遠,我雲襄不過是你眾多獵物中一個誘餌而已。” “何以見得?”柳公權神色又恢複了冷定,緩緩拈起一枚棋子,輕輕點在棋枰上。 “船泊司從杭州遷到內陸的金陵,這顯然有些荒唐,從常理看這根本不利於商業往來。”公子襄也信手拈起一枚棋子點在棋枰上,“不過這消息是從朝中最高層傳出來,再加上朝廷經常辦些糊塗事,所以很少有人會懷疑這消息的真偽,就算有所懷疑,在日日看漲的鋪價面前,這點懷疑早晚也會打消。” 柳公權兩眼盯著棋枰,淡淡道:“既然朝廷做事並不總是明智,船泊司遷到金陵也就並非不可能。” “本來是這樣,”公子襄擡眼盯著柳公權,“但這消息若是屬實,就無法解釋為何柳爺要借金陵富商把我引來金陵,難道要我也跟著這股東風發一筆橫財?更無法解釋一個千門中人用性命傳遞給我的警示。只有這消息根本就是假造,想引我以高價接下你手中的商鋪,甚至借助我的財力把鋪價推上天去,才能在真相大白時把我置於死地,而柳爺也才能賺個盆滿缽滿。你引我來金陵,多半也是擔心自己的財力尚不足以撬動龐大的金陵商鋪市場,借我的財力幫你造勢,在最後關頭把我置於死地,這大概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結果。” 柳公權鼻孔裡輕嗤了一聲,淡淡道:“金陵富商手眼通天,與朝中大員皆有往來,假消息豈能騙過他們?” “這正是你這陷阱的高明之處!”公子襄嘆道,“以對付我雲襄為理由,說動福王爺為你撒謊,連朝中重臣都被你騙過了。如今皇上年幼,朝中實際上是福王爺當政,在福王爺眼裡,他不過放出一個假消息,朝廷沒花一個銅板,所以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而你則巧妙地利用這個消息,在金陵佈下了一個吞噬一切的陷阱,先用各種卑劣手段低價悄悄買入大量商鋪,在消息傳出後再把鋪價推高數倍甚至十多倍賣出去,有我上當幫你推高價錢最好,就算我不上當,金陵乃至整個江南的財主富商也會上當,如今整個江南的財富正源源不斷地湧入金陵,前撲後繼地撲向你設下的這個陷阱,”說到這公子襄臉上也露出欽佩之色,“本朝最大一樁劫案,悍匪薄雲刀折損數十個兄弟,不過劫得十多萬兩銀子。你這陷阱如今已吸引了江南千萬兩銀子,一旦你的計謀得逞,整個江南的財富將被洗掠一空,起碼有數百萬財富要被你席卷,多少人積蓄數代的家業會被你這陷阱吞噬幹凈,又有多少人會在接下來的鋪價暴跌中輸得一乾二凈。” 柳公權神情漠然地在棋枰中投下一子,道:“千門公子不是向以財主富豪為獵物嗎?沒想到還這麼富有同情心。沒錯,我當初引你來金陵,其實是想借你的財力把鋪價推到一個沒人敢想的高度,我早就知道,這陷阱騙得過別人卻一定騙不過你,我以為你會借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大撈一筆。你的財力與我的權力聯手,咱們完全可以做到雙贏。” 公子襄哈哈一笑,“本來這主意是不錯,不過我卻不想成為替罪羊。你以我為理由說動福王爺,又把我引來金陵,早就準備好將來一旦有人追查這場騙局,你可以全推到我頭上,所有上當受騙的人都會相信是臭名昭著的公子襄騙了他們,誰會相信一向公正廉潔,有天下第一名捕之稱的柳公權會設下這等彌天騙局?就連我都有些不明白,你廉潔一生,為何這次卻如此貪婪?” 柳公權輕輕嘆了口氣,揉著自己的腿淡淡道:“我老了,為朝廷奔勞一生,除了有個名捕的虛名,就剩下這一身的殘疾。我自己可以不在乎,卻不能不為兒孫還有那些追隨我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們考慮,尤其那些殉職的弟兄們丟下的孤兒寡母,大多還在為生存苦苦掙紮,我得在退職前為他們謀一份活命錢。碌碌一生,到現在我算是明白了,廉潔有什麼用?餓的時候不能當飯果腹,病的時候不能當藥救命。人到最艱難困苦的時候才會明白,還是只有銀子才靠得住啊!” 柳公權“啪”地一聲把一枚棋子拍在棋枰上,斜視著公子襄笑道:“你就算看穿了我這步棋又如何?你已經無法阻止我撈到這塊決定勝負的實地。” “是嗎?”公子襄針鋒相對地把棋子拍在枰上,“你以為我不能破掉你這片大空?在你的勢力範圍險中求活?”“我不信!”柳公權立刻投子還擊。 “我知道你半年前就在著手準備,”公子襄邊落子邊笑道,“在沈北雄來金陵之前數月你就已經在悄悄收購商鋪,這一點你連沈北雄都瞞過了,經過半年多的準備,你手中握有大量低成本的商鋪,所以你才會如此自信,對否?” 柳公權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驚訝:“這你也知道?” “這要感謝一位堅強的奇女子,”公子襄嘆道,“半年多以前,有人想收買她父親開的小客棧,結果未能如願,後來客棧就開始鬧鬼,生意一落千丈。那位姓尹的小老板不信這個邪,晚晚守夜要抓住這鬼,結果卻被鬼驚嚇,失足從二樓摔下來,不幸亡故。官府草草結案,那間客棧最後也落到一個不知名的外鄉人手裡。這位叫尹孤芳的女子歷盡艱辛,總算把尋求幫助的帖子遞到了我手中,我在對這件怪事的調查中發現,附近多家鋪子都遇到過這樣或那樣的怪事,最後的結果都是鋪子變賣,落到某個不知名的買家手裡,聯系後來沈北雄大張旗鼓高價收購商鋪的舉動,我才開始發覺你這個局。” 柳公權恍然大悟,“所以你讓人假冒公子襄請客,自己則偽裝成公子襄仇家借機接近沈北雄。不過我還是有些奇怪,是誰假冒的公子襄,能騙過精明過人的沈北雄?” 公子襄笑了笑說:“他是誰其實並不重要,不過他肯定比我更像江湖傳說中那位孤傲絕世的公子襄。 |
千門公子(六)、風暴 金陵城那場商鋪收購風潮,因柳爺的到來而漸漸釀成一場令人目瞪口呆的風暴。先是有田知府這種消息靈通的官宦,悄悄與沈北雄一道爭相高價收購商鋪,繼而有本地世家望族也聞風而動,加入到搶購商鋪的隊伍中,與此同時,原在杭州的船泊司將遷到金陵的消息也漸漸在茶坊酒肆流傳開來,金陵商鋪聞風暴漲,連帶普通民房也跟著日日看漲,有財大氣粗的商家甚至整條街成片地高價買下民居,並雇工匠改造成商鋪再以更高的價錢轉賣,一兩個月之間,金陵商鋪就令人咋舌地暴漲了數倍。 這種百年難遇的暴漲立刻引起眾多商家的哄搶,這場搶購風潮甚至蔓延到整個江南,幾乎每天都有江南各地的鄉紳富賈雇鏢客把一車車的銀子運到金陵,爭購那日日看漲的商鋪,經常可以看到不少買家拿著一疊疊的銀票守在牙行外,一旦有人要賣鋪子,往往是十多個買家同時競價爭搶,把價錢擡到一個令賣家也不敢相信的地步。這場從未有過的火爆買賣使得專門撮合商鋪房產交易的牙行掮客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以至民間流傳出金陵城牙行多過米鋪,掮客多過工匠的說法。 在這場搶購狂潮中,所有人都形成一種共識:不管花多少錢,只要把商鋪搶到手,肯定能在更高的價位上賣出去,將來船泊司搬到金陵,商鋪恐怕還會有更加驚人的漲幅。 不過就在人們追買的狂熱中,也有人依然保持著理智和冷靜,他們是這場風暴的始作俑者,自然不會為它所迷惑。 “柳爺,咱們借來的銀子又快打完了。”沈北雄望著那厚厚幾大摞的房契,手心不由捏了把汗,就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他,也要為這價值數百萬兩銀子的商鋪房契咋舌,要知道國庫一年的收入也才幾百萬兩銀子而已。 “市面上的鋪價如今是多少?”柳爺並不因銀子枯竭而擔心,依舊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一間好一點的鋪子價錢差不多要一萬兩,”白總管忙道,“這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三倍多了。” “嗯,還不夠,”柳爺淡淡道,“把抵給通寶錢莊的房契地契先贖一部分出來,然後把它重新估價再抵押給錢莊,價錢既然已經漲了三倍,咱們自然可以借出更多的錢。” “還要把鋪子的價錢往上打?”沈北雄一臉驚訝。“沒錯!”柳爺一臉平靜,“不過這次你要集中銀子把最繁華的內城一帶的商鋪價錢買高至少十倍,同時把咱們手中那些中城外城的鋪子悄悄賣出去。有內城商鋪暴漲的示範,中城外城的鋪子也一定會隨之暴漲,咱們手中這些鋪子就能賣個好價錢。不過你可千萬要有耐心,不能讓人發覺有人大量賣出,更不能把價錢打落下來。” “我明白了!”沈北雄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我這就讓人去找牙行掮客,一點點地把咱們手中的商鋪悄悄放出去,決不讓人察覺,更不會影響現在這漲勢,我保證咱們手中的鋪子至少能賣上三倍的價錢。” “抓緊去辦吧,別讓我失望。”柳爺滿意地擺擺手,示意沈、白二人照計劃行事。不過一旁的白總管並沒有在柳爺的示意下退出,反而滿是疑惑地問道:“柳爺,屬下不明白咱們現在的行動和對付公子襄有什麼關系。” “當然大有關系,”柳爺笑道,“這次行動的銀子可是福王爺資助的,我已誇下海口保證不會讓福王爺虧本,甚至還要付他一筆不菲的利息,所以低買高賣是不得已而為之。公子襄富可敵國又十分貪婪,既然他來了金陵,我不信他在這一夜暴富的機會面前會一點不動心。只要他貪心一起,自然會落入咱們圈套,在高價位上接下咱們手中的鋪子。” “可是,”白總管依然一臉疑惑,“杭州船泊司若遷到金陵,這些商鋪也算物有所值,公子襄即便花高價買了下來,也不一定會虧啊。” “呵呵,我既然有辦法讓這些商鋪身價百倍,自然也有辦法令它一落千丈,這也正是這個圈套的價值所在。”柳爺悠然笑道。白總管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嘀咕道:“就怕公子襄不上當,而金陵和江南這些富商恐怕反而會落入這圈套,花高價買下咱們手中這些鋪子。” “那也不算壞啊!咱們這陷阱本是用來對付狐貍,不過要是有野豬麋鹿落到這陷阱中來,也算是有所收獲。這可不能怨老夫這陷阱,只能怨他們既愚蠢又貪婪。”柳爺悠然一笑,“當然,如果能找到公子襄下落,並以他為質逼他把過去聚斂的錢財全吐出來,這才是老夫最希望看到的結果。” “我懂了,”白總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果僅僅用嚴刑拷問等手段逼出公子襄手中的銀子,恐怕全都得上繳國庫,不過要是能令他高價接下咱們手中的商鋪,他手中的贓物自然就成了商鋪而不是銀子,這對咱們來說,當然是最好不過的結果。嘿嘿,還是柳爺高明。” “我這就親自帶人去查金陵周圍的道觀,希望盡快找到公子襄落腳之處。”沈北雄也恍然大悟。柳爺則叮囑道:“對於如何找到公子襄,你們該多請教一下那個葉二公子,他說不定能幫到咱們。我有點奇怪,公子襄至今尚無任何動靜,這可不像是他的作為啊。” 三人正在密談,只聽門外有人高聲稟報道:“柳爺,金陵知府田大人求見!” “這傢伙又來做什麼?”柳爺皺起眉頭,雖然心下很不想見他,不過對方畢竟是本地父母官,柳公權也不能不給他面子,只得道一聲:“請!” 神情略顯緊張的田知府應聲而入,來不及與沈北雄和白總管寒暄,甚至也不及與柳公權客套,便直接問道:“柳爺,下官剛聽坊間傳言,說船泊司遷到金陵一事純屬謠傳,不知這話是真是假?” “田大人怎麼突然問這個?”柳公權奇道。田知府抓起丫環送上的茶水咕嚕咕嚕連灌了幾大口,這才喘著粗氣道:“我也是剛聽人說就趕緊過來問柳爺,這傳言要是屬實,那可就糟糕之極。我不僅把多年積蓄全買成了商鋪,還在錢莊借了不少銀子周轉,甚至還借了百業堂的高利貸。要是鋪價大跌,我可就只有上吊了!” 柳公權一臉平靜,與田得應的惶惑形成鮮明的對比,只見他好整以暇的輕呷了一口清茶,這才笑問道:“田大人在朝中也有官及一品的朋友,你是相信他的話呢,還是相信這沒來由的市井流言?” 田知府一怔,神情漸漸鎮定下來,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船泊司遷到金陵的消息我可是從工部尚書張大人那兒得來,他老人家還托我幫他在金陵也買上幾間鋪子,這消息肯定不會錯的。不過現如今已經是好幾個月過去了,一直不見朝中有正式的官函下來,這總讓人無法放心。” 柳公權淡淡一笑:“朝中那些衙門辦事的效率田大人又不是不知道,你還擔心什麼呢?” “柳爺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田知府終於鬆了口氣,“我就再等上幾天,同時派人到京中打探,希望只是虛驚一場。” 把田知府送出房門後,柳公權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轉頭對沈北雄低聲吩咐道:“你快著人到城中幾大牙行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沈、白二人離開後,柳公權神情怔忡地望著窗外的天空發楞,足有頓飯工夫,他突然吩咐在附近侍候的一個部屬:“英牧,那位葉二公子現在在哪裡?”英牧一怔,猶猶豫豫地回道:“大概在附近的酒樓或棋道館吧,我今日也沒看到過他。” “快帶人去找,找到他的下落後立刻回來向我匯報。” “遵命!”英牧匆匆離去後不久,沈北雄便從門外大步進來,一進門便對柳公權低聲道:“我帶人去了附近幾家牙行,媽的,不知誰造謠說船泊司遷到金陵的消息有假,鬧得那些等著買鋪子的財主人心惶惶,不敢再輕易下手,還有各大賣家在大量拋售,引得一些小商家也在跟著賣鋪子,就連一直不曾出賣名下商號的蘇家,現在也來湊熱鬧,放出了幾家鋪子,引得金陵一些商家也跟著拋售,把價錢打低了差不多一成。” “公子襄終於有所動作了。”柳公權撫鬚輕嘆。沈北雄卻不以為意地笑道:“如果這是公子襄所為,他就是在幫咱們的忙。我們正愁沒法買到低價的商鋪,現在正好利用這謠言大肆收購。” 柳公權沒有理會沈北雄的提議,反而問道:“如果咱們現在就把手中的鋪子放出去,大概能賺多少?”沈北雄一怔,猶豫道:“雖然現在的市價是原來的三倍,但咱們當初既要打通官府,又要買通杜嘯山這條地頭蛇,所以成本也高。再加上現在謠言四起,一旦咱們把手中的鋪子大量放出去,鋪價肯定應聲而落,恐怕到時不僅不賺錢,甚至還會虧本。” 柳公權心事重重地在房中負手踱了幾個來回,最後終於決然道:“把最近買到手的那些商鋪的房契地契全部抵押給錢莊,借錢先把鋪價穩住,在目前這個價位上,有多少人賣咱們就收多少。” “我這就令人去通知各大牙行!”沈北雄忙道。話音剛落,就見白總管匆匆進來,稟報道:“柳爺,百業堂杜老大托人捎來話,說他們的人在城郊隱仙觀發現了形跡可疑的外鄉人,聽來人描述,很像就是公子襄。” “太好了!”沈北雄一跳而起,“總算有他的下落!我這就親自帶人前去,只要能拿住公子襄,還怕他的人敢繼續在金陵興風作浪,跟咱們作對?!” 柳爺本欲阻攔,不過沈吟片刻後,終於點頭叮囑道:“你要當心,不到萬不得已不可魯莽行事,若能把公子襄請到老夫面前那自然是最好不過,若不然,也一定要纏住他,老夫隨後就到。至於找錢莊借銀子周轉的事,暫時交給白總管去辦吧。” 沈、白二人剛走沒多久,英牧就匆匆回來,對柳爺稟報道:“咱們果然在城西的雅風棋道館找到了葉二公子,他正在與人對弈,柳爺若想見他,我這就讓人把他帶回來。” “不用!”柳公權緩緩道,“讓人備轎,老夫親自去見見他! |
千門公子(五)、商戰 金陵城那場突如其來的躁動很快就成為街頭巷尾談論的焦點。一個北佬大肆收購金陵商鋪,手筆之大前所未有。雖然他出的價錢足以令人動心,但不少商賈還是不願出讓祖傳產業,任牙行掮客說破了嘴也枉然。在僵持了近一個月之後,那些堅守祖業的小商賈漸漸感受到來自黑白兩道的壓力。先是百業堂幫眾上門騷擾,以下三爛手段破壞商家聲譽,然後恐嚇顧客破壞生意,令這些商鋪門可羅雀,你若報官,不僅得不到官府的保護,甚至會引來黑白兩道更為嚴厲的報復和打擊,直到這時所有人才明白,沈北雄這條過江龍,不僅有黑道地頭蛇百業堂支持,就連官府都已被他收買,普通生意人家除了賣掉鋪子,根本無路可走。 也有路子通天的大富商不甘屈服,偷偷把沈北雄的霸道和金陵知府的不作為告到朝中關系密切的朝臣跟前,得到的回信卻是“提高賣價,大賺一筆”。 就在這樣一個動蕩不安的時期,在十月暮秋的一天黃昏,一頂簡樸的小轎悄然從北門進了金陵城,八名風塵僕僕的漢子錦衣怒馬護佑在小轎周圍,人人面容冷峻,一臉肅然,雖然只有寥寥數人,卻如一支訓練有素的小型軍隊,令人不敢正視,這排場與小轎的簡樸不太相稱。一行人進城後也不停留,徑直往天外天大酒樓而去,無須通報便從側門進了天外天酒樓的後院,直到進了二門,小轎才在庭院中停了下來。 沈北雄與白總管早已候在那裡,不等小轎停穩,沈北雄已搶先一步上前掀起轎簾,轎中是個鬚髮花白的青衫老者,看模樣只五十出頭,滿面的滄桑和粗糙的皮膚使他看起來不像是個養尊處優的主兒,尤其他那骨節粗壯的手,倒像是個勞作了一輩子的販夫走卒,但富可敵國的沈北雄對他卻異常恭敬,親自為他撩起了轎簾。 老者彎腰鉆出轎子,跨過轎桿時腳下突然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沈北雄趕緊伸手扶住,滿是關切地問:“柳爺這腿……”“唉,今晚大概又要下雨了。”老者揉著自己的腿,眼裡滿是疲怠,一旁的白總管也趕緊扶住老者另一隻胳膊。在二人的攙扶下,老者才一步一瘸地進了一旁的廂房。 “這腿是越來越不中用了。”在床上盤膝坐定,老者邊揉著自己的腿邊感慨道,然後示意立在床前的沈北雄和白總管,“你們都站著幹什麽?是不是顯示你們都有一雙好腿?” “不敢!”二人笑著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沈北雄賠笑道:“我前日剛從一藥商手中買下一具完整的虎骨,正琢磨著泡兩壇虎骨酒孝敬柳爺呢。” “別盡他媽幹些拍馬屁的鳥事,”柳爺瞪了沈北雄一眼,並不領情,“我讓你帶著數十萬兩銀子來金陵,可不是要你買什麽虎骨。”沈北雄忙示意隨從退下,待房中只剩下三個人後,他才掏出幾本賬簿遞給老者:“柳爺請過目。” 老者細細翻看著賬本,眼光閃爍,滿面的疲怠一掃而光。沈北雄在一旁小聲解釋道:“我帶來的銀子幾乎全打光了,也僅拿下數百間商鋪,有些鋪子是金陵蘇家名下的產業,照你吩咐我沒碰他們,還有些鋪子背景複雜,我也沒有輕舉妄動。下一步該怎麽走還請柳爺示下。” 老者仔細地看完賬本,很不滿意地搖了搖頭:“你還是太過謹慎,缺乏大氣勢,許多繁華地段的鋪子都無法拿下。下一步你要提高收購價,在現在這基礎上再加三成,不信這些大的商鋪不吐出來。” “加三成?”沈北雄目瞪口呆,“目前金陵商鋪價錢幾乎上漲了一倍,再加三成,我們哪兒有那麽多錢?” “你守著那些沒用的房契地契幹什麽,”老者教訓道,“把它們抵押給通寶錢莊,自然又有幾十萬兩銀子到手,這樣邊買邊押,幾十萬兩銀子能幹成幾百萬兩銀子的大事。” “這……風險是不是太大了?”沈北雄猶豫起來。老者不悅地擺擺手,“風險你不要管,照我的話做就是。” “咳咳!”一直不曾說話的白總管突然清了清嗓子,小聲插話道,“柳爺,咱們這次來金陵是為對付公子襄,屬下實在不明白買這麽多商鋪和對付公子襄有什麽關系。” 老者掃了白總管一眼,反問道:“你倆也跟著我追查了公子襄幾年,可發現他有什麽致命的弱點?” 沈、白二人對望一眼,立刻異口同聲地答道:“貪財!” “沒錯!”老者讚許地點點頭,“我從七八年前就在追查公子襄,發現他對錢財的貪婪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從巴中首富葉家到揚州珠寶巨商湯家,無不是被他弄得傾家蕩產,就連黑道漕幫他都敢去啃一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樣致命的弱點咱們若不加以利用,豈能逮到這隻狡猾的狐貍?” “屬下……還是不太明白。”白總管依舊一臉疑惑。 老者詭密地笑了笑:“咱們這次既然把公子襄引來了金陵,若沒有一個令他心動的餌,豈能讓他上鉤?再說公子襄富可敵國,若不能讓他把那些不義之財吐出來,又豈能算是成功?這次我就是要以他的方式贏他一回,讓他也嘗嘗傾家蕩產的滋味。” 沈北雄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而白總管眼中依然有些疑惑,正要再問,卻聽門外有人小聲道:“柳爺,金陵知府田大人求見。” 屋裡三人都是一怔,老者小聲嘀咕道:“這傢伙,消息倒還靈通。也罷,我既然來了金陵,總要見見本地父母官,讓他進來吧。” 門外隨從立刻應聲而去,沈北雄與白總管也起身告辭,出門時正好看到一身便服的金陵知府田大人匆匆進來,也來不及與沈、白二人招呼,便匆忙進了廂房。 “哎呀,果然是柳爺到了,下官沒能親自迎接,恕罪恕罪!”田知府一進門便誇張地叫著,滿臉的肥肉也跟著唇齒的張合抖動起來。老者在床上欠了欠身,淡淡道:“田大人在上,恕老朽腿腳不便,不能下床見禮。” “不敢不敢!”田知府慌忙拱手道,“柳爺乃刑部紅人,深得皇上器重,與福王爺更是過命的交情,下官能得柳爺接見,實乃三生之幸也!” “田大人這麽說可是亂了尊卑。”老者不緊不慢地淡淡道,“老朽不過一行將告老的小捕頭,論品級尚在大人之下,該我去拜見知府大人才是。 “柳爺千萬別這麽說!”田知府肥白的臉上頓時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您老可是皇上親封的天下第一名捕,全國數十萬捕快的總捕頭,手握御賜尚方寶劍,三品以下官吏無須請示便可直接緝拿。古往今來,有哪個捕頭有這等威儀?柳爺堪稱公門中千古第一人啊!” 老者一臉漠然,只問道:“大人如何得知老朽來了金陵呢?” 田知府狡黠地眨了眨眼:“下官在朝中還有幾個朋友,對柳爺這次秘密來金陵多少有所耳聞,知道柳爺不欲張揚,因此下官也不敢以知府身份公開拜見,所以才私下前來,望柳爺莫怪下官莽撞才是。今後柳爺有什麽需要請盡管開口,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難得你有這心,以後麻煩田大人的地方恐怕還真不少。”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都是官面上的客套話。眼看老者漸漸露出不耐煩之色,田知府終於忍不住問道:“近日聽說杭州船泊司要搬遷,也不知是真是假?” 老者原本懶散疲倦的眼神驀地一亮,跟著又淡然道:“這等國家大事,老朽微末小吏,豈能得知?” 田知府緊盯著老者的眼睛,意味深長地自語道:“難怪最近金陵商鋪行情看漲,下官猜想這消息多半屬實,柳爺以為呢?” “也許吧,這等大事原不是我等能測度的。”老者模棱兩可地漫應道。 田知府理解地點點頭:“嗯,若是船泊司遷到我金陵,屆時東瀛、琉球、瓜洲等地的商船俱從金陵上岸,而江南乃至全國的貨物也將從金陵出海,那金陵的商機將陡增數十倍,水漲船高,金陵的商鋪也將成為稀世珍寶啊!” “呵呵,那大人該買下幾間留給兒孫才是。”老者一臉玩笑,不過田知府卻從這玩笑中聽出了老者的話外之音,但他依然不敢肯定,便賠笑道:“下官正有此意,只是這傳聞尚未證實,所以還要柳爺指點迷津。” “不敢不敢,田大人高瞻遠矚,何需老朽指點?”二人相視而笑,眼裡都有一種意味深長的笑意。田知府已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閒坐了一會兒就趕緊告辭出來,步履比之方才已輕快了許多。待他走後,沈北雄與白總管再次來到老者床前,本想打聽田知府此行的目的,卻見老者神色怔忡,對二人輕聲道:“把商鋪收購價提高五成,要快!” 沈、白二人相顧駭然,白總管忙提醒道:“可是我們的銀子幾乎用盡,就算找錢莊借貸也需要時間,再說一般錢莊也沒那麽多銀子周轉啊。” “我今晚就去見通寶錢莊的費掌櫃,通寶錢莊乃皇家錢莊,有整個國庫當後盾,要多少銀子都沒問題。”說到這老者似想起了什麽,望向沈北雄問道,“公子襄有消息嗎?” “自從望江亭一別就再沒有他的動靜,也沒探到他任何消息。”沈北雄忙把與公子襄望江亭一會的經過細說了一遍,見老者神情木然,他立刻又補充道,“雖然英牧沒跟上公子襄,不過卻發現另有人也在追蹤他,是原巴中首富葉家的二公子,想當年葉家敗在公子襄之手後,他便發誓要報此仇,是公子襄眾多仇家中比較有頭腦的一個,所以我把他請到了這裡。” “你不該讓一個陌生人接近咱們,”柳爺皺了皺眉頭,“再說對這種富家子弟也別抱太大希望,你查過他的底細嗎?” 一旁的白總管忙道:“我讓兩個兄弟這幾天去了趟巴中,順便還去了唐門,從了解的情況看,各方面都相符,應該沒問題。”柳爺的眉頭依舊沒有舒展:“即便是這樣咱們也不能掉以輕心,況且他也未必對咱們有用。” “我當初對他也沒抱多大希望,”沈北雄笑道,“不過後來才發覺,在某些方面他對公子襄的了解比咱們還要深,他對公子襄的仇恨使他不惜用一切代價和手段來追蹤公子襄,比任何人都要執著。” “我不信這世上還有誰比咱們更了解公子襄。”柳爺撇撇嘴。 “我是說在某些方面,”沈北雄忙解釋道,“比如我們以前就不知道公子襄崇信黃老之術,同時又極愛清靜,不喜歡與俗人打交道,除了一些煉丹修真的道士,幾乎沒有任何朋友。” “他有這種毛病?”柳爺若有所思地撫鬚沈吟起來,“如果是這樣,他這次來金陵,很有可能會選擇偏僻的道觀落腳,這樣不僅可以時時請教那些煉丹修真的道士,也可以避開城中捕快的追查。” “我也是這樣想,”沈北雄笑道,“所以派出十多個兄弟密查金陵城附近方圓數十里範圍內的道觀寺廟,因為人手不太夠,我還讓百業堂也幫我追查。不管有沒有意外的收獲,至少不會損失什麽。” 柳爺點了點頭:“你這一說,我對這位葉二公子倒有了些興趣,現在就想見見他。” “這會兒他多半是不在,”沈北雄笑道,“這位葉二公子生性好酒,又癡迷棋道,每日不是酒樓買醉就是去棋道館廝混,若不是窮得沒錢買酒他多半是不會回來的。我估計他是看在天外天酒樓可以白吃白喝的份兒上才在這兒呆下去。說來也怪,別看他每天醉醺醺好像難得清醒一回,但棋藝卻還真不賴,金陵幾個棋道館幾乎沒人是他的對手。柳爺若想見他,我這就讓人上棋道館去找找。” “還是算了吧,以後有的是機會。”柳爺遺憾地搖搖頭,“今日我有些累了,呆會兒還要去見通寶錢莊的費掌櫃,改日再見這位葉二公子吧。” 見柳爺臉上露出疲憊的表情,沈、白二人忙告辭出來。待他們一走,柳爺便不顧疲憊高聲呼喚門外的隨從:“備轎,拿上我的名帖去拜見通寶錢莊的費掌櫃。 |
千門公子(四)、百業堂 “朝醉夜複醒,對月長天歌。一彎銀鉤似酒壺,嫦娥何不共我酌?” 金陵的夜少了白日的熱鬧喧囂,卻多了些絲竹管弦和狂曲醉歌。一個書生模樣的醉鬼倚在太白樓的窗欞上,對著窗外高掛夜空的明月高聲吟哦著,儀態頗為狂放。只可惜他衣著實在寒酸,面目也太過骯髒,不然還真有幾分才子狂生的模樣。 “走了走了,我們要打烊了!”太白樓的夥計終於不耐煩起來,現在只剩下這最後一個顧客,還是那種只喝劣酒不要下酒菜的酒鬼,他們當然想把他趕走好早一點關門睡覺。 “哦,打烊了。”醉鬼喃喃說著,手伸入懷中掏摸半晌,然後把幾枚銅板拍在桌上,大度地對夥計擺擺手,“不用找了,算我請你們喝茶。”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要走,卻被夥計一把抓住,那夥計把幾枚銅錢摔到他臉上,罵道:“你這半天時間,一共喝了三斤老白燒,這幾個銅板連零頭都不夠!” “我……我沒錢了。”醉鬼掙紮著想擺脫夥計的掌握,卻被那夥計抓得更緊。“沒錢?”夥計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也不打聽打聽,咱們太白樓是誰的產業,敢到咱們這兒來吃白食?” “誰的產業?”醉鬼掙紮著要爬起來,卻又被另一個夥計一腳踢翻。 “這兒可是百業堂的產業,杜嘯山可是咱們的舵把子!”那夥計大聲道,言語中頗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杜嘯山是誰?百業堂又是什麼玩意兒?”那醉鬼一臉懵懂。立刻招來幾個夥計的老拳,有人大罵道:“在金陵城混,卻連百業堂和咱們舵把子都不知道,你他媽不想活了?”另一個夥計則勸同伴說:“算了算了,看他是真喝醉了,咱們搜搜他的身,若有值錢的東西就留下充當酒錢,若沒有再按老規矩收拾他不遲。” 幾個夥計七手八腳地翻遍了他的全身,卻沒有找到任何值錢的東西,眾人只得照老規矩把他吃下的東西打得全嘔了出來。那醉鬼對眾人的毆打渾不在意,卻對著滿地吐出的酒水痛心疾首地連連哀嘆:“我的酒啊,我的老白燒啊,全白喝了!” 幾個夥計無可奈何,最後只得把他從太白樓扔了出去,然後打烊關門。 太白樓門口挑著的兩個燈籠收回去後,街上就變得朦朧起來,那酒鬼伏在地上輕輕呻吟半晌,掙紮著要爬起來,卻意外地看到自己面前有一雙著粉底快靴的腳,酒鬼拼命擡起頭順著這雙腳往上看去,這才發覺有一個人蹲在自己面前,卻是一個面色紫紅的黑衣大漢。 “嘖嘖,不過是白喝了一點劣酒,怎麼就被打成了這模樣?”大漢托起酒鬼的下巴,仔細審視著他的面容,只見他臉腫得像個豬頭,一隻眼角腫得老高,嘴角還掛著嘔吐物和血沫。大漢也不嫌骯髒,掏出袖中的絹帕抹幹凈酒鬼的臉,這才發覺他年紀並不大,五官應該還算周正。 “為一點酒弄成這樣子,值嗎?”大漢語氣中滿是同情,誰知酒鬼卻不領情,一把推開大漢的手說:“老子樂意!”酒鬼雖然說的是吳語,卻帶有明顯的巴蜀口音。大漢對酒鬼的無禮不以為忤,只笑道:“如果我請你喝酒呢?” “那感情好!”酒鬼一聽說喝酒頓時來了精神,掙紮著就要爬起來,連連說道,“你要請老子喝酒,就算讓老子叫你乾爹都沒問題。” 酒鬼在那大漢的扶持下總算站了起來,那大漢架著酒鬼一隻胳膊笑道:“江湖何處無酒友?走!沈某請你喝一杯!” 昏黃的燭光,油膩膩的酒桌,兩碟鹵味和豆干,幾大碗渾濁的老酒。即便在深夜,街頭也少不了這種露天的小酒攤。看著酒鬼迫不及待地連下了三碗,那面目棱角分明的大漢這才笑問道:“今日能與老弟共飲也算有緣,還沒請教老弟大名?” 酒鬼醉眼蒙眬,打著酒嗝嘟囔了一句:“不過是喝酒,問那麼多幹什麼?” 大漢淡淡一笑,抱拳道:“在下沈北雄,最喜歡結交江湖上各種各樣的朋友,聽老弟口音像是巴蜀人士,不知與唐門可有淵源?” 酒鬼眼中閃過一絲警覺,敷衍道:“落泊之人,怎攀得上那等世家望族?” 對方對自己名字的反應並沒有讓沈北雄太意外,“沈北雄”三個字雖然能令金陵商界為之動容,但在普通人面前還是一個很少聽說過的陌生名字。不過對方那點並不引人注意的異常反應沒逃過沈北雄的目光,他若無其事地望著自己的手,笑問道:“公子襄呢?不知老弟與他又有什麼淵源?” “什麼公子香公子臭,老子全不認識。”酒鬼說著站起來就要走,卻被沈北雄按住了肩頭,他只得咧著嘴乖乖坐下來,在沈北雄的掌握之下完全失去了掙紮的能力。 “別跟我說你跟公子襄沒任何關系,不然你跟蹤他幹什麼?”沈北雄笑瞇瞇地問道。酒鬼的臉色頓時有些慌亂起來,不過依然故作鎮定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真不知道嗎?”沈北雄笑著放開了手,若有所思地自語道,“據我所知,幾年前公子襄曾在巴中做過一件大案,弄得有巴中第一富豪之稱的葉家傾家蕩產,而葉家跟蜀中唐門是世代姻親,公子襄卻在唐門眼皮底下把葉家弄得家破人亡,據說僅有一位葉二公子幸免於難。” “是嗎?這跟我有什麼關系?”酒鬼又端起了酒碗。 沈北雄呵呵一笑,也舉起了酒碗:“對,這跟咱們都沒任何關系。只是我沈北雄喜歡交朋友,尤其是吃過公子襄苦頭的朋友。” “我不喜歡交朋友,”酒鬼一口喝乾碗中劣酒,然後舔著嘴唇自顧自道,“不過誰若給我酒喝又另當別論。” “呵呵,沒問題!”沈北雄說著拍了拍手,一個身影立刻從燭火照不到的黑暗處閃到他的面前。沈北雄吩咐道,“去弄頂轎子過來,把這位公子請到舍下一敘。” 那黑影悄然離開後,另一個精悍的老者白總管又閃到沈北雄面前,在他耳邊低語道:“咱們在城西遇到點麻煩,那是百業堂的地盤。”沈北雄皺了皺眉頭,叮囑道:“現在咱們的時間不多了,得抓緊。我這就去見杜嘯山,若沒有他這條地頭蛇的支持,咱們將一事無成。”說著他轉頭對身旁的酒鬼笑道,“老弟先隨我這兄弟去寒舍暫歇,明日老哥再陪你好好喝上一杯。”說完他帶上白總管,往城西大步而去。百業堂的總壇在城西杜家巷,這兒整條巷子的人家幾乎都姓杜,杜家祖先幾百年前就在這裡定居,靠維護和經營屠、捐、賭、私、漕等百業為生,經上百年經營,漸漸發展成控制整個金陵城的第一大幫會。傳到杜嘯山手上,百業堂已經成為插足整個江南百業的最大幫會組織。 當沈北雄來到這裡時已經是三更時分,杜家巷中早已看不到一點燈火。不過憑著“沈北雄”三個字,他還是沒費多少周折就見到了杜嘯山。 “說吧,半夜把我叫起來究竟有何事?”二人在大廳中分賓主坐定,杜嘯山不陰不陽地問道。外表看他只是一個精瘦幹練的矮小老頭,留著稀疏的山羊鬍,懨懨的三角眼給人一種似睡非睡的感覺,不過舉手投足間卻流露出一種從容氣度。 “呵呵,深夜打攪杜堂主,實在是不好意思。”沈北雄恭敬地抱拳為禮,算是為自己的唐突賠了罪,這才道,“我剛得到手下兄弟的回報,說咱們在城西一帶的買賣遇到了點麻煩,不知這是怎麼回事?” 杜嘯山撚著頷下稀疏的山羊鬍,不陰不陽地道:“我聽說沈老板在城中大肆購買商鋪,心中總有許多好奇。雖然沈老板以高價買下了百業堂名下十多處產業,短期來看百業堂沒有吃虧,但賣出經營多年的當鋪賭坊,對我百業堂聲譽有極大的影響,不明真相者還以為我杜嘯山怕了沈老板。基於這種原因,百業堂不打算再與沈老板合作,除非我知道你真正的目的。” 沈北雄收起笑容,漠然道:“有些事杜堂主還是不知道為好。” “既然如此,沈老板請回,恕杜某不送。”杜嘯山說著端起了茶杯,聽語氣顯然是動了真怒。沈北雄對杜嘯山的隱怒視而不見,只笑道:“百業堂名下的產業,沈某可以再多出兩成價錢,若杜堂主能幫助沈某收下其他商鋪,每間鋪子還可以另外給百業堂一成的傭金。” 杜嘯山聞言悚然動容,暗自在心中計算開來。光百業堂名下的產業,在本來就比市價高的基礎上再多出兩成價錢,就是十多萬兩銀子的出入,若再加上沈北雄意圖收購的商鋪付給百業堂的傭金,恐怕就是幾十萬兩銀子的好處,這足以抵得上百業堂數年的收入,這北佬究竟為何要出如此高價來收購金陵商鋪?杜嘯山百思不得其解。雖然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杜嘯山也不禁怦然心動,不過多年的江湖經驗告訴他,這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對方既然敢出如此高價,肯定就有加倍賺回來的把握。況且江湖上廝混,還有比銀子更重要的東西,杜嘯山容不下對方掌握全部主動,而自己卻毫不知情。因此他只在心中猶豫了片刻,便斷然拒絕道:“除非我知道你收購商鋪的原因,不然咱們無法合作。” 沈北雄一臉無奈地攤開雙手:“沒有商量的余地?”杜嘯山沒有回答,只端起茶杯示意:“送客!”沈北雄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就走,剛走出兩步卻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哦,對了!這次我來金陵,柳爺千叮萬囑要沈某一定來拜見杜堂主,並代他老人家向杜堂主問好!” “柳爺!”杜嘯山臉色頓時有些異樣,“你是柳爺的人?” 沈北雄淡淡一笑:“沈某不過是替柳爺打前哨的馬前卒,柳爺隨後就到,屆時沈某若不能完成柳爺交代的任務,只好到柳爺面前領受責罰了。” “柳公權也要來金陵?是他要收購金陵商鋪?”杜嘯山十分驚訝。誰知沈北雄神秘一笑,搖頭道:“杜堂主眼線遍天下,應該知道柳爺可沒這麼多銀子買不動產。”杜嘯山臉色終於變了,沈吟半晌,突然下決心似的一點頭:“好!百業堂與你合作,不過價錢上面你得再加一成。” “你這是坐地起價!” “談生意本來就是要討價還價!” 二人猛虎般互相瞪視著,互不相讓。片刻後只聽沈北雄淡淡道:“杜堂主想要討價還價,總得讓沈某看看你的本錢。”說著手腕一翻便向杜嘯山胸口抓去。杜嘯山看似年老體衰,手腳卻十分靈活,沈北雄手腳剛動他便勾手還擊,二人雙手在咫尺之間上下翻飛,轉瞬間便交手數十招,場中頓時響起“劈劈啪啪”的交擊聲,片刻後二人總算停了下來。只見沈北雄扣住了杜嘯山左手脈門,而杜嘯山右手則扣住了沈北雄左肩胛。二人身形凝定,靜靜相持片刻,沈北雄突然呵呵一笑,緩緩放開杜嘯山的手道:“杜堂主果然高明。好!成交!” 杜嘯山臉上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也慢慢放開了沈北雄肩胛,然後與對方擊掌為約:“從現在起,百業堂上下將全力協助沈老板收購金陵商鋪!” 在離開百業堂後,緊隨沈北雄出來的白總管不解地問道:“主上,方才主上明明占了上風,為何最後卻故意輸了半招?” 沈北雄淡淡一笑:“百業堂是本地地頭蛇,咱們若沒有杜嘯山的全力協助,恐怕會事倍功半。我出手是要顯示咱們的實力,警告他胃口別太大,要適可而止。讓他半招是讓他在自己手下面前掙足面子。對這一點杜嘯山心知肚明,相信他以後不敢再坐地起價,今後杜嘯山和百業堂,將是咱們在金陵最可信賴的盟友。” 白總管臉上露出嘆服的神色,不由微微點頭。沈北雄笑著拍拍他的肩頭,躊躇滿志地悠然道:“制服一個人有時候以力勝之並不是最好的辦法,智者不為。好比棋道高手對弈,力戰者等而下之,善戰者以戰謀利,真正的絕頂高手,總是勝人於不知不覺間。 |
千門公子(三)、宣戰 城郊望江亭,如孤鷹般聳立在江岸懸崖峭壁之上,直面著浩渺東去的江水,是歷代文人墨客喜好的一個風雅去處。當沈北雄率十多個隨從趕到亭外時,只見西邊江面上,血紅夕陽將落未落,映照得江面殷紅一片,也映照得亭內霞光漫漫。就在這滿亭霞光中,一白衣公子負手臨江孑然而立,孤傲而單薄的背影,在漫天晚霞映照下,有說不出的冷寂蕭索。涼亭一旁的石幾上,尚有一瞽目老者獨自盤膝撫琴,徐緩幽咽的琴聲,隱然與江水的波濤遙相應和,直讓人分不清何為琴音,何為水聲。 沈北雄在亭外示意隨從們四下戒備後,才遙遙衝白衣公子的背影抱拳高聲道:“沈北雄應邀前來,希望沒誤了公子觀日之約。” 白衣公子緩緩回過身來,沈北雄不禁驚詫於他的年輕,只見他不過二十七八年紀,身材相貌並不特別出眾,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雍容氣質,白皙溫婉的臉上,有一種未經風霜的貴族子弟特有的容光,使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曾經叱咤風雲的公子襄。尤其那懨懨的眼神,像經歷過太多磨難的風燭老人,似乎對身外的一切都已失去了興趣,就是在打量沈北雄的時候,也只是一種例行公事的目光。 “敢問閣下就是公子襄?”沈北雄皺起眉。白衣公子沒有直接回答,卻擡手示意道:“素昧平生,本不該冒昧相邀,不過幸好在下還有一壺清茶與滿江晚霞待客,倒也可聊以賠罪。” 沈北雄聽到這話眉頭皺得更深,對方這話居然就是方才自己宴請那些商賈時客氣話的翻版,甚至連語氣中那調侃的味道都有些相似。沈北雄心中不由暗驚,對方果然是有備而來?想到這他立刻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公子客氣了,接到千門公子襄的請柬,北雄豈敢不來?” “坐!”白衣公子指了指亭中石桌旁的石凳,沈北雄忙依言坐下。只見對方拿起桌上那壺茶徐徐斟上兩杯,然後擡手向沈北雄示意。沈北雄小心翼翼地端起一杯,稍稍湊到鼻端一聞,眼裡便閃出一絲驚異:“公子這壺清茶,下的工夫只怕不比在下那花草宴席少啊!” 白衣公子眼望西天,卻不搭理沈北雄,只蕭索地喃喃自語道:“驕陽終於要沈下去了,日落的時候,大概也是天地間最美的時候吧?” 沈北雄掃了一眼西方那只剩一半的紅日,不以為意地淡淡道:“日出日落,原本再自然不過,也沒什麽稀奇。” 白衣公子無聲一笑,轉向沈北雄問道:“在色鬼眼裡,女人最美;在酒徒眼裡,烈酒最美;在賭棍眼裡,骰子最美;在財迷眼裡,銀子最美。不知在沈老板眼裡,什麽最美?” 沈北雄一怔,沈吟了片刻,然後指著亭外那浩浩蕩蕩的江面,感慨道:“生命如流水,轉瞬既逝,人這一生,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短短一瞬,就這短短人生,是如這江水一般默默流逝,還是如流星一般留下萬丈光芒,這是平常人與大英雄的區別。”說到這沈北雄頓了頓,然後定定地望向公子襄,“在我眼裡,流星最美。” 白衣公子一怔,微微頷首道:“你倒有幾分像我。”說著他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然後幽幽一嘆:“收手吧,流星雖美,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更何況流星對旁人來說,還是一種巨大的災難。” 沈北雄哈哈一笑,傲然道:“既然公子知道我跟你是同一類人,就不該勸我,更不該請我。不知道你這是托大還是失策?” 白衣公子微微皺了皺眉頭,“這麽說來,你是不給在下面子了?” 沈北雄深吸一口氣,肅然道:“能做公子襄的對手,北雄深以為幸!” “對手?”白衣公子啞然失笑,“這個世上即便有雲襄的對手,也絕對不是你。”沈北雄面色立時漲得通紅,但卻沒有反駁,心中想起關於公子襄的種種神奇傳說,沈北雄心知,對方完全有資格說這話。不過這不但沒有嚇倒沈北雄,反而激起了他心中天生的狂傲之氣,暗暗在心中發誓:公子襄!你遲早要為今天這話後悔! 就在沈北雄暗下決心的時候,亭外瞽目老者已劃弦收聲,如泣如訴的琴聲戛然而止。白衣公子端起茶杯對他示意道:“你可以走了,從現在起,你要時時睜大雙眼過日子,千萬不要犯一丁點錯誤。” 沈北雄心中惱怒異常,自己在這個人面前居然自始至終都處於下風,而對方卻並沒有顯露出過人的氣勢和能力,居然就憑他那名字也能令自己在氣勢上輸了一籌。沈北雄心中陡然生出孤註一擲的念頭,心有所想,內息便隱隱而動,衣衫頓時無風而鼓。就在這時,只聽一旁陡然傳來一聲突兀的琴音,如銀瓶乍破,又如銳箭穿空,驚魂奪魄,令沈北雄渾身不由一個激靈,本能地閃開一步,提掌護胸暗自戒備。 卻見一旁那瞽目老者神色如常,正手撫琴弦,引而不發。沈北雄警惕地打量著那瞽目老者,冷冷道:“想不到公子襄身邊竟有如此高手,北雄差點兒看走了眼呢。” 瞽目老者神情漠然地淡淡道:“小老兒不過是為貴客助興的賣藝人,公子出得起價錢,小老兒便為貴客獻上一曲,僅此而已。” 賣藝人?沈北雄心中一驚,陡然想起一人,不由脫口驚呼道:“奪魂琴!影殺堂排名第二的頂級殺手!” “慚愧!”瞽目老者淡然一笑,“這次小老兒只為貴客助興,只要沈老板心無惡念,小老兒手中這琴,就只是一具彈奏高山流水的樂器。” 沈北雄臉色陰晴不定,他心中權衡再三,終於強壓下爭強鬥狠的衝動,轉頭對白衣公子一拱手:“公子有奪魂琴護身,難怪敢孤身請客。今日感謝公子款待,他日北雄再還請公子。” “隨時奉陪!”白衣公子儀態蕭索地點點頭,對沈北雄言語中的威脅渾不在意。沈北雄見狀轉身就走,出了望江亭便照原路而回,緊跟著他的白總管見主人面色陰沈,也不敢多問。直到走出一箭之地沈北雄才對一個隨從低聲吩咐:“英牧,你帶人在望江亭四周佈下眼線,如果能發現公子襄的行蹤,那便是大功一件!” 那隨從應諾而去,沈北雄目送著他走遠,臉上漸漸浮出一絲冷笑,轉頭對身後的白總管低聲道:“你派人連夜傳訊給柳爺,就說目標已出現,獵狐計劃可以開始了。” 白總管臉上閃過一陣興奮:“好!等了這麽些年,總算到了對付他的時候,柳爺一定早已經等不及了。” “你錯了,”沈北雄眼神複雜地勒馬回望暮色四合的望江亭方向,“柳爺追蹤了他七八年,卻連他一根毫毛都沒摸到過,卻反而被他戲耍了無數次,柳爺的性子早就磨沒了。這已經是柳爺今生最後一個心結,他一定不會著急,一定會非常耐心。” “難怪這次柳爺下了這樣大的本錢。”白總管恍然大悟。 “你又錯了,柳爺可沒這麽雄厚的本錢。”沈北雄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見白總管眼裡露出探詢之色,他卻別開頭,一磕馬腹加快步伐,“走吧,公子襄近年已經很少親自出手了,這一次他既然來了金陵,咱們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千萬不能有絲毫大意。咱們的陷阱雖然天衣無縫,不過公子襄可是天底下最最狡猾的狐貍啊!” 一行人回到金陵沒多久,負責監視公子襄行蹤的英牧就匆匆帶人回來,向沈北雄稟報道:“老大,公子襄真是狡猾如狐,我帶兄弟們還傻呆呆地在望江亭四周設暗哨守望,他卻沿著早已在懸崖邊備下的繩索下到望江亭下的江面,那裡有他備下的水手和小舟,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順江而遁。” 沈北雄“嗯”了一聲,並沒有感到太意外,公子襄若輕易就讓人盯上,那肯定就不是公子襄了。他正要安慰英牧兩句,卻見英牧咧嘴一笑說:“咱們雖然沒盯住公子襄,不過卻有點兒意外的發現。”見沈北雄眼裡露出探詢之色,英牧忙道,“咱們的眼線發現除了我們,還有人也在跟蹤公子襄。” “哦?”沈北雄頓時來了興趣,“是誰?”“暫時還不知道他的底細。”英牧臉上露出自得的神色,“不過我已讓最擅長跟蹤的兄弟盯住了他,只知道他是個落泊潦倒的書生,並且現在也在金陵城中。” “按說公子襄要不是自己露面,從來就沒有人能找到他,更不該被人盯上啊。”沈北雄皺起了眉頭,想想又釋然地點點頭,“這次公子襄邀我赴約,先請蘇老爺子遞柬,又是當著金陵那麽些商賈的面,走漏風聲倒也正常,就不知是誰也在留意他的行蹤?” “把那傢伙抓來問問不就知道了?咱們雖盯不住公子襄,盯住他可沒問題。”英牧臉上露出殘忍的微笑,拷問俘虜是他的嗜好,一說到這他的臉上便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 “不妥。”白總管插話道,“咱們不知道他是否還有同夥,他若不是孤身一人,咱們一動他就會驚動他的同伴。咱們最好只在暗中監視,先弄清他和公子襄的淵源再說。” 沈北雄想了想,沈吟道:“這樣也好,公子襄仇家遍天下,有人留意他的行蹤也很正常。咱們只需盯住那傢伙,說不定就有意外收獲。 |
千門公子(二)、請客 九月的金陵城依舊像個巨大的蒸籠,潮濕悶熱得令人意亂心煩,四下裡除了喧囂單調的蟬鳴,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正值烈日當空,除了蟬蟲,所有活物都自然而然地躲到樹陰里避暑,這樣的天氣本不是請客的好時候,但沈北雄卻偏偏在這個時候請客。 沈北雄喜歡請客,尤其是請那些即將成為自己口中獵物的客人。在他眼裡,宴席也是殺戮場,杯來盞往的酒桌也是江湖,甚至比刀光劍影的江湖更讓人迷戀,更讓人動心,更讓人心甘情願為之付出一生。 “主上,客人們都到齊了,候在門外呢,是不是請他們入席?” 聽到外面隨從的稟報,沈北雄凝定幽寒的眼眸中終於閃出一絲笑意。這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想三個月前,自己作為初到金陵的外鄉人,即便腰纏萬貫,在奢華自大慣了的金陵商賈眼中也沒人真正看得起自己,不過在三個月後的今天,就算天上落著刀子地上燃著烈火,接到自己請帖的這些商賈也必定會來,他們不敢不來! “不忙,讓他們等會兒。”沈北雄淡淡吩咐道,待隨從退下後,他這才從冰盤環繞的太師椅上站起來,好整以暇地來到窗邊,透過竹編窗簾的縫隙瞅瞅外面,從這座金陵最富麗堂皇的天外天酒樓的三樓窗口望去,剛好可以看到酒樓的大門。只見門外不知什麽時候已聚集了數十個衣著華麗的商賈,眾人全然不顧天氣的炎熱,正在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什麽,遠遠可見眾人臉上都隱隱有一層憂色。沈北雄見狀微微一笑,一伸手,立刻有丫環遞過一杯冰鎮酸梅湯,他接過來一邊細細品著,一邊面帶微笑欣賞著樓下這一幕。誠心請客卻不讓客人進門,沈北雄大概算是第一人。 直到一杯酸梅湯飲完後,他才對門外淡淡吩咐道:“讓他們進來吧。” 酒店的大門終於打開,眾人不及客氣就連忙衝進稍微涼爽點兒的酒樓。估摸著眾人俱在二樓落座後,沈北雄這才施施然從三樓下去,一進二樓的酒宴大廳,他便面帶微笑團團一拱手:“讓諸位老板久等,北雄甚感慚愧。” 眾人紛紛站起來還禮,同時細細打量來人,雖然“沈北雄”三個字在金陵如今已是炙手可熱,可大家還是第一次認真地打量這位短短三個月就征服了金陵商界的傳奇人物。只見他面色紫黑,五官輪廓異常突出清晰,頷下有稀疏短髯,雖年過四旬,卻有一雙比年輕人還清亮幽寒的眼眸。那高大健碩的身材,全然沒有尋常商賈的富態和臃腫,完全不像是一個商人。眾人正打量間,卻見沈北雄皺起眉頭,突然回頭呵斥隨從:“如此炎熱的天氣,宴席間豈能沒有冰盤?快著人送上來!” 隨從立刻諾諾而去,不多時便有身披輕紗的少女魚貫而入,人人手捧冰盤圍著大廳擺了一大圈。眾人頓感涼爽異常,同時心中又是一陣驚異。大富大貴之家窖藏有冰塊不稀奇,沈北雄不過是來金陵僅三月的外來客,卻一下子拿出這麽多冰塊,在這等小事情上都不馬虎,顯然是有備而來。 “諸位老板,天氣炎熱,本不該在這等時候要大家前來赴宴,不過幸好在下還有冰鎮的吐魯番葡萄美酒和幾味清淡小菜,倒也可以聊以賠罪。”沈北雄說著拍拍手,立刻有衣著清涼的美貌侍女捧著酒菜魚貫而入,悄無聲息地在桌上鋪陳開來。見到那些酒菜眾人又是一陣驚嘆,這些見慣大場面的巨商富賈,只需聞聞酒味就知道那是窖藏了六十年以上的吐魯番葡萄酒,這樣的酒有一小壇已是稀奇,對方卻一下子拿出了兩大桶,只看那半人多高、合抱粗細的木桶模樣,一桶酒就該在百斤上下。再看那幾味小菜,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或拌或炒或做湯羹,全都鮮嫩得像剛摘下來的一般。 有人忍不住悄聲詢問身後侍立的婢女,才知道那是用天山雪蓮、長白蕨菜、大理優曇花、遼西茴茴草等做成的。眾人這下更加吃驚,這些東西單獨一樣倒也不稀奇,但放在一起做成宴席就很罕見了。尤其像大理優曇花、天山雪蓮之類,花期既短又極難保鮮,離開故土則又無法成活,所以即便見過大世面的這些金陵商賈,也從未見過它們新鮮時的模樣。有人心存疑惑,便虛心請教主人:“沈老板,不知這些花草是如何保鮮的呢?” 沈北雄笑著攤開手:“我也不知,這等小事我從來都是交給下人去做,我只告訴他們我的需要,他們自然會為我實現。”說著他轉向身後的婢女,“去把白總管叫來,讓他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些花草如何保鮮,也讓諸位老板可以依法炮制,隨時可以享用這些清淡野味。 不多時白總管來到廳中,卻是一個精瘦幹練的老者。他給沈北雄見禮後才向眾人解釋道:“天山雪蓮是採即將開放的花蕾,連根挖出植於特制的冰車之中,一路快馬加鞭,趕在冰車中的寒冰完全融化前送到目的地,藏於冰窖之內,要用時再以陽光照射,使花蕾開放後便可採用了。其他幾種花草也大抵是用這等辦法。” 眾人嘖嘖稱奇,這辦法說來簡單,但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恐怕只有皇家才能做到。眾人對沈北雄有著皇室背景的傳言又信了幾分,憂慮也就更重了幾分。沈北雄見眾人面色怔忡,微微一笑,似乎很為自己震懾對手的手段得意。而選在正午宴請這些素不相識的商賈,就是要試試自己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如今沈北雄已清楚自己的分量,下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談笑間他若無其事地舉杯招呼眾人享用酒菜。眾人心中有事,對著滿桌難得一見的佳肴也是食不知味,酒過三巡,沈北雄這才開口問大家:“諸位老板,今日冒昧請諸位前來,就是想聽聽大家對在下三個月前的提議有何答複?” 大廳中立時變得鴉雀無聲,即便有冰盤環繞,眾人依然汗下如雨。三個月前,眾人也接到過這樣一份請帖,地點也是在這天外天酒樓。不過當時大家從未聽說過沈北雄這個北佬,自然也就不怎麽放在心上,禮貌性出席宴席者不到今日的三分之一,那還是看在酒樓的幕後老板、金陵知府田得應的面子上。不想那晚赴宴者俱被宴席的奢華、主人的豪闊征服,更為他那吞天食地的氣概震懾,對他在席間提出的狂妄要求,出席者竟只有兩人當面拒絕,剩下的都只推脫說要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沈北雄當時也不要眾人急著表態,只說三個月後再宴請大家,聽大家的答複,於是才有了今日這宴席。 “諸位都是金陵商界的頭面人物,”寂靜中,只聽沈北雄淡淡道,“沈某這次南來,正是想進軍江南商界,想在這富甲天下的金陵城打出一片天地。要在金陵站住腳,當然首先就要置業,總得先買下幾家鋪子作為根基。我查看了整個金陵的商號後,發覺自己中意的鋪子大多在諸位手中,因此想請諸位給個面子賣給在下,希望大家不要讓沈某失望才是。至於價錢方面,當然不會讓你們吃虧。” 三個月前,出席酒宴的富商們聽到這要求時都有些好笑,要知道沈北雄想買的可不是“幾間鋪子”,而是數十間大商鋪,還全都在金陵城人氣最旺的繁華街口,有些還是生意興隆的百年老店。這些商號的老板大多是金陵商界的頭面人物,個個財力雄厚,不說大家都不缺錢,就是缺錢,憑著自家店鋪的字號,也能在任何錢莊籌到銀子周轉。所以當時大家看在田大人的面子上沒有當面拒絕,只搪塞說要回去考慮考慮。只有榮寶齋的張老板和金玉典當行的陳老板當場表示決不會出賣祖產,結果就在這三個月內,兩間殷實的大商號就垮了。 直到那時大家才意識到,沈北雄不是在開玩笑,他不僅有那個實力,更有那個手段!江湖上甚至傳言,沈北雄已悄悄吞下了“百業堂”十多家賭坊,他這條過江龍已然壓倒了江南第一大幫會“百業堂”這條地頭蛇。 金陵為江南最繁華的城市,也是整個江南的商業中心。而全天下又以江南最富庶、最繁華,像古玩珠寶、棉麻綢緞等貨物的買賣量俱是天下第一。因此對商人來說,可稱得上得金陵者得江南,得江南者得天下。 因此幾乎每個金陵商賈都家道殷實,一家老字號的珠寶行和典當行要在短時間內垮掉,除非是遇到天災、戰亂或劫匪,而且定會鬧得滿城風雨,但榮寶齋和金玉典當行偏偏不聲不響就垮掉,整個過程沒聽說有什麽盜匪卷入,也沒聽說與沈北雄有什麽關系,不過金陵商界都猜測是他幹的,這種霧裡看花的感覺更讓大家心中生出凜凜懼意。大家現在終於意識到,沈北雄胃口之大,財力之雄,手段之狠已不是常人能測度的了。所以三個月後的今天,一接到沈北雄的請帖,眾人不顧酷暑立刻就趕了來,無一遺漏。 窗外的蟬蟲一如既往地喧囂,廳內卻寂靜異常,眾人都三緘其口,一方面是沒人想賣掉自己的產業,另一方面卻又不想去做那出頭的傻鳥,當面拒絕不知什麽來頭的沈北雄。 “你們的鋪子我已找人估了一個價,請過目,若覺著還公道的話,在這契約上按個手印就可以成交,你們店裡的底貨我也可以全部吃下。”沈北雄話音剛落,白總管立刻把一張張契約遞到眾人手中。眾人看看契約上的估價,倒也還算公道。看來沈北雄是下了一番大工夫,今日正式向大夥兒攤牌了。 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小聲問:“買下咱們這幾十家鋪子,再加上所有的底貨,那該要多少銀子啊?” 沈北雄轉望發問者,呵呵笑道:“你是懷疑我的實力?”說著他拍了拍手,立刻有數十個壯漢擡著一個個紅木箱從樓上魚貫而下,有條不紊地把箱子在廳中整齊地擺上,打開。大廳中立時為黃澄澄的光芒籠罩,刺得人睜不開眼。廳中之人俱是巨商富賈,什麽場面沒見過?卻也很少有人見過如此多的黃金,眾人一時目瞪口呆。沈北雄見狀淡淡一笑:“這里的黃金約值一百萬兩銀子,大概也夠買下你們的鋪子和底貨了。若還不夠,我以這個暫抵。”說著他摘下了左手手指上一枚玉扳指兒,隨意地放到桌邊。一位鬚髮皆白的老珠寶商遠遠一見那枚玉扳指兒,渾濁的眼中立時放出異樣的光芒,他指著那枚玉扳指兒澀聲問:“老朽……能看看嗎?” 沈萬雄做了個“請便”的手勢,老者立刻來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翠綠如新柳的玉扳指兒,然後他的手和頷下三尺白鬚同時顫動起來,抖著嗓子喃喃道:“是龍紋玉,獨一無二的龍紋玉,這……這可是無價之寶啊!” 他這話引得眾人又是一陣騷動,即便是這些富商,也只是聽說過傳說中的“龍紋玉”,很少有人親眼一見,如今沈北雄隨隨便便就拿出一枚,眾人不禁圍上來一開眼界。只見翠綠幽寒如萬古深潭的玉扳指兒中,天然生成有一條爪、角、口、眼俱全的瑩白小龍,栩栩如生到每一片鱗片都清晰可辨,直讓人疑為是封於這翠玉中的上古精靈。 龍紋玉扳指兒在眾人手中傳遞了一圈,最後又回到沈北雄手中。眾人重新落座後,方才那認出龍紋玉的老者清清嗓子道:“我們不敢懷疑沈老板的實力,沈老板給的價錢也很公道。不過老朽的溫玉閣是祖上的基業,不打算變賣,所以你有再多錢也跟老朽無干。老朽只想知道,咱們若不答應你的要求,沈老板會怎樣對付我們?” 沈北雄呵呵一笑,淡淡道:“對沈某來說,商場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合作夥伴,一種是對手。對於對手,沈某向來是斬盡殺絕,不留後路。”說到這沈北雄悠然一笑,“相信總有人願意與我合作,把鋪子商號都賣給沈某,屆時咱們就各憑實力,一較高低。” 眾人不由面面相覷,這根本不是商人應該採取的手段,沈北雄也實在不像一個正經商人,偏偏這樣的人對老老實實做生意的商人來說最為可怕。眾人心知若聯合起來,實力未必不如沈北雄,但要幾十個利字當頭的商人聯合起來恐怕比登天還難,遲早會被沈北雄各個擊破。商人最是重利,在利益將要受損前難免猶豫,有幾人便存了屈服的心思,畢竟沈北雄給的價也算公道。有人還心存僥幸地想道:這北佬顯然不是正經生意人,以為錢多就可以為所欲為,若能把鋪子高價賣給他,沒準他將來怎麽虧死的都還不知道呢。 眾人各自打著小算盤,一時俱沒有說話。就在這時,只聽一人色厲內荏地質問道:“金陵乃江南重鎮,關系著整個江浙一帶的安寧,田大人豈能容你擾亂金陵商業?”沈北雄沒有看那個敢如此質問他的商賈,卻緩步踱到窗邊,指著對面一幢高樓淡淡吩咐:“它擋了我的視線,拆了。” 白總管答應著奔下樓去,不一會兒,只見從四面八方湧出無數工匠,飛速把那幢兩層高的樓臺包圍起來。眾人不顧天氣的炎熱,立刻動手拆房,轉眼之間那幢高樓就漸漸矮了下去,只剩斷壁殘垣,很快就會變成一片廢墟。 眾商驚得目瞪口呆。眾人都知道對面那幢金陵有名的青樓和腳下這幢酒樓一樣,都是金陵知府田大人私下裡引以為傲的秘密產業,可沈北雄說拆就拆,就算是事前暗地裡出高價從田大人手中購得,也顯示了沈北雄全然不用顧忌田大人面子的自信,以及損失上萬兩銀子也不放在心上的魄力。 “天色不早了,”沈北雄冷冷道,“願意轉讓鋪子的老板請留下來與白總管商談轉讓細節,不願賣的人請自便,恕沈某不送。” 眾人面面相覷,是走是留一時竟難以決斷。就在這時,白總管手捧一封拜帖快步上樓,來到沈北雄身旁小聲道:“主上,金陵蘇慕賢求見。” 沈北雄皺起眉頭:“我不是說過除了我請的客人,誰也不見嗎?”白總管俯下身來,在他耳邊低聲道:“是金陵蘇家蘇老爺子,劍嘯江南蘇慕賢。” 蘇家無論財力物力還是在武林中的地位,在江南都無人能及,而蘇老爺子則是蘇家聲名赫赫的前一任宗主,如今雖不再料理族中事務,但以沈北雄的自負也還不敢稍有輕慢,忙點頭示意:“快請!” 白總管立刻沖樓下高喊:“請蘇老爺子!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神態飄逸的白衣老者已大步上樓而來,眾商賈忙搶著招呼見禮。蘇慕賢微微點頭答應著,眼光卻落在沈北雄身上。不等白總管介紹,沈北雄已遙遙抱拳笑問道:“是什麽風把蘇老爺子給吹來了,沈某初到貴地,自忖不過是一小小商賈,沒資格拜見蘇老爺子,所以不敢冒昧打攪,卻沒想到蘇老爺子竟會親移玉趾來見在下,令沈某惶恐萬分啊!” “沈老板不用客氣,”蘇慕賢輕捋鬍鬚淡淡道,“老夫早已不理俗務,今日冒昧前來不過是受人之托,給沈老板送上一紙請柬罷了。” 沈北雄滿臉詫異:“是什麽人居然能勞動蘇老爺子,僅僅是送一封請柬?” 蘇慕賢呵呵一笑:“若不是老夫,旁人要見你恐怕也不容易。請柬就在這裡,你一看便知。”說著老者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不等白總管上來接便一抖手向沈北雄平平飛去。沈北雄不動聲色,直到信封晃晃悠悠飛過數丈距離,離前胸不及一尺時才伸手拈住。蘇慕賢微微頷首:“好身手!” 沈北雄淡淡一笑,擡手示意:“蘇老爺子請上座,容在下給您老敬酒賠罪。” “不敢打攪,請柬既已送到,老朽這就告辭!”蘇慕賢說著一拱手轉身就走。直到他去得遠了,沈北雄才緩緩拆開信封,展開裡面請柬,只見上面只有寥寥數行字:金陵城郊,望江亭內,已備下清茶一壺,雅曲一首,恭候沈老板登亭,共觀雲霞滿江,長河落日。 最後落款是珠圓玉潤的兩個字——雲襄。 看到最後那兩個字時,沈北雄拿帖子的手不禁一顫,卻沒有說話。白總管見他面色有異,忙低聲問道:“主上,是何人請柬?”沈北雄神情複雜地把請柬遞給白總管,木然望著窗外那幢殘樓,喃喃道:“你自己看吧。” 白總管接過請柬,只看了一眼便失口輕呼:“是公子襄!千門公子襄!” “備馬!咱們立刻趕往城郊望江亭!”沈北雄說著看看天色,片刻間他的面色已鎮定自如。白總管掃了周圍那些不明所以的商賈一眼,低聲問:“他們怎麽辦?”沈北雄擺擺手:“今日這買賣暫時擱下,讓他們先回去候著。” 眾商賈糊裡糊塗被白總管送走後,一路上都在相互打聽,不知這位公子襄究竟是何等人物,居然能讓沈北雄如此失態?大多數人都一臉茫然,顯然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只有溫玉閣的老板神情複雜地喃喃道:“老朽聽說過公子襄,不過卻不知道他是凡人還是神仙,是聖人還是魔鬼? |
千門公子(一)、示警 齊小山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人追獵的狼,雖然早已精疲力竭,卻還是得拼命地奔逃。這一路上他像狐貍一樣設下了七八處迷魂陣,但追蹤他的都是些頂尖的獵人,他們輕易就識破了齊小山的伎倆,逐漸逼近,離他不足半里之遙,這已經是一個無法逃脫的距離。 快了快了!齊小山不斷在心中鼓勵自己,目的地已然在望。 前方就是那幢三層高的望月樓,齊小山知道,每個月的這天下午,那人都會來望月樓三樓的牡丹閣接見那些苦候多時的顧客,只要能見到他,讓他把那個警示帶給公子襄,就算被身後這些追擊者擊殺當場,也可死而無憾! 望月樓漸漸近在眼前,齊小山甚至能看到三樓牡丹閣那洞開的窗戶裡影影綽綽的人影。他暗鬆了口氣:禹神保佑,我總算可以把那警示帶到! 突然,望月樓前方十字街口那端閃出了一個懷抱長劍的佝僂人影,像影子一樣貼在墻根。遠遠地,他散發出的強烈死亡氣息就給人以無形的壓力。齊小山頓感渾身冰涼,雖然只是初次見到此人,但齊小山立刻就猜到,只有殺人無算的影殺堂絕頂“影殺”才會散發出這種死神一般的陰冷氣息!那人好整以暇,戲謔地盯著急奔而來的齊小山,他剛好攔在了通往望月樓的路口。 齊小山腳步急止,他急切地環顧四周,企盼能找到其他通往望月樓的道路,但他失敗了,要接近望月樓必須衝過那個殺手的攔截。不僅如此,跟蹤而來的追擊者離他已不過數十丈之遙,現在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十字街口另外兩側也有人慢慢逼過來,他們的神態舉止無可掩飾地暴露了他們那極高的專業素質。若不是顧忌這兒是鬧市區,恐怕他們早已經動手。齊小山不甘心地望著不遠處那扇窗口,離那兒已不足二十丈,這二十丈卻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塹!禹神啊!快賜我力量!他在心中焦急地祈禱! 像是回應了他的祈禱,一旁一扇烏沈沈的大門突然打開,一個形貌猥瑣的老頭被人從門裡扔了出來,裡面一個地痞模樣的漢子拍拍手上那莫須有的塵垢,罵道:“媽的,輸光了還要賭,你當咱們‘富貴坊’是哪裡啊?” 門裡除了地痞的咒罵,還隱約傳來吆五喝六的嘈雜人聲,顯然是一間半公開的地下賭坊。齊小山想也沒想就拐了進去,那地痞剛伸手要攔,齊小山遞過去的一塊碎銀立刻讓他收回了手。 “客官請!”地痞殷勤地向裡示意,看在銀子的份兒上,他裝著沒看見齊小山渾身的血汙,只在心中尋思:傷得這般重還要來賭,看來又是個賭鬼! 賭坊中人頭攢動,齊小山挑了個賭客成堆的桌硬擠進去,立刻引來兩邊賭客的不滿,不過一看齊小山滿身的血汙和懷中的短刀,幾個賭客趕緊把髒話咽了回去,還自覺往兩旁擠了擠,給齊小山留出一個相對寬鬆的位置。 “發牌!”齊小山把身上所有銀子往桌上一拍,足有二十余兩,令這小小賭坊中沒見過世面的賭客們一陣騷動。只有莊家不動聲色,依然手腳麻利地砌牌發牌。這桌是推牌九,片刻間兩張黑黢黢的骨牌就推到齊小山面前,他把牌扣入掌中,眼光卻掃向兩側。只見兩個殺手也已經跟蹤進來,若無其事地混在眾多賭客中盯著自己。齊小山不怕他們突施暗算,他很清楚除非是萬不得已,這些殺手不會在人群稠密處動手,他們總是很小心,不想讓人認出來,成為六扇門通緝的逃犯。 “殺!”齊小山一聲大吼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只見他“啪”地一聲把骨牌拍在桌上,順手奪過身旁一位賭客手中的茶杯,咕嚕嚕喝了一大口後又塞還給他。那賭客驚訝地發現,自己那滿滿一杯茶已經變成了半杯血水。 “我贏了!”齊小山等莊家一開牌,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銀子,卻被莊家一把扣住了手腕。“慢著!這牌有問題!”莊家盯著齊小山面前那兩張牌,對身旁的助手一擺頭,“亮堂子!” 這是賭場術語,就是亮出所有的牌,以查是否被人偷換。助手熟練地掀起所有的骨牌,眾人頓時一目了然。齊小山的牌明顯多出來兩張,仔細點甚至能發覺那兩張牌的成色與其他牌有明顯的區別。 ....................... 等他離開沒多久,又一個客人被熊掌櫃領進牡丹閣,來人也像先前那人一樣,一言不發地留下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就走。不一會兒工夫老者就接待了四五個客人,都是一言不發留下個口袋或信封就走。看看再沒客人了,老者這才把那些信封和口袋用一個大袋子收起來,剛準備要離開,熊掌櫃卻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賠笑說:“還有一位客人,不過她的敬獻有點兒特別,我不敢自作主張,還要您老拿主意才是。” “特別?”老者有點兒意外,但更多的是懷疑,“讓她來吧,我倒想看看,還有什麽東西可以稱得上‘特別’?” 熊掌櫃這次沒有親自去引領,而是衝樓下拍了拍手。不一會兒,一個素白的身影漸漸從樓梯口升起來,在熊掌櫃示意下緩步來到牡丹閣內,沖老者盈盈拜倒。 雖然早已過了為女色心跳加速的年紀,老者還是眼光一亮,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口氣。只見跪在面前的是一個只可能出現在夢中的女子,看模樣雖只有十七八歲年紀,卻給人一種驚艷的感覺。尤其那身素白的孝服,直讓人懷疑是狐精艷鬼,或者落難的女仙。 “小女尹孤芳,拜見公子襄特使。”她是第一個對老者開口說話的客人。 “你知道我家公子?”老者沒有怪她壞了規矩,反而饒有興致地問道。那女子擡起頭來,沒有直接回答老者的問題,卻輕輕念起了那首江湖上廣為流傳的詩句:“千門有公子,奇巧玲瓏心;翻手為雲靄,覆手定乾坤;閒來倚碧黛,起而令千軍;嘯傲風雲上,縱橫天地間。” “你既知我家公子,就該知道他的規矩。” “我知道,”那女子直視著老者的眼睛,“我有比錢財更寶貴的東西!” 不知從何時開始,公子襄就喜歡上了登山。別人登山是為享受沿途那絢麗的風光和艱難險阻的樂趣,公子襄卻只沈溺於登頂後一享天下的心曠神怡。在黃昏時分登上屋後那座無名小山,欣賞西天那艷麗的紅霞漸漸變成蒙眬模糊的墨霧,成了公子襄每日的習慣。俯瞰山腳下那些玩偶般的房舍,螻蟻般的人流,讓人不由覺出天地之恢宏,人之渺小。遙望著山腳小鎮中那些忙忙碌碌的同類,公子襄不禁感到悲哀,人的一生難道就只為三餐一睡忙碌?在忙碌中走向墳墓? 當晚霞最後一絲余暉也徹底隱去後,公子襄這才翻過身來,以手枕頭仰躺在山頂,浩瀚無垠的夜空中,月色蒼茫,繁星似錦。公子襄心情出奇的寧靜,只有遙望深邃不可測度的天幕,他的心中才有這種赤子般的寧靜,思緒也才不染任何塵埃。 遠處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像是某種四腳動物在山林中奔馳,公子襄慢慢坐直身子,轉望聲音傳來的方向淡淡問道:“阿布,是你嗎?” 月色朦朧的山道上,漸漸現出一匹碩大無朋的獒犬,烏黑的皮毛上盡是淩亂斑駁的舊疤痕,一道道令人觸目驚心,令它看起來更見威猛。見到主人它不像別的狗那樣圍著主人搖尾乞憐,而是高傲地昂著頭,在一丈外靜靜站定,用微微泛光的眼眸默默與公子襄對視。那神態突然讓公子襄覺著它有些像自己,自傲、孤獨、不屑與他人為伍,甚至連它那身觸目驚心的傷疤也有幾分像自己,大概當初收留這條奄奄一息的野狗,就是覺出它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吧?公子襄這樣想道。 “是筱伯回來了?”公子襄懶懶問。阿布不可能回答主人的問題,只是吝嗇地搖了一下尾巴,那神態似乎對主人搖搖尾巴都是一種難得的慷慨。公子襄見狀笑了起來:“阿布,你就不能多一點表示?好歹我每天都管你吃喝,可沒虧待過你。”說著公子襄站起來,遙望山腰喃喃道:“咱們回去吧,希望筱伯這次能給我帶回點兒值得期待的東西。” 半山腰有一幢樸素而精致的小竹樓,外觀正如公子襄衣著一般,簡約而不失溫雅,於平平常常中隱隱透出一種大家氣象。公子襄回到竹樓後,立刻躺進竹制的逍遙椅中,似乎多站一會兒都是一種受罪。竹樓中,那個風塵僕僕的老者早已等在那裡。 “公子,這次我給你帶回了些好東西,請過目。”面容慈祥的筱伯說著把褡褳中的信封一件件拿出來擺在桌上,然後一一打開信封,從內抽出一疊疊銀票擺在桌上,看那些銀票的花紋式樣,都是全國最大的通寶錢莊五百兩以上的大額銀票,一張就夠尋常人家幾年的開銷,公子襄卻連眼簾都沒有多眨一下,甚至沒有正眼看那些銀票一眼,只是意態蕭索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筱伯對公子襄的反應早已習以為常,也不在意,又從褡褳中拿出一個樣式古樸的盒子笑道:“金陵蘇家這次倒是下了工夫,除了銀子,還弄來了失落多年的九龍杯,公子要不要看看?” 公子襄接過盒子,只見盒內是一只小巧的金爵,筱伯立刻在爵中倒滿清水,只見金爵內壁鏤空刻有九條栩栩如生的小金龍,隨著清水的蕩漾,小金龍便如活過來一般在杯中遊動,公子襄見狀啞然一笑:“不過是件奇巧的玩意兒罷了,也沒什麽稀奇。” 筱伯見公子襄沒看在眼裡,忙把那些信封中的帖子一一拿出來遞給他,見他信手翻看著,臉上漸漸有不耐煩的神色,筱伯便笑笑說:“還有一樣東西,不過老僕卻沒法拿出來。” 公子襄眉梢一挑:“是什麽?”筱伯臉上的神情有點兒古怪,猶猶豫豫地道:“是……是一位姑娘的處子之身。” 公子襄怔了一下,突然失笑道:“筱伯你糊塗了?什麽樣的女子我沒見過?”筱伯忙道:“我也是這麽說,可那位姑娘不知得了誰的指點,打聽到老僕的行蹤,苦苦哀求老僕多時,老僕被她纏不過,一時心軟,只好勉強答應把她的帖子給公子帶來。她還有一幅肖像畫也托老僕帶來給公子過目。怕公子怪罪,老僕也不敢拿出來,公子若無意,老僕這就回了她。 公子襄沒有回答,只靜靜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筱伯以為他已睡著,不由小聲嘀咕了一句:“老奴還是回了她吧。唉,只可惜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遭逢如此大難,還帶著個六歲的弟弟,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呀。” “筱伯你又在嘀咕啥?天下可憐人無數,咱們幫得過來嗎?”公子襄閉著眼嘆了口氣,最後還是睜開眼道,“把她的帖子拿來我看看吧。” 筱伯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忙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和一個小卷軸遞了過去,小聲解釋道:“這是她自畫的一幅肖像和她的帖子,公子請過目。” 公子襄接過信封和卷軸,看也不看便把那幅畫著那女子肖像的卷軸湊到燭火上。望著卷軸無聲地在公子襄手中燃盡,筱伯奇怪道:“公子既然對她有興趣,何不先看看她的模樣?若是沒興趣,又何必要看她的帖子?” 公子襄眼中閃過一絲隱痛,默然半晌方喃喃道:“你以為我今生還會看上別的女人嗎?”筱伯悄悄嘆了口氣,黯然搖搖頭:“公子還是忘不掉她?” 公子襄苦澀一笑,跟著一甩頭,一掃滿面頹唐,朗聲道:“這女子既然敢畫像自薦,想來對自己的容貌有十分的自信,不看也罷。只要她的事有足夠的挑戰性,我倒也不妨幫她一回。” 筱伯疑惑地撓撓頭,問道:“以前也有人以美色獻公子,公子從未放在眼里,這女子模樣公子還未見過,何以便接下她的帖子呢?” “這不同,”公子襄淺淺一笑,“以前那些俗客都是用別人的女兒獻我,如今這女子是自獻其身,自然不同,顯然她更需要幫助。”說著公子襄撕開手中信封,展信草草看了一遍,白皙溫雅的臉上漸漸佈上了一層嚴霜,連連冷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這事還如此有趣。” 他最後看了看落款,輕輕念道:“尹孤芳,這名字有性格,我喜歡。”說著公子襄擡起頭來,對筱伯點點頭,“告訴她,這帖子我接了!” “好的!”筱伯高興地搓搓手,跟著又笑道,“說到有趣,我這次還真碰上了件有趣事。” 見公子襄盯著自己,筱伯忙道:“我在望月樓見那些顧客時,一個在賭場出千的笨蛋讓人攆得在十字街口來回跑,大概是給嚇傻了,居然不知道往遠處逃,生生累死在十字街口。” 見公子襄眼裡露出探詢的神情,筱伯忙把看到的情形仔細講述了一遍,最後搖著頭嘆道:“真是有些奇怪,那傢伙在十字街頭來回奔跑不說,還沿著一條固定線路,一路上灑下的血多得嚇人,就像一個大大的‘口’字。” “口?”公子襄皺起眉頭,筱伯忙解釋道:“是啊,還正好在十字街口中央,不偏不倚。”公子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默然片刻後突然輕嘆:“筱伯,你一定要查查這個人的來歷,咱們差點兒錯過了別人用性命帶來的警示。” “警示?”筱伯一臉疑惑。公子襄點點頭,在茶杯中蘸了一點兒茶水,然後在桌上比劃著說:“你說他一路灑下的血跡像個大大的‘口’字,還剛好在十字長街中央,是這樣嗎?” “沒錯!”筱伯望著那個“口”字,依然一臉疑惑。公子襄蘸著茶水把“口”字的四條邊一一延長,“口”字就變成了一個“井”,他點著那個字嘆道:“十字街頭中央的‘口’不就是個‘井’?而他又像困獸般在這‘井’中來回奔跑,你說他是要告訴我們什麽?” “陷阱?他是說自己落入了陷阱?”筱伯恍然大悟,跟著又連連搖頭,“不對不對,你怎麽肯定他是要向咱們傳遞信息,而不是向旁人?這一切也許根本就沒任何意義,只不過是種巧合也說不定。” “我能活到現在,就是從來不相信什麽巧合。”公子襄正色道,見筱伯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他才接著解釋說,“首先,只有你定期要到望月樓三樓的牡丹閣見顧客,這在江湖上已經不是秘密,他留下的血跡也只有從上方俯瞰才能讓人聯想到那是個‘口’字;其次,他是先在賭坊中故意用低劣手段出千,讓人揭穿遭到追砍,把事情鬧大以吸引你的注意,同時也表明他自己的身份;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不是說自己是落入陷阱的困獸,而是警告咱們小心陷阱,不然無法解釋他為何會失血過多死在當場。他一定是被人所阻,無法把警告親自帶給你,他是用自己的性命來向咱們示警啊!” 說著公子襄抹去桌上那個“井”字的四條出頭的邊,“你看,這個鮮血寫成的‘口’字若不把它當成一個字來看,像不像一口井?” “沒錯!”筱伯恍然大悟,“難怪他的舉動如此古怪。可惜,他沒有告訴咱們誰在給咱們設陷阱,又在哪裡給咱們設陷阱!” 公子襄拿起桌上那幾張帖子若有所思地自語:“這陷阱一定就在這些帖子中間。”說著他把每張帖子都細細地翻看了一遍,然後把帖子遞給筱伯,“我想,這個陷阱一點不難猜。” 筱伯接過帖子也細細看了一遍,終於恍然大悟:“沒錯,幾乎所有的帖子都指向同一個地點——金陵! |
尾聲 刑部大牢壁壘森嚴,黑暗陰森,一支昏黃的燈籠,讓整個大牢顯得越發幽暗。柳公權隔著重重柵欄,神情複雜地打量著柵欄後盤膝而坐的雲襄,心事重重的低聲道:“公子襄,你弒君叛亂的行為有頗多疑點,刑部也有意為你開脫罪狀,你只要開口說出真相,老夫願意幫你這一回。” 雲襄淡然道:“真相就是我率死士叛逆謀反,誤殺福王,柳爺可以死心了。” 柳公權嘆了口氣,走近一步低聲道:“老夫好心提醒你,叛逆謀反,將受淩遲之刑。” 見雲襄不為所動地閉上雙眼,柳公權嘆著氣轉身出牢,對獄卒小聲叮囑:“替老夫好生照顧雲公子,若有怠慢,老夫唯你們是問!” 獄卒唯唯喏喏地將柳公權送出大牢。來到外面的明亮處,柳公權神情楞忡地呆立不語。按理說公子襄屢屢從他手中逃脫,還多次戲弄於他,應該是他當捕快以來最可惡的對手,但此刻構公權心中對他沒有半點仇恨,只有說不出的惋惜和失落。想起孫女的苦苦哀求,柳公權只能黯然苦笑,這事不用去查也能大概猜到,但公子襄不開口,他也無能為力,況且要是查出真相,難保自己不受牽連。 牢門外又有人來看望公子襄,柳公權認得是明珠郡主主僕與夫君武勝文。聽獄卒在外盤杳,柳公權出門對獄卒揮了揮手,獄卒這才放三人進去。 武勝文在朝陽門叛亂中的行為雖令人起疑,但他家世清白,在軍中威望甚高,堪稱一門忠烈,況且被誤殺的福王又是他岳父,最後他又傷在公子襄劍下,所以朝中大臣皆認為他是發現公子襄有叛亂企圖,這才一路追趕阻攔,最後傷在公子襄劍下。因此他很快洗脫嫌疑,成為保護皇上的功臣。 在獄卒的引領下來到死牢,明珠打量著神情尷尬的雲襄,淚水不禁滾滾而下。她隔著柵欄嘶聲質問:“為什麽?為什麽要刺殺我父王?為什麽要傷我夫君?你有什麽苦衷,告訴我啊!” 雲襄緊抿雙唇沈默不語,他很想告訴明珠,其實現在那個福王不是她的父親,靳無雙甚至用她們母女來要挾自己,但這一切已經無從證實,所以他只能保持沈默。 “為什麽?這是為什麽啊?你為什麽不說話?”明珠傷心欲絕,既傷心父王慘死,又為雲襄的處境心痛不已。武勝文見她哭得死去活來,含淚示意丫環將她扶了出去。他默默拿出食盒中的酒水菜肴,隔著牢門遞給雲襄,然手盤膝在牢門外坐了下來。 雲襄接過酒壺,會心一笑:“咱們有多久沒在一起喝酒了?” 武勝文想了想,澀聲道:“從瓦剌歸國後,就沒痛快喝過。” “是啊!那些慶功宴,只能說是應酬,怎及在瓦剌殺敵之後,談笑痛飲。”雲襄一聲嘆息,舉起手中酒壺,“來!今日咱們痛飲一場,當是為我送行?” 武勝文一言不發拿起酒壺,一仰頭就是一陣鯨吞海飲,一壺烈酒轉眼即乾,他突然捂著嘴發出無聲的啜泣。他在牢門外跪下,以以頭搗地,痛苦莫名地哭拜:“我沒用!眼睜睜看著你替福王頂罪,卻不敢說出真相!我他媽真不是人,你為什麽不罵我?為什麽還要跟我喝酒?” 雲襄隔著柵欄扶起武勝文,平靜道:“想想明珠母女,你一定要撐下去,有時候活比死還要艱難。咱們在瓦剌都沒將生死放在心上,難道現在反而放不下了吧?來!陪我喝酒!” 武勝文重新拿起一壺烈酒,與雲襄重重一碰,二人一言不發,仰頭盡乾。兩壺烈酒下肚,武勝文酒意上湧,不禁敲著空酒壺,輕輕哼起了那首新軍營將士人人傳唱的歌謠:“天蒼蒼兮野茫茫,雁南歸兮望故鄉,妻兒老小今何在,一縷忠魂瞻家邦!” 雲襄也不禁輕聲附和:“風蕭蕭兮雲飛揚,娘喚兒兮愁斷腸;男兒為何徒征戰,馬革裹屍還故鄉!” 二人擊節速度陡然一變,齊聲同唱:“狼煙滾滾邊關急,我帶吳鉤別爹娘;躍馬踏破賀蘭山,只為這人永安康……” 明而蒼涼悲切、時而豪情萬丈的歌謠,在寂靜幽暗的牢房中徐徐回蕩,經久不絕。 千門公子襄叛逆謀反、率眾弒君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江湖,無論是塞北江南,還是巴蜀西域,都在議論著這件驚天大案。人們一夜之間就改變了對公子襄的良好印象,他過去這些善舉,在人們心中就如同王莽的賢德,都是為謀奪天下而為的假仁假意。所以人們對淩遲處決的判決,皆充滿了由衷的欣慰和擁護。 夜色如晦,月黯星稀,舒青虹借著窗外的天光,含淚打量著睡夢中的女兒,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了又親,仔細為女兒掖好被子,她悄悄來到孫妙玉床前,對盤膝打坐的孫妙玉默默跪了下去。 孫妙玉輕輕嘆了口氣:“青虹,你還忘不掉他?” 舒青虹默默點點頭,哽咽道:“師父,你曾告訴弟子,心空則不痛,但現在弟子寧願傷心、寧願心痛,也不願忘掉他!弟子辜負了你的期望,不敢求師父原諒,但求師父忘了曾經有過我這個不肖弟子,從今往後我叫舒亞男,不叫舒青虹。” 看到她臉上平靜而決絕的表情,孫妙玉便知已無法阻攔,她喟然嘆息:“冤孽!情天恨海,果真無人可渡嗎?你為了他,竟連女兒都不顧了?” 舒亞男心如刀割,淚如泉湧,她伏地哽咽道:“夢香就拜托師父了,求師父大慈大悲,撫養她長大成人。” 孫妙玉一聲長嘆:“罷罷罷,要走的留也留不住,不走的趕也趕不走,從今往後,你不再是我孫妙玉的弟子滾吧!” 舒亞男重重磕了三個頭,從容起身而去。出門就見巴哲靜靜立在陰暗角落,像影子一樣無聲。舒亞男本想說兩句告別的話,張張嘴卻不知說什麽才好,就聽巴哲輕聲道:“我要做夢香的乾爹。” 舒亞南感激地點點頭,盈盈一拜:“謝謝!” 毅然翻身上馬,舒亞男遙望北方,縱馬疾馳而去。 輕輕撫摸那枚“心”字雨花石,雲襄怔怔地望著虛空,判決已經下來,他的時日不多了,越是臨近最後的期限,他越是期望能再看她一眼。 牢門響動,又有人來看望自己。雲襄滿懷希望地望去,卻是羅毅領著一個孩子和一對年輕夫婦進來。雲襄連忙招呼道:“阿毅、蔣兄、佳佳、這位是……” 那女子盈盈拜倒在地,眼神複雜地打量著雲襄,款款道:“小女尹孤芳,拜見恩公。” 雲襄眼里有些疑惑,他只覺得這女子名字似乎有些熟悉,模樣卻十分陌生。蔣文奐連忙解釋道:“公子,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尹姑娘,金陵城有名的女富商。” 雲襄恍然大悟,卻又疑惑這素未謀面的女子,為何記得來看望自己。就聽尹孤芳垂淚道:“公子,你幫過的人多不勝數,不記得小女很正常,但小女卻已將公子的大恩大德銘刻在心。可惜小女無能,不能救公子脫獄,只能盡我所以上下打點,希望公子少受點苦。” 雲感激地點點頭,轉頭望向趙佳。就聽他哭著叫了聲雲叔叔,便再也說不出話來。雲襄突然想起一事,忙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幸虧有柳公權照應,他的私人物品總算沒有被搜走。 他把玉佩慎重地遞到孩子子手中,輕聲道:“孩子,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玉佩,他是南宮世家的三公子南宮放,你應該叫南宮傑,這是他給你取的名字。” 趙佳一臉茫然和惶恐,有些不知所措。雲襄便給他講起他父親的過去,沒有刻意隱瞞其惡,也沒有忘記他偶爾的善,以及對兒子的思念。最後他對趙佳正色道:“阿傑,你已以不小了,應該知道自己父母的過去,是非善惡也該有自己的判斷,不過你要記住,雖然我們無法選擇父母,卻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雲叔叔不能再照顧你了,我會讓蔣叔叔將你送回南宮世家,你還有個伯父南宮玨,他會照顧你的。” 趙佳怔怔地楞了半晌,突然一聲哭叫:“我爹爹才不是這樣的人,你騙我!”說完轉身就跑,尹孤芳連忙追出去,蔣文奐一遲疑,也跟著追了出去。 牢房中頓時安靜下來,雲襄望向一直沒有開口的羅毅,輕聲問:“新軍營將士都沒事吧?” 羅毅點點頭:“福王一死,他手下的人便不敢再囚禁新軍營士兵。我讓雲嘯風令手下疏通關節,刑部很快就還新軍營清白。趙將軍他們多次向朝廷請願,力證公子清白,可惜他們沒有證據,而公子又不願翻供,所以……” “我師父怎樣?還有嚴駱望呢?”雲襄打斷了羅毅的話。 “雲嘯風現在正被他們看管著。至於嚴駱望,我照公子的吩咐,將他盜竊朝廷金礦的事捅給了柳公權。現在正在徹查,已經將他下獄。”說到這羅毅頓了頓,遲疑道:“對於雲嘯風,公子打算如何處置?” 雲襄怔怔地望著虛空,輕輕嘆道:“我不知道,如果是你,會如何處置?” 羅毅沈吟道:“這次幸虧雲嘯風約束他的手下沒有輕舉妄動,這場叛亂才沒有釀成更大的混亂。如今雲嘯風慘敗在公子手中,早已心灰意懶。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看不如就……” “那就由你自己拿主意吧。”雲襄停了停,神情複雜地望著羅毅,“以後濟生堂,可就全靠你了。” 羅毅點點頭:“公子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重托。”略頓了頓,他遲疑道:“公子,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你的決定?” 雲襄搖搖頭:“我主意已決,不不用勸。” 羅毅失望地嘆了口氣,眼裡滿是同情,怔怔地不知說什麽才好。這時就聽獄卒過來道:“又有人來看望公子,要讓他們進來嗎?”由於有各路人物的招呼打點,獄卒對雲襄不敢有絲毫怠慢。 羅毅見狀先行告辭。片刻後就見到一對年輕男女被獄卒領了進來,男的英俊冷厲,女的秀美清純。去襄一見之下十分詫異,怎麽也沒想到他會來看望自己。 “我很想知道,你怎會做下如此瘋狂之事?比我爹爹還要瘋狂!”寇元傑開門見山地問。 雲襄無奈一笑:“我不能說。” 寇元傑理解地點點頭:“我相信你決不是為了你自己。”他握著柳青梅的手走近一步,壓著嗓子道:“我已聯絡魔門舊部,青梅也聯絡了天心居弟子,我們將在你行刑的時候劫法場。” 雲襄十分驚訝:“為什麽救我?” 寇元傑正色道:“因為,我現在已相信,這世上真有天心。” 雲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失笑道:“如果你相信有天心,將來就多幫幫濟生堂吧,救我就不必了。” 寇元傑面色一沈:“你不相信魔門和天心居的實力?” 雲襄搖搖頭:“我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 寇元傑詫異道:“為什麽?” 雲襄指指四周:“你們難道沒發現,我天牢的守衛其實很鬆懈,對我的監禁也十分鬆散,無論誰來看我,只要給獄卒點銀子,基本不會受到刁難,這像是囚禁名震天下的千門公子襄的牢房嗎?” 寇元傑原本沒留意到這點,經雲襄一提醒,立刻醒悟:“是啊,為什麽?” 雲襄嘆道:“因為我已經跟朝廷達成了一個秘密協定,我安心受刑,朝廷給濟生堂一個合法的地位;我若越獄,朝廷將在全國取締濟生堂,你們知道濟生堂對我的重要性,所以我不能走。” 寇元傑澀聲問:“為了濟生堂,你甘願身受淩遲極刑?” “不止濟生堂。”雲襄喟然嘆道:“千門公子襄的名頭實在太大了,大到令朝廷不安,大到幾乎一呼百應,大到令聖上都有些忌妒。其實朝廷知道我的清白,知道我是在平叛而不是在謀反,可如果向天下人公佈真相,那麽千門公子襄以後的名聲和威望,豈不是令聖上都黯然無光?所以公子襄必須以叛逆罪被處以極刑,至於他是不是罪有應得,已經不重要了。” 寇元傑滿臉震撼地望著平靜如常的雲襄,怔怔地不知說什麽才好,他突然戟指天空厲聲質問:“你為這樣一個朝廷賣命,最終去為它所害,值嗎?” “我不是為朝廷賣命,而了為千千萬萬像我這樣的普通人。”雲襄擡頭仰望虛空,白皙的臉上煥發著虔誠的光芒,“如果每個人都相信天心,那天心就一定會存在!” 望著泰然自若的雲襄,寇元傑只覺得心神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他突然躬身一拜,澀聲道:“多謝!你讓我看到了真正的天心!”說完含淚大步離去,不再回頭。 校場口搭起了行刑的高臺,引得全城百姓蜂擁而至,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欣賞神話般的千門公子襄,如何被淩遲處決。 刑臺正中央的立柱上,雲襄渾身赤裸,身上罩著漁網,繃緊的漁網將他全身肌膚勒得一塊塊凸了出來,以方便劊子手行刑。時辰未到,雲襄的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尋著,希望看到那個刻骨銘心的身影,但他失望了,人頭攢動的校場上,沒有她的蹤跡。 一縷舒緩和煦的琴聲,忽如春風拂過大地,蓋過了校場上亂哄哄的嘈雜聲。雲襄循聲望去,就見一個青衫如夢的女子,正在對面的高樓上盤膝撫琴,熟悉的琴聲充滿了淡泊寧靜,化解刑場的肅殺陰冷之氣。 雲襄欣慰地露出一絲微笑,他從琴聲中感受到了一種溫暖和憐惜,這大大減輕了他面對死亡的恐懼,他感動地眺望著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只見她神情專注,所有的精氣神都凝聚在了那具焦尾琴上。 日頭漸漸移到中天,在人們焦急的等待中,終於聽到令官扯著嗓子高喊:“時辰到——” 等待已久的百姓爆出熱烈的掌聲,歡呼劊子手的出場,只覺他渾身罩在一襲從頭裹到腳的黑袍中,只留兩隻眼睛在外,淩遲之刑實在太過慘烈,慘烈到劊子手都不敢坦然面對受刑者,生怕他變為厲鬼向自己索命,所以要將自己渾身上下蒙個嚴嚴實實。 “行刑!”隨著令官的高喊,劊子手提著一個小木箱走上刑臺,從容不迫地打開木箱,亮出了數十把形狀各異、精致小巧的刀具。 淩遲之刑俗稱千刀萬剮,受刑者要身受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才死,多一刀少一刀都不行,所以劊子手必須準備數十把不同的刀具,才能完成這難度極高的行刑。只見他挑了一把窄而尖銳的小刀,仔細用素巾抹凈刀刃,然後緩緩走向立柱上緊縛的雲襄,在咫尺距離靜靜地審視著受刑都足有盞茶功夫,他輕輕用刀挑開雲襄嘴上蒙著的漁網,突然與雲襄緊緊抱在了一起。 “我說過要照顧你一輩子,無論天上地下,地獄人間,你都別想再丟下我。”她在雲襄耳邊呢喃著,緩緩扯去黑頭套,露出了她那俊美無雙的面容,臉頰上的水仙比任何時候都要嬌艷,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她脫去身上的黑袍,露出了黑袍下那身大紅的婚服。 她從容地割開雲襄身上的漁網,臉上泛起一絲羞澀的微笑:“今天,我要做你的新娘。”說著,她在雲襄唇上深情一吻,然後擡起手中尖刃,對準雲襄赤裸的胸膛,深深地刺了進去。 鮮血如噴泉般洶湧而出,濺在她大紅婚服上,使婚服越發紅艷,二人默默對視,臉上煥發出同樣幸福的表情,緊緊抱住雲襄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倒轉刀鋒,對準自己胸口慢慢刺了進去…… 這一下的突然變故,讓監斬官完全失去了反應,待他明白過來,二人已相擁倒在血泊之中。一名仵作戰戰兢兢地上前措摸了摸二人脈搏,澀聲稟報:“案犯與鄶子手已雙雙斃命!” 全場百姓大嘩,紛紛擁上前相要察看究竟,監斬官怕引起慌亂,連忙高呼收屍。幾名仵作匆忙將屍體裝入密閉的刑車裡,護衛的兵卒立刻駕車火速回刑部去複命。 空靈的琴聲突然一亂,青衫女子擡手劃斷了所有琴弦,她空茫的眸中灑出兩行無法抑制的清淚,黯然哽咽:“知音已逝,天心迸裂,青霞從此不再撫琴!” 一艘烏篷船悠悠蕩漾,船中隱約傳出柔情蜜意的對話: “還疼嗎?” “有點!” “早知道我就剌淺一些了。” “淺了可就穿幫了。幸虧你讀懂了我的眼神,不然神仙都救不活。” “你幹嗎要用這麽兇險的辦法?萬一我沒看懂你的眼神,又或者中間出現任何差錯,你不是死定了?” “我也是無奈啊!那次我傷透了你的心你絕望離去後,天大地大,你讓我上哪兒去找你?你要成心避開我,以你的性格,恐怕這輩子我都別想再見到你,所以我只好用這個辦法,如果你還沒忘掉我,無論天涯海角你都會趕來。以你的聰明,定能領會我佈下的這個局。” “要是我沒來呢?” “那我活著也沒什麽意思,就跟公子襄一起死好了。” “你不做公子襄了?” “公子襄名頭太大,不死朝廷絕對不會安心,如今公子襄已死,不過駱文佳卻活過來了。” “咱們的女兒是不是也得改姓駱?” “不用,就當是紀念一個逝去的故人吧。” “唉,我就想到買通劊子手,與你共赴黃泉。真不知道你怎麽能買通刑場上所有的人,從監斬官到仵作,甚至守衛的兵卒,都在幫你完成這驚天一局。” “幾十萬兩銀子可不是白花的。腐敗啊!從上到下、從朝廷到地方、從高官到百姓,腐敗無處不在。連淩遲處決死刑犯的錢都敢收,照這樣下去,誰也救不了這個王朝。” “你也救不了?” “我只是窮書生駱文佳,無所不能的千門公子襄已經死了,被朝廷淩遲處決了。從今往後我只為你和女兒活,承擔起丈夫和父親的重擔。這重擔在我眼裡,比整個天下還重要。” 對話中斷,艙中傳出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響。烏篷船搖搖蕩蕩,緩緩駛向江南…… 千門正傳(完結) ———————————————————————————————— ps:這對苦鴛鴦終於修成正果 可喜可賀 正傳至此結束 剩一篇外傳千門就正式完結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5 22:12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