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千門 作者:方白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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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opqer 2014-12-13 14:38:56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7 7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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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方白羽,男,本名卓平,四川宜賓人,畢業於山東大學電子工程系,畢業後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裝備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東風航天城)電子工程師,先後從事通訊、安控、衛星遙測跟蹤等工作,曾為中國的載人飛船上天貢獻過綿薄之力,後調到西昌衛星發射中心宜賓衛星觀測站,二00三年以中校軍銜退役,目前定居於四川德陽,全職創作中。

【小說類型】:傳統武俠

【內容簡介】:傳說千門創始於遠古帝王大禹,千門秘技,雖不聞達於天下,卻世代相傳,影響和左右著天下大勢。千門傳人,或起於亂世,雲蒸龍變,書寫朝代更替;或遇太平之際,即豹隱山林,相時而起,以其智計謀略,演繹了我中華幾千年的傳奇歷史。千門新主公子雲襄,以孱弱書生之身應對商界千變,商戰無刀光劍影,卻更加驚心動魄,一場場你死我活的謀劃佈局之下,千門公子的人生理想,究竟是什麽?  

【其他作品】:《智梟》《遊戲時代系列》《奇門兵刃系列》《鐵血密捕系列》《柳飛揚傳奇系列》《其他短篇》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5 20:03 編輯

天地無心人有心,我以我心證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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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4:55
人,既無虎狼之爪牙,亦無獅象之力量,卻能擒狼縛虎,馴獅獵象,無他,唯智慧耳。
——《千門秘典·序》
————————————————————————————————  
 
楔子
  
 天高地闊,萬里無雲,赤紅的太陽紋絲不動高懸中天,把天地映照得一片火紅。在一望無際的戈壁大漠中,有一小隊人馬掙紮著行進在無路可循的黃沙裡。除了領頭的四五人騎有騾馬駱駝,其余十多人竟被鐐銬拴成一串,在幾個騎手的吆喝鞭笞中,勉強掙紮著向前蠕動。

正午的陽光酷烈熾熱,人馬疲憊不堪,當看到前方那孤零零的驛站,幾個騎手不禁齊聲歡呼,鞭笞眾人加快了步伐。一個驛丞模樣的老者迎了出來。領頭的騎手一見之下遠遠就在大叫:“老蔫!快快準備清水草料!這鬼天氣,簡直要把人烤熟!”他的臉上有一道血紅的刀疤,隨著表情變化在不住蠕動,遠遠看去,就像臉頰上又開了一張嘴。

“早已經準備好了!刀爺!”老蔫答應著迎上來。他認得來人是甘涼道有名的捕頭,綽號刀疤,真名反而沒多少人知道。這裡雖是青海地界,但刀疤要負責把內地送到甘涼道的囚犯,再押送到更遠的青海服苦役,常常要經過這座孤零零的驛站,一來二去,與老蔫自然相熟起來。

幾個差役翻身下馬,爭先恐後地奔向老蔫準備好的清水饅頭,幾個披枷帶鐐的囚犯則跌跌撞撞躲到陰涼處,東倒西歪地癱在地上直喘粗氣,就像幾條離了水的魚。

老蔫提上一桶清水向他們走去,他雖然知道發配到如此荒涼偏遠之地的囚犯,大都是窮兇極惡之輩,不值得同情,但一個人在這驛站苦守多年,一年到頭難得看到幾個人,就算是囚犯,在老蔫眼裡也十分親切。
  
老蔫舀上一瓢水,幾個囚犯立刻爭先恐後張嘴來接。老蔫正要餵,卻聽身後一個差役突然喊道:“等等!”
  
老蔫莫名其妙地回過頭,就見一個差役一臉壞笑地過來,奪過老蔫的水瓢扔回桶中,然後兩腿一叉,扯開褲子對著水桶就“嘩嘩嘩”撒了一泡尿,這才提起褲子對老蔫示意:“去!餵他們喝!”

老蔫為難地望向一旁的刀疤,見他並不制止,反而露出了饒有興致的微笑。老蔫無奈,只得舀上一瓢尿水遞到一個囚犯面前,那囚犯稍一猶豫,就閉上眼“咕嚕嚕”一口喝得乾乾凈凈。

眾差役哄堂大笑,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老蔫一個個餵過去。眾囚犯有的麻木,有的哭喪著臉,有的則兩眼怒火。不過在極度饑渴之下,還是毫不猶豫就喝了下去。老蔫餵到最後一個囚犯時,卻見他一臉倨傲地別開了頭。老蔫勸道:“喝吧!這天氣,不喝水怎麽成?”
  
“我是人,怎能不要尊嚴?”那囚犯澀聲道。他的聲音雖嘶啞幹澀,卻透出一股不容輕辱的傲氣。

尊嚴?老蔫一怔,不由細細打量對方。卻見他身形瘦弱,看眼神似乎十分年輕,雖然滿臉汙穢不堪,卻依然掩不住骨子裡的書卷氣。
  
“怎麽回事?”身後響起刀疤的詢問,老蔫沒來得及解釋,他已大步走過來,一把搶過水瓢,吐了口濃痰在裡面,往那囚犯嘴邊一塞,“嫌料不夠,老子再給你加點!”
  
那囚犯死命一掙,將水瓢撞落在地。刀疤勃然大怒,一腳將他踢倒,厲聲斥罵:“不識擡舉的東西,為什麽不喝?”
  
那囚犯在地上掙紮著坐起來,大聲道:“我是人,不是牲口!”

“人?你他媽也敢自稱是人?你們這些垃圾!”刀疤揮動馬鞭,從幾個囚犯頭上一個個抽將過去,“你!一個人販子;你!一個採花賊;還有你!一個江洋大盜!你們他媽的這些垃圾,有哪個配稱為人?老子恨不得將你們一個個就地處決,免得連累老子在這種天氣,還要侍候你們去青海旅遊!”刀疤說著轉回方才那囚犯面前,舉鞭抽道,“尤其是你!聽說以前還是個秀才,卻強奸殺人,坑蒙拐騙。就憑這,也該罪加一等!”

“我沒有!”那囚犯聲嘶力竭地大叫,“我沒有強奸殺人,也沒有坑蒙拐騙。我是被冤枉的!”“哼!每個囚犯都這麽說。”刀疤說著重新舀了瓢尿水遞到那囚犯嘴邊,“老子再問你一次,喝不喝?”
 
那囚犯針鋒相對地迎上刀疤兇狠的目光:“我是人,不是牲口!”刀疤猛地將尿水潑到那囚犯臉上:“好!只要你能撐到明天,老子就承認你是人!來人!把他綁到拴馬樁上,看他能犟到什麽時候!”  

幾個差役把那囚犯從陰涼處拖出來,綁到驛站外的拴馬樁上。頭頂日光正烈,地面沙礫發燙,在上烤下煎之下,正常人根本堅持不了多久。那囚犯舔著乾裂的嘴唇,緊閉雙眼,在如火烈日烘烤下,雖然神情疲憊不堪,臉上卻依然有一股不屈的孤傲。

“誰也不許給他送水!老子要看看他到底能撐多久!”刀疤說著對老蔫一招手,“準備乾糧草料,咱們明天一早再走。”
 
天色漸漸黑下來,老蔫餵完騾馬,經過拴馬樁時提燈照了照,就見那囚犯全身癱軟地掛在木樁上,不知死活。老蔫過去一探鼻息,呼吸已細若遊絲。老蔫心知他再不喝水,一定撐不過今夜。他忘不掉這囚犯日間那孤傲的眼神,不禁舀來一瓢清水,托起那囚犯的下頜,小心翼翼將水灌入囚犯口中。片刻後,只見他睫毛微顫,終於緩緩醒了過來。
 
“謝天謝地!我還怕你醒不過來!”老蔫嘟囔著,將一瓢清水徹底餵完。囚犯喝飽水後,精神稍稍恢複,不禁對老蔫哽咽道:“老伯,多謝相救!我駱文佳若有出頭之日,定要報答老伯瓢水之恩!”
  
老蔫擺擺手:“什麽報答不報答,等你活著離開青海再說吧。據我所知,凡發配到這兒來服苦役的囚犯,還沒有人能活著離開。”
  
那囚犯一怔:“這是為何?”
 
老蔫嘆道:“寧肯地上死,不要井下生。在礦井服苦役,吃的是陽間飯,幹的是陰間活,一年下來不知要活埋多少漢子!凡發配到那兒的囚犯,要麽在井下被埋,要麽被繁重的勞役折磨至死,無一例外。”
 
“我要活下去!我是被冤枉的!我要練成絕世武功,讓那些陷害我的家夥付出代價!”那囚犯拼命掙紮,他的努力沒能撼動拴馬樁,卻反而令疲憊不堪的他一陣暈眩,渾身一軟暈了過去。“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昏迷中,駱文佳還在喃喃念叨著,他那骯髒不堪的臉上,閃爍著異樣的神采……他的意識似乎又回到了那不堪回首的過去……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24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5:09
千門之門(一)、蛇禍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伴隨著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駱文佳又開始了他一天的生活。

駱家莊是揚州郊外一處小村莊,村前小橋流水,村後群山環抱,風景十分秀美。駱文佳是村裡唯一的秀才,祖上還是告老還鄉的京官,只可惜到駱文佳父親這一代,因好賭不僅蕩盡家財,還被人催債逼得上吊自盡,駱家從此敗落。幸好駱文佳有一位知書達理的母親,一刻也沒放鬆對兒子的管教,終於將他培養成村裡唯一的秀才。駱文佳從小就立志要像先祖那樣學而優則仕,振興家門。為了分擔母親的重擔,他在苦讀詩書準備科舉之余,還在村中的祠堂開設私墅,掙點兒小錢貼補家用。
 
窗外的馬蹄聲吸引了駱文佳的目光,只見兩個富家公子在幾名隨從的擁簇下,正縱馬從窗外經過。兩個人談興正濃,其中一個白衣白馬的儒雅公子不住用馬鞭指點著周圍,意態頗為瀟灑。
 
駱文佳認得那白衣公子名叫南宮放,揚州城有名的南宮世家三公子。駱家莊大部分田產現在都屬於南宮,只有寥寥幾塊祖宗墳地還在族長手里。最近聽說南宮世家要收回駱家莊的田地,準備在這兒建造休閒山莊和跑馬場,這消息令村民們人心惶惶,大家都希望族長駱宗寒能阻止這件事。
  
駱文佳正在胡思亂想,就見一個青衫少女挎著籃子由遠而來。看看天色不早,他忙讓孩子們放學回家,然後高興地迎了出去。
  
少女款款來到駱文佳面前,紅著臉將手中的籃子遞過去:“文佳哥,這是今天新摘的果子,給你和伯母嘗嘗新。”
  
駱文佳連忙將籃子接過來,紅著臉欲言又止。那姑娘見他一臉窘迫,不由嫣然一笑,對他擺擺手:“你早些回去吧,我走了!”
 
目送少女走遠,駱文佳不禁拿起一個紅艷艷的蘋果嗅了嗅,心中一陣甜蜜。那少女是村中殷實大戶趙富貴的女兒趙欣怡。趙富貴是外來戶,當年為了尋個靠山,曾與駱文佳的父親指腹為婚,早早便把女兒許給了駱家。後來駱家敗落,趙富貴便有了悔婚之意,只是兩個孩子從小青梅竹馬,早已難捨難分,加上駱文佳勤奮好學,小小年紀便考取了秀才,前途不可限量。趙富貴這才對兩人的往來不再干涉
駱文佳直到再看不見少女背影,這才依依不捨收回目光,嗅著蘋果往回走。少女其實並沒有走遠,而是隱在路旁的大樹後偷看,見他沒有跟來,不禁在心中暗罵一聲“傻瓜”,撅起嘴轉身就走。剛一回頭,一聲猝然而發的馬嘶把她嚇了一跳,一匹駿馬在她面前人立而起,差點將鞍上騎手掀了下來。那騎手正要開口責罵,待看清她的模樣,卻又楞在當場。
 
少女半晌才回過神來,方才光顧著偷看駱文佳,竟沒有聽到身後的馬蹄聲,一回頭差點跟奔馬撞在了一起。她正要道歉,卻發現那騎手正直勾勾地望著自己,那肆無忌憚的目光令她有些害怕,顧不得道歉,低頭就走。
  
“美!真美!”馬上騎手直到趙欣怡走遠,尤在喃喃自語,“想不到這偏僻小村,竟有空谷幽蘭!”
  
“三公子好眼力!”他身旁的唐笑連忙點頭附和,“揚州雖是佳人雲集,卻也很少看到這等不染一絲俗塵的人間絕色。”
  
 
初更時分,駱文佳又開始了他每日的夜讀。陪伴他的,只有一盞昏黃的油燈。駱家雖然家道中落,田產盡賣,但祖上畢竟做過京官,老宅雖破敗,占地卻不小,不僅有廂房後院,書房中各類藏書更是應有盡有。若非如此,駱文佳恐怕也沒有機會讀書了。
 
剛讀完一篇《論語》,後院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人從院墻上跳了下來。駱文佳心中奇怪:如此破敗的宅子,難道還有盜賊光顧不成?
 
墻根的荒草在微微搖動,駱文佳提燈一照,只見草叢中,一個黑衣老者渾身是血,雙目緊閉,正躺在草叢中微微喘息。駱文佳在最初一刻的驚懼過去後,不由小聲呼喚:“老伯!老伯!”
 
老者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卻沒有睜眼。駱文佳天性善良,見老者身負重傷,忙將他扶到書房,放到躺椅上躺好。老者年歲似乎並不算大,兩鬢卻已斑白,面目滄桑落拓,臉上瘦削無肉,即便緊閉雙眼,模樣依然顯得有些崢嶸。見老者氣息細微,駱文佳忙問:“老伯,你傷到哪里?我這就去請大夫!”說著剛轉身要走,卻被老者一把抓住了手腕。老者的手如鷹爪般有力,雖在重傷之下,駱文佳也掙之不脫。只見老者吃力地指指自己前胸:“我……這裡有藥!”
  
駱文佳解開老者衣襟,懷中果然有兩個藥瓶。他忙問:“怎麼用?”
  
“丹丸內服,藥粉外敷!”老者吃力地說完,便累得直喘粗氣。
 
駱文佳依言將藥丸給老者服下後,再撕開老者胸前帶血的衣衫,誰知血肉相連,痛得老者一聲大叫昏了過去。駱文佳趕緊將藥粉敷在老者前胸傷處,然後撕下一幅衣衫裹住傷口。忙完這一切,他才發現老者懷中還有個小小的包裹,貼肉藏著,已經被血水浸濕。駱文佳怕它與傷口粘合在一起,便輕輕抽將出來。包裹入手不重,長長方方像是一本書。駱文佳天性對書癡迷,順手就解開了包著的錦帕細看,內裡果然是一本厚約半寸的羊皮冊子,看模樣年代久遠,封面上還用一種十分罕見的古篆寫著四個大字——千門密典!
 
駱文佳從小博覽群書,對諸子百家均有所涉獵,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本書。他有些奇怪,信手翻開第一頁,只見上面僅有短短一句話,也是用那種古篆寫成。他輕聲讀道:“人,既無虎狼之爪牙,亦無獅象之力量,卻能擒狼縛虎,馴獅獵象,無他,唯智慧耳。”
 
“這是什麼東西?”駱文佳疑惑地撓撓頭,正想翻開第二頁,突感後領一緊,脖子已被扣住,跟著眼前寒光一閃,一柄匕首抵在自己眼簾上,身後傳來一聲冷喝:“你敢私閱本門密典,當挖去雙目。”
  
駱文佳慌忙丟開書,這才發現躺椅上的老者已來到自己身後,正用匕首抵著自己眼簾。他忙道:“老伯饒命,我、我不知道……”
  
“你看到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看到,就看到第一頁那句話!”
 
“既然看到,就該挖目!”老者說著手腕一緊,正要動手,卻聽窗外突然傳來一聲枯枝折斷的脆響。老者一怔,猛地扳過駱文佳身子,跟著倒轉匕首,將刀柄強塞入他的手中,然後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前胸一送,將匕首插入了胸前的傷口。  

這幾下兔起鶻落,待駱文佳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手握匕首刺中老者前胸,跟著就見老者徐徐向後倒去。駱文佳手握帶血的匕首,嚇得楞在當場,結結巴巴地分辯:“我……我……不是故意的!”
 
窗欞突然無聲裂開,兩名黑衣人手執長劍閃身而入。待看清屋中情形,二人神色大變,慌忙橫劍戒備,齊盯著駱文佳喝問:“是你殺了他?”
  
“不是我!”駱文佳趕緊扔掉匕首,指向倒地的老者,“是他……”
 
兩個黑衣人看看地上氣息全無的老者,再看看手足無措的駱文佳,不由喝道:“既然你殺了他,那東西一定落在你手裡,快交出來!”
  
“什麼東西?”駱文佳一臉茫然。
 
“在這裡!”另一個黑衣人突然發現了落在地上的那冊羊皮書,頓時兩眼放光,正要伸手去撿,卻見身旁寒光一閃,同伴的劍竟刺入了自己腰脅。那黑衣人捂著傷處踉蹌後退,怒喝:“你……”
 
出手偷襲的黑衣人森然一笑:“《千門密典》,人人得而藏之,你怪不得我。”說著又補上一劍,將同伴殺害。就在這時,一直倒地不起的老者突然一躍而起,一掌斬向黑衣人咽喉。黑衣人沒想到老者死而複生,頓時被切中咽喉,不由一聲痛叫,瞪著眼慢慢軟倒在地。
 
老者這一下突襲牽動傷口,鮮血又湧了出來,濕透了前胸衣衫。他不由癱在地上直喘粗氣,對一旁呆若木雞的駱文佳勾勾手指:“你過來!”
  
“我不!”駱文佳嚇得往後直退。
 
“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老者撿起羊皮書塞入懷中,柔聲道,“方才是你救了我,我不會為難你。如果以後有機會再見,我定要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不用不用!”駱文佳慌忙搖手,見老者並無惡意,他不由惴惴問道,“不知老伯如何稱呼,為何被人追殺?”
 
“老夫姓雲,你可以叫我雲爺。這等江湖兇殺,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老者說著指指地上的屍首,“快幫我將他們埋了。”
 
駱文佳已被鮮血和屍體嚇破了膽,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老者一聲吩咐,他立刻去後院挖了個大坑,將兩具屍體草草掩埋。忙完後回到書房,老者已不見了蹤影。
 
“噹噹噹!”祠堂那邊突然傳來急促的鑼聲,在夜裡顯得十分突兀。這鑼聲是召集族人的緊急信號,駱文佳顧不得稟明母親,立刻趕往祠堂。
 
祠堂中聚集了不少族人,族長駱宗寒傲立高臺,在燈籠火把映照下,他的臉色鐵青,頜下短髯微微顫動,眼中更閃爍著一種決絕的寒芒。見族人差不多到齊,他高聲道:“今日揚州南宮世家三公子親自登門,出三倍價錢要咱們搬走,讓出駱家莊所有土地,你們說怎麼辦?”
  
“那怎麼行?”有人立刻高聲反對,“咱們駱家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裡,連祖墳都埋在這裡,怎麼能搬?”
  
“是啊!”眾人紛紛附和,“從來只有活人能搬,沒聽說祖墳也能搬!”
 
駱宗寒朗聲道:“今日南宮放已撂下話,如果咱們不搬,從今夜開始,我駱家莊每天要死一人。我本當他是虛言恫嚇,誰知今晚天剛黑,村中果然就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所以我才召集大家議事。”他一揮手,兩個年輕人擡進來一副擔架,擔架上是一具佝僂的屍體。眾人認得死者是從外地流浪到駱家莊的孤老太梅婆婆。
 
“我檢查了梅婆婆的屍體,”駱宗寒對眾人道,“既沒有發現傷痕,也沒有發現中毒的跡象,就算報官也只當是年老體衰,壽終正寢。不過我不相信有這麼巧的事,看來南宮放是先殺個不相干的人警告咱們,如果咱們再堅持,下一個就是咱們駱家人了。”
  
眾人面面相覷,祠堂中一下子靜了下來,一個年輕人突然舉臂高呼:“咱們決不能退縮!不能讓別人欺負到頭上來!”
 
這呼聲得到了眾多年輕子弟的附和。駱宗寒眼中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昂然道:“從今日起,每家每戶抽一名男丁,隨身攜帶兵刃,聽到鑼聲就立刻趕到祠堂集合,應付一切突發事件。平日則輪流在村中巡邏警戒。”駱宗寒說著突然注意到駱文佳,忙道,“文佳,你家人丁單薄,你又是個秀才,舞刀弄棒的事就不要幹了,好好讀書吧。”  

“叔公!”駱文佳期期艾艾地道,“這事還是報官吧!咱們若私自組織武裝,可是違反《大明律》的大事。”
 
駱宗寒一怔,怒道:“你可真是個秀才,《大明律》怎麼也不管管南宮世家這些武林豪強?這世上弱肉強食,誰若沒有刀劍防身,就只有受人欺負,任人宰割。報官?現在哪個當官的不是認錢不認理?我看你是讀書讀糊塗了,連起碼的世情都不知道。行了,你安心讀書準備趕考吧,但願你有一天能混個一官半職,咱們駱家也不用受人欺負。”
 
駱文佳還想爭辯,卻見駱宗寒已在安排警戒巡邏的人手,顧不得理會他這個沒用的秀才。他只得離開祠堂獨自回家,剛到祠堂前的大榕樹,手中燈籠突然無風自滅,駱文佳兩眼一黑,跟著就感到身子突然飛起,落到高高的樹杈上,離地足有數丈高。駱文佳大駭,慌忙抱住樹幹,張嘴要叫,卻感到後心一麻,嘴裡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媽的,沒想到駱宗寒軟硬不吃,早知道我第一個就斃了他!”身旁響起一聲沙啞的抱怨,駱文佳轉頭望去,才發現是一個長髮披肩的黑衣漢子,像蛇一樣貼在樹幹上,用腿纏著一枝斜探出的樹枝,正從榕樹上方俯瞰著祠堂內的情形。
 
“三公子叮囑過,不要動駱宗寒。他是族長,只要他低頭,駱家莊整個就可到手。三公子不想一家一戶去對付,那太麻煩。”身後響起一個甜膩膩的聲音,令人耳根發癢。駱文佳回頭望去,才發現一個白衣女子正慵懶地斜靠在樹杈中,修長的雙腿軟軟地纏在樹幹上,就像一條在樹上小憩的白蛇。而自己的後領,正被她翹著蘭花指拎在手中。
 
黑衣漢子身子一卷,悄然翻上樹杈,冷冷掃了駱文佳一眼,對白衣女子抱怨道:“你弄他上來作甚?”白衣女子一聲輕笑:“我想問問他,駱宗寒究竟有什麼安排?”“這還用問?”黑衣漢子冷哼道,“這等鄉野村夫,什麼樣的安排能對咱們黑白雙蛇構成威脅?”
 
“小心無大錯!”白衣女子說著扳過駱文佳的頭,笑吟吟地望著他道,“原來還是個俊俏書生,看你這打扮還是個秀才吧?給姐姐說說,駱宗寒究竟在搞什麼鬼?”說著在駱文佳胸口一拍,駱文佳頓覺胸中的氣悶減輕了許多,嗓子也不再嘶啞無聲了。
 
借著蒙眬月光,駱文佳勉強看清了白衣女子的臉。她年紀似乎不大,眼中卻有一種久經風塵的滄桑。生得柳眉杏目,口鼻小巧玲瓏,淺淺一笑,腮邊便生出兩個酒窩。若非面色白皙得有些嚇人,倒也算得上貌美如花。雖然不知對方姓名,但從方才二人的對話中,駱文佳也猜到她定是黑白雙蛇中的白蛇。此刻見她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自己,駱文佳立刻梗著脖子道:“我不會告訴你!你休想逼我!”
  
“別白費工夫了!”黑衣漢子像蛇一樣躥到駱文佳身邊,向他一揚手,“幹脆直接宰了便是,反正明天咱們也要殺人。”
  
“等等!”白衣女子擋住了黑衣人的手,“三公子交代過,一日最多殺一人。殺人不是目的,主要還是要將駱家莊的人趕走。”
  
黑衣漢子又是一聲冷哼:“哼,我看是你這條淫蛇又動了邪念吧?小心把正事搞砸了,看你如何向三公子交代?”
  
“住嘴!”白衣女子一聲嬌斥,一掌襲向黑衣人。趁著二人分心的這一瞬,駱文佳突然放聲大叫:“救命!快救命!”
 
祠堂內的眾人湧了出來,轉眼間就將榕樹包圍。雖然大榕樹孤零零立在祠堂前,卻足有四人合抱粗,張開的樹冠像一柄巨傘,將樹上的人完全遮蔽,加上黑夜之中,眾人一時間也看不到黑白雙蛇的藏身之處。
 
“行了,咱們走吧,別跟他們正面衝突。”白蛇說著輕佻地捏了駱文佳臉蛋一把,“駱公子站穩了,小心別摔下去,改天姐姐再來看你。”說著一揚手,手中多了一條數丈長的軟鞭,輕輕一揮纏在遠端一枝樹杈上,身子輕盈一蕩,在樹枝中猶如靈蛇一般,悠然蕩出數丈,然後在空中收鞭曲身,借著慣性飛掠過十幾丈距離,輕盈地落在了祠堂的屋頂上。黑蛇也像她一樣蕩向祠堂。
  
駱文佳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片刻後才回過神來,指著他們的落腳之處大叫:“他們在那裡,他們在屋頂上!”

樹下眾人聽到駱文佳的指點,忙向祠堂上方望去,卻哪里還有二人的蹤影?眾人七手八腳把駱文佳從樹上救下來,聽到他說完方才發生的一切,眾人都有些將信將疑,在他們的世界中,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像黑白雙蛇這樣的奇人。只有駱宗寒面色凝重,對眾人道:“江湖之大,能人輩出。如果真像文佳所說,那對男女是南宮放請來對付咱們的異人,恐怕駱家莊真的有難了。可惜文佳的話沒憑沒據,告到官府也難以讓人相信,咱們唯有加強戒備。今夜起,咱們每十人一組,萬不可單獨行動。”
 
眾人齊聲答應,紛紛告辭回家。天剛蒙蒙亮時,駱文佳又聽到召集族人的鑼聲。匆匆趕到祠堂,就見駱宗寒面色慘然,一夜間像蒼老了許多。祠堂中央停放著一具屍體,赫然就是他的長子駱少龍。
 
見族人到齊,駱宗寒環視眾人道:“昨晚聽了文佳的描述,我就知憑咱們的力量,根本無法對付黑白雙蛇。所以一大早我就讓阿龍去揚州武館,請大名鼎鼎的鐵掌震江南丁劍鋒。丁館主素有俠名,當年他身受極重內傷,是我背著他翻過三道山梁找到名醫,才救回他一條性命,說起來他還欠著我一個人情。若能得他相助,定能對付黑白雙蛇。誰知阿龍剛出村口,就被坐騎馱了回來。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傷痕,但人已氣絕。看來黑白雙蛇是吃定了咱們,不容任何人離開駱家莊了。”

“拼了!咱們跟他們拼了!”眾人群情激憤,齊聲高呼。駱宗寒搖頭嘆道:“黑白雙蛇藏在暗處,咱們就算拼命也無從拼起。看來只有我親自去揚州一趟,只要請到丁館主相助,駱家莊就可保平安。”
 
見族人眼中滿是擔憂,駱宗寒故作輕鬆地笑道:“你們不用擔心。我當年也曾在江湖上走動,手中這柄九環刀也飲過不少宵小的血。若遇那黑白雙蛇阻攔,就算我打不過,脫身還是沒多大問題。”
  
說完正要出門,卻見駱文佳越眾而出:“叔公,如果我從另一條路偷偷趕去揚州,是不是更有把握一些?”
 
駱宗寒知若遇黑白雙蛇阻攔,自己這點兒功夫根本無力自保,如果讓駱文佳從另一條路偷偷趕往揚州,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想到這,他便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遞給駱文佳道:“這是丁館主當年留給叔公的信物,他曾對叔公說過,若遇危難,只要派人持這信物去見他,就算赴湯蹈火他也萬死不辭。你見到丁館主,只要出示這塊玉佩,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叔公放心!我不會讓您老失望!”駱文佳忙將玉佩收入懷中藏好。駱宗寒滿意地拍拍駱文佳肩頭:“你知書達理,能言善辯,也只有你送信才讓人放心。叔公走大路替你引開黑白雙蛇,你連夜走水路趕到揚州。咱們駱家莊數百口的性命,就在咱爺兒倆身上了!”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26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5:30
千門之門(二)、陷阱
  
 揚州武館在揚州大名鼎鼎,當駱文佳找到這裡時,館中弟子晨練正酣。駱文佳將玉佩交給門房,讓他轉交丁館主。不一會兒,一名身高體健的褐衣老者在幾名弟子的擁簇下大步出來,徑直來到駱文佳面前:“年輕人,是你送來這塊玉佩?請問你是駱宗寒什麽人?”
  
“他是我叔公!”駱文佳忙道。
  
“原來是恩公侄孫!老夫正是丁劍鋒,賢侄快快裡面請!”
  
駱文佳忙一拜到地:“丁館主!求您老救救駱家莊吧!”
 
“賢侄這是幹什麽?”丁劍鋒慌忙將駱文佳扶起來,“有什麽事進去慢慢說。你叔公於我有救命之恩,天大的事老夫都不會袖手。”
 
二人來到內間的偏廳,丁劍鋒聽完駱文佳前來求助的前因後果,臉色不由凝重起來,澀聲問:“你叔公現在怎樣了?”見駱文佳黯然搖頭,丁劍鋒重重嘆了口氣:“賢侄放心,如果你叔公不幸死在黑白雙蛇手裡,老夫定替你宰了那兩個畜牲。不過……”
  
見丁劍鋒欲言又止,駱文佳忙問:“不過什麽?丁館主但講無妨。”
  
丁劍鋒猶豫道:“如果南宮世家出的價錢合適,我看,你還是勸你叔公將駱家莊賣給南宮放吧。

“什麽?”駱文佳勃然變色,“駱家莊不僅是咱們賴以生存的基業,也是駱家祖墳所在,豈能變賣?如果叔公會賣,豈會讓我來求館主相救?館主說這話,莫非是因為南宮世家勢大權傾,連你也不敢惹?”

丁劍鋒搖頭苦笑道:“勢大權傾?常人哪理解這幾個字的真正含義?”他隨手往四下一指,“賢侄,你看老夫這武館可還風光吧?”

駱文佳點點頭:“我來這兒之前,絕沒有想到揚州武館竟如此恢宏龐大,果然不愧為江南第一武館。”

“它卻是南宮世家的產業,”丁劍鋒苦笑道,“這裡的一草一木,包括館中的武師,都屬於南宮世家。老夫名為館主,卻不過是南宮世家養著的一個閒人,只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讓我卷鋪蓋滾蛋。在這揚州城中,幾乎有一半的產業屬於南宮一族,說它富可敵國一點也不誇張。不僅如此,它還上交權宦,下結三教九流,江南一帶的幫會無論大小,莫不與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就連地方官府也要看其臉色行事,說它是一方土皇帝也不過分。在這揚州,你可以與官府作對,卻不能與南宮世家作對,這是在這兒生存的常識。”

駱文佳怔在當場,半晌方澀聲道:“明白了!原來堂堂鐵掌震江南,也不過是南宮世家養著的一條……在下不敢再求館主幫忙。告辭!”

“賢侄要去哪裡?”

“不勞丁館主費心,就算南宮世家在揚州一手遮天,我想這天底下,總還有他遮不到的地方!”

見駱文佳傲然而去,丁劍鋒猶豫片刻,突然咬牙追上駱文佳:“賢侄等等!老夫決不能讓恩公失望!”說著不由分說挽起駱文佳,在眾弟子驚訝的目光中,大步出門而去。

馬車轔轔而行,最後在一座古樸的府第前停了下來。駱文佳隨著丁劍鋒下得馬車,放眼望去,見那府第墻體斑駁,大門暗淡,大門兩旁的石獅也長滿了青苔。雖然看起來有些古舊,卻有一種歲月沈澱下的滄桑和威嚴。

“這是哪裡?”駱文佳疑惑地問,話剛出口,他便看到了隱在門楣屋檐下那幾個古樸遒勁的大字——南宮府第!

門帶著厚重的吱嘎聲軋軋而開,一個老家人探出頭來:“是丁館主!”

“福伯!老夫有急事求見南宮宗主,麻煩您老通報一聲。”

“可有請柬或拜帖?”老家人問。

“來得匆忙,未曾準備拜帖。”丁劍鋒說著將一錠銀子塞入老者手中。老家人隨手掂了掂,一臉為難:“丁館主,你知道咱們家的規矩,若沒有請柬或拜帖,就算揚州知府登門,宗主也一概不見。”

“還要麻煩福伯通傳。”丁劍鋒滿臉陪笑,全然沒有先前的氣概。

老家人嘆著氣收起銀子:“也就丁館主才有這麽大的面子,若是旁人,就算塞給老奴一座金山,老奴也不敢壞了規矩。”說著丟下丁劍鋒與駱文佳,徑直往裡去了。

丁劍鋒舒了口氣,立在門外安心等候。駱文佳見狀不由怪道:“這南宮瑞好大的架子,真當自己是皇帝不成?”

“賢侄別亂說話!”丁劍鋒忙道,“憑南宮世家在江南的地位,就算是皇家也不過如此。呆會兒見了南宮宗主,萬不可言語不敬,壞了大事。”

駱文佳正要爭辯,就見方才那老家人已快步出來,對二人示意道:“丁館主,宗主有請。”

二人隨著老家人進得大門,過天井進二門,然後穿過曲折長廊,最後來到一處偏廳外。就見一位面容和藹的紫衣老者從廳中迎了出來,拱手笑道:“丁館主,什麽風把你這稀客也吹來了?”

丁劍鋒忙還禮道:“丁某冒昧登門,希望沒有打攪宗主的清修。”

“哪裡哪裡!”南宮瑞笑著將二人迎入廳中,“不知丁館主突然登門,所為何事?”丁劍鋒忙道:“聽說府上正在收購郊外田產,其中也包括我這賢侄所在的駱家莊,不知可有此事?”

南宮瑞一怔:“不錯,這事老三在辦,怎麽了?”丁劍鋒猶豫道:“那駱家莊的族長駱宗寒,當年曾救過在下一命。不知宗主能否看在在下薄面上,放他一馬?”

南宮瑞一臉驚訝:“丁館主此話怎講?莫非老三故意壓價,明買實搶不成?”“不是價錢的問題,”丁劍鋒忙道,“駱家祖祖輩輩生活在那裡,我那恩公實在不想變賣祖產。想南宮世家良田萬頃,也不缺那一片貧瘠山地,還望宗主收回成命。”

“這可就有些難辦了。”南宮瑞為難地搓著手,“咱們與唐門合夥要在郊外修建一個賽馬場。你也知道,這揚州郊外河道密布,實在難以尋到如此大的一片旱地。如今駱家莊周圍方圓十里,咱們與唐門先後已投入數十萬兩銀子,總不能就此半途而廢吧?再說此事是與唐門合作,就算老夫看在館主面上,不顧族中議定的計劃收回成命,唐門也決不會答應。”

丁劍鋒沒想到此事牽涉如此巨大,不由為難地看看駱文佳,想繼續向南宮瑞求情,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聽南宮瑞又道:“不過既然丁館主開口,我也不能不給面子。我讓老三把價錢再提高兩成,你也幫忙勸勸你那朋友,讓他明白,駱家莊咱們志在必得,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商量。”

南宮瑞語氣平和,但丁劍鋒還是聽出了他心中的決斷。他只得把目光轉向駱文佳,希望他拋開保住駱家莊的固執,盡量爭取賣個好價錢。卻見駱文佳施施然站了起來,對丁劍鋒恭恭敬敬一禮:“多謝丁館主幫忙,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大恩大德。”丁劍鋒鬆了口氣,正要安慰他兩句,卻見他已轉向南宮瑞,昂然道:“南宮宗主,駱家莊不是不能賣,只是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你但講無妨。”南宮瑞忙問。

“只要你願把南宮世家的祖墳換給咱們,咱們立刻就搬走!”

南宮瑞的微笑僵在臉上,緩緩端起茶杯,淡淡道:“送客!”

丁劍鋒面色大變,慌忙拱手賠禮:“年輕人說話沒有輕重,宗主大人大量,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南宮瑞微微一笑:“我不會與小孩子計較,丁館主不必多禮。”

“南宮宗主,我現在就替叔公回答你,哪怕剩下最後一人,駱家莊也決不會賣!”駱文佳說完轉身就走,“我不信這天底下竟會沒有王法,我不信你南宮世家真能一手遮天!”

丁劍鋒見駱文佳負氣而去,忙對南宮瑞拱拱手,匆匆追出大門問道:“賢侄這是要去哪裡?”

駱文佳回頭道:“丁館主,你已盡力,雖然結果不甚圓滿,卻也算是報答了我叔公的恩情,我依然對你感激不盡。從今往後你與駱家兩不相欠,咱們的事你不必再過問了。”

丁劍鋒僵在當場,滿臉羞愧地望著駱文佳傲然而去。只見駱文佳在前方一處炸油條的小攤前停步,買了一根油條大嚼起來,似乎並沒有因為方才的遭遇影響到胃口。

丁劍鋒負手緩緩來到那小攤前,正在油鍋前忙碌的小販忙停下手中活計,賠笑招呼道:“丁館主,您老也來兩根?”

丁劍鋒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盯著翻滾的油鍋默然無語。就在小販轉身去拿油條的當兒,丁劍鋒一咬牙,將自己雙手伸入滾燙的油鍋之中。

“啊——”隨著丁劍鋒一聲慘叫,空氣中立刻彌漫起一股奇異的肉香。小販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這一幕,半晌不知反應。

“丁館主!你、你這是幹什麽?”駱文佳驚駭莫名地望著面色煞白、痛得滿臉哆嗦的丁劍鋒,只見他從油鍋中舉起慘不忍睹的雙手,對駱文佳慘然一笑:“賢侄,麻煩你轉告你叔公,我丁劍鋒這雙鐵掌已廢,沒法再幫他了。”話音剛落,他渾身一軟,突然暈倒在地。

眾人手忙腳亂地扶起丁劍鋒,匆匆將之擡去醫館,直到眾人去得遠了,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南宮世家真有如此可怕,能令有“鐵掌震江南”之稱的丁劍鋒,寧願自廢雙掌也不敢與之為敵?他突然感到後脊發冷,手足冰涼,一股寒意從心底直透全身。

我不信!駱文佳強壓下心底的恐懼,在心中暗暗發狠道:我不信這世上就沒有天理王法,我不信他南宮世家能一手遮天!憤然扔掉手中的油條,駱文佳大步疾行,前方不遠就是揚州知府衙門,肅穆莊嚴的府門外,一面巨大的鳴冤鼓巍然聳立,給絕望至極的人們一絲渺茫的希望。

“咚咚咚……”沈悶的鼓點激活了死氣沈沈的府衙,門外懨懨欲睡的衙役頓時精神一振,齊聲喝問:“什麽人擊鼓?”

“我有冤情!”駱文佳遞上草草寫就的狀紙,“我要見知府大人!”

“你等等!”一個衙役丟下一句話,匆匆進門,片刻後就聽府衙中傳來衙役們威嚴肅穆的高呼:“升堂——”

駱文佳在幾個衙役虎視眈眈下昂然進入大堂,就見一名袍帶錦繡、白面無鬚的官員早已端坐案桌後,看他的打扮便知是揚州知府費士清。“呔!堂下何人?見了本官為何不跪?”費士清一拍驚堂木,兩旁衙役立刻齊喊“威——武——”,聲勢倒也駭人。駱文佳不亢不卑地拱手道:“大人,學生有功名在身,依《大明律》,學生不用跪見任何官吏。”

“原來還是個秀才!”費士清一聲冷笑,“將狀紙呈上來!”

一旁的師爺將狀紙呈上堂,費士清接過一看,臉上頓時變色,一把將狀紙扔下來:“簡直一派胡言,與本官打出去!”

“大人!不知學生的狀紙哪里是胡言?”駱文佳高聲質問。

費士清冷哼道:“你說南宮世家三公子南宮放,因要強買你族中田地,便派出黑白雙蛇兩個殺手,屢屢殺害駱家莊百姓,此事可有憑證?”

“是學生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除此之外,你可還有人證物證?”

駱文佳一窒,無奈道:“沒有。”

費士清冷笑道:“人證、物證皆無,怎麽肯定那些人是死於黑白雙蛇之手?又怎麽能把他們的死推到南宮世家身上?這不是一派胡言是什麽?”

駱文佳垂淚拜道:“大人!駱家莊還在死人,就算這狀紙所訴案情不夠嚴謹,大人也該先派人去駱家莊了解情況,保莊中百姓安全啊!”

“該如何辦案,本官還不用你來教。”費士清冷笑道,“你先回去等個十天半月,如果駱家莊還在死人,本官會派人去查個明白!”

“十天半月?”駱文佳一怔,不由高聲道,“那駱家莊就要再死上十幾個人!大人怎忍心……”

話未說完費士清已拂袖而退,眾衙役也齊聲高喊:“退——堂——”

駱文佳還想爭辯,卻被眾衙役架著扔出大門。駱文佳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卻見衙門緊閉,幾個衙役守在門外,不容他靠近。他只得指著衙門大叫:“我不信!我不信這世上沒有天理!我不信南宮世家能一手遮天!你揚州知府不管,我就告到金陵提刑按察司。若提刑按察司也不管,我就上京城告御狀!”說完轉身便走,誰知差點與身後一個人撞個滿懷,擡頭一看,正是白衣勝雪、風流倜儻的南宮放。

南宮放淺淺一笑:“駱秀才說笑了,想我南宮放一向遵紀守法,何懼旁人誣告?倒是駱秀才要小心了,千萬別犯了事被投進監獄,那可就斯文掃地,給古聖先賢丟臉了啊!”駱文佳一聲冷哼轉身便走。南宮放望著他走遠,臉上的微笑漸漸變成了冷笑。就在這時,費士清匆匆由大門走出。

“三公子不必擔心!”費士清笑道,“來告三公子的那個窮秀才,下官已將之打發回去了。”

“這恐怕不夠。”南宮放淡淡道,“他若真拿著狀紙上京城告御狀,雖然沒憑沒據,但傳到不明真相的愚民耳中,卻也有損南宮世家的聲譽。”

費士清一怔,忙道:“三公子所言極是,下官定要想辦法阻止。”

南宮放淡然一笑:“大人該派人盯著他,小心他作奸犯科。”

費士清一楞,忙問:“莫非三公子發現他作奸犯科?”

南宮放陰陰一笑:“現在還沒有,不過相信他很快就會了。”

費士清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三公子放心,下官這就派人盯著他。一旦發現他行為不軌,就立刻捉拿歸案!”

“那可就仰仗費大人盡心盡力維護地方秩序了!”南宮放拱手一拜。二人心領神會地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彼此的承諾。

躑躅在熙熙攘攘的揚州街頭,駱文佳發覺自己身上僅剩下幾兩碎銀。這點錢莫說雇車去金陵,就是走路,恐怕都不夠路上的住宿和吃喝。正在為難,街邊一個小店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走進去,出來時手中多了一張條幅,上書:代客寫家書、對聯,兼售水墨山水、人物畫像。

躊躇滿志地把條幅高高挑起,駱文佳心中漸漸有了點兒底氣。雖然盤纏不多,但憑著自己苦練多年的字畫功底,邊掙錢邊上省城應該不成問題。可挑著條幅走了五條街後,他的信心開始動搖。雖然街頭人來人往,但根本沒人多看他那字跡優美的條幅一眼,更沒人找他寫對聯中堂或畫畫了。

天色漸晚,駱文佳的心情也漸漸沮喪,他絕望地收起條幅,正欲三兩下撕成碎片,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吳儂軟語的詢問:“先生會畫畫?”

“會!當然會!”駱文佳邊答應邊轉過頭,就見身後是個一身翠綠的小姑娘,大約十四五歲,模樣十分可愛。駱文佳連忙展開條幅,急切地表白:“寫字繪畫是我拿手好戲,我五歲練字,七歲學畫,到現在已是十年有余!不知姑娘你想畫什麽?水墨山水還是工筆人物?又或者是花草魚蟲?”

小姑娘抿嘴一笑:“不是我要畫,是我家小姐。今日她讓我給她找個畫師畫一幅肖像,誰知我出門就遇到你,所以便問問。”

“肖像?沒問題沒問題!”駱文佳忙道,“我現在就可以去給她畫!”

“不過,”小姑娘又道,“我家小姐可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駱文佳忙問。

“你必須蒙上雙眼,路上不許偷看,由我帶你去。”小姑娘比劃道,“你還不能將今日之事說出去,你要發誓。”

駱文佳一怔,這種條件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他轉而一想,也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教森嚴,不希望陌生男子猜到自己的家世和背景。想到這他連忙點頭:“沒問題沒問題,我發誓,決不將今日之事說出去!”

駱文佳乖乖地由小姑娘蒙上雙眼,讓她牽著登上了一輛香軟舒適的馬車。馬車搖搖晃晃走了頓飯工夫才停下來,就聽小姑娘一聲歡呼:“到了!”

駱文佳由小姑娘牽著下了車,跟著她走過長廊,最後在一間溫暖馨香的房間內停了下來,那小姑娘才道:“你可以把汗巾取下來了。”

駱文佳摘下汗巾,就見自己置身於一間繡房中,房內溫暖如春,正中軟椅上,斜躺著一名嬌慵懶散的美人,面似桃花,鳳目勾魂攝魄,模樣驚人的美艷。駱文佳紅著臉低下頭,不敢再四處亂看。

為那位名叫依紅的小姐畫像時,駱文佳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若非畫畫,他都不敢與依紅那勾魂攝魄的目光相接。

不知過了有多久,駱文佳終於長舒一口氣,擱筆長身而起。一旁的小翠過來一看,頓時一聲驚呼:“哇!畫得太好了!你果然沒有吹牛!”

“小翠!快快重謝駱公子!”依紅一聲招呼,小翠立刻從裡屋取來一個錦囊,將之遞到駱文佳手中。錦囊入手沈重,駱文佳正欲打開細看,卻被依紅按住了手腕:“駱公子,這錦囊你要離開之後才能打開。”

駱文佳訥訥地點點頭,卻見依紅淺淺一笑:“小翠,送駱公子回去吧。”

片刻後,駱文佳又由小翠送回原來的街口。此時天色已晚,四周靜悄悄不見人影,駱文佳回想方才發生的一切,直懷疑身在夢中。幸好手中的錦囊還在,鼓鼓囊囊有些沈重,打開一看,但見黃澄澄一片閃亮,竟是一小袋金葉子。駱文佳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金子,嚇得手足無措,心中隱隱覺著有些不妥,卻又不知哪裡不妥。“我先暫時收著吧,明天再去找找,希望記得走過的路,好將它還給那個依紅姑娘。”駱文佳在心中說服自己,雖然他對自己的畫有十二分的自信,卻也知道它值不了這麽多錢。

找了間收費低廉的客棧,駱文佳用自己的銀子要了個房間。剛躺下不久,就聽有人粗著嗓子高叫:“起來起來!統統起來!查夜了!”

駱文佳迷迷糊糊地披衣而起,開門詢問究竟。就聽一位房客調侃道:“聽說城中發生了大案,知府衙門正令捕快搜查這一帶的客棧。看這架式,沒準是知府大人的老婆讓採花賊給奸了。”

說話間幾個捕快就查到了這裡,一個面相兇惡的捕頭將手中的馬鞭一揚:“所有人靠墻站好,接受檢查,不然就以盜賊論!”

眾人乖乖靠墻站好,幾個捕快闖進客房,翻箱倒櫃地搜查起來。不一會兒,一名捕快捧著個錦囊出來,興奮地問:“這是誰的?”

駱文佳此刻已預感到不妙,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道:“我的。”

“好小子!總算逮到你了!跟我們走!”一個捕快將鐵鏈往駱文佳脖子上一套,拖起就走。駱文佳拼命掙紮分辯,卻哪里是幾個如狼似虎的捕快的對手,轉眼之間就被幾個捕快給拖了出去。直到他們去得遠了,幾個房客還在紛紛打聽:“怎麽回事?方才那書生究竟犯了什麽事?”

“升——堂——”隨著威武渾厚的喊堂聲,知府費士清在衙役和師爺的簇擁下從容落座,突然一拍驚堂木:“案犯駱文佳,你可知罪?”

駱文佳雖然鐐銬加身,依舊昂頭反問道:“不知學生何罪之有?”

費士清指著案上的錦囊:“這個錦囊和裡面這些金葉子可是你的?”

駱文佳遲疑了一下:“那是一位姑娘請學生作畫,所贈的畫資。”

“胡扯!你當本官不懂書畫?”費士清一聲冷笑,“你以為自己是唐伯虎還是孟浩然?隨便一幅畫就能賣這麽些金葉子?”

“學生也知道自己的畫值不了這麽多錢,”駱文佳分辯道,“所以打算明天一早就給那姑娘送回去。”

“那姑娘叫什麽名字,家住哪里?”費士清厲聲喝問。

駱文佳想起當初對小翠發下的誓言,猶豫片刻,只得老實答道:“我不能說。我曾答應過那位姑娘,不對旁人說起她的名字。”

“嘿嘿!越編越離譜了!”費士清連聲冷笑,“你既不能說出她的名字,又不知她住在哪裡,怎麽給她作畫?一幅畫又怎值得了這麽些金葉子?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來人!大刑侍候!”

兩旁衙役撲將上來,抓住駱文佳的胳膊就要將之掀翻在地。卻聽駱文佳一聲高喝:“住手!我有功名在身,依大明律令,你不能將刑具加於我身!”

費士清一聲冷笑:“想不到你還精通大明律,很好,本官就依大明律,暫時將你收監。明日一早本官就致函學政司,先奪去你的功名,再讓你低頭認罪!退堂!”

眾衙役不由分說便將駱文佳架了出去。待眾人退下後,屏風後慢慢踱出兩個年輕人,一個是舉止溫文儒雅的南宮放,另一個則是滿臉陰鷙的唐笑。費士清忙對兩人拱手道:“請三公子和唐公子放心,待奪去那小子的功名後,本官立刻就能將之問罪。”

南宮放意味深長地笑道:“大人一定要秉公執法,萬不能讓不法之徒逍遙法外啊!”“一定一定!三公子盡可放心!”費士清答應著,與師爺一起恭送南宮放與唐笑出門。幾個人在府衙外拱手道別後,唐笑忍不住小聲抱怨道:“我不明白,對付一個沒根沒底的窮秀才,公子為何要這般麻煩,直接令他失蹤不就完了?偌大的揚州城少個窮書生,恐怕也沒人在意。”

南宮放悠然一笑,在他看來,要駱文佳消失自然容易,但駱宗寒拒不合作,難道真將駱家莊斬盡殺絕?如今駱文佳自己送上門來,他若惹上官司,駱宗寒為救這個秀才,就只有變賣祖產。

二人相視大笑。笑聲稍停,唐笑突然小聲問:“三公子,你可聽聞江湖傳言?《千門密典》已重現江湖,據說得之可謀天下。”

南宮放一聲冷笑:“哼!這等荒誕不經的傳言,萬不可信。”

“也是,”唐笑言不由衷地附和道,“《千門密典》向來只是江湖傳說,從來沒有人真正見過。也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如此神奇的東西吧。”

二人邊走邊聊,漸漸消失在夜幕之中。天上,一片烏雲遮住了本就暗淡蒙眬的晦月,使世界越發混沌幽暗起來。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27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5:42
千門之門(三)、蒙冤  

 窗外的天光早已大亮,苦盼知府提審以還自己清白的駱文佳,沒有盼來提審的衙役,卻等來了滿面憔悴的母親和憂心忡忡的趙欣怡。駱文佳十分驚訝:“娘!怡兒!你們怎麽來了?”

駱夫人強忍淚水,澀聲道:“聽說你在城里惹上官司,所以怡兒一大早就陪娘來看你。你究竟犯了何事,為何被官府拘押?”

駱文佳故作輕鬆地笑道:“你們別擔心,只是一時誤會罷了,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娘,你又不是不了解孩兒的品性,難道你也不相信我?”

“傻孩子!”母親搖頭嘆息,“你哪裡知道世道的險惡?就算你清清白白,一旦進了大牢,不死也要脫層皮。”

駱文佳不以為然地笑道:“哪有那麽恐怖?官府的大牢又不是地獄。再說我只是臨時拘押,只要查清楚就沒事了。對了,你們去找一位名叫依紅的姑娘,只要有她出面作證,就能還我清白。”

“她住在哪裡?”母親忙問。

“我只記得是在城南一帶,具體在哪兒卻不太清楚。”駱文佳道。

“你怎麽會認識她?”趙欣怡眼中閃過一絲狐疑。

駱文佳忙把巧遇小翠,給依紅作畫,並得到一錦囊金葉子的經過說了出來。母親一聽之下不由頓足長嘆:“傻孩子,你是被人家設計陷害,卻還想別人出來為你作證?”

“怎麽會?”駱文佳面色微變,卻猶在爭辯道,“那兩個姑娘看起來都不像壞人,再說我跟她們素不相識,她們怎麽會害我?”

母親連連嘆氣道:“你涉世未深,哪知人心險惡?就算那兩個姑娘與你無怨無仇,難道不會受你的仇家所雇?不然行蹤為何如此詭秘,又豪闊到用金葉子來付你的畫資?”

駱文佳面色終於變了,回想昨天那離奇經歷的各種細節,越來越像是一個精心安排的陷阱,不過他依然不敢相信那兩個姑娘是騙子,還不住安慰母親:“不會!她們怎麽看也不像是騙子。”

“如果騙子從模樣上也看得出來,那她還能騙誰?”母親連連搖頭嘆息,“你一向與人為善,從不與人結仇,應該不是仇家所為。只是你想保住族中基業,要狀告南宮三公子,恐怕這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主兒。孩子,你難道忘了‘貧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的古訓?何況南宮世家連官府都要懼讓三分。咱們哪能跟他爭一日長短?你暫且在牢中委屈幾日,待我去打點官府,再求求南宮公子,定要將你平安保出來。”

“你別去求人!”駱文佳急道,“我清清白白,何懼別人誣陷?我不信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能顛倒黑白,天理無存!”

母親苦笑道:“你以後遲早會明白,現在你什麽也不要想,更不要再提告狀之事。我和怡兒過兩天再來看你。”

趙欣怡把手中的食籃遞進來,依依不捨地望著駱文佳,垂淚道:“文佳哥你不要擔心,我和駱夫人一定會將你保出來。”

“我擔什麽心?”駱文佳強笑道,“我什麽壞事都沒做過,我不信官府能無中生有,顛倒黑白。”

目送著母親與趙欣怡出門而去,駱文佳臉上的自信漸漸消散。雖然從未經歷過世道的險惡,卻也從史書典籍中了解到不少,不過他還是不相信這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津津有味地品嘗著趙欣怡送來的糕點,駱文佳坦然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厄運。

南宮三公子是揚州城的名人,要找他並不困難。當駱夫人和趙欣怡輾轉找到一品樓時,遠遠便見兩位年輕公子正對坐小酌。只一眼,駱夫人便認出側面那位溫文儒雅、眉目清秀的白衣公子,一定就是以風流倜儻聞名揚州的南宮世家三公子南宮放。

唐笑也看到了相扶而來的駱夫人與趙欣怡,忙用胳膊捅捅身側的南宮放,悄聲示意道:“空谷幽蘭!”

南宮放順著唐笑的目光望去,立刻認出款款而來的女子,正是幾天前在駱家莊被自己譽為“空谷幽蘭”的少女,他雙眼不由一亮,不過身子卻沒有動,反而信手拈起桌上酒杯,似乎對她的出現並不在意。

“敢問這位公子可是南宮三公子?”少女攙扶著的婦人突然問。

“正是。不知夫人是……”南宮放一臉茫然。其實他早就知道,眼前這容貌端莊的婦人就是駱文佳的母親,正是他派人給駱夫人傳信,告知駱文佳身陷牢獄的消息。

“三公子!”駱夫人突然拜倒,“文佳年少無知,冒犯了公子,望公子大人大量,放過我兒吧!妾身將盡力去求叔公,讓他將駱家莊讓與公子。”

“夫人此言差矣!”南宮放正色道,“我雖與令郎有點小小衝突,卻也不至於為些許小事就將令郎視為敵人。再說我也沒那麽大的能力左右官府,夫人這麽說,好像是我在為難令郎一般,這豈不是天大的冤枉?”

駱夫人忙道:“妾身口不擇言,還望公子恕罪。但求公子幫忙營救我兒,妾身定讓族人讓出駱家莊。”

南宮放嘆道:“我聽說他剛到揚州便惹上了官司,具體情形卻不甚了了。既然夫人相求,我便幫你到知府衙門問問。不過此事與駱家莊是兩碼事,夫人萬不可放到一起說。無論駱宗寒是否將駱家莊賣給南宮家,我都會盡我所能幫助令郎。”

“多謝南宮公子!”聽到南宮放的保證,趙欣怡滿心感激,不由盈盈一拜。此刻她已認出眼前這位溫文儒雅的白衣公子,就是不久前差點撞到自己的那個冒失鬼。

“姑娘不必多禮!”南宮放裝出剛認出對方的模樣,驚訝道,“原來是你!上次在下差點縱馬撞倒姑娘,未及賠罪姑娘便翩然遠去,在下一直耿耿於懷。今日重逢總算了卻在下一樁心願!”說完長身一拜,誠懇萬分。

“公子不用客氣!”趙欣怡想要躲開,卻又不忍失禮,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此刻她心中對南宮放的印象已完全改觀,全然不像是陷害文佳哥哥、橫行揚州的惡霸。

“沒想到有這麽巧,你還是駱秀才的妹妹,就算看在姑娘的面子上,我也要全力幫你救出哥哥。”南宮放誠懇地道。他見趙欣怡是姑娘打扮,又與駱夫人這般親密,便將她當成了駱文佳的妹妹。

“我、不是……”趙欣怡羞紅了臉,卻又沒法解釋,只得躲到駱夫人身後。南宮放一見之下便猜到究竟,心中頓時五味雜陳,面上卻不動聲色,欣然道:“原來姑娘是駱秀才未來的娘子,失敬失敬!姑娘放心,我一定將你的心上人保出來,你安心回去等候消息吧。”

目送著二人千恩萬謝地離去,南宮放臉上的微笑漸漸變成了冷笑。一旁的唐笑悄然道:“公子這招果然管用,相信駱宗寒遲早要拿駱家莊來贖那個倒霉秀才。咱們再讓費知府給那個秀才施加點壓力,隨便給他安個罪名嚇嚇他老娘。”

“我改主意了!”南宮放冷冷望著趙欣怡遠去的背影,“我要撕票!”

“這是為何?”唐笑一臉意外,“咱們不要駱家莊了?”

“我既要駱家莊,也要撕票。”南宮放說著,手中酒杯便應聲而碎。

唐笑順著南宮放的目光望去,頓時恍然大悟,不由曖昧地笑道:“三公子好大的胃口!小弟不知幾時可以喝到三公子的喜酒?”

“你不會等很久。”南宮放掏出錦帕,仔細擦凈指間酒水,對著修長潔白的手指冷冷道,“駱文佳,你沒那個命,卻想享那麽大的福,會折壽的!”

“將人犯帶上堂來!”隨著費知府一聲高喝,幾名衙役立刻將駱文佳架上大堂。費士清一拍驚堂木:“跪下!”

“我乃堂堂秀才,見官不跪!”駱文佳話音剛落,就見費士清一聲冷笑,將一紙公函扔下堂來:“學政司已有回函,由於案情重大,為便於本官審案,暫時奪去秀才駱文佳功名!”

話音剛落,左右兩名衙役手起棍落,重重擊在駱文佳膝彎之中。駱文佳一聲痛叫,身不由己跪倒在地,正痛得頭暈目眩,又見費士清抓起一根令簽扔下堂來:“先與本官重責四十大板,去去他身上的傲氣。”

眾衙役手腳熟練地將駱文佳按倒在地,兩名掌刑的衙役手起棍落,三兩下便皮開肉綻,血肉橫飛。駱文佳連聲慘叫,沒幾下便昏了過去,又被涼水潑醒,耳邊隱約回響著喝問:“你招也不招?”

“我、我什麽也沒做過,你、你要我招什麽?”駱文佳話音剛落,就聽堂上又是一聲厲喝:“還要嘴硬,夾棍侍候!”

手被夾了起來,駱文佳的意識已有些恍惚,但夾棍壓在手指上那種疼痛,還是像針一樣刺入腦海。駱文佳咬牙出血,仰天大叫:“打死我也不招。”

“很好!本官還怕你太快招認,少嘗本府許多刑具呢。”費士清說著,又是一根令簽扔將下來,“鞭刑侍侯。”

駱文佳在痛苦與昏迷中來回徘徊,他已不知自己遭受了多少刑罰,更不知這地獄般的經歷要熬到什麽時候。他唯有緊咬牙關,一言不發,始終堅信自己的一身正氣,可以戰勝一切邪惡和黑暗。

當他從一次最漫長的昏迷中醒轉後,發現自己已躺在昏暗的牢中,身下雜亂地墊著稻草,幹涸的血塊已把稻草和皮肉粘在了一起,耳邊還回響著一個熟悉而悲切的呼喚:“文佳哥,你、你一定要醒過來!”

駱文佳吃力地睜開眼,就見牢門之外,母親與怡兒已哭成淚人。他想對她們笑笑,卻力不從心。拼盡全身力氣,他終於從唇齒間擠出一句安慰親人,也安慰自己的話:“別擔心,那狗官還不敢打死我,不然他的烏紗帽也別想保住了。只要我不招,他就誣陷不了我!”話音剛落,他又昏了過去。

當駱夫人與趙欣怡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南宮放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計劃在運轉,他心中生出一種隨意玩弄他人命運的成就感。不過他並沒有讓心中的得意表現在臉上,反而滿面悲戚地搶著道:“駱夫人!趙姑娘!實在慚愧,由於駱秀才案情涉及重大,短時間內我也無可奈何。不過你們盡可放心,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盡快將他保出來。”

“三公子!”駱夫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將地契舉到南宮放面前,哭道,“求你盡快將我兒救出大牢,駱家莊的地契盡在於此,我們不敢再要分文,但求我兒平安!”

“這是幹什麽?”南宮放怫然不悅,“你將我當成了什麽人?”

“求三公子收下地契,不然老身唯有死在公子面前!”駱夫人決絕地道。趙欣怡也跪倒在地,哭拜道:“公子爺!你救救我文佳哥吧!”

“起來起來!快快起來!”南宮放手足無措,見駱夫人態度堅決,他只得勉強接過地契,“既然夫人如此堅持,我暫時替你將地契收起來。唉!現在令郎身陷牢獄,我哪有心情做生意?可惜駱秀才信不過在下,不然我倒可以去見見他,讓他照我的話去做,定能早早洗去冤屈。”

趙欣怡忙從脖子上取下一枚雨花石做成的項墜,小心翼翼地捧到南宮放面前:“請公子帶上它去見文佳哥,這是他送我的禮物。他只要見到這雨花石,定會相信公子。”

南宮放大喜,接過雨花石道:“你們安心回去,等我的好消息!”

送二人出門後,南宮放仔細收起雨花石,轉頭吩咐隨從:“帶我的口信給費知府,叫他莫讓任何人再去探望駱文佳。”

“駱秀才,你受苦了。”一聲難得的問候將駱文佳從迷糊中喚醒,擡頭望去,他認出來人是費知府身邊的師爺。只見他在牢門外坐下來,隔著柵欄對駱文佳柔聲道:“你若早日招認,何須受這般折磨?”

“我清清白白,有什麽可以招認?”駱文佳冷笑道,“我計算著日子,從我被拘押那天算起,到現在已經是第十二天。依《大明律》,十五天內不能定罪就必須放我。哪怕你們酷刑折磨,我拼著性命也要與那狗官鬥到底。我要上省城告他與南宮放勾結,濫用酷刑,構陷無辜!”

那師爺搖頭惋惜道:“駱公子,你這脾氣遲早要壞了自己性命。如今你人在屋檐下,還想不低頭?就算你強熬過這十五天,但若是案情重大,知府大人依舊可以報請提刑按察司,申請將人犯延期釋放。”

駱文佳心知師爺所言不虛,不過他卻不願示弱,堅持道:“那又如何?再大的案子也只能延期一次。那狗官總不能將我永遠關下去,更不敢令我死在公堂之上,不然他那烏紗帽,恐怕就有些危險了。”

師爺輕嘆道:“駱公子,你何苦用自己的性命去跟費大人鬥氣?我看你還是招了吧。其實你的案情並不嚴重,只是盜竊財物而已,雖然數額不小,但幸虧全部找回,你又是初犯,就算招認也不算重罪。運氣好花點錢便沒事,運氣不好最多也就服幾個月的苦役。你我都是讀書人,實在不忍心看你因倔強而吃苦,所以才指點你一條明路。”

駱文佳一聲冷笑:“你會如此好心?”師爺從懷中掏出一枚晶瑩剔透的雨花石,悄聲問:“你信不過老朽,難道還信不過它?”

駱文佳面色大變,忙搶在手中翻來覆去看:“這是我送給怡兒的禮物,怎麽會在你手裡?她和娘怎麽一直沒來看我?”

師爺嘆道:“你母親因為你的事已病倒在床。趙姑娘既要四處求人,又要照顧你母親,哪有閒暇來探望你?她也是求到老朽的門下,老朽同情你也是讀書人,才答應幫她,這就是她讓老朽交給你的信物。”

“我母親病情如何?”駱文佳急切地問。師爺長長嘆了口氣:“駱夫人四處求告無門,憂急攻心,多次昏迷不醒。如果再見不到你出來,只怕……”說到這不禁連連搖頭,一臉痛惜。

“娘!孩兒不孝,害你受苦!”駱文佳仰天大哭,半晌後方抹去淚水,澀聲問,“多謝先生相告,如果我立刻招認,是不是很快就能出去?”

“你也精通大明律法,想必心中有數。”師爺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狀紙,“老朽已擬好訴狀,並將刑懲減到最輕,我也只能做到這麽多了。你先看看,如果覺得還可接受,便在大堂之上簽名畫押。不然老朽只好回複趙姑娘和駱夫人,就說老朽無能為力,幫不到她們了。”

“娘和怡兒也要我招認?”駱文佳澀聲問。師爺安慰道:“你別難過,駱夫人和趙姑娘都知道你的清白,老朽也相信你,才會盡力幫你。”

駱文佳草草看完狀紙,終於一咬牙:“我招!告訴費大人,我願招!”

在兩旁衙役威武的吼堂聲中,知府大堂一派肅穆莊嚴,費士清俯視著跪在堂中的駱文佳,厲聲喝道:“案犯駱文佳,你可願招?”

駱文佳委屈地垂下頭,聲如蚊蚋:“我願招。”

“大聲點,我聽不到!”費士清悠然道。

“我願招!”駱文佳咬牙出血,淚水不由奪眶而出。費士清見狀哈哈大笑:“落到本官手裡,就算告你弒父奸母,你也得招!哼!就算你願招,依然逃不過這一頓結案鞭。來人,先重責二十鞭,再讓他在訴狀上簽名畫押!”

幾個衙役立刻將駱文佳按倒在地,手起鞭落一頓暴抽,駱文佳痛得死去活來。待二十結案鞭打完,他已頭目暈眩,雙眼蒙眬。此時那師爺拿著狀紙過來,俯身道:“簽吧,簽了就沒事了。”

駱文佳抖手接過師爺遞來的狼毫,想要細看狀紙,雙眼卻已為淚水和汗水迷糊,在師爺的催促下,只得在對方指點的地方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師爺立刻將狀紙呈上,費士清草草掃了一眼,將狀紙交還師爺,得意地吩咐:“照狀宣讀!”

師爺捧起狀紙,聲色平靜地讀道:“案犯駱文佳,於甲申年九月二十七日晚,受娼女依紅所雇,為其作畫。因見該女美艷絕倫,所積錢財甚豐,案犯頓起非分之心,坑蒙拐騙不成,便強行搶奪,並將該女先奸後殺,擄掠而逃。案犯手段殘忍,所劫財物數額巨大,所犯罪行天理難容……”

“你騙我!”駱文佳終於明白自己再次落入了別人的陷阱,不由怒目戟指,卻被幾名衙役死死摁在地上。只聽師爺聲色平靜地繼續念道:“案犯窮兇極惡,犯罪情節特別惡劣,特報請刑部,處以斬立決!”

“冤枉啊!”駱文佳一聲大叫,昏了過去。

消息傳來後,駱夫人悲痛欲絕,一病不起。趙富貴也因此嚴禁女兒再與駱家往來。但趙欣怡哪放得下心上人,其時駱家莊已盡屬南宮,趙富貴也將田產盡數賣給了南宮放,正準備舉家遷往揚州。趙欣怡趁家中搬遷混亂之際,偷偷逃出,連夜趕往揚州,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去求南宮放。

“趙姑娘!”南宮放一臉愧疚,“在下實在無能,這案子已被知府衙門辦成了鐵案,要想翻案,實在是難如登天啊。”

“南宮公子!”趙欣怡垂淚跪倒,“求您再想想辦法,只要能救出文佳哥,我願做牛做馬報答公子大恩!”

“趙姑娘這是幹什麽?快快起來!”南宮放不由分說扶起趙欣怡,一臉為難地連連搖頭,“唉!難!難啊!”

見名動揚州的南宮公子也無能為力,趙欣怡淚如泉湧,悲傷欲絕。南宮放見狀愛憐地掏出錦帕,輕輕為趙欣怡抹去淚珠,柔聲安慰道:“趙姑娘別這樣,你現在這樣子,讓在下心里也好生難過。”

悲痛令趙欣怡的感覺變得遲鈍,被南宮放輕輕擁入懷中而不自知。當南宮放正要吻上她的芳唇時,她才霍然驚覺,慌忙逃開。

“對不起!”南宮放滿臉羞愧,連連自責,“我、我真不該如此,但卻身不由己。自從在駱家莊與姑娘巧遇,你的音容笑貌就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令我無力自拔。我多次想托人提親,卻又怕姑娘不願意,所以只能把這份相思埋藏心底。方才見姑娘悲痛欲絕,我心有不忍,一時糊塗冒犯姑娘,實在罪該萬死!願領受姑娘責罰!”說著便跪倒在地。

南宮放的自責令趙欣怡心下稍安,望著面前這個名震揚州的南宮世家三公子,趙欣怡神情複雜地猶豫半晌,最後一咬牙,終於在心中作了一個既痛苦又無奈的決定。她猛然轉過身,強壓下心中的痛楚,盡量聲色平靜地道:“南宮公子,文佳哥從小與欣怡青梅竹馬,情同兄妹。只要你能救文佳哥一命,公子所求,欣怡無不從命。除此之外,欣怡就算遁入空門,終身不嫁,也不敢領受公子美意。”

南宮放略一猶豫,還是咬牙點了點頭:“好!我將竭盡所能,救他一命。”片刻之間他已在心中拿定主意,就算要放過駱文佳性命,也要將之流徙千里,發配到一個永遠也別想回來的地方,一個離地獄最近的所在。

揚州城西門外,幾名被判發配邊疆的重刑犯正與家屬作最後的道別,哭聲叫聲混雜在一起,場面十分混亂。披枷戴鐐的駱文佳滿臉汙穢,臉上一片呆滯,唯有一雙眼睛還有些許靈動,不住在人叢中焦急地搜尋著。

“別看了!不會再有人來。”前來送行的族叔黯然道。他是駱宗寒的次子,雖然輩份上是駱文佳的族叔,卻比駱文佳大不了幾歲,平素與駱文佳最為要好。

“我娘呢?她怎麽沒來?還有怡兒呢?”駱文佳急切地問,卻見族叔黯然垂下頭:“你娘因你的事一病不起,三日前已含恨去世。我父親受此打擊,也是命在旦夕,恐怕也……至於趙姑娘,你還是不要問了。”

“娘!”駱文佳低低呼喚了一聲,眼里卻再流不出半點淚水,木然半晌,他突然又問,“告訴我!怡兒為什麽沒有來!”

族叔遲疑了一下,恨恨道:“她已經嫁給南宮放做妾,不會再來了!”

駱文佳渾身一顫,心中的懷疑終於變成了可怕的現實。他憤然抬起頭,想質問蒼天,難道她真的被南宮放家世和外表誘惑,與之合夥來騙自己?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遠處那個熟悉的人影,既魂牽夢繞,又愛恨難分。艱難地從項上取下那枚說服他招供的雨花石,駱文佳突然衝出人群,跌跌撞撞奔向遠處那個淚流滿面的女子,他想質問對方:為什麽連最信任的親人,也要狠心騙他?

“犯人逃跑了!”有人鼓噪起來。幾個差人立刻追了過去,手起棒落將他打倒在地。駱文佳掙紮著向前爬去,手裡高舉著那枚帶有“心”字的雨花石,嘶聲高叫:“為什麽?為什麽騙我?”

一條哨棒重重擊在駱文佳手腕上,將那枚雨花石擊得飛了出去,幾個差人不由分說,一陣亂棒打得駱文佳滿地亂滾。就在這時,突聽遠處傳來一聲呵斥:“別打了!你們這樣會打死他的!”

幾個差人循聲望去,就見一撥鏢隊正沿大路而來,鏢旗上寫著個大大的“舒”字。鏢旗下,一名十四五歲的紅衣少女英姿颯爽,正縱馬緩緩而來。少女年歲雖小,卻有一種天生的豪邁,雖風塵僕僕,卻掩不住她那種只存在於江湖的本色和天然之美。方才那聲呵斥,顯然只能出自她這種不知禮教為何物、也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少女之口。

“誰他媽在多嘴?”一個差人罵道。話音剛落,就見少女“刷”地一鞭抽將過來,厲聲呵斥:“嘴裡放乾凈點!”

那差人本能地一偏頭,雖躲過了頭臉,但那一鞭依舊結結實實抽在肩上,不由一聲痛叫,提起哨棒就要還手。那少女立刻擡腿翻身下馬,倒提馬鞭作好了應戰的準備。

“亞男住手!”一名滿面滄桑的中年漢子從鏢隊中越眾而出,對那少女高聲喝道,跟著轉向幾個差人拱手陪笑道,“幾位差官大哥,千萬別跟小女一般見識。”

“我當是誰呢,”領頭的差人笑著還禮,“原來是舒鏢頭。你這閨女可得好好管教,幾年不見突然就長大了,沒想到也越發蠻橫任性了。”

“可不是!”那中年漢子嘆了口氣,“都怪她娘去得早,我又忙於走鏢,哪有時間管教她?只好任她跟街頭那些男孩子混在一起,結果就養成了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臭脾氣,三天兩頭給我闖禍。這不,我只好將她帶出來走鏢了。”說著轉向那少女,“還不把鞭子收起來,給幾位叔叔賠禮。”

“爹啊!是他們嘴裡先不乾不凈嘛。”少女撅起嘴,滿臉的不樂意。

“算了算了!好歹我看著她長大,還不知道她的脾氣?”那差頭笑著擺擺手,回頭令屬下收起哨棒,然後對中年漢子拱手一拜,“舒鏢頭走好,咱們也該上路了,就此別過,改日再到府上討杯酒喝。”

“好說好說!舒某歡迎之至!”舒鏢頭連忙拱手還禮。

“上路!”那差頭一聲吆喝,招呼眾手下,不顧家屬的挽留哭號,押解眾囚犯上路。

駱文佳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渾然無覺,只伏在地上尋找失落的雨花石。當他終於看到那石頭,正要爬過去撿時,卻被兩個差人強行架了起來,不由分說拖起就走。駱文佳兩腿亂蹬,拼命掙紮,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我的心!我的心!”

紅衣少女同情地目送著駱文佳被拖走,正要轉身上馬,突然發現腳下有個晶瑩剔透的東西。撿起一看,卻是一塊漂亮的雨花石,少女托在掌中仔細看了看,立刻就看到那個天然生成的“心”字,頓時愛不釋手,順手戴在脖子上。就在這時,突聽父親高喊:“亞男,快走了!”

“來啦!”少女甜甜地答應了一聲,翻身上馬,一揚鞭,棗紅馬四蹄生風,很快就追上了遠去的鏢隊。

一瓢涼水重重潑在駱文佳的臉上,終於使他從惡夢中驚醒過來,睜眼茫然四顧,入眼是漫漫黃沙,以及孤寂蒼涼的小小驛站……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已從揚州輾轉千里來到甘肅,如今正在被押解去往青海的路上。

“好小子,這樣都熬了過來!”刀疤托起駱文佳的臉仔細打量片刻,突然對他豎起拇指,“了不起!你他媽就是個混蛋,也是個了不起的混蛋。我刀疤見過的大盜悍匪多了,卻也沒見過你這麽硬氣的混蛋。好!從今天起老子當你是個人,不再難為你,平平安安將你送到目的地。”說完刀疤轉向身後眾人,放聲高喊,“收拾行裝,上路!”

一小隊披枷戴鐐的隊伍,在幾名官差皮鞭和哨棒的驅趕下,頂著戈壁灘酷烈的太陽,繼續踏上茫然不知所終的艱難旅程。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29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5:53
千門之門(四)、暗獄

    幽暗的大堂上,司獄官翻看著卷宗,同時打量著階下的囚犯,淡淡道:“原來還是個讀書人。本官不管你過去是什麽身份,到了這裡就只有一個身份——人犯!還是那種終生服苦役的死囚犯。本官嚴駱望,忝為此地司獄,便是朝廷和皇上的代表。你們在本官和眾差役面前,只有絕對的服從,不能有半點怨言。如若不然,本官將對你們,嚴懲不貸!”

“人犯明白!”駱文佳木然垂下頭,經歷過太多的磨難後,他漸漸懂得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的道理。

“嗯,看來你也是個明理之人。”司獄官滿意地點點頭,淡淡道,“既然如此,可有孝敬獻上?”

駱文佳搖頭苦笑道:“人犯流徙千里,就算身有余財,也早被沿途的差役搜刮乾凈,哪還有孝敬獻與大人?”

 “沒關系!”司獄官理解地點點頭,“你可以修書一封,本官托人送到你家人手中,他們若想你在這兒過得好點,自然不會吝嗇身外之物。”駱文佳黯然垂下頭:“人犯生父早死,母親也在不久前亡故,人犯已沒有親人。”

司獄官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依舊耐心問道:“你再想想,看有沒有願意幫助你的親朋好友?”駱文佳木然搖搖頭:“沒有。”

 司獄官聞言沈下臉來:“本官好心提醒你,在這兒服苦役主要有兩種活計。一種是專門做飯生火、記賬洗衣的雜役;一種是下井採礦的苦役。本官見你是讀書人,有心給你個握筆記賬的輕鬆活,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駱文佳漠然道:“人犯確實無法孝敬大人,望大人明鑒。”

“既然如此,將他送去礦場。”司獄官終於失去了耐心。

 黃昏時分,駱文佳被帶到礦場,押解他的獄卒一聲吆喝,一個滿頭疤瘌的壯漢點頭哈腰地從工棚內迎了出來。獄卒一指駱文佳:“疤瘌頭,新來的,交給你了!”

疤瘌頭雖然也是囚犯,卻比其他囚犯壯實光鮮得多。他一臉媚笑地連連點頭道:“差官大哥放心,我定把他教得乖乖的。”

獄卒解開駱文佳的鐐銬,喝道:“以後他就是你的工頭,你一切聽他的。”說完丟下二人,在疤瘌頭的問候聲中揚長而去。

 駱文佳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只見光禿禿的山坡上,散布著十幾個大小不一的工棚,工棚夯土為墻,竹木為頂,十分簡陋。礦場周圍似乎並沒有特別的禁錮,不過一想到方圓數百里乃是渺無人煙的戈壁荒漠,他心中又釋然了,離開這兒無疑就是自殺。

“犯了什麽事?”疤瘌頭打量著駱文佳,饒有興致地問。駱文佳遲疑了一下,不想被一個囚犯同情,便道:“殺人、強奸、坑蒙拐騙。”

 疤瘌頭眼里閃過一絲驚異:“沒想到你這混蛋看起來斯斯文文,犯下的事卻不含糊。不過老子先警告你,不管你在外面有多威風,到了這裡就得給老子服服帖帖。懂不懂規矩?”

“什麽規矩?”駱文佳茫然問。

“呆會兒你就知道了。”疤瘌頭陰陰一笑,“先跟老子進來。”

 駱文佳隨著疤瘌頭進入工棚,只見工棚內有數十個床位,顯得十分擁擠。此時下井的苦役們已收工回來,工棚中亂哄哄十分嘈雜。見到疤瘌頭帶駱文佳進來後,眾人圍了上來,不懷好意地打量著駱文佳,眼裡閃爍著貓戲老鼠的興奮。

 “老大,這小子細皮嫩肉,莫非是個兔兒爺?”一個苦役笑著詢問,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另一個苦役接口道:“那以後就叫他兔兒得了。老大,這次要如何玩這兔兒?”

疤瘌頭呵呵笑道:“老規矩,先送見面禮,再過十八洞。”

 “好!一人一份見面禮。”一個囚犯說著,一拳擊向駱文佳下頜,駱文佳猝不及防,頓時被打倒在地。眾囚犯一擁而上,拳打腳踢。駱文佳本能地抱住腦袋,無聲地承受著眾囚犯的毆打,足有盞茶工夫眾人才心滿意足地收手。駱文佳尚未來得及喘息,就被一個囚犯拎到疤瘌頭面前。疤瘌頭獰笑著叉開雙腿,往自己胯下一指:“鑽過去!過了十八洞,老子今晚就暫且放過你!”

幾個囚犯紛紛排到疤瘌頭身後,叉開雙腿齊聲催促:“快鑽!”

 駱文佳見此情形,總算明白十八洞是什麽意思了。這工棚中剛好有十八個囚犯,叉開腿排開,胯下正像是十八個洞。天生倔強的駱文佳雖被打得口鼻出血,依舊昂頭怒視疤瘌頭:“休想!”

 “老子再問一遍,鑽不鑽?”見駱文佳堅定地搖頭,疤瘌頭勃然大怒,抓住駱文佳的頭髮就往自己胯下摁。駱文佳天生的傲氣勃然爆發,猛地抓住疤瘌頭的手腕,一口咬住再不鬆口。疤瘌頭一聲慘叫,眾囚犯慌忙摁住駱文佳,有的拳打腳踢,有的卡住他的脖子。好半晌才將疤瘌頭的手從駱文佳嘴裡救出來,只見那手已是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疤瘌頭痛得滿臉煞白,好半晌才稍稍緩解。他狠狠踹了駱文佳幾腳,轉身對幾個同伴悄聲道:“給老子往死裡整!”

 幾個囚犯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一個囚犯從隱秘處拿出一塊拳頭大的圓石,用破衣衫緊緊包裹起來,握在手中向駱文佳一步步逼過來。駱文佳一見對方神情,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張嘴要叫“救命”。誰知剛叫得半聲就被人捂住了口鼻,再發不出半點兒聲音。另幾個囚犯則死死壓住了他的手腳,令他無法掙紮。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囚犯高舉裹著衣衫的圓石,重重擊在自己胸上。一下、兩下、三下……

駱文佳感覺整個五臟六腑都像被震碎,口鼻中灌滿了腥鹹的液體。他絕望地放棄了掙紮,怒視著這個暗無天日的魍魎世界。

 “夠了!”就在駱文佳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工棚最裡面的鋪位上,突然傳來一聲懶懶的喝止,一個佝僂的人影緩緩坐了起來。疤瘌頭趕緊過去攙扶起那人:“雲爺,今日感覺好些沒有?”

“好多了!”那人在疤瘌頭的攙扶下緩緩下鋪,慢慢來到駱文佳面前,俯身打量他片刻,微微頷首道,“原來是你!想不到咱們在此重逢!”

 依稀有些熟悉的聲音,令幾近昏迷的駱文佳勉強睜開雙眼。他立刻認出眼前這瘦削滄桑的老者,正是半年前在駱家莊負傷而去的神秘人物,那個足智多謀、武功高強、自稱“雲爺”的江湖高人。駱文佳心情一陣激動,剛想起身相認,卻感到頭腦暈眩,頓時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當駱文佳再次醒轉時,發現自己躺在鋪位上,工棚內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一縷陽光從門縫中透過來,使人隱約感到一絲暖意。

 “醒了?”身旁響起一聲淡淡的問候。聽到這淡漠滄桑的聲音,駱文佳不顧渾身傷痛,掙紮著翻身跪倒,叩首道:“雲爺!求您老傳我絕世武功,我要報仇!”

“哼!”雲爺一聲輕嗤,“當初你救我一命,老夫現在還你一命。咱們兩不相欠,你憑什麽提額外要求?”

 駱文佳忙道:“雲爺!您老是縱橫江湖的武林高手,我駱文佳這條賤命實乃雲爺所救,不敢再提任何要求,只求雲爺能收我為弟子,我願終身事雲爺如父,全心全意孝敬您老,不敢稍有違逆。”

 雲爺冷笑道:“你到了這裡,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能否活下去都成問題,還拿什麽來孝敬老夫?”駱文佳昂然道:“我駱文佳現在雖然身無分文,手無縛雞之力,但至少還有一顆赤誠之心。”

 “赤誠之心?”雲爺臉上露出一絲嘲笑,“我看你是書讀傻了吧?赤誠之心值幾個錢?掏出來看看。”駱文佳無言以對。卻見雲爺遞過來一枚丹丸,冷冷道:“你先爭取活下去再說吧。老夫最瞧不起你這種大言不慚的書呆子,只會空談,百無一用。若非老夫這療傷聖藥,你就算僥幸活下來,只怕也要落個終身殘廢。留著你那赤誠之心爛在肚裡吧,給老夫也沒用。”

 駱文佳滿臉羞愧地接過丹丸,默默將之吞入腹中,俯首拜道:“雲爺,您老雖然視駱文佳賤如草芥,但在下依舊視雲爺如師如父。待在下傷好,定全心全意侍奉雲爺。”

 雲爺冷哼一聲沒有再說話,卻在角落盤膝坐下來,緩緩閉上了雙眼。駱文佳見他不願搭理自己,不敢再打攪,不過心中依舊在盤算,怎麽才能讓雲爺收自己為徒。他已暗下決心,一定要學成絕世武功。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從這兒逃出去,也才有可能向南宮世家討回公道!

 雲爺的療傷丹丸果有奇效,不過半月工夫,駱文佳的內傷便好了個七七八八。這期間獄卒沒有給駱文佳分派勞役,疤瘌頭也沒有再為難他。不僅如此,眾苦役還將飯菜先讓雲爺和他吃飽。顯然雲爺才是這兒的主宰,疤瘌頭也得看他的臉色行事。

 駱文佳自從能勉強下地後,便像對待長輩一般殷勤侍奉雲爺。雲爺對他的侍奉坦然接受,卻對他拜師的懇求置之不理。十天半月下來,駱文佳終於失去了耐性,積壓的怨憤陡然爆發。

 “我看自己大概是找錯了人,”他冷笑道,“你身陷囹圄,自身尚且難保,哪有本事教我?就算你將一身本事傳我,你自己尚且受困於此,我又哪有可能逃出去?就算學得你那三腳貓的功夫,也不過是在疤瘌頭面前作威作福,終身做個牢頭。這等功夫,不學也罷。”

雲爺終於睜開雙眼,淡淡問:“我聽你中氣十足,傷似乎已痊愈?”

駱文佳冷笑道:“多謝雲爺的丹藥,我這身子總算沒落下殘疾。”

“既然如此,你我從此兩不相欠。”雲爺重新閉上雙眼,“明天你也該去礦場了,老夫不能照顧你一輩子。”

駱文佳拱手一拜:“多謝雲爺的照顧,在下今後一定加倍報答。”

“大言不慚!”雲爺雖然閉著眼,但臉上依舊露出一絲嘲笑,“到了這裡,你以為自己還有多少‘今後’?”

 第一次隨著眾苦役下井,駱文佳終於明白“吃陽間飯,幹陰間活”是什麽意思了。黑黢黢的礦井狹窄潮濕,深不見底。眾苦役在三兩盞氣死風燈的映照下,像狗一樣佝僂著身子,從低矮的礦洞魚貫而入,鑽入數十丈深的山腹,然後從山腹中將泥土與礦石挖掘下來,用背簍一點點拖出礦井。洞口有專門負責記錄的差役,每個苦役犯都有必須完成的採礦量,若不能完成就不能吃飯。駱文佳此刻才知道,每天那難以下咽的食物,都必須用汗水甚至性命去掙,難怪有幾個瘦弱的苦役犯已經無聲無息地消失,想必他們已被繁重的勞役和饑餓徹底淘汰。

礦井深處暗無天日,空氣異常渾濁,片刻工夫就令人胸悶難忍。這樣的礦井還有好幾處,疤瘌頭就是這一處的工頭,負責分派人手。

 第一次拿起鐵鍬,駱文佳明顯比旁人慢了許多。疤瘌頭向駱文佳揚起了鞭子,不過鞭子並沒有落到他身上,卻打在了另一個苦役身上,他還沒明白駱文佳跟雲爺的關系,不敢對他隨意打罵,只得殺雞嚇猴。

 不知過了多久,礦洞外傳來開飯的鑼聲,眾苦役紛紛丟下工具爬出礦井。差役根據每人完成的採礦量分發窩頭鹹菜。眾人大多領到兩三個窩頭。駱文佳因差得太多,一個也沒有領到。正在懊惱,身旁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喏!借給你,記得還我!”

 駱文佳回頭一看,認得是同牢難友,他遞過來一個窩頭,黑乎乎毫不起眼,但此刻在駱文佳眼中,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可愛。他紅著眼眶默默接過窩頭,低聲道:“多謝!”

 “沒事!”那漢子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一看你就是沒幹過重活的新手。幹這活兒是要靠長力,最忌過快過猛,要是兩三趟就累趴下,你永遠也別想掙到窩頭。還有,多裝碎石少裝泥,那樣會輕一點。”

 駱文佳感激地點點頭,他記得這漢子當初也曾毆打過自己,不過此刻駱文佳卻發覺,其實他也有善良的一面。默默咀嚼著冷硬的窩頭,駱文佳環目四顧,只見眾人三三兩兩席地而坐,邊享受著難得的閒暇,邊開著粗鄙的玩笑。他們的臉上閃爍著淳樸的笑容,像任何平常人一樣。駱文佳漸漸意識到,他們並不都是天生的罪犯,他們也都有善良的一面。

“幹活了!”隨著差役的吆喝,眾人重新鉆進礦井。駱文佳照著那漢子教授的辦法,終於在黃昏時分,掙到了自己第一個窩頭。

轉眼一個月過去,駱文佳漸漸適應了繁重的勞役,雖然還是常常吃不飽,不過比起剛開始的時候,他至少能勉強養活自己了。

 所有苦役犯都要靠勞動掙窩頭,只有雲爺例外,他整天就躺在工棚內養傷,卻比任何人吃得都好。一個月下來,他的傷似乎大有好轉,偶爾見他到工棚外轉轉,曬曬太陽。獄卒對他的態度卻十分微妙,既不干涉他的行動,也從不搭理他,他在獄卒眼中似乎根本就不存在。駱文佳對拜他為師已不抱任何希望,只留心觀察著四周的環境,尋思著逃出去的辦法。

 礦洞經常塌頂,將勞作的囚犯長埋在地下,眼看同伴無聲無息就斃命,駱文佳再忍受不了毫無希望的勞役。在一次勞作的間隙,他利用獄卒的疏忽逃出礦區,不顧死活奔向茫茫大漠。雖然知道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但他寧願在大漠中渴死餓死,也不願像牛馬那樣累死。

 第二天黃昏,精疲力竭的駱文佳被獵狗追上,獄卒們將他拖在馬後帶了回去,並將他鎖進一間孤零零的牢房。牢房矗立在半山坡上,從碗口大的窗口可以看到山下的工棚,甚至可以聽到苦役們開飯的鑼聲。

 駱文佳到此境地,心裡反而平靜下來。當他的眼睛適應黑暗後,頓時被牢中的情形嚇了一跳。只見牢里還有無數具扭曲的骷髏,即便在幽暗中,依舊白得刺眼!他立刻就明白,這是關押逃犯的死牢,一旦被關進這里,除了等死,別無他法。

一連三天,沒有人理會駱文佳的呼叫,更沒有人送水送飯。在饑餓和幹渴的雙重折磨下,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心底只剩下絕望和不甘。

 直到第三天深夜,牢門外才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一個瘦削的人影悄然開門進來,來到駱文佳身邊,輕輕托起他的頭,將手中的水壺湊到他嘴邊。駱文佳看清了來人的模樣。雖然他依舊表情淡漠,眼光冰涼,但此刻在駱文佳眼中,卻比任何人都要親切,他忍不住發出了幹澀的嗚咽。那人餵駱文佳喝完水後,留下水壺和幾個窩頭轉身要走,駱文佳忙掙紮著翻身跪倒,失聲哭拜:“師父……”

 那人嘆了口氣:“不是老夫不願教你武功,只是你根本不是習武的體質,又錯過了發育階段的習武啟蒙。現在就算你再怎麽苦練,武功也絕難入流。老夫念在你過去的恩情,最後再救你一次。你在這里委屈幾日,我會想法讓司獄官饒你這一回。”

 駱文佳對老者的許諾沒有半點驚喜,反而莫名絕望,眼望虛空木然半晌,他突然仰天大哭:“我不能習武複仇,就算茍活下來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與其如此,還不如早一點解脫!”說完一低頭,奮力撞向石壁,只可惜渾身軟弱無力,這一撞只撞破頭皮。他對順著臉頰流下的鮮血不管不顧,奮力再撞,邊撞邊大罵自己:“駱文佳啊駱文佳!你枉為男兒,竟連求死之力也沒有,你活在世上還有何用?”

 老者並沒有阻止,直到他頹然跌倒,老者才道:“你連一個人真正的力量都不懂,有什麽資格做老夫的弟子?想想你仇家真正強大之處吧!沒明白這點,還奢談什麽報仇?”老者說著轉身便走,“老夫過兩天再來,如果你能想明白這點,或許還有救。”

 老者的話如一道閃電,倏然劃破混沌蒙眬的天幕。駱文佳感到眼前一亮,似看到了天幕下那世界的真實。只可惜閃電的光芒太過短暫,讓他無法完全看清天幕下的世界。他呆呆地遙望虛空,漸漸陷入了沈思。

 有老者留下的窩頭清水,駱文佳暫時不再受饑渴折磨,他便開始苦苦思索自己為何被南宮放玩弄於股掌之上,整個駱家莊甚至包括鐵掌震江南丁劍鋒,在南宮世家面前都是如此羸弱渺小,不堪一擊。

 第三天夜里,老者再次來到死牢中。駱文佳不等他問便搶著道:“雲爺,我想明白了!南宮世家之所以能在揚州為所欲為,是因為他的勢力和財富。憑著這兩樣東西,他可以上交官府,下雇殺手,甚至根本勿需自己出面,就能將我這樣的無根小民置於死地。”

“他的勢力從何而來?”雲爺問。

 “南宮世家在揚州盤踞百年,祖上便積下了莫大的家業,到現在勢力更見龐大,揚州城一半的產業都跟他有關。”駱文佳道,“如今就算是地方官府,也要讓他三分。”

 雲爺微微搖頭:“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世上沒有生來就有的基業,也沒有憑空產生的勢力。他們如潮水般起起伏伏,仿佛星月運轉、四季更叠。世界的變化是由大自然決定,而勢力的聚散是由人來決定。你不要眼光狹窄,只看到眼前的南宮世家。想想幾千年來朝代的更叠,王朝的興衰,是什麽在主宰著其中的變化?”

駱文佳目光一亮:“是人!是少數風雲人物巧借各種時勢,創造了一個又一個驚人的奇跡。無論秦皇漢武,還是唐宗宋祖,莫不如是!”

“他們中有誰是因武功高強而得天下?”雲爺又問。

“一個也沒有。”駱文佳立刻搖頭。

“想必你也熟讀經史典籍,”雲爺淡淡問,“不知你從前人的豐功偉業中,得到了什麽啟發?”

 駱文佳心中一動,突然想起在《千門密典》上看到的那句話。他不由點頭道:“人,既無虎狼之爪牙,也無獅象之力量,卻能擒狼縛虎,馴獅獵象,無他,唯智慧耳。不錯!人是因智慧而強大,不是因為家世或武功。”

 雲爺終於微笑頷首:“你能明白這一點,總算沒有被書本徹底毀掉。如果你能明白智慧的真正作用,老夫說不定可以考慮收你為弟子。三天後老夫再來,但願你不會讓老夫失望。”說完雲爺放下手中的水壺和窩頭,依舊鎖上牢門,飄然而去。

駱文佳盤膝坐下來,又陷入了苦苦的沈思。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6:11
千門之門(五)、新生

    死牢裡暗無天日,但駱文佳卻覺得心中從未有過的亮堂。這三天之中他除了吃飯睡覺,一直在思考著雲爺提出的問題,當雲爺再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心中理出了頭緒。

“智慧的作用是審時度勢,找出解決問題的最優辦法。”駱文佳迎著雲爺的目光侃侃而談,“人與豺狼猛獸比起來,身體上有著天然的劣勢。就算是最笨的獵戶,也不會愚蠢到奢望克服這種天生的劣勢,靠苦練武功去與猛獸正面搏鬥。他更多地會借助弓箭、獸夾、陷阱等工具,並利用猛獸各種天生的習性和弱點,將之巧妙捕殺。聰明的獵手往往不需冒任何危險,就能將獵物兵不血刃地拿下。”

“如果你的獵物是和你一樣聰明的人呢?”雲爺饒有興致地問。

“那就需要審時度勢,巧妙借助各種形勢與之周旋,”駱文佳答道,“個人的力量始終是渺小的,昔日西楚霸王力能舉鼎,勇冠三軍,卻也敗在劉邦陰謀詭計之下,無奈自刎烏江。智慧雖然不能令人增半分力氣,但卻讓人知道力量應該用到什麽地方。”

“如果你的對手實在太過強大,審時度勢之下,你沒有任何辦法對付,又該怎麽做?”雲爺又問。

“那就需要隱忍,”駱文佳感覺過去讀過的經史典籍,漸漸在心中活了起來,“耐心等待對手露出頹勢,同時積蓄自己的力量,直到對手現出致命的弱點,然後像蛇一樣倏然出擊,力求一擊致命!昔日勾踐為吳王牽馬嘗糞,漢高祖不惜冒險赴鴻門之宴,唐太宗更向突厥俯首稱臣,這些都是審時度勢之後的隱忍。它無損於英雄的光輝,反而使他們更顯智慧和強大。”

雲爺滿意地微微頷首:“看來你也並非無可救藥,能從經史典籍中悟出這些道理,你的書總算沒有白讀。不過,你可知為何有的人多才多智,卻始終是渺小軟弱的弱者?就拿歷代官場來說,在其中如魚得水的往往是碌碌無為的庸才,學識淵博的智者反而不受重用,甚至受同僚排擠,上司忌恨,郁郁終身,乃至英年早逝?”

駱文佳一怔,茫然道:“也許,聰明和智慧是兩種不同的境界吧?聰明的人未必有智慧,但智慧卻只能來自聰明的頭腦。”

雲爺微微搖了搖頭:“那是因為有些事知易行難。有才之士明知官場需溜須拍馬,阿諛奉承,卻不願為,不屑為,所以才郁郁不得志。僅知智慧的力量還遠遠不夠,你還得善於運用這種力量,並拋開一切束縛身體力行。只有做到身心如一,才能真正發揮智慧的力量。”

駱文佳有些茫然,拱手道:“弟子還不太明白,望雲爺指點。”

“人若不幸掉進糞坑,一時無法爬出,該如何?”雲爺突然問,見駱文佳茫然搖頭,雲爺冷冷道,“得向蛆蟲學習,以糞便為食,拼命掙紮搶占一處糞便豐腴的地盤。這種蛆蟲都有的智慧就算老夫告訴了你,你又能否做到?”駱文佳想了想,頹然搖頭:“我做不到。”

雲爺一聲冷笑:“這就是知易行難。人若不能改變周圍的世界,就只有更好地適應這個世界,讓自己逐漸變得強大起來。只有當你足夠強大,才有可能最終改變這個世界。在君子中間,你要比君子還君子;在小人堆裡,你得比小人更小人!你無論在君子中間做小人,還是在小人堆裡當君子,都會死得很慘。在智者眼裡,做君子與做小人已經跟品德無關,只跟周圍的環境有關。古聖先賢罔顧世情,一味要人做溫順賢良的君子,不知害死了多少不知變通的孝子賢孫。”

駱文佳第一次聽到這等怪論,心中十分震撼。他對雲爺的話並不完全讚同,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從何駁起。只聽雲爺又問:“你熟讀聖賢之書,除了經史典故,不知從中還看到了什麽?”

駱文佳想了想,答道:“忠孝仁義,禮儀廉恥。”

“狗屁!”雲爺一聲嗤笑,“讀書不用腦,還不如不讀!看不到文字後面的真實,你永遠是個靈智未開的蠢貨,有什麽資格做老夫的弟子?忠孝仁義,禮儀廉恥?你數數古往今來眾多風雲人物,有幾個合格?”

駱文佳突然福至心靈,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躬身拜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謹記在心!”

雲爺沒有避讓,也沒有攙扶,只道:“想做老夫的弟子,你先得學會叛逆隱忍,寡廉鮮恥。不然我堂堂千門門主雲嘯風這張老臉,豈不讓你丟盡?”

雖然雲爺言辭嚴厲,但聽在駱文佳耳中不啻是天降綸音。他慌忙連磕三個響頭,激動地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弟子定謹遵師命,決不給您老人家丟臉。”

“你別急著拜師,你是否有資格成為老夫弟子,還不一定呢!”雲爺冷哼一聲,突然叉開雙腿,往自己胯下一指,“鑽過去!”

“什麽?”駱文佳一楞,以為自己聽錯了。“鉆過去!”雲爺厲聲道,“老夫現在就教你本門的基本功——寡廉鮮恥!”

駱文佳猶豫起來,心中如巨浪翻滾。猶豫再三,終於複仇的欲望超過了胯下之辱的羞恥,他一咬牙,低頭從雲爺叉開的腿間慢慢爬了過去。當他爬起來時,臉上已因羞愧而滿面通紅。雲爺卻無視他的羞愧,悠然問道:“當初疤瘌頭要你過十八洞,你拼死不從,現在為何鑽得這般爽快?”

駱文佳昂然抬起頭:“韓信當年也曾受胯下之辱……”

“呸!”駱文佳話音未落,雲爺突然一口濃痰射到他臉上,“你他媽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淮陰侯當年是可以不受辱而甘願受辱,你有什麽資格跟他相提並論?你現在無論是想複仇還是想活下去,都得來求老夫,就算老夫讓你吃屎你也得吃,還敢大言不慚自比淮陰侯?”

駱文佳羞愧地垂下頭,心知雲爺所言不假。當年韓信完全可以拔劍殺了攔路挑釁的潑皮,他卻甘願低頭受辱,這反而顯出他的胸襟和隱忍。而自己無論是想活下去還是想複仇,雲爺都是最後的希望,只要自己還想留著性命去複仇,就根本沒有可能反抗對方的任何侮辱。想到這,他不由拱手拜道:“多謝師父教訓,弟子知錯了。”

雲爺面色稍霽,頷首道:“淮陰侯不以胯下之辱為辱,這才是寡廉鮮恥的大境界。若不能達到這等境界,智計謀略於你來說,也不過是紙上談兵。今天就到這裡吧,你先弄清楚古人留下的史籍中,究竟記載了些什麽。三天後老夫再來,看看你是否真正明白其中的奧義。”

三天後,當雲爺再次來到牢中時,駱文佳立刻跪倒在地。雲爺大馬金刀地叉開雙腿,駱文佳勿需雲爺示意,低頭便從其胯下鑽了過去。待他重新站起後,雲爺淡淡問:“老夫如此侮辱你,你心中可有怨恨?”

“不敢!”駱文佳躬身拜道,“師父這是要助弟子丟開羞恥之心,只有忍人之不能忍,做人之不能做,才能將一個人的智慧發揮到極至。”

“你現在從經史典籍中看到了什麽?”

“勾心鬥角,智計權謀,叛逆暴虐,寡廉鮮恥。”

“孺子可教矣!”雲爺滿意地點點頭,在地上盤膝坐下來,“你既然有心拜老夫為師,就該對本門有所了解,你可知道本門的來歷和根底?”

駱文佳搖頭道:“上次聽師父自稱千門門主,莫非本門就叫千門?”

“不錯!但你可知‘千’字的含義?”

“千者,騙也。南人也將騙子稱作老千,不知弟子理解得對不對?”

“坑蒙拐騙實乃千門末流,老夫羞與為伍。”雲爺傲然道,“本門的最高境界,乃是大像無形,大音希聲,謀江山社稷於無痕無跡之中。以千得銖是為騙,以千得國是為謀,古往今來無數兵法大家,開國之君,莫不深諳此道。就連世人稱頌的兵法謀略,也不過是千門旁支。你不要因那些手段低劣的街頭騙子就瞧不起本門,你可知本門始祖是誰?”

見駱文佳茫然搖頭,雲爺臉上露出一絲驕傲,遙遙望空一拜:“是禹神!也就是上古傳說中治水的大禹。”

“大禹!”駱文佳十分驚訝,“他可是三皇五帝之一,婦孺皆知的上古聖人啊!”

雲爺頷首道:“不錯!雖以千術竊天下,人尤尊其為聖賢。這才是本門的至高境界!世人只知大禹治水之功績,卻不知其心計權謀。是他以計鏟除異己,削去各部落勢力成為天下真正的主宰,並廢上古禪讓之禮傳位於子,開中華第一個朝代——夏。從此江山社稷,便成為一家一姓之私物,人人共謀之鹿鼎!中華歷次朝代更叠,無不活躍著我千門前輩的影子,他們或為相,或為將,各憑智計謀略,演繹了我中華幾千年的傳奇歷史!只要人的靈智未失,這種傳奇就將繼續演繹下去。”

有關三皇五帝的傳說駱文佳早已爛熟,不過他始終認為,那些神話般的遠古記載根本就不可信。聽雲爺將大禹尊為千門始祖,他有些不以為然。雲爺見狀冷冷問:“你不相信老夫所說?”

“弟子不敢!只是有關大禹和其子啟開國的歷史,年代實在太過久遠,後人已無從考證。”駱文佳忙道。

“哼!史料中記載不詳的歷史,就可以當成杜撰?”雲爺一聲冷哼,“韓信在窮鄉僻壤遊手好閒半輩子,一出山便能統領千軍萬馬百戰百勝,你以為他是天生的將才?諸葛亮這個偏僻山村一介窮書生,一踏入江湖就能輔佐劉備三分天下,你以為他是天神降世?同樣是讀書人,為何有的人苦讀一輩子,除了會作幾首狂天狂地的屌詩,就只背下幾本《四書》、《五經》?有的人卻能以文弱之軀興朝滅代,憑一己之力改寫歷史?”

“師父是說,他們都是千門中人?”駱文佳十分驚訝。

雲爺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道:“熟讀兵書,是否就能成為一代名將?閉門造車,是否就能誕生兵法大師?”

“這……恐怕不能。弟子愚昧,還請師父指教!”駱文佳汗如雨下,突然發覺自己過去讀書確實是不懂思考,不求甚解。

雲爺傲然一笑:“歷史上不少出身神秘,像流星般崛起的風雲人物,皆是千門隱士精心訓練和培養的一代千雄。比如蘇秦、張儀、孫臏、龐涓等人,俱出自鬼谷子門下;張良則師從黃石公。千門秘技雖不聞達於天下,卻世代相傳,影響和左右著天下大勢。若遇太平盛世,千門高手只能隱忍不出;一旦天下大亂,各路千門高手就悄然登場,各展其能,書寫朝代更替那波瀾壯闊的歷史。”

原本以為千門不過是以騙術行走江湖的左道偏門,沒想到它竟有如此輝煌的歷史。駱文佳悠然神往,一想到經史典籍中記載的各種風雲人物,他的心中就充滿了希望。既然眾多出身卑微的江湖草莽,能憑各自的智計謀略立下種種豐功偉業,自己與他們相比未必就愚魯,難道不能憑借智謀複仇?想到這,他心中豁然開朗,不由露出興奮之色,差點喜得手舞足蹈。

“你先別高興得太早!”雲爺冷眼望著興奮不已的駱文佳,“三歲孩童都懂得使用自己的拳頭,但他卻並不是武功高手。人人都會陰謀詭計,但真正的千雄卻是萬中無一。無論武功還是智謀,都需要經過專門的訓練,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超越尋常大眾。至於能否成為遠超當世、傲視寰宇的一代千雄,就只有看天賦與機運了。”說到這雲爺從懷中拿出一物在地上攤開。駱文佳一看,卻是一張手繪的圍棋棋盤。

駱文佳有些奇怪:“師父要和我手談一局,以測弟子心智?”

雲爺搖頭道:“以你現在的修為,哪有資格與老夫對弈?圍棋雖為小道,卻是一門算計的學問,千門中常作為訓練頭腦的工具。老夫現在讓你四子,看看你有多大的潛力。”

駱文佳依言擺上四子,心中卻有些不甘。駱家祖上乃是詩書傳家,棋道也是六藝之一,所以他從懂事起就會下圍棋。雖然並沒有將棋道視作正經功課,但憑著天資聰穎,他的棋力在駱家莊是公認的第一。一上來便被讓四子,這對他來說是一種侮辱。雖然表面上不說什麽,他卻暗下決心,一定要殺得雲爺大敗虧輸,免得他小瞧了自己。

二人落子如飛,片刻間便佈下了十余子。雲爺邊落子邊道:“行棋如行千,師父能教的是定式,但盤中的變化無窮無盡,棋道的高低重在各人的領悟。千術亦如此,雖然各種經史典籍中記載了不少經典的謀略,但其中的變化幾無窮盡,唯有隨機應變,胸無成法,方能巧妙運用,融匯貫通。”

駱文佳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無暇領會雲爺所言。漸漸進入中盤,駱文佳越走越是心驚,四子優勢逐漸損失殆盡,而對方棋勢卻一點不露鋒芒,不知不覺便占盡先機。不到頓飯工夫,駱文佳無奈投子認輸,正想複盤計算得失,雲爺已三兩把將棋盤撕得粉碎:“學棋只是一種訓練手段,勝負並不重要,你千萬莫要沈溺其中,主次不分。依你現在的棋力,今後可與老夫盲棋對弈,不必再借助棋盤。”

“多謝師父指點!”駱文佳忙拱手拜倒。

“你不要高興太早,”雲爺頭也不回起身就走,“你能否成為老夫的入室弟子,至少還得經歷一次考驗。”

駱文佳目送雲爺走遠,回想方才雲爺說過的話,他感到有種從未有過的力量在心中蠢蠢欲動,使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兩天後雲爺再次來到牢中,這次他帶來的竟是牌九、骰子、馬吊等賭具。駱文佳見到這些東西就想起了父親的遭遇,心中本能地生出反感。雲爺看出他對賭博的抗拒,便道:“賭博是一門在方寸間勾心鬥角的學問,在常人眼里,它賭的是技術和運氣,但在千門中人眼裡,鬥的卻是智謀。這是千門中一道最基本的學問,你必須練到精深嫻熟。如果方寸間你都無法戰勝賭具相同的對手,如何能在縱橫萬裡的人生賽場上,戰勝家世比你好、起點比你高、財力比你雄厚、經驗比你充足的強大對手?”

“師父教訓得是!”駱文佳說著緩緩拿起一張陌生的牌九,在心中暗暗發誓:我決不重蹈父親覆轍,決不在這方寸之間輸給任何人!

“咱們開始吧。”雲爺手法熟練地將牌九碼好,“老夫要教你的不是公平博弈,而是如何在公平博弈中創造不公平,也就是作假,俗稱出千。”

就這樣,雲爺隔三岔五就來死牢,在傳授千術、棋道和賭技的同時,也以各種獨特的方法對駱文佳進行訓練。憑著天生的聰穎,無論棋道、賭技還是千術,他的進步俱十分神速。三個月後,雲爺對駱文佳道:“你現在雖學有所成,卻還是紙上談兵。能否在實踐中巧妙運用,還得看你的天賦和機變。老夫已買通司獄官,明日就讓你回去繼續服苦役。”

“多謝師父!”駱文佳淡然道。雖然一直盼望著能離開這死牢,但真到這一天,想到即將失去單獨聆聽雲爺教誨的機會,他心中反而有一絲悵然。這幾個月交往,所學的智計謀略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雲爺教會了他觀察和思考,這是他過去最為缺失的能力。

“你現在已明白自己當初如何中計受騙了吧?”雲爺突然問。

“是的。”駱文佳淡然道,回想南宮放構陷自己所使的陰謀詭計,低劣幼稚得形若兒戲,駱文佳很奇怪自己當初為何輕易就上當受騙。不過他也很感激那次經歷,沒有那次受陷獲罪,自己永遠也不可能與雲爺重逢,也就永遠是一個不會思考的書呆子。

雲爺沒有問駱文佳蒙冤的經歷,只道:“你回到工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疤瘌頭手中奪下牢頭之位。”

“這是為何?”駱文佳茫然問道。

“老夫訓練你這麽久,如果你連這點事都做不到,那你的智謀永遠只是紙上談兵,不配再做老夫的弟子。”雲爺警告道,“你要記住,你的行動老夫不會干涉,遇到麻煩你必須自己解決,別想要老夫幫忙。”

“弟子領命!”駱文佳意識到自己即將成為一名千門中人。他對這新的身份還有些茫然。為了更好地適應生存環境,將來的行事肯定要與聖賢的教誨背道而馳,他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感到悲哀。

當駱文佳離開死牢來到陽光下,只感到兩眼刺痛,頭目暈眩。幾個月暗無天日的生活,使他身體比過去更為羸弱。不過他半開半闔的眼眸中,卻有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冷定和從容,那是一種強者的自信,這使他再無當初那個文弱秀才的半點影子,他已在精神上完全脫胎換骨。

隨著獄卒回到工棚,立刻引得苦役們一陣驚訝。從死牢中放出的逃犯,駱文佳是第一人。眾人不由圍上來,爭相向他道賀。駱文佳一一向眾人道謝,一個個叫著難友們的名字。眾人臉上放光,腰也不自覺地挺直起來。苦役們通常只相互叫一些惡俗的諢號,現在第一次被人尊為叔伯或兄弟,讓他們對駱文佳油然生出好感,也不好意思再叫他“兔兒”的諢號,齊齊改口稱他為“駱兄弟”。

“吵什麽吵!”疤瘌頭感覺自己受到了冷落,大聲對眾人呵斥起來。眾人紛紛散去,駱文佳忙來到疤瘌頭面前:“疤爺!小人年少無知,過去對您老多有冒犯,這次又膽大妄為企圖越獄,連累疤爺,小人實在罪該萬死!望疤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多多包涵。”

“想不到你進一回死牢,倒是學聰明了。”第一次被尊為“爺”,疤瘌頭有些飄飄然,“只要你不再搗亂,疤爺不會為難你。”想到對方能從死牢中被放出來,疤瘌頭就猜到這小子背後有靠山,他也不敢輕易得罪。

開飯的鑼聲響起,眾苦役湧到門口,從差役手中領到窩頭,然後各自拿出一個窩頭送到疤瘌頭面前。駱文佳也將自己的窩頭獻上去,疤瘌頭忙擺手道:“你需要養好身子,這孝敬暫且記下,以後再說吧。”

“多謝疤爺!”駱文佳說著轉身回到眾苦役中間,將省下的窩頭遞給了一個被奪去了窩頭的新來苦役。那苦役茫然擡頭望向駱文佳,只見對方面帶真誠微笑,輕聲道:“別客氣,四海之內皆兄弟。”那苦役眼眶一紅,低頭接過窩頭,三兩口吞入了肚中。

駱文佳趁著吃飯這點閒暇,在苦役中談笑風生,給大家講一些野史趣聞,眾苦役漸漸聚到他身邊,聽得津津有味。從這之後,聽駱秀才說故事,成了苦役們難得的樂趣。

剛從死牢出來,駱文佳身體十分虛弱,井下勞作時幾次差點摔倒。這時身旁有人輕聲道:“駱兄弟,咱倆搭夥幹,你負責裝,我負責背,掙下的窩頭咱們二一添作五。”

駱文佳認出那人就是上次借給自己窩頭的難友,他感激地點點頭:“多謝王大哥幫忙,我可占了大便宜。”

“兄弟之間,不說這話。”那漢子搶過駱文佳的背筐,悄聲道,“回去再給我講梁山好漢的故事,我愛聽!”“好!”駱文佳連忙答應,裝筐比背運輕鬆多了,兩人分工合作,效率提高了許多。

由於搭夥幹活的高效,駱文佳與那位名叫“王志”的同伴分到了八個窩頭。捧著窩頭,駱文佳對他小聲道:“王大哥,小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大哥肯不肯答應?”王志忙道:“駱兄弟不用客氣,有什麽事盡管開口!”

駱文佳懇切地低聲道:“我想效法梁山好漢,與大哥結為異姓兄弟,不知大哥肯不肯讓小弟高攀?”王志大喜過望:“只要駱兄弟不嫌棄我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我王志求之不得!”說著就要跪倒結拜,卻被駱文佳攔住道:“此事你我兄弟心照不宣,繁文縟節就暫時省了,免得旁人生疑。”

王志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二人悄悄序了年齒,卻是王志年長七八歲,駱文佳便悄悄叫他一聲“大哥”,令他喜不自禁,心中油然生出保護、照顧這位兄弟的責任感。

“大哥,小弟還有個不情之情。”駱文佳又道。

“兄弟有話盡管說,不用客氣。”王志連忙道。“這八個窩頭,我想分些給那些老弱病幼的難友,”駱文佳小聲道,“小弟胃口小,留兩個就夠了,大哥胃口大,就吃四個。多出的兩個就分給挨餓的同伴,如何?”

“那怎麽行?”王誌忙道,“兄弟剛從死牢出來,無論如何得補好身子。大哥這身板少吃兩個沒關系,你卻一個不能少。”

二人推讓多時,最後各分了三個,多出的兩個則分給了幾個挨餓的同伴。當幾個老弱病幼的苦役從駱文佳手中接過窩頭時,感動得淚流滿面。卻聽駱文佳低聲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從今往後,只要有我駱文佳一口,就少不了你們半頓!”幾個苦役感動得連連點頭,若非顧忌疤瘌頭和差役們疑問的眼光,他們恨不得馬上就給駱文佳磕頭道謝。

晚上入睡前,苦役們通常開些下流粗俗的玩笑,不過自從聽過駱文佳講經史典故、野史怪談後,眾人漸漸對千篇一律地聊女人不再感興趣,而是更喜歡聽駱文佳講各種精彩絕倫的傳奇故事:“昨天說到豹子頭林沖,被太尉高俅陷害,充軍來到野豬林。若非結拜兄弟花和尚魯智深暗中保護,早已命喪官差之手……”駱文佳突然停了下來。眾人正聽得津津有味,紛紛追問:“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駱文佳長嘆道:“想豹子頭林沖何等英雄,若沒有肝膽相照的好兄弟,也要落在小人手中被折磨而死。咱們這些無根小民,若再不相互扶持,以兄弟相待,恐怕誰都活不了多久。”說到這他從鋪位上翻身而起,朗聲道,“從今往後,誰若當我駱文佳是兄弟,我必肝膽相照,與之同生共死。願做我兄弟的就請過來,與我駱文佳擊掌盟誓。”

眾苦役一時靜默下來,眾人雖有應和之心,但在疤瘌頭的積威之下,卻不敢貿然出頭。駱文佳見狀目示一旁的王志,他立刻心領神會,翻身而起:“我願做你兄弟!”說著昂然來到駱文佳面前,與他的手握在一起。

“我也願意!”“算我一個!”一旦有人帶頭,幾個得過駱文佳恩惠的苦役也紛紛過來,與駱文佳和王志舉手相握,片刻間駱文佳身邊就聚集了七八人,眾人齊聲道:“從今往後,咱們定相互扶持,生死與共!”

“好啊!你們莫非想造反不成?”疤瘌頭沖過來,舉鞭向眾人抽去,想驅散眾人。但眾人緊握在一起的手相互傳遞著信心和力量,他們默默忍受著鞭笞,卻沒有一個退縮,齊齊對疤瘌頭怒目而視。

“住手!”有七八個生死與共的同伴,駱文佳感到從未有過的強大,眼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威嚴,“我們不想造反,我們只是要活下去!”

眾人的目光令疤瘌頭有些害怕了,只得收起鞭子,冷笑道:“想活下去?行!只要乖乖幹活就能活下去。”

駱文佳不再理會疤瘌頭,轉向緊握在一起的眾人道:“不管咱們過去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勾當,也不管相互之間有過多大的恩怨,從今往後,咱們就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眾人使勁點著頭,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

“神經病!”疤瘌頭悻悻地回到自己鋪位,“你們他媽還真當自己是梁山好漢?一堆人渣聚在一起,就以為成了人精?哼!不自量力。”

這一夜在不平靜中平靜地度過。天亮後,當苦役們從差役手中領到窩頭時,疤瘌頭像往常那樣拿出自己那個超大的海碗,往工棚中央一放,靜待眾人的孝敬。片刻後眾人孝敬完畢,卻比往常少了許多。

“怎麽回事?”疤瘌頭怒氣沖沖地喝問,“誰他媽還沒上貢?”

“是我。”駱文佳站了出來,身後立刻跟著站出七八個人,“還有我!”

“你們他媽想壞了規矩?”疤瘌頭色厲內荏地呵斥道。

“規矩是人定的,”駱文佳淡淡道,“你能定規矩,我們也能。從今往後,我們不再向任何人上貢,這就是我們的規矩。”

疤瘌頭打量著聚集在駱文佳身後的七八條漢子,恨恨點了點頭:“好!你等著,老子遲早要你後悔!”

幾個冷眼旁觀的苦役,見疤瘌頭在駱文佳面前退縮,紛紛問:“駱兄弟,不知咱們可不可以做你的兄弟?”

“當然可以!”駱文佳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便是好兄弟!去把你們的窩頭拿回來,我的兄弟不需要向任何人上貢!”

在駱文佳的鼓勵下,幾個苦役大著膽子拿回了自己的窩頭。疤瘌頭瞪著眾人,卻沒有阻止。就聽駱文佳對眾人大聲道:“從今往後,咱們的食物只分給需要照顧的老弱病幼,不再交給鞭笞我們的混蛋!”眾人齊聲叫好,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喜氣。疤瘌頭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用陰陰的目光盯著駱文佳,一聲不響地縮回到角落。

經過這次窩頭之爭後,除了疤瘌頭那兩個心腹,所有人都成了駱文佳的兄弟。他們相互扶持,像親兄弟一樣團結,令疤瘌頭不敢再隨意鞭笞。他們第一次在這牢房中,找回了一點做人的尊嚴。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苦役們剛吃完早飯準備上工,就見兩個獄卒提著鎖鏈來到門外,對著工棚喊道:“駱文佳,出來!”

眾苦役露出擔憂的眼神,齊齊聚到駱文佳身邊。駱文佳從容地與眾人握手道別,坦然來到門外。兩個獄卒將鎖鏈往他身上一套,拖起就走。疤瘌頭在一旁陰笑道:“看到了吧,這就是跟疤爺作對的下場。他要是還能活著回來,就算他命大。”

“原來是你!”陰沈沈的大堂上,司獄官一眼就認出了駱文佳,畢竟讀書人還是比較少見。他懶懶地擺擺手,“拖下去,先重責二十鞭。”

幾個獄卒將駱文佳摁倒在地,扒去衣衫就是一頓暴抽,駱文佳痛得差點暈了過去,卻咬牙一聲未吭。就聽嚴駱望冷冷道:“想不到你一個文弱書生,卻還是個刺兒頭。到了鬼門關,居然還敢跟閻羅爺耍心眼。”

“大人是聽疤瘌頭說的吧?”駱文佳心知現在是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雖然痛得頭暈目眩,但腦子卻不敢有絲毫鬆懈。他強忍痛楚抬頭道,“疤瘌頭身為丙字號牢房的牢頭,現在居然要借大人之手來對付手下一個牢犯,大人認為他這牢頭可還稱職?”

“大膽!”嚴駱望一聲厲喝,“你居然還敢詆毀自己的牢頭?”

“大人!”駱文佳汙穢的臉上露出一絲從容的微笑,“其實在您老心目中,無論牢犯還是牢頭,都如螻蟻一般,之所以要在牢犯中設牢頭,不過是要借助他們來督促牢犯出礦罷了。但是,當一個牢頭不僅不能為大人多出礦,卻還嚴重影響到苦役們的工作,他還有存在的必要嗎?”見嚴駱望並沒有呵斥,駱文佳就知道自己說到了對方的心坎上,他信心倍增,繼續道,“大人可知疤瘌頭為何要誣告小人?那是因為小人不再將食物孝敬他。他和幾個心腹強奪大家的食物,多吃多占卻不幹活,幹活的苦役反而沒飯吃,這嚴重影響了苦役們的勞作,使咱們無法為大人和朝廷多創造財富。”

嚴駱望臉上露出一絲嘲笑:“你身為苦役,心裡居然還念著朝廷?”

“小人不敢欺騙大人,其實小人也有私心。”駱文佳忙道,“小人只想吃飽肚子。大人其實也並不在乎誰做牢頭,只要能多採礦石就好。既然如此,若沒有疤瘌頭這個牢頭,我保證咱們的采礦量,至少提高三成。”

“哼,大言不慚,本官憑什麽信你?”

“小人一條賤命,原也不配作什麽保證,不過大人至少可以試試,若丙字號牢房不能提高三成以上產量,小人願領受任何責罰。”

嚴駱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牢頭是自然產生,並非本官任命。如果真能提高三成產量,廢一兩個人也無所謂。”說到這他眼光如刀地盯著駱文佳,“不過如果你的許諾未能兌現,本官便要你拿命來抵。”

“多謝大人恩典!”駱文佳心中大喜過望,得到嚴駱望的默許,他知道自己終於贏回了主動。

當駱文佳被兩個獄卒扔回工棚時,王志與幾個苦役忙圍了上來。疤瘌頭笑瞇瞇地打量著血肉模糊的駱文佳,嘿嘿冷笑道:“鞭子的滋味不錯吧?敢跟老子作對,你他媽還嫩了點。”

駱文佳眼里閃過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在眾人攙扶下回到自己鋪位趴倒,待旁人散去後,他突然抓住王志的手:“大哥,信不信得過兄弟?”

“廢話!這還用問?”王誌怪道。駱文佳拉過王志的頭,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王志一臉詫異:“有這等事?”

駱文佳從容一笑,低聲道:“信得過小弟,就悄悄聯絡幾個弟兄,今晚入夜聽我暗號。若信不過,就當小弟什麽也沒說。”

在駱文佳自信目光的註視下,王志一咬牙:“好!大哥聽你的!”

入夜,工棚中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就在這鼾聲中,突然傳來一聲清晰的咳嗽。幾個黑影應聲從鋪位上悄悄溜了下來,有的圍向疤瘌頭所在的鋪位,有的則從隱秘處拿出了那塊暗藏的石頭。

“動手!”有人悄然喊道。幾個黑影應聲撲到疤瘌頭身上,將之死死摁住,一床破被兜頭將之罩牢。一個漢子高舉裹著破布的石頭,重重擊向疤瘌頭胸口,黑暗中傳來沈悶的打擊聲和裹在被子中隱約的慘叫聲。其他苦役被驚醒,眾人很快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他們插不上手,卻將疤瘌頭和動手的幾個同伴圍了起來,不容疤瘌頭兩個心腹上前相救。

沈悶的打擊聲終於停了下來,除了疤瘌頭隱約的呻吟聲,工棚中寂靜一片。跟著響起王志的詢問:“兄弟,留不留?”

駱文佳依舊趴在自己鋪位上,黑暗中傳來他冷漠的回答:“不留。”

又是幾下沈重的打擊聲,之後一切就都歸於寧靜。囚犯們還不滿足,不約而同地圍向疤瘌頭那兩個嚇得簌簌發抖的心腹,二人一看眾人架式,慌忙撲到駱文佳面前,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駱大哥饒命,駱爺饒命……”剛叫得兩聲,眾人的拳腳已如雨點般落到二人身上。

“夠了!”駱文佳終於出言喝止,“你二人過去為虎作倀,對咱們百般淩辱,本該一同受死。不過念在你們也是同牢難友,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從今往後,我駱文佳依舊當你們是好兄弟。”

“多、多謝駱爺,不、不、多謝駱兄弟。”二人顧不得抹去滿臉血汙,掙紮著爬到駱文佳面前,連連磕頭不止。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34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6:25
千門之門(六)、逃獄

    疤瘌頭的意外死亡很快就被獄卒發現,眾人查看屍體,只見除了胸前那大塊淤血,並沒有什麽明顯的外傷。獄卒們也是個中老手,一看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不過事先有司獄官的指示,獄卒們只將疤瘌頭當成暴病而亡,將屍體拖出去草草埋掉了事。

當同牢的苦役們去礦場幹活後,工棚中就只剩下雲爺和養傷的駱文佳。直到此時,駱文佳才將除掉疤瘌頭的經過向雲爺做了匯報,最後隱隱有些得意地問:“師父,弟子這次做得如何?”

雲爺一聲冷哼,“這次算你命大,居然反敗為勝。不過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兌現對嚴駱望的承諾。千萬別把嚴駱望當善茬兒,囚犯們背後可都叫他閻羅王。你要是膽敢失言,肯定比疤瘌頭死得還難看。”

“多謝師父提醒,弟子心裡有數。”駱文佳似乎並不擔心。少了疤瘌頭這個多吃多占又不幹活的工頭,大家都可以吃飽一點兒,如果再對勞作進行分工合作,他完全有信心比疤瘌頭做得更好。

第二天上工時,傷勢未愈的駱文佳便來到礦場,將苦役分成兩組,年老瘦弱的負責採掘裝筐,年輕力壯者負責背運。這一分工協作,效率果然提高了許多。中午開飯時,眾人比往常分得了更多的食物,大家對駱文佳更是心悅誠服。幾日下來,丙字號牢房的採礦量果然提高了許多,獄卒們默認了駱文佳這個新的牢頭。這樣一來,他有更多的機會向雲爺學習各種千門絕技,而不必擔心受人打攪了。

這一日,駱文佳像往常一樣帶人進入工地。礦井順著礦脈向斜下方延伸,已經深入山腹深處,離洞口有近百丈。隱隱約約的異響順著礦井傳入苦役耳中,眾人停下活計側耳細聽,只覺聲音越來越大,沈悶如雷。不知誰發一聲喊:“塌方了!”眾人立刻丟下工具,爭先恐後地向礦洞外爬去。

“兄弟快走!”混亂中有人抓住不知所措的駱文佳,拖起就走。駱文佳懵懵懂懂地跟著他向洞外爬去。當他糊裡糊塗被人拖出礦井,才發覺是被義兄王志所救。二人剛衝出井口,就聽礦井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坍塌聲,以及苦役們隱約的呼號慘叫。

“快救人!”駱文佳想沖進塵土彌漫的礦井,卻被王志拼命攔住。

“你瘋了?”王志死死抱著駱文佳,“現在誰也救不了他們,只有等坍塌完全結束後,咱們才能再想辦法。”

司獄官也帶著獄卒來到災難現場,待坍塌聲平息後,一個獄卒大著膽子進入井口查看究竟,片刻後他退出來,對嚴駱望遺憾地搖了搖頭。嚴駱望立刻向幾個獄卒一揮手:“封洞。”

駱文佳見獄卒們指揮苦役向坍塌的礦井中填土,忙撲到嚴駱望面前:“我的兄弟們還在下面,大人快下令挖開坍塌處,將他們救出來啊!”

“是你懂還是本官懂?如果能輕易挖開坍塌處,本官難道願意放棄這處礦脈?”嚴駱望說完轉頭招呼手下,“還楞著幹什麽?填土!”

“你混蛋!”嚴駱望的冷酷激怒了駱文佳,他憤怒地撲向司獄官,卻被兩個獄卒打倒在地。他掙紮著還想撲過去,卻被王志死死拉住:“兄弟,礦場經常出這種事,誰也無可奈何。”

“可他們是我的兄弟!”駱文佳兩眼充血怒視著王志,“我們能看著他們就這樣被活埋?”駱文佳說著抄起一柄鐵鍬,“快跟我去救人!”

礦井中逃出的苦役寥寥無幾,眾人驚魂稍定,也抄起工具向礦井跑去。突見一人從天而降攔住去路,不等駱文佳看清,一巴掌便重重打在他的臉上。駱文佳被這一巴掌打懵了,捂住臉一聲驚呼:“雲爺!”

雲爺恨恨地逼視著駱文佳,低聲喝道:“你是要做英雄還是千雄?”

駱文佳一怔,突然想起了雲爺的教導:千雄與英雄雖只有一字之差,但行事的手段卻有本質的不同。英雄隨時要為別人獻出自己的生命,而千雄什麽都可以輸,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能輸!正所謂寧肯我負天下人,莫讓天下人負我!想到這他不禁渾身一軟,慢慢跪倒在地,無助地望著獄卒們向礦井中填土,急怒攻心之下,突然暈了過去。

當他悠悠醒轉,發覺自己已躺在工棚中,窗外漆黑一片,原來已是深夜。熟悉的工棚中沒有此起彼伏的鼾聲,寂靜得有些瘆人。環目四顧,除了寥寥幾個同伴,工棚中空空蕩蕩,再看不到眾多熟悉的身影。

駱文佳回憶起今日發生的一切,他掙紮著翻身下鋪,卻發現連雲爺的鋪位也是空空如也。清冷的月光從裂開的門縫中投射進來,在空蕩蕩的工棚中留下一片慘淡之色。他失魂落魄地來到門邊,門應手而開,不知何時,門外的鎖已被擰斷。門外冷冷清清看不到任何人影,巡夜的獄卒不知是否躲到背風處偷懶去了,四周除了大漠朔風的呼嘯,聽不到半點聲音。駱文佳心中掛念著被埋入地底的難友,想也沒想便朝半山腰的礦場跑去。

跌跌撞撞地來到出事的礦井,只見洞口已被完全填死。駱文佳心中一痛,抄起一柄鐵鍁拼命挖掘起來。沒挖幾下鐵鍁就折斷報廢,他便赤手扒挖填緊的礦洞,只有這樣,他才能暫時忘掉心中的悲憤和無奈。

不知挖了多久,他十指早已血肉模糊,指甲幾乎全部折斷,卻完全感覺不到痛苦。朔風中傳來隱約的人聲,引起了他的註意,側耳細聽,聲音似乎有些悠遠,只是因為自己處在下風處,朔風才將那隱約的聲音送過來。駱文佳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慢慢地爬了過去。

翻過一處高坡,借著天空中投下的月光,駱文佳終於看清了說話的兩人。只見一個人身材瘦削高挑,雖身著囚服,依舊掩不去渾身散發出的飄逸和瀟灑,卻正是失蹤的雲爺。他的對面是一個身披淺藍色披風的裊娜女子,那女子面上罩著一條白紗,僅留雙目在外,雖在月夜蒙眬之下,那雙鳳目依舊如星辰般清朗,隱約透出一種多情的容光。二人相隔不足一丈,幾乎觸手可及,卻又偏偏固守著這最後的距離。

“師兄,”只聽那女子幽幽一聲嘆息,“想不到你竟能拋開錦衣玉食的生活,躲到這遠離中原的苦役場,讓小妹找得好苦。”

“是為兄的不是,”雲爺也是聲色黯然,“我記得師妹一向都養尊處優,從來受不得半點苦楚,卻到這荒涼偏僻的不毛之地來找尋為兄,實在令我雲嘯風感動。今日能再見師妹一面,為兄今生再無所求。”

那女子澀然道:“師兄,你我之間,何時說話也這般客氣起來?幾年不見,難道你我便已如此陌生?我記得師兄以前,一直是叫我阿柔。”

“阿柔!”雲爺聲音啞澀,神情激蕩,似乎已不能自持。

“嘯風,”那女子眼光流波,緩緩向雲爺伸出一只纖纖玉手,“再抱抱阿柔。”

雲爺渾身一顫,不禁伸手握住了那女子的手,二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後緊緊相擁在一起,再不分彼此。駱文佳不好意思再偷看,忙縮回到背風的山石後,盤算著是否要悄悄離開,免得令雲爺尷尬。

等了片刻,駱文佳又偷看了二人一眼,只見二人姿勢未變,依舊靜靜相擁在一起。他突然覺得有些奇怪,仔細望去,只見相擁而立的兩人身軀在微微顫抖,若非雲爺那氣息如牛的沈重喘息,這種顫抖定會被他當成心神激蕩的自然反應。

“啊!”二人突然同聲一叫,身體倏然分開,只見那女子身子搖搖欲倒,一點猩紅突然從口唇邊透出,在蒙面的白紗上濡散開來,殷紅刺目。雲爺則面色煞白,須發微微顫動。二人靜立半晌,雲爺方喘息道:“阿柔,想不到你竟練成了‘銷魂蝕骨功’。”

“可惜,還是奈何不了你的‘千古風流’。”那女子惋惜一笑,捋捋略顯散亂的鬢髮,“師兄你莫怪阿柔,雖然阿柔知道你對我一片真情,無奈阿柔的心已被另一個人占滿。他要我生我就生,他要我死我就死,他要我來取師兄的性命,阿柔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雖然知道這對師兄實在不公平,但阿柔已是身不由己,只有盼來生再報師兄的一片癡情。可惜,師兄不會懂得阿柔心中的這種感情。”

“我懂!”雲爺痛苦地垂下頭,黯然嘆息,“我雲嘯風枉為千門門主,終究還是不如那傢伙,他才是真正的一代千雄。”

“師兄既然懂得阿柔心中這份感情,方才何不在阿柔懷中舒服地永遠睡過去?”那女子嫣然一笑,“看來師兄對阿柔的感情,還是沒到捨生忘死的程度,這讓阿柔感覺很失敗哦。”

雲爺慘然一笑,緩緩向那女子伸出手:“阿柔,再讓我體驗一回你的‘銷魂蝕骨’,我此生便死而無憾了!”

“師兄又在騙我!”那女子突然跳開幾步,咯咯一笑,“想不到師兄對阿柔竟也用上了千術,阿柔不會再上當了。”說完那女子身形一晃,轉眼已在數十丈外,嬌俏調皮的聲音遠遠傳來,“阿柔會讓師兄死得舒舒服服,不過要等到下次了。”

待那女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雲爺身子一晃,慢慢軟倒在地。駱文佳忙從藏身處出來,上前扶起雲爺,只見他面色煞白,口中鮮血噴湧而出,瞬間濕透了衣衫。

“師父!”駱文佳嚇得手忙腳亂,“你、你怎麽了?”

“我、不行了。”雲爺黯然望向天空,喃喃嘆息,“我雲嘯風枉為千門門主,卻始終過不了‘情’字這一關。明知阿柔對我心如鐵石,卻依舊要飛蛾撲火,終傷在她‘銷魂蝕骨’之下。若非她對老夫心懷敬畏,老夫一世英名就要當場葬送。”

“師父別泄氣,”駱文佳慌忙解開雲嘯風衣衫,手忙腳亂地掏出他懷中的藥瓶,“你不是有療傷聖藥麽?快告訴我是哪瓶?”

“你別白費力氣了,”雲嘯風慘然一笑,“這世上沒有萬能的神藥,師父的傷自己最清楚。”

“師父……”

“你不用難過,老夫在那小子手中一敗再敗,被逼到這邊遠蠻荒茍延殘喘,早就了無生趣,如今能死在阿柔的‘銷魂蝕骨’之下,倒也是種解脫。只可惜,為師不能再精心培養你了。”

“師父,他是誰?”駱文佳眼中閃出駭人的寒芒。

“你不要想著替老夫報仇,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雲爺眼中閃出一種既妒恨又佩服的微光,“他雖是老夫師弟,但其心計韜略卻遠在我這門主之上。都怪老夫往日沈迷於武技末節,雖練成一身好武功,卻分散了對本門真正秘技的專注。不像他對武技不屑一顧,卻醉心於智計謀略,苦研人性弱點。想阿柔何等聰明高傲,卻也對他死心塌地,不忍稍有違逆,可見他對人性揣摩把玩得有多麽透徹。雖然老夫最終死在他手里,對他卻也不得不佩服,他才是真正的一代千雄啊。”

“他到底是誰?為何要苦苦追殺師父,直到這邊遠蠻荒也不放過?”駱文佳追問道。雲爺慘然一笑:“他原名靳無雙,不過這名字除了我和師妹,恐怕沒幾個人知道。”說著指指自己懷中,“他是為了這個,一日沒有得到,他就一日不會甘心。”

“是什麽?”駱文佳在雲嘯風示意下,從他懷中掏出一個長長方方的包裹,解開包著的錦帕,四個熟悉的大字立刻映入眼簾。

“《千門密典》,相傳為千門始祖大禹所著,得之可謀天下!”雲爺眼眸中閃出爍爍微光,“它由千門門主世代相傳,不少千門前輩憑之在歷史上呼風喚雨,改朝換代。只可惜傳到老夫這一代,它的秘密已被時光湮滅。老夫苦研一生,依舊勘不透它的奧秘,只能遺憾終身了。”

駱文佳將信將疑地隨手翻開一頁,那句曾給他留下過極深印象的序言立刻映入眼簾,他還想再翻,就聽雲爺聲色冷厲地喝道:“《千門密典》,妄觀者挖目割舌!”

駱文佳嚇了一跳,趕緊合上羊皮冊子。卻見雲嘯風從拇指上退下一枚暗淡古舊的白玉扳指,舉到駱文佳面前:“千門弟子駱文佳,跪下!”

駱文佳莫名其妙地依言跪倒,只見雲嘯風死灰色的臉上,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肅穆莊嚴:“我,雲嘯風,千門第一百三十一代門主,現將代表千門門主身份的《千門密典》和瑩石扳指,傳與弟子駱文佳。從今以後,你,就是千門第一百三十二代門主。”

駱文佳十分意外:“我、我……弟子愚魯,恐怕難當此重任。”

“少給老夫虛情假意地推脫!”雲爺不悅地瞪著駱文佳,“你雖還算不上千門高手,但老夫知道你的潛質。本門並非以忠義傳承,門主之位向為能者居之。你收下這枚扳指,並非憑空得到一大權勢,相反卻會成為眾矢之的。你若不能憑自己的手段收服同門,你這門主也做不長。若是如此,你不如現在就將這密典和扳指一並獻與靳無雙,讓為師死不瞑目!”

駱文佳雖然不願做這門主,卻也不願它落到害死師父的奸賊手里。略一猶豫,他毅然接過扳指:“弟子領命,定不讓師父含恨終身。”

雲爺滿意地點點頭,突然推開駱文佳:“你得趕緊離開這里!阿柔能找到這里,這附近就決不止她一個人,天亮前她一定會去而複返,你千萬莫要讓她發現你我之間的關系。在沒有成為真正的千門高手之前,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你的存在。老夫希望你成為千雄而不是英雄,作為千雄,什麽都可以放棄,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能放棄,切記切記!”

駱文佳臉上閃過一絲為難,“可是,我要如何才能逃出這裡?”

雲爺喘息道:“本地的司獄官嚴駱望,曾得我指點如何安全地將朝廷的財富據為己有,他有把柄在老夫手上。你帶這扳指去見他,只要他不知我的下落,就不敢為難你,定會讓你平安離開。”

“弟子記住了。”駱文佳忙道。

雲爺又道:“你不會武功,這是你的不足,也是你的長處。天下武功多如牛毛,許多高深武功就算窮其一生,也難以達到其最高境界。與其在武功上浪費精力,不如精研本門秘技,將天下高手收為己用。一個人精力終究有限,就算窮其一生也未必能練成幾門高深武功,但一個人的智慧卻可以無限,只要運用得法,可將天下高手盡收麾下。不過,要想做到知己知彼,你可以不會武功,卻不能不懂武功。慕容世家的瑯琊閣,少林的藏經樓,魔門的魍魎福地,俱搜羅有各門各派的不傳之秘,你只要得到其中一處,對天下武功就能了解個十之八九。”

“如何才能收服武林高手?弟子愚魯,還要師父指點。”駱文佳問。

“人都有弱點,桀驁不馴的武林中人也不會例外。”雲爺喘了口氣,“這弱點或曰忠、或曰孝、或曰仁、或曰義、或曰利、或曰勢等等不一而足,你只要區別對待,善加利用,定可收到奇效。正如獅虎猛獸也有弱點,但只有比之更聰明的人,才善於利用和抓住這種弱點。”

駱文佳心中還有很多想問,不過看到雲爺面色越發灰敗,他不敢再問,只得拱手道:“多謝師父指點,弟子受教。”

雲爺大事一了,疲憊地往後便倒。駱文佳慌忙將之扶住。只見雲爺暗淡的眼眸中閃出一絲慈祥,用複雜的眼神望著駱文佳,喃喃嘆息:“可惜我兒雲襄早死,他若活到現在,也跟你一般大了。”

駱文佳見雲爺眼中的生氣在漸漸消散,心中劇痛。想起他對自己的種種恩惠和諄諄教導,駱文佳不由跪倒在地:“師父,您老若不嫌棄,就將弟子當成您的兒子,我願頂您過世的兒子之名,從此改名雲襄。”

“真的?”雲爺垂死的眼眸中,陡然閃出驚喜的光芒。

“爹爹在上,請受孩兒雲襄一拜!”駱文佳翻身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此刻在駱文佳心目中,憑雲爺對他的救命之恩和點化之德,完全可稱為再生父母。這聲“爹爹”叫得發自肺腑,誠懇萬分。

“襄兒!”雲爺激動地抓住駱文佳的手,眼裡閃出點點淚花。

“爹爹!”駱文佳握住雲爺漸漸冷卻的手,強壓下心底的悲傷,勉強露出了一絲微笑。雲爺嘴唇微微蠕動,緊握的雙手慢慢松弛開,眼光也漸漸暗淡下來,臉上現出一絲滿足的微笑,終於含笑而去。

將雲爺漸漸冷卻的身體緊緊抱入懷中,駱文佳淚如泉湧,此刻在他心目中,比起那個狂嫖濫賭的親生父親,雲爺要值得尊敬得多。自從離開揚州後,他再沒有感受過這種關愛,再沒有遇到過像雲爺這樣的恩人。他的死,使駱文佳真正體會到失去父親的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駱文佳終於放開雲爺,他想起雲爺臨死前的交代,立刻背起他的遺體,匆匆來到日間被填死的礦井前。那裡方才已被他挖出了一個大坑,正好作為雲爺的葬身之處。礦井一旦被填,即宣告報廢,不會再有人來驚擾雲爺,而填埋的新土,也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

東方開始現出魚肚白。駱文佳對著雲爺的葬身處拜了三拜,在心底暗暗道:從現在起,那個循規蹈矩的駱文佳便算是死了。從這一刻起,我就叫雲襄,視忠孝仁義、禮儀廉恥、大明律法為無物的千門雲襄!

最後看了雲爺的墳塋一眼,駱文佳決然回頭,往山下大步走去。剛到牢門外,就見嚴駱望帶著幾個獄卒迎了上來,不由分說將他摁倒在地,幾個獄卒憤然罵道:“好小子!還敢逃獄!”

“我沒有!我要見司獄官!”駱文佳舉起扳指拼命大叫。嚴駱望一見之下面色大變,忙讓人將駱文佳帶到大堂,屏退閒雜人後,他才不動聲色地問:“雲爺為何失蹤?他的扳指怎麽在你手里?”

“雲爺遇到點兒麻煩,暫時離開這里避避。他讓我持這扳指來見大人,讓大人行個方便,讓我和幾位兄弟平安離開。”駱文佳從容道。

“哼!雲爺是不是太過分了?”嚴駱望眼中陰晴不定地打量著駱文佳,“本官可以讓你走,不過僅限於你自己。”

駱文佳將手中的扳指舉起:“我和三個幸存的兄弟如果不能一起離開,我自己決不走。三日之內如果我沒有離開這里,雲爺會知道的。”

嚴駱望沈吟半晌,冷冷問:“你那三個兄弟叫什麽名字?”

待駱文佳說了三人名字後,嚴駱望立刻召一名獄卒入內,對之耳語片刻,那獄卒心領神會地點頭而去,不久拎著一個麻布口袋來到堂中,對嚴駱望點點頭,然後將口袋扔到堂上。

“你可以將你那三個兄弟帶走了。”嚴駱望指指口袋,陰陰一笑。

口袋上有鮮血滲出,駱文佳抖著手揭開一看,只見口袋中,竟是三顆血肉模糊的人頭!

駱文佳怒視嚴駱望,恨不得撲上去與之拼命。但心中還有一絲理智在不住告誡他:冷靜!一定要冷靜!千萬莫上對方的當!深吸幾口氣,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明白,嚴駱望其實不想讓自己走,卻又不敢無視雲爺的信物,所以便殺掉自己的兄弟來拖住自己。只要自己因兄弟的慘死而生事端,就遂了他心願,就算雲爺怪罪下來,他也有理由搪塞。想到這,駱文佳對著麻袋磕了三個頭,在心裡暗暗道:你們的血債我不會忘記,總有一天要為你們討回公道!磕完頭,駱文佳抹去淚花平靜地站起身來,對嚴駱望遙遙一拜:“多謝大人成全,小人總算可以無牽無掛地走了。”

嚴駱望有些意外地打量著駱文佳,猶豫片刻,他還是對一旁的獄卒擺擺手:“讓他走!”望著駱文佳離開後,嚴駱望嘴邊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喃喃自語道:“想從本官手中逃脫,恐怕沒那麽容易。”

落旗鎮是青海到甘陜的交通樞紐,雖然地方不大,卻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來往的商賈多了後,自然就催生了一種新的職業——刀客。他們臨時受雇於人,既做鏢師,也做保鏢,偶爾還受雇做點殺人越貨的勾當。在這蠻荒小鎮上,只要肯出錢,總能買到你想要的東西,包括仇人的性命。

鎮上最大一家酒館“聞香停”,是刀客和商賈聚集處,此刻在酒館一個角落,十幾個刀客在賭桌旁搏殺正酣,不時爆出吆五喝六的高叫。居中一個面目粗豪、眉心有道刀疤的年輕刀客一邊呷著酒,一邊緊張地盯著碗中的骰子。看他面前的銀子,卻已是所剩無多。

一個行色匆匆的人擠入人叢,對那年輕刀客小聲問:“敢問壯士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十兩?”

“沒見老子正在賭錢?”那刀客不滿地瞪了對方一眼,見對方心虛地退開,他才轉向賭桌高叫,“豹子!豹子!媽的,又是癟三,真他媽邪門!老子偏不信邪,再來!”

不過頓飯工夫,那年輕的刀客就輸得精光,神情沮喪地離開了賭桌。方才那人忙迎上去,拱手問:“敢問壯士可就是金十兩?”

“正是。”那刀客掃了他一眼,“有何指教?”

來人將一個錦囊推到金十兩面前:“在下奉我家主人之命,來給金壯士送點賭本。”

“你知道老子的身價?”那刀客冷冷問。來人討好地笑了笑道:“誰不知道落旗鎮金十兩的身價從來不低於十兩黃金。”

在這條道上來往的商賈,都知道這臉有刀疤的年輕人,就是落旗鎮上最好的刀客,只是他的要價實在太高,一次至少十兩黃金,因此得了個“金十兩”的綽號,遠近聞名。只是他既嗜賭又好酒,掙錢雖多,卻都扔在了賭桌和酒桌上,所以他永遠像個流浪漢一般落泊潦倒。見來人一臉恭敬,金十兩面色稍霽:“既然如此,你家主人找我做什麽?”

“殺人!”

金十兩笑了起來:“殺人最少五十兩,看人論價。”

“目標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文弱書生,”來人說著展開手中的畫像,“他既不會武功,也沒有背景,殺他不會有任何麻煩。唯一的要求是,你得在落旗鎮百里之外再動手,將他的死偽裝成意外,有沒有問題?”

金十兩眼裡有些疑惑:“花五十兩黃金來殺這樣一個人,你家主人是不是太奢侈了一些?”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多花點錢是應該的。”來人將畫像卷起,與訂金一起推到金十兩面前,“在這落旗鎮眾多刀客中,只有金壯士從未失過手,所以我家主人點名要找你。就不知金壯士肯不肯接?”

金十兩一口喝完壺中殘酒,問:“這人在哪里?”“他過幾天就會經過這裡。”來人起身告辭,“我就在對面的一品客棧,等候金壯士的好消息。”

就在金十兩收下定金的第二天,一個神情落寞的年輕人來到落旗鎮,蹲在街頭貌似無聊打盹的金十兩,一眼就認出,他正是畫像上那個價值五十兩黃金的目標。不過金十兩怎麽看,對方都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窮光蛋,渾身上下加起來連五兩銀子都不值,金十兩想不通,為何有人要出五十兩黃金來殺他。

跟著他走過兩條街後,金十兩總算發覺這年輕人果然有點與眾不同。他無論做什麽事都有條不紊,從容不迫,雖然是個窮光蛋,骨子裡卻透著窮光蛋沒有的驕傲和自信。金十兩盯著他拐進了一間當鋪,出來的時候身上的外套不見了,想必是換了倆錢應急。

金十兩遠遠跟著他,見對方在一個街頭賭檔前停了下來,駐足觀看有頓飯工夫,最後終於下了一注,居然幸運地贏了。金十兩好奇地走近觀察,發覺他十分謹慎,賭檔開上十幾把,他才下上小小一注。不過金十兩驚訝地發現,這小子運氣好得驚人,前後下了七八注,竟然把把俱贏。這賭檔是街頭常見的賭單雙,檔主將一把瓜子扔到盤中,立刻用碗扣住,然後讓賭客們押單雙。待眾人買定離手後,檔主揭開碗細數瓜子的單雙,買中即贏,由檔主等價賠錢,反之即為輸。四周賭客有輸有贏,唯有這聲色不露的年輕人,居然把把俱贏。

金十兩發覺檔主的手腳並不迅捷,憑自己敏銳的目光,幾乎每次都能看清瓜子的數量,不過令他不解的是,開出的單雙卻不一定跟自己眼睛看到的相符,幾次下來,令他不禁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忍不住也買了幾把,卻把把皆輸,再看那小子,又不動聲色地贏了幾回。

金十兩百思不得其解,還想細看,對方已離開賭檔,拐進了鎮上唯一一家賭坊。在人聲嘈雜的賭坊中,他依舊是謹慎出手,每押必中。片刻工夫他就不動聲色地贏了五六兩銀子,然後去當鋪贖回了舊袍,又買了不少食物清水。直到天色將晚,他才在鎮上一家低廉的客棧歇了下來。

金十兩為確保萬無一失,也住進他的隔壁,第二天一早就見他出了小鎮,繼續往東而去。金十兩悄悄跟了上去,耐心地跟著目標出了落旗鎮,來到百里外那荒無人煙的大草原,金十兩這才追上對方,向他悄然出手。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37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6:46
千門之門(七)、刀客

    打量著應聲倒下的年輕人,金十兩盤膝在他身邊坐下來。只見他仰天倒在地上,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故似乎並不在意,卻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自己。金十兩記得並沒有點他的啞穴,但他卻一言不發,既不求饒也不呼救。金十兩有些好奇,忍不住問:“你知道我要幹什麽?”

“大概是要殺掉我吧,”年輕人的嘴角邊,竟然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我只是有些奇怪,你為何還不動手?”

“我要讓你死得像是一次意外,”金十兩臉上露出貓戲老鼠似的微笑,“一個人若是不吃不喝,大概兩三天時間差不多就死了吧?”

年輕人同意似的眨眨眼:“如果沒水喝,一個人最多可以支持三天。”

“你不害怕?不想求饒?”金十兩很奇怪對方的鎮定。“害怕可以活得久點?求饒有用嗎?”年輕人好像聽到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話一般。

“當然沒用。”金十兩突然發覺這小子還真有趣,跟他聊天可以打發這三天的無聊時光。“你叫什麽名字?”這是他第一次問起目標的名字。

“雲襄,你呢?”年輕人雖然穴道受制,仰天躺在地上,姿勢頗有些不雅,不過神情卻像在跟老友聊天一般隨和自然。

“我原名金彪,不過別人都叫我金十兩。”刀客嘆道,“你別怨我。我這是拿錢幹活,有人出五十兩黃金買你性命,到閻王那裡你該告他。”

“五十兩黃金,”雲襄有些驚訝,“想不到我還這樣值錢,早知如此,我不如將自己的性命賣給他好了。”

“我也覺得奇怪,橫看豎看你都值不了那麽多。”金十兩笑道,“你小子是不是勾引了人家老婆,要不就是奸汙了別人的妹子,別人才不惜花大價錢來取你的性命?”

雲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我要享過這等艷福,死也死得開心了。”

“我看你也不像是個採花淫賊。”金十兩對雇主殺人的理由並不關心,如果對每一個死在自己手上的目標都要揣測原因,那豈不要累死?辛苦半日,他感覺有些餓了,從馬鞍上拿出肉乾烈酒就吃喝起來,見雲襄饑渴地舔著嘴唇,他安慰道:“你忍忍,剛開始可能有些難受,慢慢就習慣了。”

“我說大哥!”雲襄大聲抗議起來,“你吃香喝辣的時候,能不能稍微走遠些?你不知道餓著肚子看別人吃喝,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一件事?”

“這可不行!我得一直盯著你,免得你耍什麽花樣。”金十兩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麽,不好意思地問道,“對了,我發現你無論在街頭的小賭攤還是鎮上的賭坊,都是每押必中,從不失手,這可有什麽訣竅?”

雲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當然有訣竅,不過你別問我,問了也白搭。反正我死到臨頭,為什麽要把這門絕技告訴你?”

“這算什麽絕技?”金十兩輕蔑地撇撇嘴,不過回想對方每押必中的神奇,他還是忍不住問,“這中間究竟有什麽訣竅?只要你告訴我,不妨讓你多活一陣子。一塊肉乾加一壺好酒換你這訣竅,如何?”

雲襄笑了起來:“人的性格雖然千差萬別,但大致可分為九種。其中一種性格的人脾氣偏執倔強,一旦認定目標,就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種性格的人通常都能成為各個領域的頂尖人物,不過他們也常常會被這種偏執的性格所害,做一些在常人看來不可理喻的愚蠢舉動。據我觀察,金兄就是這樣的人。”

“你什麽意思?”金十兩有些莫名其妙。

“你一旦對我這訣竅心生好奇,就一定不會帶著沒有解開的秘密離開。只要我不說出這秘密,你就會不斷提高價碼,想盡一切辦法來揭開它。”雲襄笑意盈盈,“遺憾的是,我也是這種性格,一旦下定決心,無論你開到多高價碼,我都不會告訴你。我就是要讓你下半輩子都受這個秘密的折磨。”

“哼!我不信你倔得過我金十兩。”金十兩扔下美酒肉乾,他的執拗遠近聞名,也因為此,他才成為鎮上刀法最好、脾氣最壞的刀客。他不信自己不能讓這年輕人屈服。其實他對對方每押必中的秘密只是有些好奇,並不想學這訣竅去賭錢。不過現在對方的話激起了他的倔強脾氣,他將清水、美酒、肉乾擱到雲襄面前,發狠道:“我拿這些來換你每押必中的秘密,你現在就算不答應,餓你三天,我不信你還不答應!”

三天時間很快過去,雲襄的嘴唇已乾起了血塊,臉上更是籠罩著一層灰敗之色,再這樣下去他肯定會乾渴而死。金十兩終於失去了耐心,抓起他的脖子喝道:“清水食物,美酒佳肴就在你面前,反正你難逃一死,何不將那秘密說出來,換得這些食物多活幾天?”

雲襄嘴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卻瞑目不答。金十兩強行捏開雲襄的嘴,將清水灌了進去。等到對方稍稍恢複了些生氣,他才恨恨道:“好!你他媽有種!像你這樣硬氣的漢子,老子還從來沒遇到過。可惜你遇到的是金十兩,老子若不能將這秘密從你口中掏出來,金十兩三個字,從此倒過來寫!”說著他將手按上雲襄背心,內力透體而入,竟用上了“萬蟻鉆心”之法。雲襄只感到有如萬千螞蟻鉆入體內,五臟六腑、膏肓骨髓都癢起來,片刻後那麻癢的感覺又變成針刺一般的劇痛,渾身上下竟無一處不癢,無一處不痛。這種痛楚遠遠超過了過去受過的任何酷刑,他一聲慘叫,暈了過去。

冰涼的清水潑到臉上,雲襄悠悠醒轉,神志雖因饑餓和痛苦變得有些模糊,但他依舊堅守著最後一絲靈智,不住在心中告誡自己:堅持!一定要堅持!要想活下去,一定要堅持到底!

金十兩氣喘籲籲地望著完全沒有一絲反抗能力的雲襄,心中突然生出一絲挫敗感。他想不通這小子的神經究竟是什麽材料制成,自己雖然可以在肉體上輕易將之消滅,但精神上卻永遠無法將之打垮。他無奈道:“你苦守這點秘密,也是想賣個好價錢吧?你說。只要不是讓我饒了你性命,任何條件都好商量。”見雲襄充耳不聞,金十兩急道,“難道你就沒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沒有需要照顧的親人?我雖然不能饒你性命,卻可以幫你完成心願,照顧親人,甚至可以幫你殺了你的仇家。”

“我不會告訴你這訣竅,不過你可以跟著我,只要遇到類似的賭攤,我都會押上兩把。”雲襄瞑目道,“你得靠自己的眼睛去發現這訣竅,這就是我的條件。”

雖然明知對方是在用緩兵之計,以求緩死,不過偏執的性格使金十兩不願被這秘密折磨,況且對方手無縛雞之力,要取他性命簡直易如反掌,而雇主也沒有規定這單生意的期限,他心中已有些鬆動了。

見金十兩猶豫不決,雲襄笑道:“莫非你對自己的頭腦沒有信心?”

金十兩勃然大怒,一把將之從地上拎起來,“好!老子答應你。我不信老子多看幾回,竟不能看穿你這點小把戲。你要祈求上蒼,讓我永遠不能發現這秘密,不然你會死得很慘!慘到後悔生到這個世上來!”

說著金十兩將雲襄提上馬,緩緩向東而行。前方百里外就是甘州,賭坊賭檔多不勝數,他已暗下決心,一旦看穿這小子的把戲,定要將之折磨到痛苦萬分才死,以泄心頭之憤。

矗立在黃河岸邊的甘州城,是往來西域的必經之路,一向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當金十兩押著雲襄來到這里時,天色已近黃昏。二人尋了處客棧,只要了一個房間歇息。為了防止雲襄逃脫,金十兩每晚都要將他閉住穴道,對此雲襄也習以為常。

第二天一早,金十兩拉起雲襄出了客棧,他已經有些急不可耐了。雲襄卻悠閒地逛了半晌,最後才拐進一家熱鬧的賭坊。他不像別的賭鬼那般直撲賭桌,卻負手四處閒看,最後才在一張賭桌前停下來。這一桌的檔手是個賭坊中少見的紅衣少女,年紀大約只有十八九歲,生得頗為俊俏,舉止更是豪邁張揚,與溫婉嫻淑的江南女子全然不同。她的豪邁吸引了不少賭客,使這一桌成為整個賭坊最熱鬧的地方。

“來來來,下註要快,買定離手!”少女手法熟練地搖動骰盅,不時與相熟的賭客開兩句玩笑,這並不妨礙她殺多賠少,片刻工夫就有上百兩銀子堆到她面前。雖然她在賭場上順風順水,但眉宇間,卻始終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憂色。

雲襄在圈外靜看了足有頓飯工夫,最後才擠入人叢押了一兩銀子。這一桌是押大小,規則倒也簡單明了。當雲襄贏得第一把時,金十兩暗讚這小子的運氣;當他一口氣連贏五把後,金十兩不由張大了嘴。他決不相信一個人會有如此好的運氣,但要說這小子在出千,卻又不太可能!賭具是賭坊的,檔手是賭坊的人,這小子連賭具都沒碰一下,如何出千?

雲襄並不貪心,贏了十幾兩銀子就走。出得賭坊大門,金十兩忍不住追上去悄聲喝道:“你小子一定在出千!”

“我如何出千?”雲襄笑問,“金兄一直盯著我,定看得明明白白。”

金十兩氣惱地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在出千!下次我一定要抓住你!”他嘴裡說得硬氣,但心中已沒有那麽自信了。

“這位公子請留步!”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二人回頭一看,卻是方才賭坊中搖盅的紅衣少女,只見她像男子一般對雲襄拱手一拜,“小女子柯夢蘭,敢問公子大名?”

雲襄笑道:“姑娘攔路詢問陌生男子姓名,是不是太冒昧了一點?”

紅衣少女對雲襄的指責毫不在意:“江湖兒女,率性而為,哪來那麽多規矩?夢蘭是見識公子方才虎口奪食的本領,忍不住追出來拜見。”

雲襄拱手道:“小生雲襄,途經貴地,囊中羞澀,只好到寶號借幾兩盤纏,望姑娘恕罪。”

“雲公子客氣了!”紅衣少女大度地擺擺手,“咱們開門做生意,自然不怕別人贏錢。只是我見公子把把追殺,明目張膽,犯了跟虎吃肉的大忌。莫非公子是有意露上一手,以引起夢蘭注意?”

雲襄笑道:“姑娘多心了。在下初次借光,行事莽撞,令姑娘笑話。”

紅衣少女怫然不悅:“公子行事從容冷靜,在人聲鼎沸的賭坊也如深潭古井般平靜。說是初次借光,誰會相信?小女子本有意與公子結交,不過公子若是拒人千里,夢蘭也只好就此拜別。”

雲襄沒想到對方快人快語,倒令他有些尷尬,忙拱手道:“是在下心懷戒備,令姑娘誤解,還望恕罪。”

“既然如此,公子可否移步一敘?”紅衣少女做了個“請”的手勢。

“姑娘誠心相邀,雲襄敢不從命?”雲襄說著尾隨紅衣少女便走,金十兩忙追上兩步,悄聲問:“方才你們在打什麽暗語?什麽是借光?什麽又是跟虎吃肉?虎口奪食?”

雲襄詭秘一笑:“金兄得靠自己去揭密,咱們不是有過約定?如果金兄對自己的頭腦沒信心,不如現在就將我的命拿去,免得再傷腦筋。”

對方越是如此說,金十兩越是不願認輸:“你他媽少狂!老子發過誓,不揭開你這些秘密,決不傷你性命!不過一旦弄明白其中關節,哼哼!”

二人隨紅衣少女登上街邊的馬車,穿行半個甘州城,最後在一處巍峨的府第前停了下來。二人在紅衣少女帶領下進了府門,來到一間書房外,紅衣少女遠遠就高叫:“爹爹,我回來了!”

一個中年漢子迎了出來,疑惑地打量著跟在少女身後的雲襄和金十兩:“他們是……”

“這位雲公子,乃是女兒今日在賭坊中遇到的千道高手。”柯夢蘭說著指向金十兩,“這位壯士是雲公子的隨從,叫……”她突然有些尷尬,發覺自己竟忘了問金十兩的名字。

“綽號金十兩,名字卻差不多忘了。”金十兩大大咧咧地道。

“金十兩!”那漢子有些驚訝,“可是落旗鎮上有名的刀客金十兩?”

“正是。”金十兩沒想到自己的名號在西北道上還有些響亮。

“在下柯行東,見過雲公子與金壯士。”那漢子忙向二人拱手為禮,並向二人示意,“雲公子,金壯士,裡面請!”

書房內,三人分賓主坐下後,柯夢蘭侍立在柯行東身後,而柯行東則不住打量著雲襄:“不知雲公子是何方人士?家住哪裡?”

雲襄淡然一笑,“祖籍江南,現在四海為家,居無定所。”

柯行東將信將疑地問道:“雲公子精通千術?”

“精通說不上,略知一二罷了。”雲襄淡然道。

“來人!拿牌九!”柯行東一聲高喊,有家人應聲捧上一副烏沈沈的牌九。柯行東一摸到牌九,立刻就像變了個人。只見他以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法碼好牌九,抬手向雲襄示意:“公子請。”

雲襄沒有動手,卻笑道:“柯老板以藏頭去尾的手法碼下牌九,豈不是做好陷阱讓我來跳?”

“公子好犀利的眼光!”柯行東慌忙離座而起,對雲襄躬身而拜,臉上的表情已由驚訝變成了敬佩。金十兩方才也睜大眼睛看著柯行東碼牌,卻沒看出對方做了什麽手腳。見雲襄一言點穿對方的手法,他有些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不過是個老千,有什麽值得柯老板如此尊敬?”

“你知道什麽?”柯夢蘭瞪了他一眼,“我爹爹的賭技在甘州數一數二,雲公子能一眼看穿我爹爹的手法,就這份眼力,放眼天下恐怕也不多見。”

“再高明也只是個老千,有什麽稀奇?”金十兩不以為然地道。

柯夢蘭還要再辯,卻被柯行東擡手打斷。他無心理會金十兩的貶斥,卻對雲襄拜道:“公子突然出現,定是有為而來,敢請公子示下?”

雲襄笑道:“方才我經過寶號,發現門外有轉讓的告示。而門裡卻生意興隆,人氣旺盛,實在不像是需要轉手的爛地,所以便大膽猜測寶號是遇到了麻煩。正好我也缺錢,就狂妄地在令愛手上連殺五把表明身份,如果令愛有心,自然會來找我。”

金十兩再次張大嘴,雲襄竟在自己眼皮底下與人作了這麽多交流,而自己卻渾然不知。金十兩突然發覺他身上的秘密真是源源不斷!

“雲公子真是天降奇人!”柯行東大喜過望,“不瞞公子說,在下正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煩,若得公子相助,定能化險為夷。來人!快擺酒!”

一桌豐盛的酒宴很快就擺了上來,雲襄與金十兩欣然入席。酒過三巡,雲襄開門見山地問道:“不知柯老板遇到了什麽麻煩?如果我雲襄幫得上忙,定不遺余力;如果幫不上,也不敢讓柯老板浪費時間。”

柯行東一聲長嘆:“實不相瞞,我柯行東幹這一行已有二十多年,大風大浪經歷過不少,在甘州也算享有薄名,最近卻栽到家了。半個月前,賭坊中來了個年輕人,借賭博之機調戲小女,被小女連損帶罵贏得乾乾凈凈,他惱羞成怒,揚言要贏下整個賭坊。三天後這小子帶來了幾個幫手,一天時間就贏了上萬兩銀子。說來慚愧,柯某也算是在賭桌上打滾多年的老手了,什麽場面沒見過?卻偏偏看不出對方使了什麽手段。

這小子連贏三天後,我已經輸得快沒了本錢,只好賣掉賭坊認栽。誰知那小子還要趕盡殺絕,揚言誰要敢接手這賭坊,他都決不放過。有柯某這前車之鑒,誰敢接手?明日他還要上門。柯某明知他出千,卻抓不住把柄,只能坐以待斃。”

“他這樣趕盡殺絕,究竟是為什麽?”雲襄問。

“他是逼我將小女輸給他,以雪前恥!”柯行東憤然道,“這小子揚言,除非柯某獻出夢蘭,不然他就要一直贏到柯某傾家蕩產。”

“哼!”一旁的金十兩不屑地撇撇嘴,指指雲襄道,“這小子都能在你們賭坊連贏數把,我看你們的賭技也稀鬆得很,被人贏光也很正常。”

“你懂什麽?”柯夢蘭瞪了金十兩一眼,“雲公子只是借光贏點小錢,不是出千。只要他不貪心,就算知道他在虎口奪食,咱們也無可奈何。賭坊對這種手段心知肚明,能將損失控制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而那小子明明在出千,但咱們卻完全看不出來。”

“你們是要我揭穿他的手段?”雲襄問道。“不錯!”柯行東忙道,“明日我與他對賭時,公子若能揭穿他,柯某願以賭坊一個月的收入酬謝。”

“成交!”雲襄伸手與柯行東擊掌後,立刻起身告辭,“明日大戰在即,在下得早些歇息。”“我讓下人收拾客房,今日公子便在寒舍歇息。”柯行東說著也不等雲襄反對,便令下人收拾客房,帶雲襄過去。二人剛出門,柯夢蘭突然追了出來,紅著臉對雲襄盈盈一拜:“一切拜托雲公子!”

隨著下人來到客房後,金十兩不住對雲襄抱怨:“你也不問問柯老板對方是如何行事,你甚至連對方賭什麽都不知道,若是看不穿別人的手段,豈不害了柯老板,也讓老子跟著你遭人白眼!”

雲襄笑道:“柯行東既然不能看出對方的手段,咱們問也沒用,明日只能臨場發揮,見機行事。他把希望完全押在我這個陌生人身上,顯然已是走投無路,死馬當成活馬醫。我能揭穿對方的手段固然好,如若不能,就只能把命賠給柯行東了。”

“喂!你的命是我的!”金十兩忙提醒道。

“放心吧,我會一直給你留著。”雲襄哈哈一笑,在床上躺了下來,“還不來點我穴道?”“看你明天要幹活,今晚就放過你,可別耍什麽花樣啊!”

“都習慣了點上穴道睡覺,你這不是要我失眠嗎?”“少他媽得了便宜還賣乖!”金十兩和衣在另一張床上躺了下來。望望對面的雲襄,他對明天的豪賭充滿了期待,甚至隱隱希望這小子能繼續他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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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張牌九被柯行東眼花繚亂地碼好,然後推到對面那個神情倨傲的錦衣公子面前,對方隨意掃了一眼,示意柯行東繼續。

雲襄混在觀戰的賭徒中間,仔細打量著不知名的對手,只見他年紀甚輕,頂多不超過二十歲,手中折扇輕搖,俊美的臉上流露出輕佻和狂放,對面前的豪賭毫不在意。他的身旁還有一個中年文士和一名白髮老者,二人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牌九,似乎他們才是賭桌上的正主。錦衣公子身後還肅立著四名彪悍的隨從,排場還真是不小。

柯行東開始打骰子發牌。他們賭的是大牌九,每人四張牌,自由配成兩組後,由莊家與三個閒家比牌。兩組俱大加倍贏,一大一平贏單倍,一大一小算和局。由於事先不知對方的牌,所以配牌就比較講究策略,拿到好牌不一定贏,拿到小牌也不一定就輸。可不知怎的,錦衣公子與兩個同伴對柯行東的牌似乎能完全洞察,每每針鋒相對地巧妙搭配,將柯行東殺得狼狽不堪。

片刻工夫,錦衣公子就在談笑風生中贏了數千兩銀子。好不容易捱到休戰吃飯,柯行東才像逃命一般離開賭桌,立刻讓人叫來雲襄,連連催問道:“雲公子可看出什麽端倪?再賭下去,柯某真要傾家蕩產了。”

雲襄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道:“是否對方每次都像今日這樣,剛開始只是互有輸贏,直到十幾把後才穩占上風?”

“不錯,幾乎每次都是這樣。”柯行東回憶道。

雲襄嘆了口氣:“從對方的表現來看,肯定對柯老板手中的牌心知肚明,甚至連你如何配牌都能看穿,難怪柯老板總是輸多贏少。”

柯行東搖頭道:“我開始也有這種懷疑,不過牌是我親自挑選,一日一換。要說他們拿牌的時候在牌上做了暗記,也不可能瞞過我這賭場老手啊。”

雲襄嘆道:“據我所知,有一種用磷粉做成的特殊塗料,少量塗在牌背面,旁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異狀,只有經過苦練的神目,才可以看到磷粉那極淡的幽光。”

“你是說他們借拿牌之機,用磷粉塗在牌背面,做下了記號?”

雲襄點點頭:“那個中年文士總是全神貫注盯著牌面,每次柯老板配好牌,他便用獨特的手勢告知身旁的錦衣公子,讓他針對柯老板的牌作針鋒相對的搭配。雖然這方法不能保證把把俱贏,卻是大占贏面,時間一長,自然包贏不輸。”

“這不太可能吧?”金十兩突然插話道,“我這目力也不算差,怎麽就看不出什麽記號?”

雲襄啞然笑道:“這等神目沒有二三十年的功夫根本練不出來,練這種神目通常並不是為賭,而是為了練暗器。若我猜得不錯,那中年文士一定是個罕見的暗器高手。不過從對方的手法來看,卻並不算道行高深的老千,只是利用其特殊的本領作假罷了。”

柯行東大喜過望:“雲公子既然能看出對方手段,定有應對之策。”

“這還不簡單?”不等雲襄答應,一旁的金十兩洋洋自得地拍著胸脯,“找我金十兩,一準幫你搞定。”

幾個人俱有些意外,柯行東忙問:“不知金壯士有何高招?”“太簡單了。”金十兩得意洋洋地笑道,“換一種賭法或者換一副牌,這不就行了?”

柯行東苦笑道:“咱們賭坊是開門做生意,客人有權選擇賭坊中的任何賭具。另外,沒有特別的理由咱們不能隨便換牌,以免換走了賭客的好運。這規矩任何賭坊都不敢壞,不然就砸了自己的招牌。”

“給我一千兩作賭注,呆會兒我也下場。”雲襄突然道。

“公子想到了破解之法?”柯行東忙問。只見雲襄泰然自若地點點頭:“雖然不能說萬無一失,但總好過坐以待斃。”

雲襄的神情令柯行東信心倍增,立刻讓賬房送了一千兩銀票進來。雖然他知道雲襄作為閒家下場,只能與自己這個莊家發生輸贏,根本不可能殺到另外幾個閒家,但他依舊對雲襄充滿了信心。

正午剛過,豪賭繼續開始。柯行東正要發牌,人叢中突然擠進來一個醉醺醺的書生,只見他一手執著酒壺,跌跌撞撞坐到賭桌邊。錦衣公子嫌惡地瞪了他一眼,回頭高叫:“哪來的醉鬼,還不給我扔出去?”

幾個隨從正要動手,卻見書生掏出一疊銀票扔到賭桌上,用醉眼目視著錦衣公子:“誰說喝醉了就不能賭?現在莊家正到霉,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可不能錯過。”

幾個隨從忙拎起醉鬼要扔出去,卻聽柯行東喝道:“慢著!咱們賭坊開門做生意,任何賭客都是咱們的貴賓,沒有道理為了這位公子就將客人趕走。如果公子不讓旁人參加,柯某只好就此停手,不再奉陪。”

錦衣公子猶豫了一下,只得對幾個隨從擺擺手。隨從應聲放開醉鬼,他立刻坐了下來,拍著桌子高叫:“快發牌!本公子要大殺四方!”

柯行東已認出這醉鬼就是雲襄,笑著點點頭,手法熟練地碼好牌九,剛打好骰子正要分牌,就聽雲襄突然一聲咳嗽,一口酒毫無征兆地噴了出來,盡數落到牌上。他慌忙掏出素巾擦拭,並對眾人連連賠罪。

一直盯著牌面的中年文士突然睜大了雙眼,只見那些本就隱約難辨的瑩光記號,隨著這醉鬼的擦拭越加模糊,再看不清楚,那些磷粉竟被酒水抹去!不過幸好被這醉鬼弄濕的牌只是幾張,而自己方才已經記住了柯行東要拿到的牌,現在雖然模糊不清,卻也無傷大局,所以他對這意外也沒有放在心上。

酒鬼很快擦凈酒水,這才不好意思地收手。柯行東目視錦衣公子,提醒道:“這一局出了這種意外,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換牌,這一局作廢。”

錦衣公子見同伴沒有換牌的暗示,便道:“不用,發牌。”

酒鬼也連連道:“不用換不用換!一換牌就把莊家的霉氣換走了!”

柯行東將牌分好推到眾人面前,然後拿起自己的牌看了看,很快配成兩組覆在桌上。中年文士盯著柯行東的牌,雖然有兩張牌的暗記已經消失,不過幸好還記得,他立刻根據對方的兩組牌分好自己的牌,並用手勢告訴身旁的錦衣公子和白髮老者。二人心領神會地配好牌,最後在荷官的開牌聲中,胸有成竹地翻開了自己的牌。

柯行東待眾人亮過牌,這才翻開自己的兩組牌。荷官立刻高唱:“莊家兩大,通殺!”

中年文士一見之下面色陡變,不由失口驚呼:“這牌不對!”

柯行東笑問道:“這牌有何不對?”

醉鬼也醉醺醺地目視著中年文士:“莫非你知道柯老板手中的牌?”

中年文士啞然無語,雖然他記得方才柯行東拿到的不是這兩張牌,卻苦於無法說出來。略一回想,他猜到是這醉鬼方才趁擦拭酒水的混亂之機,用極快的手法換掉了柯行東的牌。

“這牌有何不對?”錦衣公子目視中年文士,一臉不滿。

“方才是我一時看錯,”中年文士愧然道,“我不會再看錯了。”

“有先生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醉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將牌一推,“快快碼牌,別讓莊家的霉氣散了。”

柯行東手法熟練地碼牌打骰子,中年文士則全神貫注地盯著牌面和骰子,根據骰子點數一數,見柯行東將要拿到的是幾張暗記清晰的牌,他不由暗舒了口氣。就見柯行東正要分牌,醉鬼突然道:“等等!”

“幹什麽?”柯行東忙問。

“為了防止莊家做手腳,我要自己拿牌。”醉鬼鄭重其事地道。

錦衣公子不滿地瞪了醉鬼一眼:“就你多事!”

“公子財大氣粗,在下可不敢跟你比。”醉鬼笑道。

“這位公子請便。”柯行東對醉鬼示意。對於賭客這種要求,莊家通常都會答應,這是賭坊慣例。錦衣公子雖不滿對方多事,但都是閒家,他也不能有任何異議。只見柯行東將牌切好,然後示意眾人動手,那醉鬼也不客氣,伸手抓起自己的牌,剛看了兩張就大呼小叫連稱“好牌”。

中年文士再次瞪大了雙眼,只見這醉鬼拿牌之後,柯行東的牌突然就變了,其中兩張變成了沒有記號的暗牌。他指著那醉鬼驚呼:“你、你……”

“我怎麽了?”那醉鬼望著一臉驚訝的中年文士,意味深長地眨眨眼,“不必擔心,你的要求咱們好商量。”

“我的要求?我什麽要求?”中年文士對醉鬼的話有些莫名其妙。雖然明知對方趁方才拿牌之機,以極快的手法換掉了莊家的牌,但苦於沒有當場抓住。見一旁的錦衣公子正用懷疑的目光盯著自己,他心中一凜,想要解釋,當著這麽些人他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由急得滿頭冒汗。

說話間柯行東已將自己的牌配好推到桌子中央。錦衣公子敲著自己手中牌九,目視中年文士淡淡道:“先生這次可要看清楚自己的牌。”

中年文士知道他是在等待自己的暗示,可莊家有兩張牌是沒有記號的暗牌,怎麽知道對方如何搭配?他不由急得抓耳撓腮。一旁的醉鬼還不陰不陽地笑道:“先生這次一定知道該怎麽做,不用在下提醒了吧?”

在錦衣公子的催促下,中年文士只得估摸著莊家的牌比了個手勢,誰知一開牌,莊家的牌與估計大相徑庭,大殺四方。那醉鬼卻鼓掌笑道:“先生果然不負眾望,咱們老板定不會虧待了你。”

中年文士急得滿臉通紅,卻無從辯白,錦衣公子則將牌一推,恨恨地瞪了醉鬼一眼,憤然拂袖而去。中年文士忙與白髮老者追了出去。

圍觀的眾人有些惋惜,遺憾沒有看到雙方最後的對決。柯行東感激地衝扮成醉鬼的雲襄微微點了點頭。他的身後,柯夢蘭也對雲襄露出了敬佩的表情。一直在人群中觀戰的金十兩興奮地擠進來,拉住雲襄悄聲問:“你他媽是如何做到的?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做手腳?快教教我!”

雲襄淡然一笑,悄聲道:“金兄,咱們有約定。我的秘密若讓你得知,豈不立刻就要死?你如果是我,會不會這樣笨?”

金十兩一怔,若非雲襄提醒,他差不多都忘了這個茬了。略一遲疑,他拉起雲襄就走:“我不管了!大不了老子不再做刀客,將收下的定金退還雇主。你無論如何,一定得教教我!”

“喂!等等我!”見金十兩拖著雲襄出了大門,柯夢蘭來不及跟父親解釋,也匆匆追了出去。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38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7:04
千門之門(八)、魔門

“老子從今往後不再是金十兩!”金十兩狠狠將酒杯往地上一摔,發誓一般大聲道,“老子大名金彪,黃金的金,彪悍的彪。”

這是甘州一處大酒樓,雲襄被金十兩強拉到這兒來慶功,柯夢蘭正好也追來,三人便在這酒樓中叫上一桌酒菜,為方才的勝利開懷暢飲。

“你別以為我金彪什麽都看不懂,”金十兩衝雲襄得意地笑道,“我其實已經知道你是如何在街頭贏那些小賭檔了。”

“哦,說來聽聽。”雲襄饒有興致地道。

金彪得意洋洋地道:“無論押大小還是賭單雙,雖然你沒碰過瓜子,不能作假,但賭檔的莊家卻在作假,他們總是殺多賠少。比如押單的賭註大於押雙,他們就開雙,殺單賠雙。所以你就始終站在賭注少的一方,每次少少押上一點,這就叫跟虎吃肉,或者叫虎口奪食吧?”

雲襄驚訝地點點頭:“你能自己悟到這一點,也算初窺千術門徑。”

“只是初窺門徑?”金彪有些不滿地冷哼一聲,跟著又搖頭嘆道,“你說得不錯,我始終想不通那莊家是如何作假,才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想開雙就開雙,想開單就開單。”

雲襄笑道:“十賭九騙,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至理,你能明白這等騙術的根本,何必在意細枝末節,那只是些小戲法罷了。”

“不行!你一定得告訴我,不然我永遠睡不好覺!”金彪不依不饒。

雲襄笑道:“這可是賭坊的秘密,我要說出來,可就砸了別人飯碗。”

柯夢蘭也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實賭坊很少作假,只有在運氣不好輸急了的時候,才不得不使出這等取巧的手段。這次我是因為賭坊即將被逼得關門,才不惜涸澤而漁,大殺四方。誰知就被公子利眼看穿,跟著沾光,虎口奪食,連殺五把。”

“來來來,說這些幹什麽。”一旁的金彪已有幾分酒意,醉醺醺地為二人斟上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日浪滔天。今日這酒是我金彪為雲兄弟慶賀勝利,也是我拜雲兄弟為師學習賭術的拜師宴。雲兄弟,私下沒人的時候我馬馬虎虎叫你一聲師父,有人的時候我還叫你兄弟。磕頭敬茶這些俗套就免了,我想兄弟也不在乎那些繁文縟節吧?”

話音剛落,雲襄剛入喉的一口酒差點就噴了出來,邊咳嗽邊連連擺手。金彪忙拍著他的後心笑道:“兄弟不用著急,一下子多了我金彪這麽個天賦異稟、聰明伶俐的弟子,也不必開心成這樣吧?”

“你、你……咳咳!”雲襄目瞪口呆,勉強壓住咳嗽,這才吐出兩個字,“不行!”

“什麽不行?”金彪一拍桌子,一臉憤懣,“你連老子的拜師酒都喝了,現在才說不行,你他媽是不是想討打?”

雲襄拂袖而起,倒上一杯酒擱到金彪面前:“酒我還你,這酒我可不敢再喝。拜師之說今後都不要再提,不然連朋友也沒得做。告辭!”

雲襄說完轉身要走,只見金彪猛然一拍桌子站起來:“站住!你他媽連命都是老子的,居然跟我拿架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雲襄回頭冷笑道:“雲襄手無縛雞之力,你要殺我易如反掌,但你要逼雲襄做不願之事,那是萬難。”

“你他媽以為老子不敢?”金彪說著鏘地一聲抽出了馬刀。柯夢蘭一見之下,慌忙攔在雲襄面前。剛開始她還饒有興致地看著二人爭執,以為不過是兄弟之間鬥氣玩笑,誰知金彪竟要拔刀相向,這令她十分意外,實在不明白二人究竟是個什麽關系。

“走開,老子刀下不傷女流。”金彪對柯夢蘭揮揮手。

“大家都是好兄弟,有什麽事要用刀子來解決?”柯夢蘭忙問。

“誰跟他是兄弟?”金彪說著伸手就去拉柯夢蘭,誰知卻被對方扣住手腕往旁一帶,金彪猝不及防,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不禁一聲怪叫:“好啊,你這小娘皮居然敢跟老子動手,討打!”說著撲將上前,二人立刻在酒樓中“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

二人這一動手,嚇得眾酒客大呼小叫紛紛逃離。柯夢蘭借著桌椅的掩護,穿花蝴蝶般躲避著金彪,雖然落在下風,卻還足以自保。金彪因有桌椅阻攔,一時跟不上對方的身形步伐,便回頭撲向雲襄,順勢將刀架到了雲襄脖子上。

“住手!”柯夢蘭大驚失色,顧不得自身安危,飛身撲向金彪,卻聽金彪呵呵一笑:“小娘皮上當了!”話音剛落,就見他一拳勢如驚雷,倏然停在柯夢蘭的面門,離她的鼻尖不足一寸,將她嚇得楞在當場。

“跟我動手,小丫頭還嫩了點。”金彪得意洋洋地收起拳頭和馬刀,挽住雲襄陪笑道,“雲兄弟,方才老哥我喝多了,說話多有得罪,兄弟大人大量,莫跟老哥這粗人計較。”

雖然早看穿金彪的性格,知道他不會傷害自己,但方才他擊向柯夢蘭那一拳,還是令雲襄有些後怕。見酒樓中酒客小二都躲得不知去向,雲襄忙道:“咱們快點走吧,小心惹上麻煩。”

三人出得酒樓,四下已是暮色四合,街上行人稀少。金彪追上雲襄陪笑道:“兄弟,老哥賭了十幾年,輸了十幾年。好不容易遇到你這麽一個高手,你無論如何得教教我,好歹讓我金彪在賭桌上風光一回。”

柯夢蘭回想方才金彪的身手,心知這粗人若要耍橫,自己還真奈何不了他。這小子若一直跟在雲襄身邊,始終是個隱患,不定什麽時候就翻臉,不過現在也沒辦法讓他離開。她眼珠一轉,立刻出言擠對:“像你這種不分長幼尊卑,整天對師父喊打喊殺的強橫弟子,誰敢妄收?”

金彪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這是習慣了,如果雲兄弟收下我這弟子,我保證將來對兄弟敬若神明,若有半點不敬,我金彪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雲襄嘆了口氣,心知以金彪的性格,一旦認定目標,決不會輕言放棄。與其被他死纏爛打地糾纏,不如現在就絕了他這個念頭。想到這,雲襄突然笑道:“金兄,不如咱們打個賭,你若贏了,我就將賭術傾囊相授;如果你輸了,這拜師之事你以後都不要再提。”

“不行不行!”金彪搖頭道,“你小子詭計多端,我豈能賭得過你?”

“你連怎麽賭都不知道,怎麽就知道一定要輸?”雲襄笑道。

“嗯,那你說來聽聽。”金彪一臉戒備,“不過我可不一定答應,如果我沒把握,你就得換一種賭法。”

雲襄笑著往街邊一指:“不知金兄有沒有把握過去連贏三把?”

金彪順著雲襄所指望去,就見街邊昏暗的油燈下,十幾個閒漢正圍桌聚賭,呼喝吵鬧聲不絕於耳,仔細一看,卻是用圍棋子在押單雙。金彪大喜過望,嘿嘿笑道:“剛從雲兄弟這裡學了一招虎口奪食,如果還輸,我金彪豈不笨得無可救藥?”說著丟下二人,匆匆過去擠入人群,看清桌上的賭註後,立刻掏錢下註。

不一會兒,金彪又哭喪著臉回來:“怪事!我照著兄弟所說,專押賭注少的一方,誰知還是要輸。難道是我金彪天生倒霉,逢賭必輸?”

“如此說來,金兄是認輸了。”雲襄得意一笑,“從今往後,拜師之說不得再提。”見金彪無可奈何地垂下頭,雲襄哈哈大笑,大步往前就走。柯夢蘭悄悄拉過金彪,小聲嘀咕了兩句。金彪臉上漸漸露出喜色,忙追上雲襄道:“我還沒輸,你現在就看我過去連贏三把!”

雲襄回過頭,正好看見柯夢蘭與金彪交換了一個眼神。他雖然心知不妥,但還是點頭道:“好,我就在這裡靜觀金兄連殺三把。”

“你等著!”金彪與柯夢蘭相視一笑,轉身便擠入人叢。只見柯夢蘭掏出一錠足有十兩重的銀子往桌上一拍:“押單!”

金彪從懷中掏出一枚銅板,豪爽地往桌上一拍:“押雙!”

檔主手腳麻利地揭開盅蓋,倒出棋子一數:“開雙,殺單賠雙!”

柯夢蘭看也不看,又將一錠銀子拍在桌上:“繼續押單。”

金彪得意洋洋地將兩枚銅板往前一推:“再押雙。”

片刻工夫,柯夢蘭就輸了三十兩銀子,金彪卻連贏三把,他得意洋洋地掂著贏得的幾枚銅板,來到目瞪口呆的雲襄面前:“願賭服輸,你可不要不認賬,讓我金彪鄙視。”

雲襄苦笑著對柯夢蘭連連搖頭:“你怎麽能如此幫他?”

柯夢蘭笑道:“從來沒見你輸過,所以我想看看你輸後的表情。”

“呵呵,他一定沒想到會輸。”金彪呵呵大笑,與柯夢蘭擊掌相慶,“咱們這回總算讓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看他以後還敢在咱們面前擺出賭神的臭架子。”

雲襄氣惱地轉身便走,不再搭理二人。金彪見狀忙追上去,觍著臉陪笑道:“師父別生氣,輸給自己的徒弟和心上人,沒什麽好丟人。”

“什麽心上人,你他媽胡說什麽?”雲襄瞪了金彪一眼。與金彪相處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他偶爾也帶上了粗口。

“我都看出來了。”金彪忙拉著雲襄避開柯夢蘭幾步,低聲道,“方才這丫頭為了你不顧自身安危。你不懂武功不知道,方才那一拳我要沒收住,定會要了這丫頭性命。這等女子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兄弟千萬別錯過。”

“你們在說什麽呢?鬼鬼祟祟的。”柯夢蘭不滿地沖二人喊道。

“沒什麽,我在問雲兄弟,方才我照著他說的方法想虎口奪食,為何還是要輸?”雲襄被逼不過,只得道:“那些街頭賭檔,除了檔主和助手,還有一些偽裝成賭客的媒子,北方也稱作托兒。他們故意下注贏錢吸引旁人,所以他們的賭注不能計算在內。若分不清媒子和肥羊,豈能虎口奪食?”

“原來如此!”金彪恍然大悟,“難怪我覺得開出的單雙毫無規律,與賭注全然無關,原來是這個道理。後來柯小姐以十兩銀子的巨資下注,遠遠超過賭檔上所有賭注,才總算幫我贏了三把。”

雲襄嘆道:“賭博之道雖然逃不過一個‘利’字,但手段千變萬化,層出不窮,豈能三言兩語就點穿說盡?誰也不敢妄稱能看破一切騙局。”

說話間見金彪轉身就走,雲襄忙問:“你幹什麽?”

“我要回去真正贏他三把,不然怎咽得下這口氣?”金彪說著大步來到方才那賭檔前,突聽柯夢蘭驚呼:“不好!雲大哥不見了!”

金彪若有所思地看看空曠的長街:“糟了,這小子恐怕是遇到了高人。不然以他的身手,不可能逃過你的眼睛。”

“怎麽辦?”柯夢蘭急得眼中淚水打轉。“咱們剛到甘州,除了那個錦衣公子,沒與任何人結怨。這事多半與他有關。”

“我讓爹爹派人去找。”柯夢蘭忙道,“咱們在甘州還有些朋友,要安心查一幫外鄉人的下落,應該不成問題。”

二人匆匆而去,俱沒有看到街角隱蔽處,雲襄正被日間那個與錦衣公子同路的白髮老者扣住咽喉,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一瓢涼水潑到臉上,雲襄從昏迷中悠悠醒轉。一睜眼,就見日間那個舉止驕橫的錦衣公子正笑瞇瞇地俯視著自己。環目四顧,只見置身於一間古樸幽暗的大廳,廳中除了待客的桌椅,竟還有一方典雅古樸的賭桌。

“小子,你不是很能賭嗎?”錦衣公子拍拍雲襄的臉,“本公子現在就和你對賭,我要看看,你是否還能出千,再贏本公子一回。”說著他坐到雲襄對面,“咱們來賭大小,我搖骰子你來押,押中一把本公子就賠你一千兩銀票。若是押錯,嘿嘿,本公子就敲碎你一根手指來賠!”

雲襄冷笑道:“你可以敲碎我十根手指,但別想在賭桌上贏我。不公平的賭局在下決不參與。”

“不公平?”錦衣公子大笑道,“像你這等老千,一根手指算你一千兩也是高看了你。就你這條賤命也值不了一千兩,你在本公子面前就像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我擡腳就能將你碾死。不賠本公子玩是吧?那好,咱們換一種賭法,就以你這十根手指為賭注。你押中一把,保住一根手指;輸一把,敲碎一根手指。這樣夠公平了吧?”

江湖上傳說有一種“聽聲辨點”的神奇賭技,不過那僅僅是傳說而已。雲襄雖然跟隨雲爺多日,但主要學的是智計謀略而不是賭術,所以對於這種撞運氣的賭骰子,他連半點兒把握都沒有。心知這錦衣公子不會輕易放過自己,權衡再三,只得冒險賭一把運氣。

“我跟你賭。”雲襄決然道,“不過只限一把,輸贏十根手指。”

“高手就是高手,果然有氣魄。”錦衣公子哈哈大笑,“本公子也喜歡孤注一擲。好!請押註。”

“我押小!”雲襄立刻道。

錦衣公子揭開骰盅:“一、二、四、五,十二點小。哈,你小子運氣真好。咱們再來!”

“你耍我!”雲襄氣得拍案而起,卻被兩名漢子死死按回座位上。錦衣公子大笑道:“我就耍你,怎樣?下一把咱們來賭你的手,怎麽?不願再陪本公子玩?不賭就輸,直接敲碎他一隻手。”

日間那個中年文士拿起鐵錘在雲襄手腕上比劃著:“小子,別怪唐某心狠。要怪就怪你自己有眼無珠,居然跟咱們少主作對。不過你放心,少主會留你一命,讓你這輩子都為今日的賭局懊悔。”

雲襄無奈地閉上眼睛。他突然發覺,自己雖然學得滿腹智計謀略,但身邊缺乏強有力的保護,沒有做到知己知彼就貿然介入江湖紛爭,嶄露出與實力不相稱的智慧,這就像蹣跚學步的孩童闖入成人世界,隨時都可能被人踢倒踩死。現在自己不得不為一時的冒失付出慘重的代價。

鐵錘正要落下,門外突然響起一聲呵斥:“住手!”聲音不大,卻有一種撼人心魄的威嚴。話音剛落,一個黑衣老者推門而入。老者身形高大,眉宇軒昂,臉上雖然刻滿歲月的滄桑,卻依然掩不去眼中那種睥睨天下的雄霸之氣。錦衣公子慌忙迎上去,陪笑道:“爹爹怎麽突然來了,也沒通知孩兒一聲?”

黑衣老者沒有理會兒子,卻轉向一旁的白髮老者:“項長老,犬子頑劣,你不加勸阻也就罷了,怎麽還與他一同胡鬧?”

白髮老者立刻跪倒在地:“屬下知罪,願受門主責罰。”

“自領三十杖,去昆侖禁地幽禁半年。”黑衣老者話音剛落,白髮老者連忙磕頭:“多謝門主寬大。”

“不關項長老的事,都是孩兒的責任。”錦衣公子忙道。話音剛落,黑衣老者一巴掌便摑在他臉上,直將他打得跌出老遠,黑衣老者猶不解氣,憤憤罵道:“沒長進的東西,居然調動門中高手為你追女人。你若不是我兒子,老夫恨不得一掌斃了你。滾!都給我滾出去!”

眾人慌忙退出,廳中就只剩下黑衣老者和雲襄二人。黑衣老者瞇起眼打量著雲襄,示意道:“雲公子請坐。”

雲襄心中有些驚詫。他剛到甘州,名字只有柯夢蘭父女和金彪知道,旁人並不知曉。這老者一口便叫出自己名字,看來他已讓人查過自己底細,雲襄想不通自己有什麽地方值得對方如此關注,便笑道:“看來先生已知雲襄底細,但在下卻不知先生大名,不知可否見告?”

“老夫本名寇焱,不過這名字現在恐怕已沒有多少人知道了。”老者微微嘆息,語音中隱隱有一絲遺憾和不甘,“本來老夫從不向人賠罪,不過這一次破例,老夫要代犬子元傑向雲公子道一聲‘得罪’。”

“不知寇先生為何要為在下破例?”雲襄好奇地問。

“雲公子是個人才。”寇焱直視著雲襄,“你與犬子的爭鬥老夫已知來龍去脈,老夫對你很感興趣,不過這並不是主要原因。”寇焱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本羊皮冊子和一枚玉扳指,雲襄一見之下大驚失色,忙摸自己懷中,那本貼身藏著的《千門密典》和瑩石扳指,早已不知去向。

“雲公子見諒,”寇焱將羊皮冊子和扳指擱到桌上,“犬子趁你昏迷之際令手下搜過你的身,可惜他們有眼不識金鑲玉,竟不知這羊皮冊子和這枚玉扳指的來歷。《千門密典》,得之可謀天下!這話在中原武林秘密流傳,但在這偏遠之地卻無人知曉。犬子有眼無珠,差點讓一代千門傳人不明不白死在這里,實在罪該萬死。”

雲襄臉上一紅:“晚輩初入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冒犯貴公子,實乃咎由自取。若今日枉死於此,也無顏去見先師,更不敢自稱是千門弟子。”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公子不必自貶。”寇焱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爭強鬥狠雖不是千門中人所長,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本事,天下有誰比得過真正的千門高手?朱元璋可以沒有徐達、常遇春,卻不能沒有劉伯溫;劉邦可以沒有樊噲、英布,卻不能沒有張子房。”

雲襄聽寇焱直呼洪武皇帝大名,毫無半點恭敬,心中一動:“聽前輩語氣,似乎頗含深意?”

寇焱哈哈一笑,意味深長地盯著雲襄:“歷史上翻雲覆雨的英雄人物,從來不乏千門高手。公子既為千門傳人,當明白寇某語中深意。”

雲襄渾身一震,肅然問:“就不知前輩有何資格覬覦九鼎?”

寇焱傲然道:“本門原名拜火,不過寇某更喜歡外人對咱們的稱謂——魔門!寇某忝為魔門之主,統領數十萬教眾,麾下不乏關、張、趙、馬、黃類的忠勇之將,唯缺一諸葛耳。”

雲襄悚然動容。即使從未涉足江湖,也聽雲爺說起過魔門,其勢力遠在少林、武當之上。只是不知為何,它十多年前從江湖銷聲匿跡。雲襄沒有想到,自己竟在這里遇到了魔門之主!聽對方言外之意,顯然存了招攬之心。如今寇焱表明身份,肯定是容不得自己拒絕,應對稍有不當,就會有殺身之禍。雲襄深吸一口氣:“門主如此信得過區區雲襄?”

“寇某不是信你,而是信它。”寇焱將《千門密典》和玉扳指推到雲襄面前,“你年紀輕輕就有千門門主信物,寇某就算心存疑慮也不敢輕視。這密典我方才已看過,它對寇某毫無用處。‘《千門密典》,得之可謀天下’這話,恐怕是指擁有《千門密典》的千門傳人。公子既有千門門主信物,當不會令寇某失望。”

雲襄心知若是投靠寇焱,固然可以借魔門的勢力為自己複仇,但命運恐怕從此就與這天下第一的邪惡勢力糾纏在一起,再難擺脫,不過現在已容不得自己拒絕,想到這雲襄長身而起,對寇焱恭恭敬敬一拜:“晚輩雲襄,願從此追隨門主,一展胸中抱負。”

寇焱對雲襄的拜伏沒有感到意外,只淡然道:“我知你未必出自真心,不過寇某有信心讓你對本門死心塌地。千門高手俱是不甘寂寞之輩,對翻雲覆雨的渴望超過了江山社稷本身。當今世上,也只有魔門能為你提供足夠的籌碼,讓你一展平生所學,與天下英雄一搏高下。不過,你雖然有千門門主信物,但依然要先證明自己。”

“如何證明?”雲襄問。寇焱道:“諸葛孔明未出山前,便以一篇《隆中對》三分天下,天下大勢了然於胸。你至少要替本門辦成一件事,寇某方可以大事相托。”

“什麽事?”雲襄忙問。寇焱沒有直接回答,卻聊起了江湖形勢:“中原武林雖同根同源,卻又各憑實力割據一方,影響和主宰著黑白兩道勢力。比如金陵蘇氏、揚州南宮、巴蜀唐門。尤其是蜀中唐門,借巴蜀的閉塞,經過數百年經營,使巴蜀幾成唐家天下,鐵板一塊水潑不進。本門僻處昆侖,欲圖中原必先擾亂巴蜀,正所謂天下未亂而蜀先亂。公子以為然否?”

“你要我替你對付唐門?”雲襄立刻明白過來。

寇焱笑著搖搖頭:“唐門在巴蜀經營數百年,已根深蒂固,若非萬不得已,不能與之正面為敵。不過唐門畢竟是武林世家,其他方面並不擅長,所以要籠絡各種人才為其效命,比如蜀中巨富葉家,世代商賈,頗擅經營之道,唐門便與之結為兒女親家,使之成為經濟上的一大強援。若能搞垮葉家,就如除去唐門一只臂膀。”

雲襄心知今日之事,已容不得自己不答應,所以毫不遲疑地點頭道:“我會竭盡所能,完成門主心願。”

“我欣賞你這種自信,”寇焱微微一笑,“老夫將在人力、物力上為你提供足夠的支持。不過十八年前老夫與人賭鬥失利,寇某發誓:在對頭有生之年,魔門中人決不再踏足中原半步。所以本門高手不能為你所用,唯一可支持你的,就只有金銀錢財。”

雲襄有些驚訝,正想細問,寇焱已轉開話題道:“不過魔門中人雖不能幫你,但幸好眼前還有更合適的人選。”說完衝門外高喊,“來人!”

一名黑衣漢子應聲而入,寇焱吩咐道:“去將元傑和唐先生叫來。”

不一會兒,錦衣公子和中年文士聯袂而入。寇焱向雲襄介紹道:“這是犬子元傑和唐門叛逆唐功奇,你都已經見過。元傑雖是我兒,卻沒有參加過入門儀式;唐先生乃唐門宗主唐功德親弟,十年前被其兄用卑劣手段搶去繼承權,差點喪命,無奈投靠本門。你們三人都不算魔門中人,由你們三人去巴蜀,老夫也不算失約。唐先生對巴蜀了如指掌,有他助你,定可使你省卻許多麻煩。元傑年少無知,江湖閱歷甚淺,這次隨你前去,是要向公子學習,增加一些江湖閱歷。”

雲襄尚未有所表示,寇元傑已驚叫起來:“他不過是個賭場老千,我一根手指就能將之捏死,爹爹竟要我向他學習?”

“你懷疑為父的眼光?”寇焱一聲冷哼,頓時讓寇元傑閉上了嘴,他接著道,“就這麽定了,我會讓人準備好銀子,你們擇日便可動身去巴蜀。”

“等等!”雲襄突然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望門主能答應。”

“請講。”

“聽說魔門魍魎福地,搜羅有天下武功十之七八,雲襄求門主開恩,能容我自由出入。”

“你未立寸功便提這等要求,是不是有些過分?”寇焱冷冷問。

雲襄笑道:“我要完成門主所托,自然需要多下些工夫。”

寇焱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你想學武?”

雲襄搖頭道:“我想知武。”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好,我答應你!”寇焱讚賞地點點頭,摘下腰間玉佩扔給雲襄,“這是老夫信物,憑之可自由出入魍魎福地。不過我要提醒你,你只能查閱,不能帶出,否則以盜竊論,挖眼斷手。”

“雲襄謹記。”雲襄說著,仔細將玉佩收入了懷中。

“你自己的東西也收起來吧,希望你不會令我失望。”寇焱指指桌上的《千門密典》和玉扳指,叮囑道,“魔門雖然礙於十八年前的賭約不能履足中原,但咱們在中原還有不少朋友,可以為你提供必要的幫助。他們大多有錢有勢,唯一發愁的是如何讓錢變成更多的錢。好好幹,只要你能證明自己的能力,我保證你會有足夠的舞臺施展才能。”

“我不會令門主失望。”雲襄露出自信的微笑。

門外有人稟報:“門主,莊外有人自稱金彪、柯夢蘭,要闖進來找雲公子。”

“那是在下朋友,望寇門主莫要為難他們。”雲襄忙道。

“你的朋友還真有幾分能耐,居然能找到這裡。”寇焱不陰不陽地一笑,“老夫不會跟一般人計較,不過我要提醒你,千門中人實在不該有朋友。”

寇焱離去後,雲襄趕忙收起羊皮冊子和玉扳指,向遠處傳來的高聲呼喝迎上去,總算在門口堵住了要闖進來的金彪和柯夢蘭。

“兄弟你沒事吧?他們為難你沒有?”金彪喜出望外,拉住他問長問短。雲襄來不及與二人細說,只道:“咱們出去再說。”

三人遠離那豪宅後,柯夢蘭關心地問道:“雲大哥,他們究竟是些什麽人?為何這般神秘,連本地的幫會也查不到他們的底細?”

“你們千萬不要再查,”雲襄忙道,“小心惹禍上身,切記切記!”

“你這樣一說,老子反而想惹惹他們。”金彪兩眼一瞪,擼起衣袖返身而回。雲襄一把沒抓住,只得追了上去,可惜腳力趕不上金彪,就見他一腳踢開豪宅大門,徑直闖了進去。雲襄與柯夢蘭忙跟著追進去,就見金彪一臉詫異地由內而出,嘴裡連連高叫:“怪事怪事!轉眼之間這裡就空無一人,甚至連一點生氣都沒有,難道方才咱們遇鬼了不成?”

雲襄環目四顧,只見偌大的宅子靜悄悄了無人聲,在蒙蒙月色下顯得越發寂靜幽深。他不由暗嘆魔門行事果然詭異莫測,一旦被人發現行蹤,偌大的宅子立刻就放棄,僅憑這份迅捷果敢就足以令人感到恐怖。自己將命運與之綁在一起,恐怕今生也難以逃過它的糾纏了。

“雲大哥,咱們快走吧,這裡陰森森令人害怕!”柯夢蘭拉了拉雲襄衣袖,膽怯地躲到他身後。

“好!咱們走!”雲襄牽起柯夢蘭,回頭招呼金彪。三人來到外面長街,金彪忍不住問道:“兄弟,拿到柯老板的報酬後,你有何打算?”

雲襄遙望天邊晦暗殘月:“我要先去昆侖,然後轉道去巴蜀。”

“去巴蜀?”金彪不滿地問,“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你去那裡做什麽?”見雲襄閉口不答,他笑道,“反正老子浪跡天涯,居無定所,就陪你去玩玩。順便跟你學學賭術,好歹總要在賭桌上風光一回。”

“我也去!”柯夢蘭定定地望著雲襄,眼裡滿是希翼。雲襄躲開她熾熱的目光,搖頭道:“此去巴蜀不知有什麽兇險,我不想讓你們冒險。”

“哈!明知我最喜歡冒險,你這樣說豈不是讓我跟定了你?”金彪一把挽住雲襄,不由分說拉起就走。三人一路說笑,漸漸走遠。

街角陰暗處,寇焱與兒子並肩而立,二人遙望著雲襄遠去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夜幕中,寇元傑才突然問:“爹,你真放心用他?”

寇焱淡然一笑:“所以為父才要你和唐功奇盯著他,就算計劃失敗,也不會有多大損失。”

寇元傑神色怔重地點點頭:“不過孩兒還是不明白,爹爹為何要在一個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身上,花費如此大的心血?”

“你難道不知‘千金買馬骨’的典故?”寇焱收回目光望向兒子,“就算他不是為父需要的人才,但千門中卻不乏高手。古往今來,哪一個開國之君能離開千門高手的襄助?”

寇元傑恍然:“爹爹是要借他來向千門中人示好,以招攬真正的人才。”

寇焱頷首道:“千門中人博學多智,最善智計謀略。一個人學得滿腹經天緯地的韜略,若無舞臺施展,豈不是世間最痛苦之事?所以千門高手從來不甘寂寞。他們對於施展才能的渴望超過了自己的生命,只會為沒有對手而痛苦,輸贏其實已不重要。不過為父關注的卻是結果,是江山社稷,所以要借他們的智慧來為自己謀天下。帝王之術也就是用人之術,智力也有窮盡,唯有善於用人,才能讓天下人前赴後繼,源源不斷地供我驅使。”

寇焱又道:“聽說巴蜀葉家祖傳有一部《呂氏商經》,為戰國時秦相呂不韋所著。此經乃呂不韋一生經營之道的總結,被商家奉為圭臬,葉家巨大的財富便是來自於此。如果財富是魚,這部《呂氏商經》就是最好的捕魚技巧。這次巴蜀之行,你可以一事無成,但一定要為我拿到它!”

寇元傑使勁點點頭:“爹爹放心,孩兒決不讓你失望!”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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