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天驕 作者:一手消息 (已完成)

yokcobra 2017-2-22 19:35:5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6 24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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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天驕

【作者概要】:一手消息,晉江文學城作家。

【小說類型】: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萬里江山,他只想與一人攜手。
  重生農門驕續篇,可以不看前文,因為會慢慢把前面線索連起來,最好看一下。
  本文男穿,男主最後成了開國皇帝,言情非耽美,主打江山線,感情線,微虐,大部分會甜,另外是1處。
  女主不用猜,第一章出現的女主就是女主了。其餘的因為命運都成了女配……

【其他作品】:《重生農門驕》、《完美男神成長記》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7-2-22 21:2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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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36
第1章 青蕪

  泰和二年正月十三,滁州府的桂花坊遍紮彩燈,各色竹燈,瓜燈,琉璃燈,布等,綢燈結成一片燈海,流光溢彩。從附近縣鎮過來的小販將貨物擺出來,讓客人挑揀,五湖四海的青丸,蓀湯,魚打面等在長守大街上擺出條長龍,還有賣花女穿梭其中,將在火窯邊上辛辛苦苦培植數月的花朵拿出來叫賣,在伴著坊市邊上金鱗河中傳來的歌姬樂聲,此時的滁州府儼然一片盛世景象。

  孫青蕪倚在門邊看了一會兒門外熱熱鬧鬧的景象,被從屋中搖搖擺擺奔出來的敦哥兒抱住腿。

  敦哥兒胖乎乎的手上捏著塊今日孫青蕪從戴家帶回的紅豆糕,見孫青蕪蹲下身,就笑嘻嘻朝她嘴裡塞糕點,含含糊糊的喊,「姑姑吃。」

  孫青蕪抱住敦哥兒,假意咬了一口,然後讓敦哥兒自己吃。敦哥兒看小姑姑咬了一口,就將糕點樂呵呵的往口中塞。看他吃下巴上都是點心渣子,孫青蕪把人抱起來,一手關了門,往屋中走。

  孫太夫人一身布衣,正在屋中帶著三個兒媳婦與侄兒媳婦收拾飯桌,看到小女兒與幼孫進來,去灶上打了一盆水來給兩人擦手洗漱,看到敦哥兒小心翼翼一點點吃著紅豆糕的模樣,卻忍不住淚眼婆娑。

  兩年前,即便落魄回到關西道老家,依舊不需要這樣委屈兒孫。更別提早年老太爺還在的時候,孫家在京城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人家,來往無白丁,交際的都是重臣望族。孫氏沒有數百年傳承,亦已接連五代人連著為官做宰,老太爺歷經三朝,官拜一品大學士,諡號茂忠,門生遍佈大燕。

  可恨這亂了的天下!

  孫太夫人咬牙切切,再看看幾個渾身上下一點簪環皆無的兒媳們正在院中水井邊上用涼水洗碗筷,只著夾棉的瘦弱身軀凍的瑟瑟發抖,手背上層層開裂,不由背過身抹淚。

  「娘……」孫青蕪哄了敦哥兒去找其餘的侄子們玩耍,走到孫太夫人身邊,遞了帕子低聲勸慰,「娘,您別擔心,過了十五戴家就要發賞錢,您和嫂嫂們的女紅又好,咱們慢慢來,等天下安定,以哥哥們的本事,定能重將家中振興起來。」

  孫太夫人擦擦眼角,望著幼女懂事的模樣,更是難過,「你祖父你爹將你捧在手心裡,若他們知道你為了家中去與別人做奴婢,還不怎樣心痛,都是娘對不起你!」

  與前生的經歷比較起來,去做奴婢算什麼?

  上輩子祖父接到石太傅的死訊後,又眼看朝廷爭鬥越發激烈,祖父有心無力,在家中心神鬱鬱,一場風寒,病情每況愈下,很快就去世了。祖父去世後,爹操勞喪事勞累過度,緊跟著病故。大哥遵照祖父和爹的遺言帶領願意跟隨的族人遷回河西道守孝。三年後李廷恩起兵造反,一路勢如破竹,兩年就攻下河南河西河北三道,朝廷所能控制的唯有關中關西關內三道以及後方的寧遠等七個府城。

  前世在河西道許多望族人家審時度勢,決議投效李廷恩,遷往李廷恩治下的隴右道之時,族中三房的幾位叔伯是族中僅剩幾位還有官職的族人長輩,遵從忠義,力阻族人遷徙,並以除族威脅。大哥雖是宗子,奈何當時尚在病中,又礙於輩分,人微言輕,故而只得留在河西道與剩下的幾個家族一起出力守城。等到李廷恩不費吹灰之力佔據河西道,選擇站在大燕一邊的孫氏便有了滅頂之災。李廷恩治軍雖嚴,不許兵將攻城後擾民濫殺,然而如孫氏這樣,被視作亂臣賊子,怎會有人管束?除開少數逃離的零星族人東躲西藏,其餘族人盡數關入大牢,日日押至礦山做活。嫂嫂姐妹們許多因容貌被侮辱,為保全名節憤憤自盡。

  唯有自己,因被娘狠心用簪子在臉上劃了一道傷疤,才保全性命。等到李廷恩攻下京城,鼎定天下,令刑部審核前朝逆臣罪名,孫氏本是誅九族的十惡大罪。不知何故卻被李廷恩御筆赦免,十歲以上男丁判了流放,女子沒入教坊。然而大哥他們本就重病纏身,紛紛病故。三哥勉強撐了兩年再撐不住,將最小的敦哥兒托人送到京城交給自己。自己因臉上有傷,僥倖的保全名節,在教坊中洗衣,接到敦哥兒後費盡心神照顧,想盡法子存錢,要為扔在西海城流放的侄兒們花銀子贖罪。哪知蘊哥兒他們早就死在了西海,消息傳來,自己再撐不住,眼看五歲的敦哥兒無人照管,家中最後一點血脈都保不住。石太傅的嫡女石琅嬛卻找到自己。石琅嬛當時已是欽封一品國夫人,被李廷恩視若親姐,守孝完後來到京都得知孫氏的消息尋到教坊。因年歲差距,石琅嬛與自己並無深交,卻依舊答應自己的林中托孤,將敦哥兒收為義子。

  親眼看到敦哥兒的戶紙上從官奴變為良民,自己心無所掛閉上雙眼,本以為會追隨父母兄姐他們于九泉下團聚,哪知竟回到泰和元年的十一月,正是三房與大哥爭執是否要南遷隴右道的時候。

  家族若南遷,及早進入李廷恩治下,便不會再成為逆臣被清算,一切的災難都可以終結。為了促使大哥下決心南遷,自己服下烈藥,染上傷寒重症。河西道因朝不保夕,難尋良醫,更別提天下醫藥之首的鄭氏早已投效李廷恩,河西道中,連買藥都不易了。娘見到自己的模樣心痛如絞,再看大哥與蘊哥兒亦因小病拖延成了大病,再也忍不住,與三房一番激烈爭執。到底自家這一枝才是正經嫡長,族譜族規都在大哥手中,三房以除族要挾能嚇到別人,卻嚇不到娘。娘與三房撕破臉面,孫氏分開兩系,一系跟隨自家南遷隴右道,一系隨著三房留在河西道境內。

  天下大亂,孫氏又已衰微,南遷之路並不好走,路上數次被流民流匪衝擊,進入隴右道時,攜帶的金銀已十不存一,族人也被沖散的七零八落。隴右道因無數大戶人家遷徙來居,房價高昂。女眷們僅剩的釵環首飾都被收攏,幾戶房頭分別在環境最好的桂花坊中買下幾個二進的院落比鄰而居後便再無餘財,昔日分光不在,只能各自想法謀生保全自己。

  眼看大哥要尋醫問藥,蘊哥兒他們要長身子,一家人要吃要穿,身為嫡支,哪怕再艱難,亦不能置追隨而來的族人不顧,有幾家最艱難只能在烏鴉巷賃房而住的族人要幫扶,十來個老叔公每月要送去一二藥錢。娘的首飾當的一乾二淨,嫂嫂們日夜繡花,幾個哥哥出去與人做賬房,家中依舊難以為繼,自己終於改了心思,決定出去盡一份心力,趁戴家招繡娘的時候去尋了一份差事做。

  選擇戴家,一是戴家銀子給的足,再一個,前生石琅嬛來探望自己時,曾說起過戴家。戴家是李廷恩長姐,以後的隆安長公主李草兒婆家朱家的姻親。朱家的大姑奶奶嫁入戴家,是戴家當家的大太太。戴家原本世居嶺南道經營木材生意。李廷恩封大將軍後,戴家就開始有人往西北經營,李廷恩興兵節節勝利,攻下隴右隴西,戴家看中隴右的鐵木,乾脆從嶺南遷到隴右。因李廷恩之故,戴家在隴右名聲頗響,分明是商戶,來往結交的卻俱是大家望族。

  天下未定,自己尚不知以後誰家會被清算罪狀,而戴家這樣的人家,無疑是最安全最穩固的,何況戴家根基淺薄,自己一身繡活戴家的女眷以前見都未見過,在戴家能獲得重用,往後若真有事,好歹是條路。

  一家人還在一起,哪怕窮苦,靠著齊心,靠著一雙手,總能熬出來,這,真的不算是委屈。

  「青蕪?」孫太夫人眼見女兒半天沒說話,不由著急,「是不是在戴家被人欺負,要不……」

  「娘,我沒事。」孫青蕪趕緊收起腦中的聯翩回憶,露出個俏皮笑容,「娘,哪有人欺負我。戴家那大夫人喜歡的繡活,我簽的又是活契,不會有人為難我的。」

  若不是活契,孫太夫人哪怕是死都不肯答應女兒去做繡娘,想到家中眼下的情景,女紅最出色的女兒那一份銀錢的確要錢,只得壓下滿肚子話不說,憐惜的摸了摸女兒的面龐道:「早些去歇息罷,只得五日的假,過兩日你就要回戴家,明日娘帶你去兩匹尺頭回來做身衣裳。」看了看哪怕女紅再好也能看出一再縫補過的衣衫,孫太夫人眼淚差點又壓不住。可她更不樂意女兒在家還穿著戴家發給的奴僕裝束,便決定哪怕銀錢再吃緊,也要給女兒做套好些的新衣裳。

  孫青蕪本想說不必,只是見到孫太夫人眼圈紅紅的,就歡歡喜喜的應了,「還是娘疼我,單給我做衣裳。」

  孫太夫人在她臉上捏了一把,看她蹦蹦跳跳進屋子,儼然如當初在富貴堆中時一般明麗淘氣,心中酸意翻滾,轉身進了屋子,靠在床頭不住流淚。

  第二日一早,孫青蕪用過早飯正要與孫太夫人出門,戴家忽來人叫孫青蕪趕緊回戴家。

  坐在車上的孫青蕪聽戴家的人和其餘繡娘說話。

  「西北來了貴人,說是大太太娘家的弟媳。了不得,跟了三十四輛大車,全是高頭黑馬,二三百個隨從又高又壯的護衛跟在馬車邊上。馬房的老安頭說養不下那麼些馬,人還交待這馬要餵飼料,為這個,大太太現叫賬房撥一千兩銀子出來買精料。隔壁葉家巴巴的尋上門,說要開後花園的角門,好讓牽馬去喂。左麵湯家收拾了三十來間大屋,請住不下去的護衛們過去。還有安家,林家這些大戶,都送帖子上門說要幫手,百味樓遣了十幾個大廚過來,江大管家還把各房小廚房的粗使都要過來了。家裡頭到處是人,別說是廚房,就是一口井邊上都有人守著。」

  有繡娘聽著嘖嘖驚呼。

  說話那人見狀愈發來勁,得意的道:「過兩日有宴席,家裡頭姑娘太太們都張羅打發著要做新衣裳,一匹匹上好的緞子搬出來,花樣尺寸都做好,單等你們回去。這回你們可要拿出本事來,要做好這一回,光是賞錢都能叫你們一年吃喝不愁。」

  繡娘們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發亮,卻不肯彼此再說話了,各自將手中的針線包捂得緊緊的。

  孫青蕪一直靠在車廂上假寐,聽到這裡,立時明白這樣大的排場防守,來的人除了是以後的隆安長公主李草兒,不會再有別人。

  捏捏身後的包裹,孫青蕪心裡有些猶豫。她從小最善作畫女紅,孫太夫人將一手北繡教給她,看女兒青出於藍,乾脆又花重金請了各地的繡娘來教導。集各家所長,加上心思敏慧,她成功的開創出一種獨特的四景繡,雙面繡中再藏雙景。這繡法太過惹眼,她遵從孫太夫人的教導,前世今生都不敢獻於人前。如今要抓住機會想法子送一副繡圖送給李草兒麼?

  她改變前生的命運,讓家人搬到滁州,可三房還在河西,這是一把懸在頭上的利劍。還是等著時局穩定些想法子去石家幫忙說話。石琅嬛是否還會幫忙,前生家中只剩敦哥兒一個小孩子,今世要保住的卻是大哥他們這些壯年男丁。若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找到石家的人,家族就已被落罪,又該如何是好?一副繡圖送上去,又能不能討好那位傳說中溫柔賢淑的隆安長公主?是否討她喜歡到答應幫忙庇護家人。

  念頭一個個湧上來翻來覆去,孫青蕪心中猶如煎鍋一樣,直到進了戴家的繡房,還有些恍恍惚惚的。

  戴大太太身邊的韓媽媽親自過來給繡房送緞子。

  「都是上好的錦緞,尤其是這六匹織雲錦,你們可得好好裁,要是誰敢使心眼,別以為你們有些是簽的活契,主子就拿你們沒法子。」韓媽媽刻薄的眉眼吊起來,「出去打聽打聽,戴家的名頭!三日後家中就有場梅花宴,主子們的衣裳哪怕不吃不喝,這幾天都得給做出來!」說著緩下神色,「做的好了,討了主子們的好,賞錢少不了,就是例錢,大太太也發了話,照著三倍賞。好好做活,家裡這些日子住著貴人,都安分些,亂走闖出禍來,管你背後站著誰,簽了的什麼契,大太太有話,一概打死!」

  敲打過人,韓媽媽帶著人走出去,落針可聞的繡房裡才有人敢喘一口粗氣。

  孫青蕪排隊領了分到自己手上的錦緞,尋個角落的四角短榻,坐在上面安安靜靜的做活。

  韓媽媽回去跟戴大太太回話,戴大太太忙的焦頭爛額,偏還被女兒碧枝歪纏。

  戴碧芝抓著戴大太太袖口不撒手,圓團團的臉上滿是嬌縱,「娘,您開了庫房把那匣簪子給我罷。」

  「不成。」戴大太太依舊一口拒絕,「告訴你了,這匣簪子是你舅母送給家裡幾個姑娘的,哪能單給你一個人。」

  戴大太太當然也知道那匣簪子好。赤金鏤空的簪頭上鑲著光滑如鏡的八瓣蓮花,用少見的粉色玉石磨成花瓣,姿態舒展,玉質剔透晶瑩,兩滴白玉露珠滾在花瓣上,中間金線挑的花蕊上停著個用田黃玉打的活靈活現的蜜蜂。赤金簪身靠近簪頭的地方還鑲著顆圓滾滾的珍珠。這樣一根蓮花簪,別說花費的玉石金銀,就是這份手藝,亦是價值千金。

  一匣蓮花簪除了尾部的花紋不同,以各色花朵分別開,其餘都是一樣。弟媳送的時候,當了人面說是給家裡姑娘們戴,七根蓮花簪,戴家七個姑娘,個個有份。別看眼下放在庫房,不用多久各房就會讓人來要,若都給女兒,還不知會出什麼風波。

  雖說心疼女兒,更心疼那一匣簪子,戴大太太還是下定決心不理會,只道:「娘讓人再給你打兩套首飾,就用上回你舅舅送來的那塊翠玉。」

  戴碧芝跺腳,「不成,明明是我舅母,憑什叫碧如她們跟著沾光,連碧溪這個庶出的都跟我一樣!」

  「胡說什麼!」戴大太太心裡頭是有點不滿,可她絕不會得罪弟媳,更不能讓女兒去得罪。當即沉下臉教訓了碧枝一通。末了看鎮住人,又安撫道:「你好好聽話,哄你舅母喜歡,還差幾根簪子不成?再說了,你舅母不另給了你一套赤金鳳尾鐲子,你還要如何?」

  戴碧芝嘟嘴不服氣,手使勁扯著帕子不說話。

  見她眼眶紅紅的,戴大太太心痛的厲害,哄了幾句,一忽兒說開庫房給她拿最好的緞子多做兩套衣裳,一忽兒說給她閨房裡添幾樣陳設,這才將人哄走,有空跟韓媽媽說話。

  韓媽媽回報過繡房的事情,勸戴大太太,「太太,不是老奴多話,二姑娘這脾氣得收著些了。頭幾年年紀小不妨事,眼看要說親,再這樣下去如何是好。舅太太是個溫柔嫻淑的人,只怕不會喜歡二姑娘這樣的脾氣。」

  韓媽媽是奶娘才敢說這話,戴大太太也不怪她,只是一個勁兒歎氣,「都是我的錯,想著她以前吃過不少委屈。這幾年我立起來,才叫她跟著過了好日子,便沒多管束她。唉,再瞧瞧罷,眼看這天下就要定了,實在不成,等她嫁出去了我豁出臉面去弟妹給求個情,請個得力的嬤嬤跟著她。有她舅舅在,到時候也沒人敢欺負她了。」

  這怎麼一樣?

  主子糊塗,下頭的嬤嬤就是有千般本事都不成。至於說舅老爺,那畢竟是舅舅,不是親爹,能撐多久的腰,鬧過頭,以舅老爺的秉性,親妹妹親弟弟還能下狠手呢,況一個外甥女。最要緊的,太太是朱家的大姑娘沒錯,可是庶出啊,還是外室女所出,與舅老爺本就沒幾分姐弟情!太太這是被人們這幾年的恭維捧糊塗了啊。

  韓媽媽心裡腹誹,卻不敢再說,只能應和兩句。

  戴成業從外面進來,開口就道:「娘,我跟您要個人。」

  戴成業是長孫,跟在戴老太爺身邊長大,生的玉郎一般風流,面容說話都像是個紈絝,實則從小辦事就老辣穩重。早年戴老太太偏心兩個小兒子,全靠戴成業在戴老太爺面前的地位才把長房立起來。故而戴大太太對長子十分喜歡,看戴成業難得開口要人,想到長子並非是個不知輕重沉迷女色的人,並未發怒,只道:「你想要誰,可先得說好,眼下你舅母在呢,分到逸芳院的人你不能要。」

  戴成業冠玉一般的臉上笑的有些輕佻,「是咱們家繡房裡的繡娘,叫青蕪的。」

  若是一般的繡娘戴大太太不清楚,要說孫青蕪,因她分外好的女紅,戴大太太卻一下就記起來了,「你要這個丫頭。」戴大太太搖頭,「不成,這丫頭不是咱們家的家生子,簽的是活契。這丫頭說話行事都不一般,家中以前是有根底的,只怕不會樂意做妾。」

  戴成業嗤的一聲笑,「如今的天下,破家滅門的都不知有多少。以前是千金貴女又如何,還不是在咱們家做繡娘。既做了奴才,還想挺著那口氣不成?」

  想到長子想辦的事就非要辦成,看中的人不管是精明的掌櫃管事還是如花似玉的美人,都會想方設法要到手,戴大太太有些頭疼,告誡他,「你舅母在呢,不要這會兒使你那霸王脾性。你實在要那丫頭,先等一等,娘叫人去她家裡打聽打聽,給你正正經經納進門。」說著一瞪眼,「不許使那些伎倆,你舅母一貫不喜歡。娘還打算過些日子托你舅母給你尋個好人家的姑娘進門。」

  戴成業就笑,「娘這回倒是精明,我的婚事,托給舅母倒是比托給舅舅好。」

  戴大太太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戴成業隨手拿起一個桔子在半空中拋著玩,嬉笑道:「娘既這樣說,那我就等著,可不能太久。」

  戴大太太攆他,「趕緊走,前頭許多事候著,倒有心思放在個繡娘身上。」

  得了准話,戴成業這才站起身走了。

  說是三天后辦宴,可接下來的戴家就沒斷過人。車馬從芙蓉坊的北大街一直堵到南大街。直到梅花宴頭一日傍晚,一列金甲衛護送一輛四駕沉香烏木車直入戴家,整個北大街五步即一人的被守衛起來,戴家外的喧囂立時就止住了。

  車馬勞頓,又連著會人,李草兒靠在榻上小歇了一會兒,聽到外面的響動,問邊上的藍嬤嬤,「這是怎麼了?」

  藍嬤嬤一臉喜色,服侍李草兒趕緊換衣裳,「太太,大都督到了。」

  「廷恩!」李草兒喜出望外,她從沙洲一路趕來,面上說是要給親家老太太賀壽,實則最要緊的就是想親自看看胞弟。自那件事的消息傳來後,西北知道點內情的都在心中擔心,就怕李廷恩心思鬱鬱有個閃失差錯。要知道眼下天下三分,兩分握在李廷恩手上,眼看即將改朝換代,李廷恩此時哪怕是有一丁點的疏忽,對天下來說,都不啻滅頂之災。

  奈何事涉兒女之事,誰勸都不好,眾人想來想去,想到李草兒是長姐,性情溫和,正好戴家又在隴右,有個探訪姻親的由頭,不會太過引人注目,這才決定讓李草兒親自趕到滁州,趁李廷恩在隴右的洹州練兵,很快要攻打河西一帶,兄妹兩人好見一面,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姐弟之間說說話見見面,才能讓所有人放心。

  「都快兩年了,也不知道廷恩到底怎麼樣。他虛歲都二十五了,至今親事還沒個影。好容易跟杜……」李草兒話到嘴邊沒說出來,「我晚上一想到就睡不著。」

  藍嬤嬤安慰她,「太太安心,大都督打下這麼大片基業,又怎會不將兒孫之事放在心上。大都督心裡總有打算的,您甭擔心。待會兒見著大都督也別一個勁兒說這事兒才好。」

  「唉……」李草兒愁容滿面,先前的喜悅恍惚間就不見了,心頭滿腹愁思壓得沉甸甸。

  「太太……」藍嬤嬤想說什麼,忽欲言又止。

  李草兒從玻璃鏡中看見她的神色,就道:「嬤嬤在我面前還要避諱不成,有話就說罷。」

  藍嬤嬤猶豫了會兒,看左右丫鬟站的遠,彎腰低聲道:「太太,老奴的意思,大都督常年行軍,身邊就只有從平他們幾個一直帶在身邊的隨從,您這回既來了,不如想法子給大都督添幾個貼身服侍的丫鬟。有些事情,到底是女兒家心思細些。」

  李草兒這些年管家掌事,出入皆富貴,早就不同以往。她立時就明白藍嬤嬤的意思,吃了一驚,「你是叫我給廷恩安排通房?」

  「太太……」藍嬤嬤知道李家起於寒微,根本沒動過這個心思,「大都督的性子,您比老奴更清楚。為難在關口上,眼看一位杜姑娘是不成了,還有一位杜姑娘,磨了這麼久水磨工夫,眼看水到渠成的事兒,偏生又……」說到這兒,藍嬤嬤忍不住歎氣,「總不能就一直讓大都督這樣孤床涼枕的,好歹找兩個懂事些的人服侍。實在不成,將來多給些銀錢打發就是了。」

  李草兒沉吟著沒有說話。

  藍嬤嬤知道這是個厚道人,苦口婆心的勸說,「太太也不必覺著就是委屈了誰。說句大實話,先別說大都督是何等的人物,就說眼下外面世情,多少人家賣兒賣女只求一口飽飯吃。若進來的人命好被大都督留下,以後自然不消說,就是被打發出去,一份嫁妝您幫著置備就是了,還能過不上好日子?您又不是欺男霸女強買強賣,您有甚過不去的?」

  李草兒臉上有些鬆動,還是猶豫不定,「可姚家那兒……」說到底姚家才是正經跟廷恩定了親事的。

  藍嬤嬤睜大眼,「太太,您還想著姚家呢。大都督起兵的時候,姚家可就四處痛駡咱們大都督,說要與李家一刀兩斷。大都督高義,就是如此一年前還叫人將他們從牢裡救出來,結果這些人倒好,半路掉頭去了淮揚道,一面跟想都督府裡常來常往,一面家裡人又不肯認大都督賜的官職,這種人家,怎的還能要?大都督不都說過以後不用走動了。」

  「他們下獄,是受了連累。」姚家的事情,李草兒再是大度,心中是膈應的。只是想到姚家大房長子姚鳳清現在是兒子的先生,與李廷恩有婚約的姚清詞舉止得宜,進退有度,又有幾分惋惜。她想了想道:「尋個粗俗的,只怕廷恩看不上。尋斯文出挑的,怕將來不懂事兒。」就是自己沒妾室姨娘的困擾,婆婆卻是有的,妯娌們,來往交際的人家都有,不懂事的小妾鬧起來,自己這個出嫁的姑奶奶將來可不要意思見弟妹。

  藍嬤嬤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嬤嬤,管教小妾通房自有規矩法度,實在不將這點事放在心上,覺得李草兒想的太多。通房妾室,聽話自然好,不聽話當家的主母有的是法子管教,大都督又不是個沒分寸的人。

  不過李草兒說的話也對,本是想李廷恩有人服侍,若不懂事,那可不行。藍嬤嬤想了想,就道:「自然不能挑沒見識光靠一張臉的鄉下丫頭,就是來歷不明的也不能要。老奴的意思,太太不如趁著明日的梅花宴,挑幾家門第差不多的閨秀,若有看得上的,就給大都督做個妾室就是了。實在不成,這幾年原本許多望族大家都破敗了,這些人家的姑娘以前是在錦繡金玉堆中長大,閨訓嚴苛,太太挑兩個老實的給大都督,以後就全看大都督會不會抬舉了。」藍嬤嬤說了這一大篇話,見李草兒還有點拿不定主意,乾脆加了一句,「太太,老奴說句忌諱的話,待將來大都督登上那位子,後宮三千,當家的主母自要有雅量才行,難不成還能讓皇宮都空起來?」

  李草兒心中一驚,這回是徹底被藍嬤嬤說動了,「好,我這回就在隴右挑好了人再回去。也不必再問廷恩的意思,他從來只會心疼別人,體諒別人,別人卻不管他的心意。我這大姐,這回給他做主了!」說到後頭,李草兒眉宇中就升起一絲怒意。

  藍嬤嬤心頭落下一塊大石。

  她這樣勸李草兒幫忙給李廷恩納妾,自然也有私心。一旦大事定了,李廷恩就是天子。眼下姐弟情深,當然萬事不怕。可若有了皇后,皇后地位可在公主之上。弟媳與姑奶奶,能親如姐妹的沒有,互有計較的倒是常態。既如此,不如早早叫太太打發兩個人去服侍大都督,大都督是個重情的人,若太太打定主意,大都督不會駁了太太的臉。再有這兩個人這時候就跟在大都督身邊,將來既便有了正室,真到那一日,在後宮也能撈個高位。也不是要摻和大事,至少後宮有人幫忙說話,不至於叫人一手遮天,讓太太連找兄弟訴苦喊冤都來不及。

  兩人這邊說完話,李草兒梳妝打扮停當,去正廳見李廷恩。

  李廷恩洗漱過後換了家常的一身銀色衣裳,沒有多餘的裝飾,只是袖口袍角等處用銀線繡了幾叢墨竹。白玉發冠,白玉腰帶,白玉葫蘆墜,渾身看上去沒有一絲殺伐之氣,配上俊逸的面容,倒有幾分出世欲仙的味道,唯有幽寂的眼神中看向人時,不經意間會透出一股讓人膽寒的凜冽。

  「廷恩!」李草兒見到這身清淡的裝束,眼角一酸,淚水便滾了出來。

  「大姐。」李廷恩收斂起眼底的冰凍,噙著溫和的笑意親自上來扶了李草兒坐下,與她寒暄。

  「大姐,我好好的,你別哭。」

  李草兒用帕子擦淚,「你還叫好好的,上回四虎寫信回來還說你背上中了一箭。你……」說著說著心痛的厲害,淚水成串而落。

  「早便好了。」李廷恩端棗茶給李草兒喝,「大姐放心罷,鄭大夫一直隨軍照顧我,我手上有上好的藥,不過是皮外傷罷了。」

  李草兒知道這個弟弟的性情,只能將此事作罷,轉而與李廷恩說起家中的事。

  「爺好好的,爹娘他們也都好。廷文與廷逸上回還親自領兵帶著人平了個小部落的反叛。回來歡喜的不得了,廷逸繳了個頭人的金杯,上頭鑲的全是指甲蓋大的寶石,佑哥兒看了喜歡,吵著要小舅舅送給他,福哥兒安哥兒還有康哥兒看了也要。廷逸胡鬧,竟找人把金杯給融了,把寶石全拆下來,做了四個小的,分給他們。」李草兒說的又笑起來,擦擦眼角,「西北眼下沒什麼戰事,廷逸坐不住,一直吵著要來找你,跟在你身邊。」

  說罷想起什麼,李草兒趕緊又道:「對了,三個月前,大伯把天賜送到軍中去了。大伯的意思,是想叫天賜入親衛營,練一段時日的拳腳功夫,將來就給你做掌管近衛的將領。可趙將軍不肯收天賜,說天賜要從軍,要麼就去後衛軍中,要麼就往天策軍中去。大伯叫我問問你,能不能給趙將軍說一說。」

  眼下鎮守西北的是趙德。趙德以前叫長福,是最早跟隨在李廷恩身邊服侍的小廝。因一身力氣出眾又忠心耿耿,被李廷恩看重,交給出身斥候的心腹趙安教導,學了一身本事後,追隨在李廷恩身邊,數度出生入死,一步步成長起來,是李廷恩心腹中的心腹,故此才將鎮守西北的軍隊交給趙德統管。

  這樣一個人,只會聽李廷恩的話,除此以外,別說是李廷恩的大伯,就是李廷恩的親爹,他照樣不假辭色。

  李廷恩先前還含笑聽李草兒說話,聽到此處,就端了茶,一下下別著茶沫。

  李草兒見到嘴巴發幹,過會兒試探著問,「要不就讓天賜在家呆著。」

  李廷恩把茶盅放下,淡淡道:「大伯為此事給我寫過五封書信,我已告訴過他,天賜沒有從軍的本事。」

  從軍,不是件易事。身手,機敏,忠心,膽氣,缺一不可,這四樣中,李天賜不具備任何一樣,如何從軍?

  若以為入親衛營就不會有性命之憂,何以自己身邊親衛數度更換?至於天策軍,這等時常奔襲最前的軍隊,李天賜作為長房唯一的兒子,就是長房肯讓他去,自己都不會答應。他死了不要緊,到時候吵著要過繼可是大事。

  沙場征戰的歲月日久,殺過的人,經歷的事越多,李廷恩心神磨煉的比鐵石更硬。他一面重情,一面理智已被打造成柄千錘百煉的劍。此時這點家事連讓他為難的資格都沒有。

  他安慰了李草兒兩句,「這事我來料理,天賜若在家呆的悶,我讓人給他安排些事做。」若還不喜歡,想掌實權,那就只能讓他受些磋磨了。

  李草兒自然不會為堂弟為難親弟弟,聞言並沒多問,就試探的問起正事,「廷恩,你和杜姑娘……」

  李廷恩怔了怔,眼底飛快的閃過一絲黯然,面上不露痕跡的道:「大姐想必聽到許多人傳話,其實不過是件小事罷了。」

  怎麼回是小事呢!

  「你和杜姑娘一直都好好的。你不是個會對姑娘家輕易發脾氣的人,更別說還是杜姑娘了。還在潿洲城外的帳篷裡,外頭那麼多親衛將領候著,你就狠狠訓斥了杜姑娘。事後杜姑娘連半個時辰都沒呆,帶著人就從潿洲回來,直到如今還關在家中一步都不肯出門。我們上門去見,她的奶娘辛嬤嬤見了我們也只是掉淚,連娘都親自去過,她還是什麼都不肯說。」李草兒越說越急,橫過中間的桌案一把抓住李廷恩的手,「廷恩,你告訴我實話,到底是怎麼回事。辛嬤嬤說她不知道事情,只隱隱約約在帳篷外聽到玉華,姐姐的。你說,是不是為了杜玉華?」

  李廷恩陷入少見的沉默中,垂下眼眸沒有回答。

  李草兒按著心口哭起來,「真是冤孽!她怎就不肯放過你。咱們家感念當年她一路陪著你到西北,可這幾年,什麼該還的也都還了。族裡多少人都是死在手上,她手上有幾百條咱們族裡的人命!連你師母都死在她手上。還有太叔公他們,快兩年過去,咱們還不知道這些長輩是死是活,受了什麼樣的折磨,眼下闔族除了咱們家,都在守孝!咱們留在河南府的親朋,又有多少人陷在她手上!這都算了。為何就是不肯放過你,杜姑娘跟在你身邊這麼久,一個嬌嬌弱弱的姑娘,陪你出生入死,為你打點糧草軍務,東奔西走。幾次病重差點沒連命都搭上。廷恩……」李草兒睜大眼望著胞弟,「你不要忘了當初在族人跟前立的誓,你與杜玉華,絕不能再有糾纏。杜姑娘才是……」

  「大姐,我沒忘。」李廷恩截斷李草兒的話,臉上笑意淡淡,語氣溫和,唯有眼睛卻像是一個深不可見底的黑洞。他溫聲道:「這些族人,都是因我而丟掉性命,我昔日立下的誓言,必回完成,大姐不必擔憂。至於我和紫鳶……」他停了停,才繼續道:「她本就體弱,這兩年跟著我周轉,吃了不少苦頭,就讓她在西北好好調養身體罷。有些事,往後再說。」

  雖說李廷恩自始至終面色如故,可李草兒仍舊能看出那透出來的一點異樣。李草兒深知李廷恩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此時能透出這點不尋常,本就說明他心中的難受。

  即便為杜紫鳶打抱不平,更有心追問事情真相。但到底更心疼親弟弟,李草兒不敢再問,擦掉淚換上副喜色,「好,我不問我不問,不說了,咱們姐弟這久沒見面,說說旁的事情。」

  一個有心敷衍,一個有心支應,姐弟兩人都換上一副笑臉說起旁的事情,屋中的氣氛便好了許多。

  約莫一個時辰後,戴大太太過來尋李草兒,想問問李廷恩是否樂意跟戴大老爺他們一道用頓晚飯。

  戴大太太話說的十分客氣,「大都督若來,自然是給老爺天大的恩賞和顏面。若不成,還請弟妹也幫忙在大都督面前說一說,叫老爺成業他們過來給大都督磕個頭。」

  李草兒進去問過李廷恩。

  想到這是李草兒的姻親,再想戴家有些用處,李廷恩就答應了,「今日先于戴家用,明日再陪大姐清清靜靜的吃一頓飯。」

  姐弟兩人去了戴家佈置酒席的把翠樓。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37
第2章 威脅

  李廷恩與李草兒到把翠樓之時,戴家上下俱已伏在地上恭迎。

  此乃恭迎天子的大禮!

  李廷恩沒有做聲,負手揚了揚眉,李草兒極是過意不去,連聲讓起,「這是作甚,自家親戚。」

  戴家無人敢動。

  「都請起身罷。長壽……」

  綴在李廷恩身後腰上別了把大刀的長壽笑嘻嘻上前親自把戴老太爺攙起來,「老爺子,您可是長輩,別閃了腰。」

  戴老太爺嚇出一身白毛汗,連聲道:「不敢不敢。」看家裡人都起了,才彎腰道:「還請大都督上座。」

  李廷恩嗯了一聲,當先進去。男子坐了臨波閣,女眷坐在聞濤廳。李草兒神色倦怠,也知道戴家主要的心思在李廷恩身上,勉強打發了幾口便推辭回去歇息。

  戴碧芝坐在聞濤廳,聽著隔壁傳來的絲竹聲,想到方才跟姐妹一起遠遠跪在後頭恭迎時悄悄偷看的那一眼,心裡跟開鍋一樣。

  她從沒想到過,名震天下的大都督,居然如此年輕,如此俊逸不凡,全然不是以前想的又高又壯的莽漢,渾身髒髒臭臭滿是血腥味道。

  眼珠轉了轉,她見著邊上做的戴碧如與戴碧溪幾個,俱是一副粉面含春的模樣,明顯神思不屬,不由憤然。

  「好好坐著,你今兒要是生事,看你爹不打斷你的腿。」戴大太太一把拽住要起身的女兒,拿帕子擦唇,掩住半邊面龐,低聲告誡女兒。

  「娘……」戴碧芝不依,嘟嘟噥噥的抱怨,「您瞧瞧他們,把著咱們見了大都督,還一副懷春的模樣,她們……」

  「住口!」戴大太太氣壞了,顧忌此情此景,將聲音壓了又壓,「嘴上沒個把門的,你是戴家長房嫡出的姑娘,不是外頭市井裡的婦人!你是被寵壞了,身邊都是些糊塗人,明日我就找你舅母,求她給你挑個管教嬤嬤,非要好生收束你不可!」

  戴碧芝才不想要管教嬤嬤,她此時滿腹綺思,也不是很怕戴大太太,篤定這會兒戴大太太拿她沒法子,滿臉不服氣的模樣。

  戴大太太氣炸了肺。

  發現三個妯娌連同幾個侄女都在朝這邊張望,忍氣吞聲給女兒夾了一筷子菜,嚇唬她,「你若不聽話,娘把你交給你大哥處置。」

  戴碧芝這才真的怕了。

  戴大老爺憐愛她是唯一的嫡女,戴大太太更是寵溺起來沒個講究,每次說要狠心最後都不了了之。可戴成業不一樣,這個哥哥見人臉上總是三分笑,看上去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真要下手,家裡的兄弟姐妹沒有不害怕的。想到以前出去做客惹出事,回來就被戴成業逼著在大日頭底下頂一銅盆水站了三個時辰,人都曬得脫了一層皮,連爹娘都救不了。戴碧芝打個寒顫,不甘心的垂了頭默默吃菜。

  看到女兒這幅模樣,戴大太太這才松了一口氣。

  坐在對面的四姑娘戴碧如拉了六姑娘戴碧溪的手,輕輕的笑,示意對方看。

  戴碧溪飛快的睃了一眼,示意戴碧如戴大太太臉色不好,戴碧如雖是二房的嫡女,還是有些畏懼這個管家的大伯母,當下不敢再幸災樂禍。轉而諂媚的給邊上的戴老太太夾菜,嘴上甜膩的很,「祖母,您吃這個,又軟又香。」

  戴老太太樂的合不攏嘴,「還是咱們碧如懂事,知道心疼祖母。」說的就像是全家唯有一個戴碧如才是貼心的孫女。

  不僅是戴大太太,就是戴三太太和戴四太太都不痛快了。

  戴二太太雖說是戴碧如的親娘,心頭也不舒坦。這個婆母說話做事總是三不著兩,這不是把自家碧如架在火上烤麼?家裡幾個妯娌侄女都不是省油的燈,都在一起嫉恨碧如,還不知要給使多少絆子。再說了,婆母耳根子軟,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最偏心的還是四房的小兒子,小兒媳又是娘家嫡親侄女,四房的小丫頭碧榴才八歲,就精的跟個猴一樣,把兩個庶出的親姐姐調弄的團團轉。別看碧如平時看起來靈光,在碧榴面前趕不上個手指頭。

  戴二太太想著想著,就朝乖乖坐在邊上另一張桌的戴碧榴看了一眼。對方正老老實實的吃東西,粉團團嬌嫩嫩的臉上滿是稚氣,見戴二太太望過來,還露出個甜甜的笑。

  這一笑,卻笑得戴二太太打個寒顫。

  戴二太太捂著心口,在邊上插話,「說起孝順,誰趕得上咱們家的碧榴,打小又聽話又懂事,生的又好,娘,您說是不是?」

  戴老太太一下就將戴碧榴想起來了,朝隔壁桌招招手,「對對對,咱們家碧榴啊,以後可是要有大出息的。」把走過來的撒嬌的戴碧榴抱在膝上,順手就將指頭上一個色正質透的紅寶石戒指摘下來給了戴碧榴,「祖母賞你的,拿著頑罷,以後可要好好孝順祖母。」

  戴碧榴抱著戴老太太脖子撒嬌,很喜歡戒指的模樣,套在自己的手指上美滋滋的看,「祖母您最好,碧榴往後一定好好侍奉您。」又殷勤的揮著胳膊給戴老太太倒酒夾菜,把戴老太太哄的哈哈笑,戴四太太跟在身邊得意非凡。

  戴碧如在邊上垂著頭翻白眼,心道這麼個小人你送個老太太戴的紅寶石戒指,也只有四嬸這樣眼皮子淺的才看得上眼。戴碧榴這個小東西,明明不喜歡,還裝著幅笑臉,怪道娘說沒事別招惹她。這是個狼崽子。

  要是往常,戴三太太這個庶子媳婦少不得要酸兩句插插話,給自己的女兒戴碧瑤趁機要點好東西,橫豎她不是親兒媳婦,怎麼討好都不中用,不如撒潑耍賴的,戴老太太顧忌名聲,就不敢太偏心。可今日來的人不同一般,她早前就受了戴三老爺一再告誡,只能在心裡罵了兩句,悶頭吃菜。

  唯有戴大太太看見眾人沒有再注意自己的女兒,心上松了,對妯娌們你來我往的過招全不放在心上。

  戴家的木材生意不大不小,比朱家還略差一些,故而只能娶了朱家的庶長女,只是戴大太太雖名分上是朱家正經妾室所出,後來又記名在嫡母名下,實則戴大太太是外室女,生母乃是花樓出身,十歲因朱家要姑娘聯姻才被接回去在嫡母身邊教導。結親不是結仇,這件事朱家並未隱瞞過戴家。當時戴家因故需要朱家的扶持,一口答應他們商戶人家絕不會計較這件事。然而戴家生意有起色後,戴老太太便覺得有這樣出身的長媳實在丟人,加之本就更心疼將來要被分出去的次子幼子,對戴大太太愈發沒個好臉色。

  戴大太太以前還計較,眼下麼,只當婆母是個擺設,供著就是了。

  戴碧芝不舒坦,坐那兒伸長脖子想聽旁邊傳來的聲音都聽不明白,乾脆放下筷子說要去更衣。

  戴大太太只求她不鬧事,聞言敲打她身邊服侍的丫鬟兩句,放她從側門出去。

  戴碧芝更衣過後不想回去看姐妹們的臉,在廊下七拐八彎轉了兩圈,正好撞見戴成業出來,她心裡覺著奇怪,就跟了上去。

  花梨是大丫鬟,看戴碧芝的舉動有心想攔又不敢,只得領了幾個小丫鬟跟著。

  戴成業今晚吃了不少酒,出來是醒醒神,也是把事前準備好的幾個人帶走親自送上去。

  戴家一早就備好了五十個精挑細選的美人,俱是大家出身,家道中落的。養了半年,只選中四個,剩下的都打算養一養將來送到別家去拉攏人脈。戴老太爺知道家裡幾個兒子在女色上頭都有些守不住,怕沒分寸壞了這筆奇貨,讓戴成業親自出面把這些人安置在繡房邊上的玲瓏閣裡,這裡人來人往的,也不怕幾個兒子不老實。

  既然是要往上頭送,想到李廷恩往後的位置,戴家對這挑出的四個美人都周到細緻的很,否則一日這些人有機會登上高位,怕是記恨戴家,而不是感恩。

  戴成業到了玲瓏閣,先告訴四人講規矩,「你們過去,大都督要是肯收留,自然是你們的福氣。若是不肯,戴家會為你們找一個好去處。幾位姑娘都是見過世面的人,輕重就不用在下多說了。」

  四個女孩微微福身,點頭應是。唯有一名翠衣女子,神色間有些張惶。只是戴成業心有他念,這會兒眼睛還望著繡房那邊,便沒察覺到。

  戴成業交待四人先等一等,自己去了繡房,令人將孫青蕪叫出來。

  孫青蕪束手束腳的站在離戴成業十步開外的地方,垂著頭不說話。

  戴成業目光放肆而貪婪的在孫青蕪身上流連。

  這個女孩容貌並非頂頂出色,至少他混跡紅粉,見過顏色比之出眾的就不少。可她一身雪膚如玉,細腰小臉,水靈透亮的大眼睛一瞧著你,就讓人心尖跟什麼紮了一樣,又疼又癢,簡直讓人忍不住想把她一下抱在懷裡仔仔細細的憐惜疼愛。

  說起來,這嬌滴滴的小可憐兒唱起小調來,那管聲音,讓人血都跟著燒。

  想到頭一回碰見孫青蕪時,也不是被誰罵了,小小的一個人兒坐在假山後頭邊哭,哭過了對著水潭理頭髮,烏壓壓的長髮墜下來,趁著一張猶帶委屈的臉兒更是小的可憐,然後自顧自哼了一段茶調子。自己站在後頭看了許久才出聲,才問兩句話,她就被嚇得提了裙角便走,一雙小腳跟踩在雲上一樣輕輕靈靈的。

  費了多少心思在她身上,還躲著自己,等送走大都督,,自己就非要了她不可,小東西!

  戴成業本就有些微醺,此時更加不悅,招招手讓孫青蕪過來。

  孫青蕪不肯,站在原地恭恭順順,「大少爺,您有什麼吩咐?若是有衣裳要縫補新做,奴婢這就去請關媽媽來。」

  戴成業冷笑,長腿三步過去就逼到孫青蕪面前,掐住她下巴,「你跟少爺我來這招?」

  看到對方狼一樣兇狠的光,孫青蕪急了。

  她來戴家,除了想為家中多掙一份銀錢,更多的就是盡其所能給找一份依靠。她想討好的,是戴家後宅的女眷,哪怕關鍵時刻能墊句話呢,她可不想招惹什麼戴家的大少爺。甭管以後戴家權勢滔天,戴家不過是個商戶罷了,就是正室她都不願意做,何況戴成業分明居心不良,只是一時貪圖美色,想叫自己做妾!

  哪怕千百次勸服自己要委屈求全,可生就那一根硬骨頭,還是叫孫青蕪沉下臉色。

  「大少爺,青蕪在你們家做繡娘,簽的只是活契,不是賣給孫家做牛做馬。您若是要青蕪做繡活,青蕪二話不說,即便累死,也給您做出來。可若有旁的事,請恕青蕪放肆了。」孫青蕪說完,不著痕跡的睜開戴成業,轉身就往回走。

  戴成業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女人,望著孫青蕪的背影氣笑,「成,少爺眼下不跟你計較,你等著罷,少爺過幾日就正經抬你入門。」

  「戴大少爺!」孫青蕪豁然轉身,怒瞪著面前這個無賴。

  美人就是美人,生氣也是嬌滴滴的。

  戴成業看的心癢,低低的笑,「青蕪,我戴成業看中的人,還從要不到手的。別說你如今只是我戴家的一個繡娘,就是你孫家依舊有權有勢,我戴成業都會想法子把你綁到手頭藏起來。」看孫青蕪氣的說不出話,他有點心疼,收起戲謔,淡淡道:「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以後不會有人敢欺負你,至於你大哥的病,我會想辦法為你求個鄭家的好大夫。」

  其餘的沒聽見,最後一句,落在了孫青蕪的心上。

  時局大亂,眼下最好的大夫不是在西北,就是軍中。剩下的大夫,給數一數二的高門大戶看診都來不及。來到滁州後,雖說請醫問藥是比河西更容易,可好大夫卻不是那麼容易請的。蘊哥兒還好,只是小病,大哥早先就有病,遷來滁州時候在路上為保護族人抗擊流民流匪,又受了內傷,一直咳血,全靠好藥吊著性命。再這樣下去根本撐不了多久,憑孫家,這會兒使絕沒有辦法請到好大夫的,若戴成業出手……

  可自己能收起一身硬骨頭來做繡娘,卻沒法心甘情願的去做妾。就是自己咬牙答應,家裡也不會肯的,只怕大哥病沒看好,先要氣死。

  孫青蕪心裡亂糟糟,站在陰影處沒有說話。

  戴成業看她小小人可憐的一團站在夜風裡,心也軟了,接了披風給她,柔聲道:「好好聽話,我會治好你大哥。」語畢捏了捏她冰涼的手。

  這一次,孫青蕪既沒一把推開戴成業,亦沒如以往把戴成業給的東西都扔走,臉上已有一股獻祭般的順服。

  戴成業心滿意足,察覺到孫青蕪的手冷冰冰的,就讓她回去,自己壓下那點不安分的小心思,去領了四個美人朝把翠樓走。

  一直藏在隱蔽地方的戴碧芝這時候才敢站直腰,她朝戴成業那邊看看,又看看還站在原地的孫青蕪,心頭忽然一動。

  「花梨。」戴碧芝朝花梨招招手,低聲吩咐了兩句。

  花梨嚇得一臉雪白,「二姑娘,這,這不成不成,奴婢……」

  戴碧芝拉下臉,「叫你去就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家裡那嫂子是怎麼來的。」她抱著手神色十分囂張的道:「紫檀可是祖母看中的心腹丫鬟,原本是要給四叔的,怎麼就跟你哥好上了。糊弄鬼呢!」

  看花梨像見了鬼一樣看著自己,戴碧芝分外得意,附耳過去道:「那次你說要回家一趟,回來後幹活就粗手粗腳的,跟著我去祖母身邊請安那天更是怕的厲害,我問你,你還說是今日你大哥要從莊子上趕回來給主子請安,你是歡喜的過了頭。結果晚上就傳了祖母把紫檀許給你哥的消息。你們都當我是傻子,可你也知道,我打小鼻子就靈的很,咱們戴家是做什麼生意,木材香料的味道我比你熟的多。你那天染了一身的香,你當我聞不出來?」

  花梨手腳冰涼,跪在地上哭都不敢哭,她頭一次發現自家服侍的這位二姑娘,並非全然是嬌縱,連大太太都給親女兒騙過去了。

  戴碧芝把花梨拽起來,威脅她,「那香調起來費事,你手頭肯定還有剩下的,趕緊取出來照著我吩咐去辦事,你哥那事我就當不知道。否則我就把消息透給四叔,要是四叔知道一個下人敢搶他看中的人,你猜猜你們全家會有什麼下場。還有紫檀她老子娘,要知道紫檀不是自己不自愛,是被人設計壞了做姨娘的機會……」

  花梨被嚇得肝膽俱裂。

  四老爺就罷了,在家不管事,爹在老太爺跟前都是有點體面的人,四老爺怕老太爺怕的跟什麼一樣,再說四老爺是個見異思遷的人,有了美人,早就把紫檀忘了。可紫檀爹是賬房的大管事,比爹還得老太爺的信重,要以後在裡頭墊幾句話……

  花梨沒了法子,磕頭如搗蒜,「姑娘您放心,奴婢一定把你交待的事辦好。」

  「這不就成了。」戴碧芝瞥一眼她,輕描淡寫的道:「起來罷,老跪在地上作甚,姑娘我又不是老虎。」

  花梨七手八腳背過身抹淚,收拾停當,主僕兩從隱蔽處出來與先前等的遠遠地小丫鬟們會和,若無其事的朝把翠樓走。

  把翠樓宴席已經結束,四個美人,李廷恩只收了一個,就是如此,戴家都已歡天喜地。

  以李廷恩的身份地位,想給他送美人的數不勝數,至今卻唯有戴家今晚送出去這麼一個。戴家的人說起來都是一副與有榮焉的神色。

  戴大太太還要處理家事,韓媽媽在把翠樓等著出去更衣就沒回來的戴碧芝,一看到人,遠遠的就迎上來,老臉笑成一朵花,「姑娘,您可回來了。大都督賞了兩匣子明珠,太太叫您趕緊回去,您先挑一挑,這回咱們挑完了再入庫。」

  戴碧芝聽著一臉喜氣,忽然又沉下臉,「是單給我的麼?」

  「啊……」韓媽媽回過神,安撫她,「大都督賞了不少好東西。又單給了太太兩匣子明珠,說是親戚,叫太太做首飾磨粉吃都好。只是幾位太太都在,還有老太太,這……」越說戴碧芝臉色越難看,韓媽媽她鬧,急忙哄她,「姑娘,太太和您才是大都督正經的親戚呢,往後多少好東西,您就當打發出去,哪怕少幾句閒言碎語呢。再說給人的都是您挑剩下的,您還缺這點東西不成?」

  戴碧芝被捧的高高的,心裡也舒坦了,點點頭道:「成罷,那就賞她們些。」歡天喜地的帶了人朝戴大太太院子裡奔。

  韓媽媽在背後見著,悄悄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37
第3章 交頸

  孫青蕪手上捧著兩件新做好的衣裳跟在南枝背後走,她心裡有事,南枝手上的燈籠又明明滅滅的,廊道上還一個人皆無,越走,不知為何就越添幾分慌亂的感覺,到後來,她乾脆停住腳步。

  南枝不耐的轉身催促她,「趕緊的,要是耽擱了咱們五姑娘挑衣裳,仔細你的皮!」

  孫青蕪壓壓心底竄上的恐慌,繼續跟著南枝。一陣夜風襲來,衣裳上淡淡的熏香味竄入鼻尖,孫青蕪別過頭躲開。

  戴家做木料生意,兼著做些香料。別說是主子,就是家僕,不管新衣舊衣,穿上之前都喜歡熏一熏。只是今日這衣裳不知怎的,香味有些古怪,叫人聞了頭暈。她跟著南枝晃晃悠悠的走到蓮花水榭的門口,南枝告訴她再穿過兩條廊道就是戴碧榴的院子。拐彎的時候她略微慢了兩步,眼前一黑,忍不住在欄杆上坐了一會兒歇歇腳。

  這一歇,不過是眨眨眼的時間,前面南枝就不見了影子。

  「南枝姐姐……」孫青蕪喊了兩聲覺得不對。她一直呆在繡房,以前做好的繡活,要麼是女眷們差人來拿,要麼是繡房管事的派兩個心腹的過去好拿幾個賞錢。在戴家做了半年左右的活,她從未進過還後半個內宅,更別說要去姑娘們住的園子了。

  周圍都空蕩蕩的,只是廊下樹上四處都點著燈,亮堂的猶如白晝。

  孫青蕪呆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咬牙忍著不適朝前走,打算待會兒見著個人就問問路,把衣裳送到五姑娘手上。明天就是戴家的梅花宴,要是被耽擱了,繡房的管事媽媽們又沒事就閒話說幾位太太裡四太太是最難討好的。她還想留在戴家。

  哪知穿過兩條廊道都並沒看見一個人影,直到穿過一個拱形門洞,映入眼前的景象更不像是姑娘們所居。

  眼前所見是個四四方方的池子,裡頭空空蕩蕩,連片殘葉都沒有,倒是邊上圍了一圈繁盛似錦的花朵,趁著燈火分外喜人。一方漢白玉桌,四條石凳屋前不遠的地方。石桌後頭是一排四間雙層的木樓,這木樓雕工格外精巧,還隱隱散發出股淡淡的異香,中間用隸書寫著三個大字——問心居。

  這個地方似乎分外安靜一樣。再想想先前那幾條廊道都沒有人走動,孫青蕪心下一突,隱隱猜到些什麼,轉身便要離開。

  木樓的門忽開了,一個身著小廝衣衫的人走出來,孫青蕪下意識躲在門洞邊上。看見小廝正面的身影,她睜大了眼。

  這分明是戴成業心腹的隨從,孫青蕪想起了在繡房偶然聽到的一段話。

  繡房裡有幾個繡娘是戴家的家生子,祖輩從在劍南時就跟著戴家,因女紅格外出色,家裡又有幾分體面,家裡就把她們送到繡房做繡娘,一是繡房工錢高,二是徒個清淨,做上兩年,不用在主子身邊挨打挨駡的,到時候就能求主子開恩給放出去做個掌櫃娘子或是管事媳婦。

  這幾人裡頭有兩個嘴上閒不住,分外喜歡尋機說主家的閒話。她有心打探戴家的消息,便注意些。有一回就聽到她們說戴成業是戴家的頂樑柱不假,卻也是個風流香泡大的人,以前在劍南道就和粉頭名妓們日日牽扯,還有個大戶人家的貴女為了爭戴成業的寵愛把臉都劃破了,在家裡哭死鬧活的說要嫁給戴成業。原本戴大太太都要答應了,後來戴家把上西北,戴大太太就換了口風,說要給戴成業娶個真正的百年世家出身的大家閨秀,哪怕是落魄的都成。那女子眼看嫁到戴家無望,一根繩子吊死在戴家門口。事後戴成業毫無所動,該怎麼辦事就怎麼辦事,戴家還很快就搬到滁州來,生意更上一層樓。

  到滁州後,因戴成業生的俊,哄起女人手段又高明,背後有靠山,且最會調香,結實了一大幫公子哥後,又因戴老太爺老是管束他,說他不該時常進歡場。戴成業乾脆挑上等的香木在家中建了一座香樓,有懂香的管事私下說這香樓有催情之效,大少爺時常會帶了人回來逍遙,還不傷身子。

  舊言在腦子裡翻開,孫青蕪心跳如鼓,不禁低頭望瞭望自己手上捧著的衣裳。她就是再沒見識,前世畢竟在教坊司呆過。

  也顧不得是自己想多了些,孫青蕪慌慌忙忙的丟下衣裳,轉身就跑。

  出來給戴成業倒涼茶下火的杜仲聽見聲音,到門洞這邊查看,嘴裡嘀嘀咕咕,「吃了豹子膽,哪個敢來打攪大少爺?」探頭探腦看了一會兒,卻沒發現人影,想到這畢竟是戴家,家裡又駐紮著許多護衛,沒人敢胡來,就關了院門回去。

  到木樓門口的時候正好碰見陳皮從另一邊帶著兩個低眉順眼的丫鬟過來,先罵他,「怎的這慢,大少爺都快急上火了。」

  陳皮翻了個白眼,「大少爺這般挑剔的人,弄個歪瓜裂棗能答應,尋著人不得洗刷洗刷,到時候大少爺瞧不上,不是再耽擱?」

  「行了行了。」杜仲打斷他,圍著兩個丫鬟轉了兩圈,看細皮嫩肉的,就教訓她們,「進去好好服侍大少爺,沒叫你們,就不許出聲,若有福氣叫大少爺瞧上,就是你們全家的運道。」

  兩個小丫鬟又是歡喜又是害怕,沖兩人福了福,開門進去。

  門一合上,杜仲拉了臉,「趕緊叫人去查,咱們兄弟兩這回可被打了臉,家裡這些不安分的,敢給大少爺玩手段。若不是今日家裡迎著貴人,今晚就把她們弄出來打死!」

  陳皮摸著下巴,朝西面看,「難不成是那頭養著那十幾個?」

  杜仲臉上陰雲密布,「甭管是誰,都得查出來,否則咱們兄弟在大少爺面前可就說不上話了。」

  陳皮沒有接話,心裡卻打定主要要是查出來誰在背後給使絆子,必要對方好看。

  兩人商量了兩句,從陳皮過來的方向而去。

  院外蹲在大柱子後的孫青蕪一點聲都聽不到後,跌跌撞撞的起身。她此時頭暈目眩,骨肉都在發軟,身上卻有一陣一陣的熱氣湧上來。眼前一陣模糊,她咬著舌尖喚醒神智,只知糊裡糊塗順著路走,也不知走到什麼地方,再撐不住,一下摔到在地。

  幾個身影不知從何處躍出來,將她團團圍住。

  從安提著燈籠看了看人,立時滿面通紅回去敲門輕聲稟告,「大都督,是個丫鬟,看起來像是戴家的婢女。」

  屋裡傳來李廷恩有些氣息不穩卻清淡冷靜的聲音,「把人帶進來。」

  「是。」

  從安轉身出去,直了兩個人把人架進去放在李廷恩面前。

  看對方像是沒骨頭一樣倒在地上還在輕輕喘息,瓷白剔透的臉上透出一陣陣粉意,額上滿是汗珠,李廷恩蹙了蹙眉,吩咐人,「給她打水。」

  水打來後,因都是男子,雖說孫青蕪看著有些來歷不明,照理說不用客氣,可從安還是覺得束手束腳的。這麼個水晶一樣的人兒,看起來也不像一般的丫鬟,要是被戴家逼著過來的,被他們這些粗人碰了怕是不好。

  看從安拿著帕子半天擦不上去,李廷恩擰了擰眉。從安見到,一咬牙就想拽著孫青蕪的胳膊上手。

  孫青蕪神思昏昏卻還有一線理智,看到眼前一個模模糊糊的男人過來,拼命朝後面退,嘴裡胡言亂語的輕聲呢喃,「娘,大哥……」

  「退下。」

  從安不知為何李廷恩會忽然開口,卻如聞大赦,放下帕子帶著護衛出去關了門。

  李廷恩從蟠龍沉香榻上下來,走到孫青蕪身邊,靜靜的望了她一會兒,從銅盆中拿起帕子擰乾,蹲下身拽著孫青蕪一隻胳膊制住她,另一隻手將帕子敷在孫青蕪額頭。因才沐浴過,他身上只著一件家常的素色錦袍,長髮披散還帶著一股潮意,掃過孫青蕪火熱的頸項,立刻帶來一股舒適的涼意。他的手指亦是冰冰涼涼,即是隔著衣衫,也能讓孫青蕪覺得那種饑渴燃燒的欲望似乎一下輕鬆了許多。

  神智越來越迷糊,她心中那種清醒的一定要抵抗所有男子的想法消散許多,不由抬頭。

  一張有些模糊的面容映在暖融融的燭光中。可孫青蕪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一股徹骨的荒涼與寂寞。這種眼神讓她分外熟悉,哪怕是在此時她昏昏沉沉的時候,她也能想起來。

  前世家破人亡,容貌俱毀,她從大家閨秀淪落到教坊司做燒火的丫鬟。她想死卻不能死,因為還有敦哥兒要照顧。每一日五更天她就起來,對著滿室寂靜照著一面破爛不堪的銅鏡,面容都已看不清楚,是美是醜都不重要,唯有銅鏡中人的眼神,時常叫她自己看了都覺得害怕。

  曾經敢帶著侄兒們上樹捉鳥,下河摸魚,淘氣的孫家上上下下傷腦筋的孫九娘,眼中竟只剩下了荒涼與寂寞。

  她下意識的伸出手,想去摸男人的眼睛。

  李廷恩沉默的看著她,沒有動手阻止。

  感覺到女子修長的指尖在自己臉上流連惹出的熱意,這一回李廷恩沒有刻意去壓制。

  他並不重欲,身體裡這點他故意吸入的藥息並不算什麼,但恰恰在今晚,他不想去壓制。一根繩子繃得太久,即便是李廷恩,終歸還是會累。

  閉了閉眼,腦海中輪流竄過幾張女子的面龐,明豔英姿,清麗逼人,楚楚大方,靈動火熱。

  他曾對一人有過綺思,中間卻隔著一切,他想把一個姑娘當做妻子一樣舉案齊眉,時時憐惜,老天卻早已走絕他們的路。他願意遵從長輩之命,媒妁之言,對方卻更想用自己為家族交換利益。至於桑格草原上那朵盛放的花,她原本可以開的最美最豔,只是被自己親手砍下的父兄人頭上的鮮血淹沒後,便漸漸枯死了。

  李廷恩睜開眼,手上用力,將孫青蕪抱到懷中,他俯下身,低低的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孫青蕪此時已幾近昏迷,含含糊糊的呢喃,「青蕪,祖父說青蕪是野草,一定能活的好好的。」她說著說著眼角逼出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我要活的好好的,祖父,我要好的好好的。」

  「會的。」李廷恩眼中燃燒起一簇火焰,他將孫青蕪抱起來放到床上,彎腰吻上了女孩眼角邊的淚珠,摸著女孩的臉,他語調有些沙啞,安慰迷迷糊糊折騰的小姑娘,「你會好好的。」聲音裡帶著一股叫人心痛的溫柔。

  屋中春意融融,燭臺啪啦爆開,兩個緩緩交疊在一起的身影,映在了纏枝花開的紗帳上。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38
第4章 怒火

  「大都督。」從安給回來的李廷恩開了門,低聲回稟孫青蕪的狀況,「姑娘一早醒來就坐在床上,小人想叫戴家挑幾個丫鬟過來,又怕……只得去大姑奶奶那兒討了幾個丫鬟,只是姑娘不肯換衣裳,也不肯用東西。」這姑娘來歷不明,身份未定,他實在不知如何拿捏輕重。

  李廷恩神色未變,自從平手上接過個錦盒,進了屋子。

  李草兒派過來的幾個丫鬟本是心明眼亮的,可任憑她們打疊起千般小心服侍,遇上個全然不肯張嘴說話,像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的孫青蕪,也完全沒法子。捧衣裳的捧衣裳,捧首飾的捧首飾,還有端著早飯的,個個苦著一張臉。看見李廷恩進來,趕緊低頭請安。

  「都出去罷。」李廷恩目光落在孫青蕪身上,發現她眼簾輕輕動了動,待人都退下後,就走到床邊坐下。

  孫青蕪淚痕斑駁的臉上出現明顯的畏懼神色,拼命往牆角縮。

  李廷恩把錦盒放在她身邊,「我是李廷恩,想必你知道我,往後,你就跟在我身邊,待時機到時,我會給你一個交待。」

  他語調舒緩,舉止並未逾越,孫青蕪放下戒心後心神一震,盯著他,「你是李廷恩?」

  李廷恩面色平靜的點頭。

  「西北都護府大都督李廷恩?」

  李廷恩定定的望著她,忽露出一絲笑意,「世人不知如何稱呼我,便依舊喚我一聲大都督,實則我已是大燕的亂臣賊子。」

  孫青蕪張著唇,像個傻子一樣呆呆的望著他,全然不能理解為何有人會說自己是亂臣賊子,更不能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以後在幾年時間就平定亂局,使新朝煥發盛世之相的開國帝王。

  李廷恩眼中難得的閃過一絲笑意。

  也許他以前在情之一字上太過追尋處處契合,卻未想過順應世俗。

  他抬手在孫青蕪頭上輕輕揉了揉,看到對方白皙如玉的肌膚上有斑斑淤青,便又有些後悔。

  他雖改了心思,昨晚卻並不知這女孩只有十四歲。若早知道,即便那一時的情思洶湧莫名打動他,他亦只會將對方先留在身邊,不會……

  事到如今,後悔無意,只能先將人帶著,待以後再做計較。再說,今日雖粗略探聽一番,對方的來歷依舊有些值得查探的地方,他身系大局,必得小心謹慎。

  李廷恩面上一絲不露,將錦盒打開給她看,「這是你的契紙,如今時局混亂,官府的檔案文書一時怕尋不著,以後我再為你重新辦個戶籍就是,此時不必著急。」

  孫青蕪沒有覺得他話中透出的強烈自信是誇誇其詞。面前這個男人以後會是天子,萬里錦繡山河的主人,他身邊的人,本就不需要一紙戶籍來證明身份。

  他身邊的人幾個字躍入腦海,孫青蕪不禁一怔。

  自己似乎從未想過不跟在李廷恩身邊,或是豁出性命去大吵大鬧,抑或已死證明清白。這不是重活一世的自己所能做出的事。

  拒絕,會不會觸怒李廷恩,就算對方不計較,戴家也會不計較麼?失去清白的自己回到家中,如何隱瞞的過娘和嫂嫂,叫家人如何面對世人指指點點的目光,難不成還要裝出處子之身再去挑一門親事?至於一死以證清白,死那麼容易,可卻將苦痛全數留給家人,這不是自己該做的。

  反正自己這一輩子就是想叫家人族人順順當當避過災劫,平平安安的,不如跟在李廷恩身邊。看李廷恩登基後的行事作風,這是個重情之人。即便日後恩寵不在,平安二字總是能求的。

  孫青蕪拼命安慰自己,臉上慢慢的就恢復了一點血色。

  李廷恩一直在不著痕跡的打量她,看到她眼神一點一點活起來,才開口問她,「你昨晚,是如何到的此處?」

  臨星院在戴家深處,三面環水,因此自己才會選了此處做暫居之所。照理,不會有人闖到這來。原本以為是戴家送了一個人來尤覺不足,想換些新奇的法子引起自己的注意,誰知今日從平去拿契紙時,說戴家人十分吃驚的樣子。

  至於對方是不是刺客?

  若僅剩的那兩個藩王與朝廷只能用這樣漏洞百出的方法派人刺殺自己,那實在太不足為俱。

  何況,她姓孫,是孫博明的孫女。

  孫青蕪聽到李廷恩提起這個,心下發顫,將昨晚的事情從頭到尾告訴他。

  「你說帶路的丫鬟是戴家四房的人?」李廷恩臉上沒有一點意外之色。

  孫青蕪抱著被子,老老實實的垂著頭,「我聽繡房的人叫她南枝,是五姑娘身邊的二等丫鬟。」

  李廷恩掃了她一眼,溫聲囑咐她,「你已不是戴家的繡娘,以後,喚她們名字便是。」

  「我知道了。」孫青蕪苦笑,有些奇怪自己居然不能一下就適應身份的轉變。難不成真是做繡娘做的太過心滿意足。她從善如流的改了稱呼,「繡房的管事叫我跟著南枝去見戴碧榴,誰知南枝突然就沒了人,我到了問心居,想到以前聽說過的事情,又覺得身上不對,只能丟了衣裳轉身就跑,不知怎的……」她臉上飛起紅暈,聲音細弱蚊蚋,「我也不知自己跑了多遠,迷迷糊糊就倒在了地上。」

  她一說完,大氣都不敢出,可憐巴巴的縮成一團。

  李廷恩覺得自己一句話都沒有說,連手不曾抬一下,卻莫名其妙的就像欺負了頭無辜可憐的小鹿。

  他猶豫著伸出手,卻很快收了回去。目光飛快的對方依舊裹著衾被的身上一掃,起身淡淡道:「我讓人進來給你梳洗。」

  孫青蕪這才驚覺自己除了裹著的衾被,居然一絲不縷,她紅透了臉,用力拉上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垂著頭咬唇。

  李廷恩忽然有點想笑。

  他知道孫青蕪表面垂著頭,實則眼睛一直跟著他轉。看他不動聲色的站起身到了門邊,耳朵都支起來了。

  孫青蕪聽到門邊傳來李廷恩平靜的聲音,吩咐丫鬟進來服侍,讓人備馬車,送她回孫家一趟,還打發了身邊親近的隨從去叫一個幕僚過來,像是要幫忙她將事情解釋給家人聽。

  這樣的細緻周到,讓孫青蕪被人梳妝打扮時還一直迷迷茫茫的,直到看見鏡中那張消失多年,梳洗又陌生的貴女妝扮,她才回過神,很快又愣住了。

  精美不凡,得體合身的飛仙裙,巧奪天工金玉打造的簪環首飾,還有清爽潤滑的香膏脂粉,一個神采奕奕,富貴安樂窩中的孫青蕪。

  就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可眉宇間那一絲春意,分明又是回不到從前了。

  孫青蕪怔怔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留下一行清淚。

  戴成業在沉沐堂暴跳如雷,他望著戴四太太,眼睛赤紅,「四嬸,你告訴我,為何要半夜讓人去繡房要衣裳,為何非要青蕪送過去,那個叫南枝的丫鬟在哪兒,你把人交出來!」

  戴四太太叫個晚輩問到臉上,心中不痛快,可她本就有些怕戴成業,這會兒看對方像是要吃人,嚇得躲到戴四老爺身後不敢說話。

  戴四老爺只會喝花酒,哪敢迎著侄子的怒火,只能賠笑臉說好話,「大侄子,就是個繡娘麼,送給大都督是咱們戴家的福氣,這有什麼。你要實在捨不得,四叔出銀子,你畫幅像給我,四叔照著這模樣的給你弄七八個來下火。」

  那些女人,誰比的上自己看重的孫青蕪。他想了她那麼久,小心翼翼的養著,以前萬般手段都不敢使出來,慢慢揉搓敲打,好不容易昨晚那丫頭松了口,卻……

  一想到孫青蕪,戴成業就覺得心口像要裂開一樣,他上前一步,抬起了手。

  四房夫妻兩想到戴成業過往的功績,嚇得抱頭尖叫著躲到戴大老爺身邊。

  「成業!「戴大太太看丈夫和公公都面沉如水,心裡暗罵孫青蕪是禍害,可此時孫青蕪已經是李廷恩的人,她背著罵都不敢,只能想想。

  「成業,你有話好好說就是了,你四叔說的是,不就是個下人,娘再給你……」

  「我只要青蕪!」戴成業眼中顯出一絲狠辣,「娘,他們總不會立刻就走,你想想法子,在青蕪身上下點藥,我找個大夫,把青蕪先安置到城外莊子上,等人走了,我再把青蕪接回來。」

  「你……」戴大太太聽見兒子說出的瘋言瘋語,再看他臉上的固執,眼前一陣暈眩。

  「放屁!」戴老太爺忍了又忍,直到戴成業提出這個主意,沒忍住一腳踹了上去。

  自戴成業十六歲接管家業後,這還是戴老太爺頭一回對這個心愛的長孫動手。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失望,「成業,為個女人你就昏了頭,你可對得起祖父這麼多年的在你身上花的心血?」

  戴成業跪在地上沒有吭聲。

  「大都督是什麼樣的人,你那點心眼,在大都督面前根本上不了檯面。你不要以為你在劍南道厲害,到滁州又讓一大幫世家子弟追隨著你就是天下第一。你當真以為那些人全都是心機手段玩不過你才對你服氣。你的確是有真本事,可滁州眼下有多少世家大族,他們的子弟,為何心甘情願與你交際往來,還隱隱奉你為首?」戴老太爺驀然一聲爆喝,「不是看著你,甚至不是看著戴家,你算什麼,戴家在他們眼裡又算什麼?這些人巴結戴家,敬你這個霸王,沖的全是你舅舅,歸根結底,還是因大都督在背後立著!」戴老太爺用力指向戴成業的頭頂,「沒有大都督,戴家,還有你,什麼都不是!」

  「祖父!」戴成業憤怒的抬起頭。

  戴老太爺卻看到孫子眼底的那點脆弱,他歎口氣把人拉起來,「成業,你是要承繼家業的人,祖父相信你想明白。可眼下,祖父不能讓你闖禍。」說罷毫不留情的吩咐心腹總管進來,讓他安排人把戴成業看死,決不許出任何差錯。

  戴大太太心慌意亂的看著兒子被押走,想要求情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被戴老太爺吩咐去辦事,「那孫姑娘雖說暫時名分未定,卻是大都督這些年頭一個收用的人。她原本是咱們戴家的繡娘,這是咱們戴家的運道,亦是咱們戴家要過的一個坎。老大家的,你趕緊去置備份厚禮,打聽打聽咱們家以前可有與孫姑娘交好的繡娘,不管是活契還是死契,都想法子把人買下來送到孫姑娘身邊去。」

  戴大太太急忙點頭,「公爹放心,今早弟媳還過來打聽了這事。兒媳的意思,到時候把人和契紙都給我弟媳送去,讓她轉給大都督。」

  戴老太爺嗯了一聲,誇道:「你想的更周到。」接著神色一厲,望著幾個兒子,「你們幾個,就去把那南枝給我翻出來,查清楚背後是誰在弄鬼,都交給大都督處置!若查不出來,這家裡的下人,但凡疑心有牽連的,有一個算一個,全給我送去做礦奴!」

  戴大老爺幾兄弟站起身,肅然應下。

  戴大太太在邊上低眉順眼的,不知為何,突然就覺著有些心慌。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0
第5章 低頭

  「姑娘……」虎嵩勒住韁繩,下馬來到車轅邊上等候。

  車門打開,孫青蕪半彎腰看著在門口等候,一臉茫然焦急的家人,心頭跳的厲害。

  「姑娘,咱們先進去再說。」綠琬看孫太夫人焦急的模樣,機靈的攙扶住孫青蕪,示意她。

  看到周圍不遠處被侍衛們隔開的人紛紛在朝這邊張望,孫青蕪深吸一口氣,下了馬車來到孫太夫人身邊,低聲道:「娘,咱們先進屋。」

  孫太夫人滿腹想要追問的心思,奈何周圍護衛如林,個個渾身森然煞氣,只得與兒子兒媳們交換個眼色,壓下困惑和焦急,進了小院。

  今日是從安跟著過來的,他囑咐了虎嵩兩句,綴在後頭,卻在院中的天井就停下腳步,還讓綠琬幾人都留下。

  「到底是怎麼回事!」一路進到後院,孫太夫人再忍不住,「知府衙門一大早就讓人過來灑水靜街,還讓我們候著接駕,接來接去,是人護送著你回來了。」孫太夫人眉宇中添上一絲怒色,更有些焦急,她拽著孫青蕪的胳膊,「青蕪,你告訴娘,你是不是在戴家……」

  孫太夫人的聲音有些發顫。她實在不願猜想到那一層去,否則她如何有顏面去見地下的夫君。可除了女兒委身于戴家人的猜測,她實在想不出來,滁州府眼下還會有誰家如此張揚。

  孫大爺面色幹黃,靠在椅背上不住的咳嗽,看孫太夫人急白了臉,出聲勸慰,「娘,您別急,讓小妹慢慢說。」

  「我哪會不急!」孫太夫人悲鳴一聲,無力的坐下,垂淚道:「我不該讓她去戴家做繡娘,只想著那份銀子,可戴家那樣的人……」

  看到孫太夫人如此難過,屋中一時靜默下來,孫大夫人幾個妯娌想到這些歲月的磨難,心有感觸,都覺得酸楚,別開了眼悄悄抹淚。

  孫二爺忍不住,舉起拳頭,「青蕪,你說,到底是戴家的誰,我……」他一副鬚髮皆張的模樣,恨得咬牙切齒。

  看到滿室悲涼,孫青蕪很不好受,跪在孫太夫人面前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眾人大驚失色。

  孫大爺咳嗽了兩聲,追問,「是李廷恩?」

  「嗯。」孫青蕪點頭,「外面送我回來的,不是戴家的護衛,是西北的金甲衛。」

  「金甲衛……」孫大爺喃喃念了一遍,再看孫青蕪時,面色就有些複雜。

  自五代重祖開始,孫氏就盡心栽培子弟,想要將家族發展成為世家,他自小就是宗子,自然比其餘的人更添一份見識。

  西北三衛,鐵甲,銀甲,金甲,據說其中兵士皆是從精銳中挑出的精銳,尤其是金甲,有以一當百之能。然而這三衛並不輕易出動,素來只管護衛李廷恩以及一干強將良臣的安危。金甲更是只負責李廷恩與近親的護衛之職。

  想不到外面的人,居然是金甲衛。

  孫大爺眼神閃爍,道:「青蕪,李廷恩可有說辭?」

  「大哥!」

  「伯朔!」

  孫大爺目光在所有人身上一一流連而過,最後對上孫太夫人不敢置信的眼睛,緩緩起身,跪了下去。

  「伯朔!」孫太夫人睜大眼望著兒子,手不住的發抖。

  「娘……」孫大爺阻止妻子要來攙扶的動作,抬頭對上孫太夫人的目光,「娘,若這一次是戴家的人,不管是誰,拼了這條性命,拼了全家的性命,我不會忍下這份屈辱。可那是李廷恩……」孫大爺聲音緩慢而清晰,堅決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澀然,「李廷恩其人,不動則已,一動便是雷霆。他在西北經營數年,任憑朝廷風浪,天下攻訐,巋然不動。一朝興兵,卻迅如雷鳴電閃,大燕天下何其廣袤,不足兩年,已有泰半落入他手。上至世家望族,下到黎民百姓,聞風而投。這樣一個人,今日既遣了金甲衛送青蕪歸家,便絕不會讓事情生變。」

  「李廷恩又如何!」孫二爺孫三爺憤憤然舉起手臂,怒聲道:「大不了與他同歸於盡。」

  「住口!」孫大爺病弱之軀,又跪在地上,在兄弟面前卻有積威,「孫氏傳了五代,若要同歸於盡,為何我們要不惜與三房決裂,率領族人南遷至此。你們丟掉大家少爺的體面出去謀生,弟妹她們夜夜挑燈做活,妹妹出去當了繡娘,族人們艱難的求一份生存,就是為了到滁州再死?」

  孫二爺他們垂著頭不說話了。孫太夫人神色早從先前的憤怒轉為失措無助,呆滯的靠在椅背上聽長子說話,聽著聽著,就被淚水打濕了面龐。

  孫大爺知道家人心中那根線已經鬆動,低聲繼續勸說,「娘,若無此事,我不會送上自己的妹妹去求一份榮耀。可事已至此……」他攥攥拳頭,咬牙道:「咱們只能認下,不能白叫青蕪,白叫她……」最後幾個字,再說不出口。

  縱然再會衡量利弊,到底意難平。

  孫氏根基不厚,昔年在京都之時,孫氏之女卻亦是百家來求,更何況是青蕪,她是祖父父親捧在掌中的明珠,孫氏最矜貴的嫡長孫女。如今卻要這樣忍辱含恥的就跟著人身邊做妾室,他不能為妹妹討回一個公道,為了家族,反要將一切怨憎壓下,想法從中要得最大的好處。

  可不這樣,又能如何?

  孫家所有人心中都升騰起一股濃重的悲涼。

  孫太夫人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就變成了那個在長子病重失勢後與三房精明強幹的諸人據理力爭,絲毫不讓的果決女子。

  她望著女兒,叫來兒媳隨自己進屋,打點好儀容,平靜的出來對依舊跪在地上的孫青蕪道:「你起來。此事……」孫太夫人忍了忍,「不是你的錯。」

  看到孫太夫人眼中的疼惜,一股壓抑許久的委屈湧上來,孫青蕪起身奔到孫太夫人溫暖的懷中痛哭。

  「傻孩子……」孫太夫人摸了摸她的頭,任憑她哭個痛快,直到哭聲漸漸低下去,才叮囑她,「趕緊擦擦臉,別叫人笑話。」她把孫青蕪安置在榻裡靠牆的一面,對長媳道:「你去外面,讓跟的人進來。」

  孫大夫人聞言看了一眼孫青蕪,柔順的去喚人。

  從安進來一掃,就知道屋中眾人是哭過的,再看孫二爺等人面上殘存的薄怒,心底一哂,恭恭敬敬的對孫太夫人行了大禮,「小的見過太夫人。」

  「不敢。」孫太夫人端坐如松,「您是大都督身邊的心腹,想必在軍中亦有官職,老身眼下不過是個市井間的平民婦人罷了,何德何能敢受您的禮。」孫太夫人一笑,語帶深意的問,「莫非這滁州還認朝廷的誥命不成?」

  對這番含譏帶諷的話,從安早就有所預料。孫家畢竟不是一般的人家,不會認為這種事是喜從天降,趕上來巴結。他亦知道孫太夫人既然能如此平靜的喚自己進來,想必孫家是商量出主意了。此時這番問話,不過是想要個答案。

  來之前李廷恩早就有交待,從安此時並不覺得為難,神色坦然的道:「小的出門之前,大都督曾有話交待。」見孫家眾人面上雖是一副沉重,卻俱有一絲異動,他沒有賣關子,直接道:「大都督說,眼下暫且委屈姑娘,待時機一至,三媒六聘絕不會或缺一樣,亦會昭告天下,西北李朝澤已有元配髮妻!」

  此言一出,眾人震動,而一直靜默的孫青蕪更是愕然抬頭看著從安。

  孫太夫人語調有些發顫,「你們大都督,果真如此交待?」

  從安就笑,「太夫人,這等要事,小的怎敢胡言亂語。」

  孫家人卻依舊有些不信。

  李廷恩將來會是什麼身份,青蕪又是如何與他有了同床共枕之緣?這樣的情景下,別說是如今,就是以往,誰又會將正室的位置給出來?

  孫太夫人捫心自問,饒是孫家一貫處事厚道,若事情發生在自家兒孫身上,她是不會答應人進門做元配正室的。

  最後是孫大爺率先開口打破沉默,他神色端沉的望著從安,「在下記得,李大都督早已與先文忠公的孫女定下了親事。既如此,如何還能許在下胞妹正室之位,莫非平妻不成?」

  此言一出,孫家人的目光又不善起來。

  從安泰然自若的道:「您說笑了,大都督是什麼樣的人,一言九鼎,又怎會以平妻之位來敷衍塞責孫姑娘。」他停了停,語意有些含糊,「至於姚家的親事,實不相瞞,早已生了變故。只是此事乃大都督恩師做主定下,即便大都督對姚家仁至義盡,此時想要解除婚約仍舊有些周折。況大都督忙於軍務,即將興兵攻打河南河西一帶。是以……」他面色誠懇的望著孫大爺,語調殷切,「還請您見諒,靜待良機。」

  聽到河南河西幾字,孫大爺心中打了一個突,面上不動聲色的道:「有件事,大都督想必不清楚。孫氏南遷之時,還有幾房族人留在河西,在下三叔他們,仍在大燕的朝廷留有官職。」

  「原來是此事。」從安心下滿意孫大爺的坦誠,語調平和的寬慰,「孫大爺不必憂心,大都督既有意以孫姑娘為正室,旁的枝節自然都已明白。」

  看從安神色不似作假,孫大爺心中一塊重石落了地。

  他原本是想犧牲幼妹,為家族謀一個複起的機會,哪怕是日後丟掉一些清名。誰想李廷恩竟肯讓青蕪做正室原配,那一時聽到這話,他當著是喜意如潮。只是留在河西的族人,依舊讓他難以安心。可此事,不能瞞亦瞞不住,不如提早揭破。方才他故作沉穩,實則手心已滿是冷汗。好在終究沒出什麼差錯。

  到了這會兒,便只差個憑證了。

  孫大爺身子微微前傾,沉聲道:「大都督事事都慮的周到。既如此,在下冒昧問一聲,大都督想要聘我孫氏九娘為正室,可有憑證?」

  婚姻之事,可不是空口白話就能說定的。若到時李廷恩改了主意,他們孫氏卻以姻親的名義投效,事後豈非叫全天下的人看了笑話。

  從安微微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遞上,「此乃大都督親筆手書,上有大都督印璽。」

  孫大爺將書信接過,展開一看,字如龍鉤鐵劃,含著一股鋒銳之氣。

  一紙書信,只有寥寥數語。

  「泰和二年正月十九,李朝澤求娶孫氏嫡長孫女為妻,以結百年之好。勿謂世事,立此為證。」後面跟著一個鮮紅的印璽,分明是李廷恩調兵的將印。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1
第6章 夜問

  孫家幾兄弟看過書信後,又將信遞給孫太夫人。

  孫太夫人顫抖著接過信,終於覺得有些釋然。她不如孫大爺想的周全,更多的是慶倖幼女不用委屈去給別人做妾室。

  既然一切交待清楚,從安便要著手辦後頭的事情。

  「大都督有交待,將來便是姻親。桂花坊雖算安樂之所,對孫大爺養病卻不是上佳。還請太夫人帶著家裡人移居芙蓉坊的東大街。大都督在那兒置辦了一座宅子,鄭氏的七公子已在那裡等候為孫大爺與幾位侄少爺診脈,另有護衛僕從,俱已打點妥當。」

  孫太夫人有些不悅,「我們就住此處……」

  「大伯母……」一直默不作聲的孫四爺忽道:「大伯母,大都督一片美意,既已定下親事,咱們又何必拂了大都督的心意。」

  孫太夫人素知這侄子心有丘壑,比長子慮事還要審慎,沉默片刻,再看看長子咳嗽不止的模樣,以及目中隱藏的贊同,不由在心中輕輕歎息。

  「好,有勞你了,老身這就帶著兒媳們收拾東西。」說罷並未耽擱,起身去打理行囊。

  孫家一路行來,該變賣的,能變賣的都已去了七七八八,不過收拾了小半個時辰,就隨著從安在金甲衛的護送下到了在芙蓉坊的宅子。

  這棟宅子原本是一個郡王妃陪嫁,亦是七進大宅,因滁州以前少權貴,好不容易出了一個郡王妃,哪怕這棟陪嫁宅子一直蒙塵,那郡王妃甚至不曾住過,當初圈建時依舊圈了上百畝地進來,後院連著兩個大花園,水榭船塢,山林庭院,樣樣俱全。孫家這點人扔進去,連個影都見不著。不過孫太夫人路上時提出將其餘的族人都一道帶走住下,從安從善如流,如此七八房人分一分,宅子便有些活氣。

  親眼見著鄭七給孫大爺診脈取藥,又看孫太夫人與孫大夫人等手腕伶俐,很快就將隨從護衛,侍女僕婦等一一分配打點妥當,從安又叮囑負責保護孫家的虎嵩幾句,便先回去戴家稟告李廷恩。

  「孫大爺的病情是被耽擱了,鄭七公子的意思,他只能開些藥給孫大爺先調理調理,若要斷根,只怕要請鐘道長過來。」想到鐘道長每次出手的代價,從安都想撮撮牙花。

  將一篇加急軍報放在身邊,李廷恩提筆親手寫了一封書信,「令人快馬送回西北,護送鐘道長來滁州。」

  從安接了信出去。

  書房中還有幾個幕僚,親眼看到這番景象,心裡都起了些別樣的心思。

  李廷恩把加急軍報重又拿在手中看過,與幕僚商談起軍務。

  夜色漸濃,李廷恩看看時辰,令人備了些點心,讓幕僚們先去隔壁暖閣歇一歇。他獨自坐了片刻,起身從個落地繪五彩美人遊樂象瓶中抽出一卷畫。

  畫上結著個鮮紅明豔的如意同心結。如意同心結編的並不如何,細看絲線間還有些歪斜,最後垂下的綴縷用金線強制綁在一處,看上去讓人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李廷恩眼中湧起一絲陰雲。

  他將同心結結下,展開了畫卷。

  眉宇間隱含貴氣傲然的女子穿著一身飛揚紅衣騎在馬上,她的背後是茫茫黃沙,蕭蕭瑟瑟。可她手握金鞭,唇邊一絲笑意讓那張面龐分外明豔,讓整個荒涼的場景都瞬間生動起來。

  李廷恩還記得自己作畫時的情景。

  杜玉華一路護送,眼看要到西北的時候,自己與她卻因被人襲殺而同護衛女兵們失散。自己後背中了一刀,傷的神智全無,杜玉華用僅剩的一匹馬馱著自己在沙漠中走了兩日兩夜,將所有找到能入口的東西,哪怕是一塊草根,都給了自己。好在後面趙安等人及時尋過來,兩人才僥倖保住性命。那時杜玉華渾身嚴重脫水,幾成人幹,又一直沒有進食,加上烈日炙烤,連鐘道長等都弄不明白為何她竟能在茫茫大漠中撐下來,還成功保住自己的性命。

  後來自己問她是怎樣支撐下來的,她說因為你是李廷恩,所以我得讓你活著。自己又問該如何謝她,她只是一挑眉,說你是探花郎,文武雙全,我不想學你的劍法,也看不懂你的文章詩詞,不如你給我畫幅像罷。

  於是有了這幅美人圖。

  這幅畫她視若珍寶,一直放在身邊,卻留在衡穀之中,還用一個自己與她一起聯手編織的如意同心結系上。她親手放的一場大火沒有將之燒毀,畫被有意倒扣在一個銅盆之下保存起來。

  可到了此時,費盡心機留下一幅畫,又有何益?

  一個留畫,卻戮我族人,殘我親朋。一個送畫,偏借我之手複母族之仇,系一切因果。你們杜家女,到底當我李廷恩是什麼人?

  李廷恩壓下心底淡淡的悵然和厭倦,神色如常的令人送來火盆,將畫丟入火中,漠然的看著它化為灰燼。

  他一個人在書房中呆了一會兒,聽著隔壁幕僚們小聲的談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湧上心頭。

  「來人。」

  從平進來,「大都督。」

  「備馬。」

  這個時候,軍營中又無大事。從平略覺詫異,依言點了親衛。直到見李廷恩並沒有出芙蓉坊的意思,而是直奔東大街,頓時了然。

  孫青蕪正在孫大爺屋裡看著他喝藥。

  見到孫大爺換到一個舒適的環境,先前服了一碗藥後臉色就紅潤了些,心中十分歡喜。

  孫大夫人臉上也是喜氣洋洋,一面看奴僕們的名冊,一面道:「七公子說了,再吃幾服藥,你大哥的咳嗽都能好許多。」

  看到妻子幼妹樂融融的敘話,孫大爺即使仍有隱憂,唇邊依舊釋出一抹笑意。

  管事的僕婦急匆匆進來請安後道:「大爺大夫人,大都督來了。」

  屋中的說話聲立時消失。

  孫青蕪詫異的站起身,有些驚慌的問,「他,他怎麼來了?」

  孫大爺垂下眼簾,低聲呵斥她,「你與他已經私下說定親事,他為何不能來,你慌什麼?」

  孫大爺吩咐青蕪在內院等著,又讓妻子去置備桌酒宴,起身出去見李廷恩。

  「大都督。」孫家幾兄弟給李廷恩問安。

  李廷恩放下茶盅,像是沒看見孫二爺身上蒸騰的怒氣,坦然道:「請坐。」

  看李廷恩一副主家做派,孫二爺熱血上頭,衝口道:「大都督這麼晚過來,莫非是後悔送了這棟宅子。既如此,咱們孫家人搬出去就是。」

  「伯嵻!」孫大爺喝斥他一聲,轉而對李廷恩賠罪,「二弟年少氣盛,還請大都督恕罪。」

  李廷恩不動聲色的看了孫二爺一眼,淡淡道:「年過二十尚如此氣盛,若今日不是我,你會是家族罪人。」

  孫大爺與孫四爺心中一凜。

  孫二爺氣炸了肺,「你……」他話說未說完,就對上李廷恩鋒銳如劍的目光,不知為何背脊竄上一股涼意,後面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孫三爺趕緊上前拉他,滿臉敦厚的笑。

  孫二爺氣咻咻坐下,低聲嘟噥,「拉我作甚,你不是也說要給他個教訓,見著人就軟了怎的?」

  孫三爺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一張臉漲得通紅。

  看孫大爺被氣的又咳嗽起來,孫四爺只好站出來打圓場,「二哥一貫性情衝動,又最疼愛青蕪,還請大都督饒他一回。」

  李廷恩目色一動,看著孫四爺。

  孫四爺坦然的任憑他打量。

  片刻後,李廷恩收回視線,並未再糾纏孫二爺失禮的事情,沉聲道:「我今日來,是想見一見青蕪。」

  三更半夜的過來要見別人家裡的女眷!

  這回不單是孫二爺,就是孫大爺都有些面色不悅了。

  若青蕪是去做妾室便罷了,既然李廷恩遣人許諾青蕪會是正室,那麼孫家與李家就是正經的姻親,雖說地位有高低,孫家難免低頭,不可能真當李廷恩是一般的女婿教訓,可李廷恩這樣提出要見青蕪,分明是不將孫家放在眼裡!

  孫大爺開口就要拒絕。

  似乎是看出他的心思,李廷恩解釋了兩句,「令妹心思敏慧,我聘她為正室之事,只怕在她看來,仍舊會有顧慮。我有幾句話,想與她說明白。」他沉吟片刻,繼續道:「你們若不放心,可令人候在近處。」

  孫大爺仍覺得有些不妥。既然幼妹做了正室,他就必須要為她儘量將規矩地位立起來。

  孰料孫四爺這回搶先一步道:「既如此,還請大都督在園中與妹妹相見,在下會令侍女們站在廊下。」

  「好。」李廷恩看了一眼孫四爺,起身在下人的帶領下先一步去了花園。

  「四弟,你為何要答應讓他見青蕪!」

  「二哥。」孫四爺看到孫二爺氣急敗壞的模樣,搖頭道:「事到如今,見一見又如何。青蕪註定要嫁給他做正室。以他將來的身份地位,縱然是祖父他們還在之時,也沒有法子為青蕪撐腰。既如此,不如順水推舟,讓他與青蕪私下多些相處,只要不過分逾越,傳出去壞了青蕪的名聲,又有何要緊。」

  「可是……」孫二爺想要反駁,卻找不出理由。

  孫大爺聽完這番話就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看他對青蕪如何?」

  孫四爺苦笑,「眼下哪裡看得出來。若說他對青蕪一見之下便動了真情才要聘為正室,可他今日對咱們幾兄弟的態度,分明是依舊當了臣屬。若非如此,又實在難以明白,他為何要以軍印立下諾書。再有,我聞聽他早年曾為抗擊流匪不惜水淹宗祠,帶傷率領百姓守護縣城,至今毀譽參半。姚家在京中四處辱他名聲,罵他亂臣賊子,姚家下獄後,他將人救出京城,送往西北,如此看重卻在姚家臨陣轉道後就此丟開不慣,有人還傳言,李廷恩曾對家人臣下發令,自此不以姚家為姻親往來,可他又一直都未宣告解除婚約。人皆誇他重情重義,愛民如子,一年半前梧州的雷高明以全城百姓性命相脅,揚言他若敢攻城,必火燒州城,還將百姓立在城牆頭抵禦神武大炮,誰知李廷恩只等了不到半個時辰,令人發了一篇雷高明的罪狀,就下令攻城。城牆上千普通百姓死于炮火之下成了一灘肉泥。事後有人痛駡李廷恩,李廷恩不為所動,偏偏又下令麾下將領不許去尋那些作詩辱駡自己的士子麻煩,還在城外立了個祭祀的祠堂,帶頭祭奠那些死去的百姓。」

  這樣一個行事時時出人意料的人,你真的難以看穿他心底的想法。

  孫大爺歎氣,「既如此,咱們權且拋開規矩,為青蕪著想罷。」

  他也是個男人,很明白若無娘家撐腰,女子將來一生過得是否幸福,只能依仗夫婿的愛重。而李廷恩往後的身份,註定青蕪的路更難走。至於所謂的規矩名聲,比較起來,反而不值一提。

  孫家四兄弟在這頭憂慮重重,孫青蕪在亭中,亦是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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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跡

  即便上一世經過許多苦難,可說到底,每一次,她都被庇護住了。最危急的時候,娘果斷的劃破她的臉,送到教坊,因這張臉,她反而能避開許多紛擾,到灶下做燒火丫頭,人生的醜,又整天沉默寡言的,旁人連尋她的晦氣都懶得。後來敦哥兒送到她手上,除開一日復一日的勞累絕望,她吃的最多的便是冷言冷語,病重快撐不下去時,石琅嬛便尋過來了。

  說起來,她並未有多少處理大事的才能,亦學不會旁人面對暴雨雷鳴的從容不迫,巋然不動。她唯一擁有的,就是每至困境,都會變得愈發倔強,像荒原上的野草一樣自烈日冰雪中堅持下來。

  重來一次,她想要保住家人,順利南遷,不過就是利用娘對兒女的疼愛,給自己下藥罷了。她既不會利用各個房頭的矛盾來興風作浪,借力打力,更不懂什麼世家脈絡,從而尋得良機,順水推舟。因此才會已有先見之明後,依舊讓家族分為兩派,還留了三房等人在河西,以致日夜不安。兩世為人,她下的最重要的決斷,便是為家人下定決心邁出家門去戴家做繡娘,絞盡腦汁想要討好戴家的人,為以後求點人脈。結果她看似盡力的在戴家小心翼翼,安安分分做人,依舊被戴成業看上,還叫設計失了清白。

  現在仔細想想,若那晚遇到的不是李廷恩,抑或她那晚直接就去香樓門口探問,眼下必然已成戴成業那無數美人中的一個,生不如死。

  想到這些,孫青蕪忽就覺得沒那麼畏懼面前這個手掌乾坤的男人了。前生李廷恩沒有娶姚清詞,卻親自給姚清詞賜婚,姚家長孫姚鳳清還是今後的吏部侍郎,官居三品。姚清詞之夫在她死前也已是禁軍中都督。這樣一個人,既然許下婚約,孫家便算是保住,只這樣,便已足夠。至於門庭振興,那該是兄長們的責任,與女兒家無關。

  心無所掛,她怕什麼呢?

  她深吸一口氣,給李廷恩倒了杯茶,「大都督。」

  李廷恩看出她的緊張緩和了些,端起茶飲了一口,不覺挑眉,「你給我喝棗薑茶?」

  「啊……」雖說盡力安撫自己,但孫青蕪仍舊有些慌張,聽李廷恩問話,先是愕然,抓住茶盅打開看了看,臉上立時飛起兩團紅霞,「大都督,我……」她垂下頭訥訥道:「想必是服侍的人將我的茶拿了過來,我這就叫她們換過。」

  「不必。」李廷恩端著茶一飲而盡,見到她怯生生的模樣,有點想笑,他從前遇到的女子,可從沒有如此畏懼自己的。想到兩人相識的陰錯陽差,還有孫青蕪的年紀,李廷恩目中飛快的閃過一絲黯然,他伸出右手,溫聲道:「把你的手給我。」

  孫青蕪無措慌亂的看著他,而後聽話的將手伸了出來。

  李廷恩給她把脈,「尺關無力,胃陰不足,的確該用些棗薑茶湯。」他只是粗通醫理,看派過來的人給孫青蕪煮棗薑茶才想要把把脈,查得脈象後,他叫了不遠處站在廊下等候魏嬤嬤過來,「你明日去慶春堂,讓他們調幾個精於女子調理的醫女過來。姑娘體質畏寒,你們須得小心服侍。」說罷解下面鴻鵠佩給孫青蕪,「家中若需好藥,你就讓人拿著此物去慶春堂。」

  面對這一塊分明是信物的東西,孫青蕪呆呆傻傻,半天沒伸出手。她弄不明白,為何李廷恩要對自己這樣體貼照顧?說到底,對李廷恩而言,她不過就是個投懷入抱的繡娘罷了。

  李廷恩見著她神色,心頭一動,讓魏嬤嬤退下,起身走到孫青蕪身側,伸出了手。

  孫青蕪木呆呆的將手放在他掌心,兩人一道在園子中閒逛,只是一路明顯心神不屬。

  看她猶似魂飛天外的模樣,李廷恩先起了話頭,站在一處石舫前停下腳步,將身上的大氅解下給孫青蕪披上。

  男子厚重的大氅將孫青蕪整個裹起來,只露出一張小臉,在烏黑皮毛的映襯下,顯得稚嫩晶瑩。

  對上孫青蕪黑黝黝如墨玉般的眼睛,李廷恩心神微動,撇開了視線。

  「我自小便有人批命,說我一生富貴榮耀,乃是天降貴人。」

  孫青蕪睜大眼睛看著說話的李廷恩。

  李廷恩像沒看到孫青蕪帶著點困惑,似乎在奇怪你為何要跟我說這些的目光,對著平靜的水面繼續道:「我幼年曾經過一場災劫,醒來後便如開啟宿慧,縣中最有名的秦先生尋上門要收我做弟子,不要束脩,還讓我在秦家吃住。一路科舉對別人是萬千險道,對我卻是通天坦途。我中解元後,秦先生托友人將我送入致仕的老師門下,老師將我收為關門弟子,花費無數心血栽培我,只望我報效朝廷,造福天下百姓。」話及此處,李廷恩神情微動,眼底有絲看不見的痛楚,「我生平第一次挫折,便是元慶八年永王起兵所造成的流匪之亂。我深夜帶著老師給我的心腹摸出城外,本是想回鄉救父後就帶著家人前往永溪投靠老師,誰知半路就遇上惡賊對擄來的女子施暴。」

  聽到這裡,孫青蕪像聽到什麼叫她恐懼之極的事情,下意識的抖了抖身體。

  李廷恩餘光掃見,複又拉住她的手,孫青蕪沒有掙扎。

  「我殺了流匪,那女人卻救不回來。我與隨從連夜趕路,卻發現整個鎮子已被屠殺,十室十空,秦先生一家,俱喪命於流匪之手。在山上尋到族人後,我想將人全都救走,事後才明白,我縱為舉人,依舊只是個連功名都沒有的百姓。我欲請知府調兵守城,朝廷卻沒有派遣一名援兵。」

  「可您還是守住了縣城,救了百姓。」

  孫青蕪的聲音有些切切的,不知是畏懼還是緊張,聽在李廷恩耳中,有一股異樣的服帖。

  他望著孫青蕪微微的笑,「是,我保住了縣城,也自那一日起,真正的渴望功名權勢。我自負甚高,以為憑我之能,位極人臣只在眼前,到時乾坤日月,都在掌中……」說到這裡,李廷恩眼前不由交替閃現昭帝與杜如歸還有王太后的面龐,「誰知滿腹韜略,卻數次淪為棋子。為了我的一線生機,與我有恩之人皆丟掉性命。到西北之後,朝廷不肯授以兵馬糧草,只給我個虛職,我便立下重誓,自此後,我的性命,我的前程,我的一切,別人休想插手!」

  孫青蕪聽出話中濃重的決然,不禁有些畏懼。

  李廷恩卻猛然攥緊她的手,垂下頭目光灼灼,「你把我的話記在心裡,我李廷恩若要娶妻,便是真的想娶,無關大局,無關天下!」

  孫青蕪心裡砰砰直跳,她終於明白李廷恩告訴她這麼多的用意。

  他是在宣誓,亦是在表明他對這樁婚姻的誠心。

  「可您以前根本不認識我。」孫青蕪對上他的眼,心慌意亂中脫口而出,急切的道:「我,您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跑錯了院子,您也不知道我的性情如何,若是……」

  李廷恩唇角微彎,諷刺的笑道:「你的事情,該知道的我都已知道,旁的,實在不太要緊。」

  那一晚最疲憊脆弱之時遇見了一個孤獨無助的孫青蕪,於是發生後面的一切。他從不信命,對於男女之事,卻不得不認命。他曾心比天高,一意不願委屈,要尋一個完美,可到最後,只剩下徒傷懷,意難平。既如此,不如賭一次天意。

  他原本想若孫青蕪真是個丫鬟,他會給她個合乎的身份,沒想次日竟得知是孫氏的嫡女,於是他許出正室之位。到如今這地步,他已不求更多。

  至於留著原配之位許以貴女聯姻,他李廷恩不屑為之。這天下,無人能叫他在姻緣上被委屈脅迫!

  看孫青蕪神色怔忪,臉上自然而然的再度流露出那種可憐脆弱的表情,李廷恩奇怪的挑了挑眉。

  他並不是一個心軟的人,但每每對上這女孩的眼睛,就會讓他生起異樣的憐惜。

  或許是以前身邊從未出現過這樣嬌弱又柔韌的女子……

  李廷恩放緩手中力道,語氣漸溫,「下月我便會領軍攻打河南河西,若一切順利,半年就可回轉。你暫且留在滁州調理身體,半年後我帶你回西北見見我爹娘。」

  孫青蕪原本漸漸平靜下來的心又撲通撲通拼命的跳,兩團胭脂染紅了臉,垂頭搓著帕子不肯說話。

  李廷恩瞳孔微縮,另一隻手抬起又收了回去。

  「青蕪,你可有話想告訴我?」

  「我……」孫青蕪被他溫和的語氣迷惑了神智,小孩兒一樣無助的望著他,「我害怕。」

  李廷恩聽完沒有問她怕什麼,而是沉默片刻後道:「我會在滁州儘量多呆一些時日。」

  他沒有明言,但孫青蕪已經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她吸一口氣,像要上刑場一樣點點頭。

  李廷恩心底微哂,這一次毫不猶豫的伸手在她頭頂輕輕撫了撫。

  孫青蕪不自在的別過身,身上有些發僵。

  離開的時候,李廷恩對送他出門的孫四爺道:「明日你們來戴家。」說罷上馬離開。

  待馬蹄聲漸遠,孫四爺才直起身子望著一行背影擰起了眉頭。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1
第8章 家法

  明明是冬日,戴大太太卻覺得心頭跟有火在燒一樣,她煩躁的將賬本一扔,令人拿了兩顆清心丸來吃。

  外面一個小丫鬟忽慌慌張張跑進來說戴老太爺要把戴碧芝打死,嚇得戴大太太將藥丸卡在了喉嚨,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唬的邊上的韓媽媽一面罵那丫鬟亂闖,讓人拖出去打死,一面拼命給戴大太太灌水拍背。

  好容易喘過氣,戴大太太指著小丫鬟大罵,「胡說什麼,二姑娘好好的,什麼死不死的,我看是你想死!」

  小丫鬟跪在地上磕頭,瑟瑟縮縮的道:「老太太帶了人來,說要把二姑娘綁了送回禹州雙盤山的祠堂關起來。二姑娘不肯,不知怎的跳起來把老太太推倒了,老太太頭上磕出個大血洞,老太爺得到消息就趕了來,讓人把二姑娘帶到前院去,說要親手打死二姑娘。」

  「什麼!」戴大太太從榻上跳下來,鞋都來不及穿,慌慌張張的罵道:「出這麼大的事,為何不早來告訴我?」

  戴大太太已經不去想女兒到底是不是被冤枉,她只恨這些下人,這麼大的風波,竟還要等到老太爺過來才來報信。

  小丫鬟哭的滿臉鼻涕眼淚,「老太太一來就讓人鎖了院門,不讓人出來。奴婢還是花梨姐姐叫先藏起來,才在老太爺走後來您這兒報消息。」

  戴大太太頭昏眼花,「跟在二姑娘身邊的人都在哪兒?」

  「都叫老太爺帶到前院去了。」

  戴大太太眼前一黑,咬牙切齒的罵,「這個孽障,到底闖了什麼禍,連她祖父都親自出面管束她!」說著眼圈就紅了。

  韓媽媽也著急,戴碧芝雖說是個禍頭子卻是看著長大的。再說戴大太太把這個女兒當心肝肉,真有個萬一,怕是過不去。她跺跺腳,「我的太太,這時候先別打聽,趕緊到前院去,老太爺那脾氣,那是發話就要將事情給辦了。」

  戴大太太打了個激靈,忙道:「對對對,趕緊的,差人去請老爺,還有大少爺,都叫到前院去,讓他們去救碧芝的命。」一面顧不得臉面,哇啦哇啦一路哭著攆到前院去。

  才到地方,戴大太太就看見女兒嘴裡塞了東西被壓在張四角寬凳上,三四個婆子按著,老太爺親自提了巴掌厚的竹板子在打,邊上戴大老爺幾兄弟垂頭喪氣的站著,一句話都不敢說,卻唯獨沒有見著自己的兒子戴成業。

  她又氣又急,心痛的不得了,又不敢正面迎上公爹的鋒芒,見戴老太爺看過來,還嚇得縮了縮脖子。

  「成業呢?」戴大太太低聲問兒子的去向。

  韓媽媽苦著張臉,小聲道:「太太你忘了,老太爺發話叫把大少爺關在屋裡,眼下一步都不許出來。」

  戴大太太這才想起兒子已經被關了,登時恨得直咬牙,「都是那個狐狸精!我……」她想放兩句狠話,最後卻發現叫自己咬牙切齒的人如今已然拿捏不住,只得將半截話吞回去。

  「嗚……」戴老太爺一個使勁兒,被堵住嘴的戴碧芝痛的厲害,整個脖子都昂了起來。

  「碧芝……」戴大太太看到女兒的模樣,再忍不住,顧不得許多,嚎啕大哭的奔上去跪在戴老太爺跟前,上半身趴在女兒身上擋住,哭道:「公爹,碧芝還小,這回也吃了教訓,她總是戴家的骨肉,您千不看萬不看,看在兒媳這麼多年辛苦管家的份上,給兒媳一個體面,饒了碧芝這一回罷。」

  「婦道人家跑到前院來撒潑,老大家的,你膽子不小!」戴老太爺人雖老了,眼神卻依舊利的很,他沖著戴大太太冷笑,「我若不饒了她,你是不是要把朱家給搬出來?」

  一句話把戴大太太的哭喊都堵在嗓子眼兒,被戴老太爺搶先戳破心思,戴大太太只能怏怏然的抽泣道:「公爹,碧芝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看她眼下的模樣,再打下去連命都要沒了,您就饒她這一回。我日後一定好好管教她。」

  「你教個屁!」穿上身富貴衣裳,戴老太爺骨子裡還是那個早年走南闖北和各色人打交道的木材販子,氣的狠了,也不管面前是不是兒媳婦就一口啐了上去,「就是讓你管,才管出這麼個孽根禍害!」他氣咻咻揚了竹板,喝道:「老大,把人帶回去,你自家的婆娘自家管教,你爹只打孫女,不打兒媳!」

  戴大老爺面色鐵青,在幾個兄弟複雜的目光裡上來拽戴大太太,罵她,「女人家家到前院來摻和什麼!」再看戴大太太跑的一身是汗,灰頭土臉的,又哭的寒磣,皺眉道:「趕緊回去洗漱,待我有空再與你理論。」

  看他一臉嫌棄,戴大太太氣的渾身發抖,一把甩開他的手,從地上站起,沉聲道:「公爹若實在見不得碧芝,那就請公爹讓大老爺給兒媳一封休書罷,兒媳自帶了碧芝回娘家住就是。朱家想來不差咱們娘兩一碗飯吃。」戴大太太停了停,複又道:「正好我弟媳還住在戴家,兒媳這就尋她去,也不用另請護衛。」

  「胡說什麼!」戴大老爺被這一番話驚的一身冷汗,上去就想堵戴大太太的嘴,誰想被戴大太太一讓,反而差點摔個跟鬥。

  戴老太爺乾瘦的臉上陰雲密布,並未再打戴碧芝,只是望著虛張聲勢的戴大太太冷笑一聲,淡淡道:「老大家的,你不用拿朱家來嚇唬我。老頭子與你直說了罷,老頭子是想巴結朱家,為這個,碧芝在家裡欺負兄弟姐妹,在外頭惹出一樁樁事兒,老頭子都裝不知道,還交待老二他們不許與長房計較。可這回……」戴老太爺嘿嘿笑,笑的戴大太太心裡發寒。

  「說起來,你跟你那兄弟的姐弟之情到底有多深,不用我這做公爹的來告訴。至於陳太夫人,你是叫一聲母親,可你不是從她肚子裡鑽出來的!」戴老太爺聲音一提,指著戴碧芝道:「這一回,就是你從她肚子裡鑽出來,這是她嫡親的外孫女,朱瑞成都不會答應護著她!」

  戴大太太逼著自己硬挺,「碧芝一個小姑娘,成天就在閨房呆著,您說的她像是殺人放火,她到底犯了什麼錯。」

  「嘿,我倒真想她是殺人放火。」戴老太爺道:「她讓身邊貼身服侍的丫鬟去給那位孫姑娘下藥,想把人送到成業的香樓裡,誰知孫姑娘沒有進香樓,去了大都督的院子,後頭的事情,不用說,你也都知道了。」

  「這,這怎麼會……」戴大太太面如金紙,顫聲道:「昨日不是分明說那個叫南枝的丫鬟,南枝……」腦子裡靈光一閃,她望著戴四老爺,「南枝那丫鬟不是在碧榴身邊服侍的,跟碧芝有什麼關係?」

  不說還好,一說戴四老爺就跳起來了,「大嫂,您還提這個。你是怎麼教的碧芝,這孩子不單要害別人,連家裡的姐妹都要算計,她找人下藥就算了,還要拉扯咱們碧榴。碧榴才八歲的孩子,平日乖巧聽話的很,見著就哥哥姐姐的喊,怎麼得罪她了。她誰不好挑,把藥下在咱們碧榴新作的衣裳上頭,還花銀子買通南枝去辦這事兒。你這當娘的如今還幫著說話,呸,是不是想把屎盆子扣在咱們四房上頭,好叫咱們幫著你們長房去大都督面前頂罪?」

  戴大太太風光多年,何嘗被這麼罵過,立時覺得顏面全失,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戴四老爺卻不理會她,吵吵嚷嚷要討一個公道。

  戴大太太跟他說不清楚,只能又朝戴老太爺哀求,「公爹,這事兒想必是誤會。」也不敢再說是四房,只道:「怕是外頭的人買通那叫南枝的丫鬟使了壞。」她心一橫,知道戴老太爺既然將戴碧芝拿住這麼死打,必然是已經找到那個叫南枝的丫鬟,乾脆道:「那個叫南枝的丫鬟在哪兒,公爹把她叫來,兒媳定能問個清楚明白。」

  看她眼珠子亂動,戴老太爺抬了抬眼皮懶洋洋道:「你教的好女兒,事後還知道要斬草除根,叫人去殺那丫鬟,誰想被大都督的人抓個正著,你要問個清楚明白,就去大都督那要人罷。」

  戴大太太挨了當頭悶棒,整個人呆住不說話了。

  戴大老爺丟人丟的徹底,實在看不過去,罵道:「還嫌丟人不夠,趕緊回去,這等逆女,你管她作甚。」

  見著戴大老爺一副怨恨的模樣,戴大太太心徹底涼了。

  這麼多年夫妻,居然到此時才看清這男人真面目。

  前幾年朱家時時有東西給碧芝,碧芝就是他捧在手心上唯一的嫡女,眼下碧芝惹了大禍,碧芝就成了逆女,眼皮一眨就要丟開不管。

  當爹的能如此絕情,做娘的卻辦不到。

  戴大太太不死心的給戴碧芝求情,這回也不抬娘家出來,只是辯解,「她一個小姑娘,哪懂得許多,就是懂得,又哪會去插手成業房裡頭的事情,那孫姑娘更和她無冤無仇的。想來就是叫人挑撥了幾句話頭,兒媳想必是成業後院裡養的那群不安分的,這孩子心眼又直,才會犯了大錯。」戴大太太聲淚俱下,「兒媳求您抬抬手留她一條性命,至於大都督那頭,兒媳去給弟媳磕頭,去給孫姑娘磕頭,必不會連累家裡。公爹,兒媳求您了,這是兒媳身上掉下來的肉,是您嫡嫡親的孫女啊。」

  戴老太爺面色似有動容,扔掉竹板漠然道:「你既如此說,那我就且等一等。」

  戴大太太松了一口氣,只要先保住女兒的性命,她就有時間去求弟妹幫忙。別說那孫青蕪只是連個身份都沒有的,就是嫁給大都督做正室,不信她敢不給弟妹這個大姑子的臉面。再說孫青蕪因此還成了大都督身邊的女人,論起來,還是女兒成全她一場!

  戴老太爺似是看穿戴大太太所想,淡淡道:「有幾句話我得告訴你。南枝是大都督讓人抓住的,也是大都督手上的人審的。今日一早,大都督就差人將我叫了過去,,我這當祖父的是親耳聽見南枝說了來龍去脈。早在六月的時候家中買人,二丫頭就趁機在裡頭收買了幾個耳目,正好你這親娘又是管家的太太,不用費力氣,幾個人就分到幾房的院子裡。哼……」戴老太爺望著不住擦汗的戴大太太笑,「我這當祖父的倒是聾子瞎子,孫女卻是耳目靈通,老大家的,你這家,管的好啊。」

  戴大太太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戴老太爺當沒看見。

  「她前晚見著成業糾纏孫姑娘,便起了心思。想在成業面前賣個好,就叫身邊的丫鬟花梨買通繡房的管事,在碧榴的衣裳上頭下藥,再叫事先安排的南枝藉口新衣裳,怕有地方要改動,把孫姑娘騙的跟著走。她自己趁著清閒,還偷摸跑去讓人換了送到大都督那兒的香爐。」

  戴大太太聽到前頭還不打緊,等到最後一句,她整個人搖搖欲墜,看著已經昏過去的戴碧芝真是又羞又恨。

  「想明白了罷。她不是被人挑唆,她是起了攀高枝的心思,還想讓成業領她個人情,再捏個把柄在手心裡,幫她全了念想。她是知道朱大夫人在府上呆著,成業不敢這時候鬧出事情來!」一說到這個,戴老太爺就恨得牙癢,他精心栽培的長孫,竟差點被個孫女調弄在手心裡。「誰知大都督當晚就用了戴家送上的香爐,孫姑娘又機警,陰差陽錯,她成全別人,害了自家,更害了自己。若事後她直接說出來便罷了,小姑娘家家,好毒的心思,竟叫那花梨去南枝藏身的地方下一包藥,還想把人做成自殺的模樣。她那點道行,也敢在大都督面前耍弄,她是自己找死!」

  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戴大太太整個人癱軟在地,這麼冷的天氣,衣裳卻如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她雙目無神的望著昏迷的戴碧芝,簡直不知是該當仇人還是當女兒。

  她這做娘的事事提醒,再三叮嚀李草兒的性情,誰想親生女兒轉身就拿去利用,當做設計親大哥的利器。她以為女兒只是嬌蠻任性,實則沒腦子沒心機,哪知早便看走眼。

  戴大太太在心中仔細的回想,才發覺每一回家裡要進人的時候戴碧芝總會過來吵著要吃要穿,不覺就將話頭帶著走。

  原來她竟把自己這親娘當出頭的椽子,糊弄的傻子!

  可再是恨,再是怨,戴大太太還是捨不得親生的女兒,見眼下已無甚可說的,令人將戴碧芝抬了回去,而後找到李草兒去求情。

  戴老太爺看著她魂不守舍的模樣,心裡有點惋惜。

  可惜這孫女心不正,連家裡兄弟都要拿捏設計,這回又撞到大都督手裡,否則陷害個把繡娘,真不是什麼大事。能恰巧抓住天時地利,懂得挑選八歲的妹妹身邊人來做這事兒,又知道事前把南枝安排到滁州最好的客棧去住,真是了不得。想到戴家的人在家裡找來找去,又去外頭下九流聚集的地方,甚至去素日與戴家面和心不合的幾家門口轉悠都一無所獲,戴老太爺更是忍不住歎息,誰會想到一個犯事的丫鬟竟然會正大光明的住進滁州最好的客棧?可惜啊,這丫頭腦子如此精明,為何竟敢膽子長毛,將心思動到大都督頭上?若非如此,她這回栽不了,自己還能用來聯姻個好人家。說起來戴家出身最好的,就是這個孫女。

  只是眼下一切都成了空。

  戴大太太卻沒心思理會戴老太爺心中七拐八彎的想法,她蓬頭垢面的就跪在李草兒跟前求情。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1
第9章 婆媳

  李草兒聽說事情來龍去脈的時候也是氣的厲害。外甥女對親弟弟起這種心思,還玩上不的檯面的把戲,不僅叫她憤怒,更讓她噁心!再想想以往戴家來送東西的下人都口口聲聲誇讚二姑娘如何念著舅舅舅母還有外祖母這些長輩,如何品行端正,賢惠大度,自己信以為真,還打算圓了戴大太太的心願,出面讓廷恩幫著挑個好姻緣,李草兒更是跟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只是她性子軟和,戴大太太這個大姑奶奶又跪在面前,她不好多說什麼,就讓魏嬤嬤把人攙起來,「大姐,不是我不幫忙,可碧芝她……」李草兒覺得都不好意思往下說,「先不說按輩分她能跟著福哥兒他們喊廷恩一聲舅舅。單說孫姑娘,我也見過,那是個端正規矩的。她與碧芝無冤無仇,為自己一點小心思就要下藥去害人,這可是毀姑娘一輩子的事情,她小小年紀,怎就下得了這個手!」這才是最叫李草兒難以諒解並且十分氣憤的地方。

  「這……」戴大太太張了張嘴,支支吾吾的辯解,「弟妹,我往後指定好好教訓她,她這回連命都差點丟了,大夫還說身上是要留疤的,想來往後不敢再犯。再說她這回也沒有害到孫姑娘,不是還成全了孫姑娘一場富貴。這……」

  「大姐這是什麼話!」先前聽得還好,後面就讓李草兒聽不下去了,當即毫不客氣的道:「她害人便是害人,總不能因廷恩瞧中孫姑娘,要娶孫姑娘為妻就反倒是功德。大姐,你若有這樣的心思,這事我實在不敢插手,否則就是害了她。」

  李草兒的意思原本是戴大太太溺愛女兒,她要幫忙說話,戴碧芝吃不到教訓以後還會再犯。哪知她話音剛落,戴大太太就愣住了,像丟了魂一樣。

  看她的模樣,李草兒於心不忍,「她還沒及笄,又是一場親戚,大姐放心,總不會真要孩子的性命。」說罷李草兒就想到孫家的人還在後頭等著,給魏嬤嬤使了個眼色,自己去了後面。

  魏嬤嬤上來送魂飛天外的戴大太太。

  戴大太太都要出院子門了才醒過神抓著魏嬤嬤的手,哆嗦著嘴皮問,「大都督要娶孫青蕪,明媒正娶?」

  魏嬤嬤對著她似笑非笑,「瞧您問的,方才咱們太太不是告訴您了,大都督啊,要定親了。說起來這一場緣分,還真得多謝戴二姑娘的成全,想必往後啊,大都督夫人也會一直記著這場恩德,您說,是不是?」

  戴大太太眼前一片黑暗,一口氣兒沒上來栽了下去。

  魏嬤嬤冷笑著看韓媽媽等人在那兒哭天喊地,撇了撇嘴,心道什麼東西,天天在自家太太面前耍心眼,教出的女兒更沒長眼,犯到大都督頭上,這回給你們一個狠的,省的天天端著大姑奶奶的架子!

  隨意指了兩個人過來幫忙把戴大太太送回去,魏嬤嬤轉身就走,也不管這一團混亂了。

  李草兒和孫家的女眷們敘話,在孫太夫人婆媳幾個面前對孫青蕪讚不絕口。

  「這真是天賜的緣分。不瞞您說,家裡長輩眼下最擔心的就是廷恩的親事,別看他是大都督,在長輩心裡,都沒他膝下趕緊添個兒子更讓他們歡喜。」李草兒瞅了一眼紅著臉不敢說話的孫青蕪,笑道:「我不久就要回西北,太夫人要是不嫌棄,可願與我一道回西北走一趟,只怕爹娘他們接到廷恩的書信,都盼著看看青蕪呢。」

  兩邊頭一回見氛圍就十分熱絡,回到家裡的孫太夫人心裡松了一口氣,對孫大夫人道:「以前我怕齊大非偶,眼下看來,青蕪這門親事,未必就定的委屈了。」

  嫁給李廷恩,眼下是大都督夫人,以後就是國母,這樣的婚事若還委屈,那她們這些嫁到孫家,跟著吃盡苦頭的又算什麼?

  孫大夫人心裡有些不舒服,嘴上卻安慰婆母,「娘,大都督待小姑細緻的很,再說等大局定了,小姑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孫太夫人搖搖頭,「我怕的就是這個,別說咱們家裡敗落了,就是鼎盛的時候,那個位子,可沒那麼好做。」看大兒媳婦不以為然的樣子,孫太夫人就道:「嫁女嫁高,娶媳取低這老話我一直是不贊同的。在我看來,兒子們要在外拼搏,選個門當戶對甚或出身高一些的兒媳婦,除開婆婆體面威風折損點,對兒子是件大好事。可身為女子若高嫁,一輩子的命就真是只能看天意。別說什麼賢惠大度,機敏孝順,不是孝順的兒媳婆婆就一定喜歡,不是賢惠的正室就一定能討得夫君的喜愛。」

  孫大夫人臉上有點訕訕然。她娘家曹氏世居關內道兗州,當時還被稱為老太爺的茂忠公做主給嫡長孫定下了這門親事。彼時曹氏已現衰敗之象,茂忠公與長子次子卻俱是朝中重臣,饒是如此,作為傳承二百多載的世家,孫大夫人嫁到孫家也被稱為下嫁。而曹老太爺肯答應這門親事,也是為了讓茂忠公幫忙最有出息的次子在朝廷更進一步。孫大夫人下嫁後曾有一段時日鬱鬱不樂,在妯娌與婆婆面前都有些自恃出身。孫太夫人一直處處忍讓,反而孫老太爺等陸續病故,孫氏沒落後,孫太夫人對大兒媳的態度卻一天天強硬了。

  孫大夫人心虛的笑,「小姑幼承庭訓,德言容功沒有不出色的地方,大都督又不是不講規矩的人,將來兩人總能相敬如賓。」

  「唉……」孫太夫人歎氣,裝作沒注意到兒媳的神色,「人都說相敬如賓,可夫妻兩個,一輩子處的客客氣氣的心裡又怎會真的舒服。再說舉案齊眉,那是唬弄人的話!」孫太夫人冷冷的笑,「連吃頓飯都要妻子彎著腰把案抬到齊眉之處才叫恭敬,這是做髮妻還是當侍婢?」

  孫大夫人自幼念的就是女則女戒,沒想一貫溫和的婆母陡然說出這種話,她愣在當場。

  「別說什麼賢惠不賢惠,規矩不規矩,男人要是有本事,規矩對他就是空話。規矩,從來只能約束那些沒用的東西。誰又說孝順賢惠的女人就一定能在婆家立住腳?就算你是八面玲瓏,還要肯賞你臉面才能施展開手腳。厲家那三奶奶,難道不賢惠,把嫁妝拿出來給婆家人做盤纏才將全家都帶到滁州,南遷的路上厲家被流匪殺了大半,厲三奶奶顧不得娘家的事情,想到丈夫失了庶子,唯恐以後斷了子嗣,趕緊把首飾頭面當了給丈夫買了幾個通房回來,結果如何?庶子病重要人參續命,她再拿不出銀子,厲家人三千兩銀子把她嫡親的小女兒賣給人做童養媳。她追到坊市里哭鬧,還被厲家人說成是瘋婦抓回去,眼下還不知是死是活呢。厲家也是幾代書香,自詡最重規矩的,末了一句子嗣為重就將厲三奶奶打發了,她難道還不賢惠,規矩又管住厲家的人沒有?」

  孫太夫人喝了一口茶繼續道:「不說別人,就說六房的三媳婦,她對你九嬸娘還不夠孝順?她嫁到六房十三年,守了七年的寡,晨昏定省一日都沒缺過。咱們一路南遷,你是親眼見著的,你九嬸娘半夜要吃東西,旁的兒子兒媳都裝聾作啞,她一個婦道人家,半夜三更的走了十幾裡路去找村戶買了三個包子回來,連兒女都捨不得給,都留給了你九嬸娘。路上的時候倒還好,等一到滁州,六房五個兒媳婦分院子,你九嬸娘口口聲聲說委屈了她,末了還是將她攆到最逼仄的柴房邊上去收拾了間屋子,還帶著兩個孩子。」

  孫大夫人不知孫太夫人說這番話的用意,不敢隨意附和,只道:「難怪娘您方才要在朱大夫人面前提厲家的事,還誇六房的三弟妹調胭脂的手藝好。」

  孫太夫人沒有否認,「女人啊都不容易,青蕪這會兒不好出頭,我是想伸伸手,看能不能幫她們一把。再說咱們家才到滁州的時候,老大急著要買藥,還是厲三奶奶幫的忙。」其實她也有私心,這兩個都是知恩圖報又各有點看家本事的人,她們跟李家人走得近,對女兒的日後也是件好事。

  孫大夫人給孫太夫人捶腿,不疾不徐的道:「您放心,厲三奶奶那事兒不好說,六房的三弟妹你卻不用擔心,她眼下就跟咱們一棟宅子住著呢。」

  一棟宅子住著又如何,婆母要想磋磨兒媳,能叫你苦都喊不出來。想到幾個兒媳都沒吃過這種苦,孫太夫人也不想再跟孫大夫人說這種事了。說的再多,和自己的女兒沒流著同樣的血,哪會擔心。她就一句話收了尾,「看朱大夫人是個和氣人,想來李老夫人性子也好,婆婆和出嫁的姑奶奶都溫善,青蕪以後的日子我就放心了一半。」至於剩下的一半,即是嫁給李廷恩這樣的人,那是一輩子都不能放的了。

  孫大夫人服侍婆母睡下後,回自家的院子,才被丫鬟侍奉著換了衣裳,就看到孫大爺回來,她急忙迎上去親自服侍孫大爺更衣。

  孫大爺換了身家常衣裳坐在孫大夫人對面,「康管事要去沂州把孫總管他們帶回來,你寫個名冊,順道將你陪嫁的那些下人也買回來罷。」

  幾房人南遷,自然帶了許多的世僕,只是一路行來,有些被沖散,有些則是逼不得已給賣了出去。到滁州的時候,已是一個不剩。孫大夫人世族出身,陪嫁時自然是有許多陪房的,此時聽孫大爺如此說,先是一喜,繼而道:「咱們家眼下用的都是大都督給的人,貿然換人……」

  孫大爺蹙眉,解釋道:「你不用多想,咱們身邊服侍的人,自然還是用原來的好。他也不會管這種小事。」

  女人就是女人,眼睛只能落到後宅這點方寸之地上,李廷恩連聯姻之道都不屑,何況用點奴僕下人來控制孫家。對李廷恩而言,只要一日手握重兵,下面這些依附的人有些小心思,他根本不屑去管。

  有良醫好藥,家族又有了指望,孫大爺整個人容光煥發,雖還是不時咳嗽,精神頭卻起來了,他回來吩咐孫大夫人兩句,又出門去了滁州府的司漕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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