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千門 作者:方白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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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opqer 2014-12-13 14:38:56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7 71651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7:15
千門之門(九)、同行

    “宋代官窯青花瓷瓶一對!底價一千,每次加價一百兩!”高臺之上,白衣少年高聲報出了拍賣物的底價。這裡是成都郊外的桃花山莊,一個巴蜀上流人物才能出入的場合,一個有著多種功能的奢華之地。

青花瓷瓶很快就有人拍走,執拍的少年拍拍手,兩個壯漢立刻擡著個鑲金嵌玉的木箱上前,擱到高臺中央。少年指著木箱笑道:“這是今日最後一件拍品,為了增加點神秘感,我不再說明它是什麽。它的起價是三千兩,每次加價五百!”眾人竊竊私語起來,雖然不知箱子中是什麽東西,但還是有人立刻舉手。桃花山莊乃唐門產業,憑唐門的信譽,它決不會虛標高價。

“三千!三千五!四千!四千五……”隨著執拍少年的不斷報價,拍價轉眼就翻倍,眼看出價者漸少,突聽有人高聲喊出:“一萬兩!”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一個錦衣公子正顧盼自雄地高舉右手。他的面目有幾分英俊,臉色卻帶有酒色過度的蒼白。眾人認得他乃巴蜀巨富葉繼軒的二公子葉曉,也是唐門未來的姑爺,與他在一起的青衫公子,則是唐門弟子唐笑。有他出手,眾人便都打了退堂鼓。執拍的少年見再無人出價,正要一錘定音,就見一個角落有人緩緩舉起了手。少年忙喊道:“那邊那位公子出價一萬零五百兩!”

葉曉想也沒想就直接舉手喊出:“一萬五!”

話音剛落,就聽少年又在高喊:“那位公子出價一萬五千五百兩。”

葉曉有些意外,他望望角落那個陌生的文弱書生,悄聲問身旁的唐笑:“那小子是誰?好像從來沒見過。”

“是顧老板帶來的新客,”唐笑掃了那書生一眼,叫過一名少年悄聲問了幾句,然後對葉曉道,“是來自江南的古老門閥,自稱公子襄。”

“公子襄?”葉曉一怔,將“公子”這尊稱放在名字前面,是一種遠古才有的習慣,如今很少有人再用,除非是遠古貴族的嫡傳後裔。他又望了對方一眼,這才緩緩舉手,不知對方虛實,他已不敢隨便加價。

“葉二公子出價一萬六。”執拍的少年話音剛落,又見那書生舉起了手。他忙繼續報道,“那位公子出價一萬六千五!”

葉曉不甘示弱再次舉手,卻見那書生似乎對頻頻舉手有些不耐,乾脆舉起手不再放下。報價的少年口舌不停地不斷報價,那個神秘的箱子很快就被二人推高到三萬兩的超高價。

葉曉猶豫起來,忙用征詢的目光望向唐笑,只聽唐笑悄聲道:“今日這件拍賣品,價值絕對超過三萬兩。”

唐笑的暗示給了葉曉信心,為了速戰速決,他毅然喊出:“四萬兩!”

那神情淡漠的書生依舊舉著手沒有放下,執拍的少年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報出了新的價格:“四萬零五百兩!”

“五萬!”葉曉再次高喊,聲音已有些啞澀。雖為巴蜀巨富之子,不過由他自由支配的錢財畢竟有限,五萬兩已接近他能承受的極限。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花大價錢買一件沒有見過的東西,也許是對手的孤高冷傲刺痛了他從未遭受過挫折的心。

那書生依舊沒有放手,葉曉在眾目睽睽之下,硬著頭皮再次叫出:“六萬!”那書生似乎對葉曉的加價從未放在心上,一直舉手不放。葉曉見對方態度如此堅決,終於恨恨哼了一聲,無奈收手放棄。

“這個箱子屬於那位公子了!”執拍的少年顫著嗓子高叫,“價錢是六萬零五百兩銀子!只要公子付清款項,這箱子裡的東西就歸你所有!”話音剛落,書生身旁那位面色陰鷙的年輕人,立刻將幾張銀票遞了上來。

“是通寶錢莊的銀票,數目正是六萬零五百兩!”少年抖著手點清了銀票,然後對著那書生高聲詢問,“它現在屬於你了!敢問這位公子,你不介意當場展示一下你拍得的物品吧?”

見那書生比了個“無所謂”的手勢,少年打開木箱,四周立刻有絲竹管弦緩緩響起。隨著音樂的節拍,一個半裸的金髮少女從箱子中冉冉升起,隨著音樂的節奏緩緩扭動著柔若無骨的腰肢,就像一條隨著音樂扭動的蛇。少女肌膚白如凝脂,上半身僅著一條窄窄的胸兜,面上有薄紗蒙面,僅留一雙深邃的眼眸在外,如大海一般湛藍。

“原來是個波斯貓。”葉曉啞然失笑,雖然生性好色,但他還是清楚,就算是極美的西域少女,也決計值不了六萬兩銀子。他暗自慶幸沒有繼續出價,不然花幾萬兩銀子買個西域女奴回去,定會被人笑掉大牙。

“她可不是普通的西域女子,”唐笑神秘一笑,悄聲道,“而是高昌國的公主。”

“那又如何?”葉曉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雖然公主的身份可以使她身價陡增數十倍,卻依然值不了六萬兩銀子。

“前不久高昌國出現叛亂,國主遇刺,公主輾轉流亡到巴蜀。”唐笑低聲解釋道,“前日公主找到桃花山莊,要求自賣自身。她是想找一個實力雄厚的靠山助她復國。看來那小子是知道些風聲,才不惜花六萬兩銀子買下這落難的公主,也就買下了一個入主高昌國的機會。”

葉曉心中一動,卻還是不以為意地道:“就算高昌國君之位,對本公子也沒多大吸引力,更何況我又不能做她的駙馬,你又不是不知。”

葉曉與唐門小姐有婚約,就算高昌公主在前他也不敢毀約另娶。唐笑雖不是唐門直系子弟,對此卻也心知肚明。雖然與葉曉是吃喝嫖賭、百無禁忌的朋友,但也不敢鼓動唐門未來的姑爺買妾,他忙解釋道:“高昌是往來西域的必經之路,無論江南的絲綢還是福建的茶葉,都要經過那裡遠銷西域各國,而西域的羊絨氈毯或金銀珠寶,也要經過那裡賣到中原。高昌扼守西域與中原的往來咽喉,實乃坐地生財的風水寶地。公子錯過這次機會,實在有些可惜。”

“既然那公主如此值錢,唐門何不自己留下?”葉曉笑問道。

唐笑嘆了口氣:“你知道咱們家那幫老頭子,一向謹慎保守,很少踏出巴蜀半步,一門心思只在這巴掌大的地方經營。上次與揚州的南宮世家合作建跑馬場,我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他們,那還是看在與南宮世家結盟的份上。若是要他們將錢投到萬里之外的高昌小國,那還不如要他們將錢直接扔到水裡聽響。”

“說得也是!”葉曉深有同感地點點頭,“葉家的生意雖然遠達三江,不過老頭子年紀大了,再沒有年輕時的魄力,已經有五年沒有開拓過新的商路。若是要他將錢投到從未去過的西域,那還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所以我有些羨慕那小子,舉手投足間就扔下六萬多兩銀子。佩服!”唐笑望向不遠處那位貌似柔弱的書生,“走!咱們去結識一下,說不定將來有機會合作。”

二人來到那年輕書生面前,唐笑對他身旁那位肥頭大耳的老者拱手道:“顧老板,聽說你今日帶了貴客上門,怎麽也不給咱們引見引見?”

“唐公子恕罪!”顧老板忙陪笑還禮,“來來來!老夫來為你們介紹。這兩位是唐門唐公子和巴蜀豪門葉二公子,這位是江南公子襄。”

“幸會!”唐笑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對方,“公子襄?恕在下孤陋寡聞,以前好像從未聽說過。”

“很正常,”那書生淡淡一笑,“小生一向深居簡出,到貴地遊玩更是第一次。不過,雖是初次見面,小生對二位卻也仰慕已久。”

唐笑總覺得公子襄有幾分面善,可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不過他很快又在心中予以否定。對方那種超然物外的從容淡泊,實乃平生僅見,哪怕就見過一面,也肯定無法忘記。他沒有想到,當年那個敦厚善良的書生,無論外表還是氣質,都已經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不知公子襄一向都做些什麽生意?”唐笑隨意地問道。

“小生閒散慣了,哪有時間為錢財操心?”公子襄淡然一笑,“我通常是將錢財交給最會賺錢的人,自己從不為賺錢傷神。”

“高明!”葉曉豎起大拇指,“這才是真正的貴族作派,與公子襄一比,咱們全成了俗人!”

三人相視一笑,頓時一見如故。唐笑征詢道:“不知公子襄對什麽娛樂感興趣?桃花山莊什麽都有,不如咱們邊玩邊聊。”

“好啊!”公子襄欣然點頭,指向自己身旁一直一言不發的同伴,“我這表弟最喜歡飆馬,只可惜現在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如何?”

“那就明天吧!”葉曉忙道。唐門的馬廄裡有著來自各地的名馬,向為葉曉羨慕,他想趁機挑起雙方競爭,好一睹唐門名馬的風采。

“不知公子襄的表弟怎麽稱呼?”唐笑打量著公子襄身旁那面色冷傲陰鷙的少年,心中暗自驚異。

“我表弟名叫元傑。元傑,快來拜見兩位公子。”公子襄回頭招呼道。那少年勉強對唐笑和葉曉拱了拱手,看他的神情,似乎沒有將二人放在眼里。唐笑見狀心有不快,有心給他點兒教訓,假意還禮,趁機托住對方手腕,正要將之掀個踉蹌,對方手腕卻如泥鰍般輕輕一縮,輕易逃過一劫。唐笑心中微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笑道:“元傑公子不必客氣,既然你喜歡飆馬,明日在下就陪你玩玩。”

登上馬車後,寇元傑不禁對公子襄小聲抱怨道:“你為何隨便就扔出六萬兩銀子?咱們雖然家底厚,卻也不能由著你這麽折騰!”

“你們用我,就得相信我。”雲襄斜靠在馬車中,閉上眼淡然道,“如果這點錢就心痛,哪有資格謀大事?”

馬車轔轔而行,最後在一處熱鬧喧囂的街區停下來。二人下得馬車,立刻有人將二人領入大門。這裡的氣氛與桃花山莊全然不同,只見人頭攢動,人聲鼎沸,是一處適合普通人玩樂的場所。進入大廳,寇元傑看到柯夢蘭正在一方賭桌旁搏殺正酣,而不遠處的角落裡,金彪也在吆五喝六與人對賭。雲襄與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後,上樓來到一個雅間。片刻後柯夢蘭推門而入,進門後先抄起桌上的茶水“咕嚕嚕”灌了一大口,這才抹著嘴道:“累死我了,想不到贏錢也這麽累人。”見雲襄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少女臉上一紅,“看著我幹什麽?莫非我臉上有花?”

雲襄悠然一笑:“我在想,像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只要往賭桌旁一站,賭徒的注意力就被引開了一大半,不輸錢才怪。”

“又在取笑我?”柯夢蘭紅著臉啐了一口,“我打聽清楚了,葉家主要經營錢莊,四通錢莊的規模在成都數一數二。除此之外葉家還有不少當鋪、商號和鋪子,不過都不算是主業。”

說話間就見金彪推門而入,哭喪著臉對雲襄連連抱怨:“媽的,我金彪是不是天生就是輸神?眨眼工夫就將一千兩銀子輸了個精光。”

雲襄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本來也沒想要你贏錢。我找的人呢?”

“就在後面。”金彪說著向門外招招手,一個面相猥瑣的老者立刻垂手而入,一雙綠豆大的小眼警惕地四下打量著,神情像隻出洞偷食的老鼠,只要一有動靜就會倏然而逃。

“就他?行不行啊?”雲襄將信將疑地問。

“我金彪雖然逢賭必輸,但卻從沒看錯過人。”金彪自信地拍拍胸脯,“我敢擔保,他絕對是本地最好的風媒!”

雲襄打量著面前的猥瑣老者:“怎麽稱呼?”

“回公子話,小人綽號風眼,你叫我阿眼就可以了。”老者陪笑道。雲襄點點頭,將一疊銀票連同一張事先寫好的紙條遞給對方:“在下做事一向直來直去,只要你這一次做好了,以後我會與你長期合作。”

風眼接過銀票掃了一眼,臉上頓時笑開了花:“沒問題沒問題!小人定不讓公子失望!”

待風眼點頭哈腰地離去後,寇元傑忍不住問道:“這傢伙究竟是幹什麽的?你怎麽一出手就給了他幾百兩銀子?”

“江湖上有一種人,專門替人打探消息,察探各種情報,這種人俗稱風媒。”雲襄解釋道,“咱們雖然到巴蜀已經半月有余,卻還是聾子和瞎子,再加上人地生疏,若沒有三教九流各種能人異士相助,咱們怎麽能與本地豪門相鬥?”

門外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車夫在門外小聲詢問:“方才桃花山莊派人來問,要將公子方才買下的碧姬公主送到哪裡?”

“先送到顧老板的芙蓉別院吧。”雲襄將車夫打發走後,對眾人嘆道,“咱們剛離開桃花山莊,別人就輕易找到了這裡,咱們的行蹤全在別人掌握,畢竟這是別人的地頭啊。”說著長身而起,“走吧,咱們去見見那個高昌來的公主。”

雲襄一行暫住在顧老板一處別院,顧老板主要經營錢莊和典當行,實力雖比不上葉家,卻也是巴蜀數得著的富豪。他以前曾得過寇焱大恩惠,加上魔門有巨額錢財存在他的錢莊,所以對持有寇焱信物的雲襄不敢怠慢,不僅引薦他們去桃花山莊,還將自己最好的一處別院讓給雲襄一行暫住。

當雲襄回到芙蓉別院,那個高昌公主帶著兩個隨身女侍及四個西域武士已等候多時。雲襄沒想到買公主還會多幾個添頭,正要揮手讓幾個武士退下,高昌公主已搶先拜道:“碧姬見過主人。”

雲襄冷眼打量著對方,見她身上雖已裹上長袍,卻依然掩不去身姿的曼妙,尤其蒙著薄紗的面容若隱若現,更給人一種神秘之美。她也認出高價買下自己的雲襄,立刻學著漢族女子的禮儀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福。

“既然你已賣身為奴,就不再需要保持任何習俗,我要你立刻摘掉面紗!”雲襄突然道。碧姬碧藍眼眸中漸漸湧出屈辱的淚水。四個武士雖然聽不懂漢語,但看到二人對答,也知公主受辱,立刻手扶刀柄圍了過來。碧姬忙對四人吩咐了幾句,四人雖然滿臉憤懣,卻還是垂手退了出去。碧姬待他們離開後,這才咬牙摘下了蒙面的薄紗。眾人只覺眼前一亮,第一次發覺異族女子那輪廓分明的五官和白皙如玉的臉頰,竟有一種驚人的美艷。

“你真是高昌的公主?怎麽會淪落到賣身為奴的境地?”寇元傑兩眼發直,不住打量著對方。雖然以前也見過不少金髮碧眼的異族美女,但像碧姬這般美麗的少女,他卻是第一次見到。

“我是高昌國三公主,”碧姬黯然垂下頭,“一個月前國中叛亂,逆賊在瓦剌人支持下弒了父王,我在幾名侍衛保護下一路逃亡到這裡。雖然我並不缺錢,但像我這樣一個弱女子,想要為父王複仇卻比登天還難,所以我才不得已用這個辦法,希望找到一個有實力的郎君做靠山,為父王複仇,並助我復國,我願用高昌國庫一半的財富酬謝。”

碧姬公主的神情楚楚可憐,令人心生愛憐。寇元傑忙道:“公主放心,本公子一定會幫你。”

碧姬公主正要道謝,卻被雲襄揮手打斷:“我不管你過去是什麽身份,現在你只是一個女奴,我對復仇復國都不感興趣,只要你做好一個女奴的本分。你準備一下,今晚就到我房中侍寢。”說完提高聲音招呼丫環,“來人,將公主送到我的房間。”

此言一出,盡皆愕然。尤其柯夢蘭反應最為激烈,瞪著雲襄質問:“你說什麽?你、你要她侍寢?”

“有什麽不對嗎?”雲襄理所當然地道,“我既然是她的主人,要她侍寢很正常啊。”

“你、你混蛋!”柯夢蘭兩眼一紅,一跺腳轉身便沖了出去。金彪用陌生的眼光狠狠瞪了雲襄一眼,慌忙追了出去。

見碧姬被丫環帶走,寇元傑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雲襄,連連冷笑:“原以為你是個君子,誰知本公子竟看走了眼。不過你似乎忘了,咱們給你錢,可不是讓你驕奢淫逸地享受。”

“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雲襄淡淡笑道,“用六萬兩銀子與葉二公子結交,咱們沒有白花。至於這高昌公主不過是個添頭而已。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讓給你。不過你明天還要與唐笑飆馬,我看你還是早些休息才是。”

“笑話!”寇元傑冷笑道,“本公子雖不是正人君子,卻還沒到這等下作程度,更不會趁人之危。你的行為實在令本公子不齒。”

“你難道不知千門中人俱是寡廉鮮恥之輩?”雲襄眼裡露出調侃之色,“不知這次行動以誰為主?如果我不能自由行事,可不敢保證能達成門主的心願。”

“你……”寇元傑語塞,眼看雲襄揚長而去,他正要憤然追出,卻被一旁的唐功奇攔住。他望著雲襄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少主,我相信雲襄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決不是像咱們想象的這麽簡單。”

“什麽道理?”寇元傑憤然道,“不過是個荒淫好色的下流坯子而已。”

雲襄推門進了自己房間,就見碧姬公主獨坐房中,正絞著手指坐臥不安。他仔細關好房門,這才和衣躺到自己床上:“把燈滅了,上床來。”

碧姬公主過去吹滅了燭火,卻扭捏著不肯上床,只低聲道:“公子,碧姬雖是女奴,卻也是高昌公主,終身大事實在不願如此草率。只要公子能助碧姬報仇復國,碧姬願意以高昌為陪嫁,終身侍奉公子。”

“行了,別再演戲了。”黑暗中只聽雲襄淡淡道,“你這些謊話也就只有騙騙別人。”

碧姬渾身一顫:“公子這話是……什麽意思?”

雲襄一聲嗤笑:“大家都是同行,何必一定要挑明?高昌落難公主,嘿嘿,這點子還真不錯。只可惜我這鼻子太靈,一個照面就聞到了同道中人的味道。”

“我、我不知道公子在說什麽?”碧姬突然結巴起來。

“是嗎?”雲襄突然翻身下床,一臉壞笑向碧姬逼過來,“本公子對你的復國計劃不感興趣,只對你的身子感興趣。你把本公子侍候好了,咱們再來慢慢討論你的復國大計。”

碧姬駭然後退,張嘴欲呼,卻欲言又止。雲襄見狀調侃道:“怎麽不叫喊,讓你那幾個同夥衝進來救你?”

碧姬咬著嘴唇猶豫片刻,終於恨恨道:“算你狠!既然被你看穿,碧姬也不好意思再在巴蜀混,今晚就離開。你花的銀子除了給桃花山莊一成的抽頭,余下的我一個子兒不少都退給你。只是我想不通,你是如何看穿?”

“你胃口還真不小,六萬兩銀子還不滿足,還想撈更多。”雲襄笑道,“其實我只是有些懷疑,按說高昌公主若想找靠山替她復國,應該去達官貴人雲集的北京,而不是只有土財主的成都,所以我就忍不住試試。誰知你這麽差勁,我都還沒有剝你衣裙,你就憋不住認輸了。”

“你……”碧姬氣得滿臉通紅,不禁從齒縫間迸出兩個字,“混蛋!”

“彼此彼此!”雲襄不以為意地笑道,“跟我說說你的復國大計,沒準兒咱們可以合作。”

碧姬狡黠一笑:“公子出手如此豪闊,想必謀取的目標更是驚人,卻還有心跟咱們這等小騙子打交道,恐怕你更需要咱們的幫助吧?”

“不錯,你們既然要求財,本公子不會令你們失望。”

“我憑什麽相信你?”“憑我六萬兩銀子的預付款。”雲襄悠然道,“你們信不過我,總該信得過真金白銀。這只是定金,事成之後我保證你們還能收到遠遠超過這個數的酬勞。”

碧姬猶豫片刻,終於緩緩伸出手:“成交!”

二人擊掌盟誓後,雲襄和衣躺回床上:“今天我累了,明晚你再跟我說你們的復國大計。今晚你暫睡地上,我不習慣跟人同榻。”

碧姬狡黠一笑,款款來到床前,自語道:“我看這床也夠寬夠大,睡兩個人應該沒問題吧?”說著便往床上躺了下來。

雲襄嚇得一跳而起,見她霸占著床榻沒有相讓的意思,雲襄無奈在一張躺椅上坐下來,恨恨道:“怕了你了,以後再不敢讓你侍寢。”

這一夜雲襄鼻端總是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弄得他心猿意馬,久久難以入眠。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23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7:36
千門之門(十)、佈局

    第二天一早,當精神萎靡的雲襄與碧姬出房後,眾人望向雲襄的目光俱有些不同。只有柯夢蘭對雲襄視而不見,雲襄原本還擔心她會憤然離去,也不知金彪用了什麽法子,竟將她勸了回來。他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神態自若,更沒對眾人做任何解釋。

“公子,唐公子與葉二公子已經派人來請了幾回,就等你與元傑公子去桃花山莊賽馬。”門房在廊下稟報。雲襄這才想起昨日的約定,忙對寇元傑道:“你去陪他們玩玩,輸贏無所謂,主要是與他們結交。”

“那你呢?”寇元傑一臉不滿。

“我今日有些疲憊,就不去了。”說完雲襄也不顧眾人異樣的目光,徑自回房歇息。待眾人都出門後,雲襄才從房中出來。他已換了一身打扮,一襲破舊的粗布衣衫加唇上兩撇假鬚,使他再無半點文弱書生的模樣。有過服苦役的經歷,他打扮成一個販夫走卒一點也不困難。

避開府中下人的耳目,雲襄由後門來到外面的長街。漫無目的地在城中閒逛,他終於在一個街角發現了自己要找的目標。只見幾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在街角圍坐聚賭,看他們一身的破爛和骯髒,就知是每個城市都少不了的流浪兒。他們既是乞丐,又是小偷,偶爾也幫人幹點輕鬆活兒掙上一頓兩頓,掙紮著生存在城市最底層的縫隙中。

雲襄發現其中一個少年在用拙劣的手法出千,沒一會兒就將其他人的銅板大半贏到自己面前。雲襄啞然失笑,像一個遊手好閒的無聊閑漢般挨去過,笑問道:“我可不可以玩兩把?”

幾個少年警惕地打量著雲襄,雲襄從袖中掏出一塊碎銀擱地上,“銅板我沒有,銀子倒有一些,最小這塊也有兩錢,咱們就兩錢銀子一把,如何?”

幾個少年為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按當時的行情,兩錢銀子至少能當兩百個銅板,他們誰也沒這麽多錢。那出千的少年似乎是這些孩子的頭兒,向同伴使了個眼色,然後讓大家將錢湊在一起,不多不少,剛好兩百十個銅板。那少年將錢一推:“好!我跟你賭!”

這是用兩枚骰子賭大小,規則十分簡單明了。雲襄抓起骰子往海碗中隨手一扔,擲了個九點,贏面不小。那少年有些緊張地抓起骰子,握在掌心連連吹了幾口氣,正要擲下,有人突然拍了拍雲襄肩頭,雲襄回頭一看,就見一個少年遞過來一個銅板:“大哥,這錢是你掉的吧?”

雲襄笑著搖搖頭,回頭示意擲骰子的少年繼續。只見對方信心百倍地將骰子投入海碗,在眾少年的歡呼聲中,竟擲出了十二點大滿貫!雲襄心知就在自己回頭那一瞬,對方已將骰子換成了灌鉛的骰子,隨便怎麽擲都是滿貫。不過他也不點破,又掏出一塊碎銀:“咱們再來!”

幾個少年興奮地交換著眼神,好不容易遇到個錢多人傻的肥羊,自然不能輕易放過。幾個人相互配合,有人負責引開雲襄註意,有人負責偷換骰子,不多一會兒就贏了七八兩銀子,最後雲襄兩手一攤:“我輸完了,明天再帶錢來翻本。”

“好!我等你!”少年高興地拍拍雲襄肩頭,“我小名賀豹子,這一帶都認識我!”

雲襄回到芙蓉別院時,金彪與柯夢蘭早已回來,見他回來,柯夢蘭冷著臉轉身就走,金彪則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將一張請柬塞到他懷中:“又有花酒喝了!”

雲襄看看請柬,卻是唐笑約自己去“牡丹坊”喝酒。雲襄問明地址,也不顧金彪與柯夢蘭異樣的目光,換了身衣服就出門。在門外招手叫了一輛馬車,直奔牡丹坊。

馬車轔轔而行,順長街奔馳。這種馬車是方便那些養不起車的普通人家,只要付上十幾個銅板,就能將你送到城中任何地方。

“公子,你打聽的事有消息了。”前面的車夫突然頭也不回地輕聲道。雲襄一怔,正要詢問,卻見車夫回頭一笑,卻是昨日才見過的風眼。

“你找到我要找的人了?”雲襄問。

“當然,”風眼得意地點點頭,“黑白雙蛇,這絕對是巴蜀地界最好的刺客。公子要不要我幫你聯系他們?”

黑白雙蛇?雲襄一怔,沒想到這麽巧,自己竟在離家千里之外遇到了當年的仇人。他沈吟片刻:“不忙,需要的時候我會找你。”說著將一張銀票遞了過去。風眼接過一看,臉上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來,仔細收起銀票,他興奮地甩了個響鞭:“跟公子打交道真是愉快,風眼願為公子赴湯蹈火!”

馬車最後在一處金碧輝煌的酒樓前停了下來,雲襄剛進門,就見葉曉從樓上下來,遠遠便在招呼:“雲公子才來,咱們就等你了。”比起“公子襄”,他更喜歡稱呼對方“雲公子”。

雲襄隨葉曉進入樓上一間包房,見房中除了唐笑與寇元傑,還有幾個衣衫錦繡的年輕人,滿滿當當圍坐一桌。四周除了侍立著幾名端菜斟酒的少女,還有幾名歌舞伎在一旁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雲襄從唐笑口中得知在座諸人俱是家世顯赫的富家公子。昨日公子襄以六萬多兩銀子擊敗葉二公子的壯舉,已在上流社會中傳遍,所以今日這些富家公子,是要借機一睹公子襄風采。

亂得多時眾人才陸續坐定,紛紛舉杯向雲襄敬酒。席間唐笑對雲襄笑道:“你今日沒有來看元傑公子與咱們飆馬,實在是遺憾。在下雖然僥幸贏了,卻是贏得十分驚險。”

“哦?不知有何驚險?”雲襄有些意外,心知這次倉促前來巴蜀,並沒有準備什麽好馬,按說不該對家有名駒的唐笑構成什麽威脅。

“元傑公子坐騎雖然普通,但爭勝之心卻令人嘆服。”唐笑連連搖頭,“他竟以匕首代替馬鞭,將劣馬也驅使得堪比名駒,甚至不惜令坐騎慘死賽場。若非路程夠長,在下的名駒竟要輸給他的劣馬。”

雲襄驚訝地望向寇元傑,只見他意味深長地掃了自己一眼,不以為意地淡然道:“若不能為我帶來勝利,就算是千里馬,也死不足惜!”

雲襄聽出了他言語中的警告意味,淡然一笑,對眾人道:“我這表弟素來急功近利,讓大家見笑了。”

“既然公子襄買下了高昌公主,相信很快就有大宛名馬送來巴蜀,屆時唐公子未必能贏了。”一個富家公子奉承道。

雲襄有些不解地轉向他:“此話怎講?”

那富家公子笑道:“公子高價買下落難的高昌公主,自然早有入主高昌的計劃,屆時西域的名馬、氈毯、美玉等等,自然應有盡有。”

雲襄皺眉搖搖頭:“你誤會了,我從來不為錢財奔波勞碌,太俗。”

葉曉一楞:“那公子花高價買下高昌公主,難道只為她的美貌?”

雲襄啞然失笑:“我根本不知所拍的是一個女人,只是一時興起,與葉二公子你一較長短罷了。”

“你根本不知是什麽東西,就花六萬兩銀子買了下來?”唐笑驚問。見雲襄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眾人不由嘖嘖稱奇。雖然都是出身豪門的富家公子,但像公子襄這樣錢多人傻的主兒,眾人也還是第一次遇到。

“可惜可惜!”葉曉連連搖頭,“高價買下高昌公主,竟不思入主高昌,實在有些可惜,暴殄天物啊!”

“葉二公子既然如此感興趣,不如我將她送給你吧。”雲襄笑道。

“好啊!”葉曉一陣驚喜,跟著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如此重禮,在下怎麽受得起?再說就算我有高昌公主,也沒有那麽大的財力助她報仇復國。”

“咱們何不共同出資,共同受益?”唐笑提議道。

“此話怎講?”眾人紛紛問。唐笑解釋道:“要想助高昌公主報仇復國,那肯定是一筆巨大的開銷,任何人恐怕都無法單獨承擔。咱們何不共同出資入股。一旦將來復國成功,大家就按出資多少分利。不過此事得公子襄率先點頭,高昌公主現在可是他的人。”

眾人把目光轉向雲襄,卻見他兩手一攤:“我無所謂,只要別讓我奔波勞碌,操心費神,坐等收錢的好事我當然沒意見。”

“太好了!”唐笑鼓掌道,“公子襄曾出價六萬兩買下高昌公主,就計為六股,每一萬兩銀子為一股,大家酌情出資入股。復國的事不勞公子襄操心,就交給咱們辦好了。”

眾人都有過合夥做生意的經驗,大家又都知根知底,相互信任,便紛紛預定自己的出資額。大多數人都預定出資一兩萬兩銀子,葉曉預定了五萬兩,加到一起竟有近二十萬兩之巨。

“公子襄既然無心為此事操心,具體事務就交給咱們吧。”唐笑提議道,“咱們明日就把銀子存入葉家的四通錢莊,由葉二公子掌管。我親自去高昌考察復國的可能。錢財上的事交給葉二公子,人員上的事就交給我好了。不知大家有沒有意見?”

眾人紛紛點頭叫好。雲襄心知唐笑是要把自己這個最大的出資人架空,不過既然自己對奔波勞碌的俗事沒興趣,自然不能與唐、葉二人爭權。他的目標不在這區區二十萬兩銀子,自然對唐笑的提議也鼓掌叫好。

“這事咱們得跟高昌公主達成協議才行。”唐笑說著轉向雲襄,“公子襄還得作出必要的犧牲,不能再將高昌公主當成私有女奴。”

“沒問題!”雲襄笑道,“只要她能給大家帶來財富,我自然會將之當成財神娘娘供起來。”

眾人轟然叫好,暢想著高昌未來的命運。像葉曉、唐笑等豪門公子,從小在順境中長大,早已養成目空一切的稟性,但家族事務有長輩在打理,暫時還輪不到他們,所以他們總想做出點大事來令長輩刮目相看。如今這突然出現的高昌公主,自然就成了開拓事業的希望,一旦能助她復國成功,光高昌國一年的商品過境稅,就足夠他們撈回本錢。

唐笑看來早就有所準備,很快就草擬了一份協議,交給雲襄道:“公子去探探高昌公主的口風,看看這些協議她是否能全部答應。我想一個深居簡出的王室公主,只要能報仇復國,什麽條件都會答應。”

雲襄草草看了看協議草稿,發現唐笑胃口還真是不小。協議的主要內容就是由眾人出資助高昌公主復國,一旦成功,眾人要共享高昌三十年的商品過境關稅,全權任免高昌國主要大臣和將領。照這協議,複國成功後,碧姬公主只能算是高昌名義上的女王,高昌真正的大權將完全落到葉曉和唐笑等人手中。自己就算成為女王的駙馬,也只是個有錢無權的閒人。即使作為外人,雲襄也不禁面露難色:“這協議……”

唐笑呵呵笑道:“公子不必為這等俗事操心,協議只是一個形式,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放心,咱們不會虧待任何合作者。”

“那好,我先拿去給碧姬公主看看。”雲襄說著收起協議,心中暗自冷笑:還真將別人當成了傻瓜。

飲宴直到初更才散,回到芙蓉別院,雲襄半醉半醒中又在高叫碧姬公主侍寢,氣得前來照顧他的柯夢蘭將一碗涼茶潑到他臉上,丟下他摔門而去。待眾人離去後,碧姬對雲襄冷笑道:“別裝了,找我來有何事?”

“你先看看這個。”雲襄一掃滿面醉態,從懷中掏出唐笑草擬的協議遞給碧姬。她接過來草草掃了幾眼,不由一聲冷笑:“還真是夠貪婪,活該要上當。我會答應他們所有的條件。”

“等等!”雲襄凝視著暗藏喜色的碧姬,“他們在花錢之前,要派人去高昌證實你的身份,並考察復國的可能。你有把握讓他們相信?”

碧姬嫣然一笑:“這個你勿需擔心。高昌國叛亂,國王和王子俱已慘死,只有一位公主逃離戰亂。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千真萬確,唯一有假的是我這公主的身份。不過我有公主信物和大明皇帝冊封高昌的金印,誰又敢懷疑我的身份呢?”

“真的碧姬公主在哪里?”雲襄皺眉問。

“她和她的隨身侍衛俱已死於戰亂,不然我哪敢冒名頂替?”碧姬得意地笑道,“你放心,沒有妥善安排,我豈敢在唐門的地盤行騙?”

“既然如此,你可不能輕易答應這協議。”雲襄教訓道,“你既然假扮公主,就要完全融入自己的角色。揣摩真正的公主會不會答應如此苛刻的條件,只有你自己都相信自己是碧姬公主,才有可能騙過別人。”

“我怕另生枝節會使葉二公子他們失去耐心。”碧姬遲疑道。

雲襄搖頭道:“他們都是出身豪門的富家公子,見慣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勾當,你要輕易就答應他們的苛刻條件,反而會令他們心生警覺。魚兒上鉤的時候,最考驗釣手的耐心和技巧。”

“公子果然高明,碧姬受教!”碧姬滿是欽佩地望著眼前這個同行,“現在我該怎麽做?”

“跟他們談價錢,”雲襄指點道,“他們提出的所有條件至少都要打個對折,三十年的關稅減為十年,並且他們只能占到一半。高昌國的人事任免,他們只能決定與商貿往來有關的官員。另外,還要讓他們增加投入,湊不齊四十萬兩銀子,你就不要答應。”

“四十萬兩?”碧姬滿面驚訝,“想不到公子的胃口,比我還要大。”

“這不是胃口的問題,而是真不真的問題。”雲襄道,“四十萬兩對普通生意來說是筆巨款,但對顛覆一個國家,扶持一個弱女子登上王位來說,就實在不算什麽了。記住你是王室公主,幾十萬兩銀子對你來說,不過是一筆少得可憐的小錢。若非現在落難,你根本不會將這點錢放在眼裡。”

“我懂了!”碧姬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就算他們答應出四十萬兩,我也要裝得十分委屈,勉強答應與他們合作。”

“不是裝得委屈,而是要真的感到委屈。”雲襄糾正道,“只有你自己都堅信自己是公主,才能讓別人也相信。”

碧姬使勁點點頭,卻又猶豫道:“四十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萬一他們拿不出那麽多,這事豈不泡湯?”

“你放心,”雲襄悠然道,“只要他們相信你是高昌國的合法繼承人,復國有望,他們自然會想辦法弄到錢。憑他們在本地的聲望,從任何錢莊借幾萬兩銀子出來周轉,都應該不成問題。萬一他們真湊不齊四十萬兩銀子,咱們再降價不遲。一旦他們投下第一筆錢,咱們就要讓他們欲罷不能,源源不斷將錢投入這個無底洞。”

碧姬露出驚訝的表情:“公子的意思,四十萬兩還不夠,還要讓他們繼續投錢?”

“沒錯!”雲襄冷冷道,“只要讓他們看到翻本的希望,沒人有決心讓自己最先的投入全打了水漂。相信你的同夥已經做好準備,他們為復國花的每個銅板,最終都會落到你們的口袋中。”

碧姬怔怔點點頭:“我們的復國計劃,是要花錢買通高昌城負責守衛的叛軍將領。不過,這個將領是由我們的人假扮。”

“四十萬買通一個守城叛將,太奢侈了。”雲襄笑道,“應該讓他們花錢去買滿朝文武,資助忠於公主的將領招兵買馬,這錢花起來才永遠沒有盡頭。不過剛開始的時候,得讓他們堅信四十萬兩銀子就足夠了。”

“可是,”碧姬猶豫道,“咱們若不見好就收,一旦他們有所懷疑,咱們恐怕就別想離開巴蜀了。”

“你以為見好就收,就能平安離開?”雲襄冷笑道,“唐笑是什麽人?葉二公子又是什麽人?只要他們為你的復國投下第一筆錢,肯定就會將你嚴密監視起來,牢牢控制在手中。你以為他們的錢那麽好賺?你以為他們的投入不求回報?”

碧姬臉色頓時有些發白,喃喃道:“如此說來,我得用命去賺這錢?”

雲襄悠然一笑:“你若照我的話去做,我保你不僅能賺這錢,還有命去花這錢。”

“我憑什麽相信你?別跟我提你那六萬兩銀子,它還不夠買我一個手指頭!”

雲襄沒有直接回答,卻貌似隨意地笑問道:“禹神絕技傳千古,門下八將亦流芳。不知你屬於哪一門?燒幾炷香?”

碧姬渾身一顫,驚訝地瞪著雲襄,遲疑半晌,終於緩緩答道:“始祖帳前第八將,黑石臺上第一香!不知公子又是哪一門?燒幾炷香?”

雲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緩緩伸出左手,亮出大拇指上那枚古樸典雅的玉扳指,肅然道:“禹神嫡傳第一人,白石臺上不燒香!”

碧姬聽了雲襄的切口,再見到雲襄手上的扳指,頓時面色大變,失聲驚呼:“千門瑩石扳指!你……你是千門門主?”

“這個並不重要。”雲襄淡淡道,“你肯不肯信我一回?”

“信你又如何?不信又怎樣?”碧姬咬著嘴唇問。

“你若信我,咱們就合作撈這一票。我包你不僅平安無事,還能賺得盆滿缽滿,下輩子都不用再冒險。”雲襄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容光,“你若信不過,咱們就此收手,讓那些錢永遠停留在我們的夢想中。”

“依我的直覺,公子並不是為錢謀事吧?”碧姬意味深長地笑問道,“就不知公子是要借腹懷胎,還是要假道伐虢?”

借腹懷胎與假道伐虢乃千門三十六計中的兩計,借腹懷胎是利用別人的騙局實現自己的計劃;假道伐虢更是黑吃黑的陰損招數。碧姬心知與千門同道打交道,不能不仔細堤防。卻見雲襄誠懇地笑道:“我既不會借腹懷胎,更不會假道伐虢,而是要與你精誠合作。我願向禹神立下毒誓。”

碧姬心知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一個同道老千手中,無疑是最大的冒險,哪怕對方就是千門門主,但要她就此放棄一夜暴富的機會,卻又十分不甘心。想想就要到手的幾十萬兩銀子,若是就此放手,恐怕下半輩子都會在懊悔中度過。權衡再三,她終於緩緩跪倒在地,伏身拜道:“千門搖將黛姬娜,叩見門主公子襄。姬娜願誓死追隨門主,唯門主馬首是瞻!”說著,她也亮出了代表千門搖將身份的黑石戒指,既然決定相信對方,她乾脆做得漂亮一點,徹底拜倒在公子襄面前。

千門門主之下原有八將,相傳千門始祖大禹當年手下曾有八名心腹幹將,為大禹謀奪天下立下過赫赫功勞,千門後人將他們尊為千門八將。古人多以單字為名,大禹帳下八將也是如此,分別名為正、提、反、脫、風、火、除、搖,分別以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種顏色的玉石戒指作為信物。後來千門分裂,八將分別傳下八個千門旁支,他們的名字也成了嫡傳門人的代稱。先前二人切口中提到的黑石臺與白石臺,就是各自的門派淵源,碧姬自稱燒第一炷香,就是說自己乃搖將嫡傳。而雲襄稱白石臺上不燒香,是因為千門未分裂時,門主乃祭奠禹神的主持,並不親自上香。這些切口是千門中人相互辨認的暗號,只在門人中口口相傳,非千門中人不得與聞。

雲襄早猜到碧姬是千門中人,卻沒料到她竟然還是千門八將中的搖將。雖然知道千門中人唯利是圖,視忠義為糞土,他還是對黛姬娜的拜服感到高興。他不需要這個高昌假公主永遠的忠義,只要她這次相信自己,依令行事就夠了。緩緩扶起黛姬娜,雲襄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

碧姬公主沒有答應協議上的條件,並沒有讓唐笑感到意外,但她提出的條件卻令唐笑和葉曉大為憤慨,尤其要將投入增加到四十萬兩銀子,這簡直就是誠心為難!當眾人在酒宴上聽到公子襄替公主帶來的口信時,紛紛破口大罵。雲襄見狀笑道:“既然大家對那公主的條件無法接受,不如我這就回了她。”

“不忙!”唐笑眼珠骨碌一轉,“這麽大一筆生意,總要經過多次討價還價才能最後成交,這再正常不過。我們希望能與公主當面談談,看看能否打消她這些可笑的念頭。”

在唐笑的安排下,談判在桃花山莊進行。在絲竹管弦的悠揚樂聲中,唐笑向四周一指:“不知碧姬公主可否還記得這裡?”

“碧姬當然記得。”少女款款道,“這裡是主人買下碧姬的拍賣場。”

“原來公主還沒有忘記。”唐笑拿出原來擬定的那一紙協議,調侃道,“公主既已賣身為奴,還有何資格與主人談條件?”

少女不亢不卑地答道:“碧姬上次拍賣的只是自己,不是整個高昌。雖然碧姬報仇復國心切,不惜出賣自身,卻也不能答應出賣祖國。”

唐笑沒想到一個異族公主,言辭竟如此犀利,一時無言以對。葉曉見狀哈哈一笑:“公主言重了,沒人讓你賣國。你若對咱們的條件不滿意,大可提出些雙方都能接受的條件,這樣大家才有可能合作嘛。”

“碧姬已經提出了自己的條件。”少女淡淡道,“碧姬不是生意人,不會討價還價,復國大事也不是生意,恕碧姬無法退讓。”

沒想到碧姬如此有主見,大出眾人預料。唐笑與葉曉等人商議半晌,碧姬在公子襄說合下,勉強答應了唐笑大部分條件,卻堅持四十萬兩銀子的投入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見談判陷入了僵局,公子襄提議道:“對復國大事來說,四十萬兩也只是小數目,不知大家可否找錢莊周轉,湊齊這筆款子?不一定會花到這麽多,但咱們總得讓碧姬公主看到咱們的實力和誠意吧?”

幾個富家公子又密議半晌,最後勉強答應。雙方都作了一定讓步後,簽下了一份秘密協議。協議規定,唐笑和葉曉等人出資四十萬兩助碧姬公主復國,成功後她以高昌二十年的關稅作為回報,並授予眾人在高昌自由開設錢莊和經商的權利,成為享有特權的異國商人。

協議雖然擬定,不過唐笑還要親自帶人去高昌考察,以確定復國的可能和所需的資金。在真正投資之前,他們會非常謹慎地評估風險與收益。對這一點公子襄並不擔心,他已從碧姬口中得知,她的同伴已在高昌作好了一切安排,完全有把握騙過人地生疏的唐笑。若再讓魔門在高昌予以配合,定能讓那場大戲演得天衣無縫。

葉曉見協議終於達成,總算鬆了口氣,笑著提議道:“咱們何不到幽園去玩上兩把,不知公子襄平日都喜歡玩什麽?”

雲襄笑著攤開雙手:“除了花錢,我好像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

眾人轟然大笑。說話間雲襄已隨唐笑來到幽園,進門就是鬥狗場,十幾隻惡犬被馴獸師拴在柱子下,正狂吠咆哮,令人膽戰心驚。

雲襄在一條靜臥不動的黑色獒犬前停了下來,這隻獒犬骯臟的皮毛上盡是淩亂斑駁的疤痕,觸目驚心。它在陌生人面前,不像別的鬥犬那樣目露兇光咆哮狂吠,只是靜靜地臥在那里,像一個紳士。聽到有人走近,它也僅把目光轉過去,冷冷地打量著來人。

雲襄突然發覺這獒犬的目光竟與人有幾分相似,自傲、孤獨,似不屑與同類為伍。從它的目光中看不到任何討好或敵意。雲襄不禁走近兩步,想摸摸它的頭,突聽身後唐笑一聲驚呼:“小心!別靠近阿布!”

雲襄莫名其妙地回過頭:“怎麽了?”

唐笑不由分說將雲襄拖開兩步,失色道:“阿布是條犬中殺手!你別看它安靜祥和,可一旦發動攻擊,往往一口致命,無論人還是犬,從無幸免,連馴獸師也不敢輕易靠近。咦!你方才已走進它的攻擊範圍,它卻沒有動!”

“也許它看出我沒有惡意吧。”雲襄笑道,“它連馴獸師也咬?它的主人是誰?”

“不知道。”唐笑聳聳肩,“阿布原是一條流浪犬,只因它先後咬死了十幾條家犬,咱們便用藥將它放倒,弄到這鬥狗場。沒想到它竟百戰百勝,成了鬥犬中的不敗殺手。前日有人從西域帶來一隻殺人王,指名要挑戰阿布,那隻殺人王也是從未敗過。山莊已經有兩隻最好的藏獒死在它的口下。”

“西域殺人王?”雲襄啞然失笑,“怎麽聽著像是黑道兇徒?”

唐笑點點頭:“這綽號一點不誇張。它簡直是為殺而生,雖然體形不大,卻異常彪悍結實,頭大頸短,下顎粗壯,能輕易咬碎牛骨。它的皮毛堅韌結實,不知疼痛,即便被咬得肚破腸流也決不退縮,並且它天性好鬥,一旦咬中目標雙頜就緊緊扣死,決不鬆口,直到將口中的肉撕下來為止。這種惡犬能輕易戰勝兩條體形比它大一倍的惡狼。它在西域大名鼎鼎,不過到了這里,所有人都稱它為西域殺人王。”

說話間眾人已來到鬥狗場,那是一個三丈見方的鐵籠子,籠子周圍已有不少人就坐。唐笑將雲襄安排在靠近籠子的位置。葉曉帶頭下註,幾個富家公子也不甘落後,紛紛掏錢買了阿布勝。

沒等多久,兩隻鬥犬被帶入籠中。鐵鏈方解,體形矮小的西域殺人王就閃電般躥了出去,張嘴就咬向阿布脖子。阿布大約從未見過如此迅速的對手,有些猝不及防,勉強讓過了咽喉要害,卻還是被咬中了肩胛。它拼命掙紮跳躍,將西域殺人王矮小的身體甩得平平飛了起來,卻依舊無法令對方松口。兩隻鬥狗緊緊糾纏在一起,直到西域殺人王連皮帶骨生生撕下口中的肉,它們才終於分開。阿布喘息著縮到籠子邊,肩胛上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西域殺人王囫圇吞下口中的皮肉,又閃電般撲向對手。阿布似乎已不敢戀戰,轉身想逃,卻被西域殺人王一口咬住了腰部。待對手一口咬實後,阿布終於等到了反擊的機會。它猛然轉回頭,返身咬中西域殺人王腹部,拼命甩頭撕扯,由於對手死咬著它的腰部,它簡直就是在撕扯自己的皮肉,它在撕開對手肚子的同時,也生生將自己的後腰撕開,一時鮮血噴濺,血肉模糊。兩隻鬥犬俱悍勇無匹,雖身負重傷,依舊緊緊糾纏在一起,在地上翻滾掙紮不止。

看客們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呼喝,震耳欲聾。在眾人的尖叫聲中,只見阿布終於將西域殺人王從自己腰上扯了下來,遠遠甩了出去。兩隻鬥犬咆哮著軟倒在地,渾身俱為鮮血染紅。

西域殺人王雖已肚破腸流,卻還在拖著腸子蹣跚著向對手爬去;阿布小聲嗚咽著,慢慢軟倒在地。評判見兩隻鬥狗俱無力再戰,立刻中止了比賽,由於阿布已倒地不起,因此西域殺人王最終勝出。

眾人發出一陣嘆息,紛紛盛讚西域殺人王的鬥誌。葉曉與幾個富家公子則在破口大罵阿布的意外失敗,令他們輸了不少銀子。

馴獸師進入籠中,分別將兩隻鬥狗抱了出來。在經過雲襄身邊時,他發現阿布的肚子還在微微蠕動,不由問道:“它還活著?”

“只剩下一口氣而已。”馴獸師遺憾地搖搖頭。

“我要買下它。”雲襄突然道。

“算了,”唐笑拍拍雲襄的肩頭,“它就算能救活也已經徹底廢了。你要喜歡鬥狗,我另外送你一隻。”

“不!我就要它!”雲襄凝視著阿布暗淡無光的眼睛,就像看到在死牢中垂死的自己。

“好吧,我把它送給你。”唐笑無奈地對馴獸師擺擺手,“將它送到公子襄的馬車上。”說完他又轉向雲襄,提醒道,“無論多好的鬥狗,一旦敗陣,就再也沒有過去的勇猛了。”

“我要它,並不因為它是一隻優秀的鬥狗。”雲襄話音剛落,就聽那邊傳來一陣如喪考妣的號啕大哭。那隻西域殺人王傷勢過重,已經一命嗚呼,令它的主人痛哭不已。

馬車緩緩奔行在幽暗的長街,車中,雲襄默默為阿布裹好血肉模糊的傷口。

“公子,你想知道的事差不多都有結果了。”車夫回頭一笑,遞過來一封厚厚的信。雲襄將信收入懷中,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辛苦了!”

“公子,唐門宗主唐功德今日黃昏突然來到成都,不知這消息對你是否有用?”車夫意味深長地笑問道。

“任何消息,對我都有用。”雲襄說著遞過去一張銀票,他神情未變,心中卻暗自驚異。唐門宗主唐功德,任誰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心驚。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22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7:53
千門之門(十一)、演戲

    回到芙蓉別院,雲襄先讓下人將阿布抬下去小心照顧,然後令人去請顧老板。不一會兒顧老板趕到,二人客套寒暄後,雲襄立刻開門見山:“聽說唐功德到了成都,顧老板可否安排我見上一見?”

顧老板滿面驚訝:“公子消息真是靈通,我也才剛剛得知這個消息。唐宗主一向行事低調,不喜應酬,常人要見他實在不容易。”

“我不是要和他把酒論交,哪怕只遠遠看他一眼都行。”雲襄忙道。千門中有閱人之術,他想親眼看看這個一方霸主,真正對他有所了解後,才有信心在他眼皮底下實行自己的計劃。

顧老板沈吟起來:“容我想想辦法,一定不讓公子失望。”

將顧老板送出門後,雲襄回到自己房中,仔細關上房門,這才從袖中拿出風眼的信。將厚厚一疊信紙抽出,草草看了一遍,然後從中抽出幾張仔細鋪在桌上。剩下的則隨手塞入抽屜。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正意圖,他要風眼調查的東西多而繁雜,就算風眼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興趣所在,有關唐門和葉家的情報,在所有匯報中並不占多大比重。

對著寥寥幾頁信紙看了半晌,確信已將之牢記於心後,雲襄這才將信紙湊到燭火上燒成灰燼。然後他鋪開紙墨,飛快地寫下了一封書信,讓下人叫來寇元傑,將信鄭重地交給他:“將這封信立刻飛傳寇門主,他看到信後,自然知道該怎麽做。”

寇元傑見信封得嚴嚴實實,也沒有多問,點頭退了出去。父親看到信後,自然會回信告訴他內容,他不怕雲襄搞什麽鬼。

待他離開後,雲襄這才對門外高喊:“來人!讓碧姬公主前來伺候。”

片刻後碧姬來到房中,雲襄叮囑道:“明天一早,唐笑將帶人動身去高昌,隨他前去的可都是老江湖。讓你的人作好準備,千萬不能有任何閃失。”

碧姬眼眸中閃出興奮的光芒,獵物終於開始接近陷阱了!

清晨,薄霧如煙,四野無人。眾人早早趕到郊外,為唐笑送行。

“大家請回吧!”唐笑團團一拱手,“半個月後我就能趕到高昌,最快一個月內就有回函。大家見到我的印鑒和親筆信,再決定是否向高昌放款。”

葉曉笑道:“你放心,見不到你的親筆書信,我們不會輕舉妄動。”

目送著唐笑一行縱馬而去,雲襄與寇元傑交換了個眼神,心領神會地微微頷首。昨晚那封信將趕在唐笑之前送到寇焱手中,就算碧姬的同夥有什麽閃失,魔門也一定有辦法將破綻補上,雲襄對此深信不疑。

回到別院,就見顧老板已等候多時,見雲襄回來,他終於舒了口氣:“今晚葉繼軒在雅客居宴請唐功德,你可以在那里見到唐宗主。”

雲襄眉梢一跳:“太好了!有勞顧老板安排。”葉繼軒就是巴蜀巨富的葉家之主,能同時見到巴蜀地界兩大頭面人物,雲襄自然喜出望外。

“不過這次要委屈公子。”顧老板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葉繼軒這次沒有邀請旁人,所以我只能安排公子假扮斟酒送菜的小廝。雅客居的老板與我交厚,我已推薦你到他那兒做幾天小廝,不知公子能否屈尊?”

雲襄哈哈一笑:“這樣更好!我也不想引起他們的注意!”

雅客居是成都一處知名的酒樓,規模不大,接待的卻都是巴蜀一帶的頭面人物。這裡無論從環境到菜品還是上菜的夥計,真正做到了一絲不茍。所以當唐功德看到一個陌生的夥計笨拙地端菜進來時,不由隨口問了句:“新來的?”

“是!”那夥計低眉順眼垂手作答,但唐功德卻覺得對方有一種莫測高深的氣質,不過聽到對方呼吸滯重,腳步輕浮,他又暗笑自己有些多疑。揮手讓那夥計退下後,他轉向對面那咳嗽連連的老者:“葉老弟,你這身子……”

“唉!老了,不行了!”對面那面色疲憊的老者遺憾地擺擺手,雖然年紀比唐功德要小得多,不過看起來他卻要蒼老得多,“三天兩頭地生病,讓親家翁笑話了。”

唐門七小姐許給了葉家二公子,雖然尚未過門,但私下裡葉繼軒已與唐功德以親家相稱。雖然是巴蜀巨富,但只有攀上唐門,葉家才算是有了長久富貴的保障。端起茶杯略啜了一口,葉繼軒終於說出了今日的目的:“唉,我老了,想早日看到七小姐過門,也好了我這樁心願。”

唐功德笑而不答。葉家有兩個兒子,長子葉翔是葉繼軒前妻所生,雖生性愚魯,卻敦厚善良;次子葉曉為葉繼軒續妻所出,雖聰明伶俐,八面玲瓏,卻是個有名的紈絝。本來葉繼軒有意將家業傳給寵愛的次子,又怕他生性浮滑,不是守業的料。長子固然穩重,卻又少了商人的精明,難保將來不會被人所欺,所以葉繼軒至今還在兩個兒子間搖擺。唐功德希望自己未來的女婿能成為葉家之主,便用兒女婚事給葉繼軒施加壓力,希望對方早做決定。

“七姑娘年紀尚幼,老祖宗還捨不得放她出門。”唐功德嘆了口氣,“不過親家翁不必擔心,我會盡力說服老祖宗,了卻你這樁心願。”

老祖宗是唐功德生母,唐門碩果僅存的長輩。葉繼軒見對方抬出這天牌,只得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此時門扉輕啟,方才那個上菜的夥計又端茶進來。葉繼軒面色一沈:“怎麽搞的?連門都不敲,不懂規矩?”

那夥計嚇得面如土色,垂手不敢作答,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唐功德見狀笑著擺擺手:“算了,你退下吧。沒有傳喚,不得擅入。”

“是!”那夥計垂手退了出去。出門後,他臉上的惶恐一掃而空。從方才的隻言片語和兩次觀察中,他已經證實了關於葉家的一些傳聞。葉繼軒勞碌一生,已經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時候,但他依然還沒有選定繼承人。這就像雞蛋上出現的裂縫!更讓人意外的是,唐功德與唐功奇除了年紀差著幾歲,外貌竟十分相似,不愧是嫡親的兄弟。

離開雅客居的路上,一個完整的計劃開始在雲襄頭腦中漸漸形成,以觀人術看過唐功德和葉繼軒後,他知道這計劃有相當大的把握。

沒過多久,唐笑的親筆信如期而至。葉曉立刻取出眾人存在錢莊中的銀兩,雇最好的鏢師送往高昌。在焦急等待一個月之後,唐笑的第二封信又送到葉曉手中。匆匆看完信,他慌忙出門去找公子襄。

這兩個月來,公子襄全然不為高昌的事操心,整天只是吃喝玩樂。當葉曉找到他時,公子襄正在桃花山莊與一干姑娘飲酒作樂。

“雲公子你快看!”葉曉顧不得有粉頭在場,急忙將唐笑的信遞過去,“你快拿個主意!不然咱們都得玩完!”

雲襄接過信,斜著醉眼掃了一眼,只見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話:情況有變,需追加二十萬兩,急!

“那就再追加二十萬兩銀子唄。”雲襄不以為意地將信還給葉曉,繼續與身旁的姑娘嬉戲調笑。

“你說得倒輕巧!”葉曉揮手將幾個姑娘全趕了出去,“咱們不知那邊的情況,貿然追加銀子,也未必能達到目的。”

“你是否信得過唐笑?”雲襄笑問道。

“廢話,唐笑與我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當然沒問題!”

“那不就結了!既然他說需追加二十萬兩,咱們就照做,不然前面的投入就打了水漂。”

“這不是錢的問題。”葉曉急得連連跺腳,“這事在計劃之初咱們就知道風險不小,這點錢咱們也都還虧得起。我能坦然告訴大家計劃失敗,凈虧四十萬兩銀子,卻未必能說服大家再追加投入。咱們都不是第一天做買賣,誰都知道虧錢的生意千萬不能再投入。”

“那咱們前面的投入,豈不就白白打了水漂?”雲襄很是不甘。

“要不,雲公子將這二十萬兩獨自扛下來?”葉曉滿是希翼地望著雲襄,“唐笑咱們都信得過,他說再追加二十萬兩,肯定是有把握。事成之後咱們按投入分享利益,雲公子將成為最大的東家。”

還真將別人當成了傻瓜。雲襄心中暗自好笑,臉上卻滿是遺憾地連連搖頭:“二十萬兩銀子對我來說倒是不成問題,不過你葉家可是巴蜀巨富,你卻一個子兒不出,怎麽讓我相信這投入沒有風險?”

葉曉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若是往日,這一二十萬兩銀子我自己也拿得出來,不過最近我手頭正緊,別說一二十萬,就是一兩萬銀子我也有些困難。不瞞雲公子說,這次冒險我瞞了家父,若再往裡投錢,恐怕……最近家父正全面考察我和家兄,以便從中挑選一個繼承家業,若發現我瞞著他挪用了如此大一筆銀子,還凈虧十萬兩,只怕我永遠別想繼承家業了。”

“不至於吧!”雲襄奇道,“葉家乃巴蜀巨富,幾萬兩銀子也不過是點兒小錢,令尊不至於為了這點兒小錢就改變決定吧?”

葉曉嘆了口氣:“家兄愚魯,按說我最有資格繼承家族事業,何況我與唐門七小姐還有婚約。最近家父體弱多病,有意將生意全部交給我打理。若在這節骨眼上發現我賬上短了十萬兩銀子,老頭子非宰了我不可。家父一再告誡,像咱們這樣的人家,再怎麽奢侈浪費都沒多大關系,就怕胡亂折騰。所以這事還要公子幫忙,先幫我遮掩過去。”

雲襄嘆道:“二十萬兩不是小數目,我雖拿得出來,卻也不能獨自冒如此大的風險啊。”

葉曉想了想:“要不這樣,咱們先約見幾個合夥人,看看他們能拿出多少,不夠的就由咱倆平攤。不過我現在拿不出現銀,所以只有給公子你打個欠條,一旦這項投入見了效益,我連本帶利一並奉還!”

“若這項投入最終打了水漂呢?”雲襄問。

“我依舊不會少公子一個子兒!”葉曉忙道,“只要公子助我度過眼前這難關,一二十萬兩銀子對我來說,還不是什麽大問題。”

雲襄想了想,終於點頭道:“好吧!就照葉公子所說。”

葉曉大喜過望,忙對雲襄連連拱手:“雲公子這是幫了我大忙!能交公子這麽個朋友,真是我葉曉三生之幸也!”

二人商議停當,立刻召集幾個共同出資的富家公子,果然如葉曉所料,幾個人再不願拿出更多的錢。葉曉只得與雲襄各自分擔十萬兩,並照約定給雲襄寫下了十萬兩的借據,由雲襄擇日將總數二十萬兩銀子給唐笑送去。

當碧姬聽說雲襄花了二十萬兩,僅換到一張借據時,差點沒有將雲襄吞了下去:“你瘋了?咱們是要千別人的錢!不是自己掏腰包!”

“這個比錢更重要!”雲襄笑著將借據仔細收了起來。

“這張白條管什麽錢?”碧姬氣得滿臉通紅,“再說咱們到哪裡去籌這二十萬兩銀子?”

“誰說要籌銀子?”雲襄詭秘一笑,“咱們只需裝幾車石頭,貼上封條讓信得過的鏢局送到高昌就行,所花不過幾千兩路費而已。”

碧姬不解地問:“就算封上鏢銀走暗鏢可以暫時騙過鏢局,可唐笑收到石頭豈不立刻就穿幫?咱們豈不死無葬身之地?”

“放心!唐笑會配合咱們。”雲襄悠然一笑,對碧姬揮揮手,“為我研墨,我要給他寫封信。”

“唐笑會配合咱們?”碧姬這次徹底糊塗了。

雲襄沒有理會碧姬的驚訝,又對她吩咐道:“去請元傑過來,這趟鏢我要他找人暗中護送,路上千萬不能出任何岔子。”

半個多月後,當滿載石頭的鏢車抵達高昌時,立刻有人持唐笑的信物前來接收。護送的鏢師收到回執和傭金後,千恩萬謝地打道回府,一路上都在為這趟鏢的順利暗自慶幸,誰也沒想到這次護送的只是幾大車石頭。

在高昌都城死囚牢房中,唐笑正為能否活下去憂心忡忡。幾個月前他帶著隨從剛踏入高昌,就被幾個自稱高昌捕快的黑衣人追捕。原本以為憑借泱泱天朝武林世家的聲望,就算高昌國君也要禮讓三分,誰知幾個捕快卻一點兒不給面子。剛開始唐笑並未將對方放在眼裡,以為憑借自己一身武功,要在這西域小國脫身並不困難,誰知動手後才發現,幾個捕快的武功居然遠超過自己想象,不僅將自己一行徹底擊敗,甚至盡數擒拿活捉,無一漏網,自己在這死牢中一關就是幾個月。

唐笑正在胡思亂想,就見一個黑衣漢子來到牢門外,將紙墨筆硯遞了進來,喝道:“我說你寫,錯一個字,老子割你一片肉下酒!”唐笑知道對方絕非虛言恫嚇,曾有隨從為了救自己,已被他們烹殺。他們的野蠻恐怖徹底擊垮了唐笑的反抗之心,雖然明知寫這樣的信就如為虎作倀,會將自己朋友的錢騙個精光,但與自己的性命比起來,錢已經不重要,何況那還是別人的錢。唐笑戰戰兢兢地鋪開信紙,這樣的信他已寫過一封,不再感到有什麽內疚和不安。

半個月之後,當唐笑的親筆信送到葉曉手中時,他總算鬆了口氣。他匆匆來到芙蓉別院,將信遞給雲襄:“這事總算有了點兒眉目,唐笑信中說,現在只要護送碧姬公主回到高昌,忠於她的兵將就將聚集到她的麾下,一舉除掉叛王,奪回王位!”

雲襄草草瀏覽了一遍,將信還給葉曉:“這沒問題,我明日就派人將公主送去。”

葉曉鬆了口氣,忙道:“護送公主的大事,本該由我親自前往,不過最近家父正為立嗣的事左右為難,在下實在無法離開。所以我希望這護送公主的重任,由公子你親自出馬。我會聘請最好的鏢師,再加上幾名唐門高手,定能保公主和公子你萬無一失。”

雲襄心知這是要將自己這個最大的債主支開,免得影響他爭奪嗣子之位。雲襄也不點破,只為難地攤開手:“我一向養尊處優,對西域更是一無所知。這等大事還是委托別人吧,在下實在難以勝任。”

見雲襄態度堅決,葉曉只得讓步,答應另找合適人選。二人商議停當,葉曉這才告辭。待他一走,一旁聽得多時的碧姬奇怪地問道:“唐笑那信是怎麽回事?”

“那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如今正是關鍵時刻,我豈能離開?”

“你若現在不走,恐怕永遠都別想走了!”雲襄冷冷道,“自從別人投下第一筆錢,就早已將你嚴密監視起來。你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中。只要有任何一點兒破綻,你就別想平安離開成都。趁現在你還未露出馬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只有遠離巴蜀,你才有命去花那些銀子。”

碧姬咬著嘴唇遲疑半晌,猶豫道:“我若離開,怎麽相信你不搞鬼?”

雲襄淡然一笑:“既是合作,咱們就該坦誠相待相互信任。我向禹神發誓,賺到多少錢都有你一半。若短你一個子兒,就讓我不得好死!”

千門中人信奉祖師爺大禹,這算是最鄭重的誓言了。碧姬望著滿面誠懇的雲襄,心中突然有點依依不捨,不禁莞爾道:“你若短我一兩銀子,我今生就一定會纏上你,讓你永遠都別想逃脫我的糾纏!”說著不等雲襄明白,她已紅著臉逃了出去。

雲襄沒有留意到碧姬異樣的表情,他的思緒已沈浸在自己的構想中。只有將碧姬送到安全所在,他才能放開手腳一步步實現自己的計劃。信步來到後院,雲襄輕輕吹了聲口哨,黑暗中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一隻巨大的獒犬慢慢來到雲襄跟前。雲襄伸手想拍拍它的頭,它卻本能地後退避開。雲襄見狀不由笑道:“阿布!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摸摸你都不行?”

經過幾個月的調養,那隻瀕臨死亡的鬥犬竟奇跡般活了下來,只在肩頭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此刻這頭獒犬不像別的狗那樣在主人面前搖尾撒歡,卻像個驕傲的武士立在雲襄面前,刻意與他保持著距離。面對雲襄的調侃,它吝嗇地動了一下尾巴,然後回頭望向身後。雲襄順著它的目光望去,才發現後院的山石下,尚有一個紅衣少女悄然而立,方才阿布就是從那邊過來。

“夢蘭!”雲襄有些意外,自從上次讓碧姬侍寢後,柯夢蘭就沒有再搭理過他。不過雲襄對此似乎並不在意,依舊用那種理所當然的口吻道:“明天碧姬公主要離開成都去西域,你護送她上路吧。”

“我憑什麽要聽你的?”少女的憤怒突然爆發,“你是我什麽人?有什麽資格吩咐我做這做那?就算你幫過家父,咱們也付了你銀子,早已兩清!”

雲襄對柯夢蘭的反應有些意外,一時無言以對。這時寇元傑突然進來,在廊下對雲襄道:“添香樓的瑤紅姑娘差人來請,馬車就在門外。”

這幾個月與葉曉混在一起,雲襄早已成了各大青樓的常客,憑著他的博學多智和年少多金,很快就成了青樓姑娘眼中的佳公子,添香樓的瑤紅就是其中之一,幾天不見就會差人來請。此刻寇元傑已發覺場中氣氛有異,不等雲襄回答便搶著道:“我這就回了她,就說你沒空。”

“不,我這就去。”雲襄不理會柯夢蘭眼中的絕望和淒楚,行若無事地道。話音剛落,柯夢蘭已狠狠一掌摑在他臉上,嘶聲罵道:“你去死吧!我永遠都不想再看見你!”說完捂著嘴轉身就跑,差點與過來的金彪撞了個滿懷。金彪已將方才的情形看在眼里,不由狠狠地指了指雲襄,卻不知說什麽才好,只得轉身去追柯夢蘭。

雲襄摸摸火辣辣的臉頰,面無表情地示意寇元傑帶路。二人登上門外等候的馬車,馬車立刻轔轔而行。暖車中,寇元傑打量著神情木然的雲襄,嘴角不禁露出幸災樂禍的微笑。

馬車停下來,雲襄下車時已是滿面春風,對迎上來的老鴇爽朗大笑:“瑤紅姑娘在哪里?快讓她前來迎接本公子,今晚我要與她一醉方休!”

第二天一早,當雲襄回到芙蓉別院,就見唐功奇迎出來,將一封信遞給他:“柯姑娘走了,金彪也走了。你現在越來越像我們需要的人了。”

雲襄默默接過信看了看,淡然道:“備馬,我要為碧姬公主送行。”

賀豹子百無聊賴地與幾個小乞丐在賭錢,一抬頭,就見到上次給自己送錢的肥羊,高興地揮手招呼:“這裡!我們在這裡!”

幾個流浪兒像迎貴賓一樣將他迎進街邊的破廟,七嘴八舌地問:“你哥兒好久沒來,是不是輸怕了?”

“怕?”那肥羊頓時急紅了眼,“啪”地一聲將一錠銀子拍在桌上,“老子今天帶了十兩銀子,有本事全部贏去!”

幾個流浪兒兩眼放光,興奮地交換著眼神,最後將目光集中到賀豹子身上。只見他從容地從懷中掏出幾塊碎銀,攏到一起放到桌上,為難地道:“我這裡只有五錢銀子,咱們就以五錢銀子一把,如何?”

肥羊臉上露出一絲輕蔑,收起銀子就要走,賀豹子連忙攔住道:“你等等!”他向幾個流浪兒使了個眼色,幾個人猶猶豫豫地從神龕後的老鼠洞中掏出一個小包。打開一看,裡面有碎銀、銅板、玉鐲、銀釵等小東西,有些東西明顯來路不正。賀豹子將那包東西放到破桌上:“這是我們所有積蓄,差不多也值十兩銀子,你看怎樣?”

肥羊隨意翻看了一下,這些東西雖然值不了十兩銀子,卻也差不了多遠。他勉強點點頭:“好吧,就算你十兩銀子,咱們一把定輸贏!”

“就一把?”雖然有必勝的把握,賀豹子還是有些心虛,商量道,“一把是不是不過癮?還是三局兩勝比較好。”

“好,就依你,你先來。”肥羊大度地答應下來。

賀豹子向幾個流浪兒使了個眼色,見他們都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這才從懷中掏出那兩枚灌鉛的骰子,握在手中往掌心吹了口氣,猛地往碗中一扔,口裡大叫:“豹子!”

兩枚骰子叮叮當當一陣滾動,最後果然俱是六點朝上,包贏不輸的豹子。賀豹子暗自舒了口氣,雖然這種灌鉛的骰子十次有九次能擲出豹子,但這次賭注太大,他還是怕有什麽意外,所以堅持三局兩勝,這樣才有十足十的把握。

不過擲出豹子還只是第一步,這種骰子若落到對方手中,他也有可能擲出豹子,更可能發現骰子中的秘密,所以還得先這兩枚特殊的骰子換回來。幾個流浪兒早已配合默契,一人悄悄將一條小蛇扔到肥羊腳邊,另外一人突然指著蛇大叫:“有毒蛇!”

這個時候只要肥羊被小蛇引開視線,賀豹子就能將灌鉛的骰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換回來,這一招早已屢試不爽。誰知這次肥羊竟對腳邊的小蛇毫不理會,搶在賀豹子出手之前一把抄起骰子,跟著一腳踏住小蛇,不以為意地笑道:“一條小毛蛇,別壞了我的賭運。”說著將骰子往碗中一扔,只聽一陣叮當亂響,最後也是個豹子。

“這一把平手,咱們再來。”賀豹子笑著抄起骰子,心中並不擔心,雖然這次沒有換回骰子,不過下次還有更狠的招。他將骰子在口邊吹了吹,再次往碗中一擲,口中大叫:“豹子!”

骰子一陣滾動,最後卻是一個三一個二僅五點,賀豹子傻了眼,自己特制的骰子,再怎麽失手也不可能一個六點都沒有!就這一楞神,肥羊已抄起骰子,笑著信手一擲,只聽骰子一陣滾動,最後是一個四點一個五點共九點。肥羊哈哈大笑:“九點!我先贏一把!”

賀豹子滿腹狐疑地抄起骰子,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已不是自己熟悉的灌鉛骰子。就在肥羊第一次出手時,他已將兩枚灌鉛的骰子換了!看對方那成竹在胸的模樣,這兩枚顯然也不是普通骰子,很可能就是傳說的水銀骰子!賀豹子只聽說過灌水銀的骰子,要幾點就能擲幾點,不過在不知訣竅的人手裡,它又跟普通骰子一樣,所以不需要換來換去。

賀豹子知道自己的把戲已經被對手看穿,而手中的骰子是不是水銀骰子,他卻不敢肯定。雖然心有疑惑,但還是得硬著頭皮賭下去。遲疑半晌,他心中又有了個主意,他先給向一個同伴使了個眼色,這才一咬牙將骰子扔入海碗。

“一個五一個六,十一點,贏面不小啊!”肥羊說著正要去拿骰子,一個流浪兒突然一聲驚叫,跳起來踢翻了海碗,邊跳邊叫:“哎呀哎呀,我讓蛇咬了。”眾人一看,只見他屁股上果然釘著一條小蛇,趁眾人七手八腳地幫他弄掉小蛇的混亂當口,賀豹子已搶先撿起兩枚水銀骰子,當他將骰子放回海碗時,已將之換成了先前準備的普通骰子。他不信肥羊用普通骰子也能擲出豹子。

肥羊似乎沒有察覺賀豹子做的手腳,拈起兩枚骰子吹了口氣,信手往海碗中一擲,兩枚骰子一陣亂跳,最後竟然是兩個六點!

“你、你出千!”賀豹子氣急敗壞地跳將起來。卻見肥羊笑著問道:“我出千?不知這兩枚骰子是誰的?”

賀豹子抄起兩枚骰子仔細一看,才發現它們是自己的灌鉛骰子。對方第一次用水銀骰子換了自己的灌鉛骰子,這次又用灌鉛骰子換了普通骰子。賀豹子突然意識到,自己所有把戲對方早已一清二楚,並針鋒相對地使出更為巧妙的手段,他不是肥羊而是狐貍!

“我輸了!”賀豹子頹然垂下頭,“東西你拿走,不過還望大哥留下個名號。”

肥羊露出狐貍般的微笑,將那包東西連同那十兩銀子一並推到賀豹子面前:“東西我不要,我只要你幫我做點小事。”

賀豹子恍然大悟,盯著狐貍問道:“憑大哥的本事,咱們這點東西肯定不會瞧在眼裡。你幾次三番輸錢給我,定是有事相求吧?”

“聰明!”狐貍眼里露出一絲讚賞,“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們。”

賀豹子狡黠一笑,從懷中掏出方才換下的兩枚骰子:“這是水銀骰子吧?大哥先教我怎麽使,我再考慮是否幫你做事。”

“你條件倒真多!”狐貍無奈搖搖頭,只得草草將水銀骰子的用法教給了賀豹子,這才將自己所托之事悄悄告訴了他,最後叮囑道,“以後我每隔三五天就會來這里見你,希望你別讓我失望。”

賀豹子連忙點頭:“你放心,這等傳遞消息、散佈流言、造謠惑眾的小事咱們最拿手!”

“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們。”狐貍笑瞇瞇地拍拍賀豹子肩頭,然後轉身出了廟門。賀豹子突然想起還不知道對方名字,忙追出大門問道:“大哥怎麽稱呼?”

“我叫寇元傑!”狐貍又露出那種莫測高深的微笑,“千萬別告訴別人。”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20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8:13
千門之門(十二)、奪經

    三天後的黃昏,雲襄正在後院逗弄阿布,就見葉曉匆匆進來。這段時間二人已成酒肉朋友,關系早已密切得勿需通報。二人不及寒暄,葉曉就抹著汗急急地道:“老弟,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怎麽回事?”雲襄忙問。

“高昌的事不知怎麽走漏了風聲,現在市面上到處在傳,說我在高昌投下了上百萬兩銀子,結果全打了水漂,弄得人心惶惶。”

“哼!銀子是咱們的,是賺是虧跟旁人有什麽關系?”雲襄笑道。

“你有所不知,咱們葉家是開錢莊的。”葉曉耐心解釋道,“成都一半以上的人家有銀子存在咱們的四通錢莊,這個謠言一經傳出,就有不少富商在向家父打聽究竟了。”

雲襄失笑道:“你前後不過投入了二十萬兩銀子,其中還只有十萬兩是現銀。就算高昌的事有變,二十萬兩對堂堂巴蜀巨富來說也不過九牛一毛,有什麽要緊?”

“話不能這麽說。”葉曉搖頭道,“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信譽問題,謠言說我虧了上百萬兩,要是不能迅速澄清,這會動搖別人對我葉家的信心,以後誰還敢將錢放在咱們四通錢莊?這也還罷了,現在家父已在讓家兄查我的賬,公子若不幫忙,我這次就死定了。”

“不過是挪用了十萬兩銀子,有什麽了不起?”雲襄不以為意地笑道,“就算讓你老爹查到,最多打你一頓屁股,難道還能將你趕出家門不成?再說高昌的事就快成了,到時銀子滾滾而來,你老爹誇你還來不及呢!”

“我哪能等到那一天?”葉曉無心理會雲襄的調侃,搓著手訥訥道,“再說我挪用的不是十萬兩,而是差不多三十萬兩。”

“三十萬兩?”雲襄有些意外,“怎麽會有這麽多?”

葉曉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一向開銷很大,又沒有額外的收入,所以只好東挪一點,西借一點。反正葉家的基業遲早是我的,我先用一點也不為過吧。這次原本是想借高昌的事開一條財路,誰知這節骨眼上……還望老弟先借我三十萬兩應急,免得讓家兄查到,到家父那兒告上一狀。”

雲襄嘆了口氣:“我剛給唐笑送去二十萬兩,手上哪還有現銀?再說你還欠著我十萬兩,舊債不清,新債不借,咱們雖然親如兄弟,這規矩也不能不守吧?”

葉曉觍著臉笑道:“公子手裡沒有現錢,但顧老板有啊。你與顧老板交情不淺,他連這芙蓉別院都讓給了你,你做個中人,讓他借我三十萬兩肯定沒問題。這次我若不能度過難關,家父說不定會將基業全部交給家兄。家父身體一向不好,隨時有可能丟下家業撒手人寰,如果在他過世前我不能繼承家業,要還公子的債恐怕就有些困難了。”

沒想到葉曉會露出無賴嘴臉,雲襄心中暗罵,面上卻不動神色地沈吟半晌,最後神秘一笑:“我帶你去見一個真正的大老板,只要他點頭,別說三十萬兩,就是三百萬兩也沒問題。”

“是誰?”葉曉驚訝地瞪大雙眼,他想不出這巴蜀地界還有誰能讓雲襄這般推崇。雲襄沒有回答,挽起他就走:“你跟我來,正好他今日在成都,不然你我還不一定能見到呢。”

馬車彎彎曲曲走過無數冷寂的長街,最後在一處偏僻的小巷停了下來。葉曉下車後四下打量,發覺自己雖然從小在成都長大,對這一帶依舊十分陌生。看模樣像是工匠雜役聚居的貧民區,他想不出這兒會有誰能借自己三十萬兩銀子。

雲襄拉著葉曉來到巷子深處一戶緊閉的小門前停下來,輕輕敲了敲門上銅環。門應聲打開一道縫,一個老者隱在門後小聲問:“是誰?”

“是我,江南公子襄。”雲襄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恭敬。老者掃了二人一眼,冷冷丟下一句:“你們等著。”說著砰一聲關上了房門。

“這是哪個?這麽大的譜?”葉曉大為不滿,想整個巴蜀地界,誰敢如此怠慢堂堂葉家二公子?忍不住就想闖進去,被雲襄好說歹說才給攔住。葉曉心有不忿,不過見一向眼高於頂的雲襄也恭恭敬敬地等在門外,再加自己現在有求於人,他雖然心有好奇和不滿,也只得老老實實地耐心等候。

足足過了頓飯工夫,房門總算再次打開,方才那老者在門里對二人招了招手:“進來吧。”

葉曉隨著雲襄進了房門,才發現門裡別有洞天。一路上長廊曲折,門戶重重,完全不亞於任何大戶人家的別院。雖然佈置得不算奢華,但也絕非尋常人家可比。二人在老家人帶領下,最後來到一處幽靜的書房。只見房中燃著龍涎香,雖然桌上點著兒臂粗的燭火,但在濃稠的煙霧中,依舊顯得有些昏暗蒙眬。一個白衣老者端坐書案後,正冷眼打量著兩人。

葉曉一看清老者模樣,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雲襄則走上兩步,對老者拱手一拜:“小侄給唐世伯請安。”

老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目光卻落在葉曉身上,淡淡問:“你突然來見老夫,為何將他也一同帶來?”

葉曉慌忙跪倒,一拜到地:“小婿給泰山大人請安!祝泰山大人萬壽金安!”雖然幾年前只見過老者兩次,葉曉還是一眼就認出,面前就是自己未來的嶽父,唐門宗主唐功德。

“葉公子先別亂叫。”老者連忙擺手,“小女尚未過門,這‘泰山大人’老夫暫不敢當。”“是是是!”葉曉連忙點頭。他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未來的老泰山,更沒料到雲襄帶自己來拜見的大老板會是他,頓時有些語無倫次。

“葉公子起來說話。”老者說完將詢問的目光轉向雲襄。雲襄忙陪笑道:“葉公子與小侄交厚,前日他急需一點銀子周轉,告借到我這裡,我一時拿不出那麽多銀子,正好世伯在成都,我想你們是姻親,這個忙世伯一定會幫。所以未經預約就帶他前來拜見,還望世伯恕罪。”

老者眉頭一皺,轉望葉曉:“是怎麽回事?你要借多少銀子?”

葉曉冷汗涔涔而下,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那三十萬兩的虧空,有一多半是花在了女人身上,現在他卻來向未來的嶽丈借錢填補嫖妓的虧空,這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老者見他似有難言之隱,揮手讓雲襄退下後,這才淡淡道:“有什麽難處你但講無妨,老夫不會不幫你。不過,老夫希望你不要有任何隱瞞,不然老夫會很生氣。”

葉曉心知惹唐功德生氣會有什麽後果,只得老老實實,將借錢的原由詳細說了一遍。不過還是隱去了一半銀子花在女人身上的細節,還好對方沒有盤問銀子去向,只道:“三十萬兩銀子不算什麽大事,你父親也有些小題大做了。”

“可不是!”葉曉見唐功德竟沒有責怪自己揮霍無度,頓時鬆了口氣,不禁訴苦道,“家父一向將銀錢看得甚重,給我的月錢少得可憐。想我交際應酬,開拓生意,打探消息,哪一樣不花錢?要像家兄那般成天呆在賬房數銀子,節儉固然是節儉,卻將賺錢的機會也省沒了。家父卻偏偏喜歡他的儉省,對我橫豎看不順眼。”

“如此說來,葉家的家業,你父親更鐘情你兄長了?”唐功德問。

葉家世代商賈,能創下偌大家業,除了經營有方,還在於決不分家的祖訓。無論有多少兒女,只從中選一人繼承家業,其余子女只能按月領取例錢,保障一輩子衣食無憂。這使得葉家家業如滾雪球般一代代積累,終於成為巴蜀數一數二的巨富。因此能否繼承家業,對葉家子孫來說有天壤之別。葉曉見唐功德問起這一點,忙道:“只要這次別被家兄抓住把柄,我依然有機會繼承家業。”

唐功德淡然道:“就算這次抓不住你把柄,難保下次你還能蒙混過關。除了借錢填補虧空應付你老爹,難道你就沒有更好的法子?”

“什麽法子?”葉曉有些莫名其妙。

“我給你講個故事。”唐功德抬起頭來,目光漸漸變得迷離幽遠,“很多年以前,唐門也有兩個出類拔萃的兄弟,將家傳武功練得出神入化,尤其是弟弟,神目如電,出手似風。長輩有意在二人中選擇一個繼承家業,經多方考察,長輩們漸漸傾向於弟弟。哥哥不甘心就此失去繼承權,便高價買通了影殺堂的頂尖殺手。你猜他接下來會怎麽做?”

“讓殺手暗殺其弟,少了這個競爭對手,他自然就能繼承大業!”葉曉忙道。

唐功德笑著搖搖頭:“唐門家法,對族人自相殘殺懲罰最為嚴厲,任何殘害族人的唐門弟子都將付出相同的代價。他若讓殺手暗算其弟,一來沒有絕對的把握,二來就算僥幸得手,族人也會懷疑到他。就算查不到實據,但只要有任何懷疑,他就永遠別想繼承家業。所以,他買通殺手刺殺自己。”

“刺殺自己!這是為何?”葉曉驚訝地張大了嘴。

唐功德淺淺一笑:“因為他的武功足夠高,事先有所防範,殺手未必能得手。而他卻用弟弟的身份與殺手聯系。以唐門的勢力,追查雇主的身份不是什麽難事。”

“我明白了!”葉曉恍然大悟,“他是要嫁禍弟弟,利用家法除掉這個競爭對手!”

唐功德微微頷首:“為了演得夠真,他不敢讓刺客有任何留手,也不敢讓人保護自己。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冒險,刺客的劍從他的脅下穿進去,離心臟不足一寸,他差點就死在刺客手裡,不過這次冒險總算取得了奇效。唐門眾長老認定弟弟是買兇殺人的幕後主使,按家法要將之處死。他們的母親不忍見到兒子慘死,私自將人放走,弟弟這才撿了條命連夜逃離巴蜀,從此成為唐門叛逆。”

葉曉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他以前隱約聽說過唐功德還有一個弟弟,十多年前不知什麽原因反出了家門,不知所蹤。他突然意識到故事中的哥哥就是面前這未來岳丈,他將如此隱秘的往事都告訴了自己,如果不照他的暗示除掉兄長,恐怕他寧願女兒守寡,也決不容自己再活在世上。想到這點,葉曉頓時面色慘白,冷汗淋漓而下。

“這世上有一種東西最骯髒最血腥,那就是權力。”唐功德盯著葉曉,“無論你怎麽討厭它,都逃不過權力的羅網。你若不想受到權力的傷害,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將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我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失去權力的可憐蟲。一個優柔寡斷的失敗者,也不配做我的女婿。”

葉曉迎上唐功德犀利的目光,澀聲問:“我該怎麽做?”

“這是你葉家的家事,老夫不會插手。”唐功德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擱到桌上,古井不波地淡然道,“我不會借錢給你填補虧空,也不會插手你的家事。不過我碰巧知道如何聯系目前成都地界最好的兩個刺客,這是他們聯絡人的地址,或許你用得上。”

葉曉抖著手上前拿起紙條一看,失聲道:“黑白雙蛇,身價十萬兩!我在所有錢莊的錢都被凍結,哪裡去籌這筆巨款?”

唐功德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如果你能成為葉家唯一的繼承人,你一張白條都能值十萬兩。你只要讓黑白雙蛇相信你能繼承葉家基業,他們也許會接受你的欠條。”

見唐功德舉杯送客,葉曉忙拱手告退。剛出門,就見雲襄迎上來問:“怎樣?拿到錢了嗎?”見葉曉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雲襄舒了口氣,笑道,“有唐宗主這等老泰山,你有什麽難關不能邁過去?走!咱們去喝一杯慶祝!”

葉曉忍不住問道:“你怎麽會認識唐宗主?”

“哦,家父與唐宗主私交甚篤。這次來巴蜀,就是代家父拜見唐宗主。葉公子乃唐門未來的姑爺,以後可要多多提攜小弟。”雲襄笑道。

“一定一定。”葉曉神色怔忡地點點頭,看看窗外天色已完全黑凈,他澀聲道,“先送我回家吧,改日咱們再慶祝。”

雲襄忙令車夫去葉府,將葉曉送到府門外。葉曉目送馬車走遠後,這才默默轉身回家。剛進門,就見大哥葉翔從門里出來,一臉冷笑:“你現在還有心在外面徹夜玩樂?我這兩日查你的賬,發現你的賬目十分混亂,至少有二十萬兩銀子不知去向。你好好想想怎麽向父親解釋吧!”

葉曉原本怔忡猶豫的眼神漸漸變得冷厲起來,默默從懷中掏出那張紙條,借著月光再次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文殊院。

第二天一早,文殊院剛開門,葉曉就照著紙條上的指點來到大殿,花十兩銀子點了炷高香,負責接待的知客僧忙問:“施主所求何事?”

“我想見永智師父。”葉曉惴惴道。知客僧有些意外:“永智師父只是在本寺掛單的雲遊僧,無甚名望。”

“我只想見永智師父。”葉曉堅持道。

“好吧,你跟我來!”葉曉跟著他來到後院的禪房,知客僧指著一間破舊的禪房道,“永智師父就在這里,你直接去見他就是,小僧告退。”

葉曉依言推門而入,就見一個衣衫破舊的老僧盤膝而坐,正數著念珠瞑目頌經。葉曉猶猶豫豫地道:“在下想求大師做一場法事。”

“什麽法事?”

“超度一個人去西方極樂世界。”

“老衲做法事的要價很高,至少十文,還要預付一半。”老僧終於睜開了雙眼。

葉曉知道對方說的十文是指十萬兩銀子。他默默將早已寫好的借據放到老和尚面前:“我沒有現錢,只有這張親手寫下的欠條。”

“欠條?”老僧有些驚訝,“你難道不知老衲從不接受賒欠?”

“我知道。”葉曉忙道,“不過大師看了欠條後或許會改變主意。”

老僧將信將疑地拿起字據,待看清上面的印鑒和落款後,面色頓時有些不同:“原來是葉二公子,難怪這麽自信。不過就算是巴蜀巨富的公子,也不能讓老衲壞了規矩。”

“你是怕我無力償還?”葉曉從懷中掏出寫有兄長名字和行蹤的紙條,輕輕放到永智大師面前,“請大師看看這目標後再作決定。”

永智拿起一看,眼中驚訝又多了幾分:“你要超度的是葉大公子?他一死,你就是葉家唯一的繼承人,難怪敢拿欠條來找老衲。”

“只要你們別失手,我就是葉家唯一的繼承人,不知道我這張欠條值不值十萬兩?”

“值!當然值!這場法事老衲接了,三天內辦妥,你回去等消息吧。”

葉曉舒了口氣,小聲叮囑道:“希望你們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另外,千萬不能泄漏我的身份。”

“放心吧,咱們幹這行,信譽比性命還重要。”永智重新閉上了雙眼。葉曉見狀悄悄退了出去。待他一走,老和尚突然換了嘴臉,對門後討好地問道,“公子,老衲演得如何?”

“很好!比我想像的要好!”門後悄然閃出面目陰鷙的寇元傑,他將一張銀票遞給永智,“立刻離開成都,走得越遠越好!”

“謝公子!”永智兩眼放光,正要去接銀票,卻見對方指了指他的懷中。永智恍然大悟,忙將懷中的欠條和紙條掏出來交給寇元傑。

初更時分,街頭清靜空曠,葉翔從茶館聽戲回來,馬車在離葉府還有半條街就突然停了下來。葉翔喝問隨行武師:“怎麽回事?怎麽停在這裡?”

話音剛落,就見車夫身子一歪,從車轅上栽倒在地。跟著,兩個像蛇一樣的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從屋檐上順墻滑了下來。兩個武師一見之下頓時魂飛魄散,失聲高呼:“公子快走!是刺客!”

一條長鞭倏然飛來,蛇一般纏住了葉翔的脖子,他的身子立刻憑空飛起,落在了那個黑衣人面前,他一把扣住葉翔的脖子,接著葉翔就聽到了自己脖子折斷的聲音。

“來人啊!快來人啊!大公子遇刺了!”兩個武師大叫著往葉府大門奔去。在離葉府大門不及十丈的街口,黑白雙蛇追上了兩個武師,一人一鞭將之擊殺。

二人正要飄然而退,街邊隱秘處突然閃出兩個人影,看打扮也是葉府武師,但武功卻比方才那兩個武師高了不知多少倍。黑白雙蛇猝不及防,白蛇被年少武師當胸拍了一掌,黑蛇則被年長武師一枚鐵蒺藜打在了腿上。

這時葉府大門洞開,十幾個武師亂哄哄地衝了出來。先前出手那兩個武師立刻趁著混亂閃身退開,在眾武師圍上黑白雙蛇時,二人已悄然消失在街角暗處。

隱在街角暗處那一老一少兩個武師,見葉繼軒撲到兒子身上放聲大哭,二人相視一笑,這才悄悄飄然而去。

第二天一早,當葉大公子遇刺身亡的消息傳到芙蓉別院,雲襄面色大變,他匆匆來到後院,顧不得寇元傑與唐功奇一夜勞頓,拍門將二人叫起,將風眼送來的便條摔到二人面前,憤然質問:“這是怎麽回事?”

寇元傑撿起便條看了看,不以為意地笑道:“消息來得好快!”

“不是說過不傷人命嗎?”雲襄怒道,“按計劃你該在黑白雙蛇得手前阻止他們,只要葉家兄弟內訌,我就有辦法讓葉家從此一蹶不振。”

“我和唐先生認為,你的計劃雖然可行,但還遠遠不夠。”寇元傑得意地笑道,“所以我們臨時作了調整,讓葉大公子死在黑白雙蛇手裡。有我們在暗中指路,官府很快就會追查到葉二公子頭上,黑白雙蛇身上那張欠條,就是強有力的證據。葉二公子一旦進了大牢,沒準就會畏罪自殺。葉家若是從此絕後,我不相信葉繼軒還能撐下去。”

唐功奇也冷笑道:“葉二公子若不畏罪自殺,咱們就想法幫他一把。只要葉家兩個兒子因爭奪家產自相殘殺,死於非命,葉家的信譽和名望從此就一落千丈,就算葉繼軒不氣死,也決不可能再翻身了。”

雲襄指著二人氣得說不出話來,丟下二人憤然而去。

葉家是巴蜀名門,又是唐門姻親,葉大公子遇刺在官府眼裡是大事,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派出了最好的捕頭徹查。有捕快認出了黑白雙蛇的身份,葉二公子的欠條也從白蛇身上搜了出來,其買兇弒兄的陰謀立刻大白於天下。葉繼軒得知實情,氣得中風癱瘓,臥床不起。

葉曉雖被官府暫時收監,但考慮到他是唐門未來的姑爺,所以還沒怎麽吃苦頭。不過就算是這樣,他也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精神恍惚。當雲襄去獄中探望他時,實不敢相信面前這精神憔悴的邋遢男子,就是養尊處優的葉二公子。

“救我!快救救我!”突然看到雲襄,葉曉頓時來了精神,忙撲到柵欄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對雲襄急道,“快幫我向唐宗主求救,我是照他的指點去做,才犯下如此重罪,他不能不管我!”

雲襄望著仿徨無依的葉曉,暗自嘆了口氣,悄聲道:“我會替你去求唐宗主,不過在庭審時你一定不能提到他,不然誰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決不提與唐宗主有關的任何事!”葉曉雖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卻並不傻,知道供出唐功德不僅救不了自己,反而會死得更快。怕雲襄不盡心幫忙,他一咬牙,壓著嗓子小聲道:“雲兄,只要你幫忙將我從這裡弄出去,我願用家傳至寶酬謝!”

雲襄皺眉道:“你放心,我會全力幫你。”

葉曉見對方並不在意自己的酬謝,急道:“那可是戰國時秦相呂不韋所著的《呂氏商經》!乃呂公一生成就的總結,也是我輩經商之圭臬。咱們葉家有今天的成就,就是得此經之助。世人只知呂公以一部《呂氏春秋》名傳千古,卻不知《呂氏商經》才是呂公留給後人的至寶。”

雲襄心中一動,聯想到魔門為對付葉家付出的心血和代價,他隱約猜到寇元傑此行的真正目的。

雲襄出門後徑直驅車來到一條偏僻小街,那裡是賀豹子最常出沒的所在。沒費多大工夫,雲襄就在一個背風的角落找到了正在賭錢的賀豹子。見到財神爺上門,賀豹子丟下同伴笑著迎上來:“大哥又給小弟送錢來了?”

雲襄將一封信塞入少年手中:“立刻替我將這封信送到唐門。”

“唐、唐門?”賀豹子頓時有些為難,成都離唐門還有好幾日路程,這也還罷了,像唐門這樣的豪門望族,賀豹子最為發怵。

雲襄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一撕兩半,將其中一半塞給賀豹子:“這是一百兩通寶錢莊的銀票,你先拿半張,回來後我給你另外一半。”

賀豹子眼光一亮,立刻點頭答應:“好!我馬上就走!”

目送著賀豹子離開後,雲襄將剩下半張銀票交給了一個流浪兒,叮囑道:“等你們老大回來,就將這半張銀票交給他。”

葉家長子遇刺、次子被收監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成都,加上葉繼軒中風病倒和葉二公子在西域虧了上百萬兩銀子的流言,立刻在全城造成了恐慌。人們湧向葉家的四通錢莊,全部提出存在那裡的銀子。這股風潮有如瘟疫,短短數日就蔓延全城,錢莊現銀頓時告急。葉家聲譽一落千丈,所有往來商戶都在向葉家追債,卻沒人願意借錢助它度過難關。

當賀豹子將信送到唐門時,唐功德已收到桃花山莊的飛鴿傳書,葉曉是唐門未來的姑爺,他出事桃花山莊不能不報。唐功德收到信後立刻動身去成都,並將賀豹子也帶著一同上路。馬車中,他打量著賀豹子問道:“誰讓你送這信?”

“他、他叫寇元傑。”賀豹子惴惴道。第一次面對威震巴蜀的大佬,他低著頭不敢看對方一眼。

“是什麽人?幹什麽的?為何要讓你送這信?”唐功德一連問了幾個問題,賀豹子都茫然搖頭。他只得對趕車的弟子吩咐道,“到了成都我先去探望葉繼軒和二公子,你立刻去查這個寇元傑的底細!”

那弟子答應著,甩鞭加快了車速。第二天黃昏馬車就抵達成都,沒費多大周折,唐功德就在府衙昏暗的牢房中見到了未來的女婿。葉曉一見來人,頓時淚如泉湧:“泰山大人,您、您可要救小婿一命啊!”

唐功德揮手令人退下後,這才問:“怎麽回事?你為何買兇弒兄?”

“這、這不是您指點的嗎?”葉曉驚訝地質問道,“我完全是照您的吩咐去做,就連殺手都是您幫我找好的啊!如今出了意外,您、您可不能丟下小婿不管啊!”

“混賬!我什麽時候指點過你?”唐功德勃然大怒。

“您不是跟我講過您的故事,要我向您老學嗎?”

“我的故事?什麽故事?”

“就是當年您買通殺手暗算自己,嫁禍兄弟。我可完全是照您老的暗示去做的啊!”葉曉自顧自說著,沒有注意到唐功德的臉色已完全變了。

仔細詢問所有細節後,唐功德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不禁切齒吐出一個名字——唐功奇!見葉曉一臉迷茫,他嘴角勉強浮出一絲微笑,隔著柵欄拍拍葉曉的肩安慰道:“你在這里委屈幾日,我這就想法將你弄出去。”說完冷著臉轉身就走。

門外等候的弟子見唐功德獨自出來,忙跟上去小聲問:“咱們不將葉公子一同帶走?”

唐門在巴蜀勢如帝王,唐功德若要在牢房中帶走一個囚犯,根本勿需事先征得官府的同意,所以那弟子見宗主沒有帶走唐門未來的姑爺,自然感到有些意外。不想唐功德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他不再是唐門的姑爺了,他必須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這事你親自去辦,要讓他永遠失蹤,不能讓人找到有關他的任何痕跡。”

那弟子一怔,這是要葉二公子死無葬身之地!他不知道宗主為何會這樣吩咐,不過他不敢再多問,立刻點頭道:“遵命!弟子今晚就辦!”

“還有!”唐功德突然停下腳步,“通知所有唐門弟子,秘查唐門叛逆唐功奇!一旦發現他的蹤跡,立刻通知我。除此之外,還要去查新近出現在成都的兩個富家公子,一個叫寇元傑,一個叫雲襄。必要的話,通知官府全城戒嚴,決不能讓這幾個人離開成都!”

那弟子立刻拱手告退,去通知唐門在成都的各路人馬。唐功德登上府衙外的馬車,對車夫一擺手:“去葉府。”

馬車在葉府外停了下來。唐功德不等通報就闖了進去。葉府彌漫著一種樹倒猢猻散的頹喪氣氛,唐功德的到來,勉強讓府中有了幾分生氣。

在內院見到臥病在床的葉繼軒,唐功德終於肯定葉家再無法度過這次難關。只見葉繼軒口鼻歪斜,半身癱瘓,已經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見到前來探病的唐功德,他只能拉著對方的手淚流滿面。

“親家翁安心養病,我會將二公子保出來。”唐功德握著葉繼軒的手安慰道,“你還有什麽要交代二公子,我一定替你辦到。”

葉繼軒目視一旁的老管家,他立刻將賬本、地契等捧到唐功德面前。唐功德接過來隨手放到一旁,盯著葉繼軒柔聲道:“親家翁,你如今癱瘓在床,家中混亂不堪,這個時候最容易為下人所趁,因此,葉家那部《呂氏商經》應盡快交給二公子才是。”葉家雖然遭此變故,但基業依然雄厚驚人。不過在唐功德眼里,這些東西都不及一部《呂氏商經》。

葉繼軒拼命張合著嘴,卻說不出半個字。唐功德見狀忙將紙和筆塞到他尚未癱瘓的左手中。葉繼軒抖著手,歪歪斜斜地在紙上寫下幾個字:我要親手交給兒子。

唐功德沈下臉來,低聲問:“你信不過我?”

葉繼軒抖著手又寫下幾個字:事關重大,望諒。

唐功德眼中閃過一絲惱怒,手中一點暗勁度過去,閉住了葉繼軒的穴道,跟著將紙條捏碎,大聲道:“多謝親家翁信任,我定會將《呂氏商經》親手交給二公子。”說完轉向身後的老管家,“葉管家,快將經書拿出來吧。”

方才唐功德背對著管家,他沒有看到唐功德所做的手腳,毫不猶豫就從墻上的秘匣中拿出一冊羊皮書,雙手捧著正要遞給唐功德,陡然發現葉繼軒雙眼圓睜,面目猙獰。老管家一驚,慌忙伏到主人身前:“東家,你怎麽了?是不是老奴做得不對?”

葉繼軒渾身不能動彈,只能用眼神向管家示意。二人多年主僕,管家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忙收起經書對唐功德道:“唐宗主,對不起,東家要親自將經書交給公子。”

唐功德面色一沈,正要俯身奪過經書,陡聽幾點銳風從窗外射來,角度算得極準,剛好封住了他所有躲閃線路。他只得側身避開幾道銳風,跟著伸指夾住迎面射來的那一點銀光。銀光入手,突然分成兩段,一段被他手指牢牢夾住,但另一段速度不減,依舊迎面射來。唐功德大驚失色,眼看來不及躲閃,卻見他一張嘴,將那點銀光吞入了口中。

“子母針!唐功奇!”唐功德說著身形一晃,向銀光射來的方向倏然追了出去。子母針乃唐門獨門暗器,兩針相套,針中藏針,既陰險歹毒又複雜難練,是唐功奇當年最為得意的成名絕技。自從他逃出唐門後,唐功德就專門苦練了破解子母針的口中盾,即在口中含有一片吸鐵石,專門防備細小的子針。本來口中盾是要吐出吸鐵石粘住子針,但方才子針來得實在太快,唐功德來不及吐出吸鐵石,只得在口中將針接住,冒險破了子針。

最危險的敵人陡然出現,唐功德再無心理會旁人,立刻追了出去。唐功德一走,一個倒在地上的武師突然一跳而起,冷笑著來到老管家面前。老管家打量著對方那陌生的臉,驚呼:“你、你是誰?想幹什麽?”

年輕人得意一笑:“小生寇元傑,想借你手中的《呂氏商經》一觀。”

“你、你休想!”老管家說著轉身想跑,卻見一道寒光從他項上掠過,鮮血如噴泉般急湧而出,跟著就軟倒在地。那年輕武師從他手中奪過羊皮書,草草翻了翻,得意地吹了聲口哨,收起經書對癱在床上的葉繼軒一拱手:“多謝,告辭!”眼看寇元傑拿著經書揚長而去,葉繼軒雙眼一翻,一口濃痰堵在咽喉,頓時活活憋死。

寇元傑推門而出,正要離開這是非之地,突感身後有殺氣透體。他正要拔劍戒備,陡聽身後傳來一聲厲喝:“別動!”

殺氣剎那間令他透體生寒,寇元傑不敢妄動,他依稀聽出那聲音有些耳熟,不由失聲驚呼:“金彪?你想幹什麽?”

“將經書放在地上,然後向前直走,不要回頭!”

“我憑什麽聽你的?”寇元傑一聲冷笑。

“你也可以賭一把,試試能否躲過我這一刀。”

寇元傑手扶劍柄猶豫起來,正面交手,他決不懼怕這個刀客,不過現在這情形,他卻沒有半點把握。略一躊躇,他拖延道:“你不是走了嗎?為何又回來?你要這經書幹什麽?”

“我數到三,你再不照做我就出手。一!二!”殺氣越發淩厲,對方絕非虛言恫嚇。“算你狠!”寇元傑將經書憤憤放到地上,抬腳就往外走。他知道這次自己遭人算計徹底敗了,毫不猶豫就大步出門,再沒有回頭。

月色如銀,大地一片蒙眬,郊外的官道旁,一輛馬車靜靜停在樹林中。一道黑影靈狐般摸進車廂,跟著響起金彪那爽朗的笑聲:“得手了!一切俱在公子算計中!”

“好,上路!”車廂中響起雲襄平靜的聲音,“沒遇到麻煩吧?”

“沒有!唐門找的是唐功奇與寇元傑,沒人注意我這無名小輩。”金彪說著拍了拍趕車的車夫,“再說有風眼老哥事先安排,出城非常順利。”

車夫回過頭來,嘿嘿笑道:“公子出手豪爽,風眼當然要竭盡所能。希望公子有機會再來成都,讓風眼再為公子效勞。”

雲襄淡然一笑:“現在成都恐怕要被唐功德翻個底兒朝天,短時間內我是不會回來了,你也出去避幾天風頭吧。”

風眼笑道:“公子多慮了,咱們這樣的下里巴人,才是成都真正的地頭蛇,就算是唐門也拿咱們無可奈何。不過出了成都,老朽就幫不到公子了。整個巴蜀地界唐門的勢力都無所不在,你們千萬要當心。”

雲襄悠然一笑:“我倒是擔心唐功奇與寇元傑,不知他們如何脫身。不過魔門有唐笑在手,就算寇元傑落入唐門之手,也應該沒有性命之憂,不過唐功奇就難說了。只怕他的大哥無論花多大代價,都要除掉他。”

金彪大笑道:“我雖然討厭魔門,卻也沒想到公子竟敢擺它一道,讓我與柯姑娘演一齣雙簧,連唐功德和寇元傑也算計在內。就不知公子為何要與魔門翻臉?”

“你願意做魔門走狗,被寇焱利用嗎?”雲襄笑問。

“當然不願意!”金彪忙道。

“我也不願意。從寇焱逼我與之合作開始,我就沒想過要受他擺佈。再說魔門的野心竟是要覬覦九鼎,我更不能為虎作倀。須知戰亂一起,生靈塗炭,正所謂亂世中人不如犬。現在雖然朝廷昏庸,官場腐敗,但好歹還是個太平世界。若是幫助魔門妄生事端,那可就是天下之罪人了。”說到這,雲襄長長嘆了口氣,“雖然我對葉家沒多少好感,不過也沒想過要害人性命。唐功奇與寇元傑擅改計劃,刺殺葉翔,弄得葉家家破人亡。從那時起,我就決心要他們付出代價。不過葉家的敗亡,我才是幕後主使,也許我也應該為此付出代價才是。”

“公子千萬別這麽想。”金彪忙道,“像葉家這樣的豪門,每一個銅板都未必乾凈,不知有多少人曾被他們逼得家破人亡。這次上蒼不過是借公子之手,向他們索債罷了。”

“我居然成了上蒼的使者?”雲襄啞然,抬頭仰望天空,幽然嘆息,“都說抬頭三尺有神明,可誰見過真正的神明?誰又能代表真正的天意?”

金彪無言以對,遙望蒼天陷入了沈思。

天明時分,馬車來到江邊,江上停著艘烏篷大船,一個黑衣女子正在船頭不住張望。看到馬車駛來,她立刻劃著小舢板靠上江岸,跟著小鳥般撲到車前,對金彪和雲襄連連埋怨:“你們怎麽才來?擔心死我了!”

金彪調侃道:“不知柯姑娘是擔心我金彪呢,還是擔心雲公子?”

柯夢蘭臉上一紅:“當然是兩個都擔心。別廢話,快上船,我為了聯系到這條船,可花了不少銀子。”

風眼遙見船頭的船旗,不由對雲襄微微頷首:“原來公子早安排下退路,是老朽多慮了。有漕幫的船旗護駕,就算唐門也要禮讓三分。”

三人登上大船,與風眼揮手道別。在艄公的號子聲中,只見江岸後移,大船順江而下,全速向下遊而去。柯夢蘭遙望漸漸遠去的山水,突然嘆道:“這次咱們巴蜀之行,雖然千到不少銀子,可都落入魔門和碧姬一夥手中,除了那本破書,咱們差不多算是白忙活一場,還惹上了魔門和唐門兩大強敵,真有些不值。”

“咱們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雲襄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得意地向二人揚了揚。金彪奪過來一看,卻是一張通寶錢莊八萬兩銀子的巨額銀票。通寶錢莊乃皇家錢莊,全國各地都有分號,憑它開出的銀票,可以在任何分號兌換銀子。金彪驚訝地瞪大雙眼:“哪來的?”

“你們忘了葉二公子寫給我的那張十萬兩銀子的欠條?”雲襄笑道,“我用它在通寶錢莊換了這張銀票。”

“欠條也能換銀票?”柯夢蘭似乎不敢相信。

“那也要看是誰的欠條!”雲襄解釋道,“葉家雖有大變故,但基業還在,而通寶錢莊是皇家錢莊,有優先債權。憑著葉二公子那張欠條,它可以從葉家拿到十萬兩銀子。這一進一出它凈賺兩萬兩,何樂而不為呢?”

“發財了!”柯夢蘭與金彪歡呼雀躍,高興得忘乎所以。金彪連連親吻銀票:“八萬兩,足夠咱們去北京城最大的富貴賭坊豪賭一個月了!”

“瞧你那點兒出息!”柯夢蘭一把奪過銀票,對雲襄笑道,“有八萬兩銀子,咱們可以去瘦西湖泛舟,大草原賽馬,黃鶴樓賞月,北京城豪賭。不知公子最想去哪里?”

雲襄目光冷寂遙望虛空,從齒縫間緩緩迸出兩個字:“揚、州!”

千門之門(完)
———————————————————————————————— 本帖最後由 samopqer 於 2014-12-13 18:18 編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9:07
千門之花(一)、變故

並腿!含胸!低頭!不要四處亂看!舒亞男不斷在心中提醒著自己。從邁入金陵蘇家大門那一刻起,她就裝出低眉順眼的淑女模樣。

低著頭,邁著小碎步,舒亞男在一個丫環帶領下,來到內院一間膳房,坐在一桌豐盛的酒宴前,讓幾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肆意審視盤問,評頭論足。

天啊!讓這一切快點兒過去吧!舒亞男痛苦地想。右首一個貴婦將一隻清蒸螃蟹夾到她碗中,關切地指點道:“現在蟹黃正肥,舒姑娘快嘗嘗。”舒亞男連忙點頭致謝。螃蟹是她的最愛,不過現在顯然不是張牙舞爪剝吃螃蟹的時候,幸好碗中還有一小塊鱈魚肉,她學著貴婦們的樣子,用象牙筷小心翼翼地夾起來,盡量優雅地送入口中,尚未嘗出味道,就聽對面那位目光挑剔的貴婦在問:“舒姑娘是揚州人?”

舒亞男趕緊將口中的鱈魚肉囫圇吞下肚,放下筷子小聲答道:“是!”

“家裡做什麼營生呢?”“家父開了間小鏢局。”

那貴婦“哦”了一聲,柳眉微微皺了皺。舒亞男知道爺爺和父親兩代人打下的基業,在蘇家眼裡,連被嘲笑的資格都夠不上,但她並不覺得自己就低人一等。她第一次昂起頭,直視著那貴婦的眼睛說:“雖然平安鏢局只是一間小鏢局,但最近十年我們從未丟過鏢。我一直以我父親為傲!”

“平安鏢局?”那貴婦又皺了皺眉,顯然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舒亞男知道,在蘇家眼裡,天下鏢局都屬於一個階層,並沒多大差別。讓不認識的女人像對待犯人一般審視盤問,這對她來說還是第一次。依著她往日的脾氣,不是拂袖而去,就是旁若無人地大塊朵頤,像現在這樣假扮淑女,簡直比打倒十八個地痞流氓還累。

“不知舒姑娘是如何與鳴玉認識的呢?”對面那個貴婦又在發問。舒亞男臉上突然現出一抹紅暈,第一次不是假裝而是真正羞澀地垂下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幾個貴婦竊竊輕笑,似乎很欣賞別人的難堪。

舒亞男怎麼也忘不掉第一眼看到蘇鳴玉的印象,那是一個素凈、優雅、孤獨的男人。就算置身金陵郊外亂哄哄的街邊酒肆,依然顯得卓爾不群。這立刻引起了她的警覺。提防每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這是父親告訴她的走鏢鐵律。那是她第一次單獨走鏢,雖然金額不大,她也不想讓父親失望。

她匆匆用完飯就押著鏢車提前上路,那白衣男子果然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毫不掩飾自己的行蹤。她不記得是怎樣與對方起的衝突,總之他們認識了。後來她盤問這個闖進她生活的世家公子,他說:“我從沒有看到過一個少女,能夠像你一樣指揮一大幫桀驁不馴的江湖漢子。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等待一生的女孩兒!”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讚美,舒亞男羞紅了臉。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也許在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像我這樣的江湖女子吧。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他是那樣優雅,與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舒亞男,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就在她心神不寧、患得患失的時候,那個優雅的男子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並用他那亮若晨星的眼睛望著她說:“我想帶你去見我的叔叔和嬸娘,如果他們不反對,我想讓你做蘇家的大少奶奶。”停了停,他又補充道,“就算他們反對,我也會說服他們。”

一股巨大的暖流彌漫全身,舒亞男感到頭腦一片空白。最後一絲理智告訴她:不可能!金陵,不,整個江南的大家閨秀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怎麼會喜歡我這樣一個江湖女子?他一定是在開玩笑,要不就是在捉弄我!她本能地要拒絕,但心靈深處那種按捺不住的衝動出賣了她。她紅著臉點了點頭,心中卻在對自己說:瘋了!我一定是瘋了!

“舒姑娘怎麼不吃東西?是不是不合你口味?”一聲問候將舒亞男的思緒拉回到眼前的宴席。她抬頭望去,就見幾個貴婦已放下碗筷,正用素巾優雅地擦著嘴。她悻悻地望了望滿桌的美味佳肴,從丫環手中接過素巾在嘴上做了做樣子,言不由衷地說:“我已經吃好了。”方才盤問她的那個婦人點了點頭:“舒姑娘請隨我來,敬軒也想見見你。”

敬軒?蘇敬軒!舒亞男一驚。這個名字在江湖上名傳遐邇,那是金陵蘇家宗主,也是蘇鳴玉的親叔叔!

舒亞男糊裡糊塗地跟著那婦人出了後院,沿著曲折長廊來到一間雅致的客廳。廳中雅靜素潔,一個年逾五旬的老者閒閒地坐在那裡,不怒而威。蘇鳴玉早已在那裡,此時上前一步,向老者和舒亞男介紹相見。舒亞男忙抱拳為禮,想想不對,又改成半蹲福禮:“亞男拜見叔叔。”

話剛出口,就惹得一旁伺候的丫環“撲哧”失笑,把舒亞男鬧了個大紅臉。還好丫環的笑聲立刻被蘇敬軒的目光制止,他若無其事地抬手示意:“舒姑娘請坐。”

舒亞男惴惴落座後,蘇敬軒這才開口道:“想必舒姑娘也聽鳴玉說過,他爹娘去世得早,是我和他嬸娘將他拉扯大,他的終身大事我們自然要操心。鳴玉第一次跟我提起你,我就差人去揚州了解過你的家世背景。恕我直言,你和鳴玉並不合適,我真不希望你們為一時的衝動昏了頭。這樁親事,我希望你們慎重考慮。”

“叔叔!”蘇鳴玉大急,剛要開口辯解,卻被蘇敬軒嚴厲的目光制止,他只得把目光轉向舒亞男。只見她咬著嘴唇默然半晌,突然一下站起,一掃惴惴不安的淑女模樣,抬頭直視著威震江南的蘇敬軒:“蘇宗主,我喜歡蘇公子,這點不需要慎重考慮。至於我的家世背景,我並不覺得就低人一等。你如果因為這就鄙視我,我會加倍地鄙視你。至於我和蘇公子的親事,我只想問蘇公子。”她轉向目瞪口呆的蘇鳴玉,“你願不願意娶我?”

蘇鳴玉想說願意,卻怕傷了叔叔嬸娘的心,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舒亞男見狀咬牙道:“娶,還是不娶?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的幹什麼?”蘇鳴玉眼中閃過一絲堅定,轉頭對蘇敬軒毅然道:“叔叔,侄兒長這麼大,從未求過您什麼。現在侄兒懇求叔叔看在我過世的爹娘份兒上,成全小侄!”

蘇敬軒與夫人對望一眼,二人眼中俱有難色。捋須沈吟片刻,他終於一聲長嘆:“既然你抬出你過世的爹娘,我和你嬸娘也不好說什麼。去祠堂向你爹娘稟告吧,但願他們在天之靈,也會同意這門親事。”“多謝叔叔成全!”蘇鳴玉大喜過望,正要拉著舒亞男告退,卻聽蘇敬軒又道:“我近日就差人去揚州向舒總鏢頭提親,不過我希望大禮在一年後舉行。”

蘇鳴玉知道叔叔是要用時間來考驗自己的感情,他無暇計較這等細節,連忙點頭答應。舒亞男沒想到蘇敬軒會改口,本已絕望的心一下子墮入莫大的幸福漩渦,只覺得天暈地轉,恨不得與蘇鳴玉擊掌相慶。

渾渾噩噩地隨著蘇鳴玉出了蘇府大門,舒亞男才稍稍恢複了神志。她從頸項上取下一個吊墜,紅著臉塞入蘇鳴玉手中:“這是我最珍愛的東西,你暫時替我保管,以後記得要還給我噢!”說完她轉身就跑,輕盈得像受驚的小鹿。蘇鳴玉目送著她消失在長街盡頭,這才低頭攤開手掌,掌中是一顆紅白相間的雨花石。他剛在暗笑她的小孩兒心性,接著就看清了雨花石上那個天然生成、巧奪天工的“心”字。蘇鳴玉緊緊將那枚雨花石捧在掌心,仰望蒼天:蒼天在上,我蘇鳴玉會永遠愛護、珍惜這顆獨一無二的心!

離開蘇府時已是黃昏,舒亞男渾身輕鬆,嘴角不時泛起一絲甜甜的微笑。她真想立刻將這門親事飛報父親,讓他不用再為女兒的終身大事發愁。

月光下,舒亞男曲線玲瓏的身材,修長的雙腿,微微凸起的胸部,無不散發著青春的朝氣。臉上不施脂粉,卻依然粉白紅潤,野外的風霜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五官雖不嬌俏迷人,卻有一種尋常女子所沒有的英武和俊美。這樣的女子本不該為嫁人頭痛,但特殊的生活背景、特立獨行的性格,卻使尋常人家對她望而卻步。

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舒亞男幸福地想著,突聽有人在急切地招呼自己,定睛一看,原來是父親身邊的老鏢師徐伯。她這才意識到,為了蘇鳴玉,她一個人已在金陵滯留了一個多月,難怪老爹要擔心了。

就見徐伯邊抹著滿頭大汗,邊從貼身處拿出一封信:“總鏢頭讓我把這封信給你送來!”記憶中父親從未寫過任何書信,舒亞男莫名其妙地接過信,三兩下匆匆撕開,上面只有沒頭沒尾的三個字:對不起。

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侵入心底,這預感是如此強烈,以至於舒亞男來不及與心上人告別,立刻就吩咐徐伯:“快備馬!我要連夜趕回揚州!”

第二天正午,當舒亞男站在平安鏢局大門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恢宏廣大的鏢局,此刻只剩下殘垣斷壁。

“小姐,你可回來了!”幾個滿面悲戚的漢子從角落冒了出來,齊齊聚到舒亞男身邊。她環視著這些鏢局的老鏢師,忙問道:“張大叔,李大伯,這是怎麼回事?我爹爹呢?”

張鏢師答道:“前日總鏢頭遣散了所有鏢師,並將所有人趕出鏢局,自己卻獨自留了下來。咱們幾個老兄弟不放心,一直守在鏢局外。夜裡鏢局突然起火,咱們幾個沖進去,卻只搶救出總鏢頭……的遺體。”

“遺、體?”舒亞男兩眼一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爹爹怎麼會死?”老成持重的李鏢頭黯然道:“昨晚我和老張衝入火中時,剛好看到總鏢頭橫刀割斷自己的脖子。總鏢頭是自殺,小姐節哀。”

“自殺?”舒亞男大叫,“我爹爹在江湖上闖過了多少艱難險阻,什麼事能逼得他自殺?”李鏢頭黯然道:“小姐跟我來,咱們已在郊外荒廟中搭起了靈堂。你祭拜過總鏢頭後,咱們把一切都告訴你。”

郊外的荒廟中,一燈如豆,神龕中的佛像早已破敗得不成模樣。一具薄薄的棺木停在小廟中央,棺木前的靈牌上是幾個冰冷大字:舒公諱振綱之靈位。“爹爹!”舒亞男撲到棺木前,棺木尚未上蓋,棺中果然是相依為命的父親。舒亞男淚如雨下,哭了不知有多久。她漸漸平靜下來,狠狠抹去滿臉淚痕,轉頭望向幾個鏢師:“我爹爹為什麼要自殺?”

幾個鏢師對望一眼,李鏢頭嘆道:“這事說來話長,小姐你也知道,咱們平安鏢局這片地,原本僻處揚州城邊沿,一直都不值錢。不過最近幾年,咱們這一片也漸漸繁華起來,地價打著滾往上翻。不少商賈聞訊而來,要買下整個平安鏢局,其中出價最高的就是南宮世家三公子南宮放。總鏢頭自然不願變賣從先人手中繼承的基業,令南宮放悻悻而回。”

“這事我也知道!”舒亞男道,“爹爹拒絕了所有買主後,這事不就已經過去了嗎?”李鏢頭搖頭嘆道:“小姐難道沒發現咱們這些老兄弟中,尚少了一人?”舒亞男仔細一看,頓時有些意外:“戚大叔呢?他怎麼不在?”

張鏢頭一聲冷哼:“戚天風這個王八蛋,就是他害了總鏢頭。”

“這是怎麼回事?戚大叔怎麼了?”舒亞男驚問。戚天風與舒亞男的父親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在舒亞男眼里,他就像是自己親叔叔一般。

“這事也不能全怪戚天風。”李鏢頭嘆道,“揚州郊外近年興起的賭馬,不知吸引了多少賭徒。那賽馬場就是南宮世家與四川唐門的產業,就在當年駱家莊的位置。戚天風被南宮放誘進了賽馬場,漸漸陷入賭馬的泥潭,背著總鏢頭輸了不少錢,還欠下了馬場的高利貸。被逼債的追急後,這小子鬼迷心竅,假說自己想做生意,要總鏢頭為他擔保向錢莊借錢。總鏢頭一向豪爽,視他如親兄弟一般,毫不猶豫就給了他限期半年的無限擔保書。如此一來,半年內他無論借多少錢,總鏢頭都要負責替他還。

這小子不斷借高利貸翻本,越賭越輸,短短半個月就輸了十幾萬兩銀子。這混蛋知道闖了大禍,躲起來不敢見人。直到南宮放拿著總鏢頭的擔保書上門討賬,總鏢頭才知道自己欠下了還不清的閻王債!眼看咱們平安鏢局就要被南宮放掃地出門,總鏢頭無奈將大家遣散。只是沒想到總鏢頭如此決絕,不僅放火燒了鏢局,還自殺身死。”

舒亞男知道父親對平安鏢局的感情,那是舒家兩代人用鮮血和生命打下的基業。父親定是覺得愧對死去的爺爺,才憤然與鏢局共存亡。舒亞男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替父親收回鏢局,讓南宮放付出代價!主意一定,她冷靜下來,環視眾人道:“幾位大叔大伯,請幫我找到戚天風,拜托了!”幾個鏢頭雖然知道就算找到戚天風也於事無補,但還是齊齊點頭答應。

廟裡漸漸安靜下來。舒亞男獨自跪在靈前,木然望著父親的靈牌和棺木,感覺像在夢中一般的不真實。

身後一點異響將她從悲痛中喚醒,回頭望去,就見廟外有個人影正躲躲閃閃地往廟裡張望。她一眼認出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立刻追出去,一把將他抓進來。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魁梧漢子,此刻雖然神情萎靡、形銷骨立,卻依然掩不去他那曾經的彪悍。進門後他連忙在靈前跪倒,左右開弓,猛搧自己耳光,邊搧邊哭道:“總鏢頭!我戚天風對不起你!是我害死了你,你為何不將我也一並帶走啊!”

舒亞男冷冷望著那漢子,心中說不出是痛恨還是悲傷。方才她恨不得一刀殺了戚天風,但看到他現在這潦倒模樣,又下不了手,見他將自己搧得滿面血汙,反而有些不忍,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亞男你幹嗎不打我罵我,就算殺了我這混蛋,也是我罪有應得!”戚天風痛哭流涕,對著舒亞男連連磕頭,“大叔對不起你,是我害了總鏢頭。”舒亞男淒然一笑:“就算殺了你,難道就能救回我爹爹性命?現在我只想知道,為何短短半個月,你就輸了十多萬兩銀子。”

“是南宮放那個王八蛋設局害我!”戚天風雙眼圓睜,幾欲噴火,“他知道我喜歡好馬,就刻意結交,引誘我下場賭馬。開始我也只是隨便玩玩,後來馬場的管事告訴了我一個包贏不輸的法子,我就陷了進去。”

“包贏不輸的法子?”舒亞男一聲冷笑,“這種謊言你也會相信?”戚天風臉上滿是悔恨:“開始我也不信,後來贏了些錢後,我也就相信了。”

“是什麼法子?”

“就是加倍下注法。”戚天風解釋道,“每次賽馬是十二匹,我就在六匹單號馬上下注一兩銀子。若押中,除開抽頭還能賺五兩多,若沒有押中就加倍下注,只要一直押下去,遲早總會押中,連本帶利全撈回來。我用這法子下注,剛開始也贏了好幾百兩。後來不知為何,一連十場全是雙號馬勝出,我幾天時間就輸了一千多兩,還欠了馬場兩千多兩的高利貸。我不甘心,以為只要一直加倍押下去,遲早能翻本。所以我求總鏢頭給我一張無上限的擔保書,抵押給馬場借錢下注。

誰知這次偏偏就這麼邪乎,連續十五場全是雙號馬勝。我欠了馬場十多萬兩銀子後,南宮放就拿著總鏢頭的擔保書,帶著官府衙役上鏢局要債,不僅奪去了房契,還勒令平安鏢局限期搬走。我沒臉見總鏢頭,只好躲了起來,卻沒想到總鏢頭會……無論如何,我都要給你一個交代!”

戚天風拔出匕首,揮刀切下了左手四個指頭,然後將匕首扔給舒亞男:“這四個指頭,是懲罰我貪婪好賭。我這條賤命雖不足以為總鏢頭抵命,但我也只有這條賤命可賠了。要殺要剮,侄女你盡管動手!”舒亞男撕下衣衫為他包好受傷的手,自語道:“連續十五場都是雙號馬勝出,必有蹊蹺!”

“豈止蹊蹺,南宮放是在操縱比賽,做好圈套讓我往里跳!”戚天風憤然道,“我也是在輸光後,無意間聽他向旁人炫耀才知道!”“他真在作假?”舒亞男眼裡閃爍出異樣的光芒,“咱們若能找到證據,不僅能將房契拿回來,還要告到他馬場關門,以告慰爹爹在天之靈!”

戚天風苦笑著搖搖頭:“要找證據談何容易,就算找到證據又如何?在揚州南宮世家一手遮天,咱們打不贏官司的。當年這馬場初建時,駱家莊也告過南宮放,最後還不是落得莊毀人亡,那駱秀才也被送到青海去服苦役。”

舒亞男也聽說過駱秀才狀告南宮放的事,不過她並不會因此就退縮,心中打定主意,只要能拿到證據,就直接告上金陵提刑按察司,若得鳴玉幫忙,事情會更有把握。想到這她便問:“哪裡能找到南宮放?”戚天風想了想:“南宮放在城南拐子巷有處別院,他通常都住在那里……”話未說完,舒亞男已衝出廟門,戚天風忙追出來,就見舒亞男已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城南拐子巷並不難找,瀟湘別院處在巷子的最深處,是一處雅致清幽的大宅院。舒亞男找到時已是掌燈時分,她想也沒想就上前敲門。門應聲而開,一個老家人在門後打量著舒亞男問:“姑娘有何事?”

“我找南宮放!快帶我去見他!”“天色已晚,姑娘明日早來吧。”老家人說著就要關門。舒亞男聽出南宮放正在此間,立刻強行闖了進去,不顧老家人的阻撓一路高喝:“南宮放,給我出來!”

她一路高叫著闖進內院,就見一個青衫男子立在廊下問:“這位姑娘是找在下?”“你就是南宮放?”舒亞男打量著面前這年近三旬的青衫公子,心中十分意外。他英俊優雅,完全不像惡棍。舒亞男不由自主就聯想到蘇鳴玉,他們是那樣相似,雖然外表有所不同,但都是受上蒼眷顧、最能吸引少女目光的精美男子。

“在下就是南宮放。”他的臉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好像在下從未見過姑娘,不知有哪里得罪?”

盯著他溫暖的眼眸,舒亞男恨恨道:“平安鏢局的舒總鏢頭,不知南宮公子可還記得?我就是他的女兒。”南宮放恍然大悟,眼裡立刻蘊滿真切的同情:“舒總鏢頭的事我聽說了,沒想到……唉!總之一切都是在下的錯。舒姑娘請進,容在下向你慢慢解釋。”

見南宮放滿臉自責,舒亞男倒不好立刻發作,只得隨他進了書房。南宮放仔細關上房門,愧然道:“我沒想到舒總鏢頭會想不開,不僅放火燒了鏢局,還一時糊塗尋了短見。早知如此,我就不收平安鏢局的地契了。”

“我不想聽你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設下圈套讓戚天風上當,不到半個月就輸掉十多萬兩銀子!”舒亞男質問道。“舒姑娘這是什麼話?”南宮放一臉無辜,“既然是賭,自然有贏有輸。如果每一個輸了錢的賭徒都信口開河,冤枉馬場作假,咱們還做不做生意了?”

“你少裝蒜!”舒亞男斥道,“戚天風親耳聽到你向旁人炫耀你的圈套,還想抵賴?”南宮放無可奈何地嘆道:“既然如此,在下無話可說。你盡可到官府去告,只要你有確鑿證據,在下不僅會歸還平安鏢局的地契,還會為舒總鏢頭的死負責。”

“你少得意!”舒亞男突然拔出雁翎刀,閃電般架到南宮放脖子上,“我要你寫下設局欺騙戚天風的經過,若有半句虛言,我就殺了你!”

南宮放若無其事地笑道:“舒姑娘是在逼在下動粗了?就算我設局引戚天風入彀,巧取平安鏢局又如何?沒想到舒振剛還有這麼一個漂亮潑辣的女兒。我本來還不知你老爹有你這麼個寶貝,是你自己送上門來,我若不笑納,實在對不起你那死鬼老爹。”

話音剛落,就見南宮放身形一晃,鬼魅般脫出雁翎刀的威脅,和身欺入舒亞男懷中。他左手擒住舒亞男握刀的手,右手則扣住了她的咽喉,將她背過身攬入懷中,在她耳邊調笑道:“你爹爹的鏢局還不值十萬兩,你既然送上門來,正好拿來抵債。”

舒亞男沒想到南宮放的武功深不可測,一個照面就將自己拿住,不禁羞憤難當,一個後撩腿踢向南宮放下陰,卻被對方雙腿就勢夾住,然後奪去雁翎刀扔到一旁,淫笑道:“我喜歡你野性十足,像烈馬一樣刺激。繼續掙紮,不要停!”

舒亞男無法掙脫南宮放的掌握,不由急道:“你敢欺負良家婦女,不怕大明律法嗎?”“良家婦女?”南宮放大笑,“你攜帶兇器闖入我私宅行兇,根本就是個女飛賊。你就算告到官府,也不過自取其辱。”說著他一隻手已摸上舒亞男的胸脯。舒亞男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恐懼,本能地轉身想逃。誰知剛打開門閂,南宮放就追了上來。他一手攬住少女的纖腰,一手在她身上肆意揉捏按摸起來。

舒亞男眼里湧出屈辱的淚水,她想起第一次被地痞輕薄的情形。那時她還不到十四歲,當時被嚇壞了,哭著跑去告訴父親。父親沒有找那地痞算賬,卻對她說:“亞男,這世上什麼人都有,你得學會保護自己。誰要欺負了你,你就要讓他付出十倍的代價。只有視尊嚴如生命的勇敢者,才配在江湖上生存。”

舒亞男記住了父親的話,她將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藏在袖中,故意出現在那地痞面前。當對方忍不住再次伸手時,她一刀砍斷了那隻髒手。從那之後,她就得了個“老虎屁股”的綽號,她一直以這綽號為榮。就算從此再沒有媒人上門,她也無怨無悔。

當再次遇到這種情形,舒亞男不禁又想起了父親的話。她曲起身子蹲在地上,像是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抱著雙膝簌簌發抖,含淚的眼眸如綿羊般露出哀求的光芒。南宮放一邊大笑,一邊解開了自己的腰帶。笑聲未落,就見一道寒光掠過南宮放小腹前。南宮放渾身一顫,捂著胯部慢慢跪倒在地,鮮血從指縫間洶湧而出。

舒亞男從地上一躍而起,手中多了柄寒光閃閃的匕首。自從它斬斷過一隻髒手後,就一直藏在她的靴筒中,鋒利更甚從前。

南宮直楞楞地盯著地上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突然一聲嗷叫,暈了過去……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9:20
千門之花(二)、神捕

    從瀟湘別院逃出來後,舒亞男不知該往哪里去。她想起南宮世家在揚州的勢力,意識到逃離揚州是唯一的選擇。不過現在城門已閉,要想出城只能等到天亮以後。在天亮前這段時間,躲在城裡任何地方都不安全。雖然在城裡也有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但她不敢肯定,這些朋友敢不敢得罪南宮世家冒險收留她?另一方面,她也怕連累朋友,為他們引來殺身之禍。

鳴玉!快幫幫我!她在心中暗暗祈禱。想到蘇鳴玉的優雅從容,她六神無主的心漸漸冷靜下來,頭腦變得從未有過的敏捷。突然,一道靈光如閃電般劃過腦海!她知道該藏到哪裡了,那個地方他們決不會去搜!

反身折回瀟湘別院,那裡的情形正如她預料的那樣,人聲鼎沸。瀟湘別院是南宮放靜養清修的地方,除了寥寥幾個丫環、僕傭就沒有旁人。聽到他受傷的消息,南宮世家立刻派人前來,將他擡回府中救治。隱在暗處的舒亞男見他們離開後,悄悄摸到別院後墻,小心翼翼地翻墻而入。她相信,經過方才的變故,這裡的家人僕傭都要被帶回南宮府,接受主人的盤問和責罰,瀟湘別院內應該是空無一人。

別院內的寂靜證實了舒亞男的揣測,她小心翼翼地搜查了一圈,最後來到方才那間書房。房中還有濃烈的血腥氣,舒亞男不敢點燈,只能借著窗外的月光隨意翻看著書桌上的東西。她有些奇怪,一個外表如鳴玉一般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怎麽會有如此醜惡的一面?也許從他平常讀的書上可以看出些端倪。

書桌上有一本古舊的冊子,剛翻開了幾頁。顯然方才南宮放正在夜讀,是自己貿然闖入才打斷了他。她拿起書仔細一看,封面是幾個古篆大字:千門三十六計!

原來南宮放是在讀這種專門教人騙術的書!舒亞男恍然大悟。前不久她聽說江湖上出了個千門公子襄,就在唐門眼皮底下,將巴蜀巨富葉家千得傾家蕩產,家毀人亡。她一直就痛恨這種坑蒙拐騙之徒,沒想到南宮放這樣的世家子,居然也在鑽研這些江湖騙術,難怪戚大叔會上當!

她很快又在書櫃隱秘處找到了更多這種書,《千術入門》、《通神賭技》、《千門謀略》,不一而足。她恨不得放把火全部燒掉,可又怕火光驚動旁人!

舒亞男思忖半晌,終於有了主意。她將那堆書抱到庭院中,用匕首撬起地上一塊青石板,將石板下的泥土掏空,然後把那堆書填進去,再重新壓上石板,最後她把掏出來的泥土仔細打掃幹凈,不留任何痕跡。想像著南宮放每天都守著他這些寶貝書,卻一輩子也找不到,她的心中就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感,這比方才揮刀閹了南宮放還痛快。做完這一切,她感到渾身疲憊,找了個隱秘的旮旯,帶著複仇後的滿足沈沈睡去……

就在舒亞男放心大膽地在瀟湘別院中沈沈入睡的時候,南宮世家的江湖追緝令也傳到了揚州城每一個角落,所有幫會全都行動起來。

望著榻上奄奄一息的兒子,一向篤定從容的南宮瑞失去了往日的鎮定。南宮放是三個兒子中最精明的一個,也是他最寵愛的一個,南宮瑞有心將家業傳給他。但現在這個兒子,卻成了一個廢人。就在他躁怒欲狂時,一個弟子戰戰兢兢地前來稟報:“揚州知府費大人求見。”

“不見!”南宮瑞斷然回絕,他不想驚動官府,他要用私刑為兒子複仇。弟子正要退出,師爺連忙小聲提醒道:“宗主,眼看就要天明,咱們若要封鎖城門,沒有官府的配合恐怕不妥。”南宮瑞對那弟子一揮手:“讓他進來。”

片刻後,揚州知府費士清三步併作兩步來到廳中,他本是揚州的父母官,見了南宮瑞卻比覲見皇上還恭敬,他沈痛地道:“下官已聽說了三公子的不幸,要不要我知府衙門的捕快參與搜查?”

“你立刻下令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進出。其他的事你不用過問!”南宮瑞斷然道。

“關閉城門?”費士清頓時目瞪口呆,揚州乃通商大埠,往來商賈無數。突然關閉城門,勢必會造成極大的恐慌。而且若沒有特別的理由,更沒法向上面交代,弄不好頭上的烏紗帽也將不保。但要得罪了南宮瑞,那就不單單是烏紗帽的問題了。正左右為難,一旁的師爺笑著拍拍他的肩:“大人可以找個理由啊,比如宣稱城外有流民暴動,為安全不得不關閉城門;或者乾脆就說自己丟了官印,沒有找到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城。”

費士清沈吟片刻,無奈道:“好吧,下官立刻去辦。”

戒嚴令很快就傳到揚州所有城門和水陸碼頭,其實南宮世家的人早已封鎖了外出的所有通道。官府的戒嚴令不過是使之合法化而已。

揚州城所有幫會、碼頭和風媒都參與了這次大搜查,但從昨日深夜到第二天下午,依然沒有找到那女人的下落。費士清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眼看這麽多人沒有找到半點兒線索,他只得對南宮瑞提議道:“南宮宗主,還是動用官府的力量吧。正好有刑部神捕柳公權在揚州公幹,他是六扇門的絕頂高手,若能請到他出馬,定能手到擒來。”

南宮瑞對費士清道:“那就去把你那個刑部神捕叫來試試!”費士清臉上有些為難:“南宮宗主,要想讓柳公權出手,恐怕得您老親自去請。”

“什麽?一個捕快,居然有這麽大的架子?”南宮瑞雙眼一瞪就要發火,費士清忙解釋道:“柳公權曾被聖上封為天下第一神捕,一向自視甚高,非驚天動地的大案不查,就連刑部尚書都要給他幾分面子。”

“那女人傷了我兒,難道還不是驚天動地的大案?”南宮瑞怒道。見費士清尷尬地笑笑沒有說話,南宮瑞只得一跺腳:“備馬!老子就親自去請!他若找不到那女人,看我不砸了他天下第一神捕的招牌!”

隨著費士清來到緊鄰知府衙門的官驛,南宮瑞不等通報就徑直闖了進去。官驛的條件比較簡陋,平日也很少有官員住這里,通常住的都是些送信的驛兵或沒錢的公差。一個鬚髮花白的老頭正盤膝坐在竹椅上抽著旱煙,對突然闖入的南宮瑞只淡淡掃了一眼。

南宮瑞見樓下只有個老頭,便對著樓上高喝:“驛丞!快讓柳公權下來見我!”話音剛落,就見跟著進來的費士清搶上兩步,對那抽旱煙的老頭恭恭敬敬地抱拳道:“柳爺,下官給您老請安了。”

“是費大人啊,坐!”那老頭用煙桿指指一旁的竹椅,然後又繼續抽他的旱煙。白蒙蒙的煙霧從他口鼻中吞進吐出,使他的面目看起來有些模糊。

南宮瑞活了五十多年,從未被人如此怠慢過,心中惱怒已極。他有心教訓一下這個目中無人的老家夥,假意抱拳為禮,腳下卻偷偷踢向竹椅的一條腿,想讓這老頭出個洋相。

竹椅的一條腿應聲而斷,但那老頭卻沒有從椅子上摔下來。只剩三條腿的竹椅依舊穩穩立在原地,連晃都沒晃一下。南宮瑞心中暗驚,細細打量這糟老頭子,只見他鬚髮已有些花白,臉上的皺紋也深如溝壑,骨節粗大的手,比販夫走卒的手還要粗糙,實在不像是一個功成名就的神捕。

老頭像不知道一條椅腿已斷,若無其事地揉著自己的腿嘆息:“我這老寒腿又在隱隱作痛,看來今晚是要下雨了。費大人公務繁忙,怎麽有時間來看望我這個糟老頭子?”

費士清賠笑將事情說了,柳公權卻一臉漠然:“這等小案,原是你揚州捕快份內之事,老夫沒興趣過問。”費士清還要開口相求,南宮瑞已忍不住冷笑道:“費大人不用再求一個行將就木的過氣名捕,想咱們那麽多人都找不到那女飛賊,他一個人地生疏的外鄉人,又如何能找得到?”

柳公權鼻孔裡一聲輕哧:“一萬個笨蛋加在一起,也還是笨蛋,人多又有什麽用?老夫倒是想見見這個讓堂堂南宮世家灰頭土臉的女人。”說著他從竹椅上一躍而起,“走!帶老夫去那女人最後消失的地方!”

竹椅在他起身後才緩緩傾倒。

負手立在拐子巷外的十字路口,柳公權像狐貍般瞇起雙眼。

這次他來揚州,原本是為追蹤千門公子襄而來。巴蜀巨富葉家的突然敗亡,早已傳遍天下,千門公子襄的惡名也在江湖上漸漸傳開。當柳公權了解到葉家敗亡的經過時,自傲身份的獵犬終於聞到了感興趣的獵物,立刻孤身從巴蜀開始追查,並根據公子襄留下的蛛絲馬跡,一路追查到江南。但來到揚州之後,一切線索卻都斷了,他正陷入茫然無緒之中。如今聽聞南宮世家的變故,他心中有些好奇,這更激起了他天生的追查欲望,所以才屈尊來查一個無名少女的下落,倒不完全是受南宮瑞所激。

在十字街口矗立良久,柳公權又慢慢回到拐子巷,指著瀟湘別院問:“這裡搜過沒有?”南宮瑞一怔:“雖然沒有專門搜查過,但每日都有丫環僕傭巡視打掃。難道那女人還敢回到這裡不成?”

柳公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別院大門,慢慢順著墻根一路查看。他像獵犬般東聞聞西嗅嗅,最後在後墻一個角落停下來。南宮瑞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就見長滿青苔的後墻上,有兩處不引人注意的擦痕,擦掉了指頭大兩塊青苔,露出黑黑的墻體。

柳公權爬上圍墻,輕盈地翻入院中。南宮瑞連忙跟著翻進去。就見後花園內,柳公權正瞇著眼盯著墻根,那裡泥土濕潤,地上有兩個淺淺的腳印,顯然是有人從墻上跳下時所留。

“來人!包圍別院,給我搜!”南宮瑞一聲吆喝,隨從應聲而動,別院內頓時亂成一團。柳公權瞇著眼打量著幾個正被趕出去的丫環僕傭。突然,他兩眼一亮,閃身攔在一個低頭正要出門的小廝面前,一聲斷喝:“站住!”

那小廝一怔,一掌切向柳公權,卻被他一把叼住手腕,跟著他扯掉了小廝的帽子。一頭烏黑的長髮立刻披散下來,暴露了她的本來面目。

“臭女人!我看你還往哪兒躲!”南宮瑞擡手一掌搧向那女子的臉頰。眼看那女子無從躲避,一旁卻探過來一隻手,接住了南宮瑞巴掌。他定睛一看,卻是柳公權。南宮瑞忙抱拳道:“多謝柳爺幫忙,在下定要重謝!來人,立刻送一萬兩銀票過來!”

隨從應聲而去,片刻後捧著一疊銀票來到瀟湘別院,在南宮瑞示意下雙手捧著遞到柳公權面前。柳公權沒有看銀票一眼,卻望著南宮瑞淡然問:“你我誰是捕快?”“當然是您老!”南宮瑞忙奉承道,“柳爺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神捕,在下先前多有輕慢,望柳爺恕罪!”

“既然你知道老夫是捕快,疑犯就該由老夫帶走。南宮宗主該不會無視我大明律法吧?”南宮瑞一怔,收起笑臉冷冷道:“這裡沒有外人,我也不妨明說。這女人廢了我兒,我要用自己的辦法來討回公道。柳爺你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拿上銀子走人,南宮世家會視你為永遠的朋友。”

柳公權掃了面前那厚厚一疊銀票一眼,喟然嘆道:“一萬兩銀子啊,老夫幹一輩子捕快也掙不到這個數。不過你既知老夫是聖上親封的神捕,就不該拿銀子收買。憑這,老夫就能以行賄罪逮捕你。”

南宮瑞面色一變,森然問:“柳爺這是不給南宮瑞面子了?”柳公權坦然迎上南宮瑞銳如鋒刃的目光:“疑犯既然由老夫抓捕,就得按大明律法接受公正的審判。南宮宗主的面子,難道能大過大明律法的尊嚴?”

南宮瑞脖子上青筋暴凸,渾身衣衫無風而鼓。十幾個南宮弟子不等宗主吩咐,各按方位將柳公權與舒亞男圍了起來。舒亞男知道落到官府手裡總比落在南宮瑞手里好些,所以依然躲在柳公權身後沒有逃。就在這時,費士清總算從前門繞了進來,氣喘籲籲地攔在二人中間,左右拱手調解。

被費士清這一阻,南宮瑞也漸漸冷靜下來,暗忖這女人進了大牢,也逃不過自己的手掌。他嘿嘿一笑,一揮手,幾個南宮弟子立刻閃身讓路,眼睜睜看著柳公權帶著那女人揚長而去。

陰森潮濕的揚州大牢內,柳公權將舒亞男交給了獄卒,特意叮囑道:“老夫經手的疑犯,不希望在牢中發生任何意外。若她受到任何不公正對待,老夫不會放過肇事者!”獄卒們耳聞過這公門第一人的手段,連忙點頭道:“柳爺放心,咱們不會動她一根毫毛。”

柳公權辦完交接正要離開,就聽那女子掙紮道:“柳爺!帶我去金陵提刑按察司受審,我不是飛賊,也沒有行竊。我傷南宮放是因為他要強奸我!”

“你在揚州犯的案,怎麽能去金陵受審?”柳公權質問。

“你也看到了,揚州知府與南宮世家蛇鼠一窩,我落到費士清手裡,結果可想而知。求柳爺救救小女子!”舒亞男滿臉惶急。

柳公權漠然道:“老夫只是個捕快,無權審案,更不能擅自將你帶走。不過你放心,老夫會關注這案件的審訊,並盡最大努力讓你受到公正對待。你是否還有親人?老夫會差人給他們送信。”

“有!有!”舒亞男連連點頭,“求柳爺給金陵蘇家大公子蘇鳴玉送信,就說我被投進揚州大牢,讓他快來救我!”

“金陵蘇家?”柳公權一怔,“你跟那蘇公子有何關系?”

舒亞男臉上一紅,羞澀道:“我是蘇鳴玉未過門的妻子。”

柳公權更是驚訝,他原本只是欣賞這女人的機智,竟將南宮世家鬧得束手無策,所以對她另眼相看,希望憑自己的影響力,給她一點微薄的照顧。現在聽說她是金陵蘇家未來的少奶奶,不禁暗忖事態會如何發展。“你放心,老夫連夜就差人將你的口信帶給蘇公子。”柳公權說完轉身便走。

獄卒將舒亞男推入女牢。她在一個角落裡抱著雙膝坐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竟就這樣睡了過去。夢裡她看到蘇鳴玉優雅地騎著白馬,踏著祥雲,飄飄然如雲里飛仙般在天上飛馳而過。而自己卻陷身泥沼,且越陷越深。她拼命掙紮,心里高喊著心上人的名字,嘴裡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正蒙眬間,陡聽耳邊一聲暴喝:“舒亞男,有人來看你了!”

舒亞男猛然驚醒,擡頭茫然望去。窗外天色已明,一個白衣男子身披霞光立在眼前。雖然隔著牢房的柵欄,他依然是那樣明亮清晰,素凈優雅。

“鳴玉!”舒亞男一躍而起,隔著柵欄緊緊抓住他的手,像受盡委屈的孩子般號啕大哭。記憶中她從未這樣痛快地哭過,父親因為遺憾她是個女孩,無法繼承他的基業,所以給她取名“亞男”,但她不甘心讓父親失望,所以從小就以男孩子為榜樣,從不輕易流淚。但現在,她卻心安理得地盡情痛哭,她第一次覺得,做一個軟弱的女人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好半晌,她才抽泣著道:“鳴玉,快帶我出去,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這裡!”

蘇鳴玉的眼眸中滿是憐惜。默默為舒亞男抹去淚水,他問道:“這是怎麽回事?”舒亞男將這兩天的變故草草說了一遍。蘇鳴玉靜靜地聽著,神情冷靜得讓人意外。聽完舒亞男的敘訴後,他輕輕拍拍她的手:“我會救你出去,決不容任何人傷害到你。”他的話給了舒亞男無窮的信心,她懂事地點點頭:“我會安心呆在這裡,直到你帶我出去為止。”

依依不捨地目送著蘇鳴玉離去後,舒亞男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但心中依然有一絲隱隱的不安。蘇鳴玉的眼裡有一種陌生的東西,那是她在心上人眼睛裡從未見過的東西,這讓他也有些陌生起來。

蘇鳴玉離開牢房後,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他方才強忍著沒流一滴淚,就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動搖自己在父母靈前許下的諾言。南宮世家的全城大搜查,金陵蘇家立刻就得到了消息,稍一打探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蘇鳴玉立刻就要趕來揚州,卻被叔父阻止,當時的情形又栩栩如生地浮現在蘇鳴玉眼前……

“你知道舒姑娘在揚州闖下了多大的禍?”叔父的話猶在耳邊回響,“她廢了南宮瑞最溺愛的兒子。現在南宮瑞就像是條發瘋的狗,你知道咱們若正面插手此事,那意味著什麽?”

蘇鳴玉茫然搖頭,他只想立刻趕到揚州去救亞男,從沒想過會有什麽後果。只聽叔父肅然道:“咱們雖不怕南宮家,但你要想清楚,為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與南宮世家開戰,犧牲你的同族兄弟,值也不值?”

“亞男不是不相干的女人!”蘇鳴玉急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蘇家的大少奶奶!”“你既未下聘,又未上門提親,根本就沒任何名份!”蘇敬軒一聲冷笑,從書案上抽出一疊卷宗扔到蘇鳴玉面前,“這是為叔著人調查的結果,你自己看!”

“你派人調查亞男?你怎麽能這麽做?”蘇鳴玉憤然質問。“每一個嫁進蘇家的女人,都要經過這一關!沒人可以例外!”蘇敬軒坦然道,“嫁進蘇家的女人,家世貧寒沒關系,但一定要清白,尤其本人一定要清清白白。你知道為何舒姑娘年過二十還沒有婆家?甚至沒有媒人上門提親?”

蘇鳴玉呆了呆,只聽叔父冷笑道:“她一個妙齡女子,整天拋頭露面不說,還跟揚州那些街頭混混稱兄道弟混在一起,好人家哪會要這樣的媳婦?”蘇敬軒指指地上的卷宗,“你不信為叔,難道還信不過義伯?這些是他調查的結果,你自己看。”

義伯全名蘇敬義,乃蘇敬軒的族兄,為人剛直,做事一絲不茍。由他出馬查探的消息,出錯的可能幾乎為零。蘇鳴玉撿起地上的卷宗,卷宗上果然是義伯熟悉的筆跡。他迫不及待地仔細翻看,越看越覺得陌生。

“忘掉她吧!”蘇敬軒輕嘆道,“你們本來就不合適,她這次闖下大禍,也許正是天意,讓你可以冷靜地看清她的本來面目。”“亞男是被冤枉的!她決不是什麽女飛賊!”蘇鳴玉急道,“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女飛賊。”蘇敬軒冷冷道,“不過她深更半夜出現在以風流聞名天下的南宮放私宅,還傷了南宮放最尷尬的部位。這其中無論有何隱情,她都將成為街頭巷尾非議的焦點。你若娶這樣的女人進門,難道不怕咱們蘇家成為整個江南,乃至全天下的笑柄?”

蘇鳴玉猶豫起來,不過一想到亞男正身陷囹囫,他就心如刀割:“無論如何咱們要先將亞男救出來!就算獨闖揚州,我也要去救她!”

“就憑你自己,能從南宮世家的地盤救人?”蘇敬軒冷笑道,“我沒說過不救舒姑娘,就算是你的普通朋友,也不能讓南宮世家肆意欺負。不過救她可以,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只要侄兒能辦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蘇鳴玉連忙道。

“別答應得這麽快,這條件你能做到,不過為叔就怕你反悔。”

“是什麽?叔叔快講!”“為叔要你從此不再見舒姑娘,更不要起娶她的念頭。”蘇敬軒直視著侄兒的眼眸,“你答應這條件,為叔就傾一族之力,保證舒姑娘不受南宮世家的迫害,哪怕與南宮瑞開戰也在所不惜!”

蘇鳴玉楞在當場。就在這時,柳公權差遣的捕快送來了舒亞男的口信。一聽亞男已落入官府大牢,蘇鳴玉心急如焚。心知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去揚州救人。他只得沖蘇敬軒跪倒,嘶聲哭拜道:“我答應叔叔的條件,永遠不再見亞男,也不再起娶她之心!叔叔快救她吧!”

“空口無憑,去你爹娘靈前許下諾言,發誓若違背諾言,你爹娘就永世不得超生!”蘇敬軒狠下心道。他知道只有用最毒的誓言,才能斬斷人世間最為堅韌的情絲。

“我發誓!我發誓!”蘇鳴玉嘶聲高叫,“只要能救出亞男,我什麽條件都答應!”“好!為叔立刻動身去揚州!”蘇敬軒望著淚流滿面的侄兒,心中有些不忍,“鳴玉,你恨為叔逼你離開舒姑娘嗎?”

蘇鳴玉使勁搖搖頭。他知道叔父是站在宗主的立場,為整個家族的長盛不衰,堅守祖先傳下的原則。但為何這人世間最大的痛苦,卻要自己一個人來承受?

“你也跟為叔一起去揚州吧。”蘇敬軒輕嘆道,“去見舒姑娘最後一面,你們的感情,總得做一個了斷。”

揚州城另一邊的南宮府內,聽到南宮瑞帶來的消息,南宮放空虛的眼眸中,陡然閃出一抹惡毒的寒光:“我要她嫁給我做妾!”

南宮瑞點頭道:“好!爹爹答應你。”就在這時,門外有弟子小聲稟報:“宗主,金陵蘇家蘇敬軒求見!”

南宮瑞十分驚訝。金陵蘇家與揚州南宮世家,是江南並立的兩大豪門,平日雖然有些往來,但交情並不深,像這樣突然造訪的事從未發生過。南宮瑞滿腹狐疑,連忙吩咐:“請他去貴賓廳,我隨後就到。”

南宮瑞換了身正式的衣袍,匆匆來到專門接待貴客的豪廳。進門就見一個背影清瘦的白袍老者,正負手欣賞著墻上的字畫。他忙抱拳笑道:“什麽風把蘇兄這般貴客吹來了?”

老者連忙回頭還禮:“蘇某冒昧登門,望南宮兄恕罪。蘇某風聞三公子被一女飛賊所傷,不知傷勢嚴重否?”“些許小傷,不算什麽。”南宮瑞哈哈一笑,輕描淡寫道,“其實那女子不是什麽女飛賊,而是放兒的紅顏知己。小兩口吵嘴,一時失手傷了放兒,也不算什麽大事。”

“原來是這樣,那我就放心了。”蘇敬軒如釋重負地長舒了口氣,“我還怕三公子傷勢太重,讓蘇某不好開口。”

南宮瑞疑惑地望著蘇敬軒:“蘇兄有什麽話不好開口?盡管道來!”“那好,我就直說了。”蘇敬軒笑道,“說來也巧,那個不小心傷了三公子的姑娘,乃是我蘇家一房遠親。既然三公子的傷勢不重,而她又只是一時失手,南宮兄可否原諒她的過失,讓在下將她帶走?三公子的傷蘇家全權負責。”

南宮瑞越發摸不著頭腦,他想不出那女子跟蘇家會有什麽關系,值得蘇敬軒親自登門要人,不由打了個哈哈:“蘇兄說笑了,那姑娘在官府手裡,我也正琢磨著如何把她保出來呢。”

蘇敬軒淡淡一笑:“揚州知府衙門,如何定罪全在南宮兄一句話。既然三公子傷勢不重,還望南宮兄看在蘇某這薄面上,放過舒姑娘。”

南宮瑞面色陰沈下來,他已看出蘇敬軒帶走舒亞男的決心。雖不知那女人與蘇家有何淵源,但他無論如何不願兒子的願望落空:“蘇兄今日登門,就是要帶走那姑娘了?可惜這事在下不能答應,別的都好商量。”他冷冷問。

蘇敬軒無奈道:“我已答應別人,定不容舒姑娘受到不公正對待。我已見過金陵提刑按察使張大人,相信很快就有官函到揚州提人。今日特意來拜見南宮兄,就是提前知會一聲,要南宮兄諒解。”

提刑按察司掌管一省刑名,若要從揚州提審疑犯,揚州知府也無可奈何。南宮瑞眼中似欲噴出火來:“蘇兄這麽做,可知會有什麽後果?”蘇敬軒坦然迎上南宮瑞的目光:“我已向人許下諾言,什麽後果蘇某都願意承擔。”略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不過,若她真觸犯了律法,我也不會包庇。”

看來蘇敬軒也不願與南宮世家開戰,他是想將衝突局限在官司上,只要能證明那女人確實犯罪,他不會干涉判決。南宮瑞暗忖那女人留下的無數把柄,這官司就算打到提刑按察司,自己也十拿九穩。雖然不能滿足兒子的願望,但與蘇敬軒開戰也頗為不值。想到這他哈哈一笑:“我也希望舒姑娘受到公正對待,咱們都是正經人家,做什麽事都要以朝廷律法為準。”

蘇敬軒暗舒了口氣,緩緩伸出右手:“南宮兄可否與我擊掌盟誓?”南宮瑞伸出手,二人迎空擊掌,在心中達成了各讓一步的君子協議。

送蘇敬軒出門後,南宮瑞望著他的背影恨恨道:“你想玩大明律,老子就陪你玩!來人!立刻去給我查那女人跟蘇家究竟是什麽關系!還有,去知府衙門請殷師爺過來!”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9:34
千門之花(三)、伏罪

    金陵提刑按察司大牢,和揚州大牢一樣幽暗陰森。當舒亞男從一個美夢中醒來,才想起這已經是從揚州來金陵的第三天。本以為到了金陵就會很快出獄,可三天過去,不僅沒有任何音訊,甚至鳴玉都沒來看過自己。不過她並不生氣,知道他正在為自己的事奔忙,這就夠了。

由於有蘇家的打點,舒亞男在牢中不僅住單獨的囚室,飯菜也挺豐富,就連獄卒也客客氣氣。舒亞男正在心神不寧地胡思亂想,突聽牢門響動,一個獄卒和藹可親地高聲通報:“舒姑娘,有人看你來了。”

“鳴玉!”舒亞男一躍而起,滿懷希翼地向牢門外張望。就見一個腰身佝僂的老者在獄卒引領下,袖著手緩步進來。老者綠豆大的眼眸中透著精明,頜下稀疏的山羊鬍已有些花白,渾身還透著一股子迂腐之氣。他慢慢來到舒亞男囚室外,塞了塊碎銀將獄卒打發走,這才開口道:“舒姑娘,老朽聞仁達,受蘇宗主和蘇公子所托,特來看望姑娘。”

“鳴玉呢?他怎麽沒來?”舒亞男急問。老者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小聲道:“蘇公子乃金陵名士,自然不能隨意上大牢探監。蘇家更是江南豪門,不方便親自出面,所以托老朽全權處理你的案子。老朽是按察司秉筆師爺,負責執筆所有訴狀。”

“我什麽時候能出去?”舒亞男忙問。聞師爺嘆了口氣:“這就要看你自己了。”見舒亞男不明所以,他從貼身處拿出一疊文稿,從牢門外遞給舒亞男,“這是南宮世家的訴狀副本,你看看。”

舒亞男接過一看,只見訴狀上稱案犯舒亞男將父親的自殺,毫無道理地歸咎於南宮放,於是攜利刃,深夜闖入南宮放私宅行兇報復,將被害人刺傷,屬故意殺人未遂。不僅如此,訴狀末尾還稱,其父舒振綱尚欠南宮世家三萬余兩銀子,父債女還,應一併記在案犯頭上。

草草看完狀紙,舒亞男急道:“他們在說謊!南宮放操縱賭馬,設局引我戚大叔入彀,我爹這才欠下這一筆糊塗債。他們不僅奪去了鏢局,還逼死了我爹。我是想拿到南宮放設局騙人的證據,這才闖入瀟湘別院。我刺傷他,是因為他要強暴我!”

“如此說來,你確實有闖入南宮放私宅,並持刀威逼他的事實了?”聞師爺一臉嚴肅。“沒錯!但他欲行不軌在先,難道就無罪?”舒亞男質問。

“有沒有證據?人證?物證?只要有一樣,咱們就可以反過來告他!”聞師爺問。舒亞男頓時張口結舌。當時只有她與南宮放兩個人,哪來人證?物證就算有,恐怕南宮世家也早已銷毀。而南宮放設局騙人的證據,那更是時過境遷,再難找到。

“你指控南宮放的罪名,一樣證據都沒有;南宮世家指控你的罪名,卻證據確鑿。”聞師爺搖頭嘆道,“南宮放手上有你父親的擔保書;你夜闖南宮放私宅行兇,不僅有人證,你還留下了一柄雁翎刀。這案子對你十分不利,要想脫罪恐怕很難。”

“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舒亞男急道,“大明律法難道不幫好人,反幫壞人?”

聞師爺啞然失笑:“打官司不講天理,只講證據,沒有證據,你就算再有理也沒用。”“難道就沒有辦法了麽?”舒亞男急道。

聞師爺無奈嘆了口氣:“要想完全脫罪恐怕不太可能,為今之計只能認下部分指控,博取按察使大人的同情。你可以說自己是激於父親慘死,一時衝動才向南宮放尋仇,傷他是意外,非故意殺人。”

“我沒罪,為何要認?”舒亞男氣沖沖地吼道。聞師爺一聲長嘆:“打官司是講證據不講事實。如今你證據確鑿,若拒不認罪,只會罪加一等。若主動承認是過失傷人,按律可獲減刑。有老朽在其中運作,興許賠一點醫藥費就行了,甚至不用坐牢。”

舒亞男定定地楞了半晌,木然問:“這是蘇公子的意思嗎?”

“也是蘇宗主的意思。”聞師爺肯定地點了點頭,“為這個案子蘇宗主已盡了全力,你也不想讓他再為難吧?”

舒亞男淒然一笑:“既然是蘇公子的意思,我還有何話說?告訴我該怎麽做?”聞師爺小聲指點道:“呆會兒老朽離開後,你找獄卒要來紙墨筆硯,按照老朽方才所說寫一篇認罪書,讓獄卒替你交給按察使張大人,懇求大人寬大處理。”舒亞男茫然點點頭。在心中對自己說:既然鳴玉都要我認罪,就算再委屈也只有認了。聞師爺見舒亞男點頭答應,悄悄從袖中抽出一張稿子,遞給她道:“老朽為你擬了一個範本,你照著這樣式抄一遍,然後讓獄卒交給按察使大人。老朽回衙門等你消息。”

飄然出得牢門,聞師爺心情出奇得好。他摸摸袖中厚厚的銀票,心中暗自得意:足足一萬兩啊!神不知鬼不覺就掙到手了,就算立刻告老還鄉,下半輩子也可以衣食無憂了。也幸虧揚州知府衙門的同窗殷師爺,沒他牽線搭橋,也遇不到南宮瑞這個大財神。

舒亞男的認罪書讓蘇敬軒措手不及,完全亂了陣腳。這幾日蘇敬軒正差人搜集證據,準備為她脫罪,這一下卻徹底陷入了被動。本來這樣的案子對蘇家來說不算大問題,但現在對手是南宮世家,又有刑部神捕柳公權盯著,它已演變為蘇家與南宮家的司法博弈。

面對侄兒的質問,蘇敬軒無可奈何道:“為叔沒料到舒姑娘會突然認罪,還親筆寫下了認罪書。這案子如今有刑部神捕柳公權盯著,按察司也不敢將認罪書隱匿。還好舒姑娘只承認是一時衝動,是意外傷人,非蓄意謀殺,又是初犯,可望從輕判決。其實這案子要想完全脫罪談何容易,舒姑娘避重就輕認下過失傷人,也算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你說過要救她的,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蘇鳴玉眼里滿是焦急和失望。“為叔只保證她不受到南宮世家的迫害,並沒有保證她不受法律制裁。”蘇敬軒嘆道,“銀子為叔會替她還上,我還會求按察司法外開恩予以輕判。現在咱們能做的就只有這麽多了。”三萬多兩銀子雖不是小數,不過若能買斷侄兒與那女子的感情,這錢也算花得值。

蘇鳴玉憤然質問:“亞男是為免受辱才傷了南宮放,怎麽能因此獲罪?南宮放意圖不軌,又怎麽能逍遙法外?”

“沒有證據,咱們無法證明南宮放意圖強奸。相反,舒姑娘夜闖私宅,手持利刃威逼南宮放,卻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鳴玉,蘇家是江南望族,一言一行俱受世人關注,難道你要為叔為了舒姑娘,就仗勢干涉按察司辦案?”見蘇鳴玉啞然無語,蘇敬軒又道,“為叔問過訟師,像舒姑娘這情況,就算主動認罪,兩三年的勞役也是免不了的。不過為叔會求按察司對她特別關照,總之決不讓她吃半點兒苦頭,你盡可放心。”

蘇鳴玉默然半晌,抖著手從懷中掏出一顆紅繩穿著的雨花石,黯然遞到蘇敬軒面前:“求叔叔替侄兒將它還給舒姑娘,就說侄兒從此無顏再見她了。”蘇敬軒接過雨花石,沒有多問。凝望著蘇鳴玉那空空洞洞的眼眸,他發覺侄兒就像失去了所有精氣神,如行屍走肉般毫無知覺。他心中雖有不忍,但想到這次能避免與南宮世家正面衝突,又能讓侄兒放棄那個只會惹麻煩的江湖浪女,這結果也算是比較圓滿。

由於有舒亞男的認罪書,官司很快得以結案。在蘇敬軒的影響下,按察司判了舒亞男服勞役兩年,並免了刺字充邊,嫁與邊關將士的命運。判決下來,南宮放將自己關在房中,一天不吃不喝,讓南宮世家慌成了一團。

“放兒,快開門,你聽我說!”南宮瑞在門外急得連連跺腳。“我不聽!”門裡傳來南宮放的嘶聲尖叫,“就算不能讓那女人給孩兒做妾,也該將她賣入官窯,永世為娼!怎麽能讓她僅服兩年勞役?”

南宮瑞憤然道:“這事有蘇家插手,官司若長久打下去,對咱們家的聲譽、對馬場的生意都有極壞的影響,為父才不得已採用聞師爺的辦法盡快結案。不過你放心,那女人決不會就此輕易逃脫!”

門終於打開,南宮放不顧傷勢掙紮著下了床,立在門後問:“爹爹還有何打算?”南宮瑞一聲陰笑:“按察司即日就要將那女人押解去洛陽服勞役。爹爹已知會了黑道上的朋友,那女人從此將銷聲匿跡,最後會在西北某個邊陲小鎮最低等的妓院里,苦苦煎熬她的下半生!”

金陵城西門外,即將被押解去洛陽服役的舒亞男,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李鏢頭和張鏢頭。他們聽說了舒亞男的案子後,特意從揚州趕來為她送行。舒亞男對他們的安慰充耳不聞,她一直滿懷希翼地不住張望。既然認罪是鳴玉的決定,坐牢又算什麽?她堅信鳴玉不會丟下她不管。

一個依稀有些熟悉的人影縱馬疾馳而來,在即將上路的女犯面前翻身下馬。兩個差官忙迎了上去,惶恐地向來人請安。堂堂蘇家宗主蘇敬軒,竟孤身前來送一個女犯人,實在令人不敢相信。

默默來到舒亞男面前,蘇敬軒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舒姑娘,我不明白,你為何要主動認罪?”

“不是你讓聞師爺……”舒亞男說到這突然打住,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被人所騙。但這都不重要了,她望向蘇敬軒身後,“鳴玉呢?他為何沒來?”

“舒姑娘,鳴玉無顏再見你,所以托老夫將這個還給你。”蘇敬軒說著將雨花石遞到舒亞男面前。舒亞男接過雨花石,淚水漸漸模糊了雙眼,她強忍著沒有掉下來,含著眼淚微笑著對蘇敬軒點點頭,她若無其事地將雨花石重新戴在項上,揚起含淚的笑臉:“請替我轉告鳴玉,謝謝他讓我做了一個如此真實、如此美妙的夢。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說完舒亞男轉身就走,高高地昂著她的頭。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的淚水,她不住在心中告訴自己:舒亞男,雖然現在你沒了家,沒了爹爹,沒了鏢局,沒了愛人,沒了夢想,沒了自由,甚至沒了希望,沒有了幾乎所有一切,但你依然還有最後的尊嚴!

蘇敬軒目送著舒亞男昂然挺直的背影,第一次對這個堅強的女子欣賞起來。如果沒有這場變故,也許,她會是蘇家最好的媳婦吧?蘇敬軒惋惜地搖搖頭,將心中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趕走,轉身將兩張銀票塞入押解的差官手中,小聲叮囑道:“好好照顧舒姑娘,若有半點兒閃失,拿你們是問!”兩個差官連連點頭,他們很清楚蘇敬軒的警告意味著什麽。

不要再為他掉一滴眼淚!快停止!雖然她在心中不斷地命令著自己,但眼淚依然像決堤般嘩嘩地流淌。她大步流星往前行,全然沒聽到身後兩個差官的連聲呼喚。兩人氣喘籲籲追出好幾里地,再看不到送行的人,才見她終於停下腳步,靜靜地立在那里,雙肩不住顫動,最後“哇”的一聲號啕大哭,渾身一軟,撲倒在地。

兩個差官手足無措地守在她身旁,不知該如何勸解。足足哭了一個時辰,她終於抹去眼淚站起身來,對兩人平靜地道:“兩位大哥,小女子耽誤了今日的行程,還望恕罪。咱們現在就上路吧。”

三人沿著官道西行,在即將看不到金陵城樓的時候,舒亞男忍不住凝目回望,在心裡對自己說:舒亞男,這個世上沒有誰能靠得住。從今往後你只能、也必須靠你自己了!你一定要為你自己,也為你爹爹頑強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你才能為自己和爹爹討回公道!

最後望了一眼朝陽下那金碧輝煌的金陵城郭,舒亞男毅然回頭,大步走向未知的命運!

官道邊的酒肆,永遠是販夫走卒聚集之所,黃昏時分更是如此。不等她開口,兩個差官已搶著找了張空桌,拍著桌子高叫小二上酒上菜,然後將舒亞男讓到上座。

舒亞男無暇理會酒肆中眾多異樣的目光,只是低頭專心吃喝。她知道這樣的酒肆很少看到像自己這樣的年輕女子,當初隨父親走鏢時,對這樣的目光就已經習以為常。

一個身材肥大的酒鬼打著嗝兒坐到了舒亞男這一桌,舉著酒杯醉醺醺地問道:“這位姑娘犯了什麽事啊?給哥哥說說,說不定哥哥可以幫你。”舒亞男轉開頭沒有理他。江湖上這種人她見得多了。若在往日,她立馬就讓對方吃鞭子,但現在她卻覺得,這些從不掩飾自己好色的江湖男人,至少比那些貌似君子的世家子要坦誠得多。

兩個官差一拍桌子就要拔刀,誰知肩頭卻被人按住。回頭一看,卻是個面相兇惡的黑衣漢子,那人笑道:“兩位官差大哥,別動不動就拔刀嚇唬人。咱們兄弟若亮出傢夥,恐怕嚇都能嚇死你們。”話音剛落,就見酒肆中十幾個酒客紛紛亮出了貼身藏著的兵刃。兩個差官面色大變,酒鬼咧嘴笑道:“兩位大哥辛苦了,我過山虎請兩位官大哥喝酒。”

兩個官差頓時面如土色。“過山虎”巴猛的名號他們有所耳聞,那是江湖上有名的黑道人物。二人忙結結巴巴地道:“原、原來是巴爺,小人有眼無珠,請、請巴爺見諒。”“好說!”酒鬼不以為意地笑道,“將鎖鏈的鑰匙交出來,這事跟你們就再沒關系。到一旁喝酒去,巴爺請客。”

兩個官差看看圍在身旁那些漢子,無可奈何地交出鑰匙。酒鬼笑瞇瞇地掂著鑰匙打量著舒亞男,笑道:“舒姑娘,咱們是受人之托,要你跟咱們走一趟。你是自己跟咱們走呢,還是讓咱們將你裝麻袋里帶走?”

舒亞男聽對方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立刻就明白他們是專程在此等候自己。她猛然一腳從桌下悄然踢了過去。那酒鬼猝不及防,被踢個正著,連人帶椅跌了出去。過山虎翻身而起,哇哇大叫道:“快給我抓住這母狗!”

幾個匪徒立刻將舒亞男圍了起來,舒亞男以一敵眾,又戴著鐐銬,三兩個照面就被打倒在地,嘴中塞塊破布捆了起來,跟著就被人用麻袋從頭籠到腳,橫在馬鞍上如飛而去。

疾馳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奔馬總算停了下來。舒亞男被扔到地上,在麻袋中聽到眾匪徒生起篝火,開始喝酒吃肉。一個匪徒捏了捏麻袋中的舒亞男,與過山虎商量道:“老大,南宮老兒只是要我們將這女人給他送去,可沒說咱們一定要給他個完完整整的女人。”“沒錯沒錯!”另一個匪徒也曖昧地笑道:“兄弟們辛苦了大半日,大哥是不是讓大夥兒放鬆放鬆?”過山虎猶豫了一下:“兄弟們要玩可以,但一定不能出意外。若是這女人有什麽三長兩短,南宮老兒肯定不會饒了咱們。”

眾人連連點頭稱是,立刻有人迫不及待地打開麻袋,將神情委頓的舒亞男放了出來,又有人將她項上的鐐銬也取下。幾十隻色手向舒亞男伸了過來。舒亞男拼命掙紮,卻哪里掙得脫眾多窮兇極惡的餓狼,眼看不能幸免,就聽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冷喝:“放開她!”

這喝聲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傳到眾人耳中。眾人循聲望去,就見一個黑衣人立在數丈外的樹林中,正負手背對著眾人。方才眾人注意力全在舒亞男身上,竟沒發覺這黑衣人是何時出現。

一個匪徒罵罵咧咧走上前,一拳擊出,還沒碰到對方衣衫,偌大的身子已平平飛了起來,剛好落到篝火之上,將篝火幾乎砸滅。他痛得一跳而起,拼命在地上打滾,眾匪徒忙幫他撲滅背上的火焰,場中頓時一片混亂。

過山虎瞇起眼打量著那黑衣人,只見他依舊背對眾人,似乎方才從未動過。他心知今日遇到了硬茬兒,不由摸摸腰間成名的虎爪,緩緩問道:“這位朋友好身手,不知如何稱呼?可否轉過身子讓巴猛認識認識?”

那黑衣人沒有轉身,只冷冷道:“立刻在我身後消失。”

過山虎向幾個手下一使眼色,幾個匪徒立刻圍過去,幾把長短不一的兵刃,悄然向那黑衣人後心招呼。黑衣人後心像長有眼睛,側身讓過一柄鬼頭刀,跟著反手一探,奪過了一柄刺向自己後心的短匕。跟著刀光閃爍,幾個偷襲的匪徒捂著手腕失聲痛叫,幾把兵刃先後落地。

過山虎一聲輕喝,腰中虎爪脫手而出,趁著黑衣人應付偷襲的一瞬,虎爪悄然掠過數丈距離,抓向對方腳踝。他手中這對鐵鏈相連的精鋼短柄虎爪,每個指節俱伸縮自如,一旦抓住對手肢體或兵刃,就會自動扣緊,是江湖中人聞名喪膽的奇門兵刃。

黑衣人橫跨一步讓開虎爪,跟著身子飄然倒退,竟背著身子向過山虎撲來。過山虎想要後退,卻已遲了,就在他虎爪剛碰到對方衣衫時,黑衣人那冰涼刺骨的匕首已停在了他的咽喉上。

過山虎手持虎爪一動不敢動,心有不甘地盯著黑衣人後腦勺,嘶聲質問:“你是誰?為何不回頭?”

黑衣人手腕一翻,匕首貼著過山虎臉頰掠過,然後冷冷道:“你不配知道。”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耳根火辣辣地痛,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過山虎沒有理會失去的耳朵,只盯著黑衣人恨恨道:“你不殺我,巴某總有一天會報這割耳之仇!”說完轉身就走,一干匪徒走得幹幹凈凈。

黑衣人將匕首信手扔在地上,正要舉步離去,就聽身後一聲輕呼:“你等等!”黑衣人依言停步,卻依舊沒有轉頭。

“你為何不回頭?”黑衣人衣衫微微顫動,默然無語,舒亞男又道,“你以為不回頭,我就不知你是誰?你我已是路人,你為何又要救我?”

黑衣人默然半晌,最後澀聲道:“前路頗多艱險,我會一直送你到洛陽。”

“不稀罕!”舒亞男幾乎是在怒吼,“你現在無論做什麽,都無法減少我對你的仇恨!我不要再受你任何恩惠,我也決不再做夢!”

說完舒亞男轉身就跑,像逃一般沒入密林深處。黑衣人略一躊躇,回頭追了上去,卻見舒亞男出了密林,徑直奔向河邊,跟著就如魚一般跳入了河中。黑衣人追到河邊,不禁連連頓足。他曾跟舒亞男說過,因為小時候差點溺水而亡,所以一見水就害怕。沒想到自己這個弱點,現在卻被她利用來躲避自己。他只得一聲長嘆,順著河邊往下遊追去。

舒亞男從小就和男孩子混在一起,入水後堪比遊魚,不過她並沒有遊遠,而是隱在河邊的礁石後。聽著黑衣人一路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沿河追了下去,她的淚水再次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但她拼命在心中告誡自己:舒亞男!你一定要堅強起來,你不能再將命運交付他人,你一定要靠你自己!

直到再聽不到他的聲音,舒亞男才從水中翻身上岸。略一猶豫,她毅然向著與他相反的方向,發足狂奔而去。

天剛蒙蒙亮時,舒亞男來到一處不知名的小鎮。經過一夜急行,她又困又餓。此時街邊的早點鋪生意正隆,米粉、麵條、糯米粥……各種香味不住灌入鼻中,這讓她更感到饑腸轆轆。摸摸腰間,才發現幾個鏢頭所贈的銀兩不知何時已丟失,她只得望著那些誘人的早點咽口水。

“姑娘,你這是怎麽了?”身後傳來一聲關切的問候。舒亞男回頭一看,就見一位年過五旬的婦人正打量著自己。那婦人身披長袍,雖然眉亂唇薄,但眼中卻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慈祥。舒亞男這才意識到自己渾身衣衫破爛,她不敢暴露自己女犯的身份,略一遲疑,撒謊道:“我原本是隨爹爹去杭州探親,誰知路上卻遇到了劫匪,只得跳入河中逃生,糊裡糊塗來到這里,不僅與爹爹走散,還丟失了所有盤纏。”

“可憐的孩子!”那婦人一聲嘆息,取下自己的袍子為舒亞男披上,“這天氣還穿著濕衣,小心凍出病來。餓了吧?”

舒亞男本想拒絕,但肚子卻咕嚕直叫起來,只得紅著臉點了點頭。那婦人忙拉著她來到一間早點鋪,邊讓小二上早點,邊對舒亞男道:“老身夫家姓馬,排行第三,別人都叫我馬三娘。聽口音就知道姑娘是揚州人,老身夫家也是揚州,聽到姑娘的口音就覺得親切。對了,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舒亞男不敢以真實姓名相告,只得信口道:“小女子名叫舒蘭,三娘叫我阿蘭就可以了。”“阿蘭?這麽巧,剛好與我閨女同名!”馬三娘欣喜地拍手叫道,打量舒亞男的眼神又親近了幾分,“深秋天氣,你一身濕衣怎麽成?待用完早點,三娘帶你去綢緞莊買些新衣換上,要是受了風寒可就麻煩了。”舒亞男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多謝三娘,可惜我現在是腰無分文。”馬三娘忙道:“三娘有啊!老身看姑娘也是大戶人家的閨女,不是缺錢的主兒。老身先給你墊著,等你有錢了再還我也不遲。”舒亞男暗自慶幸遇到馬三娘這樣的熱心人,她感激地道:“那就多謝三娘了!”

待用完早點,腹中充實,人也就精神起來。馬三娘親切地挽起舒亞男的手:“閨女,遇到三娘是咱們的緣分,你若不嫌棄,就當我是你乾娘吧。”舒亞男紅著臉道:“那阿蘭可就高攀了。”

“什麽高攀低攀,閨女再說這話,三娘可要生氣了!”馬三娘喜上眉梢,拉起舒亞男興沖沖往前而行。此時天色已大亮,街邊各種店鋪正陸續開張。馬三娘將舒亞男領到一間名叫“錦繡源”的綢緞莊,進門後就對掌櫃高聲道:“快將你們最好的綢緞拿出來,老身要給我閨女買幾匹好料子做衣裳!”

掌櫃連忙親自過來招呼,帶著馬三娘一匹匹看過去,馬三娘卻只是搖頭:“你們這麽大的綢緞莊,怎麽盡是些大路貨?想買匹好點的綢緞都沒有。”那掌櫃忙道:“咱們裡間還有一匹七彩錦,那可是進貢給皇家的東西。夫人肯定會喜歡,不過就是價錢有些貴。”

“價錢不是問題,只要我閨女喜歡。”馬三娘正要隨掌櫃進去,卻突然發現舒亞男還渾身濕漉漉站在那裡,忙對她道,“閨女,你先挑兩件成衣換上,呆會兒一塊兒算。”

綢緞莊也有不少成衣,在店小二的殷勤招呼下,舒亞男挑了兩件素凈的衣袍,進試衣間將濕衣換下,對著銅鏡照照,還比較合身。她仔細收拾妥當後開門出來,就見掌櫃和小二在門外恭候,二人不住聲地交口稱讚,大肆恭維。舒亞男心情愉快,隨口問:“多少錢?”

掌櫃立刻拿起算盤劈里啪啦一打,然後將算盤遞到舒亞男面前:“一共是三十五兩七錢。”

“三、三十五兩七?”舒亞男目瞪口呆,身上這兩套衣衫,怎麽看也值不了一兩銀子,她不禁訥訥問,“怎麽這麽貴?”

“姑娘,咱們是老字號,可不敢賣你高價。”那掌櫃一臉委屈,重新將算盤打得劈啪作響,“一匹七彩錦是三十兩,一條狐皮圍脖是五兩,姑娘這兩套衣衫賣價七錢。難得今日一開張就遇到姑娘這麽大的買主,這兩套衣衫算我送你。就七彩錦和狐皮圍脖也要三十五兩,不能再少了。”

舒亞男突然覺得不安,不由四下張望:“馬三娘呢?”“你娘已經拿著七彩錦和狐皮圍脖先走了。”掌櫃忙道,“她要你買了衣服就去肖裁縫那兒,她還等著你量體裁衣呢。”

“我娘?她不是我娘!”舒亞男連忙分辯。“她一口一個閨女,你也一直在答應,怎會不是你娘?”掌櫃的臉色沈了下來。

舒亞男突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圈套,她想分辯,卻發覺怎麽也說不明白,她想脫下衣衫還給掌櫃,可方才換下來的濕衣已被小二當成垃圾不知扔到哪里去了,這衣衫還怎麽脫下來?

掌櫃察言觀色,看出舒亞男有些不妥,忙對小二使了個眼色。小二心領神會堵在門口,像盯賊一樣虎視眈眈盯牢了舒亞男。

舒亞男茫然四顧,最後只得低頭道:“掌櫃的,實不相瞞,我與那馬三娘剛認識不到一個時辰。她拿走了什麽東西我一無所知,是她稱要給我買兩套衣衫,我這才隨她前來。我現在身無分文,這衣衫我也無法脫下來還你。但求掌櫃暫記在賬上,我會盡快將這兩套衣衫的錢還你。”

掌櫃大急,一把抓住舒亞男:“剛認識不到一個時辰,說給你買衣衫你就相信?你騙誰啊!這兩套衣衫我白送你都成,但你必須還我那匹七彩錦和狐皮圍脖,不然我就抓你去見官!”

舒亞男心知已陷入別人騙局,見官也是有口難辯,還會暴露自己逃犯的身份。她心中一急,一把推開掌櫃,轉身讓過小二,擡腳就往外跑。

掌櫃跌坐在地,放聲大哭:“完了完了!可憐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這下血本無歸,可叫我還怎麽活啊?”

舒亞男本已跑遠,可那掌櫃的呼號像針一樣鑽入她的耳朵,不斷紮在她心上。她不禁慢慢停了下來,低頭猶豫片刻,最後一跺腳,反身折回綢緞莊,對掌櫃毅然道:“掌櫃的,我方才所說句句是實。雖然你的損失非我所為,但我也脫不了干系,我願為自己的過失負責。如今我身無分文,唯有在你店里做工抵債。”

那掌櫃頓足捶胸地哭號道:“你就算做上一百年,也抵不了三十五兩銀子啊!”“那你說怎辦?”舒亞男無奈道。掌櫃越發悲傷,只是哭號。

一旁的小二見勸不住掌櫃,不由道:“前日不是有福王府到咱們這兒來買丫環麽?何不讓這位姑娘去試試?”“那哪成!”掌櫃勃然大怒,“你別盡出餿主意!”舒亞男忙問道:“什麽主意?小二哥不妨說說看。”

小二見掌櫃沒有阻止,這才道:“前日有福王府總管,到咱們江浙一帶來買丫環,出價三十兩,簽五年的賣身契。咱們這兒好些人家都將女兒送去,想為女兒謀個前程。不過王府的條件十分苛刻。姑娘要是去試試,若僥幸讓別人看上,立刻就能拿到三十兩銀子的賣身錢。”

舒亞男一聽正要發火,那掌櫃已一巴掌搧在小二的臉上:“你這呆貨!竟然要這位姑娘賣身為奴!雖然她害咱們丟了匹七彩錦,可也不能這麽害人家啊!”小二捂著臉頰委屈地道:“這不也是沒辦法嗎?再說,好些人家送錢送禮都想將女兒送去做王府的丫環呢。”

“你別說了!”掌櫃一聲呵斥,跟著捶胸繼續哭道,“都怪我有眼無珠,上當受騙。就讓我一家老小上街乞討吧,別害了這位姑娘。可憐我那剛出生的女兒啊!”“好!我去!”舒亞男突然跺腳道,“我願賣身為奴,以抵你們被騙的三十兩銀子。”

舒亞男在心中打定主意,只要拿到那三十兩銀子的賣身錢,自己隨時可以脫身離開。王府丟個三十兩銀子買來的丫環,總好過這綢緞莊因丟三十兩銀子的貨就虧本倒閉。

掌櫃大喜過望:“姑娘若有此心,就請隨我立刻去杭州!”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19:46
千門之花(四)、自殘

    無論瘦西湖還是三潭映月,俱是天下聞名的美景勝地,當舒亞男隨著錢掌櫃來到杭州時,並不覺得陌生。以前曾隨爹爹走鏢來過多次,對杭州她也算半個熟客。

不過這次卻不是來遊玩,一到杭州就被錢掌櫃帶到西湖邊一座大宅院。進門前錢掌櫃千叮嚀萬囑咐,要舒亞男不要開口說話,以免暴露她揚州的口音,與假扮她父親的錢掌櫃口音不符。

隨著錢掌櫃進了大門,舒亞男仔細觀察宅院那圍墻的高矮,暗忖憑自己的身手,夜裡翻過圍墻脫身應該不難。這才放心地隨著錢掌櫃進了二門,兩人來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客廳,一個脂粉滿面的胖女人接待了他們。錢掌櫃與那女人寒暄後,二人便以杭州話小聲交談起來,那女人不住地打量著舒亞男,眼裡滿是挑剔和懷疑。

終於,那女人拍手叫來賬房,賬房立刻送來三十兩銀子和一紙賣身契。在錢掌櫃指點下,舒亞男稀裡糊塗地按下了手印。那女人仔細收起賣身契,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將三十兩銀子付給了錢掌櫃。

錢掌櫃滿心歡喜地離去後,那女人像驗看牲口一般,在舒亞男身上又摸又捏,弄得她十分不自在。為了假扮錢掌櫃女兒騙錢的把戲不過早穿幫,舒亞男還是忍了下來,只等著天黑就逃離這裡。

“唔,模樣身材都還不錯,就是年紀大了點,皮膚也不夠白,如果好好打扮打扮,倒是個十足的大美人。你叫舒蘭?那以後就叫阿蘭吧,又好聽又好記。”那女人操著拗口難懂的杭州官話,拍手叫來丫環,“帶阿蘭姑娘去沐浴更衣,今晚就有重要的客人登門呢!”

舒亞男自惹上官司以來,就沒有好好洗過一回澡,尤其在牢中呆了十多天後,渾身早已癢得難以忍受。聽說要去洗澡,不由滿心歡喜。隨著丫環來到一間熏香的浴室,足足洗了一個時辰,總算洗去了連日來的塵垢和疲憊。換上丫環為她準備的衣裙,舒亞男幾乎認不出鏡子中的自己,剛洗過熱水澡,臉上紅撲撲的像塗了胭脂,艷比雨後桃花,薄薄的輕衫透出身體的曲線,讓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是那樣迷人。雖然穿這樣的衣衫讓她耳根發燒,可方才換下的衣衫已被丫環當成垃圾不知扔到哪里去,她只得在心中說服自己:就穿這一次吧,天黑後我就走,總不能讓主人以為我是個不聽話的丫環。

洗完澡吃完飯已是掌燈時分,舒亞男被丫環帶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先前那個胖女人芳姨早已等在那裡,除她之外,廳中尚有十幾個妙齡女子也在那裡閒談著,個個花容月貌,言談舉止優雅從容。芳姨見舒亞男到來後,拍手示意大家安靜:“今晚有重要客人上門,大家打起精神來,可別砸了我‘西湖瑤池’的招牌!”

舒亞男沒想到第一天做丫環就要接待重要客人,忙悄聲問身旁一個紅衣少女:“我要做些什麽?我可什麽都還不會!”紅衣少女掃了她一眼,曖昧地笑道:“你新來的吧?什麽也不用做,就等著客人挑選。如果被挑中,就陪客人喝喝酒吃吃飯,如果客人高興留下來過夜,後面的事自然會一樣樣親自教你做。”

舒亞男暗自奇怪,以前只知道丫環要負責為客人斟酒上菜,還沒聽說過要陪客人喝酒吃飯。看來王府就是王府,連待客的規矩都與眾不同。

少時外間傳來芳姨的呼喚,舒亞男忙隨眾女來到廳中。就聽芳姨對眾女訓斥道:“別七嘴八舌沒點兒教養,大家打起精神,拿出你們最優雅最淑女的一面,今晚的客人可是叢爺!”

聽到“叢爺”這字號,眾女眼裡俱閃出異樣的神采,規規矩矩地跟在芳姨身後,沿著長廊向後院而行。舒亞男心中滿是疑惑,不過她也不敢多問,隨著眾女來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

廳中正在舉行酒宴,席間只有五人,卻每個人各占一桌,正中那張桌前,一個年逾四旬的彪悍男子正虎踞而坐,兩旁四張桌前還有四個醜俊不一的中年男子,五人正邊喝邊聊著。舒亞男剛進入廳中,就聽到一個面目粗豪的漢子正向居中那彪悍男子道:“叢爺,你可聽說過近來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的公子襄?”

彪悍男子濃眉一挑:“你是說在唐門眼皮底下,將巴蜀葉家弄得傾家蕩產、家毀人亡的千門公子襄?”

“正是!”那漢子點頭道,“聽說公子襄能平安離開巴蜀,就是得到了漕幫船旗的庇護。”

彪悍男子一聲冷哼:“沈兄該不是懷疑我漕幫跟公子襄有勾結吧?”

“沈某不敢!”那面目粗豪的漢子忙道,“想漕幫船旗遠達三江,叢爺只怕也未必清楚船旗的去向。在下這次奉柳爺之令前來杭州,只是向叢爺知會一聲,那公子襄已秘密來到蘇杭地界,叢爺在江南耳目甚眾,還請幫忙留意一二。”

彪悍男子淡然一笑:“公子襄不過是個江湖騙子,值得柳爺花這麽大的工夫追查?”“公子襄可不是一般的江湖騙子。”面目粗豪的漢子肅然道,“有江湖傳言,他就是身懷《千門秘典》的千門門主傳人。《千門秘典》,得之可謀天下,叢爺對這傳言想必也有所耳聞吧?”

彪悍男子哈哈一笑:“這等荒誕不經的傳言,在下從不會放在心上。”見到蘇姨領著眾女進來,他連忙擺手岔開話題,“今日咱們只談風月,莫談江湖,看看芳姨今日帶來了什麽新貨。”

芳姨聞言忙搶上兩步,對那男子媚笑道:“妾身給叢爺請安了,姑娘們一聽說叢爺要來,一大早就在苦盼呢!”說完轉身對眾女拍拍手,“大家按順序排好隊,過來讓叢爺過目。”

眾女自動列成一排,儀態萬端地走到席前。直到此時,舒亞男才終於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前她受幾個狐朋狗黨攛掇,曾女扮男裝去揚州的青樓開過眼界,雖然排場檔次沒法和現在相比,但過程都是一樣。唯一不同是當時自己是挑人的顧客,現在卻是被人挑選的貨物。

想起錢掌櫃的“可憐樣”,舒亞男恨得牙癢癢:見他媽的鬼!他根本就跟那馬三娘是一夥,利用自己的天真善良,將自己騙賣到妓院。一個整天與人打交道的掌櫃,怎麽會沒收到錢就讓人將貨物拿走?舒亞男,你是天底下最大的笨蛋!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就這一分神,她沒有看到芳姨的示意,忘了跟上眾女的步伐,被芳姨一聲呵斥才恍然驚覺。暗忖現在不是翻臉的時候,只得硬著頭皮追上兩步,隨著那些女人來到幾個客人面前。

舒亞男手足無措的羞澀和不施脂粉的清純,立刻就吸引了幾個客人的目光。正中的叢爺擡手向她一指:“這是新來的吧?”

“叢爺好眼光!”芳姨忙賠笑道,“今天剛送來,還沒來得及教會禮儀,讓叢爺見笑了。”“就她了!”叢爺一招手,“過來陪我喝酒。”

舒亞男手足無措地楞在當場,就聽芳姨一聲呵斥:“快去給叢爺敬酒啊,還楞著幹什麽?”舒亞男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捧起酒壺為叢爺斟滿酒杯。就在那漢子伸手來端酒杯時,舒亞男無意間看到了他手臂上那隻帶翅膀的猛虎紋身,她立刻就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叢飛虎!漕幫大當家!漕幫是整個江南首屈一指的黑道幫會,論勢力不在金陵蘇家和南宮世家之下。如果說金陵蘇家和南宮世家是江南白道中的翹楚,那麽,漕幫無疑就是江南黑道的無冕之王!

現在,這個江南黑道第一人正端著酒杯打量著自己。舒亞男突然感覺自己就像正被猛虎打量著的綿羊。她心中有些慌亂,手一軟竟將酒壺失手落地,“啪”的一聲摔得粉碎,將廳中眾人都嚇了一跳。

“你這沒見過世面的蠢貨,怎麽能在叢爺面前失態?”芳姨嚇得面色煞白,邊罵著舒亞男,邊揮手讓兩個姑娘去替下她。兩個女子忙妖妖嬈嬈地走上前,正要開口,卻見叢飛虎揮手笑道:“無妨,我喜歡她這生澀的模樣。坐到這兒來。”

舒亞男見叢飛虎在向自己招手,只得硬著頭皮坐到他的身旁。叢飛虎側頭打量著她:“姑娘怎麽稱呼?”

“我叫阿蘭。”舒亞男大膽迎上對方的目光,細細打量起這江南黑道第一人。只見他生得濃眉大眼,鼻挺口闊,雖然已年過四旬,但眼光依舊清亮銳利,尤其額頭上三條淺淺的擡頭紋和眉心那道深深的立紋,看起來宛如一個“王”字,讓他的模樣平添了幾分威嚴。舒亞男見他並不如想象中的兇惡,心中稍安,忙對他舉起酒杯:“在下對叢爺的威名早有耳聞,請容阿蘭敬你一杯,我先乾為敬。”

見舒亞男將滿滿一杯酒一口而幹,叢飛虎有幾分驚訝。他舉起酒杯呵呵一笑:“叢某豈能落後?”說著他也將酒一飲而盡。

舒亞男不等芳姨吩咐,立刻為叢飛虎斟滿酒杯。她想到叢飛虎和漕幫的勢力,如果能借助他的力量,也許向南宮世家討回公道就不再毫無希望。

在芳姨的招呼下,另外四人也選了幾個女子,席間一時鶯聲燕語,絲竹管弦長久相伴。舒亞男已不知喝了多少杯,叢飛虎也喝得十分盡興,不禁借著酒意摟過舒亞男笑道:“難得如此投緣,今夜我就留宿你的香閨吧。”

一旁伺候的芳姨聞言大喜過望,眾陪酒女也都露出羨慕的表情,幾個客人更是連聲道賀。舒亞男楞了片刻,猛然推開叢飛虎站了起來,她的舉動太過突兀,竟讓場中眾人全都訝然停聲。

像這樣與男人同桌痛飲,對舒亞男來說並不算稀奇,喝到面紅耳熱,與相熟的朋友勾肩搭背偶也有之,這個時候她總是忘了自己女孩子的身份,將同桌共飲的朋友都當成好兄弟。但現在突然聽到叢飛虎的話,她才猛然醒悟起自己在叢飛虎眼中,始終是個賣笑的女子。她不由急道:“叢爺住口!我、我不是那種女人!”

叢飛虎眼中有些意外,不由望向一旁的芳姨,她立刻對舒亞男高叫道:“今日你親自簽下賣身契,你爹從我這里剛拿走整整三十兩銀子,轉眼你就不認賬了不成?”

“我、我是被人所騙!”舒亞男急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在心中不斷詛咒著錢掌櫃。“你這麽大個人也會被騙?那你更該為自己的輕信和愚蠢付出代價。”芳姨一聲冷笑,“這個世界沒人同情愚蠢者。還不快快向叢爺賠罪,別掃了他老人家的興!”

舒亞男咬著牙默然半晌,對叢飛虎抱拳道:“叢爺,我不賣身,望叢爺見諒。”說完起身就走。既然被逼到這個份兒上,她沒法再等到深夜,只想盡快離開這裡。

“你拿了我的銀子,想就這麽走?可沒那麽容易!”芳姨迎了上來,對舒亞男一抖手中的粉帕。一股奇異的香味立刻鑽入舒亞男鼻端,她一陣暈眩,渾身不由一軟,頓時癱倒在地。雖然倒地,她的意識卻還十分清楚。感覺芳姨指揮丫環將自己擡了起來,送入一間香氣撲鼻的粉紅色房間,塞在床上蓋好,然後丫環們鎖上房門悄然離去。

躺在溫暖的被窩中,舒亞男只感到渾身乏力,眼皮沈重。她拼命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能睡!一定不能睡!

不知過了多久,門“咿呀”一聲開了,滿身酒氣的叢飛虎被芳姨送了進來。他一看舒亞男的模樣,立刻對芳姨道:“解開她的迷藥。”芳姨面有難色,小聲提醒:“叢爺,這丫頭野得很。”

“野?我還就怕她不野呢!”叢飛虎呵呵大笑,“快給她解開,少廢話!”芳姨無奈,從桌上倒了杯涼茶,噴在舒亞男臉上。被那冷水一激,舒亞男立時清醒,不由翻身而起。迷藥方解,她的手腳依舊有些發軟,心知要在叢飛虎面前逃脫,恐怕力有不逮。她只得警惕地盯著叢飛虎。

叢飛虎揮手令芳姨退下,然後仔細關上房門,轉身對舒亞男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不錯!果然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我喜歡!難怪能將南宮世家鬧得天翻地覆,蘇家和南宮家更是差點兒為你開戰。沒見過你時我還不信,現在我完全信了。”

“你、你怎麽知道?”舒亞男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叢飛虎竟然認出了自己。她記得以前從未見過對方,叢飛虎怎麽會認得自己?

“我收到了南宮世家發來的江湖追緝令,上面有你的畫像。”叢飛虎說著大馬金刀地在床上坐了下來,“我第一眼看到你時,還想將你送給南宮世家,不過與你痛飲一場後,我改變了主意。雖然我身邊有過不少女人,但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你這樣特別。

”叢飛虎一聲長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喝得痛快,也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般豪爽直率的女子。”說到這他兩眼直視舒亞男,“做我的女人吧!不是隨便玩玩,我要你跟我一輩子。”

舒亞男十分驚訝,沒想到這名震江南的黑道第一人,竟然要自己做他的女人。雖然他模樣不算討厭,那天生的霸氣令自己也有些欣賞,但……舒亞男訥訥地不知如何回答。就聽叢飛虎又道:“做我的女人,你要名份我給你名份,要錢財我給你錢財,就算你要找南宮家的晦氣,我也會全力幫你。只要我能給你的東西,就決不會有半點吝嗇!”

舒亞男聞言心中一動,如果能得叢飛虎之助,為父親討回公道就不再是不切實際的夢想。她不禁猶豫起來,小聲道:“你……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有什麽好考慮?”叢飛虎一把將舒亞男攬入懷中,“我看女人只需一眼,喜不喜歡就在片刻間確定,女人想必也是如此。你既然沒有拒絕做我的女人,心裡一定已經喜歡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扭扭捏捏?”

叢飛虎的胳膊如雄獅般有力,舒亞男拼命掙紮也無法掙脫。他那強橫的氣息令舒亞男有種無能為力的軟弱感,她不禁在心中對自己說:舒亞男,鳴玉已經不要你了,你拼命保守的東西還有何意義?如果你的身體能成為向南宮世家複仇的利器,又有什麽不能付出呢?

她幾乎就要說服自己,但在叢飛虎的手探入衣裙,摸到她的肌膚時,她卻突然渾身戰栗,惡心得要吐。她不是惡心叢飛虎的侵犯,而是惡心自己此刻就像那些排著隊任人挑選的女人一樣,為了金錢、權勢等等與感情無關的東西,竟要將父母賜予的尊貴身體,交給男人肆意褻玩。她不禁在心中驚呼:難道我竟心甘情願做一個這樣的女人?

一股力量從心底油然而生,她猛然將叢飛虎推開,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對叢飛虎吼道:“我考慮好了!我決不做你的女人!”

“為什麽?”叢飛虎有些意外。舒亞男說不出為什麽,她只感到自己在叢飛虎面前,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尊嚴。女人在他眼里就像是物品,做他的女人就是成為他的私人物品。舒亞男一想到這點就感到恐懼,她想起父親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可以失去生命,但決不能失去尊嚴!

見舒亞男一臉堅決地搖頭躲避著自己,叢飛虎沈下臉來,雙眼閃爍著令人恐懼的火焰,向舒亞男一步步逼近:“我叢飛虎想要的女人,還沒有人能拒絕,我也不習慣被人拒絕!”

舒亞男忙向門口逃去,剛要打開房門,卻被叢飛虎攔腰抱起扔到床上。他盯著面前這個膽敢拒絕他的女人,恨恨道:“逃啊,只要你能逃出這個房門,我就放過你!我喜歡野性的女人!”

舒亞男再次撲向大門,這次連門都沒摸到就飛回到床上,她知道自己武功與叢飛虎相差太遠。護身的匕首因坐牢早被搜去,況且叢飛虎也不是南宮放,不可能靠僥幸傷到他。

見桌上有一個陶瓷花瓶,舒亞男抓起來在墻上使勁一磕,花瓶應聲而碎,她揮舞著鋒利的碎花瓶再次撲向大門,卻依然被叢飛虎扔了回來。她絕望地退到墻角,感到自己就像落入虎口的羔羊。

“不要過來!”舒亞男絕望之下,突然將碎花瓶鋒利的銳尖對準了自己的咽喉,“你再逼我,我立刻就死!”

“動手啊!”叢飛虎不為所動,依舊步步逼近,“我見慣了太多尋死覓活的女人,她們最後還不都屈服在我面前。只要你有勇氣自殺,我叢飛虎就將你當成我妻子,葬入我叢家祖墳!”

你不能死!爹爹的公道尚未討回,你千萬不能死!舒亞男不斷在心中提醒著自己。慢慢將碎瓷瓶鋒利的銳尖移到自己臉頰上,冰冷的銳鋒令舒亞男忍不住渾身戰栗,在叢飛虎驚訝的目光註視下,她驕傲而愴然地一笑:“你可以奪去我的一切,但你奪不去我的尊嚴!”

話音剛落,她的手猛地往下一劃,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立刻貫穿了她整個臉頰,幾乎從太陽穴直到下頜,曾經是那樣英武俊美的臉龐,一下子變得猙獰恐怖。她舉起碎瓷瓶還要再劃,突聽叢飛虎一聲驚呼:“住手!”望著面前這從未見過的剛烈女子,叢飛虎心裡異常震撼,他楞了足足有盞茶工夫,才緩緩舉起右手,啞著嗓子澀聲道:“我叢飛虎對天發誓,決不再碰你一個指頭!若違此誓,叫我墮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聽到叢飛虎的保證,舒亞男精神稍懈,頓感臉上火辣辣地痛入心脾,滾燙的鮮血正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她忽然渾身一軟,跌倒在地,跟著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

“來人!快來人!”聽到叢飛虎惶急的呼叫,芳姨連忙進來,突見舒亞男的模樣,頓時嚇得失聲驚呼。只聽叢飛虎氣急敗壞地吼道:“去找最好的大夫!快!”

不知過了有多久,舒亞男從惡夢中突然驚醒。望著頭頂那陌生的鸞帳,她澀聲問:“我在哪裡?”

“蘭兒醒了?”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芳姨。舒亞男轉頭望去,就見芳姨眼里滿是憐憫:“想吃點什麽?芳姨立刻讓廚下去做!”

舒亞男閉上眼靜了半晌,昏迷前的情形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陪酒、迷香、搏鬥、自殘……夢!一定是夢!她在心中安慰自己。但右臉頰那隱隱的疼痛,讓她恐懼得渾身發抖。顫著手摸到自己臉上,那厚厚的膏藥和繃帶擊碎了她最後的幻想。她猛然翻身下床,四下尋找鏡子。不過房中的鏡子都被人收了起來,她在一個面盆前停了下來,盆里有大半盆清水,她的面容清晰地出現在水裡。望著水中那個半邊臉包著繃帶的少女楞了片刻,她突然發瘋一般扯下包紮的繃帶、膏藥,終於,她的面容完全暴露出來。

水中是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她抖著手撩開鬢發,就見一道恐怖醜陋的傷痕像蚯蚓一般爬在自己的臉上,讓人不敢直視。望著水中那張陌生、破碎的臉,她突然發出一聲尖叫,一把將面盆推翻,然後失魂落魄地捧著自己的臉,慢慢坐倒在地。

芳姨在兩個丫環的幫助下,總算將她又扶回床上睡下。關上房門離開後,她不禁暗自搖頭。她幹這行有二十多年了,見過上吊的、吞金的、跳樓的、跳井的,卻從來沒有見過親手毀了自己容貌的傻女孩,這傻瓜不僅毀了自己,也讓她花的三十兩銀子全打了水飄。若非有叢爺的特別關照,她才懶得管這傻瓜的死活。

突聽遠處有丫環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道:“芳姨,不、不好了!阿蘭姐、阿蘭姐不見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揚州街頭多了一個渾身骯髒、披頭散發的女乞丐。那女乞丐滿臉汙穢、目光呆滯,看不出多大年紀。她的臉上有一道醜陋的傷疤,如蚯蚓般從太陽穴一直爬到下頜,令人不敢直視。除此之外,她的傻也讓人深刻印象。有好心人扔給她一些銅板,多為一文的小錢,偶爾也有五文的大錢,但她每次只撿一文的小錢,對大錢視而不見。這異常的舉動成了閒漢們茶余飯後的一大消遣。他們喜歡扔給她幾枚銅板,以戲弄這只撿小錢不撿大錢的傻乞丐。

這日正午,一個眉心有道刀疤的外鄉漢子,拉著一個身材瘦弱的書生來到那乞丐面前,興沖沖地對那書生道:“公子,我要跟你打個賭!”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把銅錢,拈起一枚對那書生笑道,“你猜我扔給這乞丐銅錢,她會不會撿?”

書生遲疑了一下,猶豫道:“也許……不會吧?”

“會還是不會?就兩種選擇,買大買小?買定離手,乾脆點!”那漢子一臉詭笑。“不會!”書生終於下了決心。

那漢子將一枚一文的銅板扔給乞丐,立刻被她收入懷中。那漢子對書生得意地笑道:“你輸了!我再給你一個翻本的機會,會還是不會?再猜!”那書生雖然知道其中必有圈套,但卻怎麽也看不出來,只得胡亂猜道:“會!”那漢子立刻將一枚五文的銅板扔到乞丐面前,她卻連看也不看一眼。那漢子得意地呵呵大笑:“你又輸了!我終於也連贏了你兩把!你還別不服氣,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咱們換換,你來扔,我來猜!”說著那漢子將一枚一文的銅板遞給那書生,“我猜她會撿!”

書生將信將疑地將銅板扔給乞丐,她果然撿了起來。那漢子越發得意,又將一枚五文的銅板遞給書生:“這次我猜她不會撿!”

那書生仔細觀察那乞丐,發現她從不擡頭看人,只傻傻地低頭盯著地面,實在不像幫同伴做假騙自己的托兒。他看看乞丐面前那枚五文的銅板,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銅板,恍然大悟,不禁笑罵道:“好小子,居然會活學活用‘借刀殺人’這招,看來你已登堂入室了。”

那漢子一聲歡呼,興奮地一連翻了兩個跟頭,呵呵大笑:“我竟然連贏了公子三把!哈哈,以後你再不敢小瞧我金彪了吧?”說著他又湊到書生耳邊,滿是遺憾地小聲道,“可惜我連贏堂堂千門公子襄三把的壯舉,卻只有你、我和這傻乞丐知道,真是遺憾。”

說完他將手中的銅板全扔給那乞丐:“全賞你了,要不是有你這傻乞丐,我還真贏不了呢!”乞丐趴在地上,將一文的銅板一枚枚全撿起來收入懷中,對那些五文的銅板卻視而不見。那書生若有所思地自語道:“我看她一點不傻,她比咱們所有人都要聰明!”

拐子巷深處的瀟湘別院是南宮放的私宅,也是他的靜修之所。不過自從他在這裡意外受傷後,就再沒來過這裡。於是瀟湘別院就空了起來,偌大的宅院只有老門房福伯一個人看守打理。只是宅院太大,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看著漸漸被荒草埋沒的庭院,福伯不得不另想辦法。

經常出現在門外的一個傻乞丐,讓福伯有了主意。他發現這乞丐只認得一文的小錢,不認識大錢,更不認識銀子,如果讓她來幫忙打掃庭院,倒也不怕她偷東西。每天只需打發她一兩頓剩飯,何樂而不為呢?

福伯試著讓她上門打掃了幾次,見她手腳也還麻利,也不隨便動主人的東西,漸漸放下心來,後來幹脆將整個宅子都交給她打理,自己躲到一旁曬太陽睡大覺。直到一次福伯從美夢中醒來,發現本該在打掃庭院的乞丐已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他生怕那乞丐偷了主人東西,細細查了半天。東西沒丟,只是庭院中一塊鋪地的青石板被撬開,石板下現出一個大坑。福伯面對著空空的大坑,怎麽也猜不出那傻乞丐的舉動。從那之後傻子再沒出現,福伯很快也就將這事忘得乾乾凈凈,只有在獨自打掃庭院時,才偶爾懷念起那個不要工錢,卻十分能幹的傻乞丐……

揚州郊外的土地廟早已荒廢許久,尤其自平安鏢局總鏢頭舒振綱在此停靈七日後,更是少有人來。傳說自從舒振綱被埋到廟後的荒嶺後,附近就常常鬧鬼,荒廟中常有鬼火透出,甚至有流浪漢在那裡遇到過披頭散髮,面目猙獰的惡鬼。從那以後,只要天一黑,就算最大膽的乞丐,也不敢再去那座荒廟借宿。

深夜,荒草萋萋的舒振綱墓前,渾身汙穢、披頭散髮的舒亞男跪倒在地,望著父親的墓碑,她在心中對他說:爹,你一定想不到女兒會變成這副模樣吧?為了避過南宮世家的追殺和官府的通緝,女兒不得不像野狗一樣生存。你一定對女兒非常失望吧?你放心,女兒決不讓你含恨九泉。女兒名雖叫“亞男”,但決不做亞男!

默默回到廟中,舒亞男從神龕後的暗洞裡掏出一本破舊的冊子,她將冊子捧在胸前,對著廟中那尊破爛不堪的泥像跪了下去,在心中默默祈禱:請原諒我吧!為了在這個邪惡的世界生存,我不得不以邪惡為師。我要用邪惡來武裝自己,我要以十倍的邪惡來對付邪惡,我要以十倍的奸詐來對付奸詐!我要做把握自己命運的強者!

祈禱完畢,舒亞男點亮罩著破衣衫的油燈,借著那昏黃搖曳的微弱燈光,她神情莊嚴、眼神剛毅地翻開了手中那本《千術入門》……...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20:00
千門之花(五)、複仇

    黃昏時分,“錦繡源”綢緞莊的錢掌櫃,像往常一樣百無聊賴地守著他那冷清的生意。這個小鎮穿得起綢緞的人本就不多,所以生意一直都很冷清。不過錢掌櫃並不為此著急,因為“錦繡源”真正的生意不是綢緞,錢老板也不是真正的生意人,他與老婆馬三娘——其實是錢三娘——是一對專門拐賣女人和小孩的人販子。不久前他們花了點兒小錢頂下了這間快倒閉的綢緞莊,打算撈兩票就走人,誰知開張一個多月,除了不久前那個傻乎乎的揚州女人,竟然一直沒有新貨上門。

就在錢掌櫃準備關門的時候,一個穿得大紅大紫、臉上濃妝艷抹的女人一步三搖地來到了店中。錢掌櫃忙迎上去,邊招呼著客人,邊打量對方的模樣和衣著。那是一個三旬模樣的女人,雖然腮邊垂下的鬢髮遮住了她右臉頰,但還是能看出她有幾分姿色。從衣著判斷,應該不是真正的大富大貴,不過她的眼神卻趾高氣揚,那是一種小人得志後的張狂,貴婦或窮人都裝不出來。錢掌櫃立刻在心中做出判斷,應該是一個大戶人家管事的下人,大概剛受主人重用,所以就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了。錢掌櫃在心中估價,將之歸為食之無味的雞肋。

那女人一臉不屑翻看著櫃臺上的綢緞,嘴裡連聲嘟囔道:“就這麽點兒?這種樣式的還有多少?”綢緞生意不好,錢掌櫃也沒進多少貨,便漫不經心地問:“你要多少?”那女人指了指幾種綢緞:“這種、這種,還有這邊幾種,每樣起碼要十匹。”

好幾十匹綢緞,就算每匹毛利一兩,那也是幾十近百兩的利潤。錢掌櫃立刻換上一副笑臉:“不知夫人一下子要這麽多綢緞做什麽?”

這聲“夫人”叫得那女人眉開眼笑,立刻手舞足蹈地嚷嚷道:“掌櫃還真有眼光,一看一個準。你有所不知,咱們家每年這個時候都要採買好些綢緞,一來送親戚朋友,二來也為小姐丫環整治幾身新衣。往年這採買的差事都是老管家在管,今年卻偏偏要我來操心。”

“不知夫人府上是哪裡?”錢掌櫃試探道。那女人不無得意地小聲道:“是揚州南宮府,你該不會不知道吧?”錢掌櫃又聽到自己心裡“咯噔”一聲,忙道:“江南豪門,誰人不知?原來是南宮家夫人。失敬失敬!不知夫人怎麽稱呼?”那女人連連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現在還不是。不過很快就是了。”說到這,她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主人說遲早要給我個名份,這不,今年這採買的差事不就讓我操心了。我那死鬼老公姓林,原也是南宮家的管事,你叫我林夫人好了。”

原來是個混到主人床上的小寡婦,連妾都算不上,能謀到個採買的差事,已經是天大的僥幸,卻還妄想飛上高枝。錢掌櫃心中鄙視,臉上卻越發恭敬:“不知林夫人為何要到小店來採購呢?”林夫人神秘一笑:“主人原本讓我去杭州,不過我想杭州物價昂貴,一匹布不知要費多少錢。小地方物價便宜,價格上也靈活些。”

錢掌櫃心領神會。只要能賺到大錢,付些小費也無所謂。他連忙意味深長地笑道:“夫人放心,小人知道該怎麽做,定要讓夫人滿意。”“可是你這裡,好像沒那麽多貨吧?”林夫人眼裡有些懷疑。“貨不是問題,小人馬上就可以去進。”錢掌櫃連忙賠笑道,“我有很多可靠的進貨渠道,你要的這幾種綢緞都沒問題,只要夫人預付一點銀子,我立馬將貨送到您府上。收到尾款後,我會按慣例給夫人一成的好處。”“一成?”林夫人眼裡滿是不屑,“那我還不如就上杭州進貨好了。”

見上門的財神爺要往外走,錢掌櫃連忙攔住,悄聲問:“那夫人的意思是?”“起碼這個數。”林夫人說著,緩緩伸出了一個巴掌。

瘋了!錢掌櫃心中暗罵,真是獅子大開口,居然要五成的回扣,難怪本份的生意人都不敢答應她了,難怪她會找到自己這沒有名氣的小鋪子。錢掌櫃面露難色:“這個……是不是高了點兒?夫人要的好處太多,價錢就要漲起來,價錢太高,我怕夫人沒法向主子交代。”

“看不起人不是?”林夫人柳眉一豎,把腰一叉,“價錢你盡管開,我不還價。盡著這三百兩銀子買,一兩銀子都不用替我省。”說著林夫人大氣磅礴地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錢掌櫃眼尖,認得是通寶錢莊開出的大額銀票,數目正是三百兩!他兩眼一亮,嘴裡連聲不叠地答應著,伸手就要去接。林夫人卻收了回去:“慢著,你要拿錢跑了怎麽辦?”

“夫人放心,我這是多年老字號,怎麽會幹這種事?”錢掌櫃急忙表白,“再說我的鋪子還在這里,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廟嘛。”

林夫人滿是不屑地四下掃了一眼:“這鋪子打幹算盡也值不了一百兩。你我素不相識,我怎麽放心將這麽大張銀票就這麽交給你?”

錢掌櫃無奈道:“要不夫人就先交三十兩銀子的定金吧,我將貨送到府上後再收剩下的余款。雖然我相信夫人是誠心與我做買賣,但沒有三十兩的定金,這單生意我是不敢接的。”

林夫人一臉的為難:“可我現在除了這張銀票,就只有幾兩散碎銀子。不知鎮上有沒有錢莊,能換開這張銀票?”錢掌櫃連忙搖頭,最近的錢莊要杭州才有,若讓林夫人上杭州去換銀票,錢掌櫃又怕到手的生意飛了。正左右為難,卻見林夫人突然一拍大腿:“有了!”說著她將銀票一撕兩半,將一半遞給錢掌櫃,“你先拿著這半張銀票,等你將貨送到我府上,我再給你剩下這半張。”

錢掌櫃接過半張銀票,思忖半晌,無奈道:“那好吧,夫人給我留個地址和時間,屆時我會親自將貨送到府上。”“七日後的正午,你將我要的貨送到揚州南宮府後門,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林夫人說著匆匆寫下一個地址,叮囑道,“除了保障貨物準時送到,你還得守口如瓶。這一次幹好了,以後再有需要,我還找你。”

“夫人放心,在下心中有數。”錢掌櫃知道她在說那巨額的回扣,不禁露出理解的微笑。

接下來,錢掌櫃與錢三娘將金首飾抵給當鋪,當了二三十兩,又將賣舒亞男所得三十兩,七拼八湊,進了六十多兩的綢緞。

七天後,錢掌櫃讓錢三娘在店中留守,自己則與扮成小二的徒弟,以及兩個新雇的夥計一起,押著滿滿一車綢緞,送到了揚州南宮府後門。遠遠就見那女人在街口翹首企盼,他連忙讓車夫加快了速度。

“你們可趕來了!”林夫人氣喘籲籲地迎上來,“管庫房的虞婆婆還等著驗貨呢。”“還要驗貨?”錢掌櫃有些心虛。只要稍稍了解行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些貨遠值不了三百兩。他怕節外生枝,正想開口要錢走人,卻聽林夫人悄然道:“不過是例行公事,不必擔心。到時你什麽話也不要說,什麽問題也不要問,一切有我應付。”

面對威嚴肅穆的南宮府,錢掌櫃只得將要錢的話暫時吞下去,趕著馬車將貨送進南宮府。門房早得到通知,任由錢掌櫃押著馬車來到南宮府後院,一個老態龍鐘的婦人早已等在那裡。林夫人忙賠笑迎上去:“讓虞婆婆久等了,這批貨總算按時送到,您老請過目。”老婦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將車上的綢緞隨意翻看了兩眼,然後對錢掌櫃一揮手:“送庫房去吧。林家娘子,你跟老身來。”

林夫人對錢掌櫃悄悄比了個“一切妥當”的手勢後,忙跟著虞婆婆進了一道月門。錢掌櫃正想跟上去,卻被一旁監視的門房阻攔道:“庫房在那邊,瞎闖什麽!”錢掌櫃忍氣吞聲地指揮兩個夥計將綢緞搬去庫房。一車綢緞很快就搬完,卻還不見林夫人出來,只有一個小丫頭蹦蹦跳跳地從後院跑來,將幾錢散碎銀子扔給錢掌櫃:“你們辛苦了,這是虞婆婆賞你們喝茶的錢,你們可以走了。”

“走?”錢掌櫃一楞,“我還沒收到錢呢?怎麽走?”“你還要什麽錢?”小丫頭一臉奇怪。“這批貨的貨款啊!”錢掌櫃忙將那半張銀票掏出來,“這銀票還差半張,快讓林夫人給我送來啊。”

小丫頭一臉疑惑:“林夫人?哪個林夫人?”“就是、就是方才隨虞婆婆進去那個女人!”錢掌櫃急道。“你是說林家娘子啊!”小丫頭恍然大悟,“她已經收了貨款從邊門走了。她讓我轉告你,上個月初三,你借了她一筆賬,今兒總算連本帶利還清了,從此兩不相欠。”

“上個月初三?”錢掌櫃又是一怔,在心裡急速回憶,立刻就想起那天自己正好將一個羊羔賣給“西湖瑤池”,賺了三十兩銀子。他心裡“咯噔”一跳,陡然意識到不妙,急忙道,“那是我的貨,你們怎麽能將錢付給旁人?那林家娘子呢?她不是你們家的麽,快讓她出來對質!”

“林家娘子什麽時候成咱們家的人了?”小丫頭更是驚訝,“她是綢緞商林老板的娘子。”錢掌櫃聞言心中一涼,立刻就意識到自己中了圈套,他不禁抓住小丫頭吼道:“快將姓林的交出來!不然我要告你們詐騙!”

吵鬧聲驚動了不少人,虞婆婆最先從內院聞聲出來。錢掌櫃連忙丟下丫環抓住她,將手中那半張銀票遞到她面前:“快將另外半張銀票交出來,你堂堂南宮世家,可不能賴我那三百兩銀子的貨款!”

“三百兩!”虞婆婆嚇了一跳,“那些綢緞頂多就值六十兩,賬房已經將錢付給林家娘子了。先不說誰是正主兒,就憑那些便宜貨要賣三百兩,老身就能告你欺詐,送你進大牢。”

錢掌櫃意識到自己徹底陷入了被動。如果告官,貨物罰沒不說,還要吃一頓板子。如果官府細查下去,說不定會查出自己販賣人口的罪行。再說跟南宮世家打官司,想想都令人膽寒。他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求婆婆還我那車綢緞吧,那可是我全部家當啊,求您老慈悲!”

“住嘴!”虞婆婆一聲斷喝,“那批綢緞咱們已付過錢了,你還敢在此啰唆?想訛詐怎麽著?來人,給老身趕了出去!”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不由分說,架起錢掌櫃就扔了出去。他心有不甘,還想衝進去要錢,卻被一陣亂棍給打了出來。想到這批貨就這麽不明不白地丟了,他一下子癱在地上,欲哭無淚,一旁的徒弟忙扶起他道:“師父,咱們不還有半張銀票麽?”這話提醒了錢掌櫃,他慌忙翻身而起:“快!快趕去通寶錢莊!”

通寶錢莊是皇家錢莊,在各大城市都有分號,都坐落在繁華街道,十分好找。錢掌櫃進門後直奔櫃臺,將手中半張銀票遞進去:“夥計,麻煩幫忙兌換這張銀票。”櫃臺內的管事接過一看,不禁啞然失笑:“你拿半張銀票來兌換什麽?”“多少總能兌一點吧?”錢掌櫃急道,“就算兌換不了三百兩的一半,但兌換一百兩總可以吧?要不八十兩也行。”

管事笑著將半張銀票遞了回來:“你難道不知,所有錢莊只認印鑒?你這半張上面沒有印鑒,如何能兌換?”錢掌櫃忙仔細一看,果然上面沒有一丁點印鑒的影子,顯然那女人在撕開的時候,特意避開了印鑒。他心有不甘地問那管事:“如此說來,這張銀票就這麽報廢了不成?”

管事耐心解釋道:“銀票是客人在錢莊存錢的憑證,咱們不能因為它有所損壞,就侵吞客人的銀子。雖然銀票損壞的情況極其罕見,但咱們對此也有所規定,只要能保持銀票上印鑒和數目完整,咱們就會按票支付,哪怕像這樣被撕去了一半,咱們也不會少付一個子兒。”

錢掌櫃再次拿起銀票一看,才發現上面既沒有印鑒,也沒有數目,那女人撕給自己的這一半,根本就是無用的廢紙……

牛刀小試!當舒亞男在臨時落腳的客棧中,照著《千門百變》一書上的法子,仔細洗去臉上的偽裝時,在心中這樣評價著自己。“林夫人”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從此將在這個世界徹底消失,她相信下一次自己就算站到錢掌櫃面前,他也認不出來。

輕輕撫摸著到手的六十兩銀子,她心中有種莫名的成就感。第一次活學活用《千門三十六計》中的“借花獻佛”,果然奇妙無比。自從看了南宮放那些專門騙人的書之後,她漸漸感覺,用頭腦而不是用拳頭複仇,會給人一種更大的成就感,她對此甚至有種隱隱的嗜好。望著手中加倍討回來的賣身錢,她心中複仇的快感無以言表。

回想整個過程,並沒有特別精妙的設局,唯一多下了些工夫的是與虞婆婆結識,並通過她在南宮府混熟,靠著些小恩小惠,她在南宮世家出入自由,這讓她有種火中取栗的冒險刺激。她要小心地接近和了解這個龐然大物。她清楚地知道,要對付南宮世家,自己現在無論是實力、經驗還是頭腦,都還遠遠不夠,現在最好是躲得遠遠的,遠離南宮世家眼線無處不在的江南,讓他們暫時忘掉自己這個小人物。

不過在離開江南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退房離開客棧後,舒亞男完全變了副模樣。垂下的鬢髮遮住了傷疤,使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單純無知的少女,姿色雖不出眾,卻充滿了青春的朝氣。登上客棧外預約的馬車,她對車夫簡單地說了一個地址:“金陵!”

金陵為六朝古都,繁華極於江南。即便到了初更時分,秦淮河上也依舊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不絕於耳,鶯歌燕舞蕩漾河上,演繹著世間最廉價的悲歡離合和愛恨情仇。

就在秦淮河最燈火輝煌的時候,金陵提刑按察司的聞師爺,打著酒嗝兒離開了花船。勸回了幾個相送的同僚後,他獨自醉醺醺地往回走。想起明日的會審,他不得不匆匆往回趕,為明日的判決書做最後的潤色。作為刀筆吏,他一向對自己的差事兢兢業業,況且明日的會審,是有人狀告南宮世家侵占農田擴建馬場,已經鬧出人命。受害者在揚州狀告無門,這才將官司打到了金陵提刑按察司。這事牽涉到南宮世家,按察司上下都不敢掉以輕心,而他收了南宮瑞的錢,更是不得不打點起十二分精神。

自從上次由同窗殷師爺牽線搭橋與南宮瑞結識後,他就成了南宮瑞在按察司最信賴的夥伴,錢包也急速鼓了起來。不過他依舊穿著破舊的皂衣,住著最普通的民房,決不讓同僚和上司因銀子問題對自己有所猜忌。他只將收到的每一筆存入錢莊,並將數目仔細記錄下來。看到那越來越龐大的數字,他就像看到自己告老還鄉後那幸福奢侈的晚年。

聞師爺心中想著心事,沒留意到街口拐角處竄出的一道黑影,被那黑影一撞,不由摔倒在地。聞師爺正要發火,待看清那黑影是個年方雙十的妙齡少女,罵人的話連忙咽回肚中,撣撣衣衫站起身來,關切地問道:“姑娘你沒事吧?”那姑娘無暇理會聞師爺,不住回頭張望,隱約能聽到遠處有呼喝和腳步聲,正向這邊奔來。那姑娘情急之下,轉身藏到街邊一堆垃圾後,連連對聞師爺作揖哀求。聞師爺正在奇怪,就見幾個面相兇惡的漢子奔了過來,領頭的漢子對他吼道:“老頭!方才那個姑娘往哪邊跑了?”

聞師爺猶豫了一下,往身後隨手一指,幾個漢子立刻向那邊追了過去。待那幫漢子走遠,那姑娘才從藏身處出來,對聞師爺盈盈一拜:“多謝先生相救!”“這是怎麽回事?”聞師爺忙問。那姑娘眼中泛起點點淚花:“他們要將我賣到青樓,我不從,好不容易才跑出來。”

聞師爺嘆了口氣:“姑娘是哪裡人氏?深更半夜,可有落腳之地?”那姑娘搖頭道:“我家在揚州,在金陵舉目無親。今晚我就在街頭流浪一宿,明日一早我就逃回揚州。”

聞師爺仔細打量那姑娘,見她雖然算不上絕色,卻有一種煙花女子所沒有的清純,尤其那凸凹有致的身材,更湧動著青春的氣息。他連忙道:“我的住處離這裡不遠,姑娘若不嫌棄,就到我那裡將就一宿吧。”見那姑娘有些猶豫,聞師爺笑道,“莫非我長得像壞人,讓姑娘不放心?”那姑娘臉上一紅:“先生是好人,那、那就太麻煩先生了。”

長街盡頭,方才追人那幾個漢子又慢慢折了回來。一個漢子小聲在問:“老大,咱們這麽跑一下子,就賺了整整五兩銀子,那姑娘這是要幹啥?”領頭的漢子伸手搧了他一巴掌:“問那麽多幹什麽?”說完,他卻又若有所思地自語道,“我想,她要幹的事,肯定不止值五十、甚至五百兩。”

……...

……...……...

……...……...……...

當聞師爺從睡夢中霍然驚醒,才發現外面已是天色大亮。依稀還記得昨晚在那個姑娘秀秀所喝茶水中下蒙汗藥的情形,他連忙高喊秀秀,卻無人應答。猛然想起今日的會審,他無暇理會秀秀的去向,晃晃暈沈沈的頭,匆匆拿起桌上封好的判決書,立刻趕往按察司衙門。

會審本已經開始,因為聞師爺的遲到不得不推遲,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惹來按察使張大人不滿的白眼。聞師爺戰戰兢兢地將文書交上去,自忖憑著自己花了莫大心血琢磨潤色的判決書,可以稍稍減輕張大人的不滿。

張大人簡單交代了案情後,拿起判決書正要宣讀,卻楞在那裡半晌不得開口。聞師爺偷眼打量他的臉色,發覺上司滿臉陰霾,忙小聲問:“大人,這判決書可有不妥?”

“你自己看!”張大人說著將判決書扔了過來。聞師爺撿起來一看,頓時面如土色。這哪是什麽判決書,而是自己收到各種好處的詳細賬目,這些賬目不僅有時間、地點、數目,還有行賄者的名字。他慌忙道:“小人、小人一時拿錯,這就回去拿來。”“不用了。”張大人不陰不陽地道,“交到本官這兒來,這賬簿以後說不定會有用。”

在張大人逼視之下,聞師爺不得不將賬目交了上去。雖然衙門裡並不禁止相關的人收受好處,但上司最忌諱下屬背著自己撈大錢。聞師爺的賬目竟然讓張大人都有些忌妒。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自己在衙門的差事恐怕是到頭了。只見張大人仔細將賬目收入懷中,然後從封存文書的信封中又拿出一張狀紙,對聞師爺冷冷道:“判決書在這裡,不過你看看自己寫的是些什麽?”

聞師爺膽顫心驚地接過來一看,渾身不禁冰涼。那果然是判決書,不過判決結果卻與計劃中的大相徑庭,它居然判南宮世家敗訴,不僅要賠償原告的田地,還要為他們強買強賣的行為坐牢。這判決書他是萬萬不敢宣讀了,今日這會審已徹底毀掉,對南宮瑞的保證也已落空,他知道得罪南宮世家的後果,那恐怕不只是丟掉差事那麽簡單了。

聞師爺突然意識到,昨夜中了蒙汗藥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那個少女也不是什麽上天賜給自己的禮物,而是放倒自己、竄改改文書,並將自己最隱秘的賬目暴露於天下的騙子……

聽到聞師爺惹上官司,被按察使革去差事下獄的消息後,舒亞男換了副面容準備離開金陵。金陵乃至整個江南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留念,這兩次行動都跟南宮世家有關,相信很快就會驚動他們。為策安全,應該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直到他們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才能再悄悄地回來。

收拾起簡單的包裹,舒亞男下樓來到客棧櫃臺,正要退掉房間離去,一個在樓下喝茶的算命文士施施然湊了過來,滿是驚訝地打量著她,小聲道:“姑娘,你印堂發黑,兩眼無神,要小心近日有牢獄之災啊!”

舒亞男皺眉掏出一小塊碎銀扔給那術士:“去找別人算命吧,我不信命。”那算命術士接過碎銀隨手拋了拋,臉上泛起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姑娘將老夫當成了街頭小騙子?真不在乎按察司的大牢或南宮世家的追殺?”舒亞男心中暗驚,臉上卻不動聲色:“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那術士微微一笑,渾濁的三角眼中閃爍著狐貍般的幽光:“姑娘不明白沒關系,你只要知道,莫爺要見你。這個世上還沒有幾個人能讓莫爺相請,也沒有幾個人能拒絕他老人家的邀請。”

舒亞男猶豫了一瞬,道:“那好,請先生帶路。”
samopqer 發表於 2014-12-13 20:15
千門之花(六)、莫爺

    城南是下裡巴人聚集的城區,工匠僕役雜居於此,空氣中充斥著貧民區固有的臭味。在一間亂哄哄的茶樓,當舒亞男隨著那算命術士來到後院,看到為自己開門的那猥瑣漢子後,立刻就明白對方何以會盯上自己。當初自己雇了幫街頭閒漢,在聞師爺面前假扮青樓打手,這漢子正是他們的頭。

“莫爺已等你很久了。”那漢子猥瑣地笑著,將舒亞男和算命術士迎進去後,就帶上門悄悄退了出去。房內光線幽暗、空氣渾濁,一個衣衫古舊的枯瘦老者閒閒地坐在竹椅之上,正睜著白蒙蒙的眼眸對著進來的舒亞男,臉上渾無表情。算命術士忙上前一步,小聲道:“莫爺,您要找的人已經來了。”老者不置可否,指指一旁的竹椅:“姑娘請坐。”舒亞男依言坐下,她已看出,這老者雖然雙目俱盲,但他那種泰然自若的從容卻讓人不敢輕視。待她入座後,老者將頭轉向她的方向,淡淡道:“冒昧相邀,還望姑娘恕罪。”

舒亞男道:“無妨,能見到莫爺這樣的人物,也算不虛此行。”

“你知道老朽是什麼樣的人物?”莫爺故作糊塗地反問道。舒亞男笑道:“雖然以前從沒聽說過莫爺的大名,不過一看言談舉止,就能猜到莫爺必非常人。”莫爺拈鬚一笑:“姑娘出自哪一門下?燒幾炷香?”舒亞男一怔,茫然道:“我不知莫爺說的是什麼意思。”

莫爺有些意外,正色問:“禹神絕技傳千古,門下八將亦流芳。姑娘出自哪一門?”舒亞男知道那是江湖門派的秘密切口,莫爺顯然誤會了自己的身份。她忙道:“莫爺誤會了,我不是你以為的幫會中人。”

莫爺的表情更是驚訝:“你非千門中人,卻知道巧妙接近聞師爺,不僅騙得他人財兩失,還將那無良師爺送入大牢,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舒亞男沒有否認,莫爺拈須沈吟片刻,突然道:“姑娘,你可否讓老朽摸摸你?”舒亞男有些意外,除了蘇鳴玉,她還從來沒有讓別的男人碰過自己,不過看莫爺的年紀足以做自己的爺爺,而他又是瞎子,她遲疑了一下,起身來到莫爺身前,道:“莫爺,我在這裡。”莫爺探出手,從她的手指、手臂順著摸上去,最後摸上了她的臉龐,當摸到她臉頰上那個傷疤時,莫爺突然停下手,輕嘆道:“老朽知道你是誰了。”

舒亞男沒想到臉上的傷疤會暴露身份,心中一慌,就聽莫爺笑道:“舒姑娘勿需驚慌,南宮瑞那點兒賞銀,老朽還看不上。不過叢飛虎的銀子嘛,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叢飛虎?”舒亞男又是一驚,她沒有想到叢飛虎也在找自己,漕幫的勢力遍及江南,他若要找自己,肯定比南宮世家更有辦法。

“舒姑娘莫非還不知道?”莫爺笑道,“叢飛虎私下裡托江湖朋友幫他打探你的下落,他對你沒有惡意,只是想幫你,以補償他的過失。”

“多謝他的好意,如果莫爺今日是為此事找我,我看就不用再麻煩了。”舒亞男說著直起身來,冷冷道,“能見到莫爺這樣的人物是亞男一生之幸,但願後會有期,告辭!”

“舒姑娘誤會了!”莫爺拈鬚一笑,“老朽根本無心過問你與南宮瑞或叢飛虎的恩怨,老朽只想收下你這個女弟子。”

“什麼?”舒亞男懷疑地將莫爺上下一打量,“你能教我什麼?”

“老朽能教你如何更好地騙人。”莫爺拈鬚笑道,“早就聽門下說揚州城出了個高明的女老千,竟然敢拉南宮世家這竿大旗出千,那時老朽就留上了心。你在金陵找人幫忙演戲接近聞師爺,恰好那人就是老朽門下,所以老朽這才讓門下相請。原本以為是同門,誰知你竟不識本門切口。老朽很是欣賞你的品性和天賦,所以存了收你為徒之心。老朽忝為千門上四將之一,你拜在老朽門下,也不算辱沒了你。”

舒亞男沒想到莫爺竟然是個騙子中的宗師,若在初學千術之時,她一定會對莫爺的提議驚喜若狂,但在研習過南宮放那些千門典籍後,她的眼界已經達到更高的層次。對莫爺的提議她歉然一笑:“多謝莫爺美意,不過我認為,師父能教的千術,就不是最高明的千術。”

“哦?那你以為,什麼樣的千術才能稱得上高明?”莫爺饒有興致地問道。“隨心所欲,變幻無常。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舒亞男款款道,“千術之道在於新,在於不斷變化不斷發展,在於不斷實踐身體力行,在於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不斷磨礪自己。這些,恐怕莫爺教不了。”

莫爺滿面驚訝地楞了半晌,突然鼓掌嘆道:“你有此心胸,老朽確實教不了!看來老朽果然沒有找錯人。”舒亞男一怔:“莫爺找我,還有何事?”莫爺沒有立刻回答,卻轉向一旁那算命術士:“小沈,將你的計劃告訴舒姑娘吧,依我看,她就是最好的人選。”

“是!”算命術士從隱秘處拿出了一方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雙手捧著遞到舒亞男面前。盒中泛起一層綠華,讓人心馳神迷。“這是一塊翡翠雕篆的鳳凰玉佩,名叫翡翠鳳凰。”算命術士悠然道,“不過這只是贗品。”

“贗品?”舒亞男本來不欲理會,此時不禁驚訝,接過仔細翻看。那是一整塊翡翠雕篆成的一對鳳凰,於雲霧中飛翔。雕師巧妙地利用了翡翠的顏色,不僅使那對鳳凰栩栩如生,就連雲霧也充滿了動感。舒亞男以前也曾見過不少珠寶,可她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這玉佩假在哪裡。

算命術士微微一笑:“不是真正的珠寶行家,很難發現它與真品之間的差別。”

“還有比這塊更好的真品?”舒亞男心中隱隱猜到了莫爺的計劃。“不錯!”算命術士點頭道,“這塊玉佩雖然也是上等翡翠雕琢,但與那塊真品比較起來,卻連它的零頭都比不上。”

“你們是想用這塊贗品,去換那塊真品?”舒亞男有些明白了。算命術士微微嘆息道:“雖然計劃如此,但要實行起來談何容易。我們一直在尋找一個既能隨機應變,又善於應付大場面的女子,她將是這個計劃關鍵之關鍵!”

“所以你們就找到了我?”舒亞男恍然大悟,忙將手中的玉佩還給算命術士,“可惜你們找錯了人,我不是小偷!”

“我們也沒讓你去偷啊,只是要你去換而已。”算命術士陰陰一笑,“這個計劃我已告訴了你,你認為自己還能脫身事外嗎?”舒亞男冷冷道:“我不習慣受人威脅。”算命術士微微一哂:“你可以拒絕我的建議,不過你走出這間屋子後,就得好好想想,如何去應付官府的捕快和南宮世家的眼線,以及無數像我們這樣的騙子。”

舒亞男滿面通紅,正要發作。就聽一旁的莫爺笑著插話道:“小沈就喜歡嚇唬人,舒姑娘別信他的。即使你拒絕了咱們的計劃,咱們也不會去告密,這點你盡可放心。”莫爺越是這樣說,舒亞男越是不敢輕信。她心中憋屈,卻沒法發作。只聽莫爺又道:“這計劃萬事俱備,就欠東風。只有像舒姑娘這樣善於演戲、又善於隨機應變的女子,才是計劃成功的關鍵。事成之後老朽決不會虧待你。一千兩!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舒亞男突然意識到方才莫爺要收自己為徒的真實意圖,自己若拜在莫爺門下,幫師父辦事自然是天經地義,他也就不必再花一兩銀子。若威逼利誘也不成,他們定不會善罷甘休。想到這舒亞男無奈道:“跟我說說你們的計劃,如果切實可行,我可以考慮。”算命術士大喜過望,正要細說,莫爺笑道:“小沈你該先介紹一下自己,以後舒姑娘就是咱們的合作夥伴,總不能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吧?”

算命術士點頭道:“在下沈文仲,綽號鬼算子,與莫爺是同門。”

“你們都出身千門吧?就不知是屬於哪一門?”舒亞男好奇地問,突然想起最近江湖上聲名遠播的千門公子,又問,“不知那千門公子襄,你們可認識?”

沈文仲見莫爺沒有阻攔,便道:“莫爺乃千門上四將之提將,在下是千門下四將之除將。至於那個什麼千門公子襄,只是千門後起之秀罷了。”

舒亞男也就沒有細問,只道:“失敬失敬!說說你們的計劃吧。”鬼算子指了指手中的錦盒:“這翡翠鳳凰,乃福王千金明珠郡主的隨身飾物,這兩日郡主正在江南遊玩,後日就到蘇州。郡主平日出入皆有王府侍衛跟隨,旁人難以接近,不過如果是女人,自然就容易一些。郡主喜歡微服遊玩,尤其喜歡女扮男裝,到時你假扮被人追捕的落難女子,自然就可以接近她。之後如何騙她摘下翡翠鳳凰,又如何巧妙將之用贗品替換,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對了,她的侍衛都是老江湖,你那些偽裝最好別用。”

舒亞男想了想:“如果失手,會怎樣?”鬼算子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不知道。你不會因此就膽怯吧?”舒亞男若有所思地翻看著手中玉佩:“你不怕我得手後,將價值連城的寶物據為己有?”

鬼算子冷冷道:“翡翠鳳凰是御賜之物,沒有珠寶商敢隨便買下。它在你手裡跟廢物沒什麼兩樣。”

“難道你們能找到買主?”

“是有人出錢收購,咱們才會出手,不然誰會花這麼大的心思準備?”舒亞男還想再問,一旁的莫爺插話道:“舒姑娘,咱們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拿到翡翠鳳凰後,立刻趕去‘榮寶齋’,自然有人付你一千兩報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兩千兩,少一個子兒都免談。”舒亞男冷冷道。莫爺不以為意地笑道:“舒姑娘真會做生意,成交!”

“莫爺果然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跟你合作真是愉快!”舒亞男仔細收起那塊贗品,不理會一臉惱怒的鬼算子,笑著抱拳告辭而去。待她一走,鬼算子不滿道:“莫爺,你怎能任由她坐地起價?”莫爺拈著數莖白鬚,若無其事地道:“任隨她漫天要價,老朽是一個子兒都不想花。”停了停,他又喟然輕嘆,“再說,那塊贗品也未必就能亂真。能否得手,全看她的運氣了。”

地處江南腹地的蘇杭二州,素來以其江南水鄉的絢麗風光,為無數文人墨客詠讚。這日午時剛過,天空中飄起了牛毛細雨,給靜謐安詳的蘇州城,籠上了一層煙雨蒙蒙的味道。一艘不大不小的樓船,緩緩蕩漾在蒙蒙細雨中,沿著橫貫全城的小河靜靜駛來。船頭,一個面目秀美、青衫滴翠的年輕公子,正饒有興致地欣賞著沿河兩岸的景色風光。

突然,一艘小船從斜刺裡沖了過來,重重撞在樓船的船頭,立在船頭的青衫公子猝不及防,身子一晃,差點兒落水,他剛站穩身形,就見對面小船上有人“撲通”一聲掉入河中,在水中不住撲騰。青衫公子拍手大笑:“叫你冒失,竟然敢衝撞本公子的船,害本公子差點兒落水。”

在水中撲騰的是個衣衫破舊的少女,只見她掙紮著抓住樓船的船舷,在水中哀求:“公子救我!”青衫公子尚未開口,就聽對面小船之上,幾個面相兇惡的漢子在氣勢洶洶地鼓噪:“誰他媽敢救她,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幾個惡漢的叫囂,激起了青衫公子天生的傲氣,他一瞪眼:“本公子偏偏要救她一救,看你們能把我怎樣?”說著他便向水中的女子伸出手,那女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用力要翻身上船,誰知青衫公子下盤不穩,身子一歪竟向水中栽去。他不禁失聲尖叫,就見樓船船艙內一條人影飛射而出,伸手抓住了他的後腰帶,生生將他從水面提了起來。那漢子臂力驚人,僅一隻手就把青衫公子和水中少女一並拉上了甲板。青衫公子驚魂稍定,斥罵道:“藺東海!你怎麼能看我落水才出手?害本公子幾乎衣袍盡濕!”

那叫藺東海的漢子年近四旬,國字臉,臥蠶眉,臉上輪廓如刀削斧砍,一對細長丹鳳眼內隱有冷芒透出,顯非等閒之輩,但他在青衫公子面前卻畢恭畢敬,拱手賠罪道:“是小人失職,望公子恕罪。”青衫公子余怒未消,又聽對面小船上幾個漢子在大聲鼓噪:“快將那女子給大爺交出來,不然讓你們好看!”青衫公子瞪了那彪悍漢子一眼,向小船上眾惡漢一指:“還不教訓這些不開眼的小雜碎?難道要本公子親自動手?”

“是!”那漢子一躍而起,身形如大鵬般輕盈地落到對面小船上。幾個惡漢尚未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他或踢或劈或推,盡數打入水中。見眾惡漢在水中狼狽撲騰,青衫公子連連拍手笑道:“看你們還敢在本公子面前張狂!”彪悍漢子躍回樓船,對艙中一聲高喝:“來人!快帶公子去更衣。”

兩個丫環從艙出來,欲上前攙扶青衫公子。此刻那落水的女子顧不得渾身濕透,忙對青衫公子盈盈一拜:“多謝公子相救!”青衫公子皺眉將她上下一打量,然後一招手:“你!跟我進來!”藺東海連忙阻攔道:“公子,這女子來路不明,最好將她打發走。”

那女子連忙哀求道:“公子,我是被人拐賣的良家女子,剛從青樓逃出來,那些打手還沒走遠,你可不能將我又推入火坑啊!”青衫公子看了看那幾個在河邊徘徊不去的惡漢,點頭道:“若是現在讓你走,別人還以為我怕了那些小地痞。好,你跟我進來吧。”

艙中的佈置溫馨優雅,日常用具一應俱全。青衫公子打量著渾身濕透的女子,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是從青樓逃出來的?快跟本公子說說,青樓裡都有些什麼?為啥男人都喜歡上那兒去玩?”那女子神情頓時有些窘迫,期期艾艾地低頭道:“公子小小年紀,這些事還是不要打聽了。”

“我都十七了,哪里還小?”青衫公子大為不滿,“要不呆會兒你帶我去青樓開開眼界,就當是我救你的報答。”

“不行不行!”那女子連連搖手,“那種地方,打死我也不會去了!”青衫公子沈下臉來:“又不是讓你回去,咱們花錢去玩,你怕什麼?”那女子一臉詫異:“哪有女人上青樓去玩的?”

“女人怎麼就不能去青樓玩?”青衫公子很是不以為然,“本公子還偏就不信這個邪!”

兩個丫環聽到這話,嚇得慌了神,一個道:“公子千萬別胡鬧,不然奴婢又要受老爺責罰了。”另一個丫環忙將一套新衣袍拿過來:“公子快換上乾衣,小心著涼。”

青衫公子任兩個丫環脫去外面的濕衣,正待換上幹衣,就見對面那女子直楞楞盯著自己胸前,一臉的驚訝。青衫公子低頭一看,原來是項下玉佩,他摸了摸玉佩笑道:“想不到你還識貨,知道這是難得的寶貝。”

“公子誤會了。”那女子連忙收回目光,“我只是覺得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什麼?你見過?在哪裡見過?”青衫公子十分驚訝。那女子歪頭想了想:“嗯,好像是在一個客人那裡。”

“你胡說什麼呢!”青衫公子面色大變,“這翡翠鳳凰乃御賜之寶,世間獨一無二,你一個青樓女子,豈能見過?還是在一個混賬男人那裡見過?”

“我只是覺得眼熟,不敢肯定。”那女子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卻又堅持道,“不過我真的覺得很眼熟呢。”青衫公子連忙將玉佩摘下來,塞到那女子手中:“你仔細看看,在哪裡見過它?”那女子仔細翻看了一回,自語道:“這裡光線太暗,我得在亮處再看看。”說著轉身來到窗前,舉起玉佩對著天光看了片刻,這才將玉佩還給青衫公子,“對不起,是我看錯了,我見過的跟這塊不太一樣。”

青衫公子接過玉佩,卻沒有戴回項上,只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打量著那女子,看得那女子有些窘迫,忙問道:“公子為何用這種目光看人?”青衫公子沒有回答,卻對兩個丫環擺擺手:“你們退下。”兩個丫環乖乖退了出去。青衫公子仔細關上艙門,這才回頭盯著那女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公子話,小女子小名阿蘭。”那女子忙道。“假名吧?”青衫公子一聲冷笑,“真名呢?”那女子勉強一笑:“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青衫公子將手中玉佩舉到她面前,“你將我當白癡啊?我隨身佩戴的東西,從你手中過了一回,回到我手中就變了模樣,你說這是什麼意思?”“是嗎?”那女子慌忙奪過玉佩,用衣袖擦了擦,一臉歉意地遞還對方,“對不起,是小女子手髒,你看現在擦幹凈沒?”

青衫公子看了看手中玉佩,臉上頓時有幾分驚訝,“你的手還真快,又給換了回來。不過,你認為我會就此放過你嗎?告訴我你的真名,還有你假扮青樓女子接近本公子的陰謀!”

“我不知道公子在說什麼。”那女子一臉無辜。“還想抵賴!看我不將你那塊假玉佩搜出來!”青衫公子說著就要動手搜身,誰知那女子一個轉身,慌忙將一塊東西拋入了窗外的河中。青衫公子氣急敗壞地道:“你以為丟掉證據我就拿你沒招了?就算把河水舀乾,我也要將那塊假玉佩找出來!”

那女子咬著嘴唇默然片刻,突然拱手拜道:“小女子舒亞男,大膽冒犯了明珠郡主,望郡主恕罪!”

“你知道我是誰?”青衫公子有些驚訝,跟著又釋然,“也難怪,你若不知道我和這塊翡翠鳳凰,又豈會特意做塊贗品來換?舒亞男?這就是你真名了?”

“是!”舒亞男感覺從未有過的失敗,竟然讓一個小姑娘給當場拆穿。雖然是因為那塊贗品做得不夠逼真,但也怪自己太相信了莫爺那老騙子的話。

“我該怎樣收拾你呢?”明珠郡主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舒亞男,“如果只是將你送去見官,實在太便宜了你。對了,你不是假扮青樓女子嗎?幹脆就將你賣去青樓好了,不過你臉上有疤,恐怕賣不出好價錢。怎麼,你不害怕?還不趕快跪下來求我?”

舒亞男啞然失笑:“郡主,其實你並沒有打算送我去見官,也不會將我賣到青樓,又何必嚇唬民女?”

“你怎知道?”明珠郡主一開口,立刻就暴露了她的稚嫩。舒亞男聞言越發放心,不由笑道:“你明知我偷換你的玉佩,卻支開了丫環,顯然不想讓此事被第三者知曉。”

“算你聰明,果然不愧是個騙子!”明珠郡主恨恨地瞪了舒亞男一眼,“若非有事要你幫忙,看我不將你的手給剁下來。”

“不知郡主有何事要小女子幫忙?”舒亞男忙問。就見明珠郡主猶豫了一下,指指門外:“我這次來江南遊玩,身邊卻偏偏跟了個討厭的尾巴,你幫我想法甩掉那尾巴,我就饒了你!”

“這是為何?”舒亞男有些意外,明珠郡主臉上隱約有些失落,猶豫半晌,方幽幽道:“我就要嫁人了,新郎卻從來沒見過,只知道他是鎮遠將軍的公子。我好不容易求得父王,在嫁入將軍府之前,讓我在江湖上遊玩一番,也不枉我聽過的那麼多江湖傳奇。可那藺東海一路上影子般緊緊跟隨左右,又有丫環僕傭一路伺候,這跟我在王府有什麼區別?所以我想丟開他們,獨自在江湖上闖蕩一番。你既然能騙過藺東海的眼光接近本郡主,一定就有辦法讓我達成心願。”

舒亞男嚇了一跳,連忙搖頭道:“這可不成,你不知道江湖有多兇險,像你這樣既沒經驗又不會武功的小姑娘,行走江湖就如同羊入狼群,我要幫你就是害了你。”

“誰說我不會武功了?”明珠郡主爭辯道,“我從小習武,師父都換了七八個,至少精通三四門武功。尋常十個八個侍衛也不是我對手,就連王府武功最高的藺東海,要贏我都得費些工夫,你別小看人!”

舒亞男啞然失笑,卻不說破,只是婉言勸道:“江湖上到處是騙子和惡棍,你就算武功再高,也架不住各種陰謀詭計和下三爛伎倆。”

“你可以幫我啊!”明珠欣然道,“你都能在江湖上闖蕩,我跟著你自然也不會吃虧。我也不麻煩你多久,你只要帶我在江湖上闖蕩一個月,我不僅不治你的罪,還會重重謝你。你不是想要這塊翡翠鳳凰嗎?我就送給你也沒什麼。這塊玉佩雖然珍貴,卻也比不上我一個月的自由!”

舒亞男聞言心中一動,但想到要照顧這驕橫跋扈、刁蠻任性的郡主一個月,心中就十分為難。明珠郡主見狀立刻板起了面孔:“你不答應,那我只好公事公辦,將你送去見官,問你一個盜竊之罪還是輕的。”

舒亞男無奈道:“好吧,就一個月。”

“一言為定!”明珠郡主高興地與舒亞男擊掌盟誓,然後催促道,“快想想,咱們怎麼才能騙過藺東海。”

藺東海自那來路不明的女人上船後,一直就惴惴不安。郡主是福王掌珠,如今又是鎮遠大將軍未過門的兒媳,若有任何差池,他這個王府侍衛長可擔待不起。自郡主入艙更衣後,他就一直守在艙門外,片刻不敢稍離。

“藺侍衛長,讓艄公將船靠岸,送這女人離開。”艙內傳來明珠郡主的吩咐。聽她聲音有些嘶啞,藺東海頓時有些緊張,忙問道:“公子,你的嗓子……”

“嗓子有些不舒服,”艙內傳來郡主輕輕的咳嗽,“可能是方才弄濕了衣衫,染上了風寒。”

藺東海忙道:“我這就派人上岸去請大夫,公子稍待。”

“不用了。”艙中傳來郡主慵懶的聲音,“先將這位姑娘送上岸吧,我休息片刻就好。”

說話間就見艙門開啟,方才那落水的女子低頭出來,藺東海知道那女子因為臉上有疤痕,所以總是自卑地低著頭,便也沒有多看,只道:“風寒雖是小病,卻也不能耽誤,在下這就派人上岸去請大夫。”

說話間樓船就緩緩靠岸,目送那落水的女子低頭離去後,藺東海轉身進入艙中。船艙分為兩進,後面的船艙是郡主休息之所,藺東海不敢擅入,只在門外小聲問候:“郡主,現在感覺怎樣?”

艙內傳來郡主不置可否地回答。藺東海聽她聲音啞澀,似乎病得不輕,忙拍手叫來一個侍衛:“快去請大夫,一刻也不能耽誤!”

那侍衛領令離去後,藺東海猶自憂心忡忡地在艙中連連踱步。隱約聽到後面傳來一聲異響,似乎有重物落入了水中。藺東海心中一驚,顧不得男女有別,推開後艙門闖了進去,就見鸞帳內空無一人,而艙後窗戶卻大開。藺東海連忙撲到窗前,隱約可見水面有一道異常的波紋。

“快來人!郡主落水了!”藺東海急忙呼喚,幾個侍衛應聲跳入河中,卻怎麼也找不到郡主。藺東海望著水中那道遠逝的波紋,突然一跺腳:“壞了!方才上岸那女人,才是郡主!”

福來客棧內,舒亞男依照與明珠郡主的約定,匆匆來到鬼算子幫她預定的丙字號房間,就見明珠郡主早已等在那里。二人擊掌相慶,為巧妙逃離藺東海的視線而歡呼。明珠郡主從項上摘下玉佩,遞給舒亞男道:“這個給你,快拿去換些銀子做盤纏。”舒亞男沒有推辭,接過玉佩道:“你在這兒稍候,我這就拿它去換銀子。”

匆匆出了客棧,舒亞男正要趕去約定的“榮寶齋”,剛出客棧大門,就見兩個表情嚴肅的年輕男子迎面而來。左面那個文弱男子將手中一塊腰牌往舒亞男眼前一亮:“姑娘,請跟我們去衙門走一趟。”

舒亞男定睛一看,就見腰牌上是個殷紅刺目的“刑”字,她心底陡然一涼。雖然從未見過,卻也聽說過這種刑部捕快的特制腰牌。沒想到自己剛拿到翡翠鳳凰,這麼快就被刑部捕快盯上。她慌忙轉身要逃,卻被右手那個眉心有疤的男子一把扣住了肩胛,她飛起一腳踢向對方,卻被他就勢夾住了腿。只聽他嘿嘿冷笑道:“跟我動手,你還嫩了點。”

舒亞男手足被擒,動彈不得,不由急得滿臉通紅。那文弱男子忙對同伴道:“快放手!這位姑娘是初犯,只要交出贓物,咱們就不要太為難她。”眉心有疤的男子依言放開舒亞男,將手往她面前一攤:“算你這丫頭走運,遇到我這好心的同僚。快把那東西交出來!”

舒亞男心知無法從二人手中逃脫,只得乖乖地交出了翡翠鳳凰。那漢子接過來仔細看了看,遞給身旁那文弱男子:“沒錯,就是它!”文弱男子接過玉佩收入懷中,然後打量著舒亞男,猶豫道:“你既然主動交出贓物,我們會為你向刑部求情,讓刑部法外開恩,免你罪責。不過,你得先回客棧,寫下你的犯罪經過,以及幕後主使!”

舒亞男頹然回頭,轉身往客棧而去,剛走出幾步,卻不見兩個捕快跟上來。她心中有些奇怪,跟著她就恍然大悟!明珠郡主與翡翠鳳凰同時失蹤,這兩個捕快不問郡主下落,卻只關心翡翠鳳凰,顯然有詐!她立刻轉身追上二人,笑道:“兩位大哥,我現在就跟你們去衙門伏罪吧。”

“什麼?”兩個捕快都有些意外,眉心有疤的漢子色厲內荏地喝道,“你老老實實地呆在客棧,呆會兒我的手下會帶你去衙門。”舒亞男嫣然一笑:“你們不怕我逃了?”那漢子一聲冷哼:“你要敢逃,罪加一等。”

“還在裝楞!”舒亞男笑吟吟地打量著二人,“莫爺手下怎麼會有你們這樣的蠢貨,扮個捕快都不像。把你那腰牌給我看看,偽造得還真像。”

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悄悄往後便退。舒亞男見狀忙追上一步,將手一伸:“快將我的東西還來,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老子偏偏不還,你能怎樣?”眉心有疤的漢子一聲冷笑,露出了潑皮嘴臉。

舒亞男目光四下一掃,突然舉手向遠處招呼:“兩位差官大哥,麻煩過來一下!”不遠處兩個巡街的捕快聽到招呼,忙過來問:“什麼事?”“哦,也沒什麼大事。”舒亞男笑指兩個滿面驚詫的假捕快,“這兩位大哥撿到了我的東西,正要還給我。現今這世上,居然還有這等拾金不昧的好人,你們一定要將他們帶回衙門,讓知府大人好好獎賞獎賞。”

文弱男子若無其事地將玉佩掏出來,笑著遞給舒亞男道:“拾金不昧,原是我輩讀書人的本分,沒什麼值得誇耀。”

“公子原來還是讀書人啊!難怪有如此高尚的品德!”舒亞男笑嘻嘻接過玉佩,仔細收入懷中,然後從袖中掏出一塊碎銀扔給對方,“一點謝禮,不成敬意,公子萬莫推辭。”

“多謝姑娘!”文弱男子接過碎銀,臉上竟然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希望以後還能遇到像公子這樣的好心人。”舒亞男笑著衝二人擺擺手,在幾個男人內涵不一的目光注視下,扭著纖腰揚長而去。

舒亞男離去後,文弱男子在兩個差官虎視眈眈之下,只得將手中的碎銀轉賞給了他們。待兩個巡捕心滿意足地揚長而去後,文弱男子望向舒亞男消失的方向,臉上表情十分怪異。

“喂,咱們不過是一時大意,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眉心有疤的漢子見同伴似在咬牙苦忍著什麼,不禁擔心地用手肘捅了捅他。

“哈!”文弱男子終於忍不住縱聲大笑,捂著肚子邊笑邊喘道,“你能相信嗎?我雲襄竟然讓那個女人給反訛了一把,她方才說什麼來著?‘莫爺手下怎麼會有你們這樣的蠢貨?裝個捕快都不像!’我堂堂千門公子襄,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貶損,你難道不覺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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