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 清河郡主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付華麟坐在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斜對面垂淚,她心裡咯噔,盡力平穩的看過去。 先入目的,自然是雙鬢白的有些刺目的華髮。 奔湧如潮的記憶倏然而開,對眼前的故人,她記得最清楚的,也就是這兩叢白髮了。 誰也不知道萬家富貴無雙,自幼出入宮廷,以前的安原縣主,現在的清河郡主才出生時,其實是遭生父生母厭惡的。 她出生在江南的冬季,彼時正好江南大寒,溫暖如春的淮揚一帶竟下起了鵝毛大雪,她因是寐生差點害死生母遭了厭棄。出生後就被裹在四季錦的繈褓裡孤零零躺在張寬不足四尺的竹床上,也沒人知道,她的確是有些怪異的,只因她自兩歲開始,就有了記憶。她現在都還記的最早呆的那間黑洞洞的屋子裡泛著股黴氣,只有中間的杉木四方桌上點著盞小小的油燈。她靜靜躺在床上,一點都不覺得冷,也不像其它孩子那樣愛哭。不知被誰打開的窗戶右下角有一大片油紙都被風刮破了,打著卷的冰雪呼呼吹進來,屋裡那點星火在寒氣中左搖右擺,如同她的性命一樣搖搖欲墜。 後來房門打開,闖進來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娃,他好奇的看著自己,說自己是隨著爹爹到江南來辦差,是岑國公府的世子,叫岑子健。他嘴角邊還掛著油脂和肉沫,然後他仿佛罵罵咧咧了幾句,然後先去關窗,不知從哪兒又搬回個破破爛爛的炭盆放在床邊,然後給烤地瓜吃。岑子健生的膀大腰圓,解開衣服身上滿是黑乎乎的污垢,也不知是上哪兒玩耍弄的。自己從他手裡接過東西吃的時候總能聞到一股酸臭味,而且岑子健待自己一點不溫柔,總是一邊給自己嘴裡塞東西一邊絮絮叨叨說他是如何如何命苦,以為跟著父親是到江南來玩耍,哪知道日日夜夜功課還是不得間斷。好容易積攢幾錢銀子買根銀簪子想回去討好祖母,還被親爹把銀子搜出來給收走了。 「別人家都有妹妹,今後你也當我妹妹罷。」 岑子健喂了自己四十五天,有時候有雞鴨肉,有時候會偷偷給自己帶些地瓜乾果來,還會灌自己一肚子的濃濃米脂,繼續一面喂一面絮叨。直到自己三歲時,漫天大雪中,唯有別院燒起熊熊烈火。自己躺在屋裡胡思亂想,聽見素來平靜的別院人聲鼎沸,看著周圍的桌椅木架一個個化成灰燼,忽然就想,原來老天爺不是要讓自己凍死,是要燒死自己。直到一個肥肥壯壯罵罵咧咧的身影沖進來,在煙薰火燎中摩挲了一會兒,準確的抓住自己的繈褓,抱著自己沖了出去。自己還記得那時候周圍一堆人圍上來,個個都拼命的叫著世子世子,岑子健卻只是抱著自己流淚,用盡力氣拍著自己的背,非要讓自己醒過來。 再後來,大哥歸家,得知了自己的消息,看到自己的情形,大發雷霆,帶自己去見了他的先生,重新給自己批命,說自己註定一生富貴,又請了名醫給自生了自己後就病重在床的母親看重,沒多久,母親病情轉好,自己也被成了父親母親的掌上明珠,成了安原縣主,還被送到太皇太妃的身份撫養。而岑子健,聽說因闖了大禍,被岑國公打了一頓,扔回京中去了。 再見岑子健時,是十三歲那年,自己自姑祖母宮中出來,看到粗壯面黑的男子和另一名英武挺拔的男子在宮中武場較技。 然而自己第一眼認出的是岑子健,第二眼乃至以後的心神,失落在了付華麟身上。然後她知道付華麟也是寐生,為生父不喜,空有一身本事卻只能靠祖父庇護。就像是自己,父親母親果真就真的疼愛自己的麼,自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後,是真的就變成他們的掌上明珠了?或只是因將要繼承家業的大哥一心一意要庇護自己? 她和付華麟是同命人,而岑子健,卻是大長公主的愛孫,出生就被封為世子的好命人。哪怕那個憨厚的男子整日跟在自己身後,京中人人都明白他的心意,自己也總覺得,她和他,走不到一起。 最後一次見面,是她隨著丈夫去送行。那時候天地又是一番眼色。 她是郡主,丈夫是國公,他也是國公,可是他身上還留著前燕的血,他是最後才跟隨勳貴歸降的舊臣。他頂著駡名獻出前燕的藏銀,召集族人開了祠堂將親祖母的牌位移出了家廟,他背負萬人駡名,他一夜白了頭,最後自請出京駐守南疆,臨行前,記憶中最深的,就是他兩鬢的斑白。 從此飛雪寒冷遠去,眼中的白色只要一入目似乎就都變成了這兩抹霜發。 一晃二十載,故人終於歸來。 可是,如今名震天下的岑元帥在這裡,記憶裡那個岑子健又去了何處…… 她掏出帕子,擦擦眼角的淚痕,唏噓一聲,上去與故人相見,對坐卻無語。 《全文完》 |
第35章 番外 元和三年六月初九,武威伯府鑼鼓喧天,十幾個僕役抬了一筐又一筐的銅錢,個個臉上帶笑,一抓就是一把的朝門口那些說著喜慶話的百姓身上砸去。 武威伯府中,姚清詞平靜的被戴成業摟在懷裡,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喜悅,不知為何淚水也簌簌而落。她親昵的將臉貼在戴成業的脖子上,心中忽浮出一句話——這輩子是真的變了。從今日開始,她要好好做面前這個男人的妻子,不再惦記過去,也不會在孤枕寒夜中淚濕枕巾,她是姚家的女兒,做了決定,從不後悔。 只是想到那一場錯過,終究有些意難平。 一抬頭,對上戴成業桃花俊俏的眼,她忽然笑了,天子這門婚事賜的好啊,他們都是失心人,卻又都是以家族為重的人。姚家歷經波瀾,雖說有大哥在最後力挽狂瀾封了爵位,可姚家本就家底不厚,被大伯母他們早前折騰的也是元氣大傷,新朝立起來,姚家要聯姻紮根,要兒孫上進,何處不需要銀子呢?而戴家從龍之功,先前就是豪商,眼下又是皇商,最好不過了。 再說,戴成業雖是個花心人,更是個失心人,但他看重家族,看重嫡庶,知道輕重,這樣一個人,實在與自己再配不可。 想必為了這樁婚事,他費了不少心思。 姚清詞想要笑一笑,覺得喉頭又有點發苦,轉念卻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才嫁到戴家時從書香門第驟然掉落商戶為妻。她少不得怨憤,數次與戴成業爭執,那時甚至想,不如就在西北找個駐軍的大將嫁了,哪怕是個粗莽的武夫,也好過入了商戶?為何要回京,為何不在西北呢?她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從閨秀變成商戶,不甘心閨閣時曾有的夢想綺思最後終究化成妄想,最不甘心的是她沒有得到一個答案。然而乾坤倒轉,過往已成過往,她有了孩子,有個骨肉,姚家已再無掛念,今後,他是應該為自己好好活著了。 |
第34章 番外補充 金姨娘望著眼前面目猙獰,暴跳如雷的男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男人怎麼會罵自己打自己,他怎麼捨得! 李光宗這時候卻沒有憐惜的心思,一把將跌在椅子上的金姨娘抓起來,又扇了一巴掌過去,指著她大罵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膽,連咱們族裡的閨女都敢算計!別說是眼下,就是以前,借你十八層虎皮穿在身上,你前頭生的兒子也配不上咱們李氏姑娘生的女兒!你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你還敢背著我找人去廖家逼婚,你膽子真是大了,我告訴你,從今日起,你就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吃齋念佛,王府裡的事情,一應你都別管了。還有貓兒那孩子,養他這麼大,我這便宜老子也當夠了,趕明兒我就叫人給他尋個小宅子,配兩個人使喚就打發出去,整天在王府後宅亂竄,鬧出一堆禍事!」一邊罵,李光宗一邊呼呼喘著粗氣,心跳如鼓不得稍歇。 一直都做個平頭百姓就罷了,已經做了親王,若是為了個姨娘出的差錯卻把王位丟了再去做庶人,他還不如去死!他可是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人,手都斷了一隻,不多活幾年享受榮華富貴他才捨不得去死呢。 此時此刻的李光宗,看著金姨娘已經全然沒有了以前的憐愛,見識了各種知情識趣從宮中放出的美人,罪臣家的閨秀,再看容顏不再鄉下女人出身的金姨娘,似乎也不過如此了。 「王爺!」聽到這裡,金姨娘再也顧不得滿腔怨憤,撲下來跪在地上拉住了李光宗的衣襟哭訴道:「王爺,是妾身慣壞了貓兒,我是想著他自幼吃了不少苦頭,這才縱容了一些。可這親事,的確不是妾身算計,真是貓兒吃了幾杯酒糊塗了,柔嘉那孩子也是走錯了道,說來說去,都是妾身沒有料理好飲宴的事。妾身也知道貓兒配不上柔嘉,但他壞了柔嘉的名聲,妾身不敢就讓這事糊弄過去。既然鉤易縣主不願,妾室當然不敢再勉強,只絕對不壞了柔嘉名聲就是。可要說妾身頂著王爺的名頭逼迫廖家和鉤易縣主答應婚事,妾身真是冤枉。妾身算哪個牌名上的人兒,就是借妾身十個膽子,妾身也不敢做這樣的事出來啊王爺。」她一時哭泣一時訴說委屈,明明已是年過三十,仍如一朵梨花帶了雨般柔弱可人。 若在往常,李光宗早就心痛的將事情放過去了。但這回的事情是李草兒幾姐妹出頭,李廷恩親自出面問了話。李光宗是個老實人,他只想安享這意外得來的潑天富貴,做他的平親王。他一點不想得罪李草兒這幾姐妹。別人不知道,他還不知道麼,論理他是長輩,可李廷恩對家裡的姐妹兄弟那真是溺愛護短的很,說起來,他這個三叔比較李草兒她們來,怕是連個零頭都當不上。如今父親兄弟俱在,這個侄子也還念著舊情,可要真的心狠手辣起來……就是不說廷恩,光是廷逸,那就是惹不得的。 想想當年的西北之亂罷,前燕的人蠱惑李氏族中近半數子弟趁著廷恩在前方征戰,後面就攛掇著大哥出來爭權奪利,說長幼有序,即便這個江山是廷恩打下來,但長輩仍在,哪有他做主的道理。大哥也不知道是不是糊塗了,果真聽了人的蠱惑,端起長房的架子,還私下拉攏了幾個在軍中掌權的族中子弟,趁著佢梁王出逃的時候想要把廷恩留在西北鎮守的人全都拿下。 可結果又是如何? 他們這些莊稼地裡出來的人哪是對手,人死的七七八八。族裡的兄弟三兩下就被拿住了,跪在廷逸面前磕頭。可自己這個侄子,眼睛都不眨就下了砍頭的令。到最後,當著自己這些人的面,這些族裡兄弟被活活攔腰砍成了兩截,有幾個嘴裡不乾不淨的是被廷逸下令裝到口袋裡,活生生用亂馬塌死成了一灘爛泥,大哥當時就嚇得嘴角流涎,被廷延背會家去。自己因為聽了小顧氏那個賤人的蠱惑,以為大哥真的要贏了,在最後才出門,也被廷逸架著去看了那場景,那是真駭人啊,怪不得大哥會嚇成那副樣子。 若這樣就罷了,沒想到瘋瘋癲癲的大哥都沒能保住命!想到這兒,李光宗覺得不寒而慄,大哥整天就差被鎖在家了,哪會那麼容易就竄出去恰好還跑到老四那兒把人給掐死了再跳到池子裡撞死。 他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寒顫。 再想想攻打京城時死在李廷恩麾下軍馬的神武大炮下才會屍骨無存的族老叔公們,他不禁摸了摸發涼的胳膊。 屍山血海的情景仿佛再度出現在眼前,李光宗不由又打了一個寒噤,恨自己怎的斷了一隻胳膊怎的還不長記性,又召來這麼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他娘子,難不成是經過了小顧氏就中了邪不成,可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改天見著那個把寡婦妹妹送給自己的金郎中非狠狠收拾一頓不可。可惜這個寡婦嫁過來又生了個老兒子,要不還能把人還回去,沒娘的娃日子不好過啊。想想自己從范氏去世後的日子,再想想小顧氏留下的廷松,他一腳踹開金姨娘,厭惡的道:「事到如今,你與我來說這些。我早就告訴過你,貓兒的親事,能得個八九品小官家的嫡女,都算是僥倖。好歹他叫了我幾年的爹,沒入族譜我也把他當半個兒子,他成親之後,我不會虧待他!原本我還想為廷皓求一個前程。他是庶出,你身份又不妥當,這事情本就難辦,你還要惹出這樣的事情!」說到這兒,李光宗攥了攥拳頭,是真的恨起來了。 心愛的幼子,想要把最好的東西都給這個兒子,偏偏當娘的只顧著前頭生的兒子,把幾個侄女都給得罪了。事情傳出去,只怕連族裡不少族老都要出來說話。李花兒在族裡是不算什麼,可她到底是姓李的,卻叫一個妾欺負,誰能忍得下這口氣? 「罷了,我明日就叫人上摺子把王位給了廷璧,橫豎老子當個老王爺日子也能過,廷皓那兒,將來只看他自己的本事了。」李光宗說完,心勁兒一松,不顧身後金姨娘的嘶吼,搖搖晃晃的頹然走了出去。 「王爺,王爺……」若說先前貓兒要被攆出去對金姨娘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李光宗說要把王位傳給李廷壁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她從未想到過,不過是不甘心讓長子在王府享受了許久榮華富貴後將來要委委屈屈的娶一個小官家的女兒,拿著一份施捨的微薄產業去過一般富戶的日子所以謀算了一番,竟然連千方百計才磨得李光宗松了口,嘗試要為小兒子爭取的世子位也給丟了。 她甚至半點不曾動過那些國公府郡主府的心思,千挑萬選了一個宗室中最怯懦的縣主想要算計給自己兒子,偏偏就落到這樣的下場!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就是一個鉤易縣主,廖家也是那樣,怎就會這樣……」金姨娘跌坐在地上,一手扶著案桌渾渾噩噩的自言自語。 邊上的周嬤嬤忙把人拽起來,安慰她,「姨娘起來罷,王爺正在氣頭上,姨娘趕緊起來梳洗梳洗,養養精神,等王爺消了氣,才好說旁的事啊。」好說歹說,終於把金姨娘弄了起來到淨室去梳洗。 看著金姨娘離去的背影,周嬤嬤帶笑的臉一下就沉了下去,啐了一口才抱怨道:「瞎了你的狗眼,以為自己是個什麼了不得的金貴東西。寡婦再嫁的玩意兒,還帶著前頭人生的野種進門。給你幾口吃的,幾身穿的就接著罷,安安分分過日子在王府裡威風威風就得了。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去算計宗室縣主,惹了幾位長公主出頭,你還想翻身!連累的咱們這些做下人的要跟著受活罪,真是作孽!」 邊上的丫鬟們聽著周嬤嬤罵,一句話都不敢說,誰都知道顧姨娘這回是真的栽了,還不知道往後如何呢。哪敢得罪宮裡出來的周嬤嬤。 周嬤嬤想了半天,叫了個小丫鬟盯著金姨娘,自己回屋開了箱子,忍痛拿出個金項圈摸了半天,包起來出了府,直奔長樂坊而去。 崔嬤嬤已經六十多的人了,身體仍強健,眼睛卻不行了,看東西時眼前常有光影斑點晃動。因此辭了差事,回家養老。李廷恩做主給她過繼了四個族中的老實侄兒為子,封一品國夫人,將來兒孫還有恩蔭,如今是膝下兒孫繞膝,僕從婢女如雲,過的是老封君的快活日子。 對眼下的日子,崔嬤嬤已經是滿意之極了。她以前寧肯繼續在別人身邊伺候做嬤嬤,不肯過繼兒子養老。是知道不管她在主子面前多體面,頂天也就是個下人,把過繼來的兒子捧上去,她往後是壓不住的。可有李廷恩這個皇上撐腰,事情就大不一樣了。 她是個想得開的人,不管兒孫是為了什麼孝順,總之這份孝順能撐到她閉眼,她也就快快活活的享受,時不時跟以前的老姐妹打打交道說說話,看看戲逗弄逗弄孫子孫女打發光景,不過今天她倒是沒想著周嬤嬤會找過來。 周嬤嬤是她以前在宮中時候一手帶出來的人,雖說心思總有些七拐八彎,不是個對主子忠心耿耿的,但有點小心思本來就是人之常情,再說帶她的時候對自己這個大姑姑跟前跟後,老老實實,實在是侍奉的不壞,她心中也有一份香火情。看周嬤嬤過來,指了個椅子叫她坐下,又叫丫鬟端了盤子荔枝上來讓她吃。 「嘗嘗罷,嶺南道新送來的,一直叫冰鎮著呢,我上了年紀,也就是嘗嘗鮮。」 一盤子荔枝並不多,難得的是幹上的葉子還翠綠翠綠的透著點涼意,顯見一路送來保存的極好。 周嬤嬤看了兩眼,親熱又豔羨的道:「這是宮裡賞下來的罷,要說還是大姑姑在皇上面前有體面。」 身為在少府寺有記名的宮婢奴僕,說話是極有分寸的,這種帶著酸意還帶著皇上的話,一般絕不會說,更不用說周嬤嬤是個聰明人了。 看了周嬤嬤兩眼,崔嬤嬤不動聲色的吩咐了伺候的丫鬟們下去,目光一轉落在周嬤嬤身上,「說罷,你來是為了什麼事兒?」 就是有滿肚子心眼,周嬤嬤也不敢在崔嬤嬤這個老成精的師父面前使,當下趕緊把平親王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苦著臉道:「大姑姑,您說一說,這主子犯事,咱們當奴才的有什麼法子?說句不恭敬的話,那顧姨娘,就不是個能聽得進話的主兒,總以為自己心肝有八瓣,每瓣都能把著王爺的脈呢。」 「金姨娘啊……」崔嬤嬤對周嬤嬤的話似乎無動於衷,只是眯了眯眼,感慨了一句。 聽出崔嬤嬤對金姨娘的不以為然,周嬤嬤咬了咬牙,開始滔滔不絕的抱怨起來,「鄉下長大就是鄉下長大,不想一想,縱算鉤易縣主是出嫁女,在京中名聲再不顯,好歹也是姓李的罷,還是宗令那一脈的孫女。皇家的出嫁閨女這麼多,又有多少得了縣主的名兒?人家是老實人,不拿大,給平親王府這塊招牌幾分臉面,你一個姨娘還真當人家就是泥胎木塑的任憑搓圓揉扁了,想把個野種拿去當人家女婿!呸,這是踩著宗室貴女的臉面往上爬,還是想往皇上臉上扇巴掌,新朝才立三年就出這種事,誰能容得了?」 「好了!」崔嬤嬤眼風輕輕一掃,周嬤嬤立時不敢再說話。崔嬤嬤當然心如明鏡,知道周嬤嬤這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說這些逾越的話,以示不拿自己當外人,還當師父一樣孝敬。但有些話,周嬤嬤願意說,她不樂意聽。她都要入土的人了,還管這些閒事做什麼?不過想到過繼來的兒孫,崔嬤嬤不願意得罪周嬤嬤這種小人,就道:「上回你來找我,說要出宮,我誇你是機靈人,你說要去平親王府,我也誇你,可你執意要分去金姨娘身邊伺候,我是告訴過你的,跟在金姨娘身邊,你出不了頭。看樣子你是後悔了。」 幾句話說的周嬤嬤臉面臊紅。 出宮是她看清楚了皇上立定主意就籠著一個皇后過日子的決心,就算皇后失寵,皇上要再納妃,那也得多少年後,自己已是坐四望五的人,實在等不起了。再說要皇后就是不失寵,自己不是熬一輩子?至於要跟皇后身邊的魏嬤嬤別勁兒,那真是想都不要想。趁著少府寺整頓宮闈,要往各家王府公主府郡主府派人,自己跳出來,好歹頂著個名頭,選中平親王府,那不是打聽著平親王這人更老實不是。做奴才的,碰見混不吝的主子是倒黴,碰見太精明的主子,那也沒法施展啊。至於金姨娘,純是看中她得寵又精明,而王妃顧氏只是個鄉下會耍潑的婦人,半點不得平親王心意罷了。 誰想金姨娘是個假機靈,除了會在男人身上使勁兒,大事兒上完全沒眼界,只會鄉下人那一套。更要命的,她自己什麼都不懂還偏愛自作主張,不跟自己商量就把事兒辦了。這下好了,不僅把她困住,把自己也給栽在了裡頭。 自己可不是崔嬤嬤,家中還有一家老小呢! 周嬤嬤眼珠子亂轉,擦了把眼角的淚花兒道:「大姑姑,是我想差了,說起來我活了大半輩子,找個地方吃飽喝足就成。只是家裡還有兒子孫子,我掙了命一樣想找個得寵的主兒,那也是想給孩子們留條路啊。」 「唉……」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崔嬤嬤覺得自己越發心軟了,「你的心思倒也不大,若是大了,不會看中平親王府。可你忘了,平親王府不是宮裡,咱們這位皇上也不是前燕的那些皇帝。你只看看麗樂大長公主……」 這番話,說的含糊,可周嬤嬤已經完全聽明白了。 皇上不管平親王府妻妾的事兒,那是不該他管,平親王妃也好端端的立在那兒,吃喝住行樣樣不缺。可嫡庶的規矩,在皇上那兒,是萬萬亂不得的。妾就是妾,妻就是妻。不說旁的,瞧瞧張家罷,方氏照樣是管家理事的正房夫人,宋姨娘哪怕是皇上嫡親的表姐呢,她照舊還是宋姨娘,要換做其它的皇帝,怕早都為了皇朝宗室顏面把宋姨娘提起來了,可皇上偏不,為此還得了士林一片讚譽之聲。前不久張大人立了個功,方氏的誥封是六品安人,宋姨娘是七品孺人。麗樂大長公主想為這個女兒求個爵位,哪怕是個鄉君也好。可皇上待麗樂大長公主甚厚,兩個兒子連帶著長女和長女所出的外孫都各有爵位封賞,唯獨對宋姨娘這個做了妾的表姐毫不留情,麗樂大長公主搬出太上太皇和太上皇乃至太后都毫無辦法,只得鬱鬱寡歡,平日對次女多加照拂罷了。 連皇上的親表姐都要守著這份嫡庶的規矩,一個王府的小妾就敢挑出來鬧騰謀奪世子位? 想通這一節,周嬤嬤不僅是嚇出一身冷汗,更後悔自己以前瞎了眼睛,在宮中看多了寵妃得寵連皇后都不放在眼裡,兒子照樣能登基做皇帝的道理就迷了心眼。這位皇帝可不是以前那些皇帝啊!要早想到麗樂大長公主這一出,她往個姨娘面前竄什麼,哪怕那顧氏是個草包呢,只消自己好好哄住了人,將來顧氏生的兒子繼承了王位,兒孫還用擔心? 周嬤嬤再也顧不得許多,伏在崔嬤嬤腳下哀哀痛哭,「大姑姑,是我糊塗了,還求您看在早前的情分上,拉我這個糊塗人一把。」 「起來罷。」崔嬤嬤歎了口氣,伸手虛扶一把,「我要不是拉拔你,不會與你說這些。」她略微忖度了一番,覺著周嬤嬤本事也有,上一回辦出糊塗事未必不是因為前燕的事情看多了,可這樣的人,拿去料理前燕留下的貴族世家,那是最合適的,就道:「金姨娘那頭,我看這姨娘的位置也掛不了多久。你是少府寺上掛了名頭的人,原本姨娘就輪不著宮裡出身的嬤嬤去伺候,你可願意換個主子?」 當然願意,要不是想跳出金姨娘這個坑,她何必帶了重金舍了臉皮過來。可也不能表現的這麼急切,好像多想離開落魄的主子似的。 她臉上就露出點難為的神色,「這姨娘那兒,怕是我走了處境就更艱難。」 崔嬤嬤望著她笑。 在崔嬤嬤洞若燭火的目光下,周嬤嬤臉皮有點發燒,硬著頭皮訕訕道:「咱們這些奴才,還得等著少府寺那邊分派差事。」 「嗯……」崔嬤嬤願意給周嬤嬤一個機會,是為了兩好,可周嬤嬤要想在自己面前又要面子又要裡子,那就不成。既然周嬤嬤自己圓過來,崔嬤嬤也沒抻她,「禦珠長公主下個月就要下降,皇后娘娘有意再為她尋一個機靈些的管事嬤嬤,明兒我就進宮,在皇后娘娘面前說一說罷。」 「禦珠長公主……」周嬤嬤真是驚喜極了,她已經打算好再找一個連金姨娘以前都不如的主子了,可她沒想到崔嬤嬤竟然會給自己這麼一個驚喜,竟然把自己送到禦珠長公主身邊。禦珠長公主是誰,那是皇上的眼珠子心頭肉啊,跟寶親王一樣能在九極宮進出自如的人! 周嬤嬤這回是心悅誠服跪到地上給崔嬤嬤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頭,「大姑姑大恩,我就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不盡。」 「這些話就不必說了。」崔嬤嬤倚在迎枕上擺了擺手,「禦珠長公主是我一手教養大的。說句逾越的話,我待長公主比膝下這群兒孫親近的多。我把你送到長公主身邊,是看中你對前燕傳下那群勳貴的清楚明白。誠國公府不是個清淨的地方,可長公主看中了誠國公,執意要下降,皇上都沒法子,我就更沒法子了。你得記住了,做奴才的,就是要給主子分憂,那些肮髒事兒,不用主子說,奴才就得先料理乾淨,好讓主子清清爽爽過日子。若是長公主受了委屈,日子過得不快活……」 那不用說皇上,您先撕了我一層皮…… 周嬤嬤心知肚明崔嬤嬤的本事,半點不敢含糊,趕緊道:「大姑姑放心,誰敢讓長公主不舒坦,那就是我的大仇人,就是死,也會先咬下他幾口肉!」 既然是自己一手教出來的人,有幾分本事崔嬤嬤還是清楚的。她也相信周嬤嬤不敢耍花樣,嗯了一聲道:「你回去等消息罷。」末了又添了一句,「金姨娘那頭料理好。」不要到時候傳出個侄女強要王叔庶妾身邊的人,那就不好聽了。 周嬤嬤心領神會,跪在地上又給崔嬤嬤磕了幾個頭,這才喜顛顛的回了平親王府。 第二 時光荏苒,李玨甯下降誠國公府已有四個多月。身為天子最寵愛的大長公主,她日子半點不難過,只除了與杜玉樓之間尚有些拘束。 這一日用過午膳後,杜玉樓神色有些鬱鬱的回來了。 李玨寧正坐在榻上吃酸梅膏,一勺又一勺酸的倒牙的酸梅膏被她吃進肚子裡,看的邊上的人都牙痛,李玨寧卻吃得喜歡極了,還道要賞廚下的人。 見杜玉樓進來,李玨甯也曉得杜玉樓不會對這東西感興趣,仍是纏著喂了他一口。 杜玉樓一口下去從舌頭到胃都是酸味,卻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只是眼中閃過一絲無奈望著李玨寧。 李玨寧一把將空了的玉碗推開,看著杜玉樓笑的停不下,半天見杜玉樓還是那副無奈的木頭像,這才住了問他,「國公爺是不是又去了雪穀。」 杜玉樓看了妻子一眼,眉宇間閃過一絲抑鬱,卻並沒有說話。 「西府還是不肯答應讓玉華藏到陰山?」 李玨寧口中的陰山乃是京中勳貴世家們常選擇的福地,許多人家都將祖墳選在此處。現在的誠國公府以前的誠侯府也在陰山上圈了一大片地用以安葬祖宗。杜玉華死後,杜玉樓將屍首領回來本想將人厚葬在祖墳邊上,他知道按理未出嫁之女本就不能葬在娘家祖墳,何況杜玉華身份特比,眼下又是新朝,故而他在挨著生母邊上選了一塊地,不在杜氏宗族圈定的祖墳中,可就是如此,宗族中的族老依舊不肯答應,甚至不惜要在家廟自盡也要要挾他。萬般無奈,他暫且將人安葬在了陰山腳下,為了這事,他已經與族中爭執了數次。他也想與族中鬧得魚死網破,可想到他生到這個世上的意義就是為了侯府延續,他就做不出來了。只能每一次想到杜玉華的事便心如刀絞。 然而這回以李玨寧的身份問出來,他心頭又別有一番感受。 一說起這個,杜玉樓向來木板板的臉也有一二分不自在,想到杜玉華夜夜如夢時的泣涕,他呼出一口濁氣,揉了揉鬢角頭痛的道:「幾位叔公都不肯答應。」 李玨寧早就猜到了,杜玉華雖是出身姓杜,可她自始至終,向著的是前燕的天下,否則說不定自己的大嫂都要換個人來當呢。不過那時自己能不能和眼前這人在一起也就不一定了,畢竟皇家還是要講究制衡的。想到當初第一次見到面前這人時正是他跪在杜玉華的冰棺面前無聲的哀嚎,那一瞬間自己不知怎的就像能感到他的痛楚一般,後來便似是入了魔,追著打聽他的事,夜裡為他心痛,丟了羞怯非要和他在一起,還頭一次不聽大哥的話,吵著鬧著要大哥賜婚,非要嫁給他。 她定定的看了一會兒杜玉樓,心裡歎氣。 她是不喜歡杜玉華,甚至是厭惡極了。可大哥說得對,自己選的路,苦的甜的都要走下去。杜玉華是他的胞妹,人也死了,自己還計較那麼多做什麼。 再說了面前這人是塊冰,但四個多月,自己就把人融化了一半,還剩下一半,不趁熱打鐵都化乾淨過和和美美的日子,自己還等什麼呢? 想到這些,她壓下心裡的不甘不願,出主意道:「我記得五房的三叔最疼愛七弟,七弟的岳家眼下正在桂州流放,聽說長房幾個孩子都夭折了,只剩下一個嫡子,七弟妹又有身孕,整日擔心娘家也不好,她前頭兩胎都沒保住,這一胎要是再沒了,難不成七弟以後只能讓庶子繼承香火?要不我們出面把人接回來,也能安安三叔的心,三叔畢竟是族長。」 杜玉樓大為驚訝的看了看李玨寧,發現她說的竟然是心裡話後心頭有些複雜,「辜家當年……」 他話沒說完就被李玨寧截住,「不就是七弟妹的親爹當初硬著脖子寫了幾篇文章說我大哥謀朝篡位麼,誰還真把他當回事兒不成。」李玨甯沒管杜玉樓都被駭了一跳,繼續道:「我大哥一直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辜家再厲害,也不當什麼。要當真計較,一刀砍了不是省事兒,何必流放出去,不過憐惜這人有一二才學,桂州那樣的地方,這些讀書人過去,也能啟一啟民智了。」更不必在京中礙眼,還能物盡其用。 杜玉樓從沒想過李廷恩當初將辜家這些人打發去桂州竟然還有這個意思,朝裡朝外可一直猜的是天子厭惡這些壞他名聲的人,因而把這些往日金玉風流的書香世族打發到茹毛飲血靠著蠻人的南疆桂州去,就是想折辱他們,慢刀子一步步把這些人磨死。此時聽了李玨甯的話,饒是機智沉穩如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看他的樣子,李玨寧嗤的一聲笑,不屑道:「你們也把辜家這些人看的太高了些。以前麼,留著有些人還能寫一二篇歌功頌德的詩詞歌賦,叫民間少些閒言碎語,眼下宣告司都立起來了,紙報通行天下,宣告司下的文軒署養著那樣多的人,誰還稀罕這些頑固不化的臭石頭。」 聽得宣告司和文軒署,杜玉樓心中一凜,一扇大門仿佛向他徹底打開,他此時才終於明白為何李廷恩早早就建立宣告司和文軒署的目的。 這分明是要將民間輿論導向都捏在自己手裡,而不像是有些朝臣們猜的那樣,是天子見大華休養生息後富庶起來,是以就想把原本的邸報辦成民報,花上巨額的金錢弄些給百姓逗趣的段子,博一二的名聲。 當今天子,從來不是個在乎虛名的人,他要的,是將天下人心盡歸手中。 這樣目光幽遠的帝王,亙古未有,前所未見! 想到李廷恩二十幾歲就成了開國君王,如今大華富庶更盛前燕,西疆北疆已俯首,被拆的零零碎碎,剩下的都是忠實的奴才。南疆兵不血刃用遷移拉攏之法,化出大半,不斷與大華子民成親聯姻,只剩下個東疆,天山都打下來了,犬戎又撐得了多久?威震天下的神武炮營,戰績彪炳的紫雷槍營,半年輪換出去剿匪一次保持戰力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以及親衛麒麟五軍,分守天下,三年一換將領,五年一換駐地的衛所軍,為了培養這些將領所建的武校,還有朝中新建起來的南書房閣臣,軍要處心腹,監管民間消息的民安司,督查朝臣勳貴宗室的錦衣衛,負責開拓經濟的商事司,司農寺,類此等等,不管兵權還是朝政,民間還是士族閥門,金銀抑或糧草,全都被天子用一張花費數年時間結出來的網慢慢籠罩在了裡頭。 這樣的大華,這樣的天子…… 杜玉樓駭然之後是油然而生的敬服,低低歎了一聲,「皇上聖明。」然而他此時心中最佩服的是自己的父親,他算無遺策,為這天下選了一個萬世難出的明主。 「哈,我大哥當然聖明,他若不聖明,你倒瞧瞧京中還有多少人家滿門都要掉了腦袋,輪得著他們還在家中錦衣玉食的享樂。」李玨寧眼角流瀉出幾分不屑,看著杜玉樓的模樣,到底不忍心,就道:「大哥重教化,民智啟才能安民心,民心安定之後才是國富民強。可笑辜家上下,學得了老祖宗傳下的硬脾氣,讀了滿肚子詩書,到了桂州後卻只會虛度時日,日日吟詩自嘲。」 聽李玨甯對辜家多有不滿,杜玉樓自然知道緣由。他難得乾笑兩聲試探道:「既如此,我叫二弟寫封信,派幾個下人過去看著辜家的人為皇上略盡一份忠?」一面說著,一面心中詭異的覺得與李玨甯莫名的親近了一些,他以前,倒是更將面前的人當成了君主侍奉。 李玨寧戲謔的看了丈夫一樣,隨即扭過了頭,撚起碧玉盤中一顆色若胭脂的櫻桃往口中一扔,不鹹不淡道:「要想盡忠就快些罷,太醫院已經制出對付瘴氣的藥,官道也修的差不多了,要不了多久,桂州就得熱鬧起來,到時候宣告司下的教化署與國子監太常寺這些地方只怕要爭著派人過去教化地方,那時……」她彎起唇角冷冷哼了一聲。 杜玉樓心領神會,誠心誠意給李玨寧抱拳道了謝。 要緊的都點了,李玨寧乾脆把人情給做完,「那孩子有多大年紀了?」 杜玉樓悶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趕緊道:「虛歲為七。」 「那就是五周歲。」李玨寧想了想道:「幼兒體弱,他又是在京中出生的,桂州潮濕炎熱,的確是受不住。不過一個幼童,這樣罷,我打發人去與大哥說一聲,你去告訴弟妹,讓她叫人把孩子接回來就是。」她說著停了一停,「就此一次,旁的人要想再回來,先于我大哥好好盡忠去。」 杜玉樓聽完這話心中喜悅,對辜家,他也是有感情的,昆哥兒的父親辜正平與他還是摯友。只是後來各為其主,他為了父親先前的謀劃,不得不與許多人都疏遠了,後來又因身份尷尬,輕易更不敢出面為友人轉圜。這會兒他還有些猶豫,「辜家是流放罪臣,皇上那頭……」 「值當什麼,別說一個孩子,只怕是辜家我大哥早都不放心上了。可放他們回來,卻是萬萬不行。」李玨寧自傲的笑了笑,「你若不放心,我這就叫人說去。」說罷叫了蘇嬤嬤親自回宮走一趟。 杜玉樓看著一貫穩重的蘇嬤嬤都沒阻止,只是笑呵呵的應了,心中先就松了一口氣。 果然兩個時辰後蘇嬤嬤帶了兩輛車的賞賜回來,裡頭不僅有林氏和孫青蕪給的,還有各位太皇太妃巴結的,更有不少是李廷恩親自賜下的珍品。名貴藥材,金銀玉器,錦緞古董,放在常人家樣樣都是珍寶,在李玨甯這兒,連服侍的宮婢都只是習以為常的入了冊就放去庫房。 蘇嬤嬤並沒有看著宮婢們清點賞賜,而是笑呵呵在李玨甯和杜玉樓跟前回話。 「皇上的旨意,說是公主既喜歡這孩子,也不用駙馬遣人去桂州,再有五日,去南疆冊封的宣撫使就要起行,到時順道將人接回來就是。只是朝廷有朝廷的規矩,那孩子的罪籍,先且如此罷。」 能把流放的罪臣之後帶回來就不錯了,還強求什麼罪籍?杜玉樓已是大喜過望,至於李玨寧,更不會為了個沒見過的孩子去找李廷恩鬧騰,聞言就點了點頭,「就如此罷。」看杜玉樓喜不自禁,故意歎了口氣,「瞧咱們的駙馬爺樂的,蘇嬤嬤,趕緊叫人告訴二弟他們去,省的我那侄兒在娘胎裡弱了身子駙馬爺心疼呢。」 杜玉樓被李玨寧這麼一打趣面色一紅,表情卻又習慣的恢復了平板的模樣,惹得李玨寧撲哧一聲又樂了起來。心裡美滋滋的,哼,別說你只能算是塊冰,就是一塊頑石,老娘天長日久也能把你滴穿了,再說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還有這小東西幫忙呢。想著想著,她唇角情不自禁的上翹,睃了一眼邊上的杜玉樓。 沒笑多久,外頭周嬤嬤進來,像是有話要說,看杜玉樓在這兒,又給收了回去。 杜玉樓清了清嗓子,站起身道:「我去外頭書房。」 「省了罷。」李玨甯白了他一眼,拉著他複又坐下來,對周嬤嬤抬了抬下巴,「有什麼事都不用避忌著駙馬,說罷。」 周嬤嬤本就是作態,好給李玨甯在杜玉樓面前做臉,當下輕輕扇了自個兒一個嘴巴子,小聲回稟,「大長公主去了玉泉宮。」 李玨甯原本揚起的柔軟紅唇瞬間就往下拉了一拉。 第三段 玉泉宮是李火旺住的地方。原本李火旺是住在宮裡,可後頭他嫌棄宮裡不自在,李廷恩就把前燕在皇宮後頭的嵋山上留下的玉泉宮重新整修了一番,讓李火旺住了進去。山中行宮景致宜人,冬暖夏涼,還有無數新鮮嬌嫩的美人服侍著,日日滋補藥膳不斷,玩的看的盡有,李火旺是從沒想過自個兒這輩子還能享受這麼大的富貴,他原本以為自個兒也就是靠著孫子做個老太爺了。眼下既然都當了太上太皇,他也七十幾了,雖說身子還硬朗,又能活得了多久,趕緊享受享受罷。只是他兒孫族人都已成了皇室宗室,還有什麼缺的?因而他沒別的想頭,性情上越發放縱了些,只是偏愛李廷恩的心思,不僅一點沒變,反比之前更加偏執。 只是以前這位祖父發起脾氣來,頂多是能把家裡的兒孫收拾幾頓,打幾棍子,眼下可就不一樣了。姑姑去玉泉宮,只怕是打錯了主意。 李玨寧哼了一聲,了然的問,「張家那頭又出了事兒?」 「是。」周嬤嬤滿臉訕訕的笑,「說是方安人前些時日得了位高僧指點,齋戒四十九日後有了身孕,京中人人稱奇呢,方安人可都過了四十了。」 李玨甯原本正有一顆沒一顆的往嘴裡塞著青梅,聞言差點連核都給吞到了肚子裡。還是杜玉樓眼疾手快,給她拍了背,又喂了盞五色露這才緩過氣。 「你聽就聽了罷,這樣上心作甚。」杜玉樓差點沒給李玨寧嚇住,坐下來就瞪了李玨寧一眼,卻瞪的李玨寧心裡甜絲絲的,這人,可難得對自己將臉上的神情變幻變幻。 李玨寧朝他討好的笑了笑,沒空辯解,緊著問也是一臉害怕的周嬤嬤,「方氏真有身孕了?」 周嬤嬤方才被嚇得不輕,這要真是李玨寧有個閃失,她全家上下腦袋都保不住,此時不敢再賣關子,忙道:「回公主的話,是真的。宋孺人還特意請大長公主出面請了位太醫過去瞧。」 宋素蘭在張家地位尷尬,方氏其實說起來也好不到哪兒去。以前還罷了,橫豎她生不出來兒子,宋素蘭雖說有李廷恩這個出色的表兄弟撐腰,到底依舊是個教坊出身外室進門的妾,李廷恩也擺明瞭只要宋素蘭活的好好的就成,妻妾名分他不會干預的。為了張和德的官位和娘家兄弟的前程,她這個正妻頂多是不拿捏不虧待宋素蘭就是。宋素蘭生的兒子依然是她的,她照舊還是正房太太。 可前燕破滅,方家幾兄弟直到最後大局已定才投效李廷恩,張和德亦是如此,之所以最後全能留居原位,不得不說是有宋素蘭的緣由在。李廷恩成了皇上,李桃兒成了大長公主,哪怕李廷恩沒有開口,甚至沒有賜予宋素蘭爵位,然則到底不一樣了。大長公主的女兒,皇帝的嫡親表姐,說讓你當一般的妾看待,你果真就能當一般的妾看待不成? 方氏對宋素蘭真是連想當祖宗一樣供著都不行,她有時候都想乾脆自請和離算了,好歹有個讓位的情分在,還能在宋素蘭和大長公主跟前討一二人情呢,偏偏李廷恩對宋素蘭的吝恩又讓朝野士林都交口稱讚,若此時方氏下堂大歸,那成什麼了? 是以,不僅李桃兒覺得女兒受了大委屈,在許多人瞧來,方氏那日子才是真煎熬。至少在李玨寧眼中,宋素蘭這位表姐,真是不用時時都在人前做出一副柔弱樣來。 只是對宋素蘭可以不假辭色,對李桃兒這個姑姑,李玨寧還是有些感情的。不過乍然聽聞年過四十的方氏有孕,她還是覺得忍不住有些想樂,往後一靠搖頭道:「哎呀,這可如何是好,昇哥兒那孩子可都十來歲了,再過一二年就要議親,母后還道姑姑一直想等著把人看下來讓大哥下道賜婚的恩旨呢。這要方氏老蚌生珠的得了個兒子,昇哥兒豈不成了庶出。」 蘇嬤嬤與周嬤嬤都裝作沒聽見這話。 杜玉樓對著妻子時不時冒出的口無遮攔驚人之語卻已慣了,這實在是個與他之前想像中大相徑庭的金枝玉葉。只是慣了是慣了,他下意識的反駁:「族譜已記名,昇哥兒就是嫡長子,哪怕方氏再生一百個兒子,昇哥兒照樣是嫡長。」 「哈,你這話糊弄外頭的人去罷。這天下,多得是昇哥兒這樣出身的孩子,嫡母無子抱到膝下時自然是尊尊貴貴的嫡長,一朝嫡母有孕,這樣的孩子若有命能平平安安長起來分一分產業出去過日子都是好命,還指望做嫡長子承繼祖業?」李玨甯白了他一眼,眼珠滴溜溜轉動了好幾圈,直起身來看著杜玉樓,「咱們這就進宮去給母后請安罷。」 杜玉樓木著一張臉,「你想進宮瞧熱鬧。」他用這樣平板無波的語氣把事情說出來,真是叫李玨寧倒足了胃口。 李玨寧說的昇哥兒可憐,可她也知道昇哥兒其實並不可憐,別人家或許這樣的孩子會夭折,可昇哥兒,無論如何不會有差錯的。她的確只是想進宮看熱鬧罷了,看杜玉樓不通融的模樣就嘟了嘟嘴。 杜玉樓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笑意,緩緩道:「張家和方家都不會留下這個孩子。」 李玨甯原本都背過身子倚在迎枕上假寐了,聽得這話一下扭過頭,「你說真的。」 杜玉樓知道妻子聰慧,可妻子畢竟不是勳貴官宦出身,不瞭解有野心的家族想往上爬願意付出的代價,他伸手溫柔的撫了撫妻子的鬢角,嘴角難得朝上提了一提,透出的卻不是笑意,而是股寒意,「他們不會要這個孩子的。」就像是當年自己的父親一樣,宋玉梳失去的那些孩子,全都是母親下的手,還是宋玉梳自己不想要,抑或,父親也知道那時候要不得? 李玨甯望著丈夫唇邊那絲諷刺,忽然靜默下來,往杜玉樓的懷中靠了過去。 方昭環靠坐在紫紅色繡葫蘆藤流雲緞面的大迎枕上,面容不僅蒼老,更有一種沉沉的死寂之色。她眼珠子木愣愣的望著一個地方看,似乎已經失去神智,根本沒有聽到邊上的人在說什麼。 牟廷芳覺得十分為難。捫心自問,她其實並不願意來做這樣的事情,可為了整個方家,既然婆婆不願出頭,她這個管家的長媳就責無旁貸了。這不是與家中妯娌們爭那點針頭線腦好處的時候,還指望著互相算計。 說了半天,她自覺的口渴,端起邊上的茶喝了一口,覺得味道有些古怪的熟悉,砸了砸舌頭,她才反應過來這是上好的安胎茶,不由在心下暗暗歎息。 這孩子,若是早些來多好,哪怕是再早四年!這個時候來,無論如何是生不得了。 「阿媛,該說的大嫂都與你說了。這孩子來的實在不是時候,不是你大哥他們狠心,這孩子,著實留不得,他一留,可是要上上下下多少人的命啊。你這十幾年都熬出來了,眼看就要過好日子,何苦為了這麼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把家裡上下都拖進去。你就是不顧念娘家,你總要想想你生的七個閨女,難不成要為這一個,讓她們跟著都吃苦受累。」 「呸!」一直未說話的方昭環忽然一口啐在了牟廷芳伸過來的手背上,「少拿嬌雲她們出來說話,你們就是想保住自個兒的榮華富貴,我已經是嫁出來的姑奶奶,不是方家的人,有本事你叫他們上張家來拿刀剖了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來。哈,我倒要瞧瞧,到時候朝堂上那些人又會說些什麼!」 賠了半天不是,勸了半日,不開口是不開口,一開口就得了兜頭一頓罵,滿頭滿臉的唾沫星子。哪怕牟廷芳再覺得心懷愧疚也憋不住了,登時板了臉,掏出帕子慢慢將唾沫擦淨,波瀾不興的道:「你心裡有氣我這當大嫂的也明白,你有火只管發就是。」看方昭環滿眼恨意,她忍不住微笑起來,「你覺著方家欠了你,為了榮華富貴捨棄了你,讓你受委屈,你覺得娘家人都是無情無義。可你怎的不想一想,若是真的無情無義,你大哥他們早就升官,用得著如今闔家幾兄弟都調到戍衛監去,原本是領軍的人,眼下倒成天料理鄉間雞毛蒜皮的事情,我這做嫂子的可曾在你面前念過一句不好?可曾當著那宋姨娘的面矮過你半截腰!」 方家世代武將,不說富貴,在軍中亦有一二分顏面,是中間那批過的比較舒暢的將官。方家幾兄弟原本都是在付華麟手下的天破軍,前燕破滅後,他們自然投靠新的朝廷大華。只是天破軍撤銷,付華麟被李廷恩點為中軍麒麟軍的都督,方家幾兄弟卻被從軍中清理出來,成了李廷恩新設立的戍衛監下的官員。 戍衛監是李廷恩仿照現代武警制度所設立的職能部門,試圖將其在保持戰力的情況下又集合現代的警察職能,既能夠受地方官府管轄又可自中央到地方統管,實際就是要將裁撤下來戰力疲弱的軍人分離出來成為武警,亦古代的衙役。同時若國有大戰,這些曾經接受過訓練的衙役們又能迅速的融合進來,補充兵力。既然是嘗試,眼下當然不會大張旗鼓,多半是先到鄉村之間處理些瑣碎事宜,要緊的縣裡,府州一級的安全戒備,尚沒有戍衛監插手的餘地。 這種方式不僅涉及到軍隊的改革,還與政治有關,牽涉到地方種種利益,須知衙役算是賤籍,吏員平日看起來也毫不起眼,可吏員往往是世襲,在當地盤根糾結數代,官府下層差事被大量的吏員世家把持,衙役這種差事也是他們利益的一大來源。再有設立戍衛監,將這些原本是從軍的人分離出來,已是勳貴的無所謂,中層有官職沒干係,底下那些世代軍戶的又要如何料理,新設的衛籍在所有戶籍中算作幾等,種種繁瑣,牽一髮而動全身,朝堂爭的不可開交。好在李廷恩籌謀已久,兵權在手,方能將事情順利推行下去。然而戍衛監不比其餘新設的部門,哪怕李廷恩給了衛籍與軍籍相等同的待遇,看起來戍衛監將來也是要掌管大權,到底許多人不放心,戍衛監算是個大冷的地方,多是不得志或不討上峰喜歡的才會被整治過去。 似方家這樣在京都盤踞了數代的地頭蛇,故交無數,以前在軍中也立過一二微末的軍功,偏偏一家五兄弟連帶子侄都被一簍子打發到了戍衛監,整日和鄉間老農打交道,誰的眼睛也不是瞎的,怎會不明白其中的道道。 興許未必是頂頭那些人的意思,可有些事,是不必這些人開口的。 牟廷芳越說越氣,想到這幾年辛酸的煎熬事,忍不住一陣怒氣勃發,「家裡男人日日白天黑夜出去忙活,我與你二嫂她們也不得閒,戍衛監新立,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著,咱們唯恐哪兒有個不是,只得多方打點,偏生家裡的產業這幾年都不順當,我的嫁妝田已是賣的差不多了,家裡而今連給松哥兒他們置備聘禮的銀子都拿不出來,更別提還有你幾個侄孫女兒等著成婚。」她氣恨的抹了一把淚,見方昭環似是呆住,冷笑道:「這些小姑都不知道罷。您自嫁出門,回娘家就只會說受了委屈,以前家裡立得住,你大哥他們哪回不一聽你說就齊齊上門來給你撐腰。後頭被壓住了,家裡覺得對不住你,有點好玩意兒,家裡都點著務必要先給你送來。饒是如此,依舊覺得咱們對不住你,你為娘家受了大委屈。小姑,我這當大嫂的敢拍著心口說句大實話,咱們對你,實是對得住了。就是家裡再揭不開鍋,咱們幾個做嫂子的連帶著你的侄兒媳婦們把嫁妝都當盡,每月照舊東挪西湊出銀子給你送來,就怕你在宋姨娘面前吃了苦頭,被下人慢待。」 方昭環望著牟廷芳,已是說不出話來,神情一片渾渾噩噩。 牟廷芳卻並未解氣,「你說咱們對不起你,娘家兄弟舍你選了榮華富貴,你怎不想一想,要真舍了你,你如何還能好端端活在這兒。」看方昭環神情愴然,她心口拂過一絲快意,臉上的笑竟帶了幾分惡毒,「你不曉得罷,打從皇上率軍圍了都城,就有人來勸你大哥他們把你接回家來,是咱們都不忍心,眼睜睜看著旁的人都私下早早去投效了,咱們還指望外頭有人領軍來勤王。後頭皇上登基,大長公主獲封,方家上下日夜難安,多少人叫咱們把心狠下來,你大哥他們都不肯,還叫我們這些做嫂子的時常來看著你,又花重金託付了幾個以前相熟的人家,讓人暗地裡尋了三兩位耿介的禦史幫忙說話。自打你大哥他們去了戍衛監後,大長公主府長史明裡暗裡透了多少回話出來,說大長公主日日憂心愛女,夜不能寐,時時泣啼,咱們都裝著不明白。」 話到此處,牟廷芳眼眶已經濕潤,她看著呆呆傻傻的方昭環,冷冰冰道:「小姑,我今兒與你把話放到這兒。兒子,誰都想要,可你這一輩子的確沒這個福氣。以前方家能幫你壓著張和德之時,你連生七個閨女,方家不顧流言,照樣不許張和德納妾。如今方家壓不住張和德,自身難保,為了你的性命幾近傾家蕩產,把家裡老少爺們兒都給拽進了坑裡。你偏偏要在這時候有孕。若你執意要把這孩子生下來,我這做嫂子也顧不得婆婆會怎樣怨怪我,更顧不得和你大哥的夫妻情分,只能與你同歸於盡了。」 「你敢!」方昭環原本陷入悲痛的情緒驟然回轉過來,目呲欲裂的望著牟廷芳。 「我有何不敢的。」牟廷芳冷靜的笑,「我膝下有兒有女還有孫子,哪怕是為了兒孫,我也願意豁出這條性命,沒有為了你肚子裡一個不知如何的胎兒就把我的子孫都拖進去一輩子的道理。」 方昭環這回是真的怕了,她當然知道自個兒這大嫂硬起來的手段,她不由捂著肚子往牆上縮了縮,語氣也跟著軟了下來,「大嫂,皇上不是還封了我做安人,你們放心,我早就想明白了,這孩子生下來若是個男孩,就是個嫡次子,萬萬不會動了昇哥兒的位置。」 「有一就有二。」牟廷芳毫不動搖的搖頭,「再說了,記名的嫡長子和真正的嫡子,到底是有差的。本朝重嫡庶,你這孩子一旦生下來,將來昇哥兒若有封賞,你的兒子又當如何。論起來你和皇家沒干係,可孩子偏偏是昇哥兒的胞弟。皇上自然不會掛念一個孩子,大長公主卻是未必。畢竟是皇上的親姑姑。」 大長公主性情剛硬,手段狠絕,逼急了動了手,難不成還真指望皇上出面來主持公道。笑話,皇上願意聽禦史羅唕幾句已是不易。 牟廷芳深吸一口氣,盯著方昭環,「小姑,這一回你為了大夥兒吃了大苦頭,大嫂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今後我那七個外甥女,哪怕是我要閉眼,也會先交待了你侄兒他們好好看顧。」她說完閉了閉眼,一聲厲喝,「來人,把藥端進來!」 方昭環嚇得渾身哆嗦,拼命找躲藏的地方卻尋不了,只能用被子把自個兒給蒙起來。 外頭進來四個壯實的婆子,一個手裡端著藥,其餘的進來看了眼牟廷芳,上去就把被子給拉開,拉手按腳掰嘴的制住了方昭環,嘴裡還道:「太太放心,咱們撿的都是最好的補藥,全是溫補的藥材,太太喝了睡上一覺,醒來就好好過日子。」 方昭環起初還拼命掙扎,等眼角的餘光看到其中一個婆子是張和德奶娘的妹子後,心中一涼,木愣愣的任憑人將不知道是何滋味的藥湯給灌了下去。 -------------------------------------------------------------------------- 李桃兒這還是第一次在九極宮中如坐針氈,她有心想要說兩句話,可知道李廷恩這是有意冷落,又怎敢開口。 李廷恩將一本奏摺丟開,看李桃兒的模樣,輕輕歎息道:「姑姑,朕再為宋氏則一門親事罷。」 李桃兒聞言大驚。 她怎會聽不出李廷恩的意思,以前不肯給賜封,好歹私下稱呼一聲表姐,然而如今只叫宋氏了。何況是再尋一門親事! 驚惶之下,她匆忙起身跪到了地上,「皇上……」 「扶姑姑起來。」李廷恩看著李桃兒被侯兆扶起來,目光平靜無波中又帶著一股寒涼,「姑姑,朕當年初見宋氏,就曾問過她,是要隨朕一道離開,還是要留在張家做張和德妾室。朕也告訴她,若她要做張和德妾室,一生只能是妾室,朕絕不會為她罔顧規矩禮法。如今朕做了皇帝,便更不能違背昔日言語,若朕帶頭如此行事,則天下效仿者眾。女子本為弱勢,姑姑昔年也曾經歷磨難,當明白朕話中之意。」 怎能不明白,若是不明白,以自個兒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讓女兒做正妻,根本就不用侄兒,輕輕巧巧就能取了方氏的性命。 李桃兒淚水簌簌而落,抖著嗓子道:「皇上,我曉得,這回是素蘭錯了。」 「此事不必再提。」李廷恩抬起手止住李桃兒接下來的話,「朕未賜予宋氏封號,卻答應過姑姑,將來必不虧待昇哥兒。而今宋氏既容不下方氏腹中骨肉,更容不下方氏,朕也容不下這個表姐了。」 「皇上……」 「麗樂大長公主,妾謀主母,本當梟首!」李廷恩目色森冷如劍,一下擊穿了李桃兒僅剩的勇氣,「朕看在你的顏面上,將她發嫁西北軍戶為正妻,已是格外容情。」 發嫁西北軍戶…… 西北雖說不再是蠻荒之地,可離長安何止千里之遙。何況這樣發嫁出去,已經不僅僅是再嫁,而是表明要徹底割裂女兒與皇室的糾葛,往後女兒過得是好是壞,是死是活,自己這個身為大長公主的母親,都不能再干涉了。 可面前這位做了天子的侄兒,自己是很清楚明白的,他一旦做了決定,便絕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動搖更改。自己不能為了一個女兒,把情分都耗盡了,自己還有兒子,還有才出生不久的小孫子和失去母親,全靠自己庇護且快要成親的外孫。 然而若水就此不管,自己就只剩下這個女兒了啊,還要連這塊心頭肉都舍了不成? 素蘭,糊塗的孩子。娘早就告訴過你,你就是當個姨娘,除了名分上,你比旁的人都不差什麼。只要你不想著謀害方氏,你能比京中許多貴女,許多宗室女都過的逍遙快活,皇上重情,壓了你縣主的封號,總會在別的地方給你填補回來,你為何就是不信娘的話。張家和方家都不要方氏肚子裡的孩子了,你偏偏還要趁著娘進宮尋機為你在太上太皇面前求憐的時候私下在那碗墮胎藥裡再添一份毒。方氏死了,娘往後也見不到你了。你比方氏年輕這麼多,方氏日夜提心吊膽,又還能熬多久,你遲早會是正室的,為何你就是不聽娘的話。 好歹經歷過無數風雨,縱然李桃兒此時心痛難當,理智依舊占了上風,女兒的命運不可更改,外孫的前程卻一定要有個保證。 「皇上,素蘭犯下大錯,我無話可說,可昇哥兒那孩子,他往後可要怎麼辦。」 親娘發嫁軍戶,養母是被生母毒死的。以侄兒的秉性,張和德這回也討不得好,可外孫該如何是好。哪怕是接回大長公主府,這孩子只怕將來也要受不少白眼。 「昇哥兒是朕親自抱過賜的名字。」看李桃兒明白過來,李廷恩語氣溫和了許多,安慰道:「姑姑放心,張和德罷官回家後,昇哥兒不必回鄉下。他是朕的親外甥,太后已與朕說過,有意將昇哥兒接到宮中撫養,待長成後,太后會親自為昇哥兒挑選一門合適的親事。」 到太后宮中,的確比到其餘的地方都更妥當。閒居的太后可以撫養一個外甥孫,統管後宮的皇后卻不能如此,何況皇后才多大年紀。 李桃兒也清楚林氏的脾氣性情,必然不會虧待昇哥兒,今後自己進宮見面也方便,還能大大提高昇哥兒的身份,省的今後為身世所累,李廷恩給的,已是厚恩了。李桃兒心甘情願的伏地給李廷恩行了大禮。 李桃兒走後,侯兆進來稟報,「皇上,慈甯宮那頭……」 「叫個人出去,把昇哥兒給接進來送到母后宮中。」 侯兆沒想到李廷恩如此雷厲風行,吃驚之餘挑了個妥當的小太監,再點了幾名禁衛隨著一道去了張家。 宋素蘭完全沒想到她突然心血來潮想要借刀殺人,最後竟會得到這樣一個結果。她原本以為,木已成舟,無論如何她是皇親,最後總會將事實掩蓋住,讓她順理成章的坐上方氏的位子。 「娘,您幫幫我,幫幫我,娘……」 李桃兒看著滿面淚痕的女兒心痛如絞之餘卻更有怒火,「我告訴過你什麼,不要去爭不要去搶。娘已經是大長公主,不管是張家還是外頭,沒人敢虧待你,你只消好好過你的日子就是。你為何就是不肯聽我的話!富貴的太平日子不肯去過,偏偏要走這一條絕路!」她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臉,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皇上將你打發到西北,算是法外開恩。娘在西北亦有一二相識的舊故,娘會給她們先送個消息,讓他們在軍戶裡頭給你挑個有能為的。可有皇上旨意在前,她們未必敢事無巨細的幫扶你,為了你弟弟她們,娘也不能違背皇上的旨意。往後就靠你自個兒了,只盼老天仁厚,我們母女還有再見之日。」 「娘!」宋素蘭不敢置信,癲狂的吼了一聲。 李桃兒狠了狠心,她從宮中出來,又累又懼,實在不想再聽女兒的抱怨之語,當即抬了抬手,身邊的女官上前來手腳利落的堵住了宋素蘭的嘴。 「去罷,不用擔心昇哥兒,皇上已有旨意,將昇哥兒接到太后跟前撫養,娘往後會時常進宮去看他,這也是娘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語罷身心俱疲的她示意人將掙扎不休的宋素蘭拖了出去。 直到宋素蘭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李桃兒才頓覺一股疲憊湧上來,差點一頭栽倒了地上。正好從側間出來的大兒媳明春之見了急忙上去扶住李桃兒,著急道:「娘,來人,快去請太醫過來。」 「不行。」李桃兒只是短暫暈眩,被扶著一靠立時就醒過神,拉住明春之的手,「你二妹這就要被送走,我若此時傳了太醫,外頭人該如何想。就是你外祖父他們,心裡也不會舒坦。」 前腳從宮中出來得了聖旨將女兒發嫁軍戶,後腳自己就宣太醫進門,這是將把柄送給別人。 明春之急的厲害,「可您的身子,再說了妹妹要去西北,你憂心她原本就是應當的,母女連心這……」 「住口!」李桃兒聲色俱厲的斥責了兒媳一句,把屋裡的人都打發出去,告誡道:「往後不許再說這種話。送你妹妹西北是聖上旨意,這天下,人人都是皇上臣民,咱們只能謝恩,怎能因此起了怨憤之心。」 「您何曾怨憤過?」明春之詫異又心痛的喊了一聲。 「在別人眼中,娘這時候請太醫,就是怨憤。若娘是旁人還好,娘偏是皇上的嫡親姑姑,兒媳啊,你原本就是在京裡長大的,有些道理,你是明白的。」李桃兒眼含深意的看著兒媳。 明春之的確是明白的,她只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忍心李桃兒強忍病痛罷了。聽李桃兒將話說清楚,她無法再勸,只能含淚抽噎。 |
第33章 大結局 兩個時辰之內,李氏便有近七十族人被鎖拿,有的是合家被抓,有的卻是單槍匹馬在逃脫途中被人抓回。 李廷逸看著面前這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心中又怒又痛。這些人,有的在年幼時曾照拂過他,有的甚至就是幼年的玩伴,他在沙洲飛鷹走馬,卻依舊記得幼年在李家村時與這些族人的歡樂。 可一轉眼,卻已天地驟變。 最讓他不敢置信的,是面前始終不敢抬頭,頭髮散亂一副衰敗模樣的李大柱。他知道這個大伯心有不足之念,然而知道他下令抓人之前,卻一直以為,從未有錯的諜報有了錯。 李廷逸沒有叫他,只是在他面前冷冷站了片刻,扶著劍柄離開暫時關押這些人的牢獄。 「去見佢梁王。」 厲戎部落在西北生息繁衍近百載,若無一個橫空出世的李廷恩,厲戎有極大可能真的成就部族百年的野望,趁大慶虛弱,佔據西北,之後學大慶治國之道,啟發民智,最終進擊中原大地,更換江山之主。 可李廷恩來了西北,先將依附厲戎的諸多蠻族打的俯首稱臣,李家軍之名威震西北,令蠻人聞風喪膽,再實行安撫同化,最後聯和蠻部,奪取厲戎花費數十年光陰才積攢下的一點家業,逼得厲戎退居祖地,然而就是如此,厲戎依舊亡了。 此乃佢梁王畢生之恥! 他殺兄奪位,正是不滿厲戎在啊左蠡王手上毀掉大好形勢,他要的,是開拓不世基業,成為如同中原人口中那樣的厲戎開國太祖,,誰知厲戎在他手中,卻被李廷恩的部下攻破了王宮! 佢梁王被關押在別莊的日子裡,日日夜夜都都恨不能生啖李廷恩的血肉,是以哪怕他畢生最瞧不起大慶的人,但大慶來人,願意助出逃重整厲戎的時候,他依舊答應了。之後要投效大慶,拜大慶的皇帝位叔父又如何,等他召回舊部,手握大軍,遲早能叫大慶的皇帝跪在自己腳下。他不是那些中原人,用不著講什麼信諾。 「大王……」俁俁夫人看著面前的偉岸男子,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心酸。她這一次,只怕是再難見到家人了。 佢梁王抱著她上馬,這是自己心愛的女人,哪怕她和李廷恩有關係,也沒甚大不了。當年自己的父王,還是殺了大母的生父才將人搶回來立為了王后。女人是女人,男人是男人。何況,這個女人還救了自己。 俁俁夫人被佢梁王摟在身前,率領潛入城中的五百佢梁王舊部朝西城門而去,她坐在馬背上,不時扭頭回望,眼中滿是淚水。 她的生母,生父,兄弟,甚至是嫡親的骨肉,都被她拋下了。可她不悔,她這一生苦難頗多,唯有這個男人是真心對她,在她最痛楚的時候把她救了出來! 佢梁王見她雙目通紅,安慰道:「別擔心,將來咱們回來,我定放過你爹娘。」 「你要放過誰!」沙洲西城門樓上,有一銀甲小將,手持紅纓鋼槍,目色森冷的朝佢梁王與俁俁夫人望來。 「大弟!」俁俁夫人只喊了一聲便淚如雨下。 「住口!」昔年的鄉間稚童胡小明,今日的天樞軍副統領胡翼飛手握長木槍,向著俁俁夫人遙遙一指,恨聲道:「你盜取令符,私放佢梁王,以致沙洲大亂,危及我西北十萬軍民安危,其心可誅,其行可殺。你已非我胡家之人,更不配為李氏親眷。我乃天樞軍副統領,奉大都督令鎮守城門,誅殺佢梁王與你這叛賊。」 一聲震地雷鳴,卻是胡翼飛將手中長木槍往地上種種一放,「你二人,受死罷!」 「大弟……」俁俁夫人早有預料,可她沒想到,以往應當在聊城鎮守的大弟竟然會出人意料的出現在了西城門,她心中隱隱約約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然而此時卻無力再去多想。哪怕早知結局,真的面臨嫡親之人的厭惡和指責,她仍舊會覺得心如刀絞。 胡翼飛沒有再看她,扭頭深吸一口氣,再轉回來時,已是面容堅定,他沉沉下令,「列陣!」 城門下方,原本緊緊關閉的街道兩邊店鋪大門洞開,奔出一列列殺氣騰騰的鐵甲軍士,各個身材粗壯,手持長木槍,成了一個口字,將佢梁王等人牢牢鎖在其中,而窗戶上,又有精銳兵士手持單發火銃,對準了佢梁王等人。 見此情形佢梁王哪裡還不明白,他望著這等甕中捉鼈的情勢,簡直是目疵欲裂,「你們早有準備!」心念電轉間,他抓住了俁俁夫人的胳膊,「只有你知道我從這裡突圍!」 俁俁夫人不僅胳膊上傳來劇痛,更讓她難以承受,是心碎之苦,對面是胞弟厭棄和怨恨,眼前是心愛之人的懷疑和質問,她心力交瘁,一個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拼命搖頭。 胡翼飛見此情景,冷笑一聲,不屑道:「區區蠻夷,不過學去些皮毛便以為自己用兵如神不成。李氏族中,固然有見財眼開之人,亦有真正的好漢。何況你以為大都督治下的諜衛是浪得虛名,你等謀劃,一早便在大都督掌中,大都督,不過是不願多造殺孽,想要厲戎真心臣服罷了。」說著他神色有些複雜,「表哥說過,他要謀的,是天下,不止是大慶,他想的,是天下拜服,不是臣服。他明知佢梁王不肯歸心,依舊留下他性命,卻有你當初求情之故,更多的是,卻是真不想殺他。殺了佢梁王,就得殺了更多的厲戎人。可你,為一己之私,為救佢梁王離開別莊,不惜和大慶來人聯和,還出面私下串聯李氏族人,你不僅害了那些族人,更逼得表哥對這些人動了殺心。你不是救他,你是害他!」 俁俁夫人心中震驚,幾欲暈倒,她原以為佢梁王固執,不肯歸降,她的情面管不了多久,佢梁王遲早會被處死,所以才丟棄一切,誰知竟是自己一開始就錯了。 然而,胡翼飛不肯再與她多說,甚至不肯再看她了。 「殺!」 一個殺字,凝成了俁俁夫人心中最後的聲音。 「大都督。」從平推開門,看到閉目盤膝在蒲團上打坐的李廷恩,神色微動,一副欲言又止的味道。 李廷恩睜開眼睛,目光如死水一般寂靜,他揮了揮袖口,將面前上等的清神香扇滅,「說。」 「西北已定,四少爺令諜衛司加急奏報,說已拿了大老爺壓在牢中。」 「族中折了多少。」 從平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低聲道:「共有七十二人,附庸者四百九十八人,還有三十五人重傷,四少爺都令人看管起來了。」 「先關著罷。」李廷恩站起身,揉了揉眉心,「塗天刀如何?」 「塗將軍已到東陵。」 「事成之後,令諜衛司將消息送出去,傳告天下。」他話音微頓,終究還是道:「傳令下去,若塗天刀不死,前事不咎,卷宗燒毀。」 從平躬身應了是,退了出去。 三日後,五百精兵潛入大燕皇陵,挖開大燕開國太祖陵墓,盜出太祖昔年隨身寶劍的消息,震動了天下。儘管大燕山河破碎,形勢岌岌可危,然而京都坐鎮的天子重臣依舊連下二十五道詔令,責問仍舊留守在東陵的將領魏大鵬,並且要將魏大鵬拿回京城問罪。 杜玉華失望的跨出宮門,舉目四顧,京都仍舊歌舞昇平,看不到一絲戰火氣息,然而她卻覺得這宏大的京都,已然搖搖欲墜,似是水中花鏡中月,就快要走到盡頭了。 她想了想,來到沐恩伯府。 隨著太皇太妃去世,沐恩伯府失去一棵參天大樹,萬重文又與李廷恩有同門之誼,沐恩伯府在京中早就失去原先的威勢。至今仍能存在,不過是因沐恩伯府數代都善經營,捨得手中的錢物,又在這個緊要關頭源源不斷為京中各個重臣送上重禮,故而那一道抄家旨意遲遲沒有落下。雖是如此,沐恩伯府門口依舊有禁衛軍重重把守,許進不許出。 看門的侍衛認得來人是如今手握重權的明慧郡主,當下不敢阻攔,很識趣的讓開了道路。 杜玉華在水榭邊上找到了萬重文,萬重文一身繅絲青衫,在幾個花團錦繡的婢女簇擁下,坐在岸邊釣魚。見到杜玉華進來,他沒有半點吃驚的模樣,只是竟黃金做的魚竿隨手放在邊上,令人倒茶,又上了幾盤精緻的茶點。 杜玉華平靜的看了他一眼,在他對面坐下。 萬重文笑著問她,「郡主想知道甚麼?」 杜玉華盯著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動皇陵?」 「是。」萬重文沒有一絲猶豫,像是完全沒注意到杜玉華臉上那點怒色,「師弟送信進來,讓我幫他兩個小忙,在京中動動手腳,天子腳下,貴人駐地,那點兵馬,怕是不足的很。」 「大燕護陵十軍,自太祖駕崩之後,便奉聖諭世世代代鎮守皇陵,非天下大亂不得動用。當初姑祖母一道詔令調回十軍,天下人都以為東陵已空,為何他仍舊處心積慮要去動東陵?」 萬重文哈的笑了一聲,對著杜玉華搖了搖手指,臉上頗有些你知我知的戲謔,「郡主何處此言,太祖當年本出身鄉野,一日聽得市井流言,道烏蒙山中有妖蛇作亂,太祖決心為民除害,置身死於度外,闖入烏蒙山中,危難之時,忽見天降寶劍,直插烏蒙山頂,太祖拔劍斬神,得沐神光,自此被上蒼選為天子,推翻前朝,開創大燕基業。太祖死後,坤元劍與太祖一道葬入東陵,人人皆知,坤元劍乃是鎮守大燕國運的重器,和太祖一道埋葬,就是為了鎮壓大燕龍脈,也就是昔年太祖斬蛇之地的烏蒙山,現下的東陵。既如此,廷恩派人盜走坤雲,炸斷烏蒙山脈豈非顯而易見之事,郡主何以如此困惑?」 見著萬重文眼中那近似為真的困惑,杜玉華心頭一股怒火幾欲噴薄而出。 「堂堂沐恩伯府世子,竟會相信這樣的傳言?」杜玉華強忍住殺意道:「不要再與我說這些唬弄人的鬼話,告訴我,他動東陵,到底是為了甚麼!」 見她動了真火,萬重文臉上笑意頓收,「郡主果真不明白?」 杜玉華面色陡然一白,她哆嗦著唇沒有說話。 萬重文卻冷笑一聲,「你能費盡心機截殺廷恩的族人,讓人潛入西北製造動亂,他為何不能掘了你大燕的皇陵?」他倏爾神色變幻,意味深長道:「或者郡主惱怒的並非是皇陵被掘,祖宗受辱?」 咚! 似有巨錘在心頭狠狠敲了一敲,杜玉華面色驟白看著萬重文,身子蹭蹭往後退了幾步。 萬重文見她張惶的這幅模樣,臉上更冷了三分,「郡主是怕被人找到如今你們這些所謂的皇室宗親其實並非太祖血脈的證據?」 「胡言亂語!」杜玉華聲音尖銳,脖上青筋崩裂,拔劍指向萬重文的咽喉,「你竟敢質疑皇室血脈!」 面對再向前一寸就可以要了自己性命的三尺劍鋒,萬重文沒有半點懼怕,恰恰相反,從杜玉華的動作和神色中他肯定了自己方才說的話,自己心頭也不禁一驚,面上卻並不顯露出來,接著道:「高宗時的昭和血案,高宗以苗女以苗巫之術毒害生母與髮妻嫡子為名,將後宮苗女盡皆驅除出宮並四處追殺苗人,連與苗人交好的勳貴世族都不肯放過,直殺的血流成河。世人都稱高宗是因至親慘死才如此心狠手辣,恐怕誰也沒想到,這所有的人命,都斷送在高宗並非太祖血脈這一件秘事之上。」 話到此時,杜玉華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她渾身發軟,手上的劍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萬重文並不肯就此放過她,杜玉華往後退一步他便往前進一步,話音裡充滿譏諷,「太祖早年起兵爭奪天下,郭家看出太祖乃是一條潛龍,將三萬兵馬當做嫁妝,把郭皇后嫁給太祖做正室。太祖領兵征戰在外,郭皇后五年不曾有身孕,郭家與郭皇后都心急如焚,眼看太祖即將鼎立新朝,身邊又多了一位陪太祖出身如死立下大功的苗女,郭皇后不得不使出下策,與太祖胞弟,留守源城,也就是後人口中的開山王私通且有了身孕。郭皇后誕下長子,太祖開國後,雖明知郭家欲壑難填,郭皇后為人刻薄寡恩,但念及嫡長子,又有開山王聯合宗室一力支撐,依舊立了其為後,又立了後來的太宗為太子,而心愛的苗女與庶子則只能屈居貴妃與郡王之位。」 他話音一頓,冷笑道:「郭皇后謀劃成真,事情至此本該結束了。哪知郭皇后不堪冷落,再有太祖對開山王看重,任憑開山王自由出入宮禁,郭皇后便於開山王又舊情難斷起來,正所謂夜路走多了總要遇到鬼,他們二人姦情不慎被太祖發現,為保富貴,當然要殺人滅口,可憐太祖一代明君,竟死於髮妻與胞弟之手。」 萬重文掃了一眼目光低垂,一言不發的杜玉華,嘖嘖歎息,「郭皇后身為皇后,一手把持皇宮,開山王又掌握兵權,二人害死太祖,不見驚懼,三日後安排妥當才將太祖屍首送到苗貴妃宮中,以此逼死苗貴妃,將苗貴妃所出的恂郡王逐往封地,又把太宗扶上了皇位。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郭皇后精明一世,偏偏養出了性情優柔的太宗,而太宗一心戀慕的桃妃,卻又是已故苗貴妃的親侄女,桃妃入宮,本就是為了替視若親母的姑母報仇雪恨。想必郭皇后九泉之下,最恨的便是沒有在臨死之前殺盡苗女。」 他這樣一感慨,忽又自言自語反駁自己的話,「也不是,郭皇后自然是想殺盡苗女,奈何她與開山王害死太祖之事被苗貴妃察覺了端倪,苗貴妃在後宮受寵多時,手中也有幾個忠心的人手,想必是苗貴妃在死前留下了退路,否則恂郡王又如何能平安到了封地上?」 杜玉華這時似乎已從惶惶中走出,她聽出萬重文話中濃濃的諷刺之意,抬頭苦笑一聲,繼而面色平靜道:「你不必如此遮遮掩掩,話已至此,你不妨直言說苗貴妃手中有郭皇后與開山王私通的證據,還有太祖留下的遺詔!」 萬重文這一回是真有些驚訝了,他沒想到杜玉華居然對此事承認的如此坦然。 杜玉華卻已經想通了,既然對方什麼都知道了,而她既畏懼又思念的那個人又派人挖了皇陵,那此事她再隱瞞又有何意義? 她坐到了先前石凳上。 「太祖之時,後宮郭皇后與苗貴妃平分天下,郭皇后有皇后之位,膝下還有太子。苗貴妃卻有太祖的寵愛,還有太祖最偏愛的恂郡王以及苗人在背後的支撐。郭皇后待宮人嚴苛,苗貴妃卻事事周到,還讓苗巫為宮人治病看傷,如此一來,後宮中許多奴僕都受過苗貴妃的恩惠,郭皇后的翊坤宮也不例外,有一名近身侍奉郭皇后的宮女察覺郭皇后與開山王的姦情,又得知郭皇后準備對苗貴妃下手,便將此事密告苗貴妃,還盜走了一件證物送到苗貴妃手上。早年郭皇后生下太宗,開山王為避嫌疑,不敢對太宗多加疼愛,又想時時陪伴親子,故而郭皇后就將開山王的一件王袍剪碎,與宮中錦緞參雜縫合做成一件小兒貼身肚兜,穿在年幼的太宗身上。待太宗漸漸長大,這件肚兜郭皇后又捨不得丟棄,就瞧瞧收了起來,沒想到卻被那名宮婢偷走送到了苗貴妃手上。」 親王冠服何時縫製,用何處何樣綢緞縫製,經有何人之手,用過甚麼樣的技藝和繡法,又是如何損毀,一一都會記錄在文書上存檔起來。平時若無人追究,自然不會有人敢去看當時身上太子的太宗身上一件貼身肚兜是不是與損毀的親王袍服有關,可一旦事情揭開,這便是鐵證。因為太子的衣物,同樣是有記錄的! 萬重文出身貴胄,當然這中間的貓膩,他原本只知道郭皇后與開山王通姦有證物,卻沒想到是這樣一件鐵證,頓時蹙了蹙眉。 杜玉華就像是沒看到一樣,「苗貴妃收了證物,卻沒有貿然將此事告訴太祖,而是收買太祖身邊信任的內侍,隱晦向太祖透露了一二。也正是因此,太祖在得知消息前往親自探查時才會事前留了遺詔給苗貴妃。」 萬重文歎了一口氣。 太祖一代明君,戰無不勝,心胸開闊,偏偏太過看重情義,又遇上苗貴妃心有顧忌,不肯做那壞人,更不敢將證物一下拿出掀了底牌,才叫太祖心有疑惑,不肯相信竟被髮妻與胞弟聯手背叛,雖說事前以防萬一的留了遺詔,仍舊只帶了三兩人便去捉姦。想必太祖也不曾想到開山王竟與郭皇后真有姦情,更不曾想到二人膽大包天竟乾脆殺了他。而苗貴妃雖手握證物和遺詔,面對郭皇后與兵權在手的開山王,又能如何,只能艱辛的保住族人與恂郡王一條命罷了。而後來發生的種種悲劇,也正是因苗貴妃手中握著的東西。 「郭皇后與開山王找了這兩樣東西十五年一無所獲,好在後來苗人安分,恂郡王又在封地鬱鬱而終,慢慢放了心,只是郭皇后臨死之前,依舊將事情交托給了郭家。」杜玉華無奈的笑起來,「誰知太宗後來竟一心寵愛上了出身苗人的桃妃,孝惠皇后出身郭氏,眼看太宗寵愛桃妃寵愛到了連孝惠皇后所出的子嗣都要交給桃妃的地步,郭家人心急如焚,又投鼠忌器,一直隱忍。直到孝惠皇后掙扎著生下高宗,高宗又平安長大,郭家人再忍不住了,便將這一樁秘事秘密稟告了太宗,本意是要太宗親手將桃妃置於死地,誰知太宗太過寵愛桃妃,得知此事後竟仍舊不肯賜死桃妃,反而警告郭家與孝惠皇后,令他們不得擅自行事。只是桃妃心心念念要為苗貴妃伸冤,依舊在宮中暗自查找當年之事,還為了報仇暗中下手害死了孝惠皇后所出的安王與高宗的髮妻,後來的文嘉皇后乃至高宗當時尚在繈褓中的嫡子,也就是後來高宗登基後追封的懿明太子。太宗萬般無奈,只得鳩殺了桃妃,自己也一病不起,拖了三年沉屙難返,這才立了孝惠皇后正位中宮,又令高宗繼位,後趁著孝惠皇后侍疾時悄悄以苗人秘藥賜死了她,只令太醫對外宣告孝惠皇后因勞累而暴病去世,想就此掩蓋下這一樁隱秘。」 「可高宗時因康妃所出的五皇子病重,此事又再度掀起波瀾。」 聽了萬重文的話,杜玉華笑了起來,「不錯,時也命也,郭皇后,太宗都費盡心思想永遠隱藏這個秘密,奈何總有人一再提起。五皇子病重,太醫束手無策,便將太宗時被貶謫的太醫令鄭濟民推舉給高宗。鄭濟民的確醫術超全,當初就察覺安王等人死因有異,奈何稟告太宗後卻被太宗一力壓下,還因此告老還鄉開起了藥鋪。鄭濟民是耿介之人,因此事一直鬱鬱,便偷偷將懿明太子等人的脈案記錄下來,並將此事告知後人。五十年過去,鄭家藥鋪越做越大,此事一直壓在鄭家後人心上。直到昭和七年,高宗因五皇子之事召鄭濟民後人鄭南生入京,鄭南生察覺五皇子之病與苗人蠱毒有關後,便將往事和盤托出,高宗暴怒之下追查到底,大肆抓捕苗人,卻從中得知身世之密,高宗與太宗性情大為不同,得知苗人一直沒有找到太祖的遺詔,那肚兜也不知流落何方,乾脆大開殺戒,上萬人頭落地,苗人也由此被朝廷大肆追捕,至今仍不敢現於人前。」 「不敢現於人前?」萬重文原本神色凝重聽著杜玉華的話,這會兒卻大笑起來,「郡主啊郡主,你以為我是從何得知這段秘辛?」 杜玉華一怔,繼而不在意的道:「李廷恩之能,我早已見識,我雖不知道他如何得知,但以他的本事,查探到此事我並不意外,他告訴你,也是人之常情。」 萬重文卻搖了搖頭,臉上竟隱隱有些悲憫,「郡主,您可想見一個人?」 杜玉華望著他沒有說話,心裡忽然升起一陣奇異的感覺。 見著對方這幅模樣,萬重文心中歎息,拍了拍手,廊道邊一間小屋的木門打開,一名身披鎧甲的挺拔將士面無表情的走了出來,來到杜玉華面前站定。 「玉華。」 「大哥……」杜玉華望著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心頭那點詭異的失望還來不及消散,瞬間又猶如壓了一塊千斤巨石。她怔怔的看著面前的人,不由自主就淚濕雙頰。 杜玉樓心如刀割,想要伸手給杜玉華擦擦淚水,不知想到甚麼,手僵硬的停在半空,最後終究縮了回來,按在腰側。 「是你向李廷恩告的密?」 對上杜玉華的齒牙切切,杜玉樓沒有回避,坦然道:「不錯。」 「你從何處知道此事?」這是杜玉華最詫異的地方,就連她,也是從外祖母留下的書信中才察覺端倪。 杜玉樓遲疑片刻才道:「自我出生後,父親就派人查探此事。」 聞言,杜玉華雙目噌的睜圓,一字一頓道:「是他!」 不等杜玉樓再度回答,她哈的笑了一聲,「當然是他!算無遺策的如歸公子,名滿天下的世家第一公子!他苦心謀劃了二十幾年,為宋玉梳報了仇,為杜紫鳶謀劃了好去處,為誠侯府栽培出了你這位好傳人,臨到死前,還為這天下選了一位英主!」她淚水滾滾而落,「他做了這麼多還不夠,臨死前還要燒了皇宮,為李廷恩鋪平最後一條路。」話到此處,她忽的抬頭瞪視著杜玉樓,「當年早已告老的歸元先生肯隨李廷恩回京主持大局,只怕也是他的手筆,他可是歸元先生的至交好友!」 杜玉華只覺思緒如潮,語速變得飛快,像是一瞬間靈光乍現,把所有的種種都連接起來,讓她腦海中變得從未有過的清明,然而她又寧肯從來不曾這樣清醒過,「是他,全都是他。他早就想覆了這個外祖母曾主政過的天下!他真正的目的,從來就不是要為宋家平凡,他是要大燕天下給宋玉梳陪葬!」她目光已化作一把利劍,死死的釘在杜玉樓身上,「他既然早生反心,當年讓杜紫鳶出面平凡為的就是遮人耳目。不,不,不全是這樣!」她喃喃自語搖頭反駁,「他知道我恨宋玉梳,我厭惡杜紫鳶,他甚麼都知道。從小到大,杜紫鳶有的東西,我一定要有,杜紫鳶看中的,我都會去搶過來。所以他選中了李廷恩,他要杜紫鳶出面敲登聞鼓,再設法讓李廷恩主審此案,他知道,我一定會為母親討一個公道……」由此她與李廷恩交集漸深,情愫漸深,終至不能自拔。 哈…… 杜玉華想要仰天長笑,可她仰首望天,卻只覺天上都是一個個泛著冷冷厭棄的眼睛,全是那人的眼睛,就這麼常年如一日的看著她,連不屑都懶得掩飾。她茫然的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龐,只摸到一片冰涼。 「玉華……」杜玉樓再忍不住,上前想要摸摸胞妹的瘦削的肩頭,卻被飛速的躲開了。 杜玉華別過頭,聲色冷凝,「他做事向來謀定而後動,會選定李廷恩只怕花費不少心思,可他下定決心算計我,只怕是從李廷恩在鬧市對不假辭色開始。現下向來,姚鳳晟也是他的人罷。他用一個姚鳳晟,試探了此事成真的可能。再用杜紫鳶告禦狀為媒,還將姑祖母拉了出來,他看准了姑祖母早年就與外祖母不睦,又不會置皇家聲譽而不顧,而外祖母疼愛我,姑祖母栽培我,就會遏制住皇室與王家的內鬥,為大燕局勢緩和爭取一二機會。就是後來姑祖母讓我掌握紅妝軍,同樣也在他意料之中。仔細想想,當年李廷恩情勢危急前往西北,我為何能那樣輕而易舉得知消息及時趕到將他護送到西北區,怕是同樣與他脫不了干係。」 「玉華,別說了……」看著杜玉華的模樣,杜玉樓心如刀割,聲音已經顫抖。 杜玉華置若罔聞,繼續道:「他讓姑祖母栽培我,又讓我愛上李廷恩,救了李廷恩,不是要讓我成為李廷恩的對手。他是自傲選中之人的本事,又想給李廷恩留下時間。他知道李廷恩重情,姑祖母也會看中這一點,只要姑祖母一想到我與李廷恩之間的糾葛,就不會貿然採用魚死網破之策,會用制衡的法子,如此李廷恩就能在西北安穩發展勢力。待到李廷恩一朝羽翼豐滿,天下便再無人可治。他是不是也算到了我沒法辜負外祖母,辜負不了姑祖母,為了大燕,我會不擇手段抓捕追殺李廷恩的族人,與李廷恩再無轉圜,他是不是也算到了李廷恩心懷天下,終有一日會與我兵戎相見,甚至會殺了我,給族人一個交待,給天下一個交待!」 「玉華,玉華……」杜玉樓伸手將杜玉華抱在懷裡,杜玉華卻已軟成一灘泥,倒在地上,雙眼無神的望著天空,許久都不曾說話。 良久,她推開杜玉樓,站起身來,「事已至此,一切看天意罷。」她看著杜玉樓,「兄妹一場,你要為誠侯府謀一個出路,我身上有杜家的血脈,我此時不殺你,今後各為其主!」 杜玉樓張口欲言,最後卻無言以對,眼睜睜看著杜玉華離開了。 從頭到尾目睹此等場景,萬重文走到杜玉樓身邊又是一歎,「大事將定,你已付出至此,在京都蟄伏許久,今日冒險與郡主一見,已是行險,不可再貿然行事了。」他當然也明白杜玉樓的心痛,委婉道:「四方都已打點妥當,還請您以大局為重,師弟畢竟是重情之人,若您再有不世功勳在手,未必不能保全郡主的性命。」 就算保全了,玉華又肯不肯活下去? 杜玉樓壓下湧到舌尖的苦澀,沖萬重文抱了抱拳,轉身踉踉蹌蹌的離開。 身心皆疲的杜玉華回府後就生起重病來,她這幾年南征北戰,身上隨時都繃著一根弦,一朝倒下,病勢洶洶,幾乎不起,只能每日躺在床上喝著苦藥,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這種情況在半月後才被心腹紅秀破門而入所打破,她來不及責問,就聽到一個噩耗。 「郡主,魏大鵬自盡了!」 「怎麼回事!」杜玉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紅秀雙目婆娑,哽咽道:「五日前,七名禦史再度聯名彈劾魏大鵬,裴炎卿帶著一干武將死保魏大鵬,上官睿卻站出來說裴炎卿等人皆有不臣之心,時下大燕處處狼煙,更當謹防再有武將叛變。上官睿還說皇陵已被毀,日後天下平定,朝廷自會斬殺那些膽大包天的亂臣賊子,可時局如此,魏大鵬等人留在皇陵已無作用,不如調回京中。魏大鵬屢次抗旨不遵,分明是有了反意,上官睿要皇上下旨將魏大鵬留在京中的家眷抓起來,逼迫魏大鵬領軍回京。」 「皇上答應了?」 「是。」紅秀渾身無力,「皇上之前還不曾應,不知為何,後來突然又有十幾名文臣站出來,連一向依附在裴炎卿身後的幾名武將都附議了,皇上退朝後不到一個時辰,就下了聖旨,令沈聞香親自出面將魏大鵬的家眷抓到了天牢。」 杜玉華氣急敗壞抓住紅秀的胳膊,「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若是知道魏大鵬家人被抓,自己怎會還呆在屋中。 「您病的那樣重,屬下等原也以為魏大鵬家眷雖被關,到底還有緩和的機會。誰知魏大鵬的髮妻一進天牢就帶著妾室和兒女在獄中自盡,消息不知怎的傳的飛快,魏大鵬得知消息,讓手下的副將帶著剩下的兵馬回京,自己卻自盡了。」 簡直就是一道悶雷打在頭上。 為何姑祖母偏偏要將魏大鵬留在東陵,那是因為魏家先祖昔年乃是開山王的心腹!在太宗安排護陵十軍去往東陵看守皇陵之前,魏家就已奉開山王之名在太祖皇陵邊上守護。當年苗貴妃自盡,郭皇后與開山王遍尋證物與遺詔不著,最後抽絲剝繭,推斷當時情勢危急,苗貴妃極可能鋌而走險將東西就藏在了身上。苗貴妃是以自盡殉葬之名而死,哪怕郭皇后萬般痛恨苗貴妃,也不得不將苗貴妃追封陪葬去了太祖的墓室,以此掩人耳目。那時郭皇后和開山王急於掩人耳目,壓下暗潮洶湧,哪怕心中疑惑,也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太祖陵墓再度打開。以防萬一,開山王才將忠心耿耿的魏家軍調去了東陵看守。後來太宗從郭家口中得知真相,乾脆調遣護陵十軍前往東陵,既能妥善看守皇陵,又能為大燕留下最後一條退路。 護陵十軍代代相傳,在魏家後人帶領人日夜看守皇陵,乃是對大燕最忠心的軍隊,而魏家,也是大燕歷代帝王最信重的武將,可如今大燕國破家亡之際,魏大鵬的妻兒皆死,魏大鵬也被逼自盡! 最要緊的是,魏大鵬其人以忠君為首,他連接聖旨卻不肯回京,只怕是因前去挖掘東陵的塗天刀還並沒有真的得手,他是想要把塗天刀抓出來,守護住那個最重要的秘密! 然而京中這些文臣武將之爭卻逼的他不得不自盡! 誰再為大燕守護最重要的秘密! 誰肯再為大燕盡忠職守! 大燕…… 杜玉華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她知道大廈將傾,這一次她再也無法力挽狂瀾了。 「郡主……」紅秀驚呼一聲扶住她,急急忙忙道:「郡主,咱們再想想法子,還有永王他們……」 不提永王還好,一提永王,杜玉華更感絕望,她原本以為永王可用,甚至焦家還出面成功燒毀了李廷恩的糧草,刺殺了塗天刀。誰知李廷恩早就把塗天刀看成了棄子,不僅如此,他還用這個棄子做了一件驚天大事。 歷代皇朝更迭都不會去毀壞前朝皇陵,否則將被天下萬夫所指,將來也會有無數士人攻伐。然而塗天刀毀壞東陵,對天下只言他是私自帶兵前往,大都督概不知情,一切只因永王使出下作手段陷害刺殺他,毀了他原本的前程似錦,故而他要挖了永王祖宗的墳,與永王同歸於盡。 此話多少人信不知道,可李廷恩卻成功的堵住了天下悠悠眾口,用塗天刀心甘情願背下了駡名,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她竭力穩住心神,問西北的情形。 紅秀回避了她的目光,她心就驟然往下又是一沉。 紅秀硬著頭皮道:「李廷逸帶人肅清了西北,聽說佢梁王與俁俁夫人還有李氏的二十七名族人當場就被斬殺了。」 杜玉華目光冰冷,「跟在戴成業身邊混進去的人呢,難道沒有說動李大柱?還是李廷逸把李大柱一起殺了?」 「戴成業早就察覺了,他到西北去為胞妹請大夫也是順水推舟,他到了西北後就有意攔了李玨寧的車駕,與李玨寧起了衝突,讓李玨甯將他關到莊子上,卻趁機與李玨甯身邊的護衛統領聯繫,告知戴家有人對胞妹下毒,想要他前往西北請名醫,好方便跟著混入西北引起動亂之事。依屬下揣測,他在戴家隱忍不發,做出對孫青蕪念念不忘的情態,多半是不想在戴家揭破此事,以免將戴家牽連在內,又能把咱們的人引到西北,一網打盡。」紅秀咬了咬牙,「這一回,把咱們原本留在西北的最後幾個探子都給砸了。」 「果然厲害!」杜玉華冷哼道:「我原以為他讓李二柱等人離開西北是以為西北到滁州等地已被他靖平,誰知他是有意調開這些至親,好挖了身上的膿瘡!看樣子他是早知道李大柱心思浮動了,咱們讓人去鼓動,反而是給了他一個順水推舟的由頭,今後他無論如何對待這些人,都不用再背負駡名。謀逆之心,誰能容忍呢?」 紅秀也覺得懊惱不已,她們原本也沒打算在李大柱身上放多大心思。李大柱和小顧氏這些人算甚麼東西,怎會是李廷恩的對手,又能在西北掀起多大風浪。她們費盡心機把人安插到戴家,用計誘使戴成業前往西北不過是想再派幾個人過去裡應外合,讓李大柱這些人給西北造成點動亂,使李廷恩後方不穩,多為朝廷募集兵馬糧草爭取些時機罷了,誰知反而又幫了李廷恩一把。 「聽說李廷恩下令在新設的峰州早就建了座莊園,李氏的族人只怕是都要送到那兒去圈禁。」 「我以為他真會把李大柱給殺了。」杜玉華淡淡道:「也是,他做事向來是叫人連苦都說不出來,還要落個重情重義的美名。李大柱這等鄉野村夫,只怕無法仗著長輩之命礙手礙腳,活著還是死了有算甚麼?」 紅秀沒有說話。 過了片刻,她很清楚聽到杜玉華的聲音。 「派人去水牢把他們帶出來罷。」 「郡主……」紅秀駭然的望著她。 「不用再說了。」杜玉華閉了閉眼,「咱們已無路可走,黃泉路上,總要有些陪葬的人。」 「是。」紅秀哽咽的應下,轉身離去。 兩個月的時間,大燕局勢變幻如雷霆驟雨。 炸毀東陵的塗天刀在面對襄王楚王等前來圍攻的藩王時宣稱從東陵中尋到一封苗貴妃縫在貼身衣物中的書信,書信中寫明瞭太宗的身世以及當年太祖被謀害的真相,且有苗貴妃留下的證物為憑,塗天刀還在被襄王殺死前嘲笑這天下早就讓人謀了,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昭帝本就是亂臣賊子之後! 一時天下轟動。 永王等身為太宗後人,自然竭力否認,可先有塗天刀拿出的東西,緊接著消失多年的苗人重新現世,最讓世人驚歎的,是自稱苗人王族之後的竟是盤踞梁山關多年的豪族元氏。 元氏自認昔年太祖被害,苗貴妃早就察覺,暗中將證物與太祖留下的遺詔一分為二。證物被苗貴妃貼身藏下,遺詔則被苗貴妃交托給心腹的宮女。那宮女把遺詔和羊皮縫在一起,又把羊皮縫在自己的肚腹之上,服下苗貴妃給的秘藥,假作得了天花,被抬到別宮等死,這才將遺詔送到苗貴妃的兄長手中。苗貴妃暫且用證物與遺詔逼住郭太后與開山王之後,苗貴妃兄長自知大難臨頭,將其中一脈子孫悄然送走,剩下的兒孫卻為了不引起郭太后等人注意,只得留下來等死,一直等到高宗之時,桃妃不願意再隱忍,苗人這才慘遭殺戮。而他們活下來的人就按照事前的謀劃,回歸祖地,前往梁山關經營,慢慢掌控兵權,只望有一日為祖宗平凡,為恂郡王一脈奪回皇位!只可惜後來老天無眼,恂郡王后人絕嗣,元氏衰敗,他們只得另投明主,如今既然家主的女婿谷正陽投效大都督,他們也願為大都督附驥,效犬馬之勞,並獻上太祖遺詔以正視聽。 不僅如此,他們還宣稱已崩逝的王太后能生下如今的昭帝也是用了苗人秘藥,多年來王太后為了控制昭帝的病情,也是為了掌控朝政,曾數次搜集流落在外的苗巫為她所用。而昭帝服用秘藥太重,早已壽元不長,昭帝所出的皇子也很難活到成年,此乃上蒼給開山王與郭皇后的報應! 隨之而來的,是姚鳳晟帶著遺詔獨自趕赴猶在大燕朝廷下控制的關內道虎澗峽口,讓數位還效忠昭帝,性情耿傑的大儒親自鑒定了遺詔的真偽。結果不言而喻,幾位大儒當場痛哭流涕,跌坐當場,最後自稱無顏面君,不敢面君,一起自盡了。 至此,原本為了抵禦李廷恩還能勉強聯合的數位藩王與朝廷徹底分崩離析。太祖遺詔上要恂郡王繼位,可恂郡王一脈雖說已經絕嗣了,然而太祖並非只有太宗與恂郡王兩個兒子,既然太宗得位不正,太祖其餘的兒孫後人就都能名正言順爭奪這天下,他們又何必再為昭帝效勞,哪怕最後輸了,投效李廷恩與投效昭帝,又有何區別。事已至此,哪怕是昭帝最後僥倖贏了,又肯饒過他們這些更有資格坐上皇位的皇叔們嗎? 原本還與永王聯手的襄王轉頭就聯合幾位藩王與永王打了個徹底,混戰中,襄王親自斬殺了永王,在與焦家商議後,帶著永王剩下的兵馬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投效了李廷恩。 藩王們的兵馬是看守關內道的門戶,門戶一開,後面鎮守的將領爭相投效,關內道幾乎是兵不血刃就被李廷恩的大軍拿了下來。而裴炎卿率領的重兵原本在京都外設伏,誰知裴炎卿的繼室馬氏深恨裴炎卿將胞兄派去西北送死,暗中遣人向娘家兄弟告密,又在裴炎卿飯食中下毒,裴炎卿在征戰時從馬背上栽下,吐血而亡。大燕的天下,已可說是亡了。 十月初七之時,李廷恩的大軍圍住京都已有半月。 京都其實指日可下,可大軍卻偏在此時停住了腳步。 李廷恩坐在面前平靜的看著軍中將領呈上來的文書。 時隔半月,他腦海中依舊一次又一次回蕩著當日的場景,盤旋不去的除了太叔公跳下城樓前的怒吼,族人們的泣血哀嚎,還有杜玉華的那一番話。 「你要奪這天下,我要護這天下,你我,不過是各為其主而已。我殺了你的族人,用他們要挾你,可說到底,殺他們的人是你,你的太叔公,李氏那些族老,他們從城牆跳下,是為了甚麼,是不要你因親自下令攻打城門而背負駡名!他們是為你而死!李廷恩,這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石定生為你殿上自盡,歸元先生為你飲下毒酒,杜如歸為你燒了皇宮,殺了太后,姚鳳晟為你掃清姚家,除去姚清詞的繼母,不要你背負退親駡名,杜紫鳶為你設計我,暗害我,不惜自汙讓你坦然另擇親事,你的兄弟,不等你下令,先在西北把該殺的人都殺了,再讓你去饒了有些人的性命,讓族人感恩戴德。萬重文為了你,連妹妹都舍了出去,讓岑子健答應閉門不出。還有付華麟和杜玉樓,若我沒有猜錯,眼下他們只怕已暗中掌控京中最後那點禁軍,你將要做的,不過是推開宮門罷了。你是人所矚目的英主,我攔不住你,殺不了你,可我能在你心上最後剜一刀肉下來,我要你永遠記得,你的江山,是你用族人的的性命和血肉換回來的!」 李廷逸從外面掀了簾子進來,「大哥。」 李廷恩第一眼就看到他手上托著的厚厚一疊文書,不用看他都知道那是要他立即下令斬殺杜玉華的請願書。 「大哥……」李廷逸猶豫片刻,疾步上前低聲道:「大哥,和她一起被抓的女兵裡有幾個與她身量仿佛,你若不願,我……」 「不必了。」李廷恩抬手阻止他往下說,目中一片刻骨的清冷。 「大哥……」李廷逸急了。 說是死了那麼多族人,可那些族人和自己又有何干係。他從小的確是在李家村長大,被族中長輩呵護著長大,哪怕是闖了天大的禍,都沒人真的責怪過他。論起來,他是應該對族人感情深厚,對害死族人的杜玉華憤恨不已。可說到底,族人也好,族老也好,甚至是太叔公,為何對自己如此照拂,全是因為大哥!若自己不是大哥的胞弟,大哥不能為李氏爭光,那些人又怎會將自己看在眼裡?死了那麼多人又如何?大哥對他們的回報還不夠麼,沒有大哥,全族依舊在鄉下老老實實的種田,看老天爺的臉面吃飯,連鎮上的一個衙役都不敢得罪。沒有大哥,村裡所有人早在那一場流匪之亂中就死光了!沒有大哥,這亂世來臨,天下又怎會有升鬥小民的容身之地!家家戴孝,戶戶哭聲又如何?族老們年事已高,他們的子孫後人將來會享萬世榮光,要爭天下,要享富貴,怎會不死人,就是大哥,不也是浴血沙場,數次出生入死! 說到底,自己是大哥一手養大的,大哥不想殺杜玉華,自己就無論如何要保下杜玉華! 心念電轉中,他正要再說,李廷恩開口了,「不必了,半月前攻城那一次,你以為真是神武炮沒有射中她不成?」 李廷逸心裡一個咯噔。想到神武炮把京城的外城牆都轟塌殆盡,唯獨杜玉華所站的樓門處還完好,他心裡就已經明白了。 李廷恩唇角卻勾起了弧度,「她救我一命,我放過她三次。族人們血染城牆,我卻借四虎之手放她離去,她走了又趁半夜來襲殺我,我欠她的,已經還清了。」 「大哥……」李廷逸默然片刻,忽問道:「你真的放下了?」 李廷恩看了他一眼,合上眼簾往後一仰,雙唇翕動,「把東西放下,出去罷。」 李廷逸沒有再說,出去的時候卻在外面碰見了孫青蕪,他臉上有片刻的赧然,隨即很快掩飾掉那點愧色。 「孫姑娘……」李廷逸側身站到一邊以示恭敬。 一個月前,李廷恩下令將李大柱等人送去建好的莊子上圈禁,並昭告天下,生不得出,死不得歸葬故土。此令一出,族中哭聲一片,圈禁在莊子上就罷了,犯了這樣的大罪,能保住命在莊子上還有人給吃給穿的就不錯了,可死不得歸葬故土就比要了性命還要難受。 眼看他們姓李的就要成了皇帝老子,將來肯定是要建皇陵的,他們睡不了皇陵,可他們能回祖墳啊!人說落葉歸根,落葉歸根圖的又是什麼,就是死後能躺在祖宗劃定的那片地上,才能享後代祭祀煙火,才不會成孤魂野鬼。要是在莊子上活一輩子,最後孤零零葬在莊子上,他們寧肯這會兒就死了! 家裡有人牽涉進去的都想盡法子找族老們哭鬧,連李火旺都坐不住了。他不在乎保住大兒子會一輩子被關著,可他不願意大兒子死後入不了祖墳!再說了,大兒子入不了祖墳,幾乎就是被除族了,大兒子一房的子孫以後怎能抬得起頭?再說還有三兒子,因為一個貪婪的妾室被拉下水,明明自個兒是稀裡糊塗,最後落得在混戰中斷了一條胳膊,孫子這會兒是還沒發話,往後還不知會不會一起被送走呢。 李火旺親自找李廷恩,李廷恩卻領軍攻打關內道,還留下話讓人好生侍奉老太爺,戰場危急,不能讓老太爺涉險。李火旺知道李廷恩這是躲著他,無奈下去找李二柱,李二柱前腳答應,後腳還沒出門就被從西北趕過來的李廷延攔住了。神情憔悴的李廷延親自去找了李火旺,帶來了一個噩耗——李大柱受驚過度,大夫用盡良藥皆無效,後來又得知要被送走,一日躁症發作,不知怎的沖出府門跑到隔壁將癱在床上的李耀祖給掐死了,自己也失足跌到四房府上池子裡,腦袋莊子池子邊的石墩上當場就斷了氣。 李火旺當時就昏厥不起。 醒來後的李火旺三日不進水米,李二柱差點顧不得許多要把正在領軍作戰的李廷恩要叫回來,好在李火旺很快就振作了精神,只是也不要旁人服侍,單單把李廷延留在跟前,又讓人快馬加鞭把李廷文叫來,然後一意孤行要他們兩個趕緊到李廷恩身邊來,說打虎親兄弟,他們親爹不成,自個兒要幫著贖罪,跟在大哥身邊好好效力。不知為何,李火旺做出這個決定時,還讓人去孫家,讓李廷文和李廷延順道把孫青蕪送來服侍李廷恩。 孫家幾兄弟仔細思謀了一番後,想到眼前的情勢,顧不得李火旺這個提議有些違背禮教,很乾脆的答應了。 如此,孫青蕪就留在了軍中,將領們都知道孫青蕪來的那日李廷恩親自出軍營迎接,因此對她都很是恭敬。 李廷逸眼角餘光看著孫青蕪卻有些出神。他知道祖父送面前女子來的目的,其實不過是小人之心罷了。大哥對兄弟向來看重,兄弟們沒有犯錯,大哥又怎會將長輩的過錯延續到兄弟身上,別說他們這些年跟著大哥忠心盡力,感情深厚,就是一無是處,只要沒有別的心思,最後大哥該給的依舊會給,何必用一個孫青蕪呢? 他心裡暗暗搖頭,正要大步離開,卻被孫青蕪叫住了。 「您今日是不是又收了請大都督處決郡主的文書?」 李廷逸有點訝然,「是。」 孫青蕪咬了咬唇,沒有繼續再問,神情很平靜福了福身。 李廷逸意味深長的在孫青蕪身上看了看,轉身走了。 孫青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輕輕走到大帳外,掀開門簾朝裡面望了過去。 在她心裡一直如山一般的男子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神色平靜,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然而孫青蕪就是覺得心跟被刺了一刀樣的心痛。 若是真的無事,他應該發現自己了…… 靜靜的看了許久,直到孫青蕪回過神發現自己腳都有些僵了,她在心裡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後悔,可此時此刻,她願意這樣去做。 子時三刻,李廷恩正在看諜報,從平渾身發抖的進來跪下,頭死死的抵在地上回報,「大都督,郡主,郡主,郡主……」 不用他再說,李廷恩便已經明白了。 像是頭上猛然被人擊了一拳,然這一圈並沒有讓他覺得頭昏目眩,除了悶痛之外,他更多的竟是一種詭異的輕鬆,像是壓在頭頂盤旋不去的烏雲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一切都的混沌都散開了,天仍舊是天,地仍舊是地。 他很冷靜的丟下諜報,問道:「是誰動的手?」 從平訥訥不敢說話。 孫青蕪一身素衣,掀了簾子進來跪倒在地上,先給李廷恩行了大禮,繼而身軀筆直,目中帶著一股決然道:「是我。」 李廷恩定定的看著她,發現她瘦弱的身軀正在微微顫抖,含淚的盈盈雙目中亮起的分明是熊熊燃燒的火焰。 那雙眼裡有不悔有絕望卻又有希冀和祈盼。 他的心口像被重石敲了一下! 「你下去罷。」 從平知道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他趕緊跪著退了出去守在外面。 李廷恩與孫青蕪對視許久,起身過去緩緩蹲下,與她四目相接,「為何要殺她?」 孫青蕪抖著唇,「她不能死於你的軍令,不能死於的朱批,也不能死於您的劍下,誰都能殺她,唯有您不能。我不要您記她一輩子!」 這樣隱晦的話,可李廷恩懂了。 他看著孫青蕪,許久過後,伸手將人攬入懷中,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孫青蕪卻像得到救贖一般,將全身的重量都靠了過去,瞬間淚如雨下。 第二日一早,李廷恩讓人將杜玉華的屍首以冰封存,待來日交給杜玉樓。 十一月初一,冬雷陣陣,雷劈皇宮,李廷恩再發檄文,領軍跨過京都護城河,一路勢如破竹,百姓翹首以盼,勳貴以岑國公為首紛紛投效,岑子健,付華麟,萬重文三人為首,帶領人馬分三路肅清道路,將剩餘負隅頑抗之人一一誅殺。大燕十八位公主郡主率領府中女兵護衛在皇宮門口要與李廷根麾下大將致師馬上對戰,李廷恩慨然應允,最後對方無一生還。宮中宋妃胞弟宋祁瀾,如今的宋國舅得知消息親手溺殺外甥,劍斬胞姐,自決于昌慶宮。昭帝得知消息,在親衛護送下逃往皇陵,放下斷龍石,自此消失人間。麒麟衛都督沈聞香率人打開城門,恭迎李廷恩入宮。 元和元年六月初七,李廷恩登基為帝,立國號為華,自此改朝換代。九月初十,李廷恩自正元門迎娶孫青蕪入宮為後,宣告天下,有生之年,不選秀,不封妃,只與皇后相伴終生,並奉生母生父為太上皇與太后,祖父為太上太皇,並下旨冊封孫青蕪之母為一品恩國夫人,孫青蕪長兄為承恩公,同時立宗正寺,令宗正寺分立玉牒宗譜,天子三代內為皇室,三代外則為宗室。 元和二年正月初一,新帝下旨,追封嫡親祖母曹氏為孝聖仁皇后,李廷延為慧親王,李翠翠為平樂長公主,李珍珠為昭和長公主,封胞弟李廷逸為寶親王,李草兒為昌邑長公主,李心兒為壽庸長公主,李玨寧為禦珠長公主,李光宗為平親王,李廷壁為平親王世子,李鳳兒為佳明長公主,李廷文為裕親王,李四虎為忠親王。同時新帝在宮宴中賜下幾樁婚事,將永和縣主姚清詞賜婚給武威伯戴成業;太后義女,康國公主,誠國公杜玉樓之妹杜紫鳶賜婚給文侯姚鳳晟;禦珠長公主賜婚給誠國公杜玉樓;宗令陳留郡王嫡長孫女勾平縣主賜婚給新任岑國公岑子健;英國公萬重文胞妹清河郡主賜婚給盛國公付華麟。 自此新帝勵精圖治,前燕動亂做造成的傷害二十年後終於漸漸撫平,元和二十四年,天子下詔,令內侍區和率五百艘巨船自崖州出海,開闢海外貿易,隨行有大華十大商行自行組建的七十個船隊,五年後船隊回返,國庫商行皆獲利頗豐,自此大華已入盛世,四海皆為升平之象。 |
第32章 「穆德廣,你帶著人馬守東大街。」 「王天高,叫你手下的人把威風擺出來,敢放走一個人,老子活剝你的皮!」 「孫海,那班小兔崽子這回你得給老子看牢了,老子知道你親妹子嫁在歸化坊裡頭,這回你敢給老子徇私,老子抄了你全家!」 萬安石氣勢洶洶五官猙獰的咆哮了一陣,看手下一群兇悍的將領這會兒個個面容端肅,老實的像孫子,心裡才覺得有點底了。 他是西北獵戶出身,當年窮的在山上一隻野兔子都打不到了,這才乾脆帶著村裡的幾個村民一人拿著把破弓下山投了軍。一道下山的七個同村弟兄,最後只活了他一個。他運程好,憑著一股子蠻力氣,一步步成了五品的甯遠將軍,慢慢把住在山上的鄉親們都接到沙洲城,不過百來口人全靠他一個人養,西北本來就軍餉不足,他還要靠手底下的兵馬撐面子,不敢使勁克扣,一直過得緊巴巴的。直到李廷恩到西北,他跟在李廷恩身後,靠著悍勇逐步發跡,成為手掌天破軍的大將。 萬安石心中是想將來能給子孫後世留下爵位傳家的,原本他以為憑著自己的功勞,亦是綽綽有餘,直到塗天刀這曾經的好友兼對頭犯下大錯,他才幡然醒悟。 天下未定,他們這些手下的人就想劃拉一塊餅子到嘴裡,卻忘了最早發家的依仗,這,如何能行! 萬安石整日在家坐臥不寧,哪怕李廷恩信任依舊,令他協助駐守西北,他依舊無法平心靜氣,好不容易眼下有了一道密令,他終於打起精神,這一回,他決不允許自己手下的人出任何差錯! 他吼了幾嗓子,再去看邊上閉目養神的朱瑞剛,心裡有點不舒坦,還是難得陪著笑臉上去問,「朱兄弟,你瞧這咱們兵馬都帶進城了,四少爺那兒……」 朱瑞剛方才還能假作沒聽見,此時不好裝樣,只得睜開眼,露出一個有距離的笑容,「萬將軍,大都督令,一切皆聽四少爺吩咐行事,您且平心靜氣。」 被噎了一嗓子,萬安石畢竟久居高位,不想再去丟人,哈哈笑兩聲,轉回去自己的馬背上坐著,眼神卻透過敞開的大門直直望向院中。 李廷逸正在緩緩擦拭手上的寶劍。 此劍名青峰,以千鍛鋼打造,劍身光可鑒人,乃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半年前,墨坊鑄劍大師青龍子用一塊上等精鋼打造出此劍,便被李廷恩留下給了李廷逸。 李廷逸透過劍身與自己對視,他看到一雙什麼都沒有的眼睛。 「四少爺。」自連著的廂房中進來幾個黑衣蒙面的諜衛。 李廷逸頭也不抬,只問,「如何?」 「李水友,李廷輝,李火林,李敬宗,李元生等五房皆有異動。謀術司汪旭,民生司陳生,商事司韓江,安宏,軍械司孫慶廣等人得知大軍入城,已分別派出心腹前往聯絡秦韜,毛安民,趙柳芳幾位軍中將領,三人已出城前往各自所轄軍營。」回話的諜衛頓了一頓,繼續道:「遵四少爺吩咐,已放李敬宗等人離去,手下人回報,他們去了大老爺家中。」 李廷逸面色不改,將手中的長劍往劍鞘中重重一插,「李廷延可曾回沙洲?」 「五日前,五少爺被大老爺遣人秘密接回沙洲。不過聽手下的人回稟,五少爺並不願意回沙洲,還曾與大老爺爭執,大老爺因此將人悄悄關在地窖之中,並不曾告訴任何人。」 「如此。」李廷逸臉上森冷的神情驟然鬆懈了些許,低頭喃喃道:「一場兄弟,總要為長房留下一根苗裔。」 幾人聽得此話,立時低下了頭。 「俁俁夫人如何?」 「已遵從您的吩咐,放她出去見了佢梁王。不過俁俁夫人並未帶著新產的幼子,而是將孩子交給了姑太太。」 李廷逸冷笑一聲,「左忠左義如何?」 「俁俁夫人離開前曾見過左忠,趁機盜走了左忠身上的石佩,還留話讓左忠兄弟三人前去姑太太家住下。小人以為,俁俁夫人盜走的石佩應該就是左蠡王生前留下的兵符。」 佢梁王雖也威猛善戰,然而比起帶著戎族部落打下一片江山的左蠡王,威信還差得遠。左蠡王去世,佢梁王繼位,塗天刀能帶著人輕而易舉將厲戎人的王宮攻破,除了炮火厲害,也是因佢梁王乃是趁著左蠡王血脈年幼趁機篡權,使得厲戎部族分裂以致虛弱的緣故。左蠡王留下的兵符,佢梁王一直便未找到,不知何故,俁俁夫人對佢梁王傾心以待,卻不肯將兵符的下落告訴佢梁王。佢梁王落入李廷恩之手成為階下囚,俁俁夫人曾以左蠡王留下的兵符為條件,想要李廷恩放左蠡王一條生路。 可厲戎都被李廷恩打散了,佢梁王都成了人犯,李廷恩拿著兵符也不可能讓驍勇善戰的厲戎人就此拼死效忠,這塊兵符,實在可有可無,故而李廷恩一直不曾答應。不過兵符的下落其實並不難猜,左蠡王對佢梁王早有防備之心,又偏愛俁俁夫人為他生的兒子,兵符會交給誰實在不言而喻,對諜衛們來說,就更談不上是一個秘密。 李廷逸聽得火冒三丈,額頭青筋砰砰直跳,再也控制不住怒火的他一劍砍翻了面前的桌案,「她要尋死,今日便成全她!」 直至此時,他對這個表姐已再無一絲親情可念。既然眼中只剩下一個佢梁王,那便去黃泉做同命鴛鴦罷。 李廷逸手握寶劍,開門走了出去,望著院中聞聲立時垂頭恭迎的幾員大將,面無表情的下了令。 「奉大都督令,封鎖州城,清剿奸黨賊子。一應行事,俱如大都督令行事,若敢擅為,皆斬。所捕賊子,俱鎖拿水牢聽候審問,若敢違令者,殺無赦。」 「是!」數人齊齊應諾,聲震雲霄,一刻鐘後,九名將領按著事先謀劃,各帶麾下兵馬,將沙洲城切割為九個小塊,開始了一場謀劃已久的搜捕行動。 |
第31章 七月的西北,正開始一年中最為乾旱的一段時期。雖有李廷恩連年在西北種樹造林,又令人開挖溝渠儲水,但西北畢竟是西北,一到這個時候,光是日頭火辣辣的曬,吸進去的氣連點濕意都沒有,少不得讓人都怏怏的,懶得出門。 不過富貴人家能在家中安居無憂,普通的老百姓畢竟還要出門做活討生活。天下動盪,西北安穩,這兩年遷居到西北的富貴人家不少,隨著西北軍勢如破竹,又有些遷回原籍,只是有些人家,卻打算就跟在大都督府後面伺機而動。松安坊號稱李坊,所住不是李氏族人,便是李廷恩近親摯友,其餘的這些權貴人家,就圍住在松安坊附近的竹青坊,梅香坊住,至於蘭華坊,便成了沙洲城中有名的商坊。 不過這蘭華坊雖是商坊,亦有人尋常百姓擺攤開店弄得熱鬧無比,卻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經營的。 這一日蘭華坊齊家食肆的齊東照例天濛濛亮就讓人開了店門,又叫廚子把早食做起來。 跑堂的小二年紀不大,才十二三歲,生的一副瘦猴樣,又是齊東的本家親戚,性子活泛的很。他開了店門朝外頭一望,美滋滋回來,「掌櫃的,外頭今兒人不少,咱生意指定好。」 齊東正站在櫃檯後撥算盤,聽了這話就呵呵笑,順手拿了幾個肉包子遞給他,「你小子,吃罷,全靠大都督庇佑,咱們這兩年日子才能過得好。你好好幹,在叔這兒多吃點長壯實些,等大都督府徵兵,你去試一試,要是能被挑上,叔以後還得靠著你過日子呢。」 眼下在西北,能從軍,實在算是一件大大的美差。在人命如狗的年月裡,入了軍營,就能吃飽喝足,況西北安穩已久,蠻人早就被打疼打破了,一個個老實的就像是一條狗。就算是調出西北去打仗,餉銀充足,死後又有足夠的撫恤銀子,足以安頓家小老人,比較起來,一條性命實在算不上什麼。誰家裡,又沒有三五個青壯漢子?更何況,西北軍條理分明,無人能冒領軍功,只要敢拼命,立下點功勞做個伍長甲長的,將來退伍少說也能封賞個一二十畝天地,那就是能傳家的家業了。 從軍,一直是西北男兒的熱切盼望所在。 小二聽到齊東這樣說,三兩口就把包子吞到肚子裡,眯著眼睛心裡想著將來要是發跡,該如何如何享受。 齊東沒有兒子,看著本家親戚就像是自己親兒子一樣了,見這幅情景也沒說什麼,捋著鬍鬚微笑。 外面忽傳來一陣喧囂聲,生意人最怕的就是環境不安穩。齊東丟下算盤到門口張望,這一看,不由唬了一跳。 清一色頭戴紅纓鐵盔,身披鎖子甲的士兵正分作三部並行在道上。齊東在心裡粗粗一算,只是剛才看過去的,就已過千,這些官兵在並行八輛馬車的道上,匯成一條望不見底長龍,行在中間的一列,手上拿的正是西北赫赫有名的雙龍銃,以精鋼打制,上下兩個分身管,且能連發三槍後再行更換子藥冷卻,與西北最早只能單發的短管火銃不可同日而語。齊東算是有點見識的人,一眼就認出這是大都督府下的精銳兵馬——神槍軍,只是神槍軍下分屬八營,看不出這一列隸屬八營哪位將軍之下。而最前面開路的過千將士騎馬而行,舉著一面迎風招展底色如血的旗幟,上以金線繪製的狼首高高昂起,在日光下威風凜凜使人不敢褻瀆,兼之人人坐騎皆為高頭駿馬,除了狼騎軍,還能是誰。至於最後的步卒,看起來只是腰挎長刀,身穿鎖子甲,但個個虎背熊腰,目中還流露出一股森然煞氣,照樣讓人望而生畏。 齊東當年曾在軍中做過火頭兵,當下就斷定這些兵馬都是真正見過血的,此番三部軍馬聯手入城,必然出了了不得異動。 他略一忖度,就抓著小二的胳膊吩咐,「趕緊上松安坊去找向管事,打聽打聽出了什麼事。」 小二早就看的目眩神迷,差點沒流一地的口水出來。被齊東叫著回過神,打個激靈,忙點點頭從小路穿去松安坊。 能在蘭華坊開店做生意,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食肆,背後若是無人,照樣不成。齊東千方百計尋得靠山,便是赫赫有名的‘梅花向’。 向尚昔年因與李廷恩是同門師兄弟,交情有若同胞。早年李廷恩的第一筆買賣,便是通過向尚和向家一起經營竹炭生意,由此完成資金的累積。後又有聞名天下的梅瓷等。李廷恩來到西北後,向家跟著就在西北投入大量金銀,聽從李廷恩的安排組建商隊。李廷恩南征北戰,收貨頗豐,其中一部分俘獲就是通過向家賣到大燕各地換為軍資糧草,由此向家的商隊越來越大,從河南道一個小小的商戶成為舉足輕重的豪商,並且有不少子弟跟著入了軍中,幫著李廷恩管理輜重財物來往。 元慶十三年,李廷恩令人用西北本地耐寒的苗木與各種花木嫁接,培育出不少新奇品種並讓人廣為種植,以此改變西北的環境,防風固沙。其中一種,便是如今知名的沙梅。此梅樹與眾不同,耐寒耐旱,一次就能儲存大量水分以供半年所需。雖為果梅樹,開出的梅花依舊素雅芬芳,結出的梅子因水分少,吃起來更較其餘的梅子有一股與眾不同的甘甜滋味。因為嫁接,沙梅只需兩年便可成材,不過也正因是李廷恩授意推廣的嫁接之法,又缺乏現代技術支撐。一棵梅樹,結兩次果後,原有的長處便會退化,化為廢木,只能另行種植。好在沙梅的根系能儲水,腐爛後能大大改變的植被環境,而沙梅的枝幹,則被李廷恩下面墨坊的一位老師傅,拿去燒出了含有梅香的上等精木炭。 沙梅周身是寶,尤其是梅香炭一項,更讓向家眼紅。故此向尚出面,代表向家與大都督府下的商事司定下協議。向家十年之內在西北遍植五十萬株沙梅樹,沙梅根向家不取,而沙梅幹則不用向家支付一兩銀子,全數歸於向家燒取梅花炭,不過梅花炭的利潤,商事司要取三成。至於沙梅果,同樣交由向家去經營,不管是做蜜餞或是生果,亦不論向家每年所賺多少,每年都需上交商事司十萬兩白銀。十年之後,向家若還想參與沙梅生意,便需參與商事司組織的競標。 由此西北沙梅生日盡入向家之手,向家因此被西北敬稱為梅花向,向尚亦被人雅喚作‘梅公子’。 當然以齊東的身份,他的靠山只是梅花向向家的一個外院管事,名喚向坤的,不過向坤雖不是向家的大總管,生母卻曾經做過向尚的乳母,與向尚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奶兄弟,他親爹就是眼下向家的大總管,還被賜了向姓。故而這樣一個靠山,對齊東來說,已是綽綽有餘。 大熱的天氣,小二跑的一頭是汗,他自然不敢從正門去找人,而是熟門熟路繞到後頭,找到向家平日倒餿水的後門,花了三錢銀子才讓看門的去幫他通傳了一聲。小二坐在門檻上半盞茶的功夫,方頭大耳的向坤就急匆匆過來了,臉上還帶著點不樂。 「你們食肆出事了?」 小二心裡腹誹,臉上卻都是笑,點頭哈腰,「見過向大管家。」 向坤擺擺手,因小二稱呼的好,再想到齊東每月送來的孝敬,還有齊東那個嫁給自己小舅子的妹妹,臉上神色好了些,「有事就說罷,今兒家裡有事,沒空跟你耽擱。」 「哎……」小二應了一聲,趕緊道:「大管家,是咱們掌櫃叫我來向您打聽打聽,這城裡,不會要出什麼亂子罷。咱們小本買賣,可賠不起啊。」 向坤臉色變了,上下打量小二兩眼,看他嚇得脖子都縮了起來,這才滿意的點點頭,「齊東倒也機靈,你們是看見今日進城的那些兵了罷。」 「哎……」 「你過來。」向坤招招手,示意對方附耳過來,「告訴你們掌櫃的,這兩日別開店子,把家裡走得近的親戚,全都接到蘭華坊去住。」他看小二嚇白了臉,有幾分得意道:「你小子也算機靈,教你個乖,把你爹娘老子這就趕緊的收拾收拾,到齊東店裡擠一擠,你不是還叫他一聲叔,他不能見死不救罷。」 小二打了個趔趄,只覺得渾身發汗,幹著嗓子結結巴巴的問,「大總管,這,這,總不會是蠻人又……」 「別胡說八道!回去好好呆著就是了,蘭華坊挨著松安坊,你們老老實實呆在那就什麼都沒有。」向坤是念著情分才交待這麼兩句,他揮揮手,「趕緊回去罷,別亂說話。」其實他說的也不算什麼機密要事,畢竟官兵都進城了,有點腦子的都知道會出事情。不過向坤也知道自己身份不同,是向家的人,要是這小子出去說向家的人傳了口音再瞎鼓搗兩句,傳來傳去的,那味道可就變了。 看向坤臉上陰沉沉的,小二不敢再問,跌跌撞撞的回了食肆,把話告訴了齊東。 齊東聽完愣了愣神,想到前些日子聽到的那點流言蜚語,跺跺腳,「哎呀,這些人真是好日子不想過了!」他扯著還失魂落魄的小二胳膊,「傻小子,還愣著做啥,趕緊的,叔回去接你大伯他們,你小子也趕緊把你爹娘弟妹都弄來,向管事說得對,咱們這兒好歹挨著松安坊,不會有差錯。」 「哎,知道了知道了。」小二感激涕零,一溜煙回去接了兄弟姐妹過來,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城中已四處戒嚴,三步一哨,五步一探,家家閉門,戶戶無聲,到處都是風雨欲來的凝重沉悶,無聲而又沉甸甸的壓在每一個人心口。 |
第30章 舊聞 李火旺得知林氏親自去了一趟戴家,還打算為戴四老爺的嫡女戴碧榴謀一樁親事,難得沒有反駁。 他把李二柱叫過來,不曾開口就先歎氣,「老二啊,這檔子事,是你有心,爹得謝你。」 李二柱哪擔得起,誠惶誠恐道:「爹,您這是說的啥話,本就是該當的。都是親戚,咱在中間連個線算甚。再說了,也是玨甯那孩子不聽話,成業上西北來求醫,她還把人關起來,這會兒還在養病,唉,是叫慣壞了。」他不敢在李火旺跟前說是李廷恩把李玨寧慣壞了,只能含糊的接兩句。 心裡明白的李火旺抽著旱煙,擰著眉頭沒說話,過了會兒才道:「老二,以後爹去了,你多看在爹的面上,多看顧看顧你幾個兄。」他有些為難的停了停話,接著道:「還有老三老四他們,老三是個耳根子軟的,倒還算老實,老四一家,老四那副模樣,壞不了啥事兒,廷文也懂事兒,就是孤兒寡母的,你平日想著些就罷了。我眼下最愁的,是你大哥。」 「爹,您這是說的啥話,難不成是您身子有啥不好?」李二柱急的厲害,恨不能生雙腿出來團團轉,一面自責,「就不該趕路,您畢竟上了年紀,我這就給廷恩寫信,讓他把幾位道長都請來給您瞧瞧。」 「瞎嚷嚷啥!」李火旺拉了臉,敲敲煙袋,沒好氣道:「你爹好的很,死不了,有點啥事你就嚷嚷,廷恩是辦大事的人,沒事兒你就找他,咋光會拖累他!」訓斥了兩句,看李二柱怏怏的,想到這個兒子是關心自己,李火旺緩了口氣,「放心罷,你爹眼下日子過得比皇帝老子還好,成天人參燕窩的吃著,還要活幾十年抱重孫呢。」 李二柱望著他嘿嘿笑。 李火旺看到他憨厚的笑臉心裡有點不得勁。 怎的偏生就是這個最老實的次子給自己添了長孫,還生出廷恩這樣一個孩子!要廷恩是生在長房,自己就不用愁的整日整日睡不著覺了。 多少年傳下的老規矩,嫡長一方承繼家業,長兄如父,自己死了,原本就該老大把膽子撐起來,管束照拂下面的兄弟們。誰想到老大多年無子,老二先得了廷恩,以前都還是鄉下人,不打緊,往後廷恩打了江山,當了皇帝,老大又還是那副大哥大伯的架子端出來,只怕要生出大禍。自己就是沒看過,可戲文裡頭,那人耳朵裡頭,沒少說哪個王爺得罪皇帝被抄家流放的。 想到這些年李大柱被人奉承出來的脾氣,再想到李大柱依仗著與李二柱兄弟多年,又是同母所出,還似之前對李二柱吆五喝六,李火旺心頭就懸在半空上,白天照常和人樂呵呵,晚上就跟烙餅一樣翻騰來翻騰去的。 為了長房日後的安生日子,李火旺算是費盡心思,以前把希望寄託在李廷延身上,哪知李廷延吃不了苦,李大柱夫妻亦捨不得,李火旺灰了心,不再琢磨著要讓李廷延弄個官職了。與其讓人去瞎胡鬧壞事招人厭煩,不如養在家吃白飯呢。後頭他琢磨了琢磨,正好撞上李芍藥拖家帶口的回西北,又聽到小曹氏一心要為李廷延說一門貴親,怕長房一家眼大心空的,他就想,既然都頂不起門戶,那乾脆就給李廷延這長房唯一的根苗娶個上不得檯面的,把長房落在後頭,叫長房今後空享富貴,沒本事去東想西想的,順道還能拉巴拉巴親閨女李芍藥。哪想後頭李芍藥又出了天大的醜事,就是他再偏心眼,也沒道理這樣禍害親孫子,事情又作罷了。 其實這趟來滁州府,李火旺不單單是想李廷恩,還是聽說小曹氏又在到處琢磨給李廷延找一個貴女做兒媳婦,他實在壓不住擔心,就打定主意來見一見李廷恩,把話說開,讓李廷恩出面給李廷延選一個合適的媳婦。他是絕不會讓李大柱夫妻心思成真,迎娶個高門女進門的。高門女那是那麼好娶的,人家為何要嫁給啥也沒有的李廷延,指定是想趁機巴結著今後更往上爬,若李大柱有能耐,李火旺當然樂意成全,就是怕李大柱沒那個能耐摻和,還叫親家鼓動兩句就瞎動心思,到時候被帶到溝裡翻不了身。 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的飯,橫豎往後的富貴享受少不了,還是消停些罷。 至於給戴家保一樁好親事,李火旺心裡是萬分贊同。戴家是二房的轉折姻親,把戴家的姑娘說給曹家,也算是拐彎抹角的又在長房和二房連了條線。再說戴家有銀子,有人脈,曹家罷,這些年跟在後頭雖說發跡了些,也只出了兩個有兩把子力氣,能在軍中混個小官罷了,往後想再朝上,得讓人拉拔指點。曹家就算是老二的親娘舅,卻因過去的事情十幾二十年沒得來往,與廷恩就更算不上親近,子弟們多沒念過書,想娶好的娶不上,與戴家這樣的,算是頂好。 興許是上了年紀,李火旺如今時常想念過去的原配髮妻曹氏,越想,便越覺得他一定要為李大柱一家謀個妥帖才對得起良心。 「老二啊,往後你大哥過來說什麼念什麼,你都甭聽他的,你少見他。」不見不聽,還能少許多事。 李二柱急了,「爹,您這話說的,咱親兄弟呢。」 「你聽我的!」李火旺一口截斷他的話,不容置疑道:「他要納妾也好,收通房也好,養什麼歌姬舞姬的你都甭管,你是兄弟,又不是他媳婦,天天摻和到裡頭做啥,人家到底是兩口子,閨女兒子都大了,還能和離不成?」說到李大柱漸漸好色的毛病,李火旺心頭就拱火,老話說得好,色就是那刮骨的刀。沒點本事天天這個念兩句那個念兩句,那人都被說迷糊了,還能不暈頭? 李二柱察言觀色,小心的幫忙解釋,「爹,大哥,大哥這不是一直想著再多添兩個兒子。」 「放屁!」李火旺一拍案幾,巨響嚇得李二柱鎖了脖子,再也不敢說什麼。 「他要生兒子,就找幾個生的敦實,屁股大的,你看他天天琢磨回家的都是啥,一個個臉尖腰小,全是狐媚外道的。」李火旺氣咻咻罵了兩句,咕噥道:「老子是看他還算清醒,沒一個正經給了文書,要不老子掀了他的皮!」罵過這事,又道:「再有,他再來搗鼓你弄啥商隊,買這買那的,你別掏銀子,啥借不借的,就沒還過你一回。都分過家了,你那銀子都是廷恩在外頭給掙回來,你少沒事拿著兒子的銀子充大方。他要掙銀子,就叫他跟外頭的人一樣,照著廷恩的規矩辦事,你不許私下幫他在人面前說項。你和他不一樣,你是廷恩的親老子,下頭那些人再重規矩,你說一句,那規矩就不是規矩了,你可不能壞廷恩的事。」 李二柱讓李火旺說的抬不起頭,訥訥道:「知道了,爹,您放心,我一準兒聽您的。」 李火旺嗯了聲,心放下一半。 其實李大柱倒也沒李火旺口裡說的那麼荒唐,不過是這兩年有了銀子,尤其是到西北後人人奉承,就學人在外院養了十來個歌姬舞姬打發取樂,又收了兩個通房在身邊罷了。論起來,實在不算什麼。只是李大柱有兩回借著合夥的名頭想說服李二柱跟他一道開礦弄商隊,雖說後頭沒成,仍舊從李二柱手里弄了一筆銀子走的事情引起李火旺的警惕。這回藉故發作,乾脆給李二柱敲敲鐘,省的鬧出大事來。 打發走李二柱後,李火旺就一個人坐在屋裡歎氣,「都是糊塗蛋子啊。」 李廷恩收到消息後就笑了笑,他叫來從安,吩咐道:「讓人把早前備好的冊子送去滁州給老太爺。」他想了想,又道:「讓王複行去老太爺身邊服侍兩個月。」 王複行是新近到謀術司贊畫,出身隴右道大族,家族世居滁州府。王家歷代奉行聯姻,親友遍及八方,家族實力並不如何強,王複行此人也算不上十分出色,但有一個長處。因故交親朋滿天下,王複行對各處大家了若指掌,說起來如數家珍。 再想到李廷恩先前吩咐送去的閨秀名冊,從安立時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試探道:「大都督,您看可要先給王複行交待交待?」 李廷恩搖搖頭,「不必,王複行再有能耐,所知的,不過與王家來往的人家。」 本就是中等的家族,能知曉的人脈亦不會超脫出去,況既送去名冊,祖父是個聰明人,就不會再在名冊外去選。 從安心領神會,領了冊子出去。不一時,外頭趙安送來諜報。 「大都督,西北急信。」 李廷恩展開一看,唇角勾出一個意味難明的弧度,「終於沉不住氣了。」 趙安面容凝重,「大都督,只怕這人勾連的太多,到時……」 「要的就是他四處勾連。」李廷恩笑了笑,轉瞬神色就變得無比冷漠,「我要看一看,李家,到底生出多少軟骨頭。」右手食指在左右的扳指上緩緩摩挲兩下,他語調冰寒道:「天下若定,再要刮骨療傷,怕就遲了。」 趙安沉默片刻才道:「那俁俁夫人……」 「隨她罷。」李廷恩漠然的看了一眼面前的諜報,「是生是活,皆為她所選之路,與人無尤。」他說罷豁然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叮囑,「傳信給廷慎,讓他看緊些,別讓西北的消息傳過來。還有,這月跟在姑母身邊的護衛將軍是誰?」 趙安略算了算,道:「該是杜興。」 「杜興……」李廷恩想了想,「是趙德那個自小就與他一樣,飯量過人,臂力出眾的表兄?」 「是。」 「此事過後,調他去狼騎軍。」 「是。」 趙安明白李廷恩的顧忌,卻不擔心事情真會發生。 在趙安看來,就算這次杜興領命在中間做些事情,那也是奉命行事。李桃兒是個聰明人,總不會為這點事就連兒子的前程都不要了。再說李桃兒是姑太太又如何,還能背地裡處置杜興這個隸屬金甲衛的四品將軍? 不過李廷恩行事素來自有道理,想到金甲衛雖好,卻不易立下軍功,往後想要再朝上,難免會被人閒言碎語,不如去狼騎軍摔打兩年,趙安便沒有插話。 他轉而和李廷恩說起穀家的事情。 「谷正陽沒動靜,連三少爺那都不曾送信。不過谷家那兩兄弟,這幾日見了不少谷正陽的心腹將領。下面的人回報,有好幾個,怕是動了心。」 此時日色昏沉,天空中陰雲疊在一起,濛濛細雨撒在院中花樹上,連成一層似有若無的紗幕,李廷恩駐足在廊下,望著眼前的雨景,問了一句,「谷莫敵病情如何?」 「不太好。」趙安搖搖頭,「屬下令人尋了給他診脈的大夫問話,都說臟腑火熱不去,又鎮日憂思過甚,怕是活不過今年。」他話音旋即一變,「屬下以為,谷莫敵病情加重是件好事,否則谷萬軍不會如此沉不住氣。」說著又難得嘿嘿笑了兩聲,「谷萬軍是個漢子,東西捏在谷正陽手裡,總是他親老子,將來未必不能分著吃兩口。他能為了救谷莫敵,這會兒就想法子把東西弄出來,還冒著和谷正陽撕破臉的風險,倒是真看重兄弟情義。」 李廷恩負手站立,目光悠遠,含笑道:「谷萬軍與谷正陽雖是父子,卻早有心結。谷正陽昔年鎮守梁山關,大燕下撥糧草不足,他因此迎娶出身梁山關豪族的元氏為原配。元氏嫁給他兩年產下長子谷萬軍後,才知谷正陽在駿陽府早就有了正室,只是為另娶將人貶妻為妾。元氏因此數年心思鬱結,是谷正陽許諾一直將人留在駿陽府,沒過多久又傳來谷正陽正室和長子病亡的消息,元氏才將心思回轉,不過產下的谷莫敵卻因此事之故,早產體弱。谷正陽鎮守梁山關二十年,將元氏娘家的勢力一一化為己用。我起兵後,他領軍投效我前半年,先是元氏的生父威震梁山關的元大鵬病亡,接著是元氏同母所出的長兄與次兄在攻打一窩山匪的小戰中意外身亡,沒過多久,就傳出元氏連聞噩耗,鬱鬱病故的消息。谷正陽投效我後,連守孝都顧不得,就娶了新婦進門,還與曾家來往密切,將元家的人丟在腦後,更令谷萬軍出面去圈山建園,想要剝奪谷萬軍手中僅剩的一點兵權,那可都是元大鵬當年留給他的。所謂父子子孝,谷正陽不慈,谷萬軍當然不孝。」 趙安有些吃驚,他沒想到李廷恩竟知道裡面如此之多的內幕,然而這些消息卻不是經他手下的諜衛送上來的,他心裡當即有些明白為何李廷恩這回難得長篇大論了。不過他與從安從平不同,明白過後,心底卻是一陣輕鬆。畢竟薑是老的辣,他實在太明白,有時候權柄太集中,主子的信任倚重太重,未嘗不是一種大大的禍患。有人分權制衡,才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他面上不動聲色,就像早就知曉這些一樣道:「就是不知元氏是不是真為谷正陽所殺。」若是真的,谷萬軍和谷莫敵,就更好說動了。 李廷恩唇角彎出一絲涼薄的笑,低頭撫摸了下扳指,沉聲道:「我倒是更想弄明白,谷正陽手上的東西是否從元家而來。」 這回趙安是真忍不住大吃一驚,「大都督為何有此猜測?」 李廷恩看了他一眼,「梁山關在嶺南道,三面環山,其中一座,正是赫赫有名的嶺南山。」 「這,這……」趙安難得腦子有些發懵,遲疑半晌才道:「這當年大燕高宗下令四處搜捕苗人,苗人四散隱居,又怎會回到祖居之地山腳下的梁山關。再說元家在梁山關威名甚重,結交不少權貴,還有子弟入了軍營,最驍勇的元破奴官至二品鎮遠將軍,獲文宗欽封長勝伯,若元家果真是苗人後裔,怎會大膽至此!」他語速越來越快,「再有,元家雖不是世家,卻有族譜,上溯至前夏,乃是自瀚海遷居而來。元大鵬還曾酒後失言,說其祖上在瀚海時曾與夷人聯姻,故有子弟面容不似大燕子民。」 李廷恩聽完笑了一笑,看著趙安,「趙叔也知元大鵬曾言族中子弟有人承繼夷人血統。既如此,趙叔為何不想一想,元家累世繁衍,族人眾多,面容有異者百中無一,與夷人通婚聯姻亦談不上美事,更無人借此引發爭執。為何元大鵬酒後失言,偏偏將原本無人注意的事情拿出來宣告天下。」 趙安愣住了。 「他是在未雨綢繆。」李廷恩移回視線,「他不願元家面對暴風驟雨,有傾船之險後再去想對策。故此搶先一步,自揭家醜,告訴別人他元家與夷人聯姻,以此隱瞞真正的身份。」他笑了笑,繼續道:「至於元家的族譜,若元家果是當年苗人王族之後,求一份靠得住的族譜,並非什麼難事。元家定居梁山關,手握富貴卻並不欺淩百姓,還常常出銀子幫鎮守梁山關的官兵將領購買糧草,發放軍餉,行事作風皆與一般世家無異。且正如趙叔所言,嶺南山因是苗人祖地,自高宗後,大燕數代帝王一直大肆捕殺苗人,想必無人會懷疑苗人王族之後有此膽量,竟敢回到嶺南山腳下的梁山關定居,還擺起大家派頭,出入軍營,受封官職。」 說起來,這正是做到極致的大隱隱於市了。 李廷恩心下哂然,看趙安已是目瞪口呆,就道:「趙叔也不必心急,這不過是我的猜測,究竟元氏是不是苗人王族之後,待谷萬軍兄弟二人將東西尋到,驗一驗真假,也便能弄明白了。」 沒能查探到元家背後如此重大的關係,手握諜衛的趙安心裡自然有點不舒坦,不過他沒在李廷恩面前表現出來,只是道:「當年大燕開國皇帝偶遇出身苗人的苗貴妃,得苗人相助鼎定天下,苗人自此在大燕發跡,苗巫醫術獲世家大族追捧。高宗卻因牽涉入孝惠皇后等人之死,被暴怒的高宗下令全族滅殺,自此苗人消聲覓跡,苗巫詭異莫測的醫術也絕跡人前,誰又能想到,他們手上竟還拿著這樣一件厲害的東西。若查探到的傳言為真,那高宗當年下令追殺苗人只怕不僅是為髮妻嫡子復仇,更是為了自己的皇位。」說著他搓搓手,「只怕能順順當當把東西拿出來,大都督也少費些心思。」 李廷恩聞言笑而不語。 他既已打定主意要這天下,沒那東西,不過是丟失一塊破布,有那東西,亦只算得上是錦上添花。要定天下,靠的還是他手中的兵馬! 馮保國此時從外面匆匆過來,一見到趙安在,愣了楞,旋即低頭稟報,「大都督,滁州府傳信來,說是杜姑娘執意啟程回西北。」 李廷恩面色不變,眼底卻飛快的閃過一絲黯然。許久後他的話音伴隨淅淅瀝瀝的雨聲飄然而落,「調五百護衛護送杜姑娘回沙洲。」 「大都督,這,西北將有異動,您又與孫姑娘,只怕……」 趙安的言外之意,李廷恩聽明白了,卻沒有改變主意,只是道:「趙叔,她不是杜玉華。」 「唉……」趙安悶了悶,歎氣過後不再說了。 |
第29章 暗湧 焦美娘手捂胸口等著餘汜河,一雙妙目中藏的是深切的恨意。當然,她更恨的是自己那群如狼似虎的父兄! 她沒有多說什麼,一手撐在地上垂頭,嘴角不斷溢出鮮紅的血漬。 餘汜河被她這幅渾不在意的模樣氣的七竅生煙,心裡卻也明白,他拿焦美娘沒有法子。他能淩虐她,折辱她,唯獨不能真的要了對方的性命! 餘汜河氣衝衝離去後,服侍焦美娘的丫鬟蓮環從外面端著藥進來,看到這副情景淚水一下就滾落出來,半抱半拉把焦美娘弄到床上靠著,哽咽道:「姑娘,這可怎麼得了。」她心中惶惶不已,全然不知該怎麼辦了。 焦美娘反手擦了把嘴角的血跡,眼中一片死寂,「還能如何,且等著罷。」沒要到一個真相,她就是熬也會熬下去,無論如何不會如他們所願就倉促的去死! 余汜河從焦美娘嘴裡掏不出話,隨著九江府到處大肆的搜捕,他心頭漸漸開始發慌。 他這回幹的,可不是不用本錢的買賣。 和手底下的人商量過後,餘汜河決定把手下的心腹余好派去十河府打探打探情況。餘好前腳進了十河府,後腳便被早就守株待兔的諜衛帶到李廷恩面前。余好被李廷恩秘審了四個時辰,接著被送往十河府外的一座農莊裡。 兩個壯漢一直守在李廷恩下榻的宅院外,眼見一輛遮擋的嚴嚴實實的馬車離開,互相對視一眼,小心翼翼穿過小道去康安坊稟告谷正陽。 谷正陽在瑞祺堂來來回回走動,晃的谷夫人眼花。 谷夫人是李廷文嫡親姨母,自嫁給谷正陽後就一直養尊處優,谷正陽連句重話都捨不得對她說,對谷正陽,她並沒有該有的懼怕,當下不耐道:「老爺,明明是九江府出的事情,大都督親自過來亦是查探塗天刀的差錯,您擔憂甚麼。」她漫不經心的看了新染的蔻丹,撇撇嘴,「再說了,就是有個甚,還有廷文在呢。」 「你懂什麼!」谷正陽眼睛瞪得像銅鈴,厭惡的看著谷夫人。看她被吼了一句不敢置信傻呆呆的模樣,他心底湧起一股暴躁,捏了捏拳頭,揮揮手打發人走,「回你屋子歇著,外頭男人的事情,你少插嘴。」 谷夫人氣的倒仰! 這會兒就是外頭男人的事情不要插嘴,那當初前頭那女人生的兒子闖了禍,還低聲下氣的讓自己給姐姐外甥他們寫信求情? 男人,果真是沒一個好東西! 谷夫人對谷正陽也不是甚麼夫妻情深,她肯嫁給谷正陽,是為了以後的威風八面,眼下既然不要她管,她懶得開口。再不濟,就是谷正陽倒了,她回娘家就是了,還能少一碗飯吃不成? 谷夫人起身帶著丫鬟僕婦往後院走,谷萬軍和谷莫敵兄弟兩正好焦頭爛額的從外面進來,遠遠瞧見,就垂頭避讓到一邊。谷夫人對這兩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繼子,不說是當成眼中釘,也差不了多少,加上心頭有火,哼了一聲,神色傲慢的離開了。 谷萬軍望著她的背影攥起了拳頭,恨恨罵了一句「賤婦!」 谷莫敵蹙著略有些稀疏的眉,削瘦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聲調發沉,透出十分的不悅,「大哥,都這個時候,您還與她計較作甚,眼下咱們家還用的著她,你可不要胡來。」說罷便以手掩唇咳嗽了兩聲。 被谷莫敵說道,谷萬軍原本有些微不悅,聽到咳嗽聲,立時就將這丁點不歡喜都丟到九霄雲外。他伸手谷莫敵拍了拍背,看對方咳的比前幾日更厲害,神情有幾分凝重,忽一咬牙,「我去跟爹說,把東西獻出去,為你在大都督面前求兩顆聖藥!」 「大哥!」谷莫敵讓這句話激的打了個寒噤,他緊緊抓著谷萬軍的手腕,告誡他,「你不要胡來,咱們穀家今後的榮華富貴,全靠那東西了!」說著苦笑兩聲,「總不能為了我這個病秧子,把穀家數十人的前程都丟下不管。」 「呸!」谷萬軍面目猙獰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子的親兄弟就只有你一個,管其餘的人做甚!再說了,這一路都是你給我這大哥出主意,我不會看著你去死。你死了,讓大哥一個人被那些人耍弄不成?」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冷冷道:「就算是老頭子,沒了咱們這兩個兒子,後院多的是女人給他生。那還有一個曾家的,一心等著定了天下,讓娘家人給她出頭呢!」 谷莫敵聞言一陣沉默。 許久後,他似是下定決心,沉聲道:「既如此,咱們兄弟兩想盡法子也要活下去!」 他側身附到谷萬軍耳邊,低語了幾句。隨著他的話,谷萬軍臉上神色變幻個不住,最終卻重重的點了點頭。 次日一早,李廷恩正在屋中看軍中來的文書,從平進來,笑嘻嘻道:「大都督,谷家有動靜了。」 李廷恩聞言哦了一聲,面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色往後一靠,哂然道:「真是不容易。」 從平笑,「是不容易,他們兄弟兩算是撐得住,幾個諜衛花了不少心思。」 李廷恩端了茶,「接下來,就該是塗天刀了。」 從平聽這話,沉默片刻,有些擔憂,「大都督,塗天刀此去九死一生,即便成了,亦要背負萬載駡名,只怕他未必肯盡心辦事,他身邊還帶著不少精銳兵馬,倘若……」 「塗天刀的確野心不小。」李廷恩放下茶盅,淡笑道:「不過算得上有情有義。即便明知是死路,為了在家中的妻小,他不會胡來。況他素來粗中有細,讓他此時再去投效大燕,他絕不會肯的。」 一個是日暮西山,一個是如日方中。塗天刀這樣的人,起於草莽,最大的心願便是光宗耀祖,為兒孫後人謀富貴根基,哪怕一時貪花好色,對髮妻仍是敬重有加,這樣的人以小家為重,或許不會有多少忠心。可一旦拿捏到弱點,就是一柄最好的利器。 從平仔細想了想,知道李廷恩說的是大實話,少不得心中為塗天刀有些唏噓。說起來塗天刀若一路老老實實的,以他立下的軍功,將來少說也是個侯爵位,偏生不安分,一心要做軍中大都督之下第一人,排擠同袍就罷了,橫豎大都督是需要人站出來,和那些世家投效來的將領對立。不過塗天刀眼看大都督一路隱忍,膽氣漸漸壯了,不僅要權勢,還要金銀,更要美人。到了南邊富貴鄉,身為督糧大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些豪商手段何其之多,一人一套花樣,塗天刀原本就不是銅牆鐵壁,終於犯下大錯,落得如此下場。 想到此處,從平忍不住抬頭看了閉目養神的李廷恩一眼,心下微顫,升騰起濃濃的懼意。 大都督說自己也被騙過去了,可大都督真是被騙過去了? 大都督之前遲遲不肯下令攻打河南道,又在糧草被燒前不久突傳令回西北讓屈大人親自押運糧草過來,而這些用良種所產的糧草本是大部分要留作明年給百姓作為良種的。糧草被燒後,大都督看似暴怒,給塗天刀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只是給塗天刀的兵馬,準備的一應物品,龐大的謀算,又豈是短短一兩日就能籌劃好? 樁樁件件浮上心頭,從平只覺得周身發寒,畏懼更甚,什麼話也不敢說,退出去輕輕關了門。 李廷恩聽到響動,睜開眼看了看,眼底浮出一絲寂寥。 ----------------------------------------------------------------- 七月初三的時候,李二柱與林氏夫妻侍奉著李火旺到了滁州府城。這趟到滁州府,原本是林氏聽說李廷恩有意中人後按捺不住心頭的歡喜,又有邊上人鼓動,想親自到滁州府城看看將來的兒媳婦。哪知林氏都快滁州府的時候,李火旺不知怎的,也叫人攛掇了兩句,拉上李二柱從西北跟著來了。林氏聽說公爹和李二柱要來,便令人在路上停了半個月,等著一道上路。如此蹉蹉跎跎,到七月初三才到滁州府。他們三人一來,整個滁州府就像是過年一樣熱鬧起來,整日前來拜訪求見的人,如流水一般不停。 李火旺來倒不是見孫青蕪。在他看來,孫子都是要當皇帝老子的人了,將來還能少女人不成,誰當孫媳婦,只要孫子喜歡,都不算是大事兒。他來滁州府,一是想看看孫子治下的疆土,再一個,便是想孫子想的厲害,憋不住了。 雖是土裡刨食的農戶出身,十幾年養尊處優,早便把李火旺的脾氣養出來了,連著見三日人,李廷恩又停留在十河府處理軍務,他就很不歡喜。 初九一早,又收到拜帖,正刺溜刺溜喝粥的李火旺登時拉下臉,「不見不見,都攆出去。」 李二柱不識字,看李火旺的模樣不敢吭聲,悄悄問身邊的李廷慎,「是哪家送來的?」 李廷慎是李家太叔公一脈的人,與李廷恩同輩,與李廷逸同歲,自小跟李廷逸一起長大,少時亦跟著讀書習武,將李廷恩當做親大哥一樣尊崇。他習武不行,在治軍兵法一道上卻頗有天分,李廷恩原本要安排他駐軍掌管一方,誰知李廷慎不肯,自願留在西北輔佐李廷逸,同時掌管了兩支衛護李氏族人的金甲衛部曲。這趟林氏等人遠道來滁州府,都是李廷恩至親長輩,不比先前李草兒的分量,故而就讓最安穩的李廷慎親自領兵出馬護送。再有有李廷慎在,李火旺面前,亦有個轉圜的人。 李廷慎放下銀筷,接過拜帖翻了翻,小聲道:「二伯,有夏家的帖子,還有戴家送了請帖來,說是家裡叫了春生樓,請三爺爺去聽戲。」 「夏家?」托戴成業的福,李二柱對戴家倒是記得清楚,可這夏家,他就弄不明白了。這也不怪他,李家發跡的太快,他本質上卻還是那個鄉間幫人做活掙點瑣碎銀子的木匠,要讓他弄清楚姻親故交層層瓜葛,著實太為難他。 「就是和四虎定了親的那位夏姑娘家裡。」李廷慎提醒了一句。 「喔……」李二柱一拍腦門,恍然大悟一般,卻不由得覷了一眼李火旺,賠笑道:「爹,您看,這,四虎,要不咱,還是……」 「好好說話!」李火旺沒好氣的瞪著二兒子,煙杆子在桌上拍了拍,氣呼呼道:「管都管了,還掛著個名兒,見就見罷。」 李四虎出身特別,親爹原本是宗房受疼愛的兒子,奈何行止不端,欠了銀子後帶著外室私奔。李四虎帶著胞妹歸來,宗房不肯認他,是李廷恩憐惜他才幹,不顧李火旺阻攔將人認作弟弟,還叫李二柱收之為義子。眼下李四虎雖回歸宗房,上了族譜,又認了外祖,可因此事和宗房的兒孫們弄下點心結,李火旺想想就覺得不舒坦。倒不是怕得罪宗房,只是覺得為個外室子不值。不過如今李四虎是李廷恩身邊幹將,李火旺看法就漸漸變了,但當初就不肯怪長孫,只是一味把罪過歸到兒子身上的他,一提到此事,對李二柱依舊沒個好臉色。 李二柱乾笑兩聲,不敢吭氣。 因太叔公的關係,李火旺對李廷慎這個堂侄孫疼愛照顧的很,李廷慎也不怕李火旺,見此情形就在邊上插科打諢,嘻嘻笑道:「三爺爺,侄孫媳婦的家裡人來見您,您是老太爺,可得把見面禮給備好,少不得要破費一番。」 「你這猴孩子,又看上三爺爺啥東西,說罷,三爺爺給你拿去頑。」李廷恩孝順,李火旺手上好東西多得是,他不肯給孫女,對親近的兒孫侄孫倒是一點不吝嗇。況他一直記得當初太叔公的恩德,對李廷慎就更偏愛兩分。 李廷慎沖李二柱使了個眼色,扶著李火旺起身,和他說笑,「那成,咱們這就去看看您壓箱底的寶貝,您可別心疼。」 李火旺哈哈大笑著被李廷慎哄走了。 李二柱松了口氣,讓人推著他去見林氏。 林氏正在盤點東西,面前亦是一堆的拜帖,鋪了滿滿的一個案幾。這些還都是下頭的人挑揀過來的,許多請安的帖子根本就不送進來,能送到他們面前的,都是林氏吩咐沾親帶故的必要送進來的。 「哎呀,你這兒也有。」李二柱看著眼睛就疼,「要不就別見了,讓人送點禮就成。」 林氏面上一陣為難,囁嚅道:「都是有點瓜葛的,咱們族裡頭這一年嫁來的就有好幾個,還有好些是新搬來的。又有幾家是族裡叔婆嬸嬸們的姻親,要是不見,只怕讓人說嘴。」林氏富貴之後仍念舊情,最怕的就是別人說她翻臉不認人,因此哪怕是忙的撐不住,依舊想都挨著去坐一坐,說說話。 「你哪見得過來。」李二柱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可看著一桌子帖子,還是忍不住歎氣。 邊上站著服侍的嬤嬤就出主意,「太太,您眼下是何等尊貴的人,不是老奴多嘴,哪還能讓您一家家去拜訪,您賞她們見一見,都是她們天大的榮耀。」她停住話笑了笑,「依老奴說,這些人家也是沒規矩呢。不過太太慈和心善,要實在打算給他們一份體面,您不如辦一場宴席,把這些人家都請來,散席的時候一家打發份禮,也就罷了。」 林氏聽著有些遲疑。按著她年輕時候的規矩,這遠道去看親戚,那不都該上門拜訪,把人請來,像是不太給臉的樣子。 她是遲疑,李二柱卻拍了板,一錘定音,「就這麼辦罷,前頭要見爹,要見我的,不都是親自上門,你是廷恩的娘,沒道理弱了,弱了……」他仔細想了想,記起李玨寧說的詞,「不能墜了廷恩的名頭和聲勢!」 一聽李二柱發話,又事關李廷恩,林氏立時便改了主意,「成,那就聽你的。」 夫妻兩個拿定主意,李二柱就打算和林氏商量戴家的事情。 說起來,他們這趟來滁州,有一件事便是關於戴家。 |
第28章 決斷 李玨甯和李廷逸心中著急,丟下馬車騎馬一路奔馳到安平坊的時候,發現崔嬤嬤就候在門口。 李玨寧大偉詫異,翻身下馬,「嬤嬤,您怎會呆在這兒,產婆醫女打點好沒?」 看見李玨甯,崔嬤嬤似是松了一口氣,拉著她往裡走,小聲道:「俁俁夫人不肯聽產婆的話,這會兒還倔著,大姑太太正在裡面勸慰她。」 李玨寧撂了臉。 李廷逸在一邊聽見臉色也不好看,沒好氣道:「她想做甚?」 崔嬤嬤為難的看了姐弟兩人一眼,才無奈道:「俁俁夫人想見佢梁王。」 李廷逸臉上立時變得風雨欲來,「好大的氣性。她是想嚇唬誰,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她的骨肉,居然用來要挾別人。有本事今兒她就別生!」 「廷逸!」 李廷逸沒理會李玨寧的斥責,冷冷道:「三姐你不用說了,當年我和三哥帶著人去厲戎救她,落難之時九死一生,的確多虧她為我和三哥掩飾。可她當時若不是知曉我和三哥的身份,知道大哥的權勢,未必會盡心竭力,說到底不過是想為今後留一條退路罷了。她是厲戎王妃,看在她的情面上,大哥連佢梁王都放過了,還有她和左蠡王所生的三個孩子,大哥還賜了漢名,讓人送到講武堂進學,哪一點對不起她?佢梁王至今不肯歸降,大哥不過是派人將其軟禁,她就依仗身份,三天兩頭哭鬧著要去見佢梁王,還借著三月一次的見面機會有了身孕,不外是想用肚子裡的孩子和性命要挾咱們罷了。」 李玨甯和姑母李桃兒感情深厚,聽過李廷逸的話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她畢竟是女子,對外人嬌縱些,對家裡人,有時候實在是狠不下心腸。 說起來,一個女人,想要保住自己的丈夫,想要保護自己的兒女,又犯了什麼大錯? 崔嬤嬤在邊上看李玨甯和李廷逸明顯主意不同,只在心裡一個勁兒叫苦。 三人正站在院中,不妨有人站出來直直走到跟前就跪了下去。 「姑姑……」李玨寧驚呼一聲,忙上去攙扶。李廷逸雖未說話,看著姑母李桃兒淚水漣漣的模樣,眉宇間亦閃過一絲不忍。 李桃兒當年因范氏的緣故遠嫁又所托非人。李桃兒之夫胡威好賭好色,輸了銀子要把李桃兒所出的三個女兒賣出去換銀子,李桃兒沒辦法,帶著兒女逃出家門,之後逼于無奈將女兒賣給路過辦事的宋氏做奴婢。洛水宋氏因得罪當時的王太后,後被夷三族。李桃兒的三個女兒跟著主家成了罪籍。元慶年間,李廷恩因奉昭帝旨意清查當年的宋氏一案,無意中得知李桃兒次女宋素蘭被送入教坊司,又因緣際會成了京中官員張和德的外室。 不過宋素蘭頗有野心,當年拒絕李廷恩的幫忙,一定要入張家為妾,因而之後李廷恩雖讓人照拂她,卻一直不肯幫忙她坐上主母的位置。張和德多年無子,宋素蘭生下一子後背養在張和德正妻名下,平素日子過得不壞,只是李廷恩起兵後,宋素蘭的生死就沒人能弄明白了。李桃兒幼女,被賣入宋氏不久便已去世,李桃兒問過宋素蘭,得到的是語焉不詳的答案。李桃兒心如明鏡,卻不肯再去追問次女。 而讓李桃兒牽腸掛肚的長女,就是正在生產的俁俁夫人。李桃兒長女被賣入宋氏後,因生的柔美,又性情溫婉,被宋氏的七太太選中在身邊做二等丫鬟,賜名叫宋漁兒。王太后下旨誅殺宋氏時,七太太正好帶著兒女住在鄉下莊子上。得知大難來臨,宋漁兒主動站出來頂替七太太一女的身份,被發入西北邊軍紅帳之中。哪知一到西北,就遇上厲戎人來打柴,宋漁兒因此被擄掠去了厲戎在孟蒼山的王宮上,成為厲戎那那汗部左蠡王的寵妾,後因得寵,接連為左蠡王生下兩子一女,又被左蠡王立為右閼氏。 李廷逸到西北之後,一直暗中查探宋漁兒的下落,還將事情託付給在西北長大,出身西北望族,身上又要一半蠻族血統的好友高作蔚。高家世居西北經營馬場,私下與西北各部蠻族有不少往來。高作蔚得到宋漁兒可能在孟蒼山的消息後,告訴了李廷逸。李廷逸帶著李廷文趕往厲戎救人,卻陷入敵手,跟隨的侍衛折損泰半,還是遇上宋漁兒得到庇護才保住性命。不過那時的左蠡王已死,其弟佢梁王掌權,宋漁兒因此又成了佢梁王的寵妾。 李廷逸能一路到厲戎救人,其實全是大燕明慧郡主杜玉華設下的陷阱。那時局面危急,李廷恩得知李氏族人被戮殺,已宣告天下起兵謀逆,實在分身乏術。故而李廷恩讓麾下大將塗天刀分兵前往孟蒼山營救李廷逸。 以前李廷恩留下厲戎,只是為了告訴大燕朝廷他在西北仍有敵手,既已宣告謀逆,李廷恩便再無顧忌,令塗天刀率領精銳炮營隨行。塗天刀讓手下的炮兵用神武大炮對孟蒼山連轟三日,幾乎將偌大的孟蒼山夷為平地,只留下孟蒼山頂的王宮搖搖欲墜。後又親自帶著西北軍中的破刀軍攻上王宮,俘虜佢梁王,救出李廷逸與李廷文還有宋漁兒,由此塗天刀晉升為李廷恩麾下將領之首。 宋漁兒被帶回西北安置後見到親人,自然分外歡喜,可她偏偏對佢梁王動了真情,又惦記三個兒女,整日不吃不喝,跪在李火旺與林氏等人跟前哭求,哀懇李廷恩放他們一條生路。 起初李桃兒對宋漁兒如此做法又打又罵,後來終於熬不住,想到一女已死,一女生死不知,在眼前的僅剩下這個大女兒,還吃過許多苦頭,李桃兒丟下臉面,陪著女兒一起跪在李廷恩面前哭求。李廷恩終於鬆口,下令將抵死不降的佢梁王從牢中放出,軟禁在沙洲城外的一處別院裡,又挑選飽學之士和教養嬤嬤到宋漁兒的兒女身邊,教導他們讀書識字,懂規矩,明禮儀,賜長子漢名為左忠,次子名為左義,女兒則名左雅。後又讓人將左忠左義送往講武堂學習詩詞歌賦,令人暗著舊稱喚宋漁兒為俁俁夫人,還答應宋漁兒每三月可與佢梁王見一次面。 奈何誰也沒想到,宋漁兒對佢梁王情根深種,得寸進尺,為讓佢梁王被放出,趁著見面之時支開隨侍,服用藥物後與佢梁王歡好,還因此有了身孕。 李廷恩得知消息後雖未說什麼,李桃兒卻勃然大怒,頭一回對長女動了手,並要大夫開藥打掉孩子。可惜宋漁兒的孩子本就是用藥方得,宋漁兒多年輾轉,數次生子,加上心神鬱鬱,底子早就虧了。宋漁兒為瞞著人,之前還用帶子把肚子勒緊,以致近六月時眾人才得知她有孕之事,此時再打胎,連大人的性命都難以保住。萬般無奈下,李桃兒只得認命幫長女保胎,用話哄著她,答應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想法把佢梁王放出來。 然而宋漁兒雖天性純然,左等右等始終未得好消息,終究忍不住,今日與李桃兒爆發激烈爭執,堅持要見一見佢梁王,為此摔在地上動了胎氣。李桃兒趕緊喚來早就備好的產婆和醫女,誰知宋漁兒卻堅持不肯聽話生產,非要見到佢梁王后再生。佢梁王是厲戎大王,沒有李廷恩的令,誰敢放他出來?可宋漁兒身份不同,李桃兒又在邊上看著,她是李廷恩敬重的姑姑,連崔嬤嬤這等早就在李家服侍的老人都不好說話,萬般無奈,只得去請了李廷逸和李玨寧過來。至於李火旺李二柱這些人,崔嬤嬤清楚,是萬萬指望不上的。哪想正為難呢,李桃兒又出來了,崔嬤嬤覺得今兒真是要老命了。 「大姑太太,您這是作甚,有話好好說就是,快起來。」崔嬤嬤給左右使了眼色,下人們忙湧上去要把李桃兒攙扶起來。 李桃兒卻執意不肯,對著李廷逸淚如雨下,「廷逸,大姑知道你大表姐不爭氣,她糊塗,她該死……」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心如刀割,「可她到底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自小就命不好,遇上我這麼個娘,那樣個混帳爹,她吃足了苦頭。」想起長女的艱險,李桃兒心口像心口壓了塊大石頭一樣喘不過氣,「我不敢管廷恩的正事,我就求求你們,好歹讓她見見人,安安心,把這會兒撐過去,等孩子落了地,她還是要死要活的,我也不管了。」 「姑母……」李玨寧著急的看了看李桃兒,又看看李廷逸,低聲道:「廷逸,厲戎的軍隊早就被大哥打散了,佢梁王是個空架子,用重兵看著,他一個人也跑不了,何必為難姑母。」 李廷逸瞥了一眼李桃兒頭頂憔悴的面容,拳頭攥緊斷然拒絕,「不行。」 「廷逸!」李玨甯見李桃兒已絕望的伏在地上,再看李廷逸冷酷的神情亦有一絲怒氣,「只是見一……」 「這次臨盆是見面,下次是不是就要抱著孩子說不肯放佢梁王就要去死。」平日總是嬉笑戲謔的人一旦決然下來,猶如煞神。李廷逸半步不肯退讓,冷冰冰道:「孩子也罷,性命也罷,都是俁俁夫人自己的,她若肯好好產子,府中靈藥,州內名醫,隨她支用使喚。若不肯……」他噹啷推劍出鞘,話中不帶一絲煙火氣息,「一屍兩命之時,便是我取佢梁王與左家三兄妹項上人頭為她送祭之日!」 所有人都被李廷逸殺氣四溢的話驚住了。 李廷逸定定看著李桃兒,「姑母,廷逸記得您數年照拂疼愛。可這西北,是大哥的西北,這天下,會是大哥的天下!佢梁王曾為厲戎王,至今仍有餘孽在外伺機而動,大哥遠征在外,我決不允許西北有任何差錯。沒有大哥的話,誰敢將佢梁王放出來……」他視線移向李玨寧,「休怪我李廷逸翻臉不認人!」 李玨寧又羞又惱,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會這樣不分輕重。」 李廷逸沒接話,卻用冰涼的視線鎖住了地上的李桃兒,「姑母,我知道你手上有一面出城的令牌,今日情形特殊,還請您先交出來罷,待此事過後,廷逸自會向您請罪。」說罷不等李桃兒反應過來,他一個眼色,就有人上去解下李桃兒腰間的令牌,接著他斷然一喝,「來人,送大姑太太去廂房休息。」不給人明白辯駁的時間,強壓著已然無話的李桃兒去了廂房。 看著這一切發生,眾人噤若寒蟬。 許久李玨寧打破沉默,面色複雜的看了一眼依舊將虎口卡在刀鞘上的李廷逸一眼,叫來崔嬤嬤,歎息道:「嬤嬤,你進去把廷逸的話告訴俁俁夫人,是生還是死……」她猶豫了一下,隨即接著道:「全看她自己了。」 崔嬤嬤沒有多言,給兩人福了福身,進了產房之中。 之後姐弟兩人一直站在院中等待,誰也不曾再開口說話。直到天色昏沉,崔嬤嬤從產房中奔出,臉上還有一絲殘存的心意,「四少爺,五姑娘,俁俁夫人生了位公子,母子均安。」 李玨寧只覺渾身憋著那股勁都松了,不由自主就往後倒,好在被丫鬟們扶住了。李廷逸推劍還鞘,眉宇間卻竄起一絲凝重,他抬頭望著夜空,喃喃道了一句,「是個兒子。」 消息傳到李廷恩耳中時,李廷恩頗有感觸,欣慰的道:「廷逸長大了。」 從安笑著給李廷恩倒茶,「四少爺將來要做您的左膀右臂,沒點本事怎麼成?」 李廷恩喝了口茶,問起李廷延,「廷延最近如何?」 一說起這個從安就想笑,「五少爺這些日子一直按您的吩咐讀書習武。上回為了背一篇南先生安排的經義,五少爺挑燈夜讀,還讓把頭髮綁起來拴在房梁上,結果後半夜的時候瞌睡,邊上服侍的人一個去給五少爺打水,一個去給五少爺端羹湯,五少爺沒人注意著,一頭栽下去,聽說被拽掉好大一把頭髮,額頭上還撞的不輕。」他說著沒忍住噗嗤一聲,「第二日五少爺嫌頭上禿了一塊不好看,非讓身邊服侍的保甯和保康各剪了一撮頭髮給上去。後頭說是用的漿不好,頭上生了疙瘩,還叫慶春堂的大夫過去瞧過。」 李廷恩嘴角可疑的動了動,對這個堂弟實在不敢有太多指望了。 他放了茶,「塗天刀那兒可有消息?」 從安立時正色道:「昨日已有傳信,說塗天刀帶著人已到王縣,離堯山還有五日路程,算一算,此時只怕應當已到堯山腳下。」 李廷恩嗯了一聲,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封軍報翻了翻,看到十河府的知府周嘉奏報谷正陽連日捉拿十河糧商審問之事,唇角溢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對從安道:「讓諜衛司的人動手罷。」 從安在邊上也看見這封奏報,心中唏噓,「谷正陽是讓大都督嚇破了膽,好在這回陰差陽錯的沒辦錯事。」他轉身出去按李廷恩事前的吩咐傳令。 一日後,十河府內譚,蕭,梅,黃,海五大糧商主事人盡數被狼騎軍統領朗威捉拿下獄,淮南淮北江南江北四道震動!也是此時,眾人才在這迅如雷霆的抓捕中察覺,大都督竟果真到了江北道,只是並不在傳言之中的九江府,而是到了十河。 消息一傳開,九江府內潛藏許久的餘汜河不由傻了眼,他心頭更是氣恨交加。 他舍了正妻,舍了嫡子,舍了在九江府多年打下的基業,把九江府弄得人心惶惶,四處戒嚴,沒想到功虧一簣。那李廷恩不愧是聞名天下的西北王,竟如此狡詐,刻意隱藏行蹤,又將儀仗半遮半掩做出來,又將塗天刀召回去問罪,四處令人買糧送往河西。諸般動靜,誰想到頭來陣仗不小,人偏偏去了十河府! 餘汜河氣的一巴掌甩報信人的臉上,沖到後院就將躺在床上咳嗽的焦美娘拽到地上,怒道:「賤人,你不是說塗天刀傷重必死,運河上停的糧船一旦燒毀,西北大軍必然來不及籌備糧草,李廷恩定會親自來九江府平定亂局,為何他沒有過來?」 焦美娘刺殺塗天刀,雖是趁著對方意亂情迷之時,卻也並非沒有付出代價。塗天刀畢竟是久經沙場的猛將,就算被焦美娘迷暈了頭失去戒備,受傷之後的反擊亦非同小可。況塗天刀當時毫不留情動用火銃,焦美娘倉促之下避開已十分不容易,再有西北將領手中的火銃與兵士用的不一樣,子藥威力更猛,內中散彈更全是實心鉛彈,上有火毒。焦美娘沒被打中,一顆散彈在飛散時卻陷入她腰上的皮肉中。原本只是皮外傷,可焦美娘事後急於躲藏,使鉛毒與火毒沒有及時清除,隨著傷口進入臟腑,外傷未得良藥,傷口也跟著潰爛。眼下的焦美娘早已宛如一層破棉絮,連說話都十分費力了。 她被餘汜河一拽,丁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不住咳嗽,帕子上全是黑黃的濃痰,還夾雜著血絲。 餘汜河厭惡的撇過頭,「賤人,還不說話,是不是你沒有打聽清楚,塗天刀給前線籌集的糧草還有些藏在其餘的地方!」大戰在即,糧草是重中之重,若那一百多艘糧船就是西北軍全部的糧草,李廷恩怎會丟下九江府不管,跑去十河府。 |
第27章 跋扈 自來西北後,為防親友再橫遭不測,李廷恩就下令讓親朋故交圍居在大都督府,在最外以重兵把守保護,沙洲城內亦是層層掌控。至於近親之中,還根據身份地位分派了親衛保護。 李廷逸是李廷恩溺愛的同母胞弟,又經常出去飛鷹走馬,身邊自然是金甲衛中挑出的精銳保護。李光宗是三叔,他的府邸,當然也有金甲衛,只是三房中除了李光宗夫妻與李廷璧這個嫡子出門有金甲衛護衛,剩下的人可沒這般待遇。李廷敬是庶出,李廷恩給他五十銀甲衛。至於小顧氏,就是個姨娘,李光宗再疼愛她也沒得法子,負責護衛他的金甲衛李光宗根本無法指使,只得在小顧氏的哭訴下花銀子從找了些退伍的老兵來保護小顧氏。 這會兒李廷逸帶人上門,外面負責護衛三房的金甲衛就覺得十分為難。他們說起來要負責三房上下的安全,實則正經要注意的主子裡並不包括小顧氏這個妾,再說帶人來衝撞的是李廷逸,都是金甲衛中的同袍,讓他們為個妾室互相動手得罪李廷恩著實划不來。可讓李廷逸就這樣進了門,追究起來,他們亦能算是失職。 纏鬥了一會兒,今日負責值守的頭領郎懷就給手下人使了個眼色,立時跟著稀裡嘩啦倒了一片。 李廷逸正要動怒,見郎懷這些人識抬舉,哼了一聲,連馬都不曾下,騎著就過了門檻。 郎懷抓了常郜的手苦笑,「兄弟,這要是軍律司追究起來,你可得幫忙說兩句話。」 李廷恩兩年前將刑律司一分為二,把裡面的軍律署拆分出來,原本的刑律司依舊掌管官吏與百姓刑責,軍律司則掌管軍中將領以及兵士。 眼下掌管軍律司的是李氏族中的宗親李火讓,與李廷恩祖父李火旺同輩,又是李氏族中輩分最尊的太叔公一脈所出。李廷恩當年尚在年幼時,太叔公為讓李廷恩能心無旁騖的讀書進學,就處處偏袒李廷恩,直至後來李廷恩平步青雲,太叔公在河南道以輩分壓制族中蠢蠢欲動的族人。李氏族人遷移西北,太叔公為讓李廷恩無後顧之憂,讓族人能平安遷移,做主說服讓族中年過六十的老者盡數留下,以免成了拖累。後被族人強行背走,半路遇到大燕派人追殺,太叔公以自盡要挾,帶著一干族中老者以及傷殘之人斷後,落入杜玉華之手,直至如今,依舊不知生死。 對李廷恩,太叔公寄予無盡厚望,照拂二十載,連嫡親的兒孫都遠遠不如。面對這番恩情,李廷恩對太叔公一脈的後人處處照拂。李火讓作為太叔公的嫡親長孫,自小被太叔公攏在膝下養大,書念得不如何,卻學了太叔公一身硬脾氣,生平最看重的就是將宗族發揚光大,性情剛毅,處事鐵面無私。故而李廷恩對他托以重任,一是真的信任,還有就是為報恩,更重要的,是因李火讓姓李。讓李火讓去管理犯事的將領和兵士,才不會有後顧之憂。 李火讓一任軍律司總掌令,就拿侄孫動手。因其在軍衣採購之事中貪了二百兩銀子,李火讓便按律把人重責五十杖刑。事後養傷半月,又把人發配到礦山中挖礦,並且勒令家人不許私下將人放回,必得按律以工代罰做夠五年礦奴才能把人帶回來。不過三月,礦山中傳來人已病逝的消息,李火讓鐵面無私,只道侄孫身份仍是礦奴,戴罪之身,不顧老母與胞弟哭訴,堅決不讓侄孫回來安葬,而是按著礦山中的規矩,將人就地掩埋。而李廷恩知曉李火讓的決斷,則以大都督的身份送去三箱玉器,五箱珠寶以示嘉勉,又令人找戲班將此事編排出來,廣為傳唱。 如此種種,軍治一時大清,原本有些肆無忌憚的李氏族人亦安分了許多。 連姓李的人都畏懼李火讓如虎,其餘的將領自然更是如此。 郎懷長兄朗威原本是大燕的三品將軍。元慶年間河南道遭遇流匪之亂,李廷恩恩師石定生掛念愛徒安危,得知朝廷並未派兵馬增援河南道清剿流匪後,就親自寫信給孟州衛所的郎威,求他帶領麾下的兵馬前往三泉縣將李廷恩全族接往石氏祖籍永溪安置。郎威到三泉縣後,李廷恩不肯隨郎威就此離去,反而說服郎威留下守城。事後李廷恩用計成功保住三泉縣擊退流匪,郎威憑此功勞升官後,並未就此與李廷恩斷了聯繫。 李廷恩被朝廷發往西北,郎威就曾暗中讓人送來麾下三百老兵幫李廷恩起家。泰和元年李廷恩起兵,率軍攻打至郎威駐守的桉州,不費一兵一卒就被郎威率領城中百姓迎入城中。郎家世代皆為武將,只是祖上拼殺多年仍無爵位,郎家投靠李廷恩後,郎威,郎懷,郎鼎三兄弟以及郎家其餘堂兄堂弟等對李廷恩皆忠心耿耿。泰和元年九月,郎鼎在平康一戰中為保護軍中大纛不倒力戰而死,郎鼎之妻得知噩耗,當夜就投繯自盡追隨而去。郎鼎膝下長子郎奉不過十四,被李廷恩安排入講武堂,並做主將啟蒙恩師秦先生的孫女秦瑤許給郎鼎,只待秦瑤一過及笄禮就成婚。郎鼎幼女尚在繈褓之中,被李廷恩認做義女,賜名郎念。 秦瑤自流匪之亂後親人全失,唯剩下一個胞弟,自小就被李廷恩視若親妹撫養長大,身份不言而喻。而郎念成為李廷恩義女時,李廷恩尚未成親,膝下沒有一男半女,即便是義女,郎念以後也會是李廷恩今後事實上的長女。 這兩件事,立時便讓郎家上下對李廷恩感恩戴德,郎家男兒在戰場上自此捨生忘死。 而郎懷作為郎鼎的胞兄,治軍才能以前並不如何出眾,李廷恩就將其調入金甲衛,負責保護三房的李光宗。出於各種緣由,在沙洲算得十分能說話的人物,可面對軍律司,他一樣畏懼的很。 不過這會兒,他也有些故作之意就是了。 常郜並非傻子,當然看的明白,他看了一眼郎懷,拍拍他的肩膀,追上李廷逸的腳步。郎懷在背後摸摸下巴,嘿嘿笑了兩聲,吩咐手下的人,「待會兒機靈些,無甚大事就別大呼小叫的。」 他手下帶著的金甲衛互相擠眉弄眼的笑。 再說李廷逸騎馬逕自闖入後院,正要下馬進屋,迎頭撞上出來的李光宗,他騎在馬背上,不情不願的喊了聲三叔,接著目光便落在躲在李光宗背後瑟瑟發抖的小顧氏身上。 他冷冷的哼了聲。 小顧氏立時打了個寒噤,拽著李光宗的袖口切切的喊,「老爺。」 這一聲老爺喚的百轉千折,李光宗心裡都化成一灘水,再看李廷逸還騎在馬背上俯視自己,眼神跟狼一樣,他火冒三丈,怒道:「廷逸,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三叔?」 李廷逸目光冰涼在小顧氏身上繞了一圈,用馬鞭子一下下砸著手心,不慌不忙道:「三叔,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您是正經長輩,我哪會不敬重您。」正經兩個字被他有意加重了語調。 對上這幅漫不經心的模樣,李光宗更氣了。可即便怒火燒心,他亦很清楚,對李廷逸,他著實沒辦法。 李家可和別的人家不一樣。人家是祖宗傳下來的基業,兒孫們自然只有恭順孝敬的。李家有今日,靠的全是侄兒李廷恩,他們這些長輩,尊重的時候自然是長輩,要是不把你放眼裡,又能如何?自己是三叔不錯,李廷逸卻是二房的嫡幼子,別說自己這個三叔,有廷恩的庇護,連二哥這個親爹都管不住。 面上下不來台,李光宗就想趕緊把人打發走,揮揮手,「好了好了,三叔家裡有事就不留你了,你上別人家胡鬧去。」 「老爺……」小顧氏沒想到李光宗竟如此息事寧人,不甘心的喚了一聲後立馬就被李光宗的眼神嚇住了,登時垂頭不敢再開口,捂著臉抽泣。 他這幅作態在李廷逸眼裡可算不上什麼。 李廷逸一抬馬鞭指著小顧氏,似笑非笑道:「三叔,我走倒是沒甚麼,可今日,這個女人……」他神色一厲,渾身放出一股逼人氣勢,「您得交給我處置!」 「老爺……」小顧氏被這麼一嚇,尖銳的哭叫起來。 李光宗被她在耳邊一喊,又才聽了李廷逸的話,再憋不住火氣,指著李廷逸罵道:「你這孩子,來我家裡鬧騰就算了,還要帶我的妾走,你,你信不信今兒三叔用家法收拾你。」越說臉上就越是露出心虛來。 李廷逸斜睨他一眼,懶洋洋道:「好啊,那三叔就先用家法收拾我。等您出了氣……」他半彎身子,直視著李光宗的眼睛,「侄兒再帶這小顧氏去處置。」 李光宗心虛的別開眼,被李廷逸油鹽不進的態度刺激的不輕,卻拿李廷逸沒半點法子。 別看這是三房,誰敢對李廷逸動手,跟在李廷逸身邊的護衛不是吃素的。再說要為個姨娘打侄兒,就算兄弟之間不說什麼,還有親爹在後頭等著呢。別說是個寡婦再嫁的姨娘,就算是正妻,落在親爹眼裡,和嫡親的孫子比起來,又算什麼? 李光宗左右為難,乾脆耍賴,拽住小顧氏往屋裡走,嘴裡嘟嘟囔囔,「你這小子,三叔管不住你,你不走三叔給你挪地方,等你爹來接你回去。」 李廷逸望著李光宗大步離開的背影眼裡閃過一絲鄙夷。 見李光宗拖著小顧氏進屋已要關門,他抬了馬鞭指著小顧氏冷冷下令,「把那女人給我拖出來!」 一聲令下,跟著的護衛如狼似虎撥開假模假樣上來阻攔的三房隨從,在李光宗的怒駡和小顧氏的尖叫聲中,硬生生將人送李光宗懷中拖出來拽到李廷逸馬前跪下。 李廷敬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在地上打滾著要娘,看李光宗被護衛攔住,就沖到李廷逸的馬前去拽他袍角,嘴裡罵道:「狗東西,放了我娘,狗東西,我讓我爹殺了你,把你娘賣出去……」 「廷敬!」李光宗嚇壞了,大力撥開攔住他的護衛奔過去一把將李廷敬抱起來,顧不得小顧氏,嘴上對李廷逸賠罪,「廷逸,廷敬還小,他不懂事,你別跟他計較。」 李廷逸眼中全是冷意,他厭惡的看了看被李光宗堵住嘴的李廷敬,語調似已結了冰,「三叔,我娘是他的什麼人,就算年紀還小,難道連這點道理都弄不明白。他是李家的男兒,就算是庶出,將來也少不了他一份富貴。可您若這樣放縱他下去,只怕他將來只能求一碗飽飯吃了。」 李光宗被他說得心裡發寒,乾笑著想要辯解,又無從辯解。 「罷了。」李廷逸卻忽的口風一轉,「您整日忙碌,三嬸這些年又身子骨不好,成日要靠人參燕窩續命養身,他一個小娃娃,想來是沒得人仔細管教。他生母雖出身卑賤,到底是咱們李家血脈,改日我就和閆先生說一聲,把廷敬送到講武堂去罷。」 「不要!」不待李光宗開口,小顧氏已先行尖叫,「老爺,您不能讓他把咱們兒子帶走。」 「住口!」李廷逸毫不留情一鞭子抽在小顧氏身上,面無表情看她痛的嘶嚎,斥道:「你算什麼東西,孝期爬床的賤婦,誰是你兒子,廷敬的母親是二嬸,你……」他冷冷一笑,「不過是個賤妾罷了,你別忘了,當年你在官府裡辦的文書,是一紙賣身契!一個奴婢,這幾年趁著二嬸身子不好,竟還趁機管起家來。無人與你計較,你膽子越發大了,顧牛根是個什麼東西,賞他一碗飯吃是咱們李家心善,是誰給他的膽子自稱是李家的少爺,我大哥的堂兄弟,出去呼奴使婢的威風,還帶人去闖我的獸園?」 又是一聲清脆的鞭響,李廷逸睨了一眼裝作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的李光宗,再望著地上打滾的小顧氏,涼涼道:「有人大度不與貓狗計較,少爺我可不一樣,我天生就是個愛計較的人。你們母子膽子太大,今日就讓你們吃吃教訓!」他說罷將鞭子遞給身後的松壽,「抽她五十鞭子,活得下來就算她命大,不與她計較。」又點了個護衛指著屋門,「進去把顧牛根右胳膊給卸了,前幾日龍將軍沒把那條胳膊給咬斷了,少爺今日給他添添火。」 看出來李廷逸是十足認真的表情,松壽和那名護衛都不敢違背,垂著頭一個抽了顧氏五十鞭子,一個進屋把顧牛根的右胳膊給卸了下來,只是留了些餘地。 小顧氏給整個抽成了血葫蘆,到最後已人事不知。一直抽足五十鞭子,李廷逸才懶洋洋喊了停,望著垂著頭的李光宗道:「三叔,您是今日就要對我行家法,還是改日再說?」 李光宗站在一邊緊緊摟著嚇傻了的李廷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見此情景,李廷逸倒沒多言,彎了彎唇,帶著人走了。 他尚未走遠,就聽到後面爆出一聲巨吼,「還不趕緊去請大夫!」 聽得這句,李廷逸臉上笑意深深,並不理會,翻身上馬往家裡趕。半路就遇上了李玨寧的馬車。 「給我滾上來!」李玨甯聽見護衛稟報,打開車馬瞪著李廷逸。 李廷逸不耐的掏了掏耳朵,沒好氣道:「三姐,你有話趕緊說就是,我還要去看我的龍將軍。」 「你……」李玨寧今日出門去了一趟錢家探望表姐林翠翠,故而得知消息後趕過來也遲了。再看李廷逸這幅混不吝的模樣,氣的下了馬車就過來扯他,狠狠拍了他幾巴掌,「你長本事了,沖到三叔家裡去教訓三叔的妾室,你還有點規矩沒有?」 「嗤……」李廷逸對李玨寧的話嗤之以鼻,「你有規矩,不是還私下讓人關了戴家的外甥?」 「你!」李玨寧氣的厲害,拉著他朝馬車上走,「我管不動你,你自個兒回家跟爹說去。」 想到李二柱得知事情後的絮絮叨叨,李廷逸一個頭變得兩個大,萬般無奈低聲說了一句話,「是大哥的吩咐。」 「你胡說什麼?」李玨寧臉色有些變了。 李廷逸左右看看,拉著李玨寧上了馬車,斥退丫鬟,才過去耳語道:「大哥讓我趁機對小顧氏動手。」 「她身上有古怪?」李玨寧眼底閃過一絲狠意。 「不知道。」李廷逸搖搖頭,這事兒他也鬧不明白,「左右那小顧氏早就該得個教訓。想來大哥是看我一貫在外頭有個胡鬧的名聲,去鬧一場也不打緊。」 「小顧氏不過是三房的一個妾室。」李玨寧沉吟半晌,還是弄不明白李廷恩的用意,就道:「既然是大哥的吩咐,咱們不能再弄出其餘的動靜來。這件事就讓下頭的人先瞞著爺和爹他們,要是有三房的人上門,我都吩咐攔住了。」 「成。」李廷逸對李玨甯管家的本事十分放心,朝後一靠道:「今兒我還趁機收拾了一頓那個顧牛根,想必能老實不少日子。能過兩日我再去找找陪著顧牛根一起到獸園的那幾個小子,把水再攪渾一些,看裡頭能蹦出幾個癩蛤蟆。」 「大哥沒吩咐你不許亂動。」李玨寧瞪他,抬手就擰住他的耳朵,「壞了大哥的事看我不收拾你!」 姐弟兩人正在鬧騰,外面有護衛敲了敲車門,「四少爺,五姑娘,俁俁夫人動了胎氣,崔嬤嬤要人傳話,請四少爺和五姑娘儘快趕到安平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