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千門 作者:方白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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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opqer 2014-12-13 14:38:56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7 71646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4 17:32
千門之威(六)、領軍

    刀光如電,從帶露珠的花瓣上一掠而過。花瓣微微一顫,如被和風輕輕拂過。一隻停在花瓣上的綠頭蒼蠅受到驚嚇,“嗡”一聲飛起,卻在半空中一裂兩半,直直的落入草叢中。

江浙兩省總兵俞重山緩緩用素巾擦去緬刀上的汙穢,這才平心定氣,還刀入鞘。每日這個時辰他都要聞雞起舞,練一回家傳刀法,很難相信面目粗豪,身材魁梧的他,能將刀法使得這般細膩。

廊下站著貼身的副將張宇然,見他收刀,忙躬身稟報:“總兵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什麽人?”俞重山抹著頭上的汗珠。國字臉上有些不悅,心不在焉地問。身為督領浙江兩省兵馬的掌兵大員,那些削尖腦袋想跟他攀上關系的人實在多不勝數,像蒼蠅一樣討厭,他早已不勝其煩。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將這些人形蒼蠅一個個劈成兩瓣。可惜人不是蒼蠅,所以他只有嚴令部下,任何不相幹的人一概不見,張宇然跟他多年,不會不知道他的脾氣。

“他自稱公子襄。”張宇然忙道。“公子襄?”俞重山一怔,“就是那個妄稱要憑一己之力平息倭患的千門公子襄?”

“正是!”張宇然笑道:“所以屬下不敢自專。才冒昧向大人稟報。”

俞重山啞然失笑:“這個小騙子,騙騙鄉野愚民也就是了,居然敢送上門來?你還楞著幹什麽,直接綁了送杭州府,一頓板子下來,我看他還敢蠱惑人心,騙人錢財。”

張宇然有些遲疑,囁嚅道:“他讓我給大人帶句話,小人不知該不該說。”

“講!婆婆媽媽的幹什麽?”俞重山乃世襲將領,從小受父輩熏陶,說話辦事雷厲風行,最見不得迂腐書生和婆婆媽媽的部下。張宇然追隨多年,知道他的脾氣,忙硬著頭皮道:“他說他是來向大人問罪的,大人若不見他,就是畏罪心虛!”

俞重山十七歲由世襲點檢從軍,從最低級的軍官一步步升到統領兩省兵馬之總兵,自問這二十多年軍旅生涯,一向坦蕩做人,廉潔做官,軍功卓著,這讓他一直引以為傲。今日聽到有人竟敢上門問罪,他哈哈一笑:“那好!我就見他一見,他要說不出老子的罪狀,老子要加問他一條誣陷之罪!”

張宇然如飛而去。俞重山大步來到中軍帳,大馬金刀地往案後一坐,就聽見門外步履聲響,一個青衫如柳的書生被張宇然領了進來。只見他無視大帳兩旁虎視眈眈的狼兵虎衛,對俞重山坦然一禮:“小生雲襄,見過總兵大人。”

俞重山不屑地上下打量他片刻,冷笑道:“你就是那個什麽千門公子襄?聽說你在江湖上搞出不少事,騙過不少人,竟然還敢見本官。不怕本官將你綁了送知府衙門問罪?”

雲襄哈哈笑道:“江湖宵小,自有捕快緝拿,將軍如以虎威捕鼠,只怕會被天下人恥笑為:拒狼無能,捕鼠有功。”

俞重山嘿嘿冷笑道:“如此說來,你自認為是宵小了?既然如此,本官也不管你在江湖上做下的那些雞鳴狗盜的勾當,只想問你,本官何罪之有?你要說不出來個一二三,本官帳下的軍棍,恐怕也不比知府衙門的板子輕松。”

雲襄迎著俞重山虎視眈眈的眼眸,坦然道:“將軍抗倭不力,是罪一!”

“放屁!”俞重山勃然大怒,憤然拍案,“本官自任江浙總兵以來,多次擊潰倭寇侵襲,斃敵數萬,使倭寇不敢在我疆域騷擾,我俞家軍更被百姓譽為虎軍!你竟敢說我抗倭不力?”

雲襄目光如電,與俞重山針鋒相對:“請問將軍,倭寇中最大的東向部,人數過萬,在海上聚嘯來去數載,屢屢騷擾我沿海城鎮,將軍可有殲敵之策?”

俞重山一窒,立刻道:“只要東鄉平野郎敢騷擾我江浙區域,本官定斃之!”

雲襄哈哈一笑:“倭寇不除,騷擾不止,此理人人皆知,將軍上任數載,僅守住治下區域,也敢說抗倭有功?”說著他擡手往虛空一揮,似將數千里海防盡收袖中,“江浙兩省富甲天下,將軍兵精糧足,據此優勢卻不思進取。一味驅狼傷鄰,使倭寇數度深入閩粵諸省腹地,此其罪二!”

俞重山急道:“各地駐軍,皆各有司職,別人守不住,與我何干?”

“請問將軍,閩粵諸省百姓,是不是我大明子民?你身為守邊將領,對他們的安危有沒有責任?”見俞重山一時語塞,雲襄喟然嘆道,“你作為江浙兩省總兵,能保一方百姓平安,有功;你作為與倭寇作戰多年的資深將領,只管自己門前無雪,不管鄰里安危,有罪!”

俞重山瞪著書生黯然良久,最後頹然嘆道:“倭寇擾邊,本官憂心如焚。但職責所在,有些事我即使想管,也無能無力。鄰省有難還可出兵救援,路途太遠也就鞭長莫及。不是本官心胸狹隘只看到江浙兩省,實在是力有未逮。”

雲襄嘆道:“大明數千里海防線,即使再多幾支俞家軍這樣的虎軍,也守不住著萬里海域。若都像將軍這樣固守一隅,倭患永難消除。”

俞重山微微頷首:“主動出擊,以攻代守,固然是兵法要訣。然我水軍方動,倭寇已遠逃數里,竄入鄰省,本官空有虎狼之師,也有勁無處使啊!”

雲襄點頭道:“抵抗倭寇,不能各省分治,應該組成一支機動的鐵軍,作為主動出擊的利劍。一旦發現倭寇蹤跡,不拘地域統屬,千里奔馳,一擊必殺,甚至揮師直指倭寇巢穴,擒敵擒王。以將軍抗倭的職責,應該立刻上書朝廷,請旨組成這樣一支專司剿倭的精銳機動部隊。是為剿倭營。”

“剿倭營?”俞重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公子所言甚是,不過即便有了剿倭營,要想預見倭寇侵襲的地點,予以迎頭痛擊,也是難如登天。”

雲襄淡淡笑道:“將軍只需訓練精銳,上書朝廷請旨組建剿倭營。至於如何聚殲倭寇,本公子自有妙計。”

俞重山打量著雲襄,將信將疑地問道:“公子不過是一個江湖老千,何以知兵?”

雲襄笑道:“兵者,詭道也,與千道不無共通。在我眼裡,倭寇就如押寶的莊家,他將寶壓在我大明數千海防線,由咱們來猜,猜中了留下他們的人頭,猜不中可就苦了百姓。如果老老實實地猜,猜中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不過如果出千,猜中的機率就大大增加。”

“有理有理!”俞重山連連點頭,望向雲襄的目光已與先前完全不同,“若朝廷同意組建剿倭營,我定舉薦公子做個參軍。”

俞重山本以為雲襄定會感恩戴德,畢竟有這樣才華的人,都渴望一個展示的舞臺。誰知他卻輕輕搖頭道:“我從不借他人之手來賭博,我要麽不賭,要賭就要親自上陣。”

“公子的意思是……”

“朝廷若答應組建剿倭營,俞將軍是不二人選。我可以在將軍帳前掛個參軍的虛銜,不過將軍若要用我,就要讓我指揮全軍。”

俞重山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見雲襄一本正經,顯然不是在開玩笑,他不禁仰天大笑:“書生論戰,不過紙上談兵。你既無帶兵經驗,又無半點軍功,甚至連戰場都未上過吧?竟然要我將數千將士的性命、數十萬百姓的安危交到你手中?荒謬!公子襄,你實在太狂妄了!”

面對嘲笑雲襄面不改色,待俞重山漸漸止住笑聲,他才坦然道:“諸葛孔明也是一介書生,也無帶兵打仗經驗,卻能一戰成名,輔佐劉備三分天下;韓信由小卒一步登天,統率漢王全軍,最終也擊敗一代裊雄項羽。雲襄不敢與前輩比肩,但指揮幾千人馬擊敗小小倭寇,雲襄還是有這點信心。”

俞重山本來已收住笑聲,聞言不禁爆出更大的狂笑,邊笑邊擦淚道:“公子襄啊公子襄!你以為你是誰?竟敢自比諸葛武侯和淮陰侯?這種從天而降的兵法大家,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曠世天才,你公子襄何德何能,竟敢與他們相提並論?”

雲襄待俞重山笑夠了,才淡淡道:“在下願與將軍比一比用兵之道。”

俞重山又是一陣大笑:“如何比?如果你要跟我比背兵書,我肯定背不過你。但帶兵打仗,經驗、韜略、威信缺一不可,你除了死記硬背下幾本兵書,這三樣一樣也沒有,如何跟我比?”

雲襄面不改色道:“我知道俞家軍每月都有實戰演練,你我可各指揮一軍一較高下。”

俞重山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雲襄,像看小孩子吹牛一般,臉上滿是寬容的微笑:“俞家軍是我一手訓練出來的虎軍,只聽我的號令,你有何威信指揮他們?”

雲襄沈聲道:“諸葛亮初出茅廬,劉備即登壇拜將封為軍師,對全軍有生殺大權;韓信也是有劉邦授予帥印及尚方寶劍樹立威信。在下不敢要將軍如此隆重,只要將軍借我一件可執行軍法的信物,在下願與將軍在演習場上一較高低。”

俞重山大笑著點點頭:“好!以前每次演習都是咱們自己關門練兵,這回我就陪你玩玩。”說著將腰間的佩刀扔給雲襄,“這是本官佩刀,見刀如見人。我給你一營兵將,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十天後咱們演習場上見。”

俞重山這隨手一扔,力道甚重,將雲襄沖的一個踉蹌,差點沒有接穩。惹得俞重山又張口失笑,轉頭對張宇然吩咐:“你帶雲公子去軍營,我帳下各營由他隨便挑。告訴將士們,雲公子有諸葛亮、韓信之才,要大家萬不可有半點輕視。”說完自覺好笑,又忍不住一陣大笑。

張宇然也笑嘻嘻地對雲襄示意道:“雲公子請跟我來。”

雲襄有些吃力地抱著緬刀,對俞重山一拱手,面不改色地隨張宇然大步出帳。二人來到外面的軍營,張宇然笑道:“下次演習原本是輪到一營和七營,不過你也可以挑其他營,包括拱衛俞將軍的虎賁營在內,你都可以隨意挑選。”

“就一營吧!”雲襄隨口道。張宇然見他對各營似乎不大了解,好意提醒道:“一營雖是俞家軍精銳,能征慣戰,但也是一幫驕兵悍將,恐怕不好指揮。要不要換換?”

“不用,就一營!”雲襄貌似柔弱,卻說一不二。張宇然無奈,只得將他帶到一營駐地,老遠便高叫道:“牛將軍,我給你帶高人來了!”

一個滿面虬髯,面如黑炭的魁梧漢子,赤裸著健碩如牛的上身鑽出營帳,老遠就和張宇然大聲招呼:“好小子,知道老哥哥這裡弄到點好酒,聞著味來了?”突然看到書生打扮的雲襄,他不以為意的掃了一眼,指著雲襄問張宇然,“來從軍的?你知道我最煩書呆子了,還往我這兒帶。老七是儒將,最喜歡文化人,你該送他那兒去。”

張宇然忙笑道:“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一營點檢牛彪牛將軍,這位是雲襄雲公子,你們多親近親近。”

“怎麽,不是來從軍的?”牛彪看出些端倪,忙問,“這是怎麽回事?”

張宇然笑道:“雲公子剛從俞將軍處領了將令,從現在起到演習結束前,一營上下歸他調度指揮,任何人不得抗命。”

牛彪有些驚訝:“我也歸他指揮?”

張宇然肯定地點點頭:“對!你也歸他指揮。”

“為什麽,是朝廷派下來的人?”牛彪滿臉不善地打量著雲襄,一臉疑惑。雲襄不等張宇然開口,沈聲道:“一個合格的將領,只服從命令,從不問為什麽!”

“你的意思是我不合格?”牛彪挑釁地瞪了雲襄一眼,轉問張宇然,“這小子什麽官銜,憑啥要我聽他的?”

雲襄舉起手中緬刀,沈聲道:“一營點檢牛彪聽令!”

牛彪望望一本正經的雲襄,再看看一旁的張宇然,一臉茫然。雲襄見狀突然哈哈大笑:“這就是俞家軍,原來這就是俞家軍,俞重山的命令原來只是放屁!”

牛彪勃然大怒,雙拳緊握,直欲擇人而噬:“你小子敢辱及將軍,老子撕了你!”

雲襄坦然直視牛彪血紅的眼眸,將緬刀舉到他面前:“俞將軍賜我佩刀,告訴我俞家軍上下見刀如見人!可我遇到第一個將領就無視他的佩刀,他的命令不是放屁是什麽?”

二人瞠目對視,各不相讓。如果眼光可以如劍,此刻他們便是在做最激烈的拼鬥。牛彪虎視半晌,見這貌似文弱的書生,眼中毫無半點退縮,他不禁有些氣餒,勉強拱手拜道:“末將見過……”說到這突然忘了對方該如何稱呼,只得將目光轉向一旁的張宇然,張宇然忙小聲提醒:“雲襄,雲公子。”

牛彪草草拱拱手:“見過雲公子。”

雲襄沈聲道:“立刻集合部隊,我要閱軍!”

“現在?”牛彪有些意外,也難怪他感到意外,此時兵卒們剛晨練結束,正在用早飯,此時閱軍實在有些不合情理。張宇然也小心提醒道:“雲公子,此時兵將們正在用餐,是不是等……”

“倭寇來襲,會不會等兵將們先吃完?”雲襄厲聲打斷張宇然的話,轉頭對牛彪道,“下次我不會說第二次,立刻集合部隊!”

牛彪不滿的瞪了雲襄一眼,大聲高叫:“司號手,吹號!”

沈悶的牛角號聲在軍營中回蕩,帶著濃濃的肅殺和戰意,正在用餐的兵將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紛紛丟下碗筷從四面八方趕來,雲襄自號角響起,就開始屈指數數,待牛彪整隊完畢,他方停止。

“請雲公子閱軍。”牛彪整隊完畢,立刻向雲襄示意,公子這稱謂既非軍銜又非官職,頓時引起兵將們的好奇,不過俞家軍紀嚴明,眾兵將心中雖有疑慮,列隊依然嚴整肅靜!

雲襄緩緩走上高臺,俯瞰著臺下三百多名剽悍的漢子,舉起數息的手指高聲道:“從號角響起到列隊完畢,一營三百余人竟用了十八息,這就是號稱俞家軍精銳的一營?我看都是些哀兵痞將!”

見眾兵將臉上都有氣憤和不甘,雲襄冷笑道:“你們別不服氣,知道當年縱橫天下的蒙古鐵騎一個萬人隊,列隊要多少時間?十息!比你們快了差不多一倍!這就是蒙古鐵騎能縱橫天下,你們卻連小小倭寇都對付不了的原因!”

眾兵將臉上都有些驚訝,跟著有人高聲喝問:“請問這話有什麽根據?”

雲襄目視說話的漢子,見他站在前排,看服色像個百夫長,雲襄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轉向牛彪問道:“牛將軍,列隊中未經將令擅自說話者,該受何罰?”

牛彪略一遲疑,訥訥道:“輕則十軍棍,重則五十示眾。”

雲襄冷冷道:“那你還不嚴明軍紀?”牛彪無奈,恨恨瞪了那不爭氣的部下一眼:“來人!拖出去重責十軍棍!”

兩個兵卒勉強架起那百夫長就走,百夫長瞪著雲襄吼道:“姓雲的!老子不怕受刑!你說蒙古萬人隊十息就能集合完畢,有何根據?你要說不出來,老子不服!不服!”

兩個兵卒將那百夫長拖走,他卻還在高聲叫罵。雲襄示意行刑的兵卒停步,然後對那百夫長從容道:“據《蒙古軍紀》記載,萬人隊集合超過十息,遲到者鞭二十;超過十五息,主將加倍受罰;超過二十息,主將斬!你若不信,可查《蒙古軍紀》,若發現本公子有半句不實,我願加倍受罰!”說到這他頓了頓,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斷然揮手,“行刑!”

軍棍擊肉的沈悶聲響,在操場上久久回蕩。眾兵將鴉雀無聲,望向雲襄的目光已有些不同。他們開始發覺,這貌似柔弱、身份不明的書生,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般善良可欺。

雲襄環顧眾兵將,沈聲道:“從即日起,凡集合超過十息者,每息十軍棍!牛將軍!”

“末將在!”牛彪連忙躬身聽令。雲襄淡淡道:“讓把總以上的軍官到帳中議事,其余人等繼續用餐。”

牛彪立刻解散部隊,並讓軍官們到自己帳中聽令。張宇然見雲襄已控制大局,連忙告辭而回,匆匆去向俞重山複命。

聽完張宇然連筆帶劃的講述,俞重山有些驚訝。他方才還在後悔中了公子襄的激將法,冒失地將一營的兵將交給一個從未帶過兵的書生,不知道會鬧出什麽亂子。如今得知那書生已經在號令全營,他摸著頜下的短髯,若有所思地自語道:“這個公子襄,不像是沒帶過兵的人嘛。”

“這姓雲的也太將自己當回事了,”張宇然很有些為同僚憤憤不平,“拿根雞毛就當令箭,居然敢打將軍的部下。”

“老子的佩刀是雞毛啊!”俞重山順手給了張宇然一巴掌,“令行禁止,此乃軍人的基本素質,誰帶兵不都一樣?這一營也是我平日驕縱慣了,讓人治治也好。”說到這他饒有興致地撫著短髯笑了起來,“這個公子襄,我還真是小看了他。”

黃昏時分,雲襄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住處,明珠立刻心痛地迎上來,又是端茶又是送湯又是幫他揉肩。她知道,一個從未習過武的文弱書生要率軍訓練一天,其辛苦可想而知。

筱伯滿是敬佩地隊雲襄豎起拇指:“公子第一天帶兵就能一舉立威,令人嘆服!”

雲襄皺起眉頭:“你看見了?”

筱伯忙笑道:“照公子吩咐,老奴原本是不能跟去的,不過明珠怕你有閃失,所以要老奴暗中保護。”

明珠也道:“這事不能怪筱伯,都是我的主意。那些軍漢一個個都粗鄙不堪,萬一一時衝動傷到公子,可就悔之晚矣!”

“你怎麽能這樣說那些兵將?”雲襄沈下臉來,“大明江山全靠他們在守衛,百姓安寧也靠他們來守護,一有戰事,最先犧牲的是他們,怎可對他們有絲毫不敬?”

明珠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行了行了,我說錯話了,跟你道歉還不行嗎?知道你第一天帶兵,就已經愛兵如子了。”

筱伯笑道:“不過在校場上,公子帶兵可兇得很呢!老奴擔心那些兵將會心生怨恨,訓練時給你使絆還不算什麽,就怕他們暗中報複,公子可就危險了。”

雲襄嘆了口氣:“顧不得這些了。我何嘗不知帶兵要剛柔並濟,恩威皆施,但十天後就要和俞重山在演習中見高低,哪有時間慢慢調教?我只有以俞重山的威信和俞家軍的軍紀立威,而後先嚴後寬,使兵將們十日之內成為真正聽我號令的部下。”

筱伯有些驚訝地望著雲襄:“公子以前從未帶過兵,從哪裡得知這些領兵要訣?”雲襄笑道:“熟讀史書,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當年南宋名將虞允文,采石磯前倉促上陣,以文官之身第一次帶兵,正是用到了先立威,後懷柔之術,短時間內便將一萬多名江淮軍將士收歸麾下,這才有後來青史流芳的采石磯大捷。”

筱伯微微頷首:“我總算知道諸葛亮、韓信、虞允文這些兵法大家是如何來的了。原來紙上談兵,多數人會成為趙括,不過也有少數聰明絕頂的天才,能夠一步登天!我看公子就是這樣的天才。”

雲襄笑著擺擺手:“你別讓我太過自負,那會害死我的。對了,明天我要搬到軍營去住,只有和將士們生活在一起,才能真正成為他們的統帥。”

明珠一聽,立刻吵著要女扮男裝做個隨從,被雲襄好說歹說總算勸住,不過作為交換的條件,雲襄只得答應將筱伯帶去,一來負責保護雲襄安全;二來也負責為明珠傳遞雲襄的近況和消息。

京城靳無雙的書房內,江浙總兵俞重山最新的奏折就擺在他的桌上。他若有所思地敲著桌子,皺眉自語道:“這個俞重山,究竟想幹什麽?”一旁侍立的青衫老者陪笑道:“他是想從沿海駐軍中抽調精銳組成新軍,作為對付倭寇的機動部隊,不受統屬、地域限制,一有倭寇蹤跡就主動出擊,以扭轉對倭寇的被動局面。”

靳無雙嘆道:“我何嘗不知一支獨立的機動兵力,對平息倭患的重要性。但這樣一支不受地域限制的精銳,就如一柄雙刃劍,既可傷人,也可傷己。它一旦坐大,就要威脅地方乃至朝廷的安寧。這個俞重山,還真給我出了個難題。”

青衫老者沈吟道:“聽說組建這支新軍的主意,是來自公子襄的建議。”

“公子襄?”靳無雙一怔,撚著手指上的赤玉扳指沈吟良久,“那就答應他,不過人數上要加以限制,最多不得超過六千人。”

“不超過六千人?”青衫老者有些意外,“光倭寇中最大的一支東鄉部就不止萬人,六千人是不是太少了點?”

“一點不少!”靳無雙笑道,“公子襄既然是雲嘯風的弟子,憑他的才能,以六千對一萬已經綽綽有余。明日就請聖上下旨,答應俞重山的要求,組建新軍剿倭營,人數限制在六千人,就以俞重山為主帥,依舊兼任江浙總兵。”

隆隆的戰鼓在演武場上緩緩響起,使演習多了幾分實戰的氣氛。俞家軍一營和七營已集結完畢,就等主將做演習前的最後動員。

雲襄縱馬從三百多名巍然佇立的彪形男兒面前馳過,最後勒馬停在隊伍前方,對眾兵將大聲道:“我知道自己領兵這十天,你們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心裡對我這書呆子有很多不服。有些人說不定還對我心懷仇恨,想找機會報複。我答應你們,只要你們能在今日的演習中,證明一營是俞家軍精銳,證明我對你們的貶低和羞辱錯了,我可以讓你們痛揍一頓,讓你們泄憤。不過現在,請先用行動來向我證明!”

說完雲襄縱馬回到指揮臺上,遙聽評判席那邊的鼓聲突然停止,那是演習開始的信號。他對一旁侍立的牛彪點點頭:“擂鼓!”前進的鼓點隆隆響起,聲聲催人奮進。一營三百多名將士邁著整齊的步伐,開始向對手緩緩逼近。他們手中的兵刃雖然已換成了演習專用的竹刀木槍,可依然透出森森殺氣。

七營的隊形在行進中突變,分成左右兩軍,呈鉗形陣向一營兩翼包抄過來。雲襄見狀,對牛彪打了個手勢,牛彪令旗一揮,鼓聲頓時一急,一營應聲分為兩隊,迎向對手。眼看對方已不足百步距離,七營隊形再次突變,由鉗形陣合為箭形陣,如一支利劍直切一營的心臟。於此同時,七營的兵將們已吶喊著發足狂奔,向對手發起了沖鋒。

俯瞰戰場的評判臺上,俞重山看得連連點頭,對身旁的將領講解道:“這七營點檢張文龍還真是個將才,短短三百步距離,七營兩次變陣,隊伍絲毫不亂,可見七營平日戰術素養。”一個參軍笑道:“他這變來變去的,除了好看,有啥意思?”

“這意思可大了!”俞重山一說到兵法,頓時興致勃勃,“他就像武林高手與人對敵,先出一招試探,看你如何應付,待看清對手虛實和強弱,再尋隙出擊。這說起來簡單,但要將陣形隨心所欲變來變去,平日不知要下多大的工夫。如果將陣形比作劍手的劍招,你出招變招比別人快一點,高下勝負就立分。張文龍現以鉗陣形讓一營兵力散開,再在最後關頭變為箭陣形突擊,這就像劍客發現對手的破綻後,突然一擊擊殺。這最後一擊的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現在一營要變陣已經遲了,我倒真想看看那姓雲的如何應付?”

俞重山雖然自重身份,不屑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書生比試,但對這一戰還是極為看重。他雖在評判臺觀戰,但心中已將自己投入到戰場,想象著自己率領七營發起最後衝鋒的情形。

一營的鼓聲突然停了,突兀得令人詫異。七營的戰鼓頓時氣勢更盛,七營兵將越發鬥志昂揚,吶喊聲鋪天蓋地,立刻將對手的氣勢完全壓制。

鼓聲一停,一營的吶喊突然停止,跟著隊形立散,尚未與對手交鋒,三百多兵將就紛紛四下逃散,不成隊形,不戰自潰!“一營輸了!”俞重山身邊的參軍興奮地叫起來,正要讓傳令兵中止演習,俞重山忙擡手阻止:“等等!一營未損一兵一卒,怎麽算輸?”

一營一散,七營氣勢如虹的突擊和衝鋒,一下子失去了攻擊的目標,就如劍手必殺的一劍刺在了空處,其難受可想而知。七營的兵將不由停下腳步,停止吶喊,但依舊保持著完整的隊形。只見一營的兵勇散在四方,對他們大聲嘲笑叫罵。

七營的兵將氣得兩眼冒火,但恪於戰術紀律,不能散開陣形去追打一營那些王八蛋。如果保持陣形去追那些散兵,就像用拳頭打蚊子,一點用沒有。單兵的逃逸速度,肯定比一支隊伍的追擊速度要快得多。

評判臺上,眾將你看我我看你,議論紛紛:“怎麽回事?一營在搞什麽玄虛?”也有將領拍案大罵:“胡鬧,真是胡鬧!好好一場演習,讓那姓雲的家夥給攪黃了。”只有俞重山嚴肅地望著演習場,見眾將都將目光望向自己,他澀聲道:“這是倭寇的戰法,七營恐怕要糟。”

話音剛落,七營的鼓聲突變,跟著就見七營散開隊形,向一營的兵將追殺過去。顯然七營主將已憋不住,下令兵將們自由出擊。就在這時,突聽一營鼓聲乍起,震得人熱血沸騰。跟著就見那些原本遊兵散勇般的一營兵將,以快得令人咋舌的速度,集合成數十支小隊,將分散開來的七營兵將打得落荒而逃。七營主將看見場中情形,連忙擂鼓集合隊伍,可集結速度比一營將士慢得太多,根本無法扭轉戰局。跟著又聽一營鼓聲突變,那數十支分散的小隊,片刻間就集合成三支百人隊,向七營的戰場主將發起了反衝鋒。

七營隊形已散,僅有中軍一個百人隊還保持著防禦陣形,怎敵得過三支百人隊的強大衝擊,轉眼間便被衝亂陣形,指揮戰場的將領雖然悍勇,卻依舊被七營兵將生擒活捉。一營將士們押著擒獲的七營戰場主將,也就是七營的副點檢來到評判臺前,那副點檢對俞重山高聲叫道:“一營違反演習規則,老子不服!”

此時七營的主將趙文虎也縱馬來到評判臺前,俞重山望著面前這劍眉朗目、儒雅沈定的愛將問道:“趙文虎,你服不服?”

趙文虎翻身下馬,拱手拜道:“七營戰場主將被擒,兵將損失慘重,輸得心服口服。”在一營兵將的歡呼聲中,雲襄捧著俞重山的佩刀來到評判臺前,將佩刀交給俞重山的愛將,對俞重山拱手道:“十日之期已到,小生交還俞將軍佩刀。”俞重山點點頭,接過副將遞過來的佩刀,高聲宣佈:“今日演習,一營大獲全勝!”

一營將士爆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興奮地向雲襄湧來。筱伯想起雲襄演習前的承諾,正要挺身保護,可三百多將士潮水般湧來,怎容得他阻攔?只見眾兵將不由分說,七手八腳將雲襄抓起來,高高拋向空中,又穩穩接住,跟著再拋,再接……人人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興奮和喜悅。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化解了這十日來的憤懣和仇怨,他們現在對雲襄的不滿和仇恨早已煙消雲散,只剩下由衷的敬服。

牛彪擠入人叢,伸手將雲襄接住,然後穩穩放下,跟著倒頭便拜:“雲公子,我牛彪以前多有冒犯,請公子恕罪!”雲襄連忙扶起牛彪:“牛將軍請起,是你平日帶出了一幫精兵強將,才有今日之大勝。”

牛彪連連擺手:“咱們跟七營交手多次,通常都是難分勝負,像這回生擒對手主將的大勝,以前從未有過,可見雲公子用兵,比我老牛高了不是一點半點。”

雲襄正待謙虛,就見七營主將趙文虎擠了過來,仔細打量了雲襄片刻,冷冷道:“雲公子用兵如神,有機會末將還想跟你再比高低。”

“老七,你恐怕沒那個機會了!”牛彪哈哈大笑,“以雲公子之才,指揮一個營實在是大材小用。俞將軍知人善用,定不會再讓雲公子指揮區區一營兵將。”

說話間就見俞重山的副將張宇然縱馬過來,對雲襄抱拳道:“雲公子,俞將軍有請!”

雲襄忙隨張宇然來到中軍大帳,就見俞重山獨坐帳中。見到雲襄進來,俞重山立刻起身相迎。不等雲襄見禮,他已拱手拜道:“雲公子果有領兵之才,俞某先前多有輕慢,還請公子見諒。”

雲襄連忙還拜道:“俞將軍不必客氣。”

二人見禮畢,分賓主坐下。俞重山將案上一份奏折遞給雲襄,半喜半憂地嘆道:“俞某上奏朝廷的奏折已有回複,聖上已同意組建剿倭營,不過人數卻限定在六千人。”

“六千人?”雲襄皺起眉頭,沈吟道,“六千人雖有些少,不過若兵精將猛,再善加使用,也差不多夠用了。”

“夠用?”俞重山苦笑著搖了搖頭,“倭寇皆是亡命悍勇之徒,單兵戰鬥力遠在我大明兵勇之上。雖然我可以隨意挑選沿海諸省精兵強將,組成精銳剿倭營,卻也未必能在一對一的情況下戰勝倭寇。而倭寇光東鄉平野郎一支,就有萬人之眾,要想殲滅,談何容易?”

雲襄從容道:“倭寇雖有單兵之勇,但終究是海盜,戰場上的紀律性以及戰術素養,不如大明兵將。咱們抓住這個弱點,未嘗不可一戰。”

俞重山微微頷首,目視雲襄嘆道:“公子深知用兵之道,確實是難得的人才。俞某既然受命組建剿倭營,公子當是我帳下第一高參。”

雲襄淡然一笑,起身拱手一拜:“多謝將軍美意,只是雲某無法領受,告辭!”見雲襄要走,俞重山連忙起身阻攔:“公子請留步!你若想親自領兵,我可以舉薦你做個千戶,統率三個營一千二百人,如何?”

雲襄回頭對俞重山冷笑道:“俞大人既已忘了當初的承諾,雲襄還有何話說?唯有告辭!”

俞重山沈下臉來:“公子襄!你雖統領一營在演武場上大獲全勝,但指揮一個營三百余人和指揮整個剿倭營六千人完全不同,我豈能輕率地將六千將士的性命都交給你?再說你也並未擊敗過本將軍,我這也不算毀約。”

雲襄哈哈一笑,望著俞重山坦然道:“只要將軍能給雲某一個機會,雲某倒也有心試試。”面對這樣的挑釁,俞重山涵養再好也氣得滿臉通紅,雙目圓睜,直視著雲襄沈聲道:“好!我就給你這個機會!剿倭營一個月後組建完備,之後咱們各領一個水軍營和兩個步兵營,在海防線上一較高低。如果你能贏我,我就將剿倭營的指揮權讓給你!”

“一言為定!”雲襄伸出右手,與俞重山擊掌盟誓。一個前所未有的約定,就這樣在談笑間敲定。回到住處,筱伯聽雲襄將他與俞重山的約定說了一遍,他頓時急得連連搓手:“指揮一個營和指揮三個營,方法完全不同,何況公子還從未見過海戰,如何指揮水軍?而俞重山身經百戰,有勇有謀,更兼手下將士人人效命,公子如何能贏?”

雲襄自信道:“諸葛亮、韓信、孫臏等千門前輩,以前也從未領過兵打過仗,卻一出山就能領兵獲勝,扭轉戰局,可見紙上談兵、空口論戰也未必就一無是處。我雖不敢與這些千門前輩相提並論,但總要試試才能甘心。不過我不敢拿兵將們的性命去試手,所以要激俞重山與我在演習中較技,這既是要在軍中立威,也是對自己領兵能力的一次檢驗。如果我勝不了俞重山,就算俞重山將剿倭營交給我指揮,我也不敢拿將士們的性命去冒險。只有勝過俞重山,我才能真正樹立起指揮全軍的信心。所以這次演習,對我來說是一次必不可少的考驗。”

筱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雲襄的決定不再勸阻,只問道:“公子需要老奴做什麽?”

雲襄鋪開紙墨筆硯,匆匆寫下一些書名單子,然後將單子交給筱伯,“你速去將這些書都買回來,我要看看前人如何訓練和指揮水軍。從現在起到正式演習,還有一個月時間,但願還來得及。”

朔風如刀,刮在臉上聲痛,也刮起了漫天塵土,令人雙目難睜。不過舒亞男已顧不得這些,她不住地揚鞭催馬,朝著東南方向,一往無前!看他縱馬疾馳的速度,完全不惜馬力。逃離瓦刺大帳已經三天,大草原上已看不到瓦刺人的營帳,可她依舊不敢稍停,只想著再快一點!

在她身後的地平線盡頭,有匹孤騎一直遠遠的追著她。雖然看不清那騎手的模樣甚至衣衫打扮,她卻知道那人是誰。第一次見到朗多身邊哪個隨從,她就覺得那是一隻狼,不過又比狼多了幾分狗性,所以對朗多這個主子忠心不貳。

眼見坐騎已累得口吐白沫,舒亞男不得已勒馬停下來。回頭看看漸漸迫近的巴哲,她在心中對自己說:“這樣逃下去不是辦法,得想法除掉這個討厭的尾巴!”

前方不遠有一片樹林,這在草原上比較少見。舒亞男驅馬來到林中,打量著郁郁蔥蔥的樹木,嘴角泛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巴哲遙遙看著舒亞男進了樹林,身影被林木完全遮蔽,不過他並不擔心她能逃過自己的追蹤。他天生有個好鼻子,他能靠著鼻子找到狐貍的洞穴,何況是個比狐貍笨得多的女人。

樹林在望,空氣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漸漸濃烈起來。巴哲放慢馬速,使勁扇動著鼻翼,慢慢驅馬進入了林中。循這那一點微不可察的體香,也像獵犬般跟蹤而至。進入樹林深處,就見林木掩映的灌木叢中,露出了一角衣袍。巴哲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冷笑,從馬鞍上一躍而起,向灌木叢中撲去。這世上能逃過他這一撲的獵物,實在少之又少。

巴哲一聲長笑:“給我出來吧!”同時手上用力,把衣袍一把扯了過來。幾乎同時,深厚有風聲傳來,速度極快,完全不亞與頂尖高手暗處致命的伏擊。巴哲大驚,忙拔刀回身招架,就見一條兒臂粗的枝條從樹幹上彈了過來,巴哲來不及躲閃,只得硬著頭皮舉刀相迎。刀枝相碰,一股大力從枝條上傳來,頓時將他擊得飛了出去,刀也被震飛。

身子剛一落地,巴哲正待翻身而起,誰知底墑的枯葉荒草中,突然彈起一個繩套,將他的雙腳穩穩套住,跟著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憑空飛起,倒吊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半空中。

“混蛋!臭女人!快放我下來!”巴哲破口大罵,就見舒亞男從容不迫地從樹後出來,對他冷冷道:“再跟著我,下次定不會這樣就饒了你!”說著牽起巴哲的坐騎,慢慢出林而去。

“站住!別走!放我下來!”巴哲邊大叫邊掙紮,他沒想到這個貌似柔弱的女人,竟有如此心機,會巧妙地利用樹枝的彈力做成陷阱;他更恨自己,竟然被一個簡單的機關算計。

拔出靴子中的匕首,巴哲總算割斷吊著自己的繩索,落下地來。他顧不得身上的傷勢,立刻追了出去。只見樹林外,舒亞男騎著自己的馬,牽著巴哲的戰馬,徐徐向東南方向馳去,巴哲對著她的背影氣急敗壞地大叫:“我一定要殺了你!我一定要你加倍付出代價!”

..............

旭日初離海面,給翻滾不息的大海抹上了一層金黃。在海風獵獵的沙灘上,兩個步戰營、一個水軍營一千多名官兵,如雕塑般肅穆而立,等待著演習前的最後訓話。

雲襄登上點將臺,俯瞰著臺下這一千多名俞家軍兵將,縱聲道:“相信大家都已知道,這次咱們的對手是俞將軍。我知道俞將軍在諸位心中的地位,但是,如果你們因此就心存畏懼或容讓之心,那就是在侮辱俞將軍。每一個真正的英雄,都希望在戰場上用實力來證明自己,而不是靠對手施舍勝利。所以,如果你們尊重俞將軍,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十二分的勇氣,向他證明,你們無愧於他的教誨和訓練。”

雲襄的目光徐徐掃過一千多男兒,最後落到前排一營點檢牛彪身上,他突然放聲高呼:“勇士安在?”

牛彪一楞,立刻領悟,縱聲答道:“我在!”

雲襄再呼:“勇士安在?”一營將士隨著牛彪齊聲高呼:“我在!”

雲襄目視全場,拔劍再問:“勇士安在?”“我在!”一千多名將士紛紛拔出兵刃,舉刀齊呼。雲襄舉劍遙指海上俞重山的艦船,高聲喝問:“倭寇就在海上,可有勇士與我共擊之?”

“有!”一千多名水步軍戰士齊聲答應,聲浪蓋過了大海的波濤。雲襄舉劍一揮:“登船!”

海上波濤洶湧,戰艦起伏不定。雲襄立於艦首,遙望前方一字排開的戰艦,木然無語。他身後立著水軍營點檢張龍和步軍營點檢牛彪、趙文虎,三人都在等著他佈置戰術。雖然雲襄已在陸戰中證明了自己的用兵能力,但這次是在海上指揮十余艘戰船上千名水、步兵將聯合作戰,且對手又是身經百戰、水陸皆能的俞重山,三將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不敢想勝,只求別輸得太難看,受俞將軍責罰。

“大戰在即,三位有什麽高見?”雲襄收回目光,回頭問道。見三將面面相覷、無言以對,他不禁笑道:“怎麽?對手是俞重山,你們就束手無策了?”三將沈吟片刻,面白無鬚的張龍拱手道:“俞將軍這次排出了雁行陣,按兵法咱們或以雁行陣相抗,或以長蛇陣突擊。不過俞將軍用兵多變,還看不出他有什麽後續手段,所以末將不敢拿主意。”

雲襄將目光轉向牛彪,他立刻道:“我最煩這變來變去的玩意兒,依我說咱們直接將船靠過去,用鐵錨勾住敵船,像倭寇那樣用繩索從桅桿上蕩到敵船上,直接搶船!”

雲襄笑著點點頭,將目光轉向趙文虎。只見這面目儒雅的年輕點檢沈吟良久,方緩緩道:“以俞將軍在軍中的威信和戰場指揮經驗,正面對敵咱們必敗無疑。”

雲襄讚許地點點頭,用目光鼓勵趙文虎說下去。經過這一個月的訓練,他不僅在軍中立下威信,還摸清了手下幾名將領的性格稟性。張龍雖諳熟海戰,但一向沒什麽個人主意,只是個習慣聽令而行的營官;牛彪和他的一營,勇猛有余而智謀不足,是衝鋒陷陣的好手,但不是運籌帷幄的良將;只有沈默寡言的趙文虎,頗有心計謀略,所以雲襄最想聽聽他的意見。

得到雲襄的鼓勵,趙文虎沈吟道:“俞將軍用兵,向來沈穩謹慎,末將也沒有好的破敵方略。唯今之計,只有一個字——拖!”

“拖?”雲襄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拖到什麽時候?”趙文虎擡頭看看天色:“至少也要拖到日落之後,天色一晚,海上一片朦朧,而水軍夜戰訓練不是很多。這樣一來,可以抵消對手大部分優勢。”

“老七,你這不是玩賴嗎?”牛彪滿臉不屑地嚷嚷起來,“咱們這次演習,就是要訓練水軍和步兵聯合作戰的能力,又不是真的打仗。你拖到天黑,所有海上戰術都用不上,還訓什麽練?”

“不然!”雲襄沈聲道,“演習即實戰,不能為演習而演習。倭寇最擅長夜戰和偷襲,咱們這回就學學倭寇,先拖到天黑,再尋隙而動。”見三將不再有異議,他回頭對傳令兵道:“號令船隊,掉頭向南,先後退二十里。”

傳令兵立刻登上桅桿,用旗語向船隊法令。片刻後,十幾艘戰船在逆風中緩緩掉頭,向後退卻。

十里外的戰船上,負責了望的哨兵在桅桿上高聲稟報:“敵船掉頭了!”副將張宇然疑惑地嘟囔道:“這個公子襄,不戰即退,在搞什麽鬼?”

俞重山笑道:“這小子,將演習當實戰了,又來倭寇那一套。”說著他看看風向,又看看天色,對傳令兵道:“傳令船隊停船,原地待命。另派小艇跟蹤敵船,隨時回報。”

張宇然有些不解地問:“咱們為何不追?”俞重山搖頭道:“現在風向不合適,就算要追也追不上。不過今晚風向要變,到時候我看那小子還怎麽逃!嘿嘿,想跟我玩夜戰,這小子還嫩了點。”

天色漸漸晚了下來,在艙中蒙頭大睡的雲襄終於開門出來,不領會幾個將領焦急的目光,徑直來到船舷邊一個老漁民的身旁,問道:“孟老伯,你看今晚的天氣、風向會有怎樣的變化?”

孟老伯是雲襄特意請到戰船的老漁民,在海上討了大半輩子生活,與他同時在海上討生活的老夥伴,大多已葬身海底,只有他頑強地活力下來。這除了運氣,更多的是他對海上的天氣變化,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經驗和直覺。雲襄雖然對海上氣象知之甚少,但他深知知人善用的道理,所以特地以最隆重的禮節,將孟老伯這個海上活神仙給請上船來。

“公子請看!”孟老伯手搭涼棚,遙指海平線盡頭,“海上除了低飛的海燕,再也看不到任何海鳥,今夜海上必起風浪,時間大概在丑時。”

“風力和風向會怎樣?”雲襄忙問。孟老伯看看天上的烏雲,沈吟道:“風向由東及南,風力不好說,不過總要在海上掀起三人多高的大浪。”雲襄點點頭,對焦急等在身後的幾個將領招招手:“都到中艙議事。”

巨大的海圖鋪在中艙桌上,雲襄指著海圖道:“今夜有由東到南的大風,咱們的對手也在等著這股大風,好乘風追上咱們的船隊,咱們就給他這個機會。”說著他指向海圖上一處海灣,“這個小海灣我曾去看過,在風浪襲來時,是一處避風的良港。咱們將船駛到這裡,以俞重山用兵的謹慎,必定不敢輕易追入,定會守在港口先探虛實。這時咱們便在海灣中安心休整以逸待勞。等他們吃不住海上風浪避入海灣時,咱們再發起攻擊。”趙文虎看著海圖沈吟良久,自語道:“就算是這樣,咱們也還是沒有必勝的把握。”

雲襄笑道:“趙將軍勿需擔心,除了以逸待勞,咱們還有最後一招,沈船!”“沈船!”幾個將領都是一驚。雲襄解釋道:“當然不是真沈。咱們只需將三艘大船用鐵索相連,然後攔在海灣入口,用信號燈告訴俞重山這三艘船咱們主動沈掉,他的整個水軍就被困在這海灣中了。我問過漁民,這海灣入口狹窄,三艘沈船足以堵死航道。”

張龍疑惑地撓撓頭:“這次演習,好像沒有沈船這個戰術。”

“要把演習當實戰,實戰中,任何戰術都可以用到。”雲襄話音剛落,趙文虎就點頭道:“不錯,這是唯一困住俞將軍的辦法。不過就算是這樣,咱們最多也只是打個平手啊。”

雲襄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如果咱們所有部隊均在海灣中,自然是平手,但如果咱們兩個步兵營事先登岸,並在地勢險要處埋伏下來。這一戰就能分出勝負了。”

牛彪與張龍面面相覷,並未真正理解雲襄的意思。只有趙文虎恍然大悟,擊掌讚道:“高明!在夜幕降臨時,咱們先將兩營步兵偷運到海灣埋伏,然後再將水軍作為誘餌,引俞將軍進入海灣,最後沈掉戰船堵住海灣出口。此時我兩營步兵已完全占據險要地形,俞將軍的船隊進退不得,自然就是輸了。”

雲襄搖頭道:“作為演習來說,咱們做到這一步,戰術上算是成功了。但真正實戰之前,對手可以棄船登岸,集中力量突擊一點,咱們僅兩個營的兵力,是困不死他們的。”

趙文虎笑道:“公子過謙了,如果對手是倭寇,咱們做到這一點,就已經算是大獲全勝。”

雲襄見牛彪與張龍臉上閃過恍然大悟的喜色,顯然已領悟到自己的意圖,便道:“眾將聽令!”

“末將在!”三人立刻垂手而立。雲襄拿起令簽,道:“夜幕降臨時,水軍先將兩個步兵營送到海灣埋伏,在風浪起時佯裝迂回襲擊敵軍側翼,在敵船隊發現迎擊時順風後撤,將戰船駛入海灣。待對手船隊進入海灣避風時,再沈掉三艘大船,然後棄船登岸。做到這點,就是首功!”

張龍接過令簽,拱手道:“末將遵命!”

雲襄再拿起令簽對牛彪和趙文虎道:“你二人率軍在地勢險要處埋伏,並在陣地前點上篝火作為疑兵,若敵軍棄船登岸,便全力出擊。”

牛彪接過令簽,有些疑惑地問:“咱們若再地勢險要處埋伏,就該在開闊處點上篝火作為疑兵啊。在自己的陣地前點上篝火,豈不是暴露了咱們的埋伏?”

雲襄解釋道:“海灣礁岸地勢開闊,僅憑兩個營的兵力無法兼顧,所以只能有所取捨。在地勢險要的埋伏點燃起篝火,會顯得開闊處越加黑暗。對手不知虛實,棄暗就明是人之常情,飛蛾撲火也正是這個道理。我研究過俞將軍過去的戰例,十之八九他會在燃起篝火的明亮處登陸。”

牛彪將信將疑地自語道:“在自己埋伏的地點點起篝火,這埋伏豈不完全暴露在對手面前。如此一來這埋伏還有何隱蔽的意義?老牛真是不懂,不過雲公子的用兵老牛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回自然也會依令而行。”說著手執令簽拱手出門,沒有半點猶豫。

待三將離去後,艙中就剩下雲襄與筱伯,一下子靜得有些瘆人。遲疑良久,筱伯小聲問:“這一戰,公子有把握麽?”

“沒有。”雲襄淡淡道,“我就像個老千,精心佈下了一個局,我只能將這個局佈得盡量完美,卻不敢肯定別人會上當。不過我研究過俞重山的用兵習慣,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多半會上當。”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4 17:49
千門之威(七)、初戰

    紅日早已沈入大海,海上一片朦朧,還好月色甚明,照得海上一片銀亮。蒙蒙月色下,海風凜冽,卷起浪花朵朵。俞重山將手探出窗外試試風向,喃喃自語道:“風向終於變了。”

“報!”傳令兵突然在艙門外高呼,“偵查小艇上發回信號,敵軍船隊在二十里外聚集,正逆風向我側翼移動。”

俞重山聞言啞然失笑:“書生畢竟是書生,再精通兵法,也還是紙上談兵,千算萬算,恐怕就沒算到今晚的風浪吧?逆風迂回襲擊我側翼,這不是找死?”張宇然也笑道:“咱們只需以逸待勞,就能大獲全勝。”

“不然!”俞重山微微搖頭,“公子襄畢竟機智多謀,聰明絕頂,一旦發現失策,肯定會立刻改正。咱們不能給他任何改正的機會。”說到這他陡然提高了聲音,“傳令下去,船隊升起風帆,向東南方向全速前進,直擊敵軍主將戰船!”

“嗚嗚”的牛角號在甲板上悠然回蕩,水兵們忙而不亂地升起了風帆。桅桿上的旗兵用燈籠向夥伴發出信號,十幾支戰船立刻揚帆啟航,向黑暗中的對手駛去。

“報!敵船掉頭逃了!”瞭望的哨兵突然在桅桿上高呼。俞重山聞言一聲輕哼:“這個公子襄,反應倒快。現在敵船離咱們還有多遠?”

“大約三里開外!”哨兵答道。俞重山一聲冷哼:“追上去,這個距離,他已逃不脫咱們的追擊。”

風浪漸大,卷得風帆獵獵作響。十幾支戰船如離弦之箭,直射海上的對手。蒙蒙海面上,漸漸能看到對手船隊那黑黢黢的影子,像十幾隻海上怪獸,在獵人的追擊下張皇逃竄。

“報!敵船逃入了海灣!”哨兵的稟報令俞重山心中一動,連忙高聲下令:“減速!在海灣外拋錨停下!”

“怎麽不追了?”副將張宇然疑惑地問。俞重山沈聲道:“公子襄雖不是出身軍旅,但領兵之能有目共睹,不應該這麽容易就亂了陣腳。他既然逃入海灣絕地,咱們只需守住海灣入口,天亮後他所有安排計謀,就都一無所施。”

戰船在海上停了下來,像十幾隻追獵的狼犬,靜靜地臥在獵物的洞穴之外,等著天亮後再發出致命一擊。海灣中,雲襄也在靜靜等待。看看東方漸漸泛起的一絲魚肚白,筱伯小聲問:“如果俞重山不追進來,那會怎樣?”

雲襄苦笑道:“如果天亮前俞重山還不追入這海灣,咱們就輸定了。現在咱們只有祈求上蒼,讓海上的風浪大點,再大點,將他逼進來。”

一旁的漁民孟老伯笑著安慰道:“雲公子放心,依老朽多年海上討生活的經驗,今晚的風浪小不了!”

雲襄心中稍安,欣然道:“那可就要感謝上蒼相助了!”

海灣裡風平浪靜,海灣外已是巨浪滔天。俞重山如孤巖般穩穩立在船首,木然看著水軍在風浪中操持。一名水軍將領跌跌撞撞地靠過來,高聲請示道:“將軍!風浪太大,咱們是不是靠岸避一避?”

副將張宇然也道:“是啊!再等下去,說不定戰船會受損。”

俞重山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是演習不是實戰,如果演習中戰船受損,那就太不值得了。不過要他就這麽放棄被逼入絕地的對手離開,卻又心有不甘。他沈吟良久,終於決定冒一回險。

“令船隊駛入海灣,與敵軍決戰。”俞重山一聲令下,十幾支戰船猶如得到命令的獵犬,立刻向海灣中撲去。

“來了!”看到十幾支戰船全速駛入海灣,張龍也興奮起來,一邊用信號燈指示三艘大船插入海灣入口,一邊命令水軍向敵軍發起進攻,以引開敵軍注意。

海灣中風浪小了許多,但隆隆的戰鼓令人精神不敢有絲毫松懈。俞重山一面令前鋒迎敵,一面指揮後軍保護好自己的退路。此時卻見敵軍三艘大船完全無視自身安危,從側翼直撲海灣入口,俞重山眺望著那三艘大船,自語道:“這個公子襄,白白犧牲三艘大船,想幹什麽?”

火炮聲隆隆響起,火光像閃電般在海面上倏然明滅。雖然火炮都沒裝彈丸,但激烈程度跟真正的海戰沒有多大差別。有負責裁決的將領在遠離戰場的船上記錄雙方發射的炮火,及發炮的距離遠近和角度,以確定哪些戰船應該算被擊沈而退出演習。

俞重山正要下令先擊沈插入自己船隊後方的那三艘敵船,突聽桅桿上的哨兵高叫:“三艘敵船向我們發出信號,他們已鑿船自沈。”

“鑿船自沈?”俞重山一驚,立刻就明白了雲襄的意圖,“停!”俞重山一聲令下,火炮頓時停止發射,海灣中立刻靜了下來,只見敵水軍戰船已大部靠岸。俞重山打量著三艘戰船停泊的位置,嘆道:“咱們全都被困在這海灣中了。”張宇然道:“演習中哪有這個戰術,不用管他。”

“演習中沒有,實戰中卻有。”俞重山沈聲道,“咱們要以實戰的思想來演習,這樣才能達到演習的效果。現在咱們退路被堵,不過兵員戰船都沒有多大損失,還算不得輸。公子襄為了將咱們引入這絕地,把自己的水軍也賠了進去,也沒有占到便宜。”

話音剛落,就見岸邊礁石上飛來幾支帶著火焰的飛箭,落在甲板上後立刻就被兵卒踏滅。俞重山面色凝重起來,他知道這是公子襄在問他,如果遭到火箭襲擊,他該怎麽應付?實戰中火箭肯定密如飛蝗,絕不會輕易就被撲滅。“棄船!登岸!”俞重山無奈下令,他知道雲襄的步兵已占據有利地形,但遭到火箭襲擊,除了棄船登岸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從哪裡上岸?”張宇然忙問。俞重山放眼望去,就見四周礁石都有篝火亮起,只有開闊的沙灘上黑黢黢不見任何光亮。他沈吟良久,最後下令:“從火光最盛的礁石處登岸。”

十幾艘戰船先後靠岸,一千多名兵卒紛紛棄船登岸。就在這時,只聽一聲號炮響起,埋伏在險要處的一營和七營步卒齊齊現出了身形,盡皆彎弓搭箭,引而不發。俞重山見狀一聲長嘆,轉頭對副將吩咐:“中止演習,公子襄贏了。”

中止演習的信號燈在戰船桅桿上漸漸升起,岸上埋伏的步卒齊聲歡呼,從藏身處出來。只見雲襄青衫飄飄走在最前方,對俞重山拱手遙拜。俞重山快步迎上前去,拱手拜道:“公子知兵善用,胸中韜略非俞某可比,在下輸得心服口服。”

雲襄忙拉過身後的趙文虎,笑道:“俞將軍過謙了,這一戰我有熟悉將軍用兵的幹將相助,又精研將軍過去的用兵習慣,才針對性地做了這些佈置,占了你明我暗的便宜。不過即便如此,以將軍之能,誤入重圍之際要趁夜突圍也非難事,所以這一戰只能算平手,在下不敢稱勝。”

俞重山對趙文虎點點頭,執起雲襄的手嘆道:“公子不必自謙。我將委你剿倭營的全權指揮調度之權,在下只負監督、訓練、參謀之責。相信以公子之能,定不會令本將軍失望。”

雲襄拜倒在地:“多謝將軍信任,在下將竭盡所能,平息百年倭患,保百姓平安。”俞重山連忙扶起雲襄,解釋道:“可惜朝廷制度,軍權不能私相授受,所以公子的一切命令,將由本將軍代為傳達,請公子理解。”

雲襄點頭道:“雲襄唯有借將軍之威信,才能號令全軍。也只有倚仗將軍完全的信任,才能無所掣肘地指揮剿倭營。能遇到將軍這等知人善用、禮賢下士的伯樂,是雲襄畢生之大幸。”

俞重山哈哈一笑,挽起雲襄的手遙望茫茫大海,昂然道:“公子天縱奇才,不遜那武侯與韓信。就讓咱們文武聯手,平息這百年倭患!”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巴哲猶如一隻獨狼,正循著蘇亞男逃離的方向苦苦追蹤。雖然沒有坐騎,他依然沒有放棄。他就像一隻忠實的獵犬,對主人的命令都不折不扣地執行。

前方出現了幾個放牧的漢子,趕著馬群在草原上嬉戲,有人看到獨步而來的巴哲,遠遠就在招呼:“喂!兄弟!要不要幫忙?”

“你們可看到一個單身女人,從這裡過去?”巴哲一邊問,一邊打量著馬群中的駿馬。一個牧人往東南方向一指:“有!往哪個方向去了。”

另一個木人笑道:“看你風塵僕僕,想必已趕了不少的路,過來和咱們喝上一杯,來者都是客嘛。”

巴哲沒有理會那牧人的邀請,卻突然一把將一個牧人拽下了馬鞍,然後強過他的馬向馬群奔去。他已經發現了馬群中的頭馬,那是一匹渾身漆黑的千里馬,如果把他搶到手,追上那女人就沒有多大問題。馬群受驚,開始向遠處逃逸,萬馬奔騰的蹄音如隆隆雷聲滾過大地。巴哲從馬群側面悄悄接近頭馬,在離頭馬還有數丈之遙時,突然從馬鞍上淩空躍起,踏著幾匹奔馬的馬背,如淩空虛渡一般追上頭馬,然後一個虎撲穩穩落在頭馬的馬背。頭馬拼命嘶叫跳躍,卻怎麽也甩不掉巴哲,而他則一手緊緊抓著馬鬃,一手握拳狠擊馬背。一連數十拳,那馬終於吃痛不住,漸漸老實下來。

幾個牧人看得目瞪口呆,見他不僅制服了頭馬,還要將頭馬搶走,眾人紛紛叫罵著上前阻攔。巴哲剛被舒亞男暗算,正憋著一肚子火,見眾人竟敢劈里喝罵阻攔,也不多話,拔刀一路斬殺過去,幾個牧人立刻身首異處,慘遭橫死。他卻帶著一路血腥,向東南方疾馳而去。

有日行千里的駿馬相助,巴哲第二天黃昏就追上了那個可惡的女人。這裡已經是關內一處邊境小鎮,只有一條小街和幾間簡陋的鋪子,以及幾十戶貧困潦倒的邊民。當巴哲牽著馬出現在那個女人面前時,她正在鎮上唯一一家酒肆,狼吞虎咽地用當地一種堅硬如石的大餅填肚子,看到巴哲突然出現在面前,她驚得目瞪口呆,若非嘴裡塞滿了大餅,一定能塞下一個拳頭。

巴哲很喜歡別人這處驚恐的表情,他嘴角泛起戲謔的微笑,在她的對面大馬金刀地坐下來,對過來招呼的小二一聲高喝:“五斤好酒!”

小二趕緊抱來一大壇酒,殷勤地問:“客官不要菜嗎?”

“我已經有下酒菜,什麽菜能比得上少女鮮美的嫩肉?”巴哲舔著乾裂的嘴唇,笑瞇瞇地打量著對面的舒亞男,頭也不擡地說道。小二聽得莫名其妙,不過憑直覺,他知道面前這個像狼一樣的異族漢子不是善類,也不敢多問,立刻擱下酒壇躲一邊去了。

舒亞男突然有種想吐的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肌膚直透骨髓。她見過各種各樣令人不安的眼光:兇狠的、浮蕩的、毒辣的、殺氣騰騰的……所有這些眼光加起來,都不如巴哲的目光令她膽寒,那就像是餓狼在打量食物時發出的饞光!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對郎多殿下忠心耿耿?”巴哲笑瞇瞇地抓住舒亞男的手,湊到鼻子邊輕嗅,“因為我有一個綽號叫‘餓狼’。十六歲那年,大雪封山,村裡所有人都餓得奄奄一息,我也不例外。你沒餓過肚子,至少沒餓到用泥土充饑的地步,所以你根本想象不到饑餓日夜伴隨著你的恐怖感覺。為了活下去,我吃過所有能吃或不能吃的東西——老鼠、毒蛇、蟲豸甚至蛆蟲,最後邊草根樹皮泥土都拿來充饑。當所有能吃或不能吃的都吃完後,我不得不用一種既能吃也不能吃的動物來充饑,你知道是什麽嗎?”

舒亞男突然感到渾身發軟,腹中酸水不住上湧,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使她的雙眼睜得溜圓。只見巴哲笑著點點頭:“你猜對了,是人。全村一百零三口,全成了我的美食,我是那次大饑荒唯一的幸存者。從此我發現天地間的美味莫過於此,所以我迷上了這道美味,忍不住四下掠食。附近的牧民視我為妖魔,給了我一個恐怖的稱呼——人狼。”

巴哲摸摸手臂上的累累疤痕,微微嘆道:“無數牧民想將我除掉,設下過各種各樣的陷阱,無數獵人將捕獵我這頭人狼視為最大榮耀。這雖然給我造成了一些麻煩,但他們都失敗了。我在與他們周旋中變得越來越精明,越來越像頭真正的野獸,直到遇到朗多殿下。”

巴哲目視虛空,眼裡滿是感激和敬仰:“朗多殿下在犧牲數十名武士和上百條獵狗之後,終於將我捕獲。在得聞我吃人的緣由後,他沒有殺我,而是把我留在了身邊,並用最好的食物來餵養我,令我漸漸忘卻了人肉的味道。他讓我重新成為一個正常人,所以,我視他為再生父母。”說到這巴哲神情突然變得異常兇狠,盯著舒亞男喝道,“這幾天對你沒日沒夜、忍饑挨餓的追蹤,令我再次想起了十六歲那年的饑餓,以及對人肉的那種特殊的記憶。我恨你!讓我再次想起對人肉的無盡渴望,既然因你而始,我只有吃掉你,才能平息我遺忘多年的欲望。”

舒亞男嚇得魂飛魄散,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是朗多殿下的妃子,你……你不能吃我!”

巴哲一聲冷笑:“朗多殿下早已被你傷透了心,所以臨行前對我說,帶不回活人,帶個屍體回去也行。帶個屍體上路實在太麻煩,所以我打算只帶你的頭回去,剩下的部分嘛,嘿嘿!”巴哲說著舔了舔嘴唇,垂涎欲滴地打量著舒亞男頸項以下的部位。

恐懼能讓人爆發出最大的潛能,舒亞男不知中哪來的力氣,猛然從巴哲掌心中抽回手,一把掀翻桌子,跟著一腳踢向巴哲的咽喉。見巴哲一低頭一張口,竟一口咬住了舒亞男踢來的靴尖。這不是任何門派的武功招數,而是無數次生存搏殺後形成的本能。

舒亞男心中恐懼,但手上依舊不慢,拔刀便斬向巴哲頸項。卻見巴哲擡手抓住了刀鋒,跟著一掌切在舒亞男頸項上,令她立時軟倒。巴哲也不顧被刀鋒割傷的手掌,一手抱起酒壇,一手提起軟倒的舒亞男就大步出門。此時天色已晚,酒肆中除了小二和掌櫃,再無旁人。二人見巴哲行兇,正待張嘴叫人,卻被巴哲一腳一個踢中要害,頓時雙雙斃命。

抱著舒亞男和一壇酒來到郊外的樹林,巴哲將舒亞男扔到地上,拾了些枯枝生起篝火,然後對舒亞男嘿嘿笑道:“人肉烤著吃最香最嫩,尤其是妙齡女子的鮮肉,我保證這是一般人從未嘗到過的美味。難得你長得這般俊美,我打算與你分享這世間第一美味。你放心,我下刀會非常謹慎,決不會讓你失血早死。希望咱們吃完你四肢和背脊上的肉之後,你還有力氣來稱讚我的廚藝。”

巴哲說著拿出金創藥,然後拔出匕首,順著舒亞男的胳膊剖開衣袖,這才將匕首慢慢割向那白皙豐腴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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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的戰報就擺在中軍大帳的書案上,帳中的氣氛十分凝重壓抑。俞重山據案而坐,將戰報推給身旁的雲襄道:“東鄉平野郎又侵擾閩省,擄掠數個州縣而去。咱們剿倭營成立已近兩個月,卻尚未建一功,不知雲公子可有良策?”

剿倭營的實際指揮權雖然已歸雲襄,但為了不給別有用心的人留下口實和把柄,所以每次議事依舊由俞重山端坐帥位,雲襄的公開身份只是俞重山的幕僚。面對俞重山的詢問,雲襄從容道:“有!不過就是有點委屈俞將軍。”說著他將一封奏折推到俞重山面前,“我已替俞將軍擬好奏折,請俞將軍盡快派人送到京師。”

俞重山展開奏折一看,頓時滿面驚訝,垂頭沈吟半晌,漸漸有所頓悟,最後展顏笑道:“為了逮到東鄉這頭惡狼,我個人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我連夜讓人以八百里加急快報將奏折送到京師,接下來就看你的了。”二人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彼此的默契。只有帳下諸將聽得莫名其妙,不知俞重山與雲公子在打什麽啞謎。

七天之後,朝廷批複的聖旨下來,與聖旨同時到來的還有數名錦衣衛巫山。當聖旨宣讀之時,眾將大嘩,誰也沒想到忠心耿耿、抗倭有功的俞重山,竟被朝廷說成有通敵之嫌,要提往京師審訊問罪。若非俞重山竭力壓服手下,俞家軍差點便要釀成兵變。

俞重山離開杭州之時,江浙兩省文武百官、數萬百姓十里相送,場面頗為壯觀。人們紛紛為俞重山奔走請命,一封封奏折火速送往京師,皆是為俞重山說情。

就在俞重山離開杭州的當夜,剿倭營中軍大帳中,雲襄將一封書信遞給帳下五名垂頭喪氣的剿倭營千戶,淡淡道:“這是俞將軍的密令,諸位傳看後燒毀。從現在起,我將替俞將軍統領全營。”

剿倭營五位千戶中,有四位來自俞家軍,另外一位是俞重山特意從廣東要來的水軍驍將。五個人傳看著俞重山的密令,臉上的憤懣和頹喪漸漸變成了疑惑和驚訝,彼此交換著心有所悟的眼神,最後五人都將征詢的目光轉向雲襄,只見雲襄肯定地點了點頭:“諸位殺敵立功的時候到了,眾將聽令。”

五人一掃頹喪和疑惑,興奮地拱手道:“末將在!”

雲襄環視眾將,沈著冷定地道:“即刻照信中方略行事,不得走漏半點風聲,違令者斬!”五將轟然應諾,手執令箭昂然出帳,與先前進帳時的頹喪已全然不同。

俞重山被停職拿問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江浙兩省,同時也傳到了在海上遊曳的東鄉平野郎耳中。聽到探子送來的諜報,他那陰沈沈的臉上泛起了久違的興奮和笑意,不過他還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俞重山真的已經離開了杭州?”

“千真萬確!”那探子連忙道,“小人離開杭州時,俞重山已被錦衣衛押著上路,這會兒恐怕已經快到京城了。”

“再探!”東鄉平野郎揮手令探子退下,興奮地練練搓手。這些年來,他在沿海諸省屢屢得手,卻從來不去碰江浙兩省,就是謹慎地避開俞家軍,以免重蹈他人覆轍。現在沿海百姓恐於倭患,已退到遠離大海的內陸,致使他登陸後不得不百里奔襲,所得卻寥寥無幾。如今俞重山這隻看門狗終於被革職離杭,俞家軍受此打擊必定軍心大亂,再不複往日之勇。他似乎看到江南最富庶的杭州城,正在向他隱隱招手。

船隊趁著夜色悄悄逼近杭州灣,在離杭州灣還有數十里之遙時,東鄉平野郎突然下令停船。他還有些不放心,要等最後一道諜報再做決定。他行事一向謹慎,這點曾無數次地救過他。

海上有燈火閃爍,一艘漁船漸漸靠了過來。東鄉心急如焚地來到船首,親自詢問那送信的線民:“俞重山真的離開了杭州?”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又問,“俞家軍現在誰在指揮?”

那線民答道:“是俞重山的副將在暫領全軍,不過俞家軍如今已是群龍無首、軍紀廢弛,不少兵將深夜還在青樓流連買醉,甚至發生了幾起擾民事件。”東鄉聽到這消息後,緊繃著的臉終於露出了放鬆的微笑。拔出戰刀往黑暗中的杭州方向一指,他高聲下令:“前進!目標杭州城!”

眾倭寇發出興奮的歡呼,他們就像饑餓的惡狼,終於問道了久違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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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哲的目光此刻也如狼眸,正垂涎欲滴地打量著舒亞男雪白的胳膊,用匕首比劃著準備下刀,卻聽舒亞男突然喝道:“等等!你不能吃我!”“為什麽?”巴哲眼里滿是調侃,並沒有打算停手,卻聽舒亞男從容道:“因為我不僅是朗多殿下的妃子,更是他未出世孩子的母親。”

巴哲一楞,茫然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舒亞男臉上閃過一絲羞赧:“因為……我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

“孩子?朗多殿下的孩子?”巴哲怔怔地望著舒亞男半晌,突然呵呵大笑起來,“這種騙小孩的鬼話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若是懷上了朗多殿下的孩子,怎麽還要逃走?”舒亞男愧然道:“我害怕。”

巴哲冷笑:“怕什麽?”舒亞男訥訥道:“朗多殿下令你殺掉魔門使者,這是違背汗令、大逆不道的反叛之舉,這在咱們呢中原是誅滅九族的重罪。我怕受到牽連,也是想為殿下保住這點骨血,所以才連夜逃走。”

巴哲見舒亞男說得楚楚可憐,心中開始有幾分信了。朗多殿下令自己殺掉魔門使者,這確實是按律當斬的重罪,只是大汗對朗多殿下十分溺愛,殿下這才免於一死。他想了想,嘿嘿冷笑道:“就算你所說屬實,為何見我追來,你卻要設下陷阱暗算與我?”

“我害怕啊!”舒亞男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顯得越發可憐,“我哪知道你有沒有背叛朗多殿下?又是不是奉了汗令來追殺咱們母子?”

“我會背叛朗多殿下?”巴哲勃然大怒,神情直欲擇人而噬,“我就算背叛自己父母,也決不會背叛殿下!你若再羞辱於我,看我不將你碎屍萬段!”舒亞男連忙道:“小女子不知勇士對殿下的忠心,先前多有誤會,請巴哲勇士恕罪!”

巴哲面色稍霽,沈吟道:“你的話我不能輕信。要知道你有沒有說謊,只需看看你有沒有懷孕便知道。”說著將舒亞男一把拎起,不由分說便大步向鎮上走去。

此時天色已晚,鎮上已是家家燈火、戶戶閉門。巴哲沿著長街一路走去,終於在長街盡頭看到一家醫館的標誌。他也不管別人已經關門,上千狠狠敲開房門,對開門那個睡眼惺忪、驚恐不安的老大夫說道:“幫這女子號號脈!”

那大夫見他模樣兇狠,不敢多問,只得燃起燈火,為舒亞男號脈。舒亞男心裡七上八下,只在心裡暗暗祈禱:但願沒有遇到庸醫,但願自己沒有算錯日子。

那大夫用三根手指搭在舒亞男腕上,瞇著眼沈吟了半天,直到巴哲已有些不耐,他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這位姑娘除了有些疲倦,並無任何病患,脈象與常人無異。”

巴哲嘿嘿一聲冷笑,目光陰森森地盯住了舒亞男。就聽那大夫又道:“不過,她似乎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此時實在不該再奔波勞碌。”

巴哲一聽這話,面色漸漸和藹起來,起身對舒亞男拱手一拜,沈聲道:“主母在上,先前小人多有冒犯,還請主母恕罪!”

舒亞男緊張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差點喜極而泣。她雖然早已堅信自己懷上了雲襄的孩子,但第一次在大夫這裡得到證實,意義又有所不同。她不禁輕撫小腹,在心中暗暗嘆道:小雲襄啊小雲襄,你可救了為娘一命!

巴哲見她雙目垂淚,只當她心中委屈,連忙賠笑道:“主母請放寬心,殿下是大汗愛子,大汗不會為魔門一個使者就重罰殿下,現在殿下已經沒事了。小人這就去雇一輛馬車,立刻載主母回去。決不讓主母再受半點奔波勞碌之苦。”舒亞男點點頭:“那就辛苦你了。”

巴哲正要出門,想想又有些不放心,忙過來攙起舒亞男道:“咱們還是一同去雇車,這樣可以快一點上路。”

舒亞男不滿地瞪了巴哲一眼:“你既知我受不得勞累,還要我跟著你到處去找車行,莫非是信不過我麽?”

巴哲一楞,第一次見舒亞男端起主母的架子,倒也不好勉強,只得道:“那好!你就暫時在此等候,待我雇了車來接你。”說著便拱手出門。

來到長街,巴哲立刻閃到陰暗處監視,只要那女人還想逃跑,就說明她先前所說的都是謊言,那就只好對她不客氣了。等了半晌不見那女人逃走,巴哲放下心來,他自忖這女人若是逃走,也逃不過自己的追蹤;若是向旁人求救,這小鎮上也沒人能奈何得了自己。想到這他再無顧慮,立刻去找車行雇車。不過走遍全鎮他也沒找到一個車行,只看到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鎮上唯一的客棧門外。他上前牽起馬車就走,正在車後擦洗馬車的車夫連忙上前阻攔,他不由分說,拔刀便將車夫斬殺在路旁。

匆匆趕著馬車來到醫館,見舒亞男不僅沒逃,還讓大夫給她抓了一副草藥。巴哲隨口問那是什麽藥,就見舒亞男面上有些羞赧,只說是女人吃的藥。巴哲也不好再問,匆匆道:“主母,馬車已經找到,咱們得連夜就走。”舒亞男皺起眉頭:“咱們明日再走不行嗎?”

巴哲坦然道:“我在這鎮上已殺了三人,明日走恐怕會有麻煩。請主母上車。”

舒亞男一聽這話,只得隨他出門登車。巴哲將舒亞男扶進車廂,然後道:“主母稍等。”說著返身折回醫館,片刻後,他若無其事地擦著刀上的血跡從容而出,坐上車轅道:“好了,現在不會再有人知道咱們的行蹤了。”說著他一揚鞭,馬車立刻向西疾馳。

舒亞男見他談笑間連殺數人,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憤怒。她摸著小腹暗自祈禱:小雲襄,你一定要給娘力量,讓咱們平安逃離這惡魔之手!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4 18:50
千門之威(八)、閹俘

    子夜的天空星月朦朧,杭州城黑黢黢看不到任何燈火。因錢塘江口有攔江的鐵索,東鄉平野郎只得在杭州郊外的海灘拋錨停船,趁著夜色向杭州城摸去。

近萬名海盜如狼群一般,潮水般悄然湧向杭州城,沿途只聽見草鞋踏在海灘上的沙沙聲,以及偶爾一兩聲兵刃的碰擊,數里奔馳竟沒有驚動任何人。不到半個時辰眾倭寇就已抵達杭州城近郊,如狼群出擊前伏地不動,靜等著頭狼的號令。

東鄉平野郎聽聽城中動靜,然後向城門方向一指。十幾名身著黑色緊身衣的倭寇立刻向城下摸去,他們皆是忍術高手,數丈高的城墻在他們眼裡如同坦途。

只見十幾個忍術高手紛紛拋出繩鉤,穩穩地搭上城墻,然後抓著繩索兩手交替,壁虎般向城上爬去。十幾個黑影很快就爬上城墻,但接下來的情形令東鄉吃驚地睜大了雙眼,只見他們紛紛從城墻上栽了下來,這個過程就像他們登上城墻時一樣,除了他們身體落地時的悶響,靜悄悄毫無聲息。

海盜中響起一點不安的躁動,隱隱約約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海潮。東鄉沈吟片刻,不甘心就此放棄,用手點點左右手下,然後向城上一指。又一批忍術高手向城下摸去。

這一次和上一次幾乎沒什麽差別,十幾個手下很快又莫名其妙地摔下來。城頭依舊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與燈火,也聽不到任何聲息。

“快退!咱們中埋伏了!”多年的冒險經驗,立刻讓東鄉意識到危險,毫不猶豫下了撤退的命令。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騷動,東鄉回頭望去,就見先前登陸的海灣處,燃起了漫天大火,隱隱有吶喊聲遠遠傳來。一個渾身浴血的倭寇跌跌撞撞地跑來,氣急敗壞地稟報道:“首領!咱們的船遭到明軍水師的襲擊,損失慘重!”

眾倭寇頓時嘩然,紛紛要趕回去救援。東鄉看看近在咫尺的杭州城,再聽聽身後的動靜,黯然嘆道:“現在趕回去救援,已經來不及了。”

“怎麽辦?”眾倭寇焦急地問。東鄉在心中略一權衡,揮刀向杭州城一指:“攻城!只要拿下杭州,咱們不僅能反敗為勝,還能滿載而歸!”

眾倭寇在東鄉號令下,吶喊著撲向城下,他們已顧不得隱藏行蹤。雖然在沒有充足的攻城器具的情況下攻城,是兵法大忌,但自從他們橫行沿海以來,很少遇到明軍的有效抵抗,所以早已不將明軍放在眼裡。

城頭上突然飛出漫天火箭,如流星般掠過數十丈距離,落在潮水般撲來的人群中,引燃了埋在城墻下的柴草,城門前的開闊地很快就燃成了一片火海。火光將開闊地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眾倭寇暴露在火光之下,成了城上守軍的活靶子。

密集的箭雨從天而降,倭寇成片成片地倒下,聲嘶力竭的吶喊變成了垂死前的慘呼。東鄉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揮刀撩開幾支流箭,放聲高呼:“退!快退!”

眾倭寇推到箭雨射程之外,尚未站穩腳跟,就聽近處號炮響起,左右各有一票人馬從埋伏處殺出,人人手執長刀,坐跨快馬,氣勢如虹,瞬息即至。其士氣與戰術素養絕非以前遇到的明軍可比。東鄉借著月光仔細一看,就見高高飄揚的旌旗上,有三個極盡張揚的大字——剿倭營!

兩個千人快騎隊在倭寇陣中縱橫馳騁,將本就不成隊形的倭寇衝擊得更是七零八落,完全失去了統一的指揮調度,只能各自為戰。東鄉眼看敗局已定,氣急敗壞地抓過身旁的嚮導,厲聲喝問:“你不是說俞重山已經革職離杭了嗎?這是誰在領兵?”

“我、我不知道。”嚮導結結巴巴地答道。這時一個倭寇突然高聲叫道:“首領你看!”東鄉循聲望去,就見右手一片高地之上,飄揚著剿倭營的中軍大旗。借著朦朧月光,隱約可見旗下有個青山書生坐跨駿馬,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整個戰場,他身旁緊隨著兩個明軍高級將領,看二人對他的態度,顯然這書生才是戰場的總指揮。

東鄉一把扳過嚮導的腦袋,指著高處的書生厲聲喝道:“那人是誰?”見嚮導茫然搖頭,東鄉一怒之下,揮刀斬下了他的腦袋,跟著舉刀狂呼:“跟我衝!”

數千名倭寇號叫著跟在東鄉身後,發力向剿倭營中軍大旗所在的山坡衝去。東西已發覺那裡只有一個千人隊,只要能奪下剿倭營中軍大旗,甚至斬掉剿倭營主將,今晚這一戰就還有一線勝機。倭寇雖然損失慘重,但畢竟人數眾多,東鄉很快就糾集了三千多精兵,向剿倭營中軍大旗所在,發起了猛烈的反撲。

數百步距離轉瞬即到,眼看剿倭營中軍大旗在望,東鄉揮刀發出一聲狼一般的嗥叫,全速向山坡沖去。

山坡上果然只有一個千人騎隊,見倭寇來勢兇猛,立刻向後撤離。眾倭寇見狀軍心大振,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瘋狂向上坡上衝去。卻見那千人騎隊有條不紊地向後退卻,將這處戰場的制高點拱手相讓。

東鄉正在發足狂追,忽然發覺前方出現了一道數丈寬的壕溝。明軍戰馬輕易一躍而過,而自己的手下卻只有望溝興嘆。他心中一驚,連忙揮刀令手下停步,此時身後傳來陣陣吶喊聲和馬蹄聲,他慌忙回頭望去,就見明軍三個千人騎隊已從後方追擊而至。前有壕溝阻攔,後有剿倭營精銳騎師追殺,這處高坡竟成了一處絕地!

“活捉東鄉”的吶喊聲令東鄉膽寒,見坡下三千多名騎兵圍而不攻,東鄉立刻就猜到了他們的意圖。一旦天色大亮,自己最擅長的夜戰就無從發揮,而杭州城中的守軍也會趕來增援,屆時要再想突圍,恐怕就難如登天了。不過現在要正面突圍,衝擊嚴陣以待的三千精銳騎兵,實在是以卵擊石。東鄉在心中權衡再三,終於下了壯士斷腕的決心!

“向壕溝方向突圍!給我衝!”東鄉揮刀高呼,三千多名倭寇立刻向壕溝撲去。壕溝有兩人多深,眾倭寇在翻越壕溝時,立刻成為壕溝對面剿倭營騎兵的箭靶子,一個個被射殺在溝中,但眾倭寇依舊前撲後繼,毫不猶豫地跳進壕溝。在犧牲了千多名手下之後,東鄉終於用自己人的屍體將壕溝填平。

“殺!”殘余的倭寇如受傷的惡狼,兇狠地撲向壕溝對面的明軍。剿倭營兵將即便身經百戰,也沒見過如此悍不畏死的頑匪,眾兵將氣勢稍懈,終於讓東鄉帶著一千多殘部,借著黎明前的黑暗掩護倉皇逃脫。

東方漸漸泛白,黎明悄悄來臨,雲襄縱馬來到昨夜匆匆挖就的壕溝旁,巡視著填平壕溝的倭寇殘屍,眼裡殊無喜色。中軍副將張宇然興沖沖地縱馬過來稟報:“從各營送來的戰報看,這次戰役殲敵、俘虜倭寇在五千人以上,東鄉遭此重創,恐怕再不敢進犯我大明疆域了。”

雲襄心事重重地搖搖頭,喟然嘆道:“我還是低估了倭寇的勇武和兇殘,竟以自己的身體填平壕溝,助同夥突圍。東鄉經此一役,定會更加小心謹慎,受過傷的惡狼,會變得更加狡猾兇殘。這一戰咱們雖有所斬獲,卻也談不上大勝。”

“公子過謙了。”緊隨他身旁的一名千戶笑道,“這次咱們剿倭營在杭州守軍的配合下,以六千人的兵力擊潰倭寇近萬人,斬殺俘獲超過五千之數,而咱們的損失卻不到五百。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勝,公子理應高興才對。”

雲襄心知此時不應該掃大家的興,便勉強笑道:“這一戰幸虧諸君努力、眾兵將應用,方有此大勝。我要稟明俞將軍,為諸位請功。”

那千戶與張宇然皆滿心歡喜,那千戶連忙笑著恭維道:“若要論功,公子當居首功!你竟能說動朝廷與俞將軍共同使詐,將咱們都騙了進去。若非見到俞將軍的密令,咱們都還被蒙在鼓裡呢!”

張宇然也笑道:“看到俞將軍上京候審的手諭時,我可嚇了一大跳,怎麽也想不明白,兵部怎麽會下這樣糊塗的諭令。公子襄就是公子襄,竟然能說動朝廷與俞將軍為你出千,將狐貍一樣狡猾的東鄉平野郎引入圈套,末將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雲襄擺擺手,沈聲道:“立刻令剿倭營主力尾隨追擊,並傳令各州縣守軍主動出擊,清剿倭寇殘部,決不讓東鄉輕易脫身。若能活捉或斬殺東鄉平野郎,就是首功!”

眾將立刻領令而去。此時天色已大亮,朝霞為狼藉的戰場又增添了幾分血色。雲襄縱馬來到高坡,就見牛彪率一營兵勇正將俘虜集中起來,粗粗一看略有三四百人,與這場大戰的規模比起來實在有些少。想必這些倭寇大多寧死不降,所以只抓到這麽些受傷的俘虜。

雲襄正在考慮如何處置這些俘虜,就見牛彪已在指揮部下揮刀斬殺,轉眼間就有數十名倭寇身首異處。雲襄大驚,連忙縱馬上前喝道:“住手!統統給我住手!”

牛彪有些茫然地望著縱馬而來的雲襄,莫名其妙地問:“公子有何吩咐?”

“你們為何殺俘?”雲襄怒問。牛彪不以為然地笑道:“這些慣匪不殺幹什麽?留著空耗糧食。咱們俞家軍一向的傳統,就是對倭寇一律殺無赦。”雲襄嘆道:“難怪倭寇如此悍勇,明知被俘必死無疑,所以昨夜身陷重圍也拒不投降,都是讓你們這殺無赦給逼出來的!”

牛彪撓頭道:“對倭寇殺無赦是俞家軍一向的作風,這有什麽問題?”

“現在你是剿倭營將領,過去的作風得改一改!”雲襄怒道,“立刻將這些俘虜暫時收押,再妄殺一人我為你是問!”

牛彪不滿地瞪著雲襄,爭辯道:“俞將軍……”

“閉嘴!”雲襄斷然喝道,“現在是我在指揮戰場,我的命令不想再重複第二遍!”

牛彪滿臉漲得通紅,胸膛急劇起伏。張宇然見狀忙上前圓場:“公子是讀書人,見不慣這等血腥的場面,牛將軍暫時將俘虜收押吧。”說著像牛彪使了個眼色,然後對雲襄賠笑道:“我陪公子去那邊走走,這些許小事不勞公子費心。”

雲襄一眼就看穿了張宇然的鬼把戲,是要將自己支開免得礙事。他從懷中掏出俞重山留下的令箭,高高舉在空中,環顧眾兵將沈聲道:“俞將軍令箭在此,我再重申一遍,誰再妄殺一名俘虜,軍法從事!”

牛彪等兵將只得悻悻地收起了屠刀。

剿倭營大獲全勝的消息傳出,杭州城張燈結彩,人人都在慶祝剿倭營首戰告捷。第二天一早,俞重山安然趕回杭州的消息傳來,更是令人喜上加喜。雖然不少人已猜到俞重山這次上京候審,是一次完美的計謀,不過朝廷為了維護律法的尊嚴,對外宣稱:有言官彈劾俞重山,所以兵部招其上京候審,今審查發覺彈劾不實,自然官複原職。

剿倭營的中軍大帳中,風塵僕僕趕回杭州的俞重山,在祝賀雲襄首戰告捷之後,接著便問道:“聽說公子將俘虜盡皆收監了?”

雲襄坦然點頭:“不錯。”

俞重山皺了皺眉頭:“公子打算如何處置這些悍匪?”

雲襄想了想,征詢道:“我想將他們都放了,將軍以為如何?”

俞重山一怔,立刻拍案而起:“不行!倭寇擄掠邊海,殺害百姓,更有無數將士死於他們刀下,咱們豈能放虎歸山?就算我答應,百姓也不會答應,將士們更不會答應!”

雲襄嘆道:“戰後殺俘,是為不仁,乃兵家大忌。”

“他們不是兵,是匪!”俞重山怒道,“收起你那套書生之仁,你這一套感化不了那幫畜牲。你這邊放掉他們,轉眼他們又拿起刀擄掠邊海,屆時咱們又得花多大代價,才能再次除掉他麽?”

“當然咱們不能就這麽放了他們。”雲襄耐心解釋道,“我研究過倭人秉性,他們信奉武士道,悍不畏死。死亡對他們來說不是痛苦,而是一種解脫。甚至他們將死亡視為一種神聖而莊嚴的追求,渴望在殺人和被殺中求得精神上的滿足。既然死亡對他們毫無震懾作用,咱們為何一定要用死亡作為最終的解決手段呢?”

俞重山漸漸冷靜下來,沈聲問:“不以死亡作為最終手段,那你想怎樣解決他們?”雲襄淡淡道:“刺字後放歸。”

“刺字?”俞重山一楞,“連死亡都不能震懾倭寇,臉上刺幾個字有什麽用?”雲襄解釋道:“倭人最看重的是武士的尊嚴和榮譽,這比直接殺了他們還能打擊倭寇士氣。這幾百個傷殘的倭寇,與更多尚未落網的倭寇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我要利用他們打擊那些還在作惡的倭寇,他們既然不怕死,我們就要另想辦法,剝奪他們的尊嚴和榮譽,可以在精神上打垮他們,對那些尚在作惡的倭寇,更有震懾作用。”

俞重山眼裡露出深思的神色,沈吟半晌,他微微頷首道:“剝奪他們的尊嚴和榮譽,確實是在精神上打垮他們的好辦法。不過如何剝奪他們的尊嚴和榮譽,我還有更好的主意。”

“什麽主意?”雲襄忙問。只見俞重山嘴邊泛起一絲冷笑,淡淡道:“閹!”雲襄一怔,這確實是比在臉上刺字更有震懾作用,不過這辦法也實在太過陰損,令他也有些反感。俞重山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著解釋道:“比起這些倭寇犯下的罪孽來,閹掉他們已是最輕的處罰。如果只是在他們臉上刺幾個字就放歸,百姓肯定不會答應,將士們更不會答應。為將者,不得不考慮部屬們的感受啊。”

雲襄心知俞重山所言不虛,他沈吟半晌後,還是勉強點了點頭:“好吧,就照你說的辦。”

俞重山立刻叫來隨從,讓他立刻張貼布告,招民間專閹豬牛的刀兒匠前來聽用。隨從離去後,他得意地對雲襄笑道:“我要找最好的大夫為他們療傷,決不能讓他們輕易就死。我還要將他們送歸扶桑,讓那些該死的倭寇看看,進犯我大明的下場!嘿嘿,就不知東鄉平野郎還會不會再收留他這些部下,也不知扶桑有沒有太監這個職業?”

與俞重山的興奮和開心比起來,雲襄顯得抑郁寡歡。在他心目中,這是有違天道和仁心的殘忍之舉,實在不值得高興。不過戰爭中總是需要使出這樣或那樣的手段以求得最後的勝利,這是無可奈何的選擇,也是戰爭的無奈和悲哀。

三百多名被俘的手下被放歸,令東鄉平野郎十分意外。打量著一個個垂頭喪氣的部下,他立刻就發覺他們走路的姿勢有些特別,似乎胯下有傷,所以總是叉著腿走路。東鄉平野郎不由分說,一把扯下一個手下的褲子,立刻發現了問題的所在。他一把推開那滿臉羞愧的手下,厲喝道:“你已經不是我大和的武士,為什麽不選擇光榮地死去?”

那手下淚流滿面,羞愧得不敢擡頭。這批被閹的倭寇中,最剛烈的一批已經在途中就選擇了跳海自盡,剩下這些對生命多少還有留念,所以才硬著頭皮回來。

東鄉又扯下幾個幸存者的褲子,發現他們無一幸免,他氣得將牙咬得“嘎吱”作響。他在其他手下眼中,看到了比面對死亡還要強烈的恐懼,同伴的遭遇讓他們有種前所未有的震撼感,他第一次在這些狼一樣的大和武士眼裡,看到了深深的恐懼。

“作為大和的武士,你們為何要帶著恥辱活下去?”東鄉怒視著這批被閹的手下,聲嘶力竭地喝道,“你們應該以死來洗刷敵人強加給你們的恥辱,以死來挽回武士的尊嚴!”

三百多名倭寇陸續跪倒,人人淚流滿面。東鄉面無表情地對隨從喝道:“給他們刀,讓他們用行動來證明自己是大和的武士!”

一把把剖腹的短刀遞到三百多名幸存者手中,眾人痛哭流涕。在敵人面前剖腹自盡,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英勇就義的光榮和驕傲,但現在,他們只有一種被拋棄的孤獨和屈辱感。

東鄉氣急敗壞地叫道:“還楞著幹什麽,為什麽還不動手?難道你們連男人的勇氣也被閹掉了嗎?”三百多個幸存者終於痛哭著,先後將刀刺入自己的小腹,這場面已沒有任何莊嚴與悲壯,只有說不出的淒慘。有幾個幸存者對生的留戀,超過了對死的向往,掙紮著撲到東鄉面前,連連哭拜道:“首領,我不想死!我還有老婆孩子,讓我走吧!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拿起戰刀,就讓我做個普通農民吧。”

“八嘎!”東鄉一聲怒罵,武士刀應聲出鞘,閃電般一掠而過,跟著又鏘然入鞘。那裊裊回響的刀聲尚未消散,七八個乞命的手下已經身首異處,緩緩栽倒。東鄉不再理會死於自己刀下的同伴,轉身眺望大海盡頭那看不見的對手,眼里閃爍著熾烈的怒火。明軍這一招,比以往任何手段都要陰狠歹毒,他從部下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不禁面對東方嘶聲道:“剿倭營!我一定要除掉剿倭營!”

“報!”一個倭寇突然奔來,氣喘籲籲地拜倒,“我們抓到了一艘靠近海島的漁船,船上有兩個漢人,說是特意來見首領!”

東鄉點點頭:“帶上來!”兩個漢人被幾個部下推推搡搡地帶了過來,二人頭上都蒙有頭套,這是為了防止他們知道海島的位置。這處海島是東鄉經營多年的據點,極為隱秘,不過現在這兩人既能找到這里,蒙不蒙面都已無所謂,所以東鄉擺了擺手,兩個隨從立刻摘去了二人的頭套。

二人乍見到陽光,都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東鄉冷冷審視著兩人,只見左首那人年近五旬,看打扮像個窮困潦倒的秀才,額上八字眉分兩邊,眉下三角眼滴溜亂轉,唇上兩撇鼠鬚隨風顫動,模樣有說不出的猥瑣;右首那人衣衫襤褸,頭上亂髮遮面,竟是個乞丐,看他眼縫中透出的冷光,似乎年紀不大。見東鄉在打量著自己,那乞丐淡淡一笑,緩緩撩開亂髮,就見亂髮下的面龐雖然汙穢,卻十分英俊,甚至有幾分儒雅。

東鄉一眼就看出,這年輕乞丐不是尋常之輩,便目視他冷冷問:“你是如何找到這里的?”乞丐淡淡一笑,“只要有心,總能找到。”他的嗓音有些尖銳,聽起來令人有些不舒服。

“你為何而來?”東鄉又問。他手中有不少漢人線民,雖然他不得不借助這些耳目,但心裡對這些出賣同胞的漢奸有種本能的蔑視。不過這乞丐臉上並沒有半點巴結和討好,反而用居高臨下的目光望著東鄉,坦然答道:“我是來救東鄉君的性命的。”

“八嘎!”東鄉一聲怒罵,武士刀倏然停在了這乞丐的脖子上。他受不了對方這種戲謔的眼神,尤其是在剛吃過敗仗之後。卻見這乞丐在寒光閃閃的武士刀面前,連眼睛都不曾眨一眨,甚至咧嘴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東鄉厲喝。那乞丐淡淡笑道:“我笑東鄉君死到臨頭,卻還對救命恩人這般無禮。”

東鄉雙眼直欲噴火,怒道:“我為何死到臨頭?”乞丐笑道:“因為你現在面對的不再是俞重山,而是公子襄。”東鄉一怔,神情漸漸冷靜下來,以前就有線民告訴過他,有個江湖騙子自稱要以一己之力滅掉海盜,以此來騙人錢財。當時他只把它當成個笑話,聽過後也就忘了。現在聽這乞丐再次提到公子襄,他忍不住問:“公子襄是什麽人?”

乞丐眼眸驀地一寒,緩緩道:“他是一個高明的老千,也是一個可以改變戰爭局勢的天才。這次就是他串同兵部和俞重山演戲離杭,引東鄉君上鉤。如果東鄉君連敗在誰手裡都不知道,恐怕遲早會死無葬身之地。”

東鄉立刻就想起了那個將他引入絕地的青衫書生,他不由問:“你知道他?”

“太了解了!”乞丐一聲嘆息,“因為我也曾敗在他的手裡,只怕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東鄉突然哈哈大笑,收刀道:“你既然是他的手下敗將,有什麽資格助我?”乞丐對東鄉的蔑視視而不見,依舊從容道:“失敗中學到的經驗和教訓,是用鮮血和生命所換,東鄉君在哪裡能買到?再說我還給你帶來了一個更有用的人。”說著他指向身旁那個猥瑣的窮秀才,“請容在下向東鄉君介紹,這位是魔門七大長老之一的施百川施長老,他給東鄉君帶來了魔門門主寇焱的親筆書信。”

窮秀才整整衣衫,面上猥瑣之態一掃而空,轉眼間就像換了個人。從懷中緩緩掏出書信,他雙手捧著遞到東鄉面前,神態從容鎮定、不亢不卑。東鄉雖然聚嘯海上,卻也聽說過寇焱大名,連忙接過書信,展信仔細一看,深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最後仰天大笑:“有魔門之助,我憑空多出一大內應,還有何事不成?就算那公子襄是孫武在世、信長重生,我也要將他生擒活捉,以雪今日之恨!”說完他轉向那窮秀才,“請施先生回複寇門主,就說我東鄉平野郎願與魔門結盟,共謀大事。”

揮手斥退劍拔弩張的手下,東鄉示意二人去房中議事,途中他不住打量著那乞丐,若有所思地問:“閣下年紀雖輕,確是飽經滄桑、心智過人。若我猜得不錯,擱下必非泛泛之輩。不知大名可否見告?”

乞丐微微一嘆:“我本想永遠隱名埋姓,從此在江湖中銷聲匿跡。不過為了表示在下的誠意,對東鄉君不敢有任何隱瞞。在下複姓南宮,單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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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華麗的馬車緩緩行進在茫茫草原之上,車轅上坐著的巴哲一邊趕著車,一邊輕哼著不知名的小調。這次不僅為殿下帶回了他最喜愛的妃子,還意外地帶回一個未出世的小王子,他也忍不住替殿下感到高興。

馬車中,舒亞男頻頻回望,只見那座邊關小鎮越來越遠,最後徹底消失在地平線盡頭。與小鎮一起消失的還有舒亞男的希望,自始至終都沒有人追來,看來一切都只有靠自己了。

黃昏時分,馬車在一處小樹林中停了下來。巴哲一邊生起篝火,一邊張羅著晚餐。他似乎是個天生的獵狗,片刻工夫就帶回了兩隻野兔和一只小黃羊。馬車上有鍋瓢碗盞等器皿,倒是個意外之喜。巴哲將野兔在溪水邊洗剝乾凈,扔入鍋中一煮,片刻後便香氣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少時兔子煮熟,巴哲先盛了一碗兔子肉遞給舒亞男。舒亞男接過來後,從袖中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紙包,遞給巴哲道:“請幫我煎一副藥。”“這是什麽?”巴哲疑惑地接過紙包,立刻聞到一股濃烈的草藥味,正是舒亞男先前在大夫那里抓的藥。卻見舒亞男紅著臉小聲解釋道:“這幾天我奔波勞碌,腹中有些不適,所以先前趁你去找馬車的當兒,我讓大夫抓了副安神保胎的藥。”

巴哲理解地點點頭:“主母這兩天確實勞頓,應該多注意身體。小人這就去給你煎藥。”說完就去溪邊又裝了一鍋水,然後將草藥倒入鍋中,第一次學著煎起藥來。片刻後藥香四溢,他小心舀了一碗,雙手捧著端到舒亞男面前。

舒亞男接過藥湯,淺淺嘗了一口,立刻皺眉道:“這麽苦,太難喝了!”“藥總是難喝的,請主母見諒。”巴哲忙解釋道。舒亞男盯著手中的藥,皺著鼻子嘀咕道:“也不知那大夫醫術如何,萬一遇到個庸醫開錯了藥,豈不害了我腹中的孩子?”

巴哲一聽忙道:“那這藥就別喝了,免得意外。”舒亞男摸摸自己的小腹,神情有些為難:“此時我腹中隱隱作痛,萬一孩子有意外,殿下得知我有安胎的藥不吃,不知會怎樣想?我又該如何向他解釋?”

“這……”巴哲也為難起來。就聽舒亞男遺憾道:“當時真該將那大夫也帶著上路,可以讓他先為我試藥,現在嘛……”說著她沈吟不語,以怪異的目光望著巴哲,看得巴哲心里發毛,忙問:“主母看著小人幹什麽?”舒亞男臉上泛起不懷好意的微笑:“不知巴哲勇士對朗多殿下有多忠心?”

巴哲忙道:“殿下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就算為他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舒亞男感動地點點頭,將手中的湯藥遞到巴哲面前:“那你是否願意為他的孩子嘗一回藥呢?”

巴哲嚇了一跳,急忙道:“這女人的藥,我一個大男人怎麽能吃?”“有什麽不能嘗?”舒亞男嗔道,“安神保胎的藥,男人吃了也不會壞肚子。”“不行不行!”巴哲連連擺手,“別的事小人都能答應,這嘗藥之事,恕小人實難從命!”

舒亞男生氣地將藥一潑,怒道:“這鄉野大夫抓的藥,若沒有人嘗過,我怎麽敢隨便喝?吃壞了我不要緊,萬一傷了孩子,你讓我如何向殿下交代?你既然不願嘗,我只好不喝了!”說完別過頭去,不再理會巴哲。巴哲知道像殿下那樣的王公貴族,和藥前都要由下人嘗過,以免有人下毒,所以對舒亞男的舉動倒也不覺奇怪。只是這女人家的藥,他無論如何是不能喝的。見舒亞男將藥潑了,他也就不再相勸。

片刻後,舒亞男就捂著肚子彎下腰去,似在咬牙苦忍。巴哲見狀忙問:“主母怎麽了?”“肚子痛。”舒亞男勉強說了句話,就彎腰倒在地上。巴哲手足無措,看看左右俱無人家,不由束手無策。就聽舒亞男勉強說道:“巴哲勇士放心,萬一孩子沒了,殿下若是問起,我不會向殿下透露你不願為孩子嘗藥之事。”巴哲楞了半晌,終於一咬牙:“我嘗!”

鍋裡還有小半鍋藥湯,巴哲滿滿盛了一碗,毫不猶豫一口而乾。然後又舀了一碗,遞給舒亞男道:“藥我已嘗過,請主母快用!”“不成,我得等等,看看你是否有什麽不適。”舒亞男掙紮著坐起,緊張地盯著巴哲。巴哲想想也對,便盤膝坐了下來,回味道:“除了很苦,好像沒什麽不適。”“這麽快哪能看出來?”舒亞男盯著巴哲道,“你再等等,若感覺有什麽異常,萬不可運功排藥,不然就看不出效果了。”

巴哲點點頭:“主母放心,我不運功抗藥。嗯,好像頭目有點暈眩,手腳有些發軟。”“這就對了!”舒亞男高興地拍手道,“那大夫告訴過我,這藥有安神的功效,吃了就想睡覺,你現在是不是開始有這種感覺了?”

巴哲點頭道:“好象是的,這麽說來這藥沒什麽問題,主母快吃吧。”

舒亞男笑瞇瞇地搖搖頭:“我現在肚子好像不那麽痛了,不用再吃。”

“那就好。”巴哲說著想站起身來,卻感覺天旋地轉,手腳像灌了鉛一般沈重,人也不由自主摔倒在地,他睜著眼茫然問,“這藥性有些過了,是不是劑量太大的緣故?”舒亞男俯身望著他,笑瞇瞇地說道:“這劑量確實不小,足夠放到二十個人。那小醫館連江湖中常用的蒙汗藥都沒有,大夫只好用草藥現配了一副給我,沒想到還這麽管用。”說著她拔出了巴哲靴筒中的匕首。

巴哲渾身僵直,口不能言,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著舒亞男。匕首在巴哲的咽喉比劃了半晌,舒亞男最終還是下不了手。自從知道有了孩子後,她的心比以前軟了很多。想想腹中的孩子,再想想巴哲先前的小心伺候,她終於收起匕首,裝出惡狠狠的模樣對巴哲道:“別再跟著我了,不然我真的會殺了你!”

說完她割下巴哲的衣袍,剖成一條條羊皮長繩,然後將巴哲捆了個結實,又割下巴哲的靴子,用匕首剁成碎片。沒有靴子,要想赤足在草原上長途跋涉,無疑是不可想象之事。做完這一切,她帶上巴哲的刀和匕首,解下拉車的健馬,然後翻身上馬,縱馬向東南方疾馳而去……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4 19:16
千門之威(九)、斬首

    陰暗、潮濕、簡陋得木屋中,燈光搖曳昏黃,使屋中人的面目看起來有些朦朧迷糊。東鄉平野郎將南宮放和魔門長老施百川請入座後,立刻高叫手下設宴。

不一會兒,幾個身著和服的倭女陸續送上酒菜,並在席前表演扶桑歌舞助興。東鄉平野郎舉杯對施百川道:“在下足跡雖然一向止於沿海,但對貴教和寇門主的大名可是久仰得很。如今能得貴教之助,在下無疑多了無數耳目和內應,實乃天助也!”說完他又轉向南宮放,“南宮世家三公子,一向以精明強幹、智計過人聞名江湖,且對江浙兩省地理民情了如指掌。東鄉能得南宮公子出謀劃策,猶如貴國洪武皇帝得劉伯溫之助,何懼那小小公子襄也?”

“不然!”南宮放眼裡閃過一絲既仇恨又欽佩的微光,“公子襄詭計多端,心思慎密,更兼勤學好問,知人善用。無論兵法謀略,還是領兵之道,皆是一學就會,一會就精,實乃千門不世出的絕頂高手。你越是了解他,就越能感覺他的可怕。”見東鄉臉上微微變色,南宮放淡定一笑,“不過幸好他也有弱點,最大的弱點。”

東鄉忙問:“什麼弱點?”南宮放悠然笑道:“心軟!這是千門中人大忌,但他卻偏偏克服不了。也唯其如此,他才永遠達不到一代千雄的境界。”

東鄉勃然大怒道:“他閹了我三百多名被俘的手下,還叫心軟?”南宮放搖頭道:“在公子襄的心目中,閹了俘虜總比直接殺了他們仁慈,再說這一招,也未必是出自他的本意。貴國武士與我國文人對仁慈與殘酷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

“南宮公子所言不假!”施百川也插話道,“咱們少主與項長老在河南開封,曾被公子襄領兵圍困,他卻在最後關頭放了咱們少主和項長老一馬。據咱們後來分析,他是怕強行用武會誤傷很多百姓,所以才在穩操勝券的情況下,放了少主和項長老。公子襄行事,實不能以我輩心思測度。”東鄉見施百川也這麼說,不由沈吟道:“那咱們該如何利用他這個弱點?”

南宮放反問道:“就不知東鄉君是將複仇放在第一呢?還是將女人和財富放在第一?”“此話怎講?”東鄉沈聲問。就見南宮放悠然笑道:“如果東鄉君是將女人和財富放在第一位,那就最好忘了與剿倭營和公子襄的仇恨。大明數千里海防線,剿倭營寥寥數千人,再怎麼精悍勇猛也是守不過來的。只要你安心避開,公子襄想抓到你,千難萬難。”

東鄉拍案怒道:“杭州城外那一戰,公子襄不僅殺了我五千多出生入死的兄弟,還閹了我三百多名手下,這簡直是對我大和武士前所未有的侮辱!我不報此仇,何以面對死去的兄弟?如今所有在海上漂泊的大和武士,都在看著我東鄉平野郎,如果我不能報此大仇,誰還會將我東鄉平野郎放在眼里?”南宮放理解地點點頭:“要報仇不難,就不知東鄉君捨不捨得下血本?”

東鄉眉梢一挑:“什麼血本?請公子明言!”南宮放淡淡笑道:“我知道東鄉君在海上縱橫多年,必積下了一筆財富,並從沿海擄掠了不少女人。相信有不少財富和眾多女人,還藏在海上某處經營多年的荒島上。要想釣到公子襄這條大魚,東鄉君要捨得拿這些女人和財富做餌。”

東鄉疑惑地問:“怎麼做?”南宮放嘴角泛起一絲陰笑:“相信東鄉君搶去的那些女人,總有些不甘心跟著你和你的手下,總有人想要逃走。你若不小心讓她們逃走一兩個,她們肯定會找剿倭營解救她們的姐妹。以公子襄的為人,必定立刻發兵遠征。剿倭營就算傾巢而出,也不過區區六千人。東鄉君目前部隊雖然已不足六千,不過憑你在族人中的威望,再召集五六千人應該不成問題。屆時你略做抵抗,讓剿倭營攻上你苦心經營的溫柔鄉,面對眾多財富和女人,剿倭營必定軍紀廢弛、將令難行。到那時東鄉君再埋伏在海上的主力全力出擊,剿倭營孤軍身陷絕地,內無糧草外無援軍,公子襄還不束手就擒?”

東鄉端著酒杯沈吟良久,遲疑道:“若是俞家軍發兵相助,咱們又如何應付?”“東鄉多慮了!”施百川笑道,“大明軍制,部隊若要遠離駐地行動,必經兵部首肯。俞重山若要將部隊調離江浙兩省,必須先向兵部呈報,就算八百里加急,這一來一回最快也得半個月,到那時剿倭營恐怕早已全軍覆沒。再說魔門會替東鄉君監視包括俞家軍在內的所有沿海駐軍的調動,必要時會讓兵部的諭令永遠到不了俞重山手中!”

東鄉在沿海擄掠多年,對大明軍制也是了如指掌。知道大明朝廷為了防止武將擅自用兵,威脅地方和朝廷安危,甚至發生兵變,所以對各地駐軍的行動限制十分嚴格,本省駐軍若要出省行動,必須要有兵部的手諭。這也是大明沿海雖屯兵百萬,自己依舊能來去自如的原因。大明所有沿海駐軍中,只有新組建的剿倭營可以不經兵部自由調動,不受地域統屬限制,所以成為所有海盜的眼中釘。

東鄉沈吟良久,終於緩緩點頭道:“只要施長老能保證俞家軍無法出海支援剿倭營,我東鄉手中的財富和女人,以及那小島算得了什麼?如今剿倭營已是我大和武士的公敵,只要公子襄敢率軍出海遠征,我可以召集一萬余人在海島四周埋伏,將剿倭營和公子襄困死孤島!”

南宮放拍案而起,欣然道:“東鄉君既然有此決心,捨得下這血本,何愁剿倭營不滅、公子襄不死?這次行動,我看可以稱為‘斬首’!”

“不錯不錯!”施百川也舉杯而起,“剿倭營是沿海駐軍之首,而公子襄又是剿倭營之首,除掉剿倭營和公子襄,就是斬掉整個大明海防的首級,從此大明海防,對東鄉君來說猶如虛設。南宮公子這一計,果然堪稱‘斬首行動’!”東鄉哈哈大笑,舉杯站起身來,昂然點頭道:“斬首行動!好!就讓咱們為順利斬掉剿倭營的首級,報我受辱之仇,乾杯!”

三人舉杯相碰,泛起了會心的微笑。

杭州城受到倭寇騷擾之後,反而更加繁華喧囂。在人們心目中,有俞家軍和剿倭營這兩支虎軍守護,杭州安如磬石,所以南來北往的商賈,都喜歡將杭州作為自己的落腳之地,這也使得杭州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繁華熱鬧。

在繁華喧囂、人流如織的長街上,明眸皓齒、天真爛漫的明珠在前方蹦蹦跳跳地東看看、西瞧瞧,顯得十分興奮,不時回頭催促跟在她身後的雲襄走快些。難得剿倭營大勝之後受到朝廷通令嘉獎,全營放假三天,她總算說動雲襄來陪她逛街,這自然令她十分開心。

“哇!這鐲子好漂亮!”明珠在一個地攤前停下來,拿起個玉鐲看了又看,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其實以她的出身,什麼鐲子沒見過,哪看得起這種地攤貨?故意裝出鄉下女人的樣子,其實是出於小女孩那點不可告人的心思。

雲襄湊過來看了看,點點頭:“是不錯,喜歡就買下來吧。”“好啊!”明珠高興地將鐲子戴在腕上,邊左瞧右看,邊等著雲襄付錢,誰知他卻背著手走了開去。明珠只得紅著臉喊道,“喂!快付錢啊!”

雲襄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你買東西,幹嗎要我付錢?”

明珠被嗆得兩眼翻白,氣沖沖地摘下鐲子還給小販,撅著嘴就往前走去,懶得再理會那書呆子。雲襄卻還傻呵呵地追上來問:“為啥不買了?是不是價錢不合適?”

“是啊!太貴了,我買不起!”明珠頭也不回地說道。卻聽雲襄在身後悠然道:“我這裡倒是有個不太貴的鐲子,就不知你會不會喜歡?”

明珠忍不住回過頭,就見雲襄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掏出個錦盒,緩緩打開來,盒中卻是一支晶瑩剔透的玉鐲,雖然算不得稀世珍寶,卻也比那地攤貨好了不知多少倍。明珠轉怒為喜,正待伸手去接,突然看到雲襄眼中那種似笑非笑、洞悉天機的眼神,她臉上一紅,故作矜持地看看那鐲子,不屑地撇撇嘴道:“色澤不夠純,也不夠通透,實在一般得很。”

“不喜歡?”雲襄說著收起鐲子,“那我拿去退了,好幾百兩銀子呢,我還真有些捨不得送人。”“你敢!”明珠不由分說搶過鐲子,仔細戴在腕上,碧綠的鐲子戴在纖秀的皓腕上,顯得白的更白,綠的更綠。她左看右看,又喜又愛,正待向雲襄致謝,突見對方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眼裡滿是憐愛。明珠臉上一紅,揚起小手就給了雲襄一拳:“小氣鬼!幾百兩銀子都捨不得,難怪我姐姐不要你了。”

話一出口明珠就後悔不疊,她偷眼打量著雲襄,只見他的笑容僵在臉上,眼裡有種令人心悸的痛楚。明珠想要道歉,張張嘴卻又不知說什麼好。二人默然片刻,雲襄終於勉強一笑:“是啊!亞男仰慕的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怎會看上我這個只會坑蒙拐騙的窮書生?”

“不是這樣的!我姐姐不是這樣的人!”明珠急得滿臉通紅,卻又不知如何解釋,只得道:“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你在明珠心中,就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雲襄感動地拍拍明珠的手:“快別說了,讓人聽見了笑話。聽說東街今日有集市,去晚了你要的胭脂水粉可就賣完了。”

明珠不好意思地看看左右,才發覺街上行人都在看著自己和雲襄。還好行人們並不認識雲襄,更不知道面前這面目儒雅的布衣書生,就是率領剿倭營大勝倭寇的千門公子襄。

前方一陣鑼鼓聲響,將人們吸引了過去。明珠小孩心性,自然不會錯過這眼前的熱鬧,拉起雲襄的手就擠了過去。就見場中原來是兩個賣藝的漢子,一個正當壯年,龍精虎猛;另一個頭髮雖已花白,看模樣已是年近花甲,卻依舊威猛如獅。那中年漢子敲了一陣銅鑼,將人們都吸引過來後,這才團團抱拳道:“在下師徒二人,家裡遭了大難,無奈北上投親,誰知途徑貴地,盤纏用盡,所以只好沿街賣藝,籌借一點盤纏。聽說杭州富庶江南,百姓樂善好施,還望諸位父老鄉親施以援手,助咱們師徒二人度過難關。”

眾人轟然道:“既是賣藝,就先耍上幾套把式,只要耍得好,咱們自然有賞錢。”那漢子似乎並不是專門跑江湖賣藝的角色,手上除了一個銅鑼,並無任何跑江湖賣藝常用的道具。在眾人的起哄聲中,他也不多話,擱下銅鑼團團一拜:“在下就先給大家耍一套拳法,大家看得高興就鼓個掌,隨便打賞倆小錢,在下先行謝過。”

說完那漢子就來開架式,呼呼生風地打起拳來。眾人皆是門外漢,看不出這拳法有什麼精彩,盡皆索然無味,明珠也滿是不屑地對雲襄道:“這賣把式的也太不敬業,連頭頂開磚、胸口碎大石都不會,實在沒什麼看頭,咱們走吧。”雲襄點點頭,正待與明珠離開。那漢子見眾人要散,不由急道:“大家別走啊,待會兒我師父還要為大家獻上絕活呢!”

“什麼絕活?”眾人紛紛問。那漢子滿臉虔誠地說道:“神鞭絕技。”

眾人不屑一顧,紛紛散去,只有實在無聊的寥寥幾人勉強留了下來。雲襄見他們確實不像賣藝人,定是遇到意外才淪落至此,便掏出幾塊碎銀遞給那漢子,笑道:“我看你的拳法就不錯,神鞭絕技就不用再看了。”那漢子連忙道謝。雲襄將銀子塞入他手中,與明珠正待要走,卻見那老者大步過來,奪過那漢子手中的銀子,一把扔回雲襄腳邊,擡手便給了那漢子一巴掌,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咱們是賣藝,不是乞討!”

明珠見那老者面額頗為不善,竟把銀子砸到了雲襄腳邊,不由高聲斥道:“喂!咱們好意給你銀子,你不要也就是了,為何還扔回來,砸到了我家公子定要你們好看!”

那老者冷笑道:“老夫雖然年邁,手上準頭卻還有。那幾粒碎銀離這位公子的貴足還有好幾寸,離砸到他還差得遠呢!”

雲襄見著老者雖然落魄,但神態依舊倨傲,更兼眼神犀利,對信手扔回的銀子,落點看得十分的準確,顯然不是尋常跑江湖賣藝的千門同道。他連忙拱手道:“先生師徒沿街賣藝,在下依言打賞,不知有哪裡得罪,竟惹先生如此不快?”老者冷哼道:“咱們是賣藝不是乞討,劣徒那點玩意兒,當不起公子的賞銀。”

雲襄笑道:“在下賞銀出手,自然不會再收回。先生若是覺得令高足的拳法值不了在下的賞銀,不如露上一手讓在下開開眼界。”

老者緩緩點點頭,傲然道:“那公子請睜眼看好!”話音剛落,就見他一揚手,空中傳來“啪”的一聲輕響,他的手中已多了根丈余長的細鞭,黑黢黢只有指頭粗細,垂在地上蠢蠢欲動,猶如長蛇一般。

明珠見狀鼓掌笑道:“原來你是耍鞭的好手,快露一手給咱們瞧瞧啊!”老者一聲冷哼:“老夫已經露了一手,你們沒看到那是自己眼拙。想老夫這條鞭子,若非淪落江湖,尋常哪裡能看到?”說著一抖手,場邊猶如靈蛇入洞,倏然竄回袖中,片刻間他又恢複了兩手空空的模樣。

明珠正在奇怪,卻見雲襄滿面驚訝地盯著地上。明珠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就見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隻裂成兩段的馬蜂。馬蜂尤在微微掙紮,尚未死透。明珠正待詢問究竟,陡然意識到地上這隻裂成兩段的馬蜂,正是方才在自己頭頂盤旋飛舞的那隻!

雲襄見老者轉身要走,忙拱手問道:“先生出鞭如神,堪稱在下平生僅見,不知大名可否見告?”老者略一遲疑,沈聲道:“老夫風淩雲。”

“原來是風老先生!”雲襄追上兩步,懇聲道,“小生雲襄,不知可否請老先生喝上一杯?”老者本已轉身準備離去,聞言轉回頭,驚訝地打量著雲襄,詫然問道:“雲襄?可是率剿倭營大敗倭寇的公子襄?”

雲襄尚未回答,明珠已故作神秘地小聲道:“公子襄就是公子,千萬別告訴別人!”老者疑惑地將雲襄上下一打量,拱手道:“既然是公子襄相邀,在下敢不從命!”

四人來到路旁一家僻靜的酒館雅廳,雲襄將老者讓道上座,拱手道:“我見風老先生容貌崢嶸、氣宇軒昂,必非泛泛之輩,何以淪落到街頭賣藝的境地?”

“咳!別提了!”風淩雲一聲長嘆,嚴重隱有淚花閃爍,“老夫祖籍福建臺州,少年時得高人傳授,練得一手好鞭法,江湖上送了個大號叫‘神鞭’。後來老夫年紀漸長,便退隱江湖會臺州漁村隱居,收了個憨厚愚魯的弟子張寶,平日裡釣釣魚喝喝酒,逗弄一下孫兒孫女,日子過得倒也逍遙快活。追至前日倭寇血洗臺州,老夫隱居的小漁村也未能幸免。老夫雖率鄉民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敵眾,一家老小及眾多村民皆死於倭寇之手。老夫發誓報此大仇,只是個人畢竟勢單力薄,聽說公子襄率剿倭營在杭州大敗倭寇,所以老夫便帶弟子來投,誰知剿倭營嫌老夫年邁,拒不收留,老夫一怒之下只好憤然離去。正好盤纏用盡,只好與劣徒在街頭學人賣藝求生,卻不想與公子巧遇。”

雲襄聞言大喜過望,忙道:“剿倭營正需要風老先生和令徒這樣的武林高手,能得二位鼎力相助,是雲襄之幸,也是沿海百姓之福!請容在下為剿倭營先前的有眼無珠,向二位陪個不是!”說完一拜。

風淩雲連忙將允許扶起,執著他的手喟然道:“先前這位姑娘說你就是公子襄,老夫還不怎麼相信,現在卻完全信了。也只是公子襄這等人物,才有信陵君禮賢下士的胸襟。老夫前來相投,看來是沒有找錯人。”

二人再次見禮後重新入座,此時掌櫃已將酒菜送上,二人便在席間舉杯暢飲,共議抵抗倭寇的心得和體會。說道倭寇犯下的劣跡,二人都是滿腔憤恨,恨不能立即平患,為百姓贏得一個太平世界。

酒未過三巡,就見長街上一馬飛馳而來,馬上騎手老遠便看到臨窗而坐的雲襄,立刻在酒店外翻身下馬,風一般衝進雅廳,對雲襄拜道:“公子!俞將軍請你即刻回剿倭營!”

“是不是有敵情?”雲襄忙問。傳令兵目視一旁的風淩雲,欲言又止。雲襄見狀沈聲道,“這裡沒有外人,你但講無妨。”

傳令兵忙道:“金華知府方才送來了幾個女人,她們自稱是被東鄉平野郎搶去海島、如今僥幸逃回的漁家民女。”

雲襄聞言一驚,立刻長身而起:“快走!我要親自見見這幾個女人!”

剿倭營的中軍大帳中,俞重山正焦急地來回踱步,見到雲襄進來,他連忙上前,匆匆道:“我方才已盤問過那三個逃回來的女人,確實是被東鄉平野郎擄掠去的漁家女子。我現在已讓大夫為她們療傷,並派人去她們的家鄉查對她們的底細,明早就有消息送回。你有什麼看法?”

雲襄沈吟道:“我要親自問問她們,如果她們確實是從東鄉平野郎的巢穴逃回,一定能給我們帶回一些有用的情報。”

“我這就令人將她們傳來!”俞重山說著正要下令,雲襄忙道:“還是我過去看望她們吧,她們已經倍受磨難,療傷要緊。”

隨著傳令兵來到後營醫官的營帳,雲襄終於在帳中見到了三名精疲力竭、傷痕累累的漁家少女。三人見兵將們對雲襄的態度,便猜到了他是軍中管事的人,皆翻身跪倒,哽咽道:“公子,快去救救咱們的姐妹吧!”

雲襄示意大夫將三人扶上床躺好,才問道:“怎麼回事?慢慢說。”

從三人斷斷續續的講述中,雲襄這才知道,原來她們是同村的漁家女子,後被倭寇擄掠到遠離大陸的海島上,受盡了摧殘和折磨。那島上像她們這樣的女子還有上千人,那海島顯然是倭寇一處重要的巢穴,而倭寇的首領正是東鄉平野郎。

原來她們同村的幾名漁女,在島上囚禁日久,趁著看守疏忽的時候,偷偷盜了一艘小船逃離荒島,卻被倭寇的戰船追擊,小船在海上被倭寇的火炮擊沈,除了她們三人僥幸未死,其余幾名逃跑的姐妹都已葬身大海。三人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後,才被漁民救起,送到了最近的州府,立刻又被地方官送到剿倭營。

最後一名漁女哭拜道:“公子快發兵救救島上那些姐妹吧,咱們還記得那海島的位置,願意為大軍做嚮導!”

雲襄點點頭,又仔細問了海島的方位、地形和倭寇的人數,最後道:“你們盡可能詳細地畫出海盜的地形,我一定會想法救回咱們的姐妹。”

匆匆回到中軍帳,雲襄立刻對俞重山道:“請將軍立刻招回剿倭營將士,咱們要盡快發兵出海。”

俞重山捋須沈吟道:“剿倭營只有六千人,拋棄長處勞師遠征孤島,一下子放棄天時、地利、人和,是不是太冒險了?我已派八百里加急快報向兵部請示,讓俞家軍與剿倭營一起遠征。兵部的回覆很快就能送到,再等等吧。”

“來不及了!”雲襄嘆道,“兵部令諭送到,最快也得半個月以後。半個月足夠東鄉平野郎將所有女人和財寶,全部轉移到他處,屆時要想在茫茫大海再找到他的巢穴,可就千難萬難了。”

俞重山沈吟良久,還是連連搖頭:“就剿倭營六千將士出海遠征,太冒險了,雖然東鄉手下僅剩下五千余人,但剿倭營是以海攻陸,既不熟悉地形又是無援軍之助,萬一東鄉再糾集另外幾股倭寇在海上埋伏,剿倭營要吃大虧!”

雲襄面色凝重地對俞重山拱手道:“將軍是否對雲襄沒有信心?”

俞重山見雲襄說得慎重,忙擺手道:“公子雖然不是軍旅出身,但自從領兵以來,即表現出過人的天賦我韜略,堪稱武侯再世。不過這次遠征關系到剿倭營六千將士的性命,本將軍不得不慎重再慎重。”

雲襄直視著俞重山的眼眸,從容道:“俞將軍的顧慮我已有所考慮,如果將軍對我還有信心,請即刻招回剿倭營將士,做好三天內出海遠征的準備。”雲襄的從容鎮定給了俞重山無窮信心,他終於呵呵一笑,“好!本將軍就再信你一次,不過這次遠征,我要親自領兵。”

“不可!”雲襄忙道,“這次遠征我雖有安排,但依舊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我與東鄉平野郎實在做孤注一擲的豪賭,將軍關系到江浙兩省的安危,實在不該冒此兇險。將軍若對我有信心,雖不敢說十足把握,但對這一仗,我有九成的勝算。可以一搏!”

俞重山仔沈吟良久,喟然嘆道:“我雖對你有十分的信任,但這一戰在我看來,實在勝算不大。我想跟你在海圖上做戰術推演,我來扮東鄉,你率軍來攻我。如果紙上談兵你都不能將我說服,我不敢將整個剿倭營的命運交到你手上。”雲襄理解地點點頭:“如果我不能令將軍折服,也不敢拿剿倭營六千將士的性命去冒險。”

“請!”俞重山連忙將雲襄讓進中軍大帳後方的小帳。那裡有沙盤和海圖,可以在其上做戰術推演,以測度勝算和各種意外意外情況。幾個剿倭營千戶焦急地等待外面,等待著俞將軍與公子襄最後的他推演結果。這一推演足足持續了大半天,黃昏時分二人才從帳中出來。俞重山一掃先前的懷疑和猶豫,高聲對副將張宇然吩咐:“速速招回剿倭營兵將,做好三天後出海遠征的準備。”

張宇然連忙答應退下,雲襄也拱手道:“這裡的一切就拜托將軍了,雲襄暫且告退,三天後再率軍遠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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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在望,舒亞男心情越發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突然出現在雲襄面前,會是怎樣一個情形,又會給明珠造成怎樣的傷害。她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就是要為腹中的孩子,找到他的父親,他不能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

她知道那個像狼一樣的傢伙還在身後緊追不舍,雖然這一路上她想盡了一切辦法,卻都未能甩掉他的追蹤,現在,在即將見到雲襄之前,她必須盡快處理掉這個討厭的尾巴。

無奈之下她想起了曾經見過的那個標誌,那個火焰與骷髏的標誌。她知道魔門眼線無處不在,她希望這標誌能為自己擋住巴哲的追蹤。所以三天前她就在沿途留下了火焰骷髏圖案,她相信這些圖案,總有一個會被魔門眼線發現。

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終於看到了那個白衣飄飄、風神俊秀的年輕人。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眼中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冷定和從容,當時他正在街邊的酒肆中慢條斯理地吃著饅頭,那白皙如玉的手指小心撕下饅頭,緩緩送入唇紅齒白的口中,動作有說不出的優雅,舒亞男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吃饅頭也能吃得這般好看。

“這位姑娘一路風塵,何不下馬歇息片刻?”就在舒亞男猶豫著是否在此打尖休息時,那年輕人突然衝她微微一笑,神情就像看到老朋友一般的自然。舒亞男立刻翻身下馬,對迎上來的小二吩咐:“一斤牛肉,十個饅頭,要快!”她已經看到了對方衣襟內繡著的火焰圖案,那是他故意露出來的。

年輕人整整衣衫,將繡著的圖案重新隱回衣襟,然後盯著舒亞男淡淡問:“你是哪位長老門下?遇到什麼緊急之事,要暴露自己的行蹤?”

舒亞男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反問道:“你又是誰?”年輕人淡淡一笑,輕輕吐出兩個字:“明月。”似乎這兩個字,足以說明一切。

聽名字好像是明珠的哥哥,舒亞男暗自好笑,臉上卻不動聲色,匆匆道:“有個瓦拉人追殺我!因為怕我泄漏了他殺害寇門主信使的秘密。”明月眉頭緊皺:“怎麼回事?什麼信使?”

舒亞男匆匆道:“寇門主向瓦剌派出信使,欲與瓦剌結盟,誰知瓦剌內部意見有分歧,有人便派人殺了寇門主信使,以絕結盟之念。這事正好被我撞見,有人便我殺我滅口,所以我只有一路東逃,誰知殺手一直窮追不舍,我逃到這里也沒能擺脫他的追蹤。”

舒亞男這話半假半真,令對方不辨真偽。明月正待細問,舒亞男已驚慌地道:“這裡就你一個人嗎?快多叫些人手幫忙,那傢伙兇得很!”

明月啞然失笑:“有我一人足夠了,你大可不必擔心。”話音未落他就看到了那個躡手躡腳走來的異族男子,眼裡閃爍著狼一樣的兇光。

“是你殺了咱們魔門信使?”明月將舒亞男擋住身後,淡然問。巴哲一楞,瞠目道:“不錯!那又怎樣?”

“那你就死定了!”明月說著起身向他走去,步伐雖緩,但身形極快,轉眼便來到巴哲面前,探手就抓向巴哲衣襟。其身形之飄忽、出手之迅捷,完全出乎巴哲意料,他一聲輕喝,彎刀怒揮而出,不顧襲向自己的手掌,揮刀便斬向對方頸項。他要以兩敗俱傷之法,求得主動。

巴哲的悍勇似乎出乎明月的預料,他身形一晃輕盈飄開,跟著又從一側逼近巴哲,他的身形因速度太快,成了一道虛實莫辨的白影。

巴哲發出狼嗥一般的怒吼,刀光如電閃雷鳴,神情如惡狼咆哮,卻偏偏連明月的衣角也碰不到。只見明月的身影蒙蒙眬眬,在閃爍不定的刀光中自由來去,輕盈飄忽宛若蝶舞仙飛,令人目醉神迷。

舒亞男在二人動手之時,便準備悄然遠逃,誰知卻被明月的身後吸引,她行走江湖多年,見過各種各樣的武功,卻從來沒見過如此好看的武功,但見明月虛虛幻幻的身影,沒有半點魔門中人的邪惡,只有仙家弟子的飄逸出塵。

見巴哲刀光凜冽,寒意刺得人渾身發冷,令舒亞男也不禁為明月有些擔憂起來,不知是因為他的名字,還是因為他的風度,舒亞男心中對他已有幾分好感,不希望他成為巴哲的刀下的冤魂。不過看得片刻,就見巴哲刀光雖烈,卻連明月的衣角都碰不到,舒亞男這才放下心來。眼看明月隱占上風,她不再停留,戴上饅頭牛肉,翻身上馬,繼續向東疾馳。

兩個纏鬥在一起的人影終於分開,就見明月依舊從容負手,面帶微笑。巴哲驚疑地打量著對方,沈聲問:“你這身手,在中原必定不是泛泛之輩,請留下姓名!”明月淺淺一笑:“末學後進,不敢言名。倒是閣下這兇悍的刀法,讓我想起了瓦剌傳說中的一個兇人。”

巴哲心知憑武功勝不了對方,而對方要殺自己也不容易,就不知道他是否還有同夥。想到這他恨恨地盯了對方一眼,立刻悄然後退。他就像狼一樣,一旦發覺對手太強,便會毫不猶豫地撤離戰場。

明月目送和巴哲的身影消失在路旁的密林後,這才轉望舒亞男離去的方向,他那超然脫俗的眼眸中,隱約閃爍著一絲異樣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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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後,剿倭營所有的戰船,趁著夜色悄然離港出發,駛向那茫茫不知深處的大海。在戰船駛離海港不久,一隻信鴿從海邊一個密切監視著港口動靜的黑衣人手中飛起,搶在剿倭營戰船前頭,飛向那座孤懸海外的無名荒島。

朝陽漸漸從海平面上升起,將大海染成一片血紅,為天地平添了一股肅殺之氣。雲襄負手傲立船頭,回首眺望,只見杭州灣早已不見了蹤影,而前方海天相接處,一輪巨大的紅日正從海上冉冉升起。

雲襄身旁除了筱伯,還多了一個威猛如獅的白髮老者——“神鞭”風淩雲。自杭州街頭邂逅雲襄後,他已為雲襄的風采折服,甘願追隨雲襄左右,為報毀家滅村之仇,向倭寇討回血債。三個漁家少女也被雲襄請到了船頭,她們憑著記憶為戰船指明方向。三名少女從小就在海上漂泊,對常人來說茫茫無邊的大海,在她們眼里卻有著指引方向的路標。在她們的指點下,船隊向著預定的目標前進。

七天之後,一個隱隱約約的海島出現在地平線盡頭。三個漁家少女興奮地指向海島方向高叫:“那裡!就是那裡!那個就是倭寇的巢穴!”

雲襄登上戰船最高的甲板,俯瞰下方躍躍欲試的眾將道:“倭寇的巢穴就在前方,我再最後一次重申軍紀:不得妄取島上一錢一物,不得侵犯島上任何一個女人,違令者斬!”見眾將轟然應諾,他揮手向前一指,“戰船分成左右兩隊,從兩側迂回包抄海島,務必不讓倭寇一人一船逃脫!”旗兵立刻將雲襄的命令傳達到所有戰船,在令旗的指揮下,數十艘戰船分成左右兩隊,乘風破浪,向海上怪獸般的無名荒島挺進。

兩個時辰之後,所有戰船皆抵達了預定地點,將海島團團包圍。只見灣中除了零星的小船,並沒有見到倭寇的大批船隊。眾將雖然有些奇怪,此時剿倭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聽雲襄一聲令下,數十艘戰船立向島上開炮,只見島上倭寇構建的簡陋工事,很快就在炮火中灰飛煙滅。看倭寇的抵抗並不強烈,雲襄立刻下了登陸的命令。

“牛彪率一營率先登陸,並向島嶼中央挺進!七營正緊隨其後!”副將桅桿上瞭望戰局,並不斷將戰場情況向雲襄及時匯報。只聽他語音中透出的興奮和喜悅,便知戰局進展得比預計中順利。“一營占領了島上的最點,正向咱們發回信號。一切順利,中軍可以登錄。”

牛彪的一營和張文虎的七營,當初是俞家軍精銳,俞重山奉令組建剿倭營時,特意將這兩個精銳營劃了過來。剿倭營對東鄉平野郎的大戰,一營和七營都立下了赫赫戰功,果然沒有辜負俞重山的厚望。見牛彪的一營先占領了海島制高點,雲襄也十分欣慰,立刻下令:“中軍登錄,對全島進行徹底搜查,決不漏掉一個倭寇。水軍將戰船駛入海灣,原地待命。”

戰船緩緩靠岸,雲襄在中軍護衛下登上了倭寇盤踞的這座無名海島。負責指揮攻打海島的剿倭營千戶孟長遠匆匆過來稟報:“雲公子,咱們已占領全島,沒有遇到倭寇多大的抵抗。似乎倭寇都已出海,島上只有兩三老弱病殘者守衛,已被咱們盡數殲滅。”

空島!眾將臉上都十分驚訝,心中隱隱有些不安。雲襄面色也有些重,緩緩點頭道:“我知道了。中軍立刻封存島上所有財物,並將女人集中安全地帶看管,其余各營立刻伐木造寨,在水源充足的高地和險要處構建防禦營寨,務必在日落之前築成最堅固的營寨!”眾將臉上都有些疑惑,孟長遠忙問:“咱們還要在這島上呆多久?為啥要在這荒島上安營紮寨?將士們方經大戰,是不是先修整一日再幹?”

雲襄不滿地瞪著孟長遠,沈聲道:“我是說立刻!日落之前築不好營寨,你提頭來見!”

孟長遠一怔,不敢再問,立刻拱手告退,趕緊去指揮兵卒伐木築寨。雲襄順著島上的小路緩緩行來,就見那些進樓的土木建築已大半被毀,不時能聽到女人隱隱約約的驚叫哭號。正行間,突聽一間木屋中傳來女人的驚叫哭罵,雲襄立刻示意中軍千戶李光寒過去看看。

李光寒立刻帶了兩個兵勇踢門而入,片刻後便將一個半裸的將領帶了出來。只見那將領滿面虬髯,渾身肌肉如牛牯一般健碩,見到雲襄訕訕一笑,躬身拜道:“末將見過公子。”

雲襄往屋裡一瞧,就見一個女人正縮在被子中小聲哭泣,他頓時氣得滿臉通紅,猛然一聲高喝:“來人,將牛彪拿下!”

牛彪從未見過雲襄如此暴怒,嚇了一大跳,連忙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公子,你、你誤會了。我牛彪再胡鬧,也還不敢上海咱們同胞姐妹。那是一個倭女,公子不必大驚小怪。”

一個兵卒將那女人拎了出來,果然是個和服半解的倭女。眾將鬆了口氣,紛紛對牛彪斥罵道:“這是不懂事的家夥,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有心思與倭女作戰。還不快向雲公子道個歉,穿好衣服滾蛋!”

牛彪悻悻地衝雲襄拱拱手,正要轉身離去,卻見雲襄衝中軍千戶李寒光一聲大吼:“李千戶!還不將牛彪拿下,莫非你要抗命?”

李寒光見雲襄雙眼圓瞪,直欲殺人,只得揮手令兵卒將牛彪拿下。牛彪不滿地對雲襄吼道:“雲公子,我老牛一向敬重你,將你視同俞將軍一般,可今天這事你實在有些小題大做。想倭寇奸淫擄掠了咱們多少姐妹,我老牛搞個倭女算多大個事?就算俞將軍在這裡,也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用得著你大驚小怪嗎?”

雲襄望著牛彪突然垂下淚來,痛心疾首地嘆道:“牛彪啊牛彪!登陸前我一再重申軍紀:不得妄取島上一錢一物,不得侵犯島上任何一個女人,違令者斬!你為啥偏偏就不放在心上呢?”雲襄說著擡手往四下一指,“這島上遍地是金銀財寶,到處是醇酒女人,一旦有人違紀不究,剿倭營立成一盤散沙。如今剿倭營孤軍身懸海外,軍紀就是生命,我若不殺你,就是害了全營六千多名將士。”說道這他一生高喝,“來人!將牛彪推出斬首示眾!”

眾人面面相覷,中軍千戶李寒光忙小聲道:“公子,牛彪是俞將軍愛將,是不是……”

話音未落,就聽場中響起一聲劍吟,有人已拔劍從牛彪身後刺入了他的心窩。眾人定睛望去,卻是七營點檢趙文虎,只見他若無其事地還劍入鞘,對眾將道:“雲公子說得不錯,如今軍紀就是剿倭營的生命,若殺一個牛彪能嚴明軍紀,末將願做著惡人!”

“殺得好!殺得好!”雲襄淚流滿面,回身取過筱伯手中的緬刀,將俞重山的佩刀扔給趙文虎,“立刻將牛彪首級示眾,並替我巡視全軍,任何人違反軍紀,殺無赦!”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4 19:36
千門之威(十)、情殤

    牛彪的首級被高高掛在中軍大帳外,這對剿倭營將士是一個不小的衝擊。牛彪是俞重山的愛將,又是剿倭營一員戰功赫赫的虎將,就因奸淫倭女被公子襄所殺,眾兵將在不滿、憤恨之余,舉止開始有所收斂,本已廢弛的軍紀,終於重新樹立起了它的威信。

趙文虎奉令巡視全軍,又殺了兩名私分財務的兵卒,終於止住了剿倭營混亂的勢頭,使之漸漸恢複了正常的秩序。黃昏時分,中軍已將島上財務封存,島上一千多名女子也被集中到安全處看押,與此同時,兩座新築的營寨也漸漸完工,巍然聳立在小島的最高處。

三天後,無數懸掛著骷髏標誌的海船出現在海上,將小島團團包圍。東鄉平野郎傲立在最前方的戰船上,舉目向島上眺望。他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只見島上並沒有出現預計中的混亂和破敗,反而在險要處憑空出現了幾座堅不可摧的營寨,營寨外鹿角、壕溝、柵欄等工事犬牙交錯,剿倭營竟在短短三天內,做好了應付惡戰的準備。

“咱們還是小看了公子襄!”東鄉左首的南宮放仰天嘆息,“剿倭營竟然沒有被金銀財寶、醇酒女人打垮,反而在短短三天內就築下了嚴密的防禦陣地,公子襄真乃統兵天才也!”

東鄉右首的施百川不以為然地捋鬚笑道:“看剿倭營這架勢,公子襄是在等俞家軍支援,欲與俞家軍聯手,與咱們決一死戰。可惜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咱們魔門高手早已埋伏在往來京杭的路上,兵部所有令諭都別想送到杭州。剿倭營孤軍身陷荒島,內無糧草外無援軍,我看他能堅守到什麽時候!”

南宮放微微笑道:“待俞重山苦等兵部令諭不得,再派人上京請令,最快也得一個月以後。這一個月內,足夠咱們將剿倭營收拾得乾凈。”

“如果俞重山不等兵部諭令,擅自領兵出海,又會如何?”東鄉沈聲問。施百川見東鄉平野郎眼中還有些狐疑和擔憂,笑道:“就算俞重山不顧朝廷禁令貿然出海,他水軍一動,我魔門耳目就會飛鴿傳書,讓咱們早做防備,東鄉君無須擔心。”

東鄉微微頷首,他雖然驚詫於剿倭營的軍紀,但環顧海上,只見風帆如林,戰船如過江之鯽。這裡不僅有他的五千多手下,還有另外幾支前來支援的同伴,人數加起來足有一萬五千余人。剿倭營是所有海盜的公敵,聽說東鄉將剿倭營引到了自己的老巢,各路倭寇紛紛趕來支援,數百艘戰船在海上鋪灑開來,浩浩蕩蕩顯得十分壯觀。

看到己方占有絕對優勢,東鄉終於放下心來,擡手向島上一指,高聲下令:“包圍海島,派人給公子襄送信,讓他立刻率軍投降,不然戰火一起,剿倭營將被斬盡殺絕!”眾倭寇轟然應諾,正待派人上島,突聽南宮放道:“東鄉君,這封勸降書,就由在下替你給公子襄送去吧。”

東鄉有些意外,忙勸道:“公子乃我智囊,不可輕蹈險地。”

“無妨!”南宮放淡淡笑道,“憑我對公子襄的了解,他不會妄殺信使。”

東鄉沈吟片刻,伸手從身旁一個倭寇腰間拔下短劍,將劍一折兩段,然後交給南宮放道:“剿倭營兵將大多是我的老對手,知道我這是什麽意思。”南宮放接過斷劍,遙望海島坦然道:“立刻送我上島!”

突然出現的倭寇戰船,令剿倭營將士暗自心驚。看戰船的數目,遠遠超過了東鄉部,幾支在海上聚嘯多年的倭寇,竟然聯起手來,將剿倭營團團包圍。直到這時眾兵將才明白雲襄殺人立威、整肅軍紀的苦心。若非剿倭營以嚴明的軍紀和超人的努力,在短短三天內築下了固若金湯的營寨,在數倍於己的倭寇面前,只怕連一天都守不住。

不過就算是這樣,眾將心中依舊沒底。剿倭營現在最匱乏的是糧食,沒有糧食,鐵打的漢子也堅持不了幾天。雲襄矗立在小島最高處,眺望著海上的倭寇戰船,對幾名將領的置疑置若罔聞。這時中軍千戶李寒光突然指向海上:“看!有小船打著白旗劃過來了,想必是來勸降。”

“他娘的!老子讓人將它打回去!”另一個千戶孟長遠一聲怒罵,正待令人去將小船擊沈,雲襄已擡手阻攔道:“不忙,讓他上來。帶他到中軍大寨見我。”說完他又叫過中軍千戶李寒光,仔細耳語片刻,李寒光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立刻飛身而去。

南宮放自登上海島那一刻起,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冒險前來勸降,除了是想看看宿敵見到自己時那意外和吃驚的嘴臉,更是想親眼看看剿倭營內部的情況。剿倭營的表現實在太反常了,令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他生怕自己在穩操勝券的情況下,又讓公子襄僥幸反敗為勝。他只有親自來看看現在的公子襄和剿倭營,才能徹底安心。

他安然讓剿倭營兵卒將自己蒙上雙眼,推推搡搡地逮到中軍大寨。當眼上的黑布去掉後,他立刻就看到了端坐在中軍大寨中的宿敵。看到雲襄眼中的驚詫和意外,他緩緩撩開鬢髮,得意地笑道:“沒料到吧?我南宮放不僅沒死,還活得很堅強。”雲襄臉上驚詫一閃而過,望著囊發若無其事地問:“你來做甚?”

他在故作鎮定!南宮放立刻感覺到對方的心虛。他將斷劍扔到雲襄面前:“這是東鄉平野郎托我送給你的東西,你或許不知道它的含義,不過你帳下的兵將可都心知肚明。”

帳前諸將果然悚然動容,這是東鄉平野郎即將斬盡殺絕的勸降劍,作為東鄉的老對手,眾將完全清楚它的含義。南宮放見眾將雖然還維持著表面的鎮定,但眼中的凝重和畏懼卻逃不過他敏銳的眼睛。就在這時,只見一個千戶打扮的將領突然闖了進來,匆匆對雲襄道:“公子,一營點檢牛彪被斬後,一營將士群情激奮,差點兵變現在已被我控制起來。還有不少兵將想要乘船突圍,請公子快拿主意!”

“閉嘴!沒見到我這裡有客人嗎?”雲襄一聲厲喝,打斷了來人的稟報,轉向南宮放淡淡道,“請你回複東鄉,就說剿倭營上下,將戰至最後一人。”南宮放不再多勸,他已看到了想看的一切。對雲襄匆匆一拱手,他得意地笑道:“公子襄果非常人,有整個剿倭營為你陪葬,你可以死而瞑目了。”說完轉身出門,不再停步。

回到東鄉的戰船,南宮放立刻對東鄉道:“公子襄已經窮途末路,剿倭營軍心不穩,東鄉君可以下令進攻了。”

東鄉眼中閃出狼一般的嗜血寒光,雖然圍困可以將糧草匱乏的剿倭營拖垮,但糧草對眾多倭寇來說也是一個問題,聽南宮放如此回報,他立刻向桅桿上的旗兵高喝:“進攻!天黑前拿下全島!”

隆隆的火炮聲驚天動地,在海島上零星炸開,眾倭寇開始向海島發起了最後的進攻。無數戰船駛入海灣,將剿倭營的船支盡數燒毀、擊沈。船上的水軍早已撤到島上,所以東鄉的戰船沒有遇到任何還擊。

在東鄉的指揮下,倭寇順利登上海島,向島上幾座營寨發起了猛烈的進攻。可惜那幾座營寨建造的十分巧妙,互為犄角和支援,又矗立在火炮難以企及的地勢險要處,萬余名倭寇,空有一身好武藝,卻被營寨中射出的箭雨和鳥銃壓制得擡不起頭來,根本近不了身。

“八嘎!”東鄉氣得哇哇大叫,早知剿倭營在醇酒女人、金銀財寶面前不動心,他真不該等上三天再進攻。這三天時間剿倭營軍紀不僅沒有渙散,反而在島上築下了堅固的防禦營寨,這實在出乎東鄉的意料。

第一天的激戰倭寇傷亡慘重,剿倭營倚仗堅固的營寨和防禦工事,幾乎沒有任何傷亡。當夜幕降臨時,東鄉遙望著矗立在制高點的營寨,只感到一籌莫展。

南宮放對剿倭營的戰鬥力也有些意外,這完全不像是一支軍心不穩、意圖突圍而逃的部隊。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但算來算去,他始終猜不透公子襄在此堅守有何意義。面對東鄉的質詢,他冷笑道:“強攻不行,咱們可以全力圍困。島上沒有一粒糧食,而剿倭營攜帶的糧食有限,如今又多了一千多個女人要吃飯,他們堅持不了幾天。”

倭寇沒有攻城器具,又不善強攻。東鄉權衡半晌,只得恨恨地對高高矗立的營寨啐了一口,無奈罵道:“媽的!我若攻破營寨,必定將公子襄剝皮抽筋!”

眾倭寇在山下立下營帳,將剿倭營的營寨團團圍困。看他們的模樣,是在做長期圍困的打算。小島高處,幾名剿倭營將領在查看了倭寇布陣形勢後,皆憂心忡忡地來見雲襄,齊聲問:“公子,咱們還要在這裡堅守多久?”雲襄此時正在中軍寨中潑墨作畫,面對眾將的質詢,他頭也不擡地淡淡道:“不知道。”

眾將越發擔憂,中軍千戶李寒光急道:“咱們的糧食本來只夠十日之需,如今再加上一千多個女人,恐怕只夠堅持七八天時間,七八天後糧食告罄,公子做何打算?”

在眾將焦慮的目光中,雲襄從容不迫地將一幅水墨山水圖畫完,這才笑問眾將:“你們來看本公子這幅畫,意境如何?”

幾個將領正為剿倭營的前途擔憂,哪有心思理會雲襄筆下的意境,只有負責監察全營軍紀的七營點檢趙文虎,仔細端詳著墨跡未乾的畫,微微頷首道:“公子落筆從容,筆意不急不緩,顯然胸中早有成竹,所以這幅畫意境深遠,莫測高深。”雲襄目視趙文虎,嘴角泛起會心的微笑:“趙將軍既然喜歡,這幅畫就送給你吧。”

趙文虎連忙拜倒在地,拱手道:“多謝公子墨寶!”說完也不客氣,上前接過畫,立刻令隨從裝裱起來,懸於自己帳中。

雲襄見眾將依舊在焦急地望著自己,不由淡淡笑道:“古人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七八天時間,足夠讓倭寇士氣由衰而竭,到那時在下自有破敵妙計,諸位將軍不必多慮。諸位只要守住這七八天時間,就是大功一件!”

眾將見雲襄說得輕描淡寫,皆有些將信將疑,不過眾將早已為雲襄的領兵之能所折服,心中雖有疑惑,卻還是安心去不知防禦和守衛。

時間一天天過去,倭寇一萬多人聚集小島,卻不得寸進。這期間東鄉雖然也率人強攻過幾次,但剿倭營據險扼守,居高臨下。東鄉付出上千人的代價,依舊沒占到任何便宜。他後來又派出忍術高手,趁葉潛入剿倭營中軍大寨,欲刺殺公子襄。但幾名忍者的屍體第二天被扔了出來,幾個人頸項上都有細細的紅痕,顯然是被一種細細的鞭子絞殺。

七八天時間很快過去,眼看糧食即將告罄,雲襄登上小島最高處,遙見山下倭寇的營帳已是一片狼藉,再沒有先前那惡焰洶洶的氣勢他終於對等待已久的隨從下令:“點狼煙!”

狼煙滾滾,直衝天際,在遼闊的大海上傳出很遠。隨著狼煙的燃起,林立的風帆漸漸從海平面下緩緩升起,從四面八方向海島逼近。剿倭營營寨在小島高處,剿倭營將士最先看到那些突然出現的風帆,人人奔走相告:“援軍!援軍來了!”

風帆漸漸靠近,已能隱約看到風帆上的標誌。眾兵將漸漸開始失望,風帆上並不是熟悉的俞家軍水軍標誌,這並不是他們期待的明軍水師。不過他們很快就看清了風帆上的標誌:有旋風,有背插雙翅的猛虎,還有劍與盾,也有兇惡的鯊魚……有人很快就認出,旋風是金陵蘇家的族徽;劍與盾是南宮世家的標誌;背插雙翅的猛虎是漕幫的船旗;鯊魚是海鯊幫的幫徽……龐大的船隊幾乎囊括了江南沿海所有幫會和地方勢力的人馬,浩浩蕩蕩從四面八方,向狼煙燃起的地方圍逼過來。

“這是怎麽回事?”東鄉也看到從海平線下漸漸升起的風帆,並認出了前方南宮世家的船隊,他氣急敗壞地一把抓過南宮放,指著海上的船隊厲聲喝問,“這些船是哪裡來到?為什麽還有你南宮世家的人馬?”

南宮放臉色煞白,兩眼直楞楞地望著海上,神情若癡。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公子襄竟能調動幾乎整個江南沿海的江湖勢力,甚至連南宮世家也卷入其中。公子襄究竟有怎樣的威望和魔力?

大寨中,雲襄登上點將臺,俯瞰著臺下數千名群情激昂的將士,突然放生喝問:“勇士安在?”“我在!”眾將士齊聲答應,氣勢如虹。

“勇士安在?”雲襄再問。“我在!”眾人齊聲怒吼,聲震大海。

雲襄鏘然拔出長劍,遙指山下:“倭寇就在眼前,可有勇士與我斬之?”眾將士紛紛拔出兵刃,數千柄寒光閃閃的鋒刃直刺天宇,數千名男兒舉兵齊呼:“我在!我在!我在!”

雲襄環視全場,憤然舉劍高呼:“全殲倭寇,在此一役!出發!”

隆隆的鼓聲在中軍大寨響起,如春雷在天邊回蕩。剿倭營六千將士傾巢而出,向意圖逃逸的一萬多名倭寇發起了猛烈的反攻。

倭寇的營帳只為進攻所設,幾乎無防禦措施。剿倭營數千將士如狼似虎,輕易便突破倭寇防線,直插其後方停船的海灣。那裡有數千倭寇正拼命爭搶登船,意圖乘船突圍。在四周即將靠岸的戰船威逼下,倭寇完全無心戀戰,被剿倭營四下追殺,幾乎無還擊之力。

倭寇人數雖眾多,但卻各有統屬,並非全歸東鄉指揮,危急之下或爭先恐後地逃逸,或各自為戰,戰鬥力大不如前。此時各派江湖好漢的船隊先後靠岸,眾人紛紛加入到追殺倭寇的戰鬥中。這些漢子戰鬥力雖不能與剿倭營相比,但人數眾多,對倭寇的打擊堪稱致命。尤其是蘇鳴玉、南宮玨和叢飛虎所率的數十名好手,武功遠在尋常倭寇之上,在人群中縱橫沖殺,所向披靡。戰鬥漸漸成為一邊倒的屠殺,東鄉見大勢已去,只得率幾名心腹殺出一條血路,搶了一條小船向海上逃逸。

雲襄靜立高處俯瞰整個戰場,神情淡定,青衫飄飄,幾欲出塵。見戰局已定,他對傳令兵淡然吩咐:“傳我號令,繳械不殺!”

“繳械不殺”的吶喊四處響起。眾倭寇在逃跑無路、抵抗無效的情況下,紛紛舉刀投降。戰事在血與火、智與勇的較量中漸漸平靜下來。

雲襄身後的筱伯欽佩地讚道:“沒想到公子竟能調集整個江南武林共伐倭寇,真不知公子是如何做到這點的?”

雲襄淡笑道:“很簡單,對蘇鳴玉這等重情重義的人,我動之以情,對南宮玨這等理智精明的人,我曉之以理;對漕幫叢飛虎等黑道梟雄,我誘之以利。”

筱伯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道:“公子高明!只要對蘇鳴玉直說,有一千多名被倭寇擄掠的女子需要解救,蘇公子定不會推辭;對南宮玨來說這是重振南宮世家威望的大好機會,他也一定不會錯過;可是對叢飛虎這些黑道梟雄,公子以何利誘之?”

雲襄指指中軍大寨,悠然道:“你忘了倭寇留下的那些金銀財寶?”

筱伯聞言面色微變:“這些財務理應上繳國庫,公子若是私相授受,恐怕朝廷追查下來,會有莫大麻煩。”

“是啊!所以這事我還得使點手段。”雲襄無奈嘆道,“這些財務原是倭寇取之於民,我用它買通江南黑道助我消滅倭寇,也算是還之於民。若是都上繳國庫,只是便宜了皇帝老兒,於百姓何益?”

筱伯若有所悟地點頭道:“公子替天行道,老朽無話可說,就怕旁人不知公子用心,會以小人之心度公子之腹。”

雲襄微微一笑:“只要問心無愧,何懼旁人閒話?”

山下戰事已近尾聲,就見蘇鳴玉、南宮玨、叢飛虎等人聯袂而來,南宮玨老遠就在高叫:“雲公子,以前你以六脈神劍勝我,我還只是覺得你是個趣人。沒想到你竟能統領剿倭營鏟除為患多年的倭寇,讓我南宮玨佩服得五體投地!”

說話間三人已來到近前,蘇鳴玉對雲襄頷首笑道:“以前我便知是非常人物,卻也沒想到你有如此之能,竟能畢其功於一役。今日我定要好好敬你幾杯,咱們不醉不歸!”

“一定一定!”雲襄連忙與三人見禮。只見叢飛虎嘿嘿笑道:“我老叢是個粗人,也不懂什麽客套。我手下這些刀口上討生活的漢子,皆是相信公子襄的口碑,衝著你的許諾而來的,想必公子不會讓老叢沒法向手下人交代吧?”雲襄正色道:“叢幫主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

叢飛虎呵呵一笑:“有公子襄這句話,我老叢才能放心喝酒。”

“請幾位先到中軍大寨稍坐,待我處理完雜事,再擺酒向諸位致謝。”雲襄說完令隨從將蘇鳴玉等人讓進了中軍大寨。此時就見千戶孟長遠匆匆過來,躬身道:“稟公子,倭寇一萬五千余人除少數逃脫外,盡皆被殲被俘。如今戰事已定,各營正在救助受傷的同伴,搜捕殘寇。如何處置俘虜,還請公子示下。”

雲襄忙問:“有沒有找到東鄉平野郎和南宮放?”見孟長遠搖搖頭,他眼中閃過一絲憂色,沈吟道,“將俘虜和獲救的女人全部帶回杭州,交由俞將軍處理。”

孟長遠領令而去後,雲襄招手教過中軍千戶李寒光,對他悄聲道:“將繳獲的財務分成三份,一份留給叢飛虎他們;一份讓弟兄們分了,受傷和陣亡的兄弟多分一些;剩下一份給俞將軍帶回去,交給他去處理。還有,最後把所有藏寶之處都燒毀,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李寒光心領神會地點頭笑道:“公子請放心,這事屬下一定辦得妥妥當當。”說完正待要走,卻又被雲襄叫住,只見雲襄神情怔忡地黯然道:“記得將牛彪的遺體帶回去,對他的家人就說是戰死疆場,給他家人多分一份撫恤銀兩。”

“屬下記下了!”李寒光說完拱手告退。雲襄安排完一切,這才放心地回到中軍大寨,只見寨中已排下慶功酒宴,眾人皆等著自己入席。他也不推辭,徑直來到席前,端起酒杯肅然道:“這第一杯酒,請先敬陣亡將士,願他們在天英靈早日安息!”說著將酒緩緩灑向大地。

眾人紛紛舉杯而起,灑酒祭奠陣亡的英靈……

三天後,剿倭營隨各路人馬班師回營,駛向杭州灣。雖然這一戰剿倭營戰船盡毀,不過與擊斃的倭寇和擊毀的敵船比起來,這點損失就不算什麽了。

眉淡掃、腮紅勻,唇上朱紅艷若牡丹。舒亞男對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又看,她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描眉點唇,對自己的容貌從未有過地在意。見胭脂水粉終於掩去了這一個多月來的疲憊和風塵,她終於停下來,撫著小腹在心中暗問:小雲襄,咱們就要去見你爹爹了,不知道娘現在這個樣子,你爹爹會不會喜歡?

仔細換上新買的衣裙,舒亞男終於面目一新地開門而出。登上路邊等候的馬車,她對車夫輕輕說道:“去剿倭營!”

馬車在杭州城熙熙攘攘的大街緩緩而行,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舒亞男的目光,她連忙拍拍車廂:“停車!”不等馬車停穩,她已跳下馬車,身不由己地迎了上去。

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雲襄與明珠正說說笑笑並肩而行,雖然公子襄已是平息倭患、名傳江南的大英雄,但真正認得他的卻沒有幾個。二人漸漸走近,雲襄終於看到了人叢中光彩奪目的舒亞男。

“亞男!”雲襄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世界在他眼中突然消失,眼前只剩下這魂牽夢縈的女子。舒亞男打量著略顯清瘦的雲襄,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所有的艱辛和委屈皆湧上心頭,使她哽咽得無法開口。

雲襄最先平靜下來,他突然牽起身旁明珠的手,對舒亞男笑道:“舒姑娘來得正好,不然我還真不知去哪里找你呢。”說著他攬過明珠,“我已決定去北京向明珠的父母提親,如果順利的話,下個月咱們就可以舉行大禮。舒姑娘是咱們的媒人,到時候你一定得來,讓咱們好好敬你一杯謝媒酒啊!”

舒亞男呆呆地望著談笑風生的雲襄,再看看滿面羞紅的明珠,她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心中就如高空失足一般地難受。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她澀聲問:“阿襄,你……你不記得我們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了嗎?”

“我記得,永遠都不會忘記。”雲襄的笑容依舊是那樣熟悉,只是現在看來是如此地冷酷,“謝謝舒姑娘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從那以後我就發誓,決不讓同一個人騙我兩次,更不會讓同一個女人傷害我兩次!”說著他不顧路人驚詫的目光,將明珠攬入懷中,“明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孩,她永遠都不會傷害我,所以我要娶她。”

舒亞男呆呆地望著雲襄和明珠,似乎聽到了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她揚起含淚的笑臉,對二人點點頭,澀聲道:“我……我祝福你們。”說完她趕緊轉過身去,生怕他們看到自己洶湧而下的淚水。

堅強!舒亞男你一定要堅強!她在心中拼命告誡自己,不顧路人驚詫和好奇的目光,她渾渾噩噩地大步而行。她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裡,時間和地點對她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她在街口角落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個像狼一樣從大漠一直追蹤到江南的巴哲。她徑直走到他面前,淚流滿面地說道:“你殺了我吧……”話音剛落,她就兩眼一黑,突然栽倒在地。

千門之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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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還有二部跟一外傳  話說這二人的感情也夠糾結得了........當然是我自己糾結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4 19:48
千門之心、引子

    “姐姐!”在舒亞男轉身離去的時候,明珠立刻就想追上去,卻突然感到雲襄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顫抖,她驚訝地回過頭,立刻就被雲襄的樣子嚇壞了。只見他雙目赤紅、渾身發皽,身子搖搖欲倒。明珠連忙扶住他,驚慌失措地問:“雲大哥,你……你怎麽了?”

雲襄推開明珠的攙扶,強自鎮定地說道:“我沒事!就是身子有些不舒服,咱們回去吧。”

明珠連忙招手叫來一輛馬車,將雲襄扶入車廂。躲入幽閉的車廂中,雲襄才無力的癱倒。此時他心中沒有半點報復的快感,只有說不出的心痛和絕望。

回到住處,雲襄總算恢複了正常。明珠將他攙入書房,突然紅著臉問:“雲大哥,你說你要娶我,是真的嗎?”

雲襄一怔,勉強笑道:“當然是真的,咱們明天就上北京,我要親自登門向你父母提親。”

“謝謝!”明珠突然淚流滿面,含淚笑道,“雖然你是在騙我,可我還是非常開心。”

“我沒有騙你!”雲襄急忙解釋,卻被明珠捂住了嘴。只見她淚中帶笑,凝望著雲襄的眼眸說道:“雲大哥,你可以騙我,但你不能欺騙你自己。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喜歡的是我姐姐,可我就不不願正視。我就像任性的孩子,用一個又一個渺茫的希望來欺騙自己,總是相信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但現在我終於明白,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可有一種東西永遠都不會改變,那就是你對我姐姐的感情。”

“明珠……”雲襄心神劇震,欲言又止。卻見明珠含淚道:“我以前總以為,人世間最大的痛苦,是深受一個人卻永遠也得不到,哪怕他就在你身邊,你也永遠走進他的內心。但一在我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痛苦更甚於此,那就是相愛的人卻相互傷害,愛的越深,傷得也就越重。從我姐姐第一次離去,到今日突然的出現,你心中的痛苦明珠感同身受,明珠代替不了姐姐,這世上沒有人可以代替姐姐。”

明珠說著緩緩摘下項上的雨花石,依依不捨地遞到雲襄手中,哽咽道:“雖然我很想留下它,雖然我真的不想放棄,但我更不想令你繼續痛苦。你送給明珠的鐲子明珠會永遠珍藏,明珠今生今世現也忘不掉深愛過的你,你要快快去找你真正的愛人!”

明珠說著忍不住撲到雲襄懷中,嗚嗚哭道:“抱抱我,最後一次再抱抱明珠。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可我不得不走,你要快快忘了明珠,快快忘了我吧!”說著明珠在雲襄臉上深深一吻,然後依依不捨地放開雲襄。在雲襄愧疚與聯系交織的目光注視下,含淚離去。

筱伯見明珠淚流滿面出門而去,疑惑地進來問:“明珠怎麽了?”

雲襄含淚一聲嘆息:“我對不起明珠。”

筱伯放下手中褡褳,取出一疊疊的帖子說道:“自從公子平息倭患以來,出高價求公子辦事的人多不勝數,老奴也不好全部推拒,便選了些帖子給公子帶來,公子要不要看看?”

雲襄神情恍惚地擺擺手:“先擱那兒吧,我回頭再看。”

筱伯擱下帖子,面有憂色地小聲道:“聽說公子私分倭寇財務的事,有小人告了上去,朝廷已派人下來徹查,俞將軍正為此事頭痛。”

雲襄神情怔種地默然半晌,澀聲道:“剿倭營不能再呆了,如今倭寇大半被除,剩下寥寥漏網之魚不足為患,咱們再呆下去只會讓俞將軍為難。”

“公子想什麽時候走?”筱伯忙問。

“給俞將軍留封書信,咱們現在就走。”雲襄淡然道。

門外突然想起一陣嘈雜喧囂,跟著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雲公子,我叢飛虎三番五次派人來請,公子都不給面子,這回我老叢親自登門相邀,公子總不好意思再拒人千里了吧?”

雲襄無奈迎出門去,就見叢飛虎率漕幫八大金剛齊至。原來自上次凱旋回杭後,叢飛虎就多次宴請雲襄,卻都被雲襄推拒,所以這次他便親自登門來請,將雲襄攔個正著。

雲襄見這架勢,知道推卻不過,只得隨叢飛虎等車,途中他突然想起一事,便隨口問道:“舒姑娘女中豪傑,上次剿倭怎麽不見叢大當家帶在身邊?”

叢飛虎一怔,反問道:“你不知道”雲襄有些奇怪:“知道什麽?”

叢飛虎忙道:“上次舒姑娘與你道別後,立刻去了北京。後來聽說她以郡主身份,嫁給了瓦剌四太子朗多。叢某雖然對舒姑娘仰慕已久,但她卻跟叢某半點關系沒用。”

雲襄呆呆地望著虛空,漸漸就什麽都明白了。他突然跳下奔馳的馬車,對車後的筱伯焦急地喊道:“快讓人去找亞男,她就在杭州!一定要找到她,快!”

“舒姑娘在杭州?”跟著跳下車的叢飛虎十分驚訝,見雲襄滿臉惶急,他立刻對隨從吩咐,“令漕幫上下放開手中所有事,立刻去找舒姑娘,誰能找到我重重有賞!”

見雲襄急得連連搓手,叢飛虎忙安慰道:“公子放心,只要舒姑娘還在杭州,咱們漕幫就一定能找到她。”

雲襄點點頭,他沒耐心等別人的回報,奪過漕幫一名漢子的坐騎,縱馬向先前與舒亞男分手的地方奔去。

北京城一座不起眼的四合小院前,柳公權像往常一樣緩緩推門而入。每個月柳公權都要到這裡來看看,不帶任何隨從。所以手下捕快總是揣測,總捕頭是不是在這裡養了一房側室?

“柳爺爺!”門裡傳來一陣歡呼,幾個七八歲大的孩子歡呼雀躍地圍了過來。柳公權臉上泛起孩童般的微笑,將帶來的糖果糕點分給了他們。幾個孩子滿心歡喜,纏著柳公權不願放手,惹得幾個聞聲出來的女人一陣愛憐的喝罵。

這些都是柳公權因公殉職弟子的遺孀和孩子,柳公權覺得自己有保護和養育他們的責任,所以便買下這處四合小院給她們居住。每個月他都會來看看孩子,從孩子臉上,他能看到那些不幸殉難的弟子的影子,這讓他心底有少許的安慰。

就在這時,一個青衫老者施施然走了進來,神情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坦然。柳公權打量著這其貌不揚的老者,沈聲問:“先生,這裡是民宅,請問你找誰?”

“我找柳爺!”老者直視著柳公權的眼眸,目光炯炯。

柳公權眉頭一皺:“請問先生是……”

“周全。”老者坦然笑道。

柳公權略一回想,搖頭道:“素不相識,周兄找我作甚?”

周全笑道:“小人一向在福王爺身邊伺候,很少涉足江湖,難怪柳爺不識。小人今日是奉了福王之命,特意到此來請柳爺。”

柳公權皺眉道:“我與福王素無交情,老朽也不敢高攀福王這等權貴,所以還請周兄回複福王,替老朽致歉。”

周全不以為忤地微微一笑,環顧四周道:“這處宅院鬧中取靜,實是居家過日子的好地方,沒用幾千兩銀子恐怕是拿不下來,以柳爺的俸祿,大概還買不起吧?”

柳公權沈聲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周全沒用理會柳公權的責問,自顧自道:“除此之外,柳爺以一己之力,承擔了十幾名殉職弟子家中的開銷,這恐怕也是不菲的花費。難怪福王聽到風聲,說柳爺在收受一些黑道人物的賣命錢,對一些落網的黑道匪徒,只要交一定的贖金,柳爺就會高擡貴手。”見柳公權面色微變,周全哈哈一笑,“不過王爺對這等無稽之談,向來不會放在心上,不然也不會讓小人前來相邀,以示對柳爺的信任。”

柳公權沈默良久,終於澀聲道:“請帶我去見福王爺。”

黃昏時分,喧囂熱鬧了一整天的杭州城漸漸冷寂下來,街上行人寥寥。漕幫及剿倭營探子紛紛回報,沒有找到舒姑娘。雲襄失魂落魄地立在與舒亞男分手的長街中央,仰望虛空黯然無語,他不斷在心中暗問:亞男,你到底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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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不是不能理解雲襄為何這樣做  但是我還是想說一句............雲襄你真的好賤喔
雖然舒亞男也沒好到那去就是了  這對對的感情處理方式真的跟中學生沒二樣  看了讓人無言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4 19:56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4 20:18
千門之心(一)、拜師

    鍋裡的水在不住翻滾,蒸騰的水汽白茫茫的如煙如霧,使暮色四合的曠野看起來越發朦朧。巴哲又往篝火里添了兩節枯枝,這才拔出匕首走向一動不動的獵物。

舒亞男兩眼空茫地對著虛空,眼裡幾乎看不到半點生氣。從她摔倒在巴哲面前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是這副模樣。任巴哲將她馱出杭州城,帶到郊外這處荒僻無人的叢林中,也沒有一句話和一分掙紮,她的魂魄好像早已離開了她那軟綿綿的軀體。

多年與獵人周旋的經驗,使巴哲本能地知道,哪裡才是人跡罕至的隱秘之所,他知道在這片叢林中,一年半載也不會有人來,可以放心享用自己的大餐。

“我要吃了你!”巴哲怨毒地詛咒著,“不是我現在想吃人肉,而是你對我的欺騙和羞辱,使我只有吃了你才能暫消心頭之恨。”說著他撕下舒亞男一幅衣袖,邊用匕首在那白生生的胳膊上比劃,一邊恨恨地發誓,“我不會讓你立刻就死,我至少要吃上三天三夜,先吃完你胳膊手腳,最後才吃你五臟六腑!”

見舒亞男毫無反應,他有點意外和不解:“你不害怕?”見舒亞男依舊兩眼空茫,他不信有人能無視肉體的痛苦,手上微一用力,匕首的鋒刃立刻割破了舒亞男胳膊上的肌膚。鮮血順著雪一般白皙的胳膊流下來,顯得異常鮮艷刺目。

舒亞男的胳膊微微一顫,她的目光終於緩緩轉到自己的胳膊和巴哲的臉上,看看自己又看看兩眼放光的巴哲,萬念俱灰地懶懶說道:“你殺了我吧。”

她眼中那種絕望和悲痛交織成的空虛,使巴哲也一陣心悸。他心中完全沒了報復和虐殺的快感,只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他突然收起匕首,嘿嘿笑道:“我巴哲一向恩怨分明,當初你蒙倒我後本有機會殺我,卻放了我一馬,我現在也放你一馬。從現在起到天亮之前,我讓你盡可能逃得遠遠的,待我抓到你,再慢慢享用不遲。”

見舒亞男完全沒有起身而逃的意思,巴哲有些奇怪:“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你若不逃,天亮後我就只要煮了你下酒!”

巴哲話音剛落,突聽身後傳來一聲淡淡的詢問:“到時可否分我一杯羹?”

巴哲嚇了一跳,連忙拔刀躍起,回頭望去,就見幽暗斑駁的叢林深處,立著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朦朧中看不出年紀,也看不出相貌美醜,她的衣著打扮既不像尼姑道姑,也不像俗家女子,卻給人一種飄然出塵之感。看她那風姿綽約的氣度,本該讓人感到像乍遇瑤池仙女一般的驚喜,可巴哲卻嚇出了一身冷汗。

由於以前常常要躲避獵人的追殺,巴哲的六識和直覺練得比最狡猾的狐貍還要敏銳,可這女子乍然出現在他身後,巴哲卻毫無所覺,這令他心中有種遇到山精鬼魅般的吃驚和恐懼。他將彎刀一揚,厲聲喝問:“什麽人?”

那女子款款走來,步伐如行雲流水,雖徐徐而行,卻給人一種不可阻擋的感覺。她的衣衫已有些灰敗古舊,眉宇間也有些風塵僕僕,卻依舊給人一種纖塵不染的素凈感。即便她兩手空空,巴哲也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站住!”巴哲氣出丹田,一聲厲喝,彎刀氣勢暴漲,那女子終於在巴哲面前站定。她看起來只有三旬出頭,但清冷的眼眸中,卻又一種歷盡滄桑的超然和淡泊,不施脂粉的面容美而不艷,秀而不嬌,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絲仰慕和自慚之感。

巴哲虎視眈眈地打量她的同時,她也在打量著巴哲,並微微嘆道:“十八年未回中原,想不到中原竟有這等殺孽深重的兇人,看來中原武林無人了啊。”

巴哲進入中原後,為了不引人矚目,說話打扮已偽裝得和普通漢人一樣。聽到這女子如此說,巴哲一聲冷笑:“好大的口氣,巴哲長這麽大,還沒有一個女人敢在我面前這樣說話。正好釜中水已沸,爺卻還沒有東西下酒,你來得還真是及時。”說著踏近一步,立刻將那女人籠罩在彎刀的威脅之下。

任何人面對這種威脅,身體都會生出本能的反應,這反應會影響到她身體周圍的氣場,通過感知她身體周圍氣場的些微變化,巴哲能判斷出對方的武功高低,甚至探知對方心情的變化,是緊張還是恐懼,是從容還是戒備。但這一次他失敗了,對方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他發出的強大氣勢,完全感覺不到對方的氣場。

那女子面對巴哲的威脅,毫無所覺地淡然一笑:“我佛曾割肉餵鷹,捨身飼虎,我這身皮囊,本來餵了你也沒什麽,只是你並無鷹虎無肉可食的難處,卻要已人為食,實在罪不可赦,不過念在你尚存最後一絲善念,我留你一命,滾吧!”

巴哲哈哈大笑,殺氣暴漲。大笑聲中他已倏然出刀,第一次利用笑聲掩護向對手偷襲。因為他心中已然生出了一絲恐懼,那是千百次死裡逃生練成的本能感覺。

白衣女子雙袖像流水一般動了起來,左手卷起的衣袖如漩渦一般纏住了巴哲劈來的彎刀,右手拂出的衣袖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地奔湧而出。巴哲只感到對方的衣袖像水一樣無孔不入,任他雙掌連揮帶擋,也推不開、擋不住這連綿不絕的江水。十八招流雲袖快得就像只有一招,在巴哲胸腹上一掃而過,那女子已收袖轉身,望向了躺在地上的舒亞男。

巴哲依舊手執彎刀穩穩地站在當場,見那女子背向著自己,他緩緩舉刀,欲向她頭頂砍落,誰知尚未發力,就感到十八招流雲袖的綿綿陰勁在體內爆發。他渾身關節不由自主地“嘎嘎”作響,人也軟軟地坐倒在地,渾身勁道在一瞬間徹底消失,身體如倒空的麻袋一般栽倒。

白衣女子完全無視巴哲的存在,目光向地上的舒亞男臉上一掃,微微一聲嘆息:“又是一個為情所傷的癡兒,情愛之苦,真如茫茫大海,無人可渡麽?”

舒亞男兩眼茫茫,充耳不聞。巴哲掙紮著坐起,對那白衣女子嘶聲道:“這是什麽功夫?”

白衣女子對他淡然一笑:“這是流雲袖,想學嗎?我可以教你。”

巴哲一楞,以為自己聽錯了。就聽那白衣女子又道:“我說過留你一命,自然不會傷你。不過你眼中充滿了怨毒和仇恨,你若想報仇,這天底下恐怕沒幾個人幫得了你。你唯一的希望就是拜我為師,學我的武功來向我報複。雖然本門從不收男弟子,不過我早已反出門墻,收個男弟子也就不算什麽了。”

巴哲感到渾身勁道又慢慢回到體內,方才那流雲袖的陰勁只是震動了自己的渾身關節,令自己短暫失力,並沒有擊傷自己。這對他的震撼遠比方才被擊倒還甚,他不解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神秘莫測的女子,嘶聲問:“為什麽?為什麽要收我為弟子?”

白衣女子淡然笑道:“因為我想試試,看看自己能否點化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兇人。你也可以試試,看看能否趁我大意的時候出手報仇。你若想提高武功,正大光明地向我挑戰,這輩子是沒什麽希望了,這是為你的機會。”

巴哲恨恨地瞪著那女子,楞了半晌,終於緩緩跪倒在地,咬牙切齒道:“巴哲願拜你為使!”說著叩首一拜,說話的同時,毫不掩飾眼中的怨毒和仇恨。

那女子盤膝在篝火邊坐下來,優雅地伸了個懶腰,頭也不轉地說道:“去給為師打點野味兒回來,為師餓了。”

巴哲一言不發,撿起彎刀起身就走。白衣女子看了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舒亞男,淡淡道:“我想給你講個故事,聽完這個故事如果你依舊想死,我就讓巴哲成全你,免得你留在世上受苦。”

故事!又是故事!舒亞男心中一陣酸楚,靳無雙的故事令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珍愛的東西,不知這個故事又要讓自己失去什麽?不過現在自己也沒什麽好失去的了。

“有一天,張果老與呂洞賓赴王母蟠桃宴,回府途中,突然聽到下方傳來一陣快樂的歌聲。”白衣女子放下背上的小包袱,自顧自說道,“兩仙撥開雲層向下一看,原來是個乞丐正躺在街口曬太陽,大概是剛吃飽的緣故,他的歌聲充滿了孩童般的歡樂。兩仙剛從蟠桃宴回來,心中都有點盛宴散盡後的空虛和失落,自然對別人的快樂有一絲忌妒。呂洞賓不屑地說:‘這一無所有的乞丐,真不知有啥可開心的。’張果老笑著說:‘正因為他一無所有,所以才會快樂。’呂洞賓不解地問:‘一無所有,反而會快樂?道兄的話真是莫測高深。’張果老哈哈一笑說:‘道兄若是不信,咱們就打個賭。’”

白衣女子說到這,突然笑了起來:“神仙都是些愛搞惡作劇的家夥,見不得比他們低賤的凡人,卻比他們還要快樂。兩仙按下雲頭,化作兩個富貴員外來到乞丐面前,張果老在地上撿了塊石頭,用仙家法術變成一錠銀子,當成賞銀扔進了乞丐的破碗里。乞丐先是有些吃驚,撿起銀子咬了又咬,跟著連搧了自己幾巴掌,確信銀子不假也不是做夢後,他立刻用衣衫包起銀子起身就跑。”

說到這白衣女子轉向舒亞男問:“你知道他去了哪裡?”不等舒亞男回答,她已笑道,“他先是跑回自己住的破廟將銀子藏起來,一連換了七八處地方才稍稍安心,然後他又為如何花這錠銀子發愁。那些原來想也不敢想的美味佳肴、鮮衣怒馬、粉頭婊子在他頭腦中來回打轉,他盤算來盤算去,打算先買身像樣的衣服將自己打扮起來,再去買一間小屋做新房,贖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做老婆。經過一夜的周密盤算,他已經安排好了下半輩子的生活。第二天天未亮,他就拿著銀子去金銀鋪兌換,打算換成散碎銀子去買計劃中的東西,誰知卻被鋪子裡的夥計給打了出來。原來一夜之後,仙家法術失效,銀子又變成了石頭。”

白衣女子對舒亞男意味深長地笑道:“你知道後來那乞丐怎樣了他瘋了,逢人就說:‘我曾經得到過一大錠銀子,就因為沒來得及花,結果變成了石頭。如果我當時就花掉,現在我已經有老婆有孩子了!’”說到這她輕輕嘆了口氣,“從那以後,那乞丐就一直生活在懊惱和悔恨中,永遠失去了快樂。其實自始至終,那乞丐也沒有失去什麽,可神仙的一個玩笑,就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你知道這是為什麽?”

舒亞男先是有些迷茫,但冰雪聰明的她,漸漸就明白了白衣女子這個故事的寓意。她遙望虛空喃喃道:“我就是那個乞丐,生活跟我開了個玩笑。我本來一無所有,但心有所愛後,痛苦也就接踵而至。”

白衣女子擊掌笑道:“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竟能立刻就悟到這一層,果然不負我的眼光。不錯,你心中的那個人,就是乞丐得而複失的銀子,你生活中原本就沒用他,何必再為他煩惱?記住,心空則不痛,心痛則不空。”

“心空則不痛,心痛則不空!”舒亞男遙望虛空茫然問道,“可是,如何才能心空?”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忘記!忘記命運給你的那塊不屬於你的銀子。”

“忘記?”舒亞男一怔,眼裡淚水突然洶湧而出,“可我這一生,怎麽可能再忘記他?”

“拜我為師。”白衣女子面帶淺淺微笑,就如拈花含笑的觀世音菩薩,“我教你如何忘記。”

舒亞男定定地望著對方,白衣女子那清澈純凈的眼神,給了舒亞男一絲渺茫的希望,她終於翻身跪倒,澀聲道:“弟子舒亞男,願拜您為師,學習如何忘記。”

白衣女子扶起舒亞男,微微笑道:“入我門墻,就得忘情、忘性、忘生、忘死。雖然不是出家當尼姑,可也差不多,你要考慮清楚。”

舒亞男一咬牙:“弟子會努力去忘記!”

白衣女子微微頷首道:“要忘記就先從你這名字開始,再說女子姓名中帶‘男’字,實為不詳,為師就先給你改個名字吧。”

舒亞男澀聲道:“請師父賜名。”

白衣女子略一沈吟:“我就妙字輩,你應該是青字輩。你姓舒,我看就叫舒青虹,如何?”

“多謝師父賜名!”舒亞男緩緩擡起頭來,在心中暗暗對自己道:從今往後,舒亞男就算是徹底死了,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都跟你再沒用任何關系。你叫舒青虹,你要努力忘記過去,忘記在你身上發生過的一切!忘記……他!

巴哲不愧是野外生存的高手,很快就拎回了兩隻洗剝幹凈的兔子和山雞。白衣女子對他一招手,指著舒亞男道:“徒兒,快來拜見你的師姐。”

巴哲驚訝地望望已經坐起的舒亞男,又望望面前恨之入骨的師父,憤然質問:“我年紀比她大,入門比她早,幹嗎要叫她師姐?”

白衣女子嫣然笑道:“我的門派我做主,規矩與別人大不同。從今往後我收的弟子,個個都是你的師姐,記住了?”

巴哲被這怪規矩氣得滿臉通紅,不過一想自己拜這女人為師,也並不是真要加入她那狗屁門派,便咬牙忍了下來。草草沖舒亞男拱拱手算是見了禮,然後才將野兔山雞燉作一鍋。不多時野兔山雞湯燉好,巴哲先給白衣女子和舒亞男各盛了一碗,雙手捧著遞過去,還真如入室弟子對待師父、師姐般恭敬。

那女子雖然像個出家人,卻不忌腥葷。少時三人用完晚餐,便在林中歇息。舒亞男靠近篝火取暖而眠,巴哲則躲到一旁的樹下,靠著樹幹打盹。那女子卻躍上樹枝,躺在一根指頭粗細的樹枝上,身子渾無重量一般在樹枝上微微蕩漾,真不知她怎麽能穩穩躺在上面。

半夜時分,巴哲像狼一樣微微睜開眼眸,看看篝火旁的舒亞男已沈沈睡去,樹枝上白衣女子的呼吸也細微深長,顯然已進入了夢鄉。他又聽了片刻,這才悄悄起身,手執彎刀躡手躡腳地來到樹下。他一刻也忍受不了他這個師父,只想早點結果了她。

刀如閃電般揮出,巴哲自信在這個距離,沒有人能避過自己必殺的一刀。誰知刀方出手,他卻突然感到手肘一麻,彎刀脫手飛出,擦著那女子的鼻尖釘在了樹幹上。他低頭一看,才發現手肘穴道方才被一根長長的樹枝輕拂了一下,樹枝一頭就執在那女子手中。就見她睜眼從樹枝上跳下來,揮動枝條劈頭蓋臉就向巴哲抽去。剛開始巴哲還拼命躲閃,待發現自己再怎麽躲都是徒勞後,他乾脆咬牙一言不發站在那裡,任她將自己抽得體無完膚。

也不知抽了多久,白衣女子總算住了手,望著巴哲笑吟吟地問:“知道師父為什麽抽你?”

見巴哲茫然搖搖頭,白衣女子痛心疾首說道:“你要殺我好歹也動動腦子,讓我多少感到點威脅。像你這樣拿著刀直挺挺地走過來。我都恨不得讓你一刀殺了算了,怎麽會收下你這麽笨的弟子?”說完白衣女子躍上樹枝,頭也不擡地吩咐,“在沒有想到絕妙手段前,千萬別再來打攪為師休息。咱們明天還要趕路呢!”

巴哲呆呆地望著坦然入睡的師傅,真不知道她是人還是妖。他曾經在大草原縱橫多年,一向難覓敵手,但現在卻被這個女子肆意玩弄於鼓掌,他心中的挫敗感前所未有的強烈。

雀鳥開始鳴唱,天色漸漸亮起,那女子伸了個優雅的懶腰,輕輕從樹枝上躍下。在樹下站了一夜的巴哲突然沖她跪倒,躬身拜道:“師父,請教我武功。”

那女子淡然一笑:“沒問題,不過現在咱們要趕路。你先去找輛馬車,待為師有時間,自然會傳你武功。像你這基礎和悟性,大約苦練個十年八年,或許可以讓我感到點威脅。”

巴哲二話不說,立刻去城裡找馬車。少時他趕著一輛舒適華美的馬車前來,白衣女子滿意地點點頭:“嗯,看來你這弟子還是有點用處。”

舒亞男隨著白衣女子登上馬車,白衣女子指了個方向,巴哲立刻甩動場邊趕馬上路。他先前一心想殺了那女子,待見過那女子神乎其技的武功後,他卻是真心想向她學武了。

馬車穿州過府,十多天後來到一座遠離塵世的小山前,白衣女子棄車登山,巴哲與舒亞男緊隨其後。半山腰有座青瓦紅墻的古剎,掩映在林木深處,顯得肅靜悠遠,恍若仙家樂土。

三人沿著山路曲折而上,最後來到斑駁古舊的山門前,白衣女子打量著門楣上“天心居”三個大字,眼裡湧動著一絲複雜的情愫。在門外靜立良久,她才向巴哲示意:“替為師敲門。”

巴哲走上前去,砰砰砰地敲響山門,聲音打破了古剎的寧靜,一個青衫少女開門問道:“什麽人在此喧囂?”

白衣女子上前一步,對那少女道:“我要見你們居主。”

少女一怔,忙道:“妙仙居主剛過世不久,目前居中大小事務,皆有大師姐負責。不知福人如何稱呼?我好替你像大師姐通報。”

“妙仙……過世了?”白衣女子身形一顫,一向淡薄從容的臉上,竟閃過一次驚詫和失落。對少女後面的話完全充耳不聞,揮袖佛開山們就往裡聞,那少女追在她身後想要阻攔,卻哪裡追得上她的步伐。

少女的呵斥聲驚動了居中眾女,就見面含如霜的閻青雲率眾女從二門迎了出來,厲聲喝問:“什麽人敢擅闖天心居?”

白衣女子打量著面前這天心居大師姐,遲疑道:“你是……青雲?”

閻青雲神情如見鬼魅,慌忙後退兩步,滿臉驚訝:“你……你是孫師伯?!”

白衣女子一聲嘆息:“十八年了,想不到你還記得我。那時你才剛滿十歲吧?差點認不出來了。”

閻青雲神情複雜地點點頭,突然咬牙道:“孫妙玉你既已反出天心居門墻,青雲不敢再以師伯相稱,更不能再視你為尊長。天心居乃清凈之地,一向不接待外客,你……請回吧!”

白衣女子幽幽一嘆:“孫妙玉,這名字我差不多都忘了。”說著她對閻青雲一聲冷笑,“我就算已反出天心居門墻但妙仙依舊是我師妹,我去看看她都不行嗎?”

閻青雲略一遲疑,搖頭道:“你是賁門的叛徒,咱們不為難你便已是仁至義盡,請不要讓青雲為難。”

孫妙玉哈哈一笑:“我孫妙玉這十八年啊來,為尋找天心的真義,足跡踏遍天竺,波斯,大食諸國,無論是天竺佛教,婆羅門教,還是波斯拜火教,景教,伊斯蘭教,對我孫妙玉都禮敬有加,沒想到在這天心居,卻反而受人刁難。難道天心在這里,已經死了嗎?”

“住嘴!”閻青雲勃然大怒,“你侮辱我可以,但不能侮辱整個天心居!”

孫妙玉嘿嘿冷笑道:“天心的真義是什麽?”

閻青雲一怔,尚未開口,就聽身後傳來一個清麗婉轉的回答:“聖人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豬狗。天心居創教祖師有感於天地蒼穹的冷漠無情,欲以個人的慈悲,為天地立心,為天下蒼生留一份期盼和希望。這就是‘天地無心人有心,我以我心證天心’的真義!”

眾女向兩旁讓開,獻出了款款立在眾人身後的那個面容清秀的青衫少女。她雖然兩眼迷茫,對周圍的一切均不能目睹,但那種宛若天成的飄然出塵之態,卻令人心中油然而生仰慕之情。孫妙玉打量她片刻,微微頷首道:“既然天心既慈心,是悲憐天下的菩薩心,我千里迢迢趕來看望妙仙師妹,你們為何要強加阻攔?難道天心居連這點慈悲都沒有了嗎?”

青衫少女款款道:“不是我們要阻攔,而是妙仙師父留下遺命,讓咱們將她的骨灰撒在了後山的忘憂谷,不給活著的人留下任何憑吊和懷念的東西,以免徒增後人的煩惱和傷感。”

“妙仙真這樣說?”孫妙玉渾身微顫,見青衫少女緩緩點了點頭,她不禁仰天長嘆,“妙仙,你終究還是比我看的透。”話音剛落。她身形一晃,如白駒過隙般飄然出門而去。

矗立在後山懸崖之巔,孫妙玉俯瞰著腳下深不可測的忘憂谷,突然怔怔地垂下淚來。她有些意外地看著滴落在手上的點點淚珠,又有嘆息:“心空則不痛,心痛則不空。十八年了,我以為已經忘了心痛的感覺,但現在我才發覺,要真正做到心空,實在是千難萬難。”

凜冽山風,拂動著孫妙玉那頭漆黑的披肩散髮,也卷拂著她那身素凈白衣,使她看起來飄飄然似欲乘風而起。她任由玉頰上珠淚縱橫,全然不顧身後不遠的巴哲和舒青虹驚訝的目光,對著幽谷喃喃自語道:“十八年前,所有人都以為我反出門墻,是不服師父將居主之位傳給了你。這天上地下,有誰真正知道我孫妙玉的苦心?”

說著他緩緩從袖中拿出一支玉簫,輕輕撫摸擦拭著,眼裡滿是愛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玩耍,一起學藝,在旁人眼里,我們處處競爭,各不相讓,但實際上,我們彼此欣賞、彼此愛護甚於姐妹。那時你學琴,我學蕭,琴簫相合如水乳交融,那是何等的逍遙自在。十八年前,本該是我代表天心居出戰魔門寇焱,你為了阻止寇焱殺人練功和刺探他的武功弱點,不惜孤身犯險接近他,並與他發生了一段孽情。你知道我勝不了寇焱,竟要以有孕之軀替我出戰。師父為了天下考慮,竟也答應了你這荒唐的要求。我一恨師父冷血,拿你和孩子的姓命去冒險,竟任你在決鬥中早產。有此三恨,我只有反出門墻,遠走天涯,去尋找真正的天心。”

孫妙玉衣快隨風而動,髮絲在山風中飄飛,飄飄然恍若淩空仙子。她對著空谷幽幽一談:“十八年來,我走遍西域天竺,遊歷天下河山,才漸漸明白天心在哪裡也才漸漸理解了你十八年前的所作所為。天心即為人心,人心若無情,何以證天心?”說著她緩緩將玉簫湊到唇邊,喃喃嘆道,“斯人已逝,曲已成空。妙仙,我將最後為你奏上一曲,從此不再吹簫。”

幽暗哀怨的簫聲緩緩響起,充滿了淒苦、傷感和懷念。就在這時,不遠處緩緩響起珠玉落盤的琴音,輕輕地柔聲伴和,如夢如幻,亦步亦趨。孫妙玉渾身顫抖,簫聲徒然一振,漸漸變得平和淡泊,哀而不傷。

琴聲伴簫聲,如兩隻小鳥在山谷中飛翔,充滿了自由自在的歡樂,也充滿了相伴而飛的關愛和依戀。少時曲終音散,余韻猶在山谷中裊裊回蕩。

孫妙玉淚流滿面,回頭望向琴音傳來的地方,只見那個雙目俱盲的青衫少女,正在身後緩緩收琴而起。孫妙玉喟然嘆道:“此曲雖非妙仙親奏,卻是出自她的真傳,妙仙有徒如此,天心居後繼有人也!”

青衫少女款款道:“師父臨終前曾囑咐青霞,若妙玉師伯來此,可與他合奏此曲,並謝她一直以來的關愛和照顧。另外,師父還希望妙玉師伯空明心境,以求證道。”

“空明心境,以求證道?”孫妙玉苦澀一笑,“心如無情,何以證天心?”說著她一聲長嘆,“妙仙,你既已仙逝,從今往後,我將不再吹簫。”說著她將玉簫輕輕拋入忘憂谷,眼裡滿是惆悵和寂寥。

在崖邊矗立良久,孫妙玉終於悵然回頭,就見青衫少女靜靜地立在身後不遠,靜得就像根本不存在。她緩緩走向少女,款款問:“你是妙仙衣缽弟子,不知如何稱呼?”

青衫少女微微一禮:“回妙玉師伯話,弟子楚青霞。”

“楚青霞?”孫妙玉微微頷首,又輕輕搖頭,“我既已反出門墻,就不再是天心居弟子,‘師伯’之稱愧不敢受。如今妙仙已逝,魔門入關,你可有應對之策?”

楚青霞淡淡笑道:“既然天心既人心,人心齊,泰山移,天心居將團結一切心存善念的同道中人,共同為這天地立心!所以青霞還請妙玉師伯施以援手,做晚輩的主心骨。”

孫妙玉微微搖頭道:“我閒散慣了,也不敢擔此重任。”他微微一頓,“你心目中的同道都有哪些人?”

楚青霞沈吟道:“既有少林、武當等名門正派,也有唐門、蘇家、南宮等世家望族,還有像千門這樣的隱秘門派,以及像千門公子襄這樣的風雲人物。”

“千門公子襄?”孫妙玉眉頭微微一皺,“我一路東來,途中不止一次聽江湖中人討論過他,他很有名嗎?”

楚青霞沒有直接回答,卻輕輕的念起了幾句似偈非偈、似詩非詩的話:“‘千門有公子,奇巧玲瓏心;翻手為雲覆,覆手定乾坤;閒來以碧黛,起而令千軍;嘯傲風雲上,縱橫天地間。’這是江湖上最近流傳開來的幾句話,想必妙玉師伯也有所耳聞吧?”

“嘯傲風雲上,縱橫天地間。”孫妙玉一聲輕哼,全然沒有注意到新手的女弟子的臉上,已經悄然變色,她負手眺望地平線盡頭,淡泊怡靜的眼眸中,隱約閃爍著一絲異樣的神采:“好大的口氣!令我也不禁生出爭強好勝之心。”

夕陽以逝,天色漸晚,西天只剩下燦爛雲霞最後的輝煌。孫妙玉終於白衣飄飄往山下緩步而去。在她身後,緊跟著兩個新收的弟子——狼一樣的巴哲和失魂落魄的舒亞男,也就是現在的舒青虹。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4 20:54
千門之心(二)、戰書

    五年後。北京。秋夜。一騎快馬踏破沈重的夜色,疾風般掠過幽暗的長街。躲在街角偷懶打盹的更夫,待聽到蹄聲擡頭張望時,只看到眼前白影閃過,馬鞍上隱約是個白衣如雪的裊娜背影,眨眼便消失在長街盡頭。更夫惱她驚醒了自己的好夢,狠狠啐了一口,小聲嘀咕了一句:“深更半夜,縱馬疾馳,你他媽奔喪啊?”

快馬在長街盡頭一座僻靜的宅子前停下來,騎手看到宅門兩旁挑出的慘白燈籠,以及燈籠上那個大大的“奠”字時,心中一痛,不等快馬停穩就揮鞭擊向門上獸環,放聲高叫:“開門!快開門!”

銅環被馬鞭帶動,擊得門“砰砰”直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家人模樣的老者從門後探出頭來,詫異驚問:“姑娘找誰?”

騎手來不及答應,猛然勒韁鞭馬。駿馬嘶叫著仰立而起,揚蹄踢開大門,在老人驚呼聲中,一衝而入。

駿馬衝過大門、二門,直到道內堂前才噴著響鼻停了下來。騎手翩然翻身下馬,內堂中幾個披麻戴孝的漢子聽到有人闖進來,紛紛迎了出來,見對方只是個纖弱少女,不像是上門找茬兒的主兒,忙抱拳問:“姑娘可是與先師有舊?前來祭拜?”

少女也不與眾人見禮,徑直闖了進去。只見裡面是一座靈堂,正中的靈牌上赫然寫著——先師柳公諱公權之靈位,弟子沈北雄率眾同門敬立。

少女呆呆地望著靈牌靜立半晌,突然一聲悲呼:“爺爺!”跟著雙腿一軟倒在地上。

“原來是柳小姐!”靈堂中幾個漢子慌忙上前攙扶,他們以前就聽說柳爺有個孫女在天心居學藝,卻從未見過,聽那少女叫“爺爺”,才知她原來就是柳爺的孫女柳青梅。此刻只見她雙眼發直,凝望著虛空喃喃問:“我爺爺怎麼死的?”

半晌無人回答,她將目光轉向眾人,厲聲喝問:“我爺爺怎麽死的?”

見眾人皆心虛地低下頭,她的目光緩緩從眾人臉上掃過,最後落在一個面目粗豪身材偉岸的中年男子身上,雖然一別十幾年,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沈叔叔,你告訴我,我爺爺怎麽死的?”

那漢子愧疚地低下頭:“小姐,柳爺表面上是死於癆疾,但實際上,他的死另有原因。”

“什麽原因?”少女急問。

“小姐可聽說過千門公子?”那漢子問。見少女茫然搖頭,那漢子便輕輕念道:“千門有公子,奇巧玲瓏心;翻手為雲靄,覆手定乾坤;閒來倚碧黛,起而令千軍;嘯傲風雲上,縱橫天地間。”

少女微微頷首:“這一路上,我也曾聽到過這樣幾句話,只是不知是什麽意思。這跟我爺爺的死又有什麽關系?”

那漢子猛然輕嘆:“小姐七歲開始就在天心居學藝,對江湖事自然一無所知。這幾句話說的是江湖上一個前所未有的千門惡棍。他以各種卑劣手段聚斂錢財,巧取豪奪,做下了不少驚天動地的大案,其貪婪和瘋狂世間罕見。柳爺為了抓住他,曾在金陵花大本錢設下陷阱,誰知不僅未能得手,反而被他騙去了數十萬兩官銀。柳爺為此受到福王和朝廷責難,抑郁成疾,終至不治。”

“這人是誰?”

“他就是千門公子,名叫雲襄!”

“千門公子,雲襄!”少女秀目中閃出涉人的寒光,突然翻身在靈前跪倒,切齒道:“不管他誰,我都要替爺爺將他逮捕歸案!沈叔叔,請你將雲襄的他的出身來歷以及武功特長。”

那大漢苦笑道:“說來慚愧,我柳爺雖然追蹤他多年,卻一直沒有查到他的出身來歷。只知道他是千門頂尖人物,不會武功。

“不會武功?”少女霍然回頭,一臉驚訝。

“是的,不會武功。”那大漢肯定地點頭,苦笑道,“說來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千門公子不會武功,這在江湖上是眾所周知的,但他卻偏偏將眾多武林高手玩一投掌,實在令咱們武林中人感到羞愧。”

少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回頭對靈牌跪拜道:“我柳青梅在爺爺靈前發誓,不管他有什麽邪術妖法我都要替爺爺將之鏟除,以告慰爺爺在天之靈。”

那大漢還想說什麽,柳青梅已長身而起,回頭道:“沈叔叔,爺爺的喪事實在是辛苦你們了。現在你們休息吧,我來為爺爺守靈。”

“小姐這是什麽話?”那大漢急道,“我沈北雄乃柳爺一手提拔,我視柳爺如師如父。如今柳爺不幸亡故,我理當為柳爺披麻戴孝,守靈送葬。”

柳青梅點點頭。“沈叔叔對爺爺的感情,青梅完全清楚。青梅只想與爺爺單獨呆一會兒,沈叔叔千萬不要多心。”

沈北雄深望了柳青梅一眼,見她態度堅決,只得無奈點頭:“既然如此,咱們就先行告退。如今更深夜長,天氣寒冷,我讓丫環過來伺候你,陪你守靈。”

柳青梅搖搖頭:“不用了,多謝沈叔叔關心。”

眾人在沈北雄率領下悄悄退出了靈堂。柳爺子女皆喪,只有孫女柳青梅這唯一的親人,所以他的喪事全靠沈北雄一手操持,加上連續數夜為柳公權守靈,沈北雄也感到十分疲憊。如今柳青梅回來,按說沈北雄該稍稍鬆口氣但他的神情卻反而有些緊張。對幾個在靈堂處值夜的兄弟仔細交代幾句後,他才獨自在一旁的客戶中疲憊睡去。

朦朦朧朧不知睡了有多久,沈北雄突然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他正要張嘴罵娘,就聽門牌一個兄弟急道:“沈爺!柳小姐不見了!”

英牧答道:“今日一早,丫環給小姐送早點,才發覺靈堂空無一人,青梅小姐已不知去向。她的馬也不見了。”

“她什麽時候離開的?”

“不知道!”

沈北雄心中有些驚訝,心知英牧最擅盯稍警戒,沒想到連他也沒發覺小姐離開。沈北雄不由暗忖:這天心居果然不愧是超然江湖之外,世間最為神秘的一個門派,一個年輕弟子竟也如此了得,輕易就避開了公門一流的耳目。想到這他又問:“小姐可有留下書信?”

英牧搖搖頭:“沒有,她只帶走了柳爺一件遺物。”

“什麽遺物?”沈北雄忙問。

“就是御賜‘天下第一神捕’的玉牌。”英牧答道。

沈北雄若有所思地遙望天邊,撫著頷下短鬚喃喃自語道:“看來,這丫頭是想憑一己之力,捉拿公子襄歸案。”

英牧忙小聲問:“咱們要不要把她追回來?”

“不必了。”沈北雄悠然一笑,若有所思地望向虛空,“我倒是希望她去試試,也許,她就是公子襄的剋星也說不定。”

鞭炮“劈里啪啦”地響起,北六省武林盟主齊傲松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比難得的笑意。今日是他的五十大壽,也是他準備金盆洗手,退隱江湖的日子。自十六歲出道以來,他已憑一柄霸王刀縱橫江湖數十年,並在四十歲上贏得了“北六省第一刀”的美譽,雄霸北方整整十年。不過他早已感到累了、倦了、厭了,在功成名就之後激流勇退,從此安享晚年,這是無數江湖人成名後的最大的夢想。可能堅持到這一天的人實在寥寥無幾。齊傲松慶幸自己堅持到了這一天。

鞭炮聲響過,賓客齊齊向主人賀喜。齊傲松客氣地回應著眾人的恭維,眼光在賓客中不住搜尋,心中隱隱有一絲遺憾。一個弟子在身後小聲催促:“師父,該開席了。”

“唔,好的!”齊傲松漫不經心地答應著,眼光最後在賓客中掃了一圈,略有些遺憾地輕聲道,“讓大家入席吧。”

那弟子連忙替師父招呼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入席,眾人哄哄然一陣忙亂。混亂中突聽門外司儀拖著嗓子高叫:“滄州五虎斷門刀掌門——彭重雲來賀!”

混亂的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眨眼間從熙熙攘攘便安靜到鴉雀無聲的境地。眾人的目光齊齊集中到齊傲松的臉上,只見他神色未變,淡淡道:“請!”

隨著司儀的高唱,只見一個年逾五旬的威猛老者大步而入,徑直來到齊傲松身前站定。齊傲松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淡淡笑道:“你終於還是來了!”

彭重雲澀聲問:“你也在等我?”

齊傲松微微頷首:“在北六省,你是老夫唯一的對手。過去十年,彭掌門三度敗在老夫刀下。老夫堅信,你一定會在我金盆洗手之前,與老夫再戰一場,以雪前恥。”

彭重雲苦澀一笑:“齊盟主果然了解彭某,我原本是來向齊盟主挑戰的,不過,現在也不是了。”

齊傲松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不是?那彭掌門為何而來?”

彭重雲澀聲道:“我是來向齊盟主下戰書的。”

齊傲松更加疑惑:“戰書?什麽戰書?老夫早已令弟子擦亮霸王刀,恭候彭掌門多時,何須什麽戰書?”

彭重雲欣慰一笑:“難得齊盟主如此看重,彭某當敬一杯。”

“拿酒來!”齊傲松一聲高喝,有弟子立刻捧上一碗酒。齊傲松親手遞到彭重雲面前:“彭掌門乃齊某最後的對手,當由齊某敬彭掌門一杯才對。”

彭重雲也不客氣,接過酒碗一飲而盡。當他擱下酒碗時,齊傲松駭然發現,碗中竟留下了半碗血水。齊傲松不由驚呼:“彭掌門你……”

彭重雲慘然一笑:“齊盟主錯了,在下已不是你最後的對手,而是一封活的戰書。”說著,彭重雲緩緩解開衣衫,袒露出肌肉虬結的胸膛。只見他心窩之上,駭然插著一截折斷的刀刃,斷口處正好與胸肌平齊。

齊傲松悚然變色,忙回頭招呼弟子:“來人!快取金創藥!”

“不必了!”彭重雲慘然一笑,“這一刀已刺中了我的心脈,對方為了留我一口氣給齊盟主下戰書,在刺中我心窩後竟沒用拔刀,而是以內力震斷刀尖,留下一截刀刃在我體內,阻住了心血噴出。他要我轉告齊盟主,一個月後的月圓之夜,他將登門向盟主挑戰。”

“他是誰?為何要殺彭兄?”齊傲松駭然驚問。

彭重雲黯然搖頭道:“我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是扶桑人。自稱在扶桑已無對手,素來仰慕中華武學,所以不遠萬里,渡海挑戰中華武林。”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群情激憤,紛紛摩拳擦掌,要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東瀛武士一決高下。齊傲松擡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望向彭重雲,“你與他戰了多少招?”

“一招。”彭重雲愧然低下頭。

“一招?”齊傲松駭然變色。

“實際上只有一刀。”彭重雲愧然道,“他使一把似刀非刀、似劍非劍的兵刃,出手便幻化出七道刀影。我無法辨別虛實,幾乎毫無抵擋便已中刀。”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皆有懼色。彭重雲的武功大家心中有數,即便不如齊傲松,也是相差無幾。想不到他連對方一刀都擋不了,眾人自問不比彭重雲更強,恐怕真要與對方決鬥,也定是一敗塗地。眾人不由收起爭強好勝之心,齊齊把目光轉向齊傲松。只見齊傲松也是一臉肅然,默然無語。

寂靜中只見彭重雲緩緩把手伸向胸口的斷刃,齊傲松見狀忙驚呼:“彭兄你要幹什麽?”

彭重雲慘然一笑:“我傷已致命,堅持來見盟主,除了要給你送信,更是想要盟主仔細看清彭某傷口,希望盟主能從這傷痕上看出對方武功深淺,早作準備。彭某死則死矣,只求盟主莫辜負彭某一番苦心。”

話音剛落,彭重雲便在眾人驚呼聲中猛然拔出了斷刃。鮮血頓如噴泉般疾射而出,他的身體也一下子軟倒在地。

“彭兄!”齊傲松慌忙上前攙扶,只見彭重雲面如白紙,已然氣絕。齊傲松黯然放下彭重雲,對他的遺體恭恭敬敬一拜:“彭兄放心,齊某決不讓你白死。”說完轉向弟子高喝,“拿酒來!”

有弟子忙捧上酒壇酒碗,手忙腳亂地正要倒酒。齊傲松已不耐煩地一把奪過,對眾人舉起酒壇:“諸位親朋好友,齊某突遇變故,平生最大的對手和知己彭重雲慘死。齊某無心再做壽,請諸位喝完這杯酒便離開吧。他日齊某定一一登門賠罪!”

眾人齊齊道:“齊盟主這是什麽話?咱們豈能在你遇到麻煩時離開?”

齊傲松團團一拜:“多謝大家好意。齊某若是遭遇盜匪,一定歡迎諸位助拳。但這次對方是光明正大地挑戰我中華武林,齊某忝為北六省盟主,自然要跟他公平決鬥,無論勝敗,俱不失我泱泱中華的氣度。”

“盟主說得有理!”有人舉臂高呼,“咱們不會倚多為勝,但總可以留下來為盟主吶喊助威啊!”

齊傲松還想勸阻,誰知道堂中人多口雜,竟不知如何勸說才好。正在紛亂不堪之際,突聽門外司儀顫著嗓子激動地高呼:“千門公子襄,求見北六省武林盟主齊傲松!”

呼聲剛落,堂中一下子便靜了下來,齊傲松一怔,忙道:“有請!”

天色已暗,丫鬟在書房中點上燈火,幽暗的書房頓時明亮起來。齊傲松請公子襄落座後,這才細細打量眼前這位名震天下的千門公子襄。只見對方年近三旬,面色帶有一種病態的蒼白,眉宇若非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寂寥,倒也算得上溫文儒雅。放眼一看,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文弱書生,只有眼中那種超然物外的淡定和從容,隱隱有一些與眾不同。

待丫環上茶退下後,齊傲松忍不住問道:“不知名震江湖的公子襄突然造訪,所為何事?”

雲襄坦然迎上齊傲松探詢的目光:“盟主其實已猜到雲襄的來意,何必又明知故問?”

齊傲松面色微變:“你果然是為今日之事而來!你知道些什麽?”

雲襄把玩著手中茶杯,淡淡道:“雲襄確實知道一些情況。”

齊傲松見對方閉口不談,突然醒悟,忙問:“你有什麽條件?但講無妨。”

“很簡單!”雲襄擡頭直視齊傲松,“你已經看過彭重雲的傷口,想必已看出對方武功高低深淺。我只想知道,面對這樣的對手,你有幾分勝算?”

齊傲松遲疑了一下,突然失笑道:“江湖傳言,公子襄出身千門,卻信譽卓著,有口皆碑,老夫就信你一次。不怕實話告訴你,老夫看過彭重雲傷口後,就知自己連一分勝算都沒有。豈止沒有,面對如此精準迅捷的出手,我簡直就是必死無疑。”

“與我估計的完全一樣。”雲襄微微點頭,輕輕擱下了茶杯,“你的對手名叫藤原秀澤,年齡三十有二,東瀛伊賀流第十七代傳人。曾以一柄關東武士劍挑遍東瀛十三派無敵手,在東瀛有‘武聖’之稱。這次隨東瀛德川將軍的使團出使我朝,意圖挑戰中原武林高手,磨礪自己的劍技,以期在武道上更上一層樓。他已經在京中殺過兩名八極門和燕青門的名宿,所用招式和擊殺彭重雲的一樣,都是‘幻影七殺’。我知道的就這麽多,告辭!”

“等等!”見雲襄起身要走,齊傲松忙問,“你今日突然登門拜訪,就是要告訴我這些?”

雲襄微微搖頭:“我今日前來,是想對你們決鬥的結果做出準確判斷。我告訴你這些,只為交換我方才想知道的答案罷了。”

齊傲松疑惑地望著雲襄:“方才的答案?我必敗無疑的答案?”

“正是。”

“這是為何?”

雲襄淡然一笑:“這已經與咱們心中默認的約定無關。不過既然齊盟主問了,雲襄也不妨告訴你,我今日冒昧登門造訪,是因為聞到了銀子的味道。”

“銀子的味道?”齊傲松莫名其妙地撓撓頭,“公子說話高深莫測,齊某還要請公子明示。”

雲襄笑道:“齊盟主有北六省第一刀之美譽,在江湖上的聲望如日中天。今日東瀛武聖在你的壽筵上殺人挑戰,你們的決鬥必將轟動武林。如果有人借你們的決鬥設局開賭,必定會引得天下賭徒聞風而動。我敢肯定,武林中人無論是出於民族感情還是處於對齊盟主武功的信賴,都會押盟主勝。”

齊傲松恍然大悟道:“而你則要押我敗。你既知我必敗,自然勝券在握,就等一個月後,一舉贏得這場豪賭?”

雲襄頷首笑道:“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也可以押自己輸啊,就當為兒孫後輩掙下一大筆贍養費吧。”

“滾!你給我滾!”齊傲松勃然大怒,憤然指向門外,“立刻在我眼前消失,不然老夫恐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雲襄擺手笑道:“齊盟主不必動怒,其實你也可以不敗嘛。只要拒絕對方挑戰,他難道還能逼你動手不成?”

齊傲松哈哈大笑,傲然道:“我齊傲松自出道以來,從未在別人的挑戰面前退縮過,何況對方還殺了我平生最敬重的對手和知己。我齊傲松的為人,豈是你這江湖騙子所能理解?可嘆我以前還當你是個江湖異人,原來也不過是一俗物。快發你的昧心財去吧,別再讓老夫看到你!”

“虛名累人啊!齊盟主在京滬上打滾多年,難道還沒有看透?”雲襄愧然輕嘆。見齊傲松不為所動,雲襄只得拱手道:“既然齊盟主下了逐客令,雲襄只好告辭。”

“不送!”齊傲松一臉憤懣,連最起碼的客套也免了。

雲襄嘆著氣出得房門,在門外等候的筱伯滿是希冀地迎上來,小聲問:“怎樣?”

雲襄遺憾地搖搖頭:“出去再說。”

二人在眾人的目送下登上馬車,車夫甩出一個響鞭,馬車立刻順長街軋軋而行,一路向北而去。直到馬車不見了蹤影,齊府的眾賓客才恍若從夢境中回到現實,紛紛打聽:“他就是千門公子?他真就是公子襄?”

馬車在朦朧長街疾馳而過,後方突然有人高叫著追了上來:“公子襄站住!我點蒼派要為門下討回公道!”

呼叫聲中,幾匹快馬蹄聲急亂地追近,漸漸向馬車兩側包圍過來。車中,雲襄舒服地靠在繡枕上閉目養神,對車外的呼叫聲充耳不聞。自明珠與亞男先後離去後,已經過去了五年多,這五年多來,他眼中多了幾分滄桑,也多了幾分從容和冷靜,除此之外,更多了無盡的寂寥和蕭索。

他對面的筱伯則側耳細聽這外面的動靜。就在幾匹快馬即將完成對馬車的包圍時,馬車外突然響起長鞭的銳嘯,以及鞭梢擊中人體的脆響,跟著就聽到不斷有人驚叫落馬,以及落馬後的痛呼慘叫。片刻後馬車外安靜下來。筱伯高聲笑道:“風兄的鞭法又見精進了,只是出手也忒狠了些。”

車外傳來車夫爽朗的大笑:“若連這些雜碎都不能乾凈利落地打發,風某豈有資格為公子執鞭?”

馬車速度不減,繼續順著長街疾速疾馳。車中,筱伯望著閉目養神的雲襄,人不知小聲問:“公子,莫非齊傲松明知是敗,還是堅持應戰?”

“你知道他的為人,”雲襄遺憾地搖搖頭,“我已經如此激他,甚至點明他這一戰會受人利用,他卻依然執迷不悟,實在令人惋惜。”

“咱們已經盡力,公子完全不必自責。”筱伯小聲勸道:“也許在他的心目中,這一戰不僅關系著他個人的榮譽,甚至還有我泱泱天朝的尊嚴吧。”

雲襄一聲嗤笑,說道:“真想不通我華夏千千萬萬人的尊嚴,跟他齊傲松一個人的勝敗有什麽關系?天朝若要尊嚴,還不如守好自己的海防線,將進犯的倭寇斬盡殺絕。”

筱伯點點頭:“看來咱們是無力阻止這場陰謀了,公子有什麽打算?”

雲襄冷笑道:“對無力改變的事,我想來是順其自然。這次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相信誰都不願錯過。不過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咱們還應該去見見這次決鬥的另一個主角——東瀛武聖藤原秀澤。”

筱伯擔憂地望了雲襄一眼,說道:“公子,北京乃天子腳下,素來藏龍臥虎,更有六扇門一直在通緝公子,咱們這一去,會不會太冒險?”

雲襄悠然笑道:“這就要問筱伯你了。”

筱伯憂郁片刻,遲疑道:“聽說一直對公子窮追不舍的柳公權,自從上次栽在公子手中後,受到朝廷責罰,近日已憂憤而亡。六扇門中已沒有真正的好手,公子只要不太張揚,老朽自然能保公子平安。”

“既然如此,到北京後再叫醒我。”雲襄伸了個懶腰,舒服地在車中躺下來,喃喃道:“我真想早一點兒見到那個東瀛武聖,他可是咱們的財神爺啊!”

直到雲襄的馬車駛遠後,點蒼派幾個漢子依舊躺在道旁呻吟不已。雖然方才那車夫的馬鞭已手下留情,不過幾個漢子從奔馳的快馬上摔下來,仍舊傷得不輕。幾個人正驁驁咧咧掙紮著爬起來,突見一騎神駿無匹的白馬出現在官道盡頭。隨著馬上騎手面目的漸漸清晰,眾人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咒罵和呻吟,俱呆呆地望著來人,幾乎忘卻了身上的傷痛。

馬背上是一個面目清秀的白衣少女,看摸樣不超過二十歲,卻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淡定和從容,尤其眼眸中似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雲霧,令人無法看透。少女長袖飄飄,白衣勝雪,在月色下徐徐縱馬走來,頓然給人一種飄然除塵之感。

“請問,公子襄的馬車可是從這兒經過?”少女款款問道,聲音如新鶯出谷。

“沒錯!”幾個漢子搶著答道,“他剛過去,還打傷了我們好些弟兄。”

少女對幾個漢子拱拱手,正要縱馬追去,就聽一個漢子突然問道“姑娘,你也跟公子襄有仇?”

少女鳳眼中閃過一絲寒芒,淡淡吐出四個字:“仇深似海。”說完一磕馬腹,駿馬立刻閃電般追了上去。點蒼派幾個漢子依依不捨地遙望少女背影,遲遲不願收回目光。一個漢子喃喃自語道:“這姑娘是誰?到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瑤池仙子,根本不像江湖中人,卻敢孤身追蹤公子襄。”

“是天心居的嫡傳弟子!”另一個漢子突然指著少女的背影驚呼,“我見過她那種劍,江湖上獨一無二。”

爐上新水已沸,室內茶香彌漫。在經過長途跋涉之後,能喝上一杯新沏的好茶,無疑是最愜意的享受。不過雲襄任壺中水沸,卻依舊瞑目端坐不動。一旁的筱伯則搓著手在室內徘徊,並忍不住往樓下看,眼中隱約有些焦急。

這里是北京城最富盛名的“羽仙樓”,也是三教九流喜歡聚集的大茶樓,從二樓雅廳的窗口可以看到樓下大廳中,亂哄哄沒有半點羽仙的雅意,只有江湖過客的喧囂。

“公子,”徘徊了許久的筱伯終於停下來,“藤原真會來?”

“放心,他肯定會來!”雲襄瞑目微笑。

“聽說藤原在京中又擊殺了兩位武林名宿,朝廷竟然不管不問。”筱伯連連嘆氣,“不僅如此,朝廷還給他頒有免罪金牌。並昭告天下,任何人只要接受藤原挑戰,在公平決鬥中無論哪方被殺,勝者俱無罪。這不是鼓勵民間私鬥麽?哪像明君所為?”

雲襄終於睜開眼,“聽說此事是福王一力促成。自上次咱們平倭一戰之後,沿海總算平靜了幾年,現在倭寇又有死灰複燃之勢。朝廷欲借助東瀛幕府將軍的力量打擊倭寇,所以不得不對他的使團可以籠絡。”

筱伯還想說什麽,卻被樓下突起的騷動吸引了目光。只見一個梳著唐式發髻、身披奇怪服飾的異國男子,環抱雙手緩步進來。那男子年過三詢,面白無鬚,長相很平常,唯眸子中有一種令人不敢直視的冷厲。身上袍袖寬大,腳下穿著一雙木屐,走起來“咯咯”作響,十分怪異。他的身材並不見高達健碩,卻給人一種渾身是勁的奇異感覺。尤其腰間那一長一短兩柄刀,刀身狹窄如劍,前端卻又帶有一點弧形,既不像刀,也不像劍,樣式十分罕見。

“就是他!”筱伯雖然從未見過藤原,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來人那種睥睨四方的氣勢,據對不是尋常人能裝出來。筱伯正要下樓迎接,卻見有人突然攔住了那倭人的去路。

“怎麽回事?”樓下突然的寂靜讓雲襄有些奇怪,坐在雅間深處,他看不到樓下的情形。

“有人攔住了藤原去路。”筱伯在窗口緊盯著樓下的動靜,“是自稱武當俗家第一高手的蕭乘風,他在像藤原挑戰……藤原劍未出鞘就將他打倒在地,又有人上前,他們將藤原圍了起來!”筱伯不停地解說著樓下的情形。

“別讓他們亂來!”雲襄話音剛落,筱伯立刻從窗口躍了下去。

樓下,藤原正與茶樓中十幾名江湖豪傑對峙,雖然他的長劍尚未出鞘,但凜冽的殺氣已彌漫整個大廳,令人不敢稍動。雙方劍拔弩張,混戰一觸即發。

就在此時,一個人影輕盈地落在雙方對峙的中央,剛好擋在藤原與眾人之間,頓時把迫在眉睫的殺氣消弭於無形。藤原秀澤心中一凜,凝自望去,見是一個青衫白襪、作僕人打扮的平常老者。老者面容和藹,舉止恭謙,對對峙的雙方拱手笑道:“不過是一點兒小誤會,何必就要拔刀相向?蕭大俠,藤原先生是我家主子的貴客,還望蕭大俠高擡貴手。”

那領頭的蕭姓漢子見這老者來得突兀,言談舉止頗有大家風範,心知京中藏龍臥虎,倒也不敢造次,忙問:“你家主人是誰?”

“我家主人一向深居簡出,從不願在人前暴露身份,不過蕭大俠一見這個,想必就能猜到。”筱伯說著掏出一件物事向蕭姓漢子面前一揚,就見他倏然變色。眾人心中奇怪,正要細看,卻見筱伯已收起那件物事,轉身對藤原秀澤擡手示意道:“藤原先生,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時,請!”

“你的主人是誰?”藤原秀澤冷冷問。

“正是你想見之人。”筱伯笑道。

藤原秀澤沒有再問,在筱伯示意下,緩緩跟著他登上了二樓。幾個江湖漢子忙轉向蕭姓漢子問道:“蕭大俠,那人到底是誰?”

“我不能說,”蕭乘風一臉凝重,“總之咱們都惹不起。”說著轉身就走,不再停留。

幾個江湖漢子見他面有懼色,心中都有些驚訝。這世上能令武當俗家第一高手蕭乘風畏懼的人並不多,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悻悻地隨他退了出去。有人不甘心地衝樓上恨恨啐了一口,低聲罵道:“管他是誰,我看多半是個漢奸。”

二樓雅廳的幽靜與一樓的喧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藤原秀澤剛進門,臉上就閃過一絲驚異。這間雅間中竟設著榻榻米,榻榻米中央是一方古樸的紫檀木茶幾,茶幾上陳設著景德鎮的茶具。一書生打扮的男子跪坐在茶幾前,正專心致志地倒水泡茶。藤原秀澤先四下大量了一下,確定雅間中再無第三人後,才對屋子中央那個貌似柔弱的書生一鞠躬,“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他在哪裡?”

書生淡然一笑,沒有回答,卻擡手示意道:“坐!”

面前這個相貌平常的書生眼中,有一種常人沒有的淡薄和超然,令藤原秀澤也心生好奇,不覺在書生對面跪坐下來。卻見書生以標準的茶道手法斟上一杯茶,對藤原秀澤示意道:“虎跑泉的水與西湖的大紅袍是絕配,在東瀛肯定嘗不到。”

雅間中彌漫著一種令人心神寧靜的茶香,藤原秀澤雖然對茶沒有特別的研究,卻也忍不住捧起品茗杯輕輕一嗅,頓覺一股清香直沖腦門,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淺嘗一口,更覺齒頰留香,回味悠長。他緩緩飲盡杯中香茗,才擱杯輕嘆:“真是好茶!”

“當然是好茶!”書生傲然一笑,“正如藤原先生一樣,都是人間極品。”

藤原秀澤眉梢一挑道:“你知道我,而我卻不知道,這是不是有點不公平?”

“小生雲襄。”書生拱手笑道。

藤原秀澤對這個名震江湖的名字似乎並沒有感到特別,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拜貼,展開放在書生面前,盯著書生問道:“雲襄君用這副畫把我引來這里,恐怕不只是請我喝杯茶這麽簡單吧?”

拜貼上是一副簡陋潦草的畫,畫上用寥寥幾筆勾勒出一人揮刀的姿勢。雲襄點頭道:“我一個朋友聽聞藤原先生乃東瀛武聖,便托我把這幅畫帶給你。他說藤原先生若有回信,可以托我轉交,如果沒用也無所謂,不過是一時遊戲罷了。”

藤原秀澤這才注意到,桌上除了茶具,還備有筆墨,他立刻拿起狼毫,信手在拜貼上一畫,然後合上拜貼,雙手碰到書生面前道:“請雲襄君務必將它轉交給你的朋友,拜托了!”

雲襄收起拜貼道:“藤原先生不必客氣。”

藤原秀澤再次鞠躬道:“請雲襄君轉告你的朋友,在下殷切期盼與他相會。”

雲襄點點頭道:“我會轉告。”

“多謝雲襄君的茶,藤原告辭!”藤原秀澤說著站起身來,低頭一鞠躬,然後轉身便走,待走到門口時卻又忍不住回過頭,遲疑道,“有一個問題,藤原不知當問不當問?”

“請講!”

“在下剛開始以為雲襄君只是一個信使,但現在卻覺得送信這等小事,絕對無法勞動雲襄君。你送信是次,要見我才是真,不知我這感覺對也不對?”

雲襄微微一笑道:“不錯!你感覺很對。”

藤原秀澤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雲襄君不是武人,何以對在下如此感興趣?”

雲襄眼裡閃過一絲欣賞:“想不到藤原先生是個君子,對君子雲襄當以誠待之。不知道藤原先生可曾見過鬥雞沒有?”

“鬥雞?”藤原秀澤疑惑地搖了搖頭。

“就這北京城不少達官貴人家中,都養有一種好鬥的雄雞。這種雞嗜鬥成性,不懼生死。”雲襄笑著解釋道,“因此人們常讓兩雞相鬥為戲,甚至以此為賭,這就是鬥雞。”

“這跟我有什麽關系?”藤原秀澤眼中的疑惑更甚。

“原本跟你沒什麽關系,但自從你殺彭重雲,向北六省武林盟主齊傲松挑戰後,就跟你有關系了。”雲襄笑道。

“此話怎講?”藤原秀澤面色微變。

“人的好鬥天性,其實遠勝於雞。”雲襄喟然嘆息,“既然你不惜用性命與人決鬥,自然也不會在乎有人以你們的決鬥為賭。我打算在你身上下重注,當然要親眼看看你的模樣氣質,這樣心里才會踏實。就像那些鬥雞的賭徒,沒見過鬥雞,誰會閉眼下注?”

“你把我當成了鬥雞?”藤原秀澤面色氣得煞白,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劍柄。雲襄卻渾不在意地笑道:“不止我一個,自從你與齊傲松決鬥的消息傳開後,在京城富貴賭坊下註的賭徒已超過了萬人,賭資累計達數十萬兩,相信到你們正式決鬥的時候,這個數字還要翻倍。”

藤原秀澤的臉色已由煞白變得鐵青,眼中的寒芒多人心魄,緊握劍柄的手也有些發白。但對方在他幾欲殺人的目光逼視下,卻始終渾然無覺。半晌,藤原秀澤臉上閃過一絲嘲笑,說道:“你是齊傲松派來的吧?他知道在我劍下必死無疑,所以只能用這種卑劣手段來打擊我的鬥志,削弱我的殺氣。可惜,你們永遠不會懂得,在咱們大和民族眼裡,武士的榮譽高於一切!”

“武士的榮譽高於一切?”雲襄一聲嗤笑,“大概鬥雞也是這麽想,所以才不在乎贏了多活幾天,輸了變成香酥雞。”

“你們的卑鄙手段,對我來說根本沒用。”藤原秀澤冷笑道,“你回去告訴齊傲松,除非在天下人面前棄刀認輸,否則就省點兒力氣準備好棺材吧。告辭!”

見藤原秀澤一臉傲氣決然而去,雲襄只有苦笑著連連搖頭。藤原秀澤剛一出門,門外守候的筱伯就閃身而入,說道:“公子,你已仁至義盡,奈何別人並不領情。”說著筱伯從袖中掏出一面玉牌,遞到雲襄面前,“對了公子,雖然咱們偽造的這面玉牌可以唬住蕭乘風之流的粗人,不過萬一落到有心人眼里,恐怕會惹上不小的麻煩啊。”

雲襄接過玉牌掂了掂,笑道:“有時候看似危險的事,其實很安全。就拿這面玉牌來說,有幾個人敢質疑它的真偽?咱們這次進京要盡量低調,能不動手盡量不要動手,用它唬唬那些粗人再合適不過。”

筱伯依舊一臉擔憂:“可是,冒充福王信物,這實在是有些冒險了。”

雲襄笑著收起玉牌道:“筱伯不用擔心,蕭乘風不敢向他人透露今日之事。就算萬一被人識破,福王如今有大事要辦,恐怕也沒心思理會這等小事。”

筱伯憂心忡忡地點點頭,低聲問:“這次公子準備賭多大?”

雲襄沈吟道:“賠率還沒出來,不過初步估計是三賠一,大部分人都在買齊傲松勝。”

雲襄閉上雙眼躺在靠背上,悠然笑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別讓大家失望。十萬兩,買藤原秀澤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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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那五年間的故事就是"千門公子"算是外傳 正傳完會一起貼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4 21:33
千門之心(三)、賭局

    北六省武林盟主齊傲松,與東瀛武聖藤原秀澤決鬥的消息,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沸沸揚揚傳遍了江湖,在武林中人眼裡,這場決鬥早已超越了通常意義上的江湖爭鬥,它已經是一次關乎中原武林尊嚴與榮譽的挑戰,甚至被視作中華武功與東瀛武技的最高對決。

隨著決戰日的臨近,人們從四面八方趕往保定,趕往齊傲松府上去聲援助威,齊府應接不暇之下,只得在府門外的長街兩旁,搭起兩排臨時帳篷供眾人暫住。

與此同時,京城富貴賭坊的賭局更是吸引了不少賭徒。富貴賭坊是天下第一大賭坊,信譽卓著,分店遍及天下,背景更是神秘。有傳言稱富貴賭坊有皇家背景,不過這個傳言從未得到證實。人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富貴賭坊是賭壇的一塊金字招牌,它代表著公平、公正和安全。

人們從四面八方擁向京城,在京城的富貴賭坊下重注後,再趕往離北京城不遠的保定府,在齊傲松的府第外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就在人們紛紛趕往保定府的同時,雲襄像來時一樣,悄然離開了北京城。不過目的地不是保定,而是千里之外的江南。

長途旅行是一件乏味透頂的事,所以雲襄在馬車中準備了幾百本書。馬車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但在嚴實的車中卻很溫暖。雲襄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聽著窗外的雨聲,坐在書堆中信手翻閱百家雜學,不為趕考,也不為查證經詞典故,這種悠閒讓他有種前所未有的愜意。不過這種愜意沒有維持多久,他又感覺到一絲心神不寧,這感覺幾天前就出現過,令人有些不舒服。

對面的筱伯見雲襄終於放下書,揉著鼻梁斜靠在書堆上,不由小聲問:“公子,我不明白,咱們為何不去保定等著看結果?這次有數千江湖人趕往保定聲援齊傲松,熱鬧得緊呢。”

“去的人越多,喬傲松越不能退縮,這哪是聲援,簡直就是逼著他去送死嘛。”雲襄輕輕嘆息,“我雖與齊傲松沒什麽交情,卻也不忍心見他血濺當場。”

筱伯笑道:“公子還是心軟,連下了十萬兩重注的豪賭都不看了。”

雲襄搖搖頭道:“我只關心自己所能把握的部份,在下注錢認真權衡比較,至於結果已在計算之中,看不看又有什麽關系呢?”

筱伯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敬仰,輕嘆道:“話雖如此,但就算是養性練氣大半輩子的高僧,恐怕也沒有這等恬靜淡泊的心境。公子這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實在令老奴羨慕。”

“與生俱來?”雲襄苦澀一笑,眼光落在虛空,迷離幽遠,“只有享盡榮華富貴,才能真正看破紅塵,只有經歷過人世間最大的挫折和失敗,才能真正漠視勝敗生死。”

筱伯同情地望著雲襄,輕聲問:“公子從未向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過去,難道往事竟如此不堪回首?”

雲襄沒有回答,卻閉上眼睛斜靠上身後的書堆,半晌未動。筱伯只當他要休息,便起身輕輕為他蓋上氈毯。直到這時他才發覺,雲襄雖然雙目緊閉,但眼角處,卻又兩粒晶瑩的淚珠。

馬車在疾行中微微搖晃,像搖籃一般催人入夢。筱伯見雲襄鼻息低沈,已沈沈睡去,緊握的手掌也微微張開,手中那枚奇特的雨花石項鏈搖搖欲墜。他輕手輕腳想要將它從雲襄手中拿開,突見雲襄渾身一顫,從睡夢中乍然驚醒過來,立刻緊緊握住了雨花石。

“公子又在想舒姑娘了?”筱伯溫聲道。雲襄悄悄抹去眼角的淚痕,神色怔忡地望著虛空,沒有說話。筱伯像慈愛的長者憐惜地望著他,小聲安慰道:“老奴已調動一切力量去尋找舒姑娘下落,只要她還活著,就一定能找到。”

雲襄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仔細將雨花石項墜收入懷中。這時疾行的馬車突然緩了下來,道旁隱隱傳來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喝罵。雲襄好奇地撩開車簾,就見路旁蒙眬夜雨中,一個青衫女子被三個黑衣大漢橫抱著,正往道旁的樹林中拖去。雲襄忙一聲輕喝:“停!”

馬車應聲停下,一個黑衣漢子立刻對馬車揚揚手中的鬼頭刀。厲聲喝道:“趕你的路,別他媽多管閒事!”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鞭響,那漢子立刻捂著臉哇哇大叫。另外兩個黑衣漢子忙丟下那女子,揮刀向馬車撲來,誰知還沒接近馬車,就被馬鞭抽得連聲慘叫,落荒而逃。

雲襄遙見那女子倒在地上,在雨中不住掙紮,卻無力站起,便對筱伯道:“去看看。”

筱伯有些遲疑道:“公子,咱們還有要事,既然那些傢伙已經走了,咱們就別再多管閑事。”

“咱們若就此離開,那些敗類豈不會立刻又回來?”雲襄不滿地瞪了筱伯一眼,“咱們是在救人還是在害人?快將她弄到車上來!”

片刻後,馬車繼續前行。那渾身濕透的少女捧著雲襄遞來的熱茶,眼裡依舊有著受驚小鹿般的膽怯和戒備。雲襄打量著滿面汙穢的少女,臉上泛起暖暖的笑意:“不用再害怕,到了這車上你就安全了。姑娘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青兒!”少女終於戰戰兢兢地說出了她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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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六省正為盟主齊傲松與東瀛武聖的決鬥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煙波飄渺的江南卻顯得十分平靜。蒙蒙細雨籠罩的金陵家大宅,像寂寂無聲的猛獸般,孤獨地盤踞在金陵城郊。

蘇府後花園中,蘇家大公子蘇鳴玉像往常一樣,獨自在涼亭品茶。薄霧與細雨使他的身影顯得尤其孤獨,而他的眼中,更是有一抹永遠揮之不去的寂寥和蕭索。不過當他看到花園小徑中,一個衣衫單薄的人影打著油傘緩步而來時,他的眼中湧出了一絲難得的暖意。

“坐!”他眼中的暖意隨著微笑在臉上彌漫開來,化去了滿庭的蕭索。待來人在他對面坐下來後,他緩緩的斟上一杯茶,有些遺憾地向某人示意道:“天冷,茶涼,幸虧你來,不然我又要喝酒。”

來人淡淡道:“喝茶我陪你,喝酒就算了,不然你又要醉死。”

二人相視一笑,蘇鳴玉搖頭輕嘆道:“江湖上誰要說千門公子襄與我是朋友,恐怕會讓人笑掉大牙。”

來人從懷中掏出一封拜帖放到桌上道:“既然是朋友,我就應該奉勸你一句,千萬別再玩這種遊戲。”

“只不過是遊戲而已。”蘇鳴玉嘟囔著拿起拜帖,邊打開邊笑道:“我估摸著你也該回來了,麻煩大名鼎鼎的公子襄替我跑腿,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沒什麽,算是還你上次的人情。”雲襄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從外表看。他與蘇鳴玉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但二人坐在一起,卻顯得十分自然和諧。

蘇鳴玉定定的看著拜帖,面色漸漸就變了。直到雲襄小聲提醒,他才渾身一顫,霍然回過神來,仰天輕嘆:“齊傲松死定了。”

拜帖飄落於地,只見其上用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個揮刀的人影,在人影之上,有重重的一撇,像小孩的塗鴉,打破了畫面的和諧。雲襄俯身撿起拜帖,不解的問道:“僅憑這信手一筆你就能看出藤原秀澤的武功高低?”

“說實話,我看不出來。”蘇鳴玉搖頭輕嘆,“沒人能看出他的深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劍齊傲松決計擋不了。”

雲襄淡淡的道:“這樣正好。我已經下重注買藤原秀澤勝。”

蘇鳴玉臉上有些不快道:“你真以他們的決鬥為賭?”

“不是我要賭,”雲襄漠然道,“是福王,我只不過是借機賺點小錢罷了。”

蘇鳴玉木然半晌,突然失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才不想成為你們的鬥雞。”說著,順手將手中的拜帖撕得粉碎。

雲襄深盯著蘇鳴玉的眼睛道:“你真是這樣想?”

蘇鳴玉呵呵一笑道:“難道你還不了解我?”

雲襄暗舒了口氣,轉望廳外景色,只見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夜幕悄然降臨,淡淡月光靜靜灑下來,整個花園籠罩在一片蒙蒙銀色之中。

蘇鳴玉遙望天邊那蒙蒙圓月,有些傷感地輕輕嘆息道:“月圓了,今晚就是齊傲松與藤原秀澤決鬥的日子吧?”

就在雲襄與蘇鳴玉月下對壘的當兒,離江南千里之外的北京城,一處幽靜的別院中,一個面目儒雅的老者也在望著天上明月發怔。老者年逾五旬,一身富貴員外袍,打扮得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翁,不過氣質卻又像是個君王,尤其他那半張半闔的眼眸深處,有一股旁人沒有的威嚴和冷厲。不過,此刻他的神情有些慵懶,又像是午後在樹梢下打盹的雄獅。

“王爺!”一個管事打扮的中年漢子悄然而來,在老者身邊躬身道,“介川將軍已經到了。”

“快請!”老者一掃滿面慵懶,對中年漢子一擺手,“讓廚下傳宴!”

一名身穿和服的東瀛人,在幾名東瀛武士的蜂擁下大步而來。那東瀛人年約四旬,面目陰鷙,個子不高,卻拼命挺胸凸肚昂首而行。老者見到來人,立刻笑著起身相迎。那東瀛人忙在數丈外站定,先是一鞠躬,然後拱手拜道:“德川將軍特使介川龍次郎,見過福王!蒙王爺賜宴,在下不慎惶恐。”

老者呵呵一笑,援手道:“介川將軍乃是德川將軍特使,除了我大明天子,不必對任何人行禮。再說今日老夫只是以私人身份請將軍小酌,介川將軍不必太過拘謹。”

介川龍次郎拱手道:“王爺不必謙虛。想當今大明皇帝年紀尚輕,對國家大事尚無主見,一切俱要倚靠王爺運籌。王爺雖無攝政王之名,卻又攝政王之實。介川臨行前,德川將軍一再告誡,萬不能怠慢了福王爺。”

福王挽起介川的手笑道:“介川將軍說笑了,這次本王還要仰仗德川將軍的協助,以防治海上倭患,咱們應該多多親近才是。”

二人又客氣一回,這才分賓主坐下。在丫環僕傭斟酒上菜的當兒,福王爺貌似隨意地問道:“今日就是貴國武士藤原秀澤,與我朝北六省武林盟主齊傲松決鬥的日子吧?”

介川龍次郎擡頭看看月色,傲然道:“今日便是月圓之夜,如果不出意外,此刻正是藤原秀澤將劍刺入齊傲松心臟的時候。”

福王淡笑道:“介川將軍對藤原的劍有十足的信心?”

“當然!”介川龍次郎臉上閃出莫名的驕傲,“藤原秀澤是咱們東瀛第一武士,在東瀛有武聖之稱,六年前曾挑遍東瀛十三派無敵手。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麽不敗的戰神,那一定就是藤原武聖。”

“聽介川將軍這一說,本王就徹底放心了。”福王長長舒了口氣,見介川一臉疑惑,福王笑著解釋道:“這次藤原武聖與齊傲松的決鬥早已傳遍江湖,京中有賭坊暗中以這次決鬥為賭,開出了一賠三的賠率。本王一時手癢,也在藤原武聖身上下了一注。若藤原武聖真如介川將軍所說那般神勇,那本王就可以小賺一筆了。”

“哦?有這等事?”介川一臉驚訝,“不知王爺下了多少?”

福王擺手笑道:“本王隨便玩玩,只下了一千兩銀子。”

“只一千兩?”介川一怔,“不知這次一共有多少賭資?”

“聽說有數十萬兩之巨。”福王貌似隨意地笑道。

“幾十萬兩?”介川滿面驚訝,跟著連連扼腕嘆息,“中華真是富庶天下,一場賭局竟有數十萬兩賭資,可惜王爺錯過了發財的大好機會!若下它個三五萬兩,一賠三,王爺便可贏它個十幾萬兩啊!”

福王呵呵笑道:“可惜當初本王並不清楚藤原武聖底細,若早得介川將軍指點,本王也不至於錯過這次機會。”

介川連連嘆息,“可惜我不知有這賭局,錯過了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不過就算知道,在下財力有限,也是無可奈何。”

福王笑道:“這等賭局大多是秘密開賭,必須有熟客引薦才可參與。可惜介川將軍即將回國,不然本王還可與將軍合作,共同發財。”

介川一怔,忙問:“不知如何合作?”

福王悠然笑道:“大明帝國,一向以天朝自居,歷來瞧不起四方蠻夷,尤以好勇鬥狠的武人為甚。蜀本王直言,東瀛在國人眼中,不過一蠻夷島國。中原武林,決無法容忍一東瀛武士挑戰我天朝尊嚴。藤原若勝齊傲松,必定激起中原武林公憤,屆時頂會有武林高手向他挑戰,這賭局將會越來越大。如此一來,介川將軍就不必再為錯過這次機會感到遺憾了。”

介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跟著又搖頭苦笑道:“可惜藤原秀澤並非家臣,他一向獨來獨往,就連德川將軍也不放在眼里。這次雖然與我同船前來,卻並非我使團成員。以他的秉性,決不願成為別人賭博的工具。”

“這個你無須擔心,本王自有辦法。”福王笑道,“只要介川將軍與本王合作,本王出錢,將軍出力,咱們定可大賺一筆。”

介川兩眼放光,忙問:“如何合作?”

福王呵呵笑著舉起酒杯道:“乾了這杯酒,咱們再慢慢聊。”

二人同飲一杯後,福王若有所思地望著天上明月,喃喃自語道:“已經三更,那場決鬥的結果也該傳到京城了。”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有人急奔而入,一路高叫:“報!”

“宣!”福王一聲令下,一名渾身濕透的漢子匆匆而入,在廊下氣喘籲籲地稟報:“一個時辰前,齊傲松已死在藤原秀澤劍下。”

“當時是怎樣的情形?”福王忙問。那漢子喘息稍定,這才道:“齊傲松擋住了藤原秀澤第一劍,卻沒能擋住對手旋風般的第二劍,被藤原秀澤由肩至腰,一劍斜劈成兩半。”

“一定是旋風一斬!”介川興奮地擊桌叫起來,“藤原秀澤除了幻影七殺,旋風一斬更是無人能擋!”

“想不到介川將軍也精於劍技,”福王笑吟吟地對介川舉起酒杯,“不知與藤原武聖相比如何?”

“在下哪敢與藤原武聖相提並論?”介川連忙搖手,跟著又面有得色地笑道,“不過這次東渡,承蒙藤原武聖指點,在下受益匪淺。這次隨行的數十名武士中,除了在下,有資格得到藤原武聖指點的,也不過二三人而已。”

福王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如此說來,使團中除了藤原武聖與介川將軍,至少還有兩三個劍法高明的武士,這就好辦了。”

“福王此話是什麽意思?”介川有些莫名其妙。

福王悠然一笑,俯身在介川耳邊小聲耳語了片刻,介川面色漸變。卻見福王悠然道:“介川將軍既然想與本王合作大賺一筆,多少也該出點賭本才是。這場豪賭一旦開始,本王估計,每局賭資決不會低於百萬之數。”

“百萬之數!”介川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遲疑片刻,終於拍案而起,決然道:“好!在下就聽從王爺的安排。”

福王立刻長身而起,舉掌道:“既然如此,咱們就擊掌為誓!”

二人迎空擊掌,然後齊齊舉杯:“合作愉快,乾!”

斜陽,古道,天色如血,秋風蕭瑟。一乘馬車緩緩行駕在秋風裡,馬車有篷,窗門緊閉,在暮色漸至的官道中有些神秘。

馬車中,藤原秀澤懷抱雙劍盤膝而坐,如泥塑木雕般瞑目無語。三天前,當他得知自己與齊傲松的決鬥成為別人的豪賭時,便感到自己的此行失去了意義。他不想自己神聖的決鬥成為別人的賭局,更不想成為別人賭博的工具,所以在戰勝齊傲松之後,他便決定回國。為此他不得不躲在車中,以避開中原人的耳目,悄然趕往杭州。倒不是害怕有人阻攔,而是不願為不值得動手的對手拔劍。在杭州灣,介川龍次郎已經為他聯系好漁船,他可以從哪裡悄然回國。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藤原秀澤驀地睜開雙眼。他聽到了馬車後方追來的急促馬蹄聲,還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像針一樣刺激著他的神經。

“藤原君!藤原君!”一騎快馬在馬車外嘶叫著停下來,有人在焦急地呼喚著,聽聲音依稀有些熟悉。藤原秀澤撩起車簾,立刻便認出來人是介川龍次郎的武士大島敬二,是介川使團中不多的幾個劍道好手,在同船東渡的漫長旅途中,曾得到過自己的指點。

“大島君,何事?”藤原秀澤淡然問道。

大島抹抹滿臉汗珠,匆匆道:“藤原君,你剛離開北京,便有中原武士到使館尋釁,要與你決鬥,言語十分難聽。倉鐮君不願墮了我大和武聖威名,毅然替你出戰,誰知僅一個照面就被來人所殺。來人讓在下把這個交給你,說是他的挑戰書。”說著,大島遞過來一個四方的錦盒。

藤原秀澤眉梢一挑,臉上閃過一絲驚異。倉鐮不僅是介川龍次郎的家將,也是伊賀流屈指可數的高手,論輩分自己還要尊他一聲“師叔”。他的劍法自己完全了解,誰能一個照面便殺了他?藤原將信將疑地接過錦盒,尚未打開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藤原皺眉緩緩打開錦盒,定睛一看,頓覺血脈賁張,一股怒火由丹田直沖腦門。錦盒中,竟是倉鐮血肉模糊的人頭。

“砰”一聲合上錦盒,藤原強壓怒火冷冷問:“他是誰?”

“那人黑巾蒙面,也沒有留下姓名!”大島答道,“他只說三天之後,在杭州灣一艘樓船上等你,船上有龍卷風標誌,你一見便知。”

藤原默默把錦盒還給大島,遙望前方默然半晌,突然對車夫吩咐:“回頭,我們不去杭州灣。”

車夫答應一聲,立刻掉轉馬頭。大島見狀忙問:“藤原君這是要去哪裡?”

藤原已放下了車簾,只聽他淡漠的聲音從車簾後傳來:“請大島君轉告介川將軍,務必把倉鐮的遺體帶回故土厚葬。另外,多謝他的安排,不過我已不打算從杭州灣回國。”

大島一楞,忙問:“你要避而不戰?”

“沒錯!”車中傳來藤原淡漠的回答。大島一聽大急,忙問:“你難道甘心倉鐮君白白被殺?你難道不在乎自己武聖的威名?”

馬車中沒有應答,只是緩緩望來路而回。大島見狀連忙縱馬攔在車前,拉住車轅大聲質問:“你要臨陣脫逃?要知道這次決鬥已不是你一個人的勝敗榮辱,而是關系到我大和民族的尊嚴。你難道要做大和民族的罪人?”

馬車中閃出一道寒光,閃電般掠過大島腰脅。大島只覺腰間一鬆,腰帶竟被無聲割斷。只聽馬車中傳來藤原還劍入鞘的鏗鏘聲,以及他那冷酷的話音:“你再敢攔路,我就殺了你。”

大島呆呆地望著馬車漸漸遠去,突然破口大罵:“呸!什麽武聖,你根本不配!你不敢應戰,我大島敬二會替你去!大和武士可以戰死,卻決不會臨陣退縮!”

秋日的杭州灣碼頭,正是漁民收獲的季節,從早到晚都有船來船往,顯得異常熱鬧喧囂。不過這幾日,杭州灣已被另一種熱鬧代替,無數江湖人正從水陸兩路陸續趕來此地。他們得到消息,江南第一武林世家宗主蘇敬軒,已經向殺害了北六省武林盟主的東瀛武聖藤原秀澤發出了挑戰。這消息像長了翅膀,短短幾天就傳遍了大江南北。人們從各地陸續趕來,除了要見證這場關系中原武林尊嚴的一戰,更想一睹江南第一武林世家那柄名震天下的袖底無影風。

旭日東升,天邊紅霞萬道,一艘樓船如在畫中,從海上徐徐駛來。樓船桅桿之上,高高飄揚著一面奇怪的錦旗,那上面繡的不是常見的飛禽猛獸,也不是族徽姓氏,而是一股盤旋而上的龍卷風。岸上眾人看到這面錦旗,頓時歡聲雷動。人所共知,這面旋風旗,正是江南蘇家獨有的標誌。

岸上的歡呼聲傳到樓船的時候,在艙中靜坐的蘇敬軒心中並無一絲輕鬆,相反,他的心中更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雖然出身江南第一武林世家,但他並不是個好勇鬥恨之輩,蘇家在江湖上也一向低調。但這次,他不得不成為江湖注目的焦點。這次決鬥已不僅僅是蘇氏一族的榮譽,在許多江湖豪傑心目中,它更關系到中華武林的尊嚴。

“宗主,船到杭州灣了。”一名蘇氏弟子小聲進來稟報。蘇敬軒“唔”了一聲,緩緩睜開眼,淡淡吩咐道:“就在這兒拋錨停船,然後讓大家下船去吧。”

弟子答應著悄然退下,片刻後樓船上便靜了下來。蘇敬軒重新閉上雙眼,平心定氣緩緩調息,強壓下各種雜念。面對擊殺過齊傲松的藤原秀澤,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多少勝算。不過這次,他已不得不戰。

樓船在離碼頭數十丈之外拋錨停了下來,水手僕傭陸續坐小艇離開,看來它已不準備靠岸,這讓岸上等候的眾人多少有點遺憾。海灣中雖然遊弋著不少船支,其中大部為江湖中人所雇,不過卻無一艘靠近樓船。人們自覺地避開樓船數十丈,以示對蘇敬軒的敬意。

紅日漸漸偏西,岸邊等候的眾人漸漸不耐煩起來,紛紛打聽決鬥的確切時間,就在這時,之間一艘小舢板從漁船群中沖出,徑直駛向樓船。

眾人放眼望去,遙見舢板之上,一名青衣漢子單手搖櫓,舢板劈波破浪,漸漸靠近了停泊的樓船。在離樓船數丈之外,那漢子飛身而起,抓住樓船懸梯縱身而上,穩穩落在船頭甲板之上。

岸上眾人騷動起來,不少人在相互詢問:“誰?那人是誰?”

有人立刻答道:“這還用問?這個時候上船的當然是藤原秀澤,看來蘇宗主是把決鬥的地點定在了船上。”

甲板輕微的震動立刻為蘇敬軒察覺,他緩緩睜開眼,就見一名年輕的東瀛武士環抱雙劍,昂首大步而入。蘇敬軒不由皺眉道:“你不是藤原秀澤。”

那名東瀛武士在數丈外站定,冷眼打量著蘇敬軒道:“你怎知我不是藤原秀澤?”

蘇敬軒淡然道:“你落在甲板上時,腳下稍顯虛浮。若你是藤原秀澤,豈能擊敗齊傲松?”

那東瀛武士臉上露出敬佩之色,忙拱手道:“在下大島敬二,今日來替藤原武聖出戰。”

蘇敬軒皺眉問:“藤原為何不來?”

大島敬二傲然道:“對付你這樣一個老傢伙,何須藤原武聖親自出馬?”

蘇敬軒重新閉上雙眼,淡淡道:“我等的是藤原,你走吧!”

“你覺得我不配做你的對手?”大島憤然問道。見對方瞑目不答,顯然是已默認,大島一聲怒吼,“鏗”一聲拔出佩劍,雙手握劍喝道:“拔出你的兵刃!”

蘇敬軒渾身上下空無一物,身邊也沒有任何兵刃,大島見狀以為有機可乘,不等對方反應,他已一聲輕喝,揮劍斬向對方頸項。就在這時,之間一道淡淡的寒光悄然從蘇敬軒袖中脫出,精準地攔在半空。這道寒光來得突然,寒光刺骨,大島心知不妙,慌忙收住雙臂之力,劍立刻停在中途,離蘇敬軒頸項已不足一尺。但大島已不敢再動,一柄樣式奇特的斷刀已擋在他手腕之上,只要他一動,就得把自己雙手送給對方。

大島額上冷汗淋漓而下,見對方眼中並無殺意,他才稍稍安心。緩緩退後兩步脫出對方威脅,他才看清那柄突如其來的斷刀,長不及一尺,鋒刃前掠,刀尖前彎,樣式十分奇特。他不由澀聲問:“這是什麽刀?”

“無影風。”蘇敬軒說著手腕一翻,刀已悄然隱回袖中,原來它的刀鞘藏於蘇敬軒袖底,剛好與小臂一般長短,難怪先前察覺不到它的存在。

“無影風!袖底無影風!”大島失聲驚呼。中原與扶桑僅一海之隔,有不少神奇傳說也通過海上漁民傳到扶桑,而袖底無影風的故事,在扶桑已流傳近百年。大島沒想到,自己今日竟見到了它的傳人!

“回去告訴藤原,我恭候著他的到來!”蘇敬軒依舊盤膝而坐,淡定如初。

大島不甘心就此認輸,把劍一橫,傲然道:“我還沒輸!”說完一聲號叫,再次揮劍而上,一劍直劈,氣勢如虹!

蘇敬軒終於長身而起,側身避開大島迎面一斬。二人身形交錯而過的瞬間,蘇敬軒袖中無影風再次出手,輕盈掠過大島前胸。大島衣襟應聲而裂,前胸顯出一道淡淡血痕,傷痕雖長,卻並不致命。大島低頭看看胸前刀痕,頓時面如死灰,澀聲道:“你武功遠勝在下,為何不殺我?”

蘇敬軒淡然道:“兵者,人間至惡,非萬不得已,不應出鞘傷人。”

大島收劍對蘇敬軒一鞠躬,昂然道:“我是替大和武聖出戰,既然戰敗,就無顏再活,你雖不殺我,我也無法原諒自己。”說著望東跪倒,突然拔出短劍,刺入自己腹部,跟著橫劍一劃,白花花的腸子頓時流了一地。

事發突然,蘇敬軒想要阻止,卻還是遲了一步。望著痛得渾身哆嗦的大島敬二,他不禁搖頭嘆息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你為何要如此堅絕?”

“你不會懂!你們這些生性柔弱的漢人永遠不會懂!”大島敬二吃力地掙紮,“在咱們大和武士眼裡,武士的榮譽……高於一切。”

蘇敬軒惋惜地搖搖頭,對大島的舉動感到不可理喻。見他傷已致命,無法再活,蘇敬軒只得放棄救助的打算,負手轉望艙外,就見天邊紅日西沈,天色已近黃昏。

岸上傳來人們的歡呼,在樓船邊遊弋的漁船上,有不少悄然靠近的江湖人,他們從打開的船窗中看到了方才的情形,不由齊聲歡呼。在岸邊等候的眾人立刻就知道了決鬥的結果,頓時歡聲雷動。人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烈酒,就在海灘上開始了他們的慶祝和狂歡。

幾名蘇家子弟興高采烈地登上了樓船,卻見蘇敬軒臉上並無一絲喜色。幾名弟子忙收起得色小聲請示:“宗主,咱們是不是可以起錨回航了?”

蘇敬軒指了指破腹而亡的大島敬二,淡淡道:“把他的遺骸送還東瀛使團,你們暫且退下吧,讓我一個人再等等。”

幾名弟子面面相覷,不知蘇敬軒還要等什麽。不過幾個人也不敢多問,只得擡起大島的屍骸悄然退下,把蘇敬軒一人留在了樓船之中。

待眾人離船之後,蘇敬軒重新在艙中盤膝而坐了下來,緩緩閉目調息。他知道,藤原秀澤決不會令大島這樣一個武士代替他出戰,所以自己還得等下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岸上沙灘上燃起了堆堆篝火,遠遠傳來人們陣陣歡呼和粗鄙的玩笑,其熱鬧喧囂與海上樓船的寂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黑燈瞎火的樓船上,蘇敬軒的身影已與黑暗融為一體,遠處的景色也漸漸模糊,但幾天前的情形,卻在他的腦海中越發清晰起來……

幾天前一個細雨蒙蒙的清晨,一輛烏篷馬車悄然停在蘇府門外,趕車的居然是個神情倨傲的東瀛武士。他送來了藤原秀澤的挑戰書和一具陌生人的屍體。對挑戰書蘇敬軒一笑置之,但當他看到那具屍體的時候,臉色驀地就變了,一言不發轉身就進了內堂。蘇家子弟聽說過藤原秀澤殺人傳書的故事,以為是屍體上的劍痕令宗主不得不重視,不過他們卻怎麽也看不出那劍痕有多可怕。

蘇家子弟中沒人認得,那具屍體原來是他們從未謀面的兄弟,是宗主從未公開過的私生子。

每一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蘇敬軒也不例外,年輕時的荒唐使他不敢認這個兒子,登上宗主之位後,又因兒子的母親出身風塵而羞於相認。不過他並沒有忘記這個兒子,除了在暗中資助,還托朋友將他送到京中學藝。雖然不能傳他名震天下的蘇家刀法,但蘇敬軒還是希望兒子能有一技防身,甚至希望他也能在江湖上出人頭地。

但現在一切希望和煩惱都沒有了,當看到兒子屍體的時候,蘇敬軒突然感到,自己欠他實在太多太多。在把自己關進書房獨自懺悔的時候,蘇敬軒意識到,自己必須為兒子做點什麽,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愧疚和痛苦。所以第二天一早,蘇敬軒便按照挑戰書的約定,悄然乘船趕往行貨走完,然後令水手和弟子們離開樓船,自己孤身在海上迎接東瀛武聖藤原秀澤的挑戰。

波濤中傳來“嘩啦”一聲輕響,像有海魚躍出水面,把蘇敬軒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他睜眼看看艙外天光,只見海上明月東升,星光暗淡;岸上篝火只剩點點灰燼,遠遠望去像一堆堆熒熒鬼火。海灘上慶祝的人大概是熱鬧夠了,現在早已人跡稀疏,剩下的也大都爛醉如泥,在篝火邊或躺或坐,寂然無聲。天色墨如黑漆,現在已是黎明前的黑暗。

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氣從窗外漸漸浸入船艙,令人遍體生涼。蘇敬軒凝目望去,立刻便看到甲板上那個朦朧的黑影,如死物般紋絲不動,殺氣便從那裡彌漫開來。蘇敬軒暗舒了口氣,淡淡問:“藤原秀澤?”

“蘇敬軒?”黑影反問。

蘇敬軒長身而起,手握刀柄緩步來到船頭甲板,他已不需要答案。像藤原秀澤這樣的高手,實在不容易遇到第二個。

黑影緩緩拔出了腰間佩劍,劍鞘摩擦聲在寂靜黑夜中顯得尤為刺耳。蘇敬軒看不清對方面目,不過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依舊閃爍著逼人的寒芒。

“倉鐮君,你可以安息了!”黑影小聲嘀咕了一句,身形微動,手中寒光閃爍,長劍如電閃雷鳴,旋風般向蘇敬軒襲來。蘇敬軒在無影風脫袖而出的同時突然意識到,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出刀速度,這次終於遇到了最強勁的對手。

樓船上傳來的兵刃交擊聲,終於驚動了海灘上尚未散去的人們,不少人醉眼惺鬆地循聲望去,就見海中的樓船甲板上,不時刪除金鐵相擊濺出的火星,在火星熹微的微光中,隱約可見兩道黑影迅若鬼魅,時分時合,激鬥正酣。

“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眾人忙互相打聽,紛紛擁到海邊向船上張望,可惜黎明前的黑夜月色暗淡,無人能完全看清船上的情形。眾人正在焦急,就聽船上一聲刀鋒銳嘯閃過之後,一切皆歸於寧靜,天地間就只剩下大海輕緩的波濤聲。

“快!快去看看!”眾人再顧不得許多,紛紛登上海邊停泊的小船,架舟往海中的樓船趕去。最先登上樓船的乃是蘇家弟子,只聽他們登上樓船後,就是一聲驚呼和哭喊:“宗主….....…”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5 06:09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4 21:52
千門之心(四)、佈局

    當蘇敬軒的死訊傳到京城的時候,大島敬二的屍體也運到了東瀛使館。他的身份很快就被富貴坊確認,人們這才知道,夜裡悄然摸上樓船與蘇敬軒惡戰並在黑夜里擊殺蘇敬軒的神秘人,才是真正的東瀛武聖藤原秀澤。

王府書房中,當介川龍次郎看到福王爺推過來的一疊銀票時,兩眼頓時放光。不及客氣便一把搶到手中,連連對福王爺拱手道謝。卻見福王爺面帶微笑,對介川悠然道:“這五萬兩銀票,只是你與本王合作的第一筆紅利。”

“第一筆?”介川喜得手足無措,“莫非還有第二筆?第三筆?”

福王爺意味深長地點頭道:“只要這賭局繼續下去,咱們自然還有第二筆,第三筆收入。”

介川為難地皺起眉頭道:“這次藤原武聖的舉動,顯然是不想再被利用。如今他了無音訊,說不定已悄然回國了。”

福王悠然一笑,俯身道:“藤原在中原人地生疏,除了介川將軍,他無人可以信賴和依靠。如今他連殺我大明南北兩大武林泰斗,已成為武林公敵,除了介川將軍,他還有誰可以投靠?只要他來找將軍,本王自然有辦法令這場賭局繼續下去。”

介川憂心忡忡地喃喃道:“只怕藤原武聖會遭到中原武林的追殺,無法順利脫身。雖然藤原武聖武技高強,可畢竟孤身一人啊!”

福王拍拍介川的肩頭安慰道:“本王除了派出王府衛士尋找藤原武聖下落,還傳令各地方官吏,一旦發現藤原武聖蹤跡,就立刻飛報本王,並派人全力保護,一路護送來京。你放心,本王不會讓藤原聖武受到任何損傷。”

介川終於鬆了口氣,收起銀票拱手道:“那在下就替藤原武聖多謝王爺了!”

福王呵呵一笑,說道:“你我乃合作夥伴,不用這般客氣。”

把介川送出府門,目送他們上馬而去後,福王一掃滿面的從容,臉色陰霾地望著天上蒙蒙圓月,喃喃自語道:“月色晦暗有暈,明日恐怕又是引玉天。”

幾個隨從茫然不知所對,一個師爺模樣的老者清清嗓子,上前一步小道:“王爺,小人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不當問?”

“魏師爺有何不明?”

“王爺,你花費莫大精力,安排下藤原秀澤和江南蘇敬軒決鬥,為何卻僅下幾萬兩銀子的小注,贏得的錢還大半給了介川將軍?這與王爺的投入不符啊!”

福王淡淡一笑,反問道:“你以為藤原秀澤的劍術如何?是否能打遍中華無敵手?”

魏師爺一楞道:“藤原在東瀛有武聖之稱,劍術自然是高明的。但要說打遍中華無敵手,恐怕就有些……不過小人不懂武功,對武林中人也不甚了解,不敢妄下斷語。”

“是啊!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林中人誰甘心自居人下?可千百年誰能真正天下無敵?”福王說到這鼻孔裡一聲輕哼,“也只有介川龍次郎這種夜郎島國的井底之蛙,才會相信這類神話。”

魏師爺恍然大悟道:“原來王爺對藤原秀澤與蘇敬軒的決鬥,並無十足把握,所以不敢下重注。可王爺為何要花費如此心機安排他們決鬥呢?”

福王詭異一笑,淡淡道:“根據經驗判斷勝負形勢,然後再下注,這是賭徒的行徑。本王不是賭徒,沒有十足的把握,本王不會真正出手。”

魏師爺若有所思地望著成竹在胸的福王,恍然大悟道:“原來王爺現在還只是在佈局,正真的賭局還沒開始呢。”

福王淡淡一笑,突然問:“對了,這次各個賭坊開出的賠率是多少?”

魏師爺忙道:“京城、洛陽、長安等地的賭坊開出的基本是一賠一,只有江南一帶的賭坊開出的是二賠一。”

福王微微頷首道:“看來一旦牽涉到切身利益,人就會變得理智。雖然大家感情上都希望蘇敬軒能贏,但實際上看好藤原秀澤的人,差不多也占到一半了。”

魏師爺賠笑道:“是啊!也只有蘇家所在的金陵一帶,人們才會對蘇敬軒更有信心,開出二賠一的賠率。如果小人猜得不錯,王爺正在針對人們這種心理,佈下一個天衣無縫的局。”

福王幽幽一嘆道:“可惜這局瞞得過別人,一定瞞不過千門公子襄。如果不出意外,他恐怕已經聞到銀子的味道,聞風而至了。”

魏師爺見福王面露憂色,忙安慰道:“王爺事先就已經為他佈下了一個隱秘的棋子,這次除非是他不來,不然就一定會含恨終身!”

福王憂心忡忡地搖搖頭,說道:“公子襄心思縝密,目光如炬,沒有什麽騙局能瞞得過他,他是本王唯一把握不住的變數。在沒有抓到他以前,本王的計劃就還有無法預見的風險,就不能說是萬無一失啊。”

話音剛落,就見一名王府衛士匆匆而來,他的手中捧著一隻雪白的信鴿。看到那信鴿,福王的眼中頓時閃出期待的光芒。

“王爺!信鴿終於飛回來了!”那衛士雙手把信鴿捧到福王面前。福王接過信鴿,匆匆取下它腿上的竹筒,從中倒出一卷紙。一個隨從忙把燈籠湊過來,福王地展開紙卷,匆匆看了一遍,然後神色不變地講紙條伸進燈籠中點燃。

“信上怎麽說?”魏師爺小心地問道。

“獵犬已經發現了狐貍的行蹤!”福王說著扔掉燃成灰燼的密信,擡頭望望天色,突然喃喃自語道:“星無光,月有暈。明日必定是個好天氣。”

兩盞慘白的燈籠散發著蒙蒙白光,把空蕩蕩的靈堂映照得愈加蕭索。靈堂正中的牌位之上,赫然寫著:先叔蘇公諱敬軒之靈位。落款是:孝侄蘇鳴玉敬立。一點如豆的長明燈在靈案前無聲地跳躍著,昏黃的燈火就如一個人的脆弱的生命,似乎隨時都可能隨風逝去。

靈堂中只有一個白衣人在靈前長跪不起。如雕塑般紋絲不動,直到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依舊沒有回頭。

雲襄在白衣人身邊停下來,在靈前點上三柱香後,他輕聲道:“公子節哀!”

“叔父是因我而死!”蘇鳴玉凝望著靈前的長明燈喃喃自語道:“若不是我一時好勝,讓你替我送給藤原秀澤那幅畫,他未必會向叔父挑戰。”

雲襄輕輕嘆了口氣道:“公子不必自責,這事跟你完全沒有關系。”

蘇鳴玉對雲襄的安慰充耳不聞,對著蘇敬軒的靈牌喃喃道:“我已讓人四下搜尋藤原秀澤的下落,只要發現他的蹤跡,我就立刻去見他。叔父你放心,我會找回咱們蘇家的尊嚴。”

雲襄望著一臉決然的蘇鳴玉,不由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蘇敬軒的死,使很少涉足江湖紛爭的金陵蘇家,以及一向與世無爭的蘇鳴玉,無可避免的卷入到這場賭局之中了。

杭州灣碼頭,這個數日前因藤原秀澤與蘇敬軒的決鬥而熱鬧非凡的海港,如今又恢複了它的寧靜。在眾多海上討生活的漁民眼裡,這場關系天朝尊嚴和榮譽的武林盛事,與他們的生計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待武林豪傑們一離開,這裡又恢複成熙熙攘攘的海港漁市。

藤原秀澤置身於這個熱鬧喧囂的海港,卻覺得自己異常孤獨無助。雖然他已經換了一身漢服,還特意用斗笠遮住了自己的面容,但兩柄與眾不同的佩劍還是暴露了他的身份。他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中原武林公敵,所以想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是害怕中原武士的挑戰,而是不願自己視為最高修煉的神聖決鬥,淪落為別人骯髒的賭局。

誰知一連問了七八個漁民,都沒人願意送他去遠海,那裡常有商船去往東瀛。最近海港禁航,碼頭上已經找不到去往東瀛的商船。

藤原秀澤失望地望著大海,一籌莫展。就在這時,突聽身後有輕如貍貓的腳步聲向自己逼來,夾雜在漁民雜亂的腳步聲中,十分隱蔽。藤原一聲冷笑,輕輕握住了腰中的劍柄。

腳步聲在數丈外停住,不再向前近逼。藤原回頭望去,就見兩名中原武士正緊張地盯著自己。見自己回頭,二人立刻喝問道:“你是什麽人?”

“一個浪人。”藤原淡淡道。雖然他精通漢語,但言語中還是帶有明顯的異族口音。兩名中原武士一聽之下面色頓變,忙握刀喝問:“你是東瀛人?可知道藤原秀澤?”

“正是在下。”藤原冷冷道。話音剛落,兩名武士面色大變,慌忙拔劍後退,如臨大敵。一個武士色厲內荏地喝道:“江湖上正在四處找你,尤其金陵蘇家,更是懸賞重金尋找你的下落。你只要跟我們走一趟,我們決不會為難你。”

藤原秀澤鼻孔裡一聲輕哧:“如果你們想向我挑戰,我接受。其他的事,我看就不必麻煩二位了。”

兩名中原武士對望一眼,齊聲道:“這恐怕由不得你!”說著一人從懷中掏出一支信炮,猛地望空一拉,信炮立刻在高空炸開,頗為璀璨奪目。

藤原見狀心知不妙,但事到如今也只有靜觀其變。只見信炮剛一響過,遠處就有不少人開始向這邊趕來,很快便把藤原圍在中央。藤原見狀暗暗叫苦,想要奪路而走也已經遲了,只有手握劍柄暗自戒備。就見眾人劍拔弩張,卻並不動手。

“你就是藤原秀澤?”一個年輕人越眾而出,對藤原拱手問道。見藤原點了點頭,他朗聲道:“在下乃金陵蘇家弟子。你殺害我家宗主,蘇家上下決不會就此罷休!”

藤原秀澤環顧圍上來的人群,輕蔑一笑,冷冷道:“沒想到中原盡是些無賴之輩,單打不勝就要群毆。”

那蘇家弟子聞言,面色頓時漲得通紅,傲然道:“你放心,咱們不會倚多為勝。我家大公子要向你挑戰,咱們攔住你,是怕你膽怯而逃。”

藤原秀澤嘿嘿冷笑道:“不是隨便一個人都有資格想我挑戰。江南第一武林世家的宗主都已死在我劍下,整個江南還有誰膽敢向我挑戰?”

此言一出,頓時激得眾人哇哇大叫。人群中蘇家弟子只是少數,其他大多是江湖草莽,哪受得了這般侮辱?不知誰一聲高喊:“宰了這個狂妄的倭寇,為蘇宗主報仇!”這話立刻引得眾人響應,眾人紛紛拔出兵刃,向藤原秀澤圍過來。

藤原見激起了眾怒,再不敢逗留,長劍“鏘”然出鞘,一抖手便幻出七道劍影,向人員稀疏的地方闖去。劍光閃過,立刻有鮮血飛濺而出,兩名衝在前面的江湖漢子已倒在藤原劍下。眾人剛開始只是看不慣藤原如此狂傲,想仗著人多勢眾令其屈服,誰知對方一出手就如此狠辣。頓時激起了眾多江湖草莽的血性,不由號叫著撲向藤原,出手再無顧及。

藤原的長劍在人從中縱橫捭闔,幾乎無人能擋,不時有人受傷倒下,但眾人異常彪悍,竟無人退縮,反而爭相撲向對手。藤原雖然還能勉強自保,卻已陷入眾人包圍,無法再脫身。

藤原眼看圍上來的江湖漢子越來越多,心知今日已無可幸免,不由仰天長嘯,劍勢如虹,打算痛痛快快一戰而亡。就在這時,突見一對騎手風馳電掣而來,領頭一名騎士遠遠便在高叫:“住手!統統住手!”

眾人激戰正酣,哪理會旁人呼喚?那騎手見狀立刻縱馬沖衝人群,一柄長刀左挑右擋,從人叢中闖出一條路竟一直衝到藤原了面前。藤原此刻正殺得性起,見有戰馬迎面沖來,想也沒想便橫劍一掃,直劈戰馬頸項。就見那騎手長刀一撩,昂然迎上藤原長劍。刀劍相擊,一聲驚雷般的鏗鏘震得眾人心神一顫,攻勢不由得一緩。卻見那戰馬後腿一軟,差點坐倒,後退了兩步才勉強站穩。藤原雖然未退,卻感到雙臂發麻,手腕發軟,心中更是驚駭莫名。來人竟在馬背上擋住了自己旋風一斬,就這一刀之威,當不在蘇敬軒之下。

“來者何人?”藤原乍遇強手,反而激起了胸中熊熊戰意,不由橫劍高聲喝問。卻見那騎手已收到抱拳,不亢不卑地答道:“卑職乃福王府衛隊長藺東海,受福王之令,特來保護藤原先生。”說完轉向周圍眾人,“福王有令,藤原秀澤乃是朝廷貴賓,任何人不得傷害!”

“他殺害咱們中原武林多人,今日又傷我眾多好漢,難道就算了不成?”有人高聲質問。

“藤原先生乃東瀛武聖,這次渡海而來是要與咱們切磋技藝,促進兩國武技交流。”藺東海環顧眾人,朗聲道,“既然是切磋,難保不會有所死傷。福王有令,凡在公平決鬥中死傷,雙方均不得追究,更不得糾眾尋仇。誰要對藤原先生的武功不服,盡可公開向他挑戰,決不能聚眾群毆自損我天朝上國的尊嚴!”

眾人聽到這話,心中雖有不甘,但藺東海所率數十名王府衛士,此刻已把藤原秀澤團團保護起來。眾人雖是江湖草莽,卻也不敢公然和官府作對,只得高聲鼓噪:“這傢伙殺了我們不少武林豪傑,如今卻想偷偷溜回國,這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藤原先生是與東瀛使團一同來朝,在介川特使離開前,藤原先生不會走!這期間任何人都可與藤原先生切磋武技。是這樣吧,藤原先生?”藺東海突然俯身詢問藤原。藤原一怔,這原不是他的本意,不過如果此刻他要說走的話,會讓人以為是膽怯畏縮,再說此刻在眾人圍困下也走不了。天性的狂傲使他想也沒想便傲然道:“沒錯!只要有膽與公平決鬥,我藤原秀澤接受任何人的挑戰!”

“既然如此,就請藤原先生隨我回京,我藺東海保證,今日之事不會再發生。”藺東海說著轉向眾人,“藤原先生會在京城等待諸位的挑戰,福王會保證交戰雙方的公平。”說完藺東海一招手,一名王府衛士立刻翻身下馬,把韁繩交到藤原秀澤面前。

藤原猶豫了一下,心知若沒用官府的保護,自己根本無法安全離開。他只得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在數十名王府衛士的簇擁下,與藺東海一道,縱馬絕塵而去。

藤原秀澤在京中接受挑戰的消息,在江湖上以訛傳訛成了東瀛武聖挑戰我中華武林,這消息像長了翅膀,沒多久便傳遍了江湖。人們從天南海北趕往京城,雖然絕大多數人不敢去挑戰藤原秀澤,但他們還是希望親眼看到有中原武林高手,擊敗那個狂妄的東瀛武聖。

但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先後有七名名震天下的中原武林高手,盡數倒在了藤原秀澤劍下。更多的挑戰者,甚至過不了福王府衛士這一關,他們連挑戰資格都沒有就敗下陣來。不過相比那些成功過關者,他們反而是幸運的。敗在王府衛士劍下不一定死,敗在藤原秀澤劍下就一定會死,甚至死無全屍。

隨著藤原秀澤的連戰連勝,各地賭坊的賠率也隨之水漲船高,甚至創下了一賠十的罕見記錄。不過賭徒是理智的,雖然感情上他們希望自己的同胞獲勝,但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後,他們漸漸站到了勝利者一邊。公開場合大家都在痛罵藤原,為自己同胞鼓勁,但在下注的時候,絕大多數人還是偷偷地買藤原秀澤勝,並在心中暗自祈禱,希望藤原為自己再次贏錢。

這場豪賭已不僅限於大城市大賭坊,它甚至也波及到偏遠小城甚至鄉野小村,就連鄉間小混混都在村頭巷尾設攤開賭,接受鄉野村夫一兩個銅板的下注。這場豪賭涉及的金銀已無法準確估算,它幾乎成為全民參與的武林和賭壇盛會。

金陵富甲天下,各行各業都十分發達,賭坊更是多過米店。每到開賭這天,人們齊聚金陵最大的富貴賭坊金陵分號,望眼欲穿地等候從京城富貴賭坊傳來的八百里加急快報,決鬥結果就封裝在信使背上那方小小的密匣中。快報一到金陵,富貴賭坊立刻就將之貼出,人們奔走相告,決鬥結果立刻就傳遍金陵各個賭坊。

也有性急的賭客沒耐心等候消息,便派人常駐京城,一旦決鬥結束,立刻飛鴿傳書。所以他們往往比他人早幾天知道結果,不過在人們心中,只有富貴賭坊的加急快報才是真正的權威。

這幾日又是開賭的日子,當京城的決鬥結果終於在金陵貼出時,各大賭坊門口自然又是一陣騷動。人們或咒罵或嘆息,但更多的是竊喜,因為結果正如大多數人預料的那樣,藤原秀澤再次勝出,沒辜負大多數賭徒的期待。

就在大多數人滿心歡喜,擁到各大賭坊去兌贏得的銀子時,一個模樣打扮都不起眼的書生也混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與周圍興高采烈的賭徒不同,他只是望著富貴賭坊門前排成長龍兌銀子的人們發呆。一個老者突然被兩個大手從賭坊大門仍了出來,剛好摔在書生腳邊,跟著就聽賭坊門裡傳來一個小女孩稚嫩的哭喊:“爺爺!爺爺!我要回家!”

只聽賭坊中一個大手憤憤罵道:“媽的,連孫女都輸了,還想賭。你他媽還拿什麽來賭?”

老者摔得不輕,躺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書生見狀身手將他扶起。只見老者髮髻散亂,頷下花白鬍鬚亂如雜草,身形瘦弱,滿面汙穢,一副窮困潦倒摸樣,卻還要掙紮著往賭坊爬去。書生見狀勸道:“老丈,小賭怡情,大賭傾家,適時收手吧。”

老者對書生的安慰充耳不聞,卻兩眼發直地瞪著前方,恍若夢囈似的喃喃自語:“連續七次我都加倍買藤原敗,誰知他竟連勝了七次!令我輸得傾家蕩產。難道我泱泱中華,真的無人能勝他?賭了大半輩子,我還第一次撿到這等邪乎事。不行!我還要買,這次我把自己壓上,一定能翻本!”說著老者掙脫書生的手,掙紮著往賭坊中擠去,誰知剛到門口,又被看門的打手給了出來,摔得鼻青臉腫,他卻百折不撓地繼續往賭坊爬去。看他的摸樣,神志似乎已有些不太正常。

書生見狀心有不忍,忙上前挽起他,小聲道:“老丈,你先跟我回去吧,我教你一個贏錢的法子。”

“真的?”老者兩眼放光,跟著又將信將疑地搖頭:“你不要騙我。”

“我不會騙你。”書生柔聲道,“你家在哪里?我讓人送你回去。”

“家?”老者敲著自己的頭,一臉迷茫地喃喃自問,“對了,家在哪裡?我的家在哪裡?”

看來老者方才是摔壞了頭,書生嘆氣道:“你先跟我回去,等想起來了,我在讓人送你回家。”

“公子!”書生身後,一個青衣白襪的老家人忙湊過來:“這等濫賭鬼你理他作甚?就是吧他那條賤命輸掉也是活該。”

書生輕輕嘆了口氣,說道:“理雖如此,但真正遇到,誰能袖手旁觀?再說孩子也是無辜的。”

老家人不滿地重重哼了一聲,但還是點頭道:“公子放心,我會讓人把那孩子贖出來。”

書生點點頭,望遠處招了招手。不一會兒,一輛馬車便停在他面前。書生把老者扶上車,然後對車夫吩咐道:“風老,你先把他送到我那裡,我隨後就回來。”

車夫猶豫了一下,小聲道:“公子,還是一起走吧。”

書生擺擺手:“我想隨便走走,有筱伯跟著我,你不用擔心。”

車夫不好再說什麽,只得小聲叮囑兩句,這才揮鞭而去。

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書生眉頭緊皺,負手緩步而行。那個青衫白襪的老家人則緊跟在他身後,一路上一言不發,似不敢打斷他的思緒。

“筱伯,”書生突然停下來,“這世上真有無敵於天下的劍術或武功?”

老家人笑著搖搖頭道:“哪有什麽無敵於天下的武功?除非是俠客小說。”

“那藤原秀澤為何能一勝再勝?”書生回頭問。

老家人沈吟道:“老朽查過死在藤原劍下的對手,除了當初的齊傲松與蘇敬軒是真正的高手,後來敗在他劍下的那些挑戰者,名頭雖大,但要論到真實功夫,沒一個能超過齊傲松與蘇敬軒。”

“是啊!真正達到武道至境的絕世高人,恐怕早已看破時間名利浮華,哪會參與這等鬧劇?”書生輕輕嘆道:“只是我一直想不通,福王不是賭徒,為何要花這麽大的心思,設下這等曠古未有的賭局?”

“聽說富貴賭坊的幕後老板就是福王,這幾場賭下來,富貴賭坊在各地的抽頭,恐怕也不是小數吧。”筱伯笑道。

書生搖搖頭:“在別人眼裡那是巨款,但與各大賭坊收到的賭資比起來,就實在微不足道了。以福王的為人,他會放過席卷天下財富的機會?”

“他總不能硬搶吧?”筱伯笑道。“只有是賭,肯定就有風險。福王不是賭徒,他不會拿自己身家來冒險。”

“要發財快快下手!買大買小,買定離手!”街邊傳來的喧囂吸引了書生的目光,轉頭望去,只見十幾個閒漢圍在街邊一個簡陋的賭檔前,正賭得不亦樂乎。筱伯看了一眼,見是街頭巷尾常見的騙人賭檔,沒什麽稀奇,正要繼續前行,卻見書生已停下來,正聚精會神地望著賭博的眾閒漢。看著看著,他的眼中漸漸閃出異樣的光芒,喃喃自語道“”明白了,我明白了!

筱伯疑惑地看看賭檔,正好看到莊家在以拙劣的手法出千,這實在沒有什麽奇怪。像這樣的街頭賭檔,出千很正常,不出千才奇怪。筱伯實在不明白書生從中看出了什麽,不由地問道:“公子明白了什麽?”

書生指了指賭檔,輕笑道:“天下賭局一個理,你看那莊家,像不像福王?”

筱伯一楞,頓時恍然大悟道:“你是說福王要出千?”

書生一聲冷笑:“利用東瀛武聖的挑戰,激起武林公憤,再利用百姓對倭人的仇恨,引起天下人參與,所有這些,都只為最後一千!笨老千把把作假,高明的老千只騙你一把,一把就讓你傾家蕩產,永世不得翻身。好高明!好歹毒!”

筱伯半信半疑地問道:“福王如何做假?”

書生悠然一笑道:“這只是簡單的技術問題,如果是我,至少能想到三種辦法。”

“那咱們現在該怎麽辦?”筱伯突然笑起來,“看到公子的表情,我好像也聞到了銀子的味道。”

“花錢買通京城,金陵,揚州,長安,洛陽等幾個繁華城市最大幾家賭坊的賬房,利用他們監視各大賭坊的盤口變化,這錢一定不能省!”書生意氣風發地大步而行,“我雖然知道福王要出千,卻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千。所以,一旦發現各地賭坊都有大宗銀子買藤原敗,就要第一時間向我匯報。”“藤原要敗?”筱伯一臉驚訝。

“他一定會敗!”書生自信地點點頭,“現在的賠率已創紀錄,藤原不敗的神話也該結束了。只有他意外一敗,福王才能以小博大,一把席卷天下。”

一隻信鴿撲簌簌落到福王府後花園,一名苦後多時的王府衛士立刻將之捉住,急忙送到焦急等候的福王手中。福王接過信鴿,匆匆拆開它腿上密信一看,臉上漸漸露出滿意的笑容。

“王爺,有好消息?”一旁的魏師爺忙問。

福王把手中的紙條遞給魏師爺,得意地笑道“本王佈下的這枚棋子,總算發揮了它的奇效。等到這個消息,本王才終於可以放心收網了。”

魏師爺接過紙條一看,只見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話——狐貍已在掌握之中。

魏師爺疑惑地擡起頭:“這是什麽意思?”

福王呵呵一笑:“本王以前就說過,這個局瞞不過公子襄。在沒有把他掌握在本王手心時,本王還不敢收網。如今公子襄已不足為慮,這局總算是萬無一失!”說到這福王突然提高聲音,“來人!設宴!請介川將軍!”

當介川龍次郎來到王府時,天色已是黃昏。王府後花園中早已排下酒宴,福王更是親自出迎,令介川越發飄然。自從與福王聯手合賭,介川已贏得數十萬兩銀子,心中對福王早已感激不盡。

酒過三巡,福王貌似隨意地笑問道:“介川將軍,聽說你打算回國?”

“是啊!”介川忙道,“在下滯留多日,早已過了歸期。若再不回國,恐怕德川將軍會以為卑職叛逆呢。”

福王呵呵笑道:“有幾十萬兩銀子的家底,就算叛逆又如何?到哪裡不是享樂不盡?”

介川面色微變,正要分辨。福王已舉杯笑道“對了,貴國縱容海盜浪人,勾結我國不發刁民,於海上嘯聚成寇,在我沿海擄掠多年。不知一共搶到多少財富?”

介川面色大變,訕訕道:“王爺醉了。”

福王呵呵大笑,拍拍介川肩頭,說道:“介川將軍不用緊張,這裡不是朝廷,不必說官樣話。咱們只是私下閒聊,百無禁忌。”

介川面色尷尬,不知說什麽才好。卻見福王似醉非醉地笑道:“有一筆巨大的財富,現在就擺在你我面前,它遠遠超過貴國海盜多年搶劫的總和。將軍現在的家當跟它比起來,也只不過是個零頭。不知將軍感不感興趣?”

“什麽財富?”介川一臉疑惑。

福王揮手屏退左右,待席中只剩下介川與自己後,這才低聲問:“你可知上次藤原武聖與武當清風道長的決鬥,各地賭坊開出了多少賠率?”

介川頓時面露得色:“十賠一!藤原武聖是不敗的神話,幾乎無人敢買他的對手勝,不管他的對手是誰。”

福王點點頭,悠然笑道:“你可知上次那局,涉及到多少銀子輸贏?”

介川茫然搖頭。福王淡淡道:“光京城富貴賭坊就收到百萬兩銀子的賭金,其中九成是買藤原武聖勝。如果加上金陵、揚州、開封、洛陽、長安、巴蜀等地的賭坊,你猜猜看,有多少銀子在買藤原武聖勝?”

介川茫然搖頭道:“我猜不出。”

“本王也猜不出。”福王笑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遠遠超過我大明朝一年的國庫收入。”

介川兩眼放光,跟著又連連搖頭嘆道:“貴國真是富冠天下,只可惜,這錢咱們賺不到。”

福王把玩著酒杯,悠然一笑道:“也不一定啊。如果下一場藤原武聖碰巧戰敗,而咱們又碰巧在各地賭坊下重注買藤原武聖敗,以一博十,你說咱們會贏多少?”

介川面色漸漸脹得通紅,但跟著又遺憾地搖頭:“藤原武聖不會敗。在咱們大和民族眼里,武士的榮譽高於一切。當藤原武聖尚未成名時,曾有對手用他的父母妻兒要挾,要他棄劍認輸,他親眼看著父母妻兒一個個死在自己的面前,也決不棄劍認輸。從那以後,藤原武聖劍下再也無活口,他的劍法已經超越武道本身,成為殺戮和死亡的像徵。別說在下,就算是德川將軍,也不敢令他故意戰敗。”

“誰說要他故意戰敗?”福王悠然道,“本王是要他敗得徹徹底底,不能讓人有半點兒懷疑!”

介川輕蔑地撇嘴道:“能戰勝藤原武聖的人,恐怕還沒生出來。”

“是嗎?我看不見得!”福王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瓷瓶,輕輕擱到介川面前。介川一臉疑惑地拿起瓷瓶:“這是什麽?”

“一種特殊的藥粉,化入水中便無色無味。”福王淡淡道,“人一旦誤服,一個小時後便手腳發軟,反應遲鈍。兩個時辰之後必死無疑。”

介川象被烙了手一般扔下瓷瓶,猛地跳將起來,顫聲驚呼:“你……你要我暗算藤原武聖?”

“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也不一定要用到它。”福王泰然自若地把玩著酒杯。

“藤原武聖是我大和武士的偶像,我不能……”

“偶像如果能賣個好價錢,換一個就是了。”

“藤原武聖是我大和民族的驕傲……”

“所以才能賣個大價錢。”

“藤原武聖是我大和民族不敗的戰神!”

“不敗的戰神?”福王一聲嗤笑,“你真以為藤原武聖天下無敵?你知道他七戰連勝的記錄是怎麽來的?是本王用盡一切辦法,拖住了可能對他構成威脅的絕頂高手,使他們無法向藤原武聖挑戰。凡經過我王府衛士這一關的挑戰者,都是名頭夠響,武功不濟的虛名之輩。真要讓那些絕頂高手出戰,恐怕藤原武聖未必能活到現在。”

“你不能侮辱藤原武聖!”介川憤怒地拔劍而起,劍剛出鞘,就見一旁陡然閃過一道寒光,重重地擊在劍身之上。介川只感到手臂一麻,長劍應聲落地,跟著脖子一涼,一柄突如其來的長刀已經橫到自己的脖子上。介川轉頭望去,這才發現長刀握在一個面目冷峻的中年漢子手中。介川依稀認得,這人是王府衛隊長闌東海。不知什麽時候竟悄然出現在自己身後。

“不得對介川將軍無禮。”福王一揮手,闌東海立刻收刀後退。介川驚魂稍定,立刻色厲內荏地喝道:“我不會出賣藤原武聖!決不!”

“本王不會逼你。”福王淡淡道,“就不知藤原武聖得知是你告訴本王倉鐮君與他的淵源,並讓本王派人砍下倉鐮君的腦袋給他送去,以逼他與蘇敬軒決鬥,後又以大和民族的尊嚴為借口,鼓動他作為咱們的鬥雞吸引天下賭徒,他會作何反應?”

介川一楞,想起藤原秀澤一貫的行事作風,渾身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頭上冷汗涔涔而下,半響說不出話來。福王見狀拍拍他的肩頭,笑著安慰道:“別擔心,只要藤原武聖一死,這些秘密對介川將軍就再也構不成威脅了。”

介川頹然坐倒,喃喃道:“我不能。藤原武聖與我同船前來,若不明不白死在海外,我沒辦法向德川將軍交代啊!”

福王淡淡一笑:“本王揣測,德川將軍恐怕也不喜歡在自己的威權之上,還有一個地位超然的武聖吧?如果介川將軍再拿出一大筆巨款獻給德川將軍,這功勞恐怕遠遠超過失去武聖的過失。”

介川神色稍動,卻還是默默無語。福王拿起桌上的瓷瓶塞入他的手中:“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若非藤原秀澤只信任自己的同胞,本王也不敢麻煩將軍。”

把失魂落魄的介川送出府門後,緊隨而出的魏師爺憂心忡忡地問:“他會照王爺所想的行事嗎?”

“以本王對人性的了解,他一定會!”福王成竹在胸地一笑,轉頭道,“本王已經為藤原武聖安排好下一個對手。就算藤原武聖不中毒,也未必能勝得了他。”

“此人是誰?”魏師爺忙問。

“金陵蘇家大公子,蘇鳴玉!”福王淡淡道。

“金陵蘇家?”魏師爺一臉疑惑,“他們的宗主蘇敬軒,不就是死在藤原武聖劍下麽?”

“沒錯!”福王點頭道,“但深居簡出的蘇鳴玉,才是蘇家真正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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