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天驕 作者:一手消息 (已完成)

yokcobra 2017-2-22 19:35:5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6 24943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4
第20章 各處

  「這,這,這……」樂昕實在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敬鎮怎會有這樣大的膽子,他打聽李四虎的事,就不怕被人拿住查問?」

  「怎的沒有?」甘毓對女婿的莽莽撞撞也有些惱怒,「他就是叫李四虎身邊的人拿住了。你以為他是如何得知糖瓷蝙蝠佩的事情,就是他被人拿下,李四虎聽說有人與他生的像,親自去牢房問詢他,將糖瓷蝙蝠佩給了敬鎮看,問敬鎮可曾見過。」

  樂昕無暇顧忌什麼侄女婿的安危,著急的追問,「李四虎親自問的,那他可說了其母的出身?」

  「要是沒說,我們何必來尋你?」樂明搖頭唏噓,「李四虎說他生母從小就被賣給百戲班子,卻一直記得自己是姓樂的。他生母離世前,一件事是叮囑他帶著胞妹回三泉縣找李氏族人認祖歸宗,一件就是以後若有本事,就找到樂家的人,想法子讓他外祖母進樂家的家譜,再把墳塋遷進樂家的祖墳。還有……」樂明咳嗽兩聲,掩飾般的道:「還要把人跟大伯埋在一起。」

  樂昕面上驟然陰沉下去,卻並未暴跳如雷。

  甘毓和樂明一看心中就有了底。

  甘毓先道:「亮知,你我心裡都亮堂著。眼下西北軍休整,先頭兩日不過是叫人試探一二,別說神武大炮,就是火銃都沒用出來,光是些步卒,已讓你防守的十分艱難。再說城中缺糧,朝廷為了保住關內道等地,連糧草都不肯送來,更別提派遣官兵來支援守城。至於沈安邦說用官倉的糧食,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清楚。府城衙門裡的糧倉只怕早就空的能跑馬了。再說讓城中富戶大族捐糧捐銀,這些大戶早就將要緊的幾脈兒孫都遷走了,他們絕不會出這份銀子。縱使有,又頂什麼大用,你拿那些銀子,真能給沈安邦找來五萬青壯守城不成?神武炮一響,就是一灘血肉,你給再多的糧食銀子,那些百姓都不願意死無全屍。這城,你是守不住的。」

  「是啊大哥。」樂明在邊上敲鼓,「以前咱們是沒有第二條路走,只怕降了也沒個好出路。既有敬鎮的機緣巧合,咱們為何不接下老天給的恩賞,反要為朝廷去賣命!」他說著冷笑,「大哥,沈安邦出身敬國公府,生母又是大燕的陵陽郡主,他身上流著宣氏的血,自然不願降了西北。咱們樂家,仍在寒微,跟沈安邦可大不一樣。」

  樂昕聞言靜默片刻,頹然喃喃,「你們讓我如何開的了這口。」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甘毓卻聽明白了,趕緊道:「亮知你放心,老夫人是明事理之人,此事關乎樂家上下百來口人性命,老夫人如何會拿捏不出輕重。再說將來就是合墳,自然是老夫人居左,那外室居右。至於族譜上……」他朝樂明使了個眼色。

  「就寫個賤妾便是。」樂明在邊上道。

  「連墳都合了,還在乎這個做甚。」樂昕苦笑著擺擺手,歎息道:「罷了,到時就讓她當個貴妾罷,總歸是為了咱們樂家。」

  甘毓和樂明放下心頭大石,和樂昕一起商量如何投誠的事。

  「既決定投效,咱們就得拿下點真本事。我的意思,趁著今夜就拿了沈安邦。」

  「不妥不妥。」甘毓畢竟年歲大些,出言就反對樂明,「不可太過心急。沈安邦在泰安府管理衛所十年有餘,亦有些零零碎碎的人脈,此等大事不比其它,事成之前一絲風聲都不能洩露出去,要知道泰安府終歸仍在大燕治下。」

  「的確不能太過倉促。」樂昕想了想道:「不如今日仍舊收攏一筆銀子交給沈安邦,先穩了他心神,咱們想法子與大都督那邊通一通消息再做定奪。」

  「如何通消息?」樂明反問,「沈安邦早已疑心我們,守城的俱是他心腹,咱們手上不過三兩個會點拳腳功夫的隨從,如何悄悄出城傳遞消息,只怕消息沒傳出去,人頭倒已先落了地。」

  一說這話,三個人一臉愁容,坐了幾個時辰都想不出好法子。眼見天黑,只得先打起精神置辦宴席,打算先將泰安府的人都借機請來,一面打探下彼此的心思,一面降低沈安邦的戒心。

  泰安府城中心思各異,城外西北大軍駐紮的軍營倒是一片從容和樂。

  李四虎已率軍與李廷恩會合,此時就坐在李廷恩對面大口大口的吃面。

  李廷恩給他夾了兩筷子鴨脯,靠坐在白虎皮上翻閱兵書。

  李四虎吃完一抹嘴,「大哥,我吃飽了。」聲音就渾似打雷一樣響亮。

  李廷恩早就習慣他的憨直,笑著招手示意他坐的近些,仔細打量一番,才緩緩道:「四虎,你這個子,怕不會再長了。」

  李氏的男兒,大多都生的高大挺拔,李四虎更是其中佼佼。李廷恩身高已是近七尺,李四虎看著卻比李廷恩高了足足一個頭。

  李四虎聽這話就嘿嘿笑,「都是大哥養得好。」他才到李廷恩身邊時,才吃了不少苦頭,生的並不算如何高壯。因精於算術,他最早是在李廷恩安排的產業裡做賬房。後來李廷恩發現他有習武的天賦,尤其是在箭術一道上頗堪造就,令人專門教導,最後就有了一個箭法如神的虎將軍。也因習武,李四虎飯量陡增,慢慢生的健壯如牛,頗是威武。

  「怎是我養的好。」李廷恩失笑,「大哥給你吃的,和廷逸他們可沒什麼不同。」

  「正是因此,四虎才能有今日。」李四虎神色變得鄭重起來,認真道:「大哥恩德,四虎一日不敢忘卻。」

  李廷恩沒有多說,拍拍他的肩膀,將兵書收起來,「待攻下泰安,你就帶著樂家的人先去為你外祖母遷墳罷。」

  帳篷中一時沉默下來,過了許久,李四虎才低聲道:「大哥,我不想認下樂家這門親戚。」

  李廷恩掃了他一眼,輕聲道:「四虎,此事,你聽大哥的吩咐。」

  李四虎沒有吭聲。

  李廷恩在心中歎氣,沒有再就此事多言,吩咐他先回去歇息。

  李四虎憋著一肚子話走後,李廷恩讓人將從西北趕來的趙安叫了進來。

  趙安作為最早跟在李廷恩身邊的老人,又一手幫助李廷恩組建諜衛司,監察李廷恩麾下文官武將,是李廷恩心腹中的心腹。

  他一進來,就被李廷恩安排坐下,還親自斟了茶。

  趙安是斥候出身,行事講究幹脆利落,一口喝幹茶水,直接就道:「您猜的沒錯,塗天刀那小子這回是真中了美人計。」

  李廷恩笑了笑,沒接話。

  趙安就繼續道:「余汜河送給塗天刀那妾室姓焦,喚美娘。屬下令人去查過,面上看起來就是自小被人賣入青樓養大,實則這焦美娘年幼時的事早已找不到一個人證,連當時將她賣到青樓的人牙子都已意外身亡,更別提焦美娘的父母家人。跟在塗天刀身邊的人回報說,焦美娘不僅擅琵琶舞曲,吟詩作畫,還認識小篆。屬下得知消息後,讓人用火漆封信試探過她,結果她潛入書房,把火漆拆開,看過信後又封了回去,塗天刀全然察覺不出痕跡。」

  小篆常用作軍中登記兵士軍牌,火漆封信亦大有學問,尋常的青樓女子怎會明白這些東西?

  李廷恩唇角微彎,輕輕撥弄著手上的玉扳指,「姓焦,看樣子倒是老熟人。」

  被李廷恩這麼一說,趙安也想起來了,「您是說焦家。」旋即又覺得不對,「她真要是焦家的人,為何又用了這個姓。」

  「迷心之計,她用焦姓,正是要人打消疑慮。」李廷恩神色淡然,語調不疾不徐,「大燕原本鼎盛,如今卻危如累卵,最早的根由,便是永王起兵叛亂。永王為與朝廷成對立之勢,不惜引塔塔人入中原肆虐為患。後塔塔人退走,永王佔據山南道等三道之地,以此為憑藉養兵蓄謀,成為朝廷心腹大患。不僅如此,他還四處驅逐流匪入朝廷治下州府,致使民不聊生,烽煙四起,原本他是想用軟刀子一塊塊割了大燕這片肉,只是他當年萬萬沒想到,他在前面征戰,背後的永王妃和永王世子卻趁機殺了焦側妃,以致自身陣腳大亂。」

  趙安蹙眉,「永王的王府在複州襄陽府,焦家又是襄陽府世族,永王是不得不依仗他們。當年您用一招釜底抽薪之計幫著焦家報了焦側妃之仇,迫使焦家投效您,誰知後來……」

  當時原本是查探得知永王府的嫡長子實則為王太后所出的六皇子。當初永王攜王妃入京,永王妃與王太后同時生產,王太后產下一子,卻是天生有六指,先帝下令要處死六皇子,王太后不忍。正好撞上永王妃的兒子胎死腹中,王太后便將六皇子當做永王妃所出,又求先帝封了六皇子為永王世子。王太后攝政多年,文臣數度要求王太后還政,與王太后間幾成水火。當今的昭帝為了要回權柄,利用大都督來對抗王太后。王太后既步步緊逼,幾次三番對大都督下手。隱隱約約猜出王太后與永王世子有關聯後,大都督就下令以朝廷的名義聯絡焦家,對永王世子下手,以此打擊王太后。

  誰能想到如今大都督起兵了,焦家因還有個外孫留著皇室血脈,又站到永王的一邊去。而永王,隱隱綽綽的,在大都督的威逼下,反而與京都那邊緩和了關係。

  哪怕是刀口上討生活不苟言笑的趙安,都覺得這事情變得有些可笑了。

  「塗天刀之事……」趙安難得有些猶豫,「您看是不是再點點他。」他並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只是此時並非料理塗天刀的好時機。

  李廷恩擺擺手,「再看看罷。」他目中寒意大盛,「眾人都以為塗天刀是個十足的莽夫,我這回且看一看,這個莽夫,到底真愚還是假忠。」他話鋒一轉悠然笑起來,「倒是好計。芙蓉面惑我手下打江山的大將。天下人人皆知西北軍重軍律,若塗天刀有過不懲,輕則將領效仿,重則敗壞軍律,以致軍中糜爛。若按律處置,塗天刀難逃一死,江山未定,為點銀兩就先斬功臣,如何能不人心浮動,誰還敢忠心不二的追隨於我?」

  趙安心底一凜,臉上的神色已然變了。

  李廷恩卻渾然不覺,端起面前的茶水,輕輕搖晃了下茶盞,看它從清澈轉為渾濁,失笑道:「好一灘渾水。」

  「若塗天刀果真是被蒙蔽,大都督您……」

  「那就給他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李廷恩輕描淡寫放了茶盅,「若他心中有數,還借力打力依仗功勞以為我不敢動他……」他一頓後一笑,「那就只能給下面那些人一個機會了。」

  雖然不能十足摸清李廷恩的意思,不過行到這一步,若真能將李廷恩的心思完完全全猜出來,趙安才真會覺得心裡不安。他又報起諜衛司其它查探得來的消息,「萬世子他們一直被圈禁在府中,每日有人送日常用度進去,性命暫且無憂,只是京都咱們剩下的人手不多了,只怕真有個萬一……」

  沐恩伯府的世子萬重文是李廷恩的師兄,當初都拜在出身永溪石氏的石定生門下。只是沐恩伯府世代都是皇商,銀子堆得比山還高,萬重文奢侈享樂,風花雪月是一把好手,於經義一道上卻著實沒有天賦,最後萬重文自請出了師門,回沐恩伯府做個料理家業的世子,然則與李廷恩之間,一直保持著兄弟一般的情誼。李廷恩在西北擴充實力那幾年,萬重文便在京中為他奔忙。李廷恩起兵後,萬重文這些站在李廷恩一邊的人自然受到牽連。不過他們根基深厚,牽連勳貴太多,沒有確鑿證據,朝廷也不敢貿然下手,只能將人都先圈禁在府中。

  此時趙安說起來,李廷恩並不如何擔心他們的安危,實在不行,自有人在最後關頭站出來。他道:「師兄他們暫且不必擔憂,諜衛司在京都佈置人手不力,若非緊要關頭,決不能再動用。」

  趙安應諾,又道:「五姑娘用諜衛司的線送信來,說起了李芍藥之事。」

  「喔……」李廷恩想起這事,「此事我來知會玨寧。」

  趙安知道李家這位五姑娘李玨甯是李廷恩的掌中明珠,十分溺愛疼寵,因而沒多說什麼,又提了提幾件軍務,便退出去了。

  李廷恩起身寫好一封書信,叫人送回西北區,然後將從平叫進來,吩咐道:「你去問問關道長,何時東風才至。」

  擅長觀天象的關道長不一會兒就掀開厚厚的門簾進來,埋怨道:「大都督就讓老道人喘口氣罷,才帶人做了幾百盞您說的那天燈,這會兒又要登高台觀風向。」

  李廷恩沒有理會他,只是平靜的道:「本將新得了三朵上好的雪蓮,聽說關道長近日煉丹正缺幾味好藥,本將原本想吩咐人這就給關道長送去。既道長累了,這雪蓮就先放一放罷。」

  關道長屁股還沒坐熱就蹦起來了,一迭聲道:「我不累,我不累,你看看我這紅光滿面的模樣。」關道長諂媚的將臉貼到李廷恩跟前,「大都督,雪蓮這就給我罷,省的我幾個師兄師弟來了,又分扯不清楚。」

  李廷恩拿了筆圈軍報,晾他一會兒,眼角余光瞥見對方抓耳撈腮實在撐不住了,這才吩咐人把雪蓮送到他帳篷裡。

  關道長腳步淩亂的蹦回去後沒半個時辰,就差人傳消息過來,明日亥時一刻,東風可至!

  第二日的亥時,烏黑靜謐的空中次第亮起一陣星火,星火自東向西而來,錯落有致,慢悠悠朝泰安府中而去,直到高高的飄蕩在泰安府城中上空,在無數百姓窺視的目光下,忽的接連炸開。伴隨著驚呼聲和畏懼聲,許多人以為是西北軍的神武大炮落下的雷火,無數人抱頭鼠竄的躲藏。誰知散落四方的東西在半空打了幾個旋,接著輕飄飄降落到地面,並未有傳說中的轟鳴大作之聲,反倒似下了一場斑斕花雨。有膽大的百姓偷偷開門出來在地上一看,才發現這落下的亦非花瓣,而是巴掌見方的五彩紙片。紙片上寫的字,俱是宣揚西北的安民之策。

  一時間,城中人心浮動。

  連日辛勞的沈安邦還未睡熟就又被人喚起來,先是讓空中突如其來的燈火嚇得半死,以為李廷恩欲用鬼神之術迷惑百姓,繼而看著燈火炸開又擔憂對方用了神武大炮一般的神兵利器,折騰來折騰去看見紙片上的字,才知道這是一場鼓動百姓的計謀,氣的半死。

  「把那些愚民都攆回去,誰再敢私下談論叛軍,即刻抓起來斬首!」沈安邦頓了頓,低聲吩咐親衛,「把刺史府那五十人調回來。」

  原本他以為西北軍今晚就要攻城,為防樂昕這個不忠不義的裡應外合,這才分了五十個心腹親衛去把刺史府圍起來。眼下既然不是,那就沒必要先將臉給撕破了,否則豈不是成了他這個衛所將領逼反執政文官?

  親衛依言去把人都喚回來,卻並未察覺到刺史府上空有一盞漏網之魚正在徐徐降下。

  三日後,李廷恩大軍攻城,只佯攻了一個時辰,指揮守城的沈安邦就被帶著城中富戶前來勞軍的樂昕拿下。樂昕的長子樂域混亂中一刀斬下沈安邦的頭顱,接著樂昕打開城門,率城中百姓恭迎李廷恩入城,河西道門戶泰安府,就此入李廷恩囊中。兩月後,李廷恩領軍乘勝追擊,連下六州十七府,河西全道盡成李廷恩治下。

  消息傳回滁州的時候,孫青蕪正在與來參加早春會的姑娘們寒暄。得知消息後,孫青蕪先是歡喜,繼而就擔憂起來,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來參加花會的人都極有眼色,原本便是為了巴結孫家,既然主人家有事,她們就很識趣的一一告辭。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5
第21章

  孫青蕪把客人送走,直接去了孫太夫人屋裡,「娘,說是大都督攻下了河西道,那三房的五叔他們……」在看到屋中端坐的人後,話音不由戛然而止。

  孫太夫人看了一眼女兒,臉上四平八穩,好似方才根本就沒人說話一般給女兒介紹客人,「青蕪,快來給厲三奶奶見禮。」

  孫青蕪驚愕的看了一眼面前這容貌枯槁,看起來十分憔悴,像是四十來歲的婦人。不過她立時就收斂容色,給厲三奶奶行了個福禮。

  厲三奶奶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放了,站起身來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該是我給您見禮才是。」眼下誰不知道面前這位孫姑娘的身份呢,縱然大都督沒有一錘定音,看大都督對孫家幾兄弟的重視,這位以後至少也是個妃位罷。她哪敢要對方給自己行禮。

  見她是真的不自在極了,孫青蕪只得又受了她回的半禮,這才坐下。

  孫太夫人看厲三奶奶複又坐下後都還心神不寧的模樣,就出言安撫她,「不管她以後是什麼身份,你以前幫忙咱們孫家,又比她年長,受個半禮算什麼。」言語中有些含糊,卻並沒有否定孫青蕪日後的前程。

  厲三奶奶當然聽出來了,笑的有點澀然,「您說的是。」半個字不敢提以前。

  看她是沒辦法放開,孫太夫人也不勉強,溫聲和她說起先前的話,「你娘家的事情,老身會想法子。只是你也知道,縱然老身膝下幾個不成器的都在大都督麾下做事,若果真涉及軍務,只怕也幫不了多大的忙。」她笑了笑,語氣越發緩和,「聽說厲三爺經玉大人的引薦,如今亦是謀術司下面的人,你可有讓厲三爺打聽過?」

  厲三奶奶一下子淚如泉湧。

  看她哭成這幅模樣,孫太夫人和孫青蕪對視一眼,多多少少心裡有數了。

  孫太夫人暗自唏噓,人的命,真是說不得。以前的厲三奶奶管家理事風風火火,處事八面玲瓏,膝下雖只有兩個女兒,卻將陪嫁丫鬟所生的庶子抱在身邊養的貼心貼肺,算是女子出嫁後過得圓滿的。誰知一朝南遷,對婆家掏心掏肺後,落得個如此下場。看看這模樣,若不知情,只怕以為是哪家的管事婆子,實則不過二十幾許罷了。

  為了婆家人順利到滁州,連娘家人都沒顧上,留下好幾個娘家兄弟仍在河西,這會兒又討得什麼好?女人啊,再是精明厲害,要遇上個靠不住的男人,這輩子就算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還得看自己能不能想明白。

  孫太夫人讓人給她端了盅參茶,溫言細語的安撫她,「你不必太過憂心,黃家雖是桉州的望族,可已三代都未出任朝廷官職。只要不跟大燕有瓜葛,大都督連百姓都秋毫不犯,又怎會對黃家動手?」

  要在以前,孫太夫人定然不能這樣直白的說厲三奶奶的娘家已經沒落無人做官了,這是揭人傷疤。而眼下麼,無人做官是福非禍。

  可惜的是,正是因黃家三代無人做官,厲三奶奶的幾個兄弟又不成器,才會在厲三奶奶帶著大批嫁妝出嫁,黃家老太爺老太太又雙雙去世後無人約束,以致快速衰敗沒落,連南遷的銀子都掏不出來。而厲三奶奶顧得了婆家就顧不了娘家,原本打算到滁州後當了首飾就想法子再把娘家人接來,難以兩全其美,最後選擇給丈夫納妾添個庶子延續香火,而把娘家兄弟就此留在了河西。

  厲三奶奶淚水無論如何都止不住,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要臉面了,看孫太夫人可親,一肚子苦水倒個乾淨,「我為了厲家,娘家兄弟都不要了。我的燕姐兒,他們為給個庶子治病,想要賣去做童養媳就賣去做童養媳,對外還說我是得了瘋病。要不是您前些日子遣人來看我,朱大夫人也給我送藥材來,只怕他們還不肯把我放出來。他能巴上玉家,還是我把嫁妝裡一副文忠公畫的靜思圖舍了出去。我做了這麼多,厲家沒一個人記著我的好,背地裡恨我還藏著東西。這些我都不計較,眼下不過是聽見點風聲,想讓他幫我打聽打聽娘家兄弟的處境,他就當著姨娘的面斥責我,婆母叫我過去說教,把我關在佛堂裡數佛米。今日要不是您府上辦春會,點了名的給我下帖子,我……」她捂了嘴痛哭,「我是連厲家的門都出不了。」

  不到萬不得已,沒有哪個大家正室會這樣向外人訴苦。孫太夫人和孫青蕪靜靜聽著,都沒有怪責厲三奶奶的突兀。

  沒有娘家人在身邊,女兒舍出去做了童養媳,還要受到夫家的薄待,天長日久,若不找個人說說,豈不是要將人活活逼死?

  想到女子不易,孫青蕪心下戚戚,上去親自給厲三奶奶擦淚。

  厲三奶奶抓住她的手,目中藏著懇求。

  孫青蕪能猜出她不敢宣之於口的話,卻只能沉默的站回孫太夫人身邊。

  厲三奶奶身上一下就透出股絕望的氣息,眼裡微弱的火光都散掉了。

  孫太夫人先前提著的心放下來,到底念著厲三奶奶在她們初到滁州時候伸過手,對她十分憐憫,就說起另外一件事,「燕姐兒那孩子是送到清水街夏家了罷,正好老身聽說夏家那位三少爺病情漸好。老身是想明日打探打探夏家的意思,看他們是否想請慶春堂的鄭五爺過去給瞧瞧。要夏三少爺身子好了,這門親事也不必早早的就定下,往後再看看孩子們的性情可合得來。」她停了停,乾脆的大包大攬,「要以後你還看得上夏家那位三少爺,老身托個大,請大都督出面給兩個孩子賜婚。」

  厲三奶奶喜出望外就要跪在地上給孫太夫人磕頭,孫青蕪則是有些驚訝的看著孫太夫人,話到舌尖到底沒說出來。

  孫太夫人把厲三奶奶攙扶起來,又好言好語的勸慰幾句,當著厲三奶奶的面就打發人拿了孫家的帖子去慶春堂請鄭五爺到清水街去給夏三少爺診脈。

  不到兩個時辰,派出去的僕從就滿臉笑容的在厲三奶奶望眼欲穿的目光中回來了。

  「太夫人,夏三少爺經了這些日子的調養,果是好了許多。奴才就說了您的意思,正好玉大人和玉大老爺也在,玉大老爺聽說這事兒,當即就吩咐人去告訴了夏二太太,夏二太太說今晚先給燕姐兒收拾收拾,明日就親自送了燕姐兒回厲家。」

  簡直就是天下掉了肉餅,厲三奶奶捂著心口直喘粗氣,捂著嘴很壓抑的嗚嗚咽咽抽泣半晌,才漸漸平靜下來。

  女兒要了回來,厲三奶奶整個人振作了許多,似乎一瞬間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她在孫家打理乾淨儀容,婉言謝絕孫太夫人的留客,容光煥發的回孫家等著接女兒。

  孫青蕪望著她的背影好半晌都沒能說出話。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6
第22章 第三合一大章

  孫青蕪回到絳雪院後孫四夫人過來看她。

  「四嫂……」看她面上有些疲憊,孫青蕪令人端新做的杜仲羊肉湯上來,「昨晚就燉上了,您喝碗暖暖身子。」

  孫四夫人低頭看看散發著撲鼻香味的奶白湯品,再看看盛湯的梅瓷,眼神閃爍,沒多說什麼,三兩口就將湯給喝完了。

  姑嫂兩人坐在暖融融的暖閣中說話。

  說了幾句閒篇,孫四夫人就提到厲三奶奶過來的事情,她直直的看著孫青蕪的眼睛,「你是不是覺得大伯母答應請大都督出面賜婚之事有些不妥?」

  孫青蕪任憑孫四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原本是這麼想的,回來了仔細琢磨,就覺得能明白娘的意思。」她頓住話,含笑道:「娘是念著厲三奶奶的恩情,更不願讓人說嘴。比起厲三奶奶要說的事情,給燕姐兒賜婚,反倒是件小事。」

  孫四夫人讚賞的看著孫青蕪,「青蕪,你懂事了許多。」

  厲三奶奶的娘家在河西到底是否要被追究罪責,關礙的是政事,是軍務,這樣的事情,不是孫家該插手的,更不是青蕪能依仗身份去求情的。而燕姐兒的事情,雖說讓大都督賜婚是天大的體面,比較起來,卻為私務,可論人情。厲三奶奶對孫家有恩,當然不能不管,如何管,厲三奶奶又是否能心甘情願的接受,就需要孫家去仔細的衡量。

  孫太夫人原本是怕孫青蕪想不明白才讓孫四夫人過來教導,誰知孫青蕪已然想的透徹。

  孫四夫人放下心頭大石,整個人看上去就輕鬆了不少。

  孫青蕪趁機問她,「上回玉家的事情到底如何?娘今日派人去夏家,回來的人說玉大人和玉大老爺都在夏家。」

  「外頭的事,四嫂也極少聽你四哥提起來。大都督不是給你留了人手,不如小姑你親自寫信去問了大都督?」孫四夫人唇角含笑,戲謔的看著面前的孫青蕪。

  孫青蕪臉上泛紅,強作鎮定的回話,「四嫂你可別糊弄我,娘都誇你有見識,四哥跟你又琴瑟相和,你哪會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沒想到被反過來打趣的孫四夫人戳了孫青蕪一指頭,嗔她,「你啊。」接著還是將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說了出來。

  「玉謹在商事局做掌局做的順風順水,屈家的屈大爺幾次在西北都護府府會上出言稱讚他。人人都知道,屈大爺屈從雲雖只是商事司副總掌令,卻是大都督的堂姐夫,早年在河南府就與大都督交情莫逆,後來還曾親赴京都為大都督張目,他的話自然分量不輕。玉家眼看玉謹官途坦蕩,唯恐這個以前被逐出家門的庶長子生了別的心思,就有心想為他定下一樁親事。」

  孫四夫人說著忍不住發笑,「玉謹還沒開口,玉家幾房先計較起來,玉大太太看中的是娘家侄女任大姑娘。玉二太太覺得外甥女苗三姑娘最溫順妥帖,還是有名的才女。玉三太太是庶出,說她姨娘娘家有兩個小姑娘又伶俐又知分寸,願意都給了玉謹做兩房妾室。還說四房五房的人,手上沒有合適的親戚,就私下收了銀子幫人說項。玉家幾位老爺看著不像,商量一番,最後定了外甥女,也就是夏二太太所出的夏七姑娘。只是聽說玉謹還未鬆口答應,今日想必是玉家和夏家私下有甚安排罷。至於那玉五……」她搖搖頭,「自被押著去給李五少爺賠罪後,就讓送回玉家宗祠了,一直不曾再有消息。旁的,也不是咱們該打聽的。」

  孫青蕪聽了沒說話,其餘事拋開,她對玉家的混亂頗感啼笑皆非。努力想了想近日記在心上的那些藤蔓脈絡,有點猶豫的道:「那任大姑娘,像是和七樂街梁家有親,她的表姨,就是嫁到了梁家二房。」她說著見到孫四夫人鼓勵的目光,知道自己說的沒錯,聲量漸增,語氣也平穩起來,「苗三姑娘,今日來了宴席,穿著身柳綠的襦裙,看著有些陳舊,外罩的披風,她對人說是紅狐皮縫製的,我看倒像是用兔皮染了色。」

  並不想過多的說人是非,孫青蕪就沒說還看見苗三姑娘頭上的金鑲玉梳有兩齒斷了半截,被小心掩在髮髻中的事。她說起玉三太太,「今日跟著玉大太太一道過來,恭恭敬敬跟在玉大太太和玉二太太身邊,看著並不像是有小心思的人。」

  孫四夫人莞爾一笑,溫聲道:「上回李五少爺的事情,玉家吃了個悶虧,大都督也說是不計較,可玉家為此折了個嫡子,眼看能和大都督做個親戚也被毀了。哪能不把梁家戴家還有錢家給恨上。這回玉謹要娶妻,玉大太太把任大姑娘抬出來,明知多半不會成,卻也是想借機在中間試探一二,要玉家能答應,就是有和梁家緩和的意思,要玉家連跟梁家有親戚關係任大姑娘都不能接受,那自然是有些旁的意思。」她喝了一口茶,繼續道:「再說苗三姑娘,她是嫡出沒錯,可小姑你大抵不清楚,這苗三姑娘的生母生產時血崩,還在熱孝,苗大老爺就迎了新婦進門。玉二太太想把外甥女嫁給玉謹,不算沒有私心,也不能說就無好意。至於玉三太太,那便不提也罷。」

  孫青蕪聽完後沉吟半晌,忽道:「旁人我不管,那位苗三姑娘,四嫂您想想法子,這兩日再讓我見上一見。」

  孫四夫人不由訝然,「這,玉謹將來前程上好,小姑你要知道些消息自是好的,可畢竟與咱們沒有大的關礙,咱們孫家又不用拉攏玉謹,你為何想見這位苗三姑娘?」她說著說著臉色有些變化,語氣略帶憂慮的拉了孫青蕪的手,「小姑,你可不能犯糊塗。」大都督是什麼樣的人,小姑這會兒就去插手他手下要重用之人的婚事可不是什麼好事。

  知道孫四夫人是想左了,孫青蕪哭笑不得給她解釋,「您想到哪兒去了,我想見這位苗三姑娘是大都督的意思。」

  「大都督……」孫四夫人失聲,很快面帶急色追問,「難不成是大都督讓你幫忙相看妾室?」

  「不是不是。」孫青蕪看孫四夫人汗都急出來了,連忙否認,「大都督給我寫信,說他有個族弟叫李四虎,年近二十還沒定下親事,自己看上了苗三姑娘,叫我幫忙相看相看,若是覺得好,等他率軍回滁州,就讓人上門去提親。」

  孫四夫人提著的心落了下來,旋即又覺得有些欣慰。

  雖說小姑還沒出嫁,看上去不應當料理這些事情。可小姑要嫁的人是大都督,正所謂長嫂如母,李四虎是大都督看重的族弟,大都督肯將他的親事交托給小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既是李廷恩交待的事,自然不能馬虎,孫四夫人出主意,「小姑要早些告訴我,今日就能想法子試一試。」

  孫青蕪十分無奈,「我也是回院裡的時候才看到大都督叫人送的信。」否則今日定然不會就這樣簡單將人都給送走了。

  孫四夫人想了想,「那小姑是怎麼想的。」

  「我原本想立時就著手私下打聽。」孫青蕪笑的別有深意,「後來聽四嫂你說了玉二太太的盤算,我就想咱們不如等兩日,看看那位苗三姑娘的應對。」

  孫四夫人對上孫青蕪的眼睛,歎息道:「難怪你要過兩日再和人見面。」她說著就打趣,「大都督吩咐的事,小姑真是盡心盡力,可這也是大都督相信小姑。」

  「四嫂……」孫青蕪面飛紅霞,嗔怪的看了孫四夫人一眼,心裡卻泛起一絲甜意。

  孫青蕪第二日就有意讓人透了些話出去,說玉謹又要高升,再背地裡打聽苗家的情景,得知苗三姑娘被苗大太太罰抄書就安安靜靜的抄書,讓去女觀靜心就聽話的去靜心,苗家甚至已備好車馬要將人送走後。孫青蕪就托孫大夫人出面去了一趟玉家。

  玉二太太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說飛虎將軍看中了妾身的外甥女?」

  孫大夫人瞥她一眼,對方小心翼翼的模樣讓她心中有不能道出的愉悅,她端著茶微笑,「可不是,我今日上門就是想打聽打聽,苗家可曾給苗三姑娘定了親事?」

  儘管喜意沖頭,玉二太太還是很快的反應過來,下意識就提了嗓門大聲道:「沒有。」似是覺得不妥,她訕訕然的笑了笑,緩和口吻,「您是知道的,我這外甥女命苦,失了親娘,除了我這姨母平日也無人理會她。」她說完就試探的看孫大夫人的臉色。

  孫大夫人目光凝成一點落在茶水上,像是根本就沒聽見玉二太太在說什麼。

  玉二太太面色顯得有點漲紅,心道你們孫家早就破落了,不是有個姑娘被大都督收用,又算什麼,在我面前裝相。面上卻半點不敢得罪,乾笑兩聲道:「這事兒我最清楚,定然是沒有定下親事。」

  「既如此……」孫大夫人放下茶盅,紅豔豔的蔻丹在半空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那就有勞二太太您先去知會一聲苗家,您也是知道的,飛虎將軍是大都督帶在身邊教出來的,情分上比親兄弟也不差什麼,這門親事可不能出什麼差錯。」

  「您放心就是。」玉二太太給孫大夫人拍胸口,半點都不敢拿喬。

  女方拿捏是要看人的,這種好親事求都求不來,要是還想著矜持一二提提身份,那才真是豬腦子。至於有沒有定親,玉二太太想著就在心裡冷笑。

  別說真是沒定,就是定了,苗家那些男人未必敢下大都督的臉面?這回倒要看看苗康氏那個女人還能有什麼法子!

  玉二太太想著得意非凡,送走孫大夫人就讓人去把玉二老爺喊回來商量此事。

  玉二老爺吃驚的厲害,不過管它這好事是怎樣落下來的,總歸是落到自家頭頂,雖說不是玉家的姑娘,好歹跟自家這一房沾著親,無論如何都不能被人攪合了。玉二老爺摩拳擦掌就去尋了苗大老爺說話。

  苗家這兩年日漸敗落,尤其是李廷恩攻下滁州後,苗家上下人心惶惶,總想著當初因膽小沒有跟人一起出城迎接西北軍的事會被人追究。顧而在玉家送了個姑娘給朱瑞剛做妾室後,苗家就趁著和玉二老爺這一房的一點姻親關係巴了上來。這會兒聽說能和大都督做親家,哪有不歡喜的,苗大老爺樂淘淘答應下來,回去的時候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只是這個好消息傳到苗大太太耳中時,就未必讓人開懷了。不過此事是苗家的大事,哪怕苗大老爺平素再偏愛這個繼室,有些事,也是由不得苗大太太插手的。

  苗大老爺回家後雷厲風行就讓人查帳,發現苗大太太挪了不少銀子給自己做私房後,根本不理會苗大太太與長子次子還有二女兒的哭訴,連夜就在家給苗大太太置下個佛堂,把苗大太太鎖在院子裡不許出來,又叮囑下人看好苗大太太所出的兒女,萬萬不能讓他們去找三姑娘鬧出事端。

  苗家的變故傳到孫青蕪耳中,她先是愕然,繼而只能歎氣,想了想,她打算給李廷恩寫一封信,把事情原原本本說清楚。

  正坐在榻上磨墨,魏嬤嬤面色凝重的進來,「姑娘,戴大太太來了。」

  孫青蕪十分意外,戴家因戴碧芝和戴成業,雖說對孫家一貫還恭敬,戴大太太卻是從未在孫家人面前出現過。這回竟親自找上門……

  「戴家是不是出了事?」孫青蕪擱下筆問。

  魏嬤嬤心下暗暗讚賞。

  自己從大都督嫡親長姐身邊的心腹嬤嬤轉為跟著眼前這位孫姑娘,總是想奔個好前程的,主子靈透,對下頭人來說,是一件大好事。

  她把打聽來的消息告訴孫青蕪,「像是天時寒凍,讓戴二姑娘腿疾復發,戴家這些日子請了不少好大夫,連慶春堂的大夫都說不好。」

  孫青蕪更奇怪了,「慶春堂的大夫都瞧不好,她來求我又有何用。」

  魏嬤嬤看了一眼孫青蕪,低聲道:「大都督身邊有幾位道長,那是頂頂醫術高明之人。只是這幾位道長一貫只聽大都督的差遣,位同國師。前些日子,咱們府上來的那位給大爺看病的鐘道長,就是位真正的高人。」

  孫青蕪一下就想起來了,蹙眉道:「鐘道長給大哥診脈過後只留下了藥方,人早就走了。」這會兒要上哪兒找人去,難不成為個戴碧芝要讓自己寫信去求大都督?

  孫青蕪覺得好笑,戴大太太怎會以為她願意幫戴碧芝呢?

  她繼續提了筆,就像是根本沒聽過這件事一樣認認真真的寫信。

  見到這幅情景,魏嬤嬤就知道什麼都不用再問,出去對容色憔悴的戴大太太道:「實在不湊巧,咱們姑娘今日有些不適,戴大太太,您請回罷。」

  戴大太太就像被人吐了口唾沫一樣,臉上青白交錯,忍了半晌,到底記著來時戴大老爺的告誡,不敢吭聲的回了戴家。

  只是一回去,就看到戴碧芝在床上痛的打滾,心痛的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她甩開攙扶的丫鬟,跌跌撞撞撲過去,想要把戴碧芝摟在懷裡安撫,「碧芝,碧芝……」

  戴碧芝早已痛的分不清人,神色癲狂,伸手就把戴大太太推開。

  「太太……」韓媽媽一面抹淚,一面連滾帶爬把戴大太太扶起來,哭道:「太太,這可怎生是好,二姑娘的腿,再這樣折騰下去……」

  戴大太太勉強撐著站在床前,緊緊攥著韓媽媽的手,哆嗦著唇問,「大夫怎麼說的?」

  「大夫說……」韓媽媽語帶哽咽,「慶春堂的鄭五爺說二姑娘是腳上骨頭碎了,裡頭的肉跟著爛了,再用靈丹妙藥都不成,除非把腿給,給……」她睃了一眼戴大太太,見對方面上帶霜,飛快的垂下頭,「給鋸了,再用上好的三七粉止血,慢慢用藥調養就能保住性命。」

  她話未說完,戴大太太已呆立當場,像個木偶一樣,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屋子人都嚇壞了,噤若寒蟬的模樣。

  半晌過後,落針可聞的屋中響起一聲如受傷母獸般的哀嚎。

  「大人。」一臉老農樣的李老三匆匆自外面進來。

  趙安正閉目養神,聞言睜開眼睛,把李老三送上的諜報打開。

  「哼!」趙安冷笑一聲,披衣去了李廷恩居處。

  雖清晨霜寒,但李廷恩多年早已養成習慣,仍是雞鳴便起,簡單洗漱後就練一個時辰的劍。

  趙安來時,李廷恩正好收劍回鞘,看到趙安手上拿著的諜報,他把劍遞給護衛,問道:「是西北來的。」

  趙安將諜報送上,「自跟著李芍藥到西北後,王大虎已五次想要潛入軍營,還曾私下鼓動李芍藥,想要李芍藥為他在老太爺面前說話,在民生司謀一個職缺。」

  李廷恩面無表情的看完諜報,「線頭已經扯出來,有些人就不必留了。」

  「老太爺那兒……」處置一個李芍藥實在算不上什麼,讓趙安為難的是李火旺,再糊塗,畢竟是大都督的祖父。

  李廷恩在院中信步閒庭,笑語聲溫,「她既有心改嫁,你就安排人成全她。三嫁之女,有無福分,全看天意。」

  趙安愣了愣,旋即明白過來,和李廷恩一起用過早飯,便回去著手安排。

  「死了?」李玨寧震驚的看著崔嬤嬤。

  這種事,崔嬤嬤原本是不願意告訴李玨寧的,不過想到她不說,李玨寧也會從別處聽見,就道:「是,今兒早上叫九房的二奶奶推了一把,說是當時就撞在井邊上咽了氣。」

  「九房的二嫂?」李玨寧瞪圓眼睛望著崔嬤嬤,「她怎會和九房的二嫂生出罅隙?」

  別人不知道,自己還不知道麼?九房那位二嫂是個最圓滑不過的人,誰都不願意得罪,雖說這種人不會讓人多交心,但也不會多招人厭惡就是了。更別說莫名其妙就去殺了李芍藥。李芍藥就是再沒個身份,不能做回正經的李家二姑太太,好歹還有爺願意庇護她呢。

  崔嬤嬤臉就一下耷拉下來,「是九房的二老爺,跟李芍藥在外面的宅子裡私會,二奶奶知道,就帶人追了過去。」後面的聲音越來越低,實在是這種事,做的人不噁心,說的人都覺得噁心。

  李玨寧正在喝粥,聞言差點被嗆出個好歹。

  李芍藥再蠢再想改嫁,又怎會和同宗的族人糾纏在一處,還正好就讓人撞見?

  不對……

  李玨寧心裡忽咯噔一下,想起李廷恩不久之前送來的信。她穩穩心,盯著崔嬤嬤追問,「爺怎樣了?」

  「起初是難過,後頭聽說是這等緣由,就發話說不過是遠房親戚,又是做出這等事情,讓九房二奶奶賠幾兩喪葬銀子便是。」崔嬤嬤猶豫了會兒,看著若有所思的李玨寧道:「老太爺最看重的就是大都督的臉面體統,原先打算把那邵連翹許給五少爺,為的也不單是邵家兩個小孩子,更多是擔心今後三老爺和四老爺兩房,又知道許給四少爺指定是成不了,這才想壓著大老爺答應這門親事。誰承想李芍藥鬧出這等事,老太爺被打了臉,只怕此時心裡覺得十分愧對大都督,邵家的事情,老太爺必不會管了。」

  不會管就好。

  李玨寧心頭冷笑,面上不動聲色,「取二百兩銀子出來送到邵家。嬤嬤打發個妥帖的人走一趟,告訴邵連翹,若她安安分分的,看在那兩個孩子份上,給他們一碗飯吃,當個遠房親戚,橫豎眼下咱們不缺幾碗飯。要再想著天上的雲,說不得一輩子只能當魚塘的爛泥了。」

  崔嬤嬤會意,應下後提醒李玨寧,「此事就罷了,老太爺不過難受幾日,那股勁頭就過了。倒是那位戴家的大少爺,姑娘您還打算把人關多久。總是大姑奶奶的親戚,再說這事情要叫太太知道,少不得您要被責怪幾句。」

  李玨寧臉上一下陰雲密布,哼道:「他敢攔我的馬車,我倒要瞧瞧他骨頭有多硬。」

  崔嬤嬤心裡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五姑娘說是她一手帶大的都不算錯,是什麼脾氣她怎麼不清楚。從小被大都督嬌寵,卻分得清輕重,從來不會胡鬧。脾氣有些嬌縱不怕事是不錯,也不至於這樣不給親戚臉面。那位戴家的大少爺來西北求名醫,心裡著急,路上車馬壞了,的確是不該就著急的想要花銀子買馬,行事過於張揚。但畢竟不是強搶,事後得知五姑娘身份亦賠罪了。誰想五姑娘二話不說,知道對方出自戴家,就讓金甲衛把人抓起來扣在莊子裡。這都關了快半個月了,還不肯放人,還讓人去做莊子裡的農活……

  不過看李玨寧明顯是頂著氣,崔嬤嬤沒有再說,打算尋個李玨寧歡喜的日子再勸勸。一個戴成業是小,為這麼個人壞了姐妹間情分就划不來了。

  誰想崔嬤嬤盤算的好好的,晚上李廷恩生母林氏不知從何處得知消息,就讓人把李玨寧叫了過去。

  李玨寧到的時候,李二柱也在,他數年前在流匪之亂中為救李廷恩被砍斷雙腿,此後常年靠靈藥續命養身,身體十分畏寒。此時就坐在榻上,身上裹了厚厚的皮裘不說,屋中四處還燒著火牆。

  李玨寧一進去就額頭冒汗,把外罩斗篷解了下來,看林氏端坐右面沉著臉,在心裡吐了吐舌頭,貼上去撒嬌。她貼著林氏的胳膊笑盈盈喊娘,又脆生生的叫爹。

  林氏撐著沒有理會女兒,李二柱卻樂呵呵的應了。李二柱跟妻子林氏一樣脾性溫和,俱是老實人,更比林氏溺愛兒女,對著幾個孩子從來就沒有疾言厲色的時候。即便這回覺得女兒做的過分,依舊好言好語的在邊上說好話。

  「孩子還小,咱們好好跟她說。」

  林氏以夫為天,李二柱發話,她就不好再拉著臉了,只是望著李玨寧問,「你告訴娘,你是不是讓你身邊的侍衛把戴家的大少爺關起來了?」

  李玨寧心裡罵莊子上的人笨,卻不敢在林氏面前撒謊,垂著頭小聲道:「是。」

  「你這孩子!」林氏原本還以為是人胡說,哪想是真的,當下就生氣起來,顧不得李二柱先前的吩咐,訓斥道:「別說那是你大姐家的親戚,就是尋常百姓,你也不能仗著身邊有侍衛,就沒頭沒腦把人關起來。」緊接著十分自責,「也是怪我,你一個姑娘家,廷恩當時要給你什麼金什麼衛的,我就該回了廷恩,瞧瞧你眼下,天天出去和人跑馬射箭的,這都不說了,竟還把親戚給關起來!」

  李玨寧被罵的垂頭喪氣,可憐兮兮的朝李二柱那邊看了一眼。

  李二柱對上女兒的目光,清咳一聲,順著林氏的話教訓,「玨寧啊,你娘說得對,不管怎樣,都是自家親戚。別的爹也不說了,你趕緊去把人給放了。」他說著沖林氏道:「這事兒是咱們玨寧不對,好歹是姻親,要不把人請到家裡,讓廷逸他們陪著用頓飯?」

  林氏原本還想教訓李玨甯的心思立時被岔開了,順著李二柱的話去想,「可不是,讓人家吃了苦頭。還得差了人去女婿那兒說一聲,那可是親外甥。」說到這兒,林氏又板了臉,「人家還是晚輩,你就是這樣當長輩的?」

  什麼長輩,他比我年紀還大,一到西北就橫衝直撞的,還想買我的銀雪。更別提以前對我以後的大嫂還有那樣齷齪的心思,不好好收拾他一回,我怎算是李家的五姑娘?

  李玨寧在心裡腹誹一通,卻也記得分寸,並未把戴成業曾糾纏孫青蕪的事情說出來。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少,可不是一句話說了就過去的事情。

  林氏派出去的人找到朱瑞成,朱瑞成這才知道戴成業竟然來了西北,還被李玨甯給關起來了。

  朱瑞成對李玨甯與李廷逸一向顧忌三分,尤其是李玨寧,只因李廷恩對李玨寧偏愛到了極致。他一直記得當年第一次到李家見到李廷恩時,李廷恩抱著稚齡的李玨寧坐在炕上耐心教導的情景,那時候的李廷恩眼中,有平日見不到的溫柔憐惜。

  聽到林氏出面,朱瑞成並未鬆口氣,而是讓人把李草兒叫來。

  李草兒正在盤算李芍藥的事情要送多少喪儀,恰好像問問朱瑞成的意思,就放下手裡頭的事情見了朱瑞成。得知李玨甯把戴成業扣了起來也吃驚的很,「玨寧這是做什麼?」

  她性情溫婉,即便因戴碧芝之事有些芥蒂,對戴成業的做派亦有些見不過眼,卻一直想著是親戚,戴成業和戴碧芝是晚輩。聞言有些著急,就道:「玨寧越來越不像話,再這樣下去,豈不是要跟廷逸一樣?」

  朱瑞成可不願為個竄出來的外甥去得罪李玨寧,趕緊道:「想來是成業那孩子不懂事,玨甯是長輩,教訓他也使得。」

  「就是教訓,哪能把人關起來,還好娘知道了,否則她還不知道要把人在莊子上關多久。」李草兒沒好氣,以為朱瑞成有氣不好說,就勸慰他,「這回是玨寧不懂事,等到了娘那兒,我一定好好訓斥她,你別在心裡見氣。」

  我哪敢生那小祖宗的氣。

  朱瑞成心裡苦笑,想到自己在妻子心裡一貫的作風,又不好說他原本就不怎在乎這個外甥,不過是看戴家還算得力,維持個姻親關係當是多條路子罷了。

  夫妻兩人心裡南轅北轍的去見了林氏。

  李廷恩暫時還不知家中這一番變動,他的滿腹心神,都放在攻打河南道之事上。

  周川一進門,就看見正中擺放著的沙盤。

  沙盤乃是李廷恩令麾下精銳斥候四處哨探,畫出精密地圖後所制,雖不能與現代一樹一屋俱有所標,但山河溪穀,坡道小徑,卻都竭盡所能詳盡立體的呈現出來。有了此物,比起對著古代那些線性的地圖紙上談兵,自然要清楚明白的多。

  沙盤上星羅棋佈的插著小旗,周川走近一看,發現其中一處與別的地方不同,插的乃是黃旗,又非要道塞沖,不由詫異,仔細看了看,才記起那正是河南府的三泉縣。

  他揣度著李廷恩的心思,試探道:「大都督在四年故居?」

  李廷恩凝望片刻,負手哂笑,語氣平靜的道:「物是人非罷了。」

  這話周川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他低聲道:「大都督,杜姑娘與卑職一道啟程,只是路上去了一趟洛水。按行程,怕是再有三五日就要到滁州。」剩下的話在李廷恩冰冷徹骨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看周川已然站不安穩,李廷恩移開視線,緩緩道:「高將軍,你乃武將。」

  這已是一句告誡,周川當下不敢心存僥倖,想著做什麼大都督的心腹親近人,趕緊說起正事,「大都督,恭州之事,已有眉目。」

  「嗯。」李廷恩應了一聲,回到主位上坐下。

  周川站定身子,一臉正色,「容縣的唐家和卑職岳家是遠親。唐家找到卑職,說唐家長子唐鷹在恭州守城的鄧常青手下做副將。唐家人說願為大都督效力,想辦法勸降鄧常青,只是想求大都督一個恩典。」

  李廷恩往後一靠看著周川,「他們想要什麼?」

  周川面帶猶豫,「他們想要大都督做主,讓孫姑娘的六堂姐帶著孩子回唐家。」

  李廷恩瞳孔微縮,目光凜凜看向周川。他身居高位已久,周身威勢早已不必曾經,加之他在手下人心中已被視為天子,即便周川是戰功彪炳的武將亦被嚇得不輕。

  「大都督。」周川屈膝伏在地上聲音有些發顫,「大都督息怒。」

  「周川,本將一直以為你在眾將之中,算得上是個聰明人。」李廷恩語調淡漠,徐徐道:「你今日兩次犯錯,是篤定本將還須依仗你們這些功臣?」

  周川只覺心都快從喉嚨口跳出來,他以頭觸地,顫聲解釋,「大都督容稟。」滿心解釋的話未得李廷恩開口卻一字都不敢說出來。

  李廷恩沉默片刻,方才道:「說罷。」

  「回大都督,此事卑職確有私心,卻萬萬不敢有不忠之意。」他一咬牙橫下心將陳年舊事說出來,「卑職不敢欺瞞大都督,昔年卑職遊學至容縣,曾與唐家長女在三月三踏青時結識。那時卑職年少氣盛,自以為兩情相悅便可定下姻緣,故而留下信物,讓其靜心等候卑職上門提親。誰知卑職遊學歸家後,家中已為卑職另訂親事,卑職不敢不遵父母之命,又不願捨棄心悅的女子,得知定下的妻室與唐姑娘是表姐妹後,就求得父母允准,打算將唐姑娘納為妾室。誰知……」說到這裡,周川語調變得有些哽咽,「誰知卑職遣人上門後,唐家倒是答應此事,可卑職愛慕的女子,卻不願為妾。卑職氣怒之下,令人以唐鷹的前程相脅,竟逼得她投繯自盡。」

  陳年往事竟然翻出來,周川在李廷恩面前也顧不得什麼男兒淚,眼圈發紅道:「大都督,舊年卑職父母為顧全名聲,與卑職岳家攜手迫著唐家將此事掩了下來。可這些年,卑職實在心中不安,故此明知這回冒犯孫姑娘,卑職亦只能在大都督面前為唐家求上一求。此事是卑職過錯,還請大都督降罪。」

  先道舊事,再訴心意,後承罪責……

  望著地上跪倒,面容悲痛的周川,李廷恩眼中浮起一抹譏誚。真是為了唐家的舊事,還是想試探試探孫家的位置,不願孫氏之人繼續坐大?

  周川出身隴右道渠甯周氏,身後是隴右道的世族利益,而自己卻偏偏在攻佔隴右道後,沒有大肆重用隴右道原本的世族,先是將不少商戶子與寒門子提上去,接著又將出身河西道的孫家四兄弟安在裡面。自己沒有及時公告孫青蕪的身份,那些人便舉棋不定,對孫家幾兄弟頗有顧忌,束手束腳。孫氏根基淺薄,幾代下來也有不少自幼栽培的子弟。只是幾房人南遷之後折損不少,眼看自己攻下河西道,又將孫氏留在河西道的幾房人軟禁,隴右道的世族果然便坐不住了……

  李廷恩收回心神,目光飛快的在周川臉上掠過,見到對方眼尾依舊發紅,心底掀起微微的諷刺。

  男兒淚,果是貴重,有時候,卻一文不值。

  不過這天下,誰又沒有私心?

  李廷恩不會去計較周川是不是真的舊情難忘,他今日敲打,只是不願今後逼的要揮刀斬將。看周川已明白分寸,就緩和了語氣,「唐家與孫家又有何干係?」

  聽出李廷恩口氣回溫,周川不敢耽擱,「孫姑娘族中三房叔父有一庶女,七年前給唐鷹的胞弟唐鵬做了貴妾。唐鵬死後,她帶著人回了娘家。沒過三月又被長輩做主許給一戶地主做了正妻,懷胎七月便產下一名男嬰。後來她再嫁之夫亦死,她便帶著孩子回孫家三房一直住到如今。孫家三房說孩子與唐家無關,可唐家叫人私下去看過那孩子,說與唐鵬生的十分相像,又查探過,說孫姑娘的堂姐再嫁的那男子是……是天閹。」

  再稀奇古怪的事情李廷恩都已聽過,若非此事與孫青蕪有關,以他今日地位,對此等事情根本懶得過問。

  他靜靜聽著,待周川說完才問了一句,「孫家三房為何一定要養那孩子?」

  不愧是大都督,一下就問到點上。可此事關礙名聲,大都督明顯對孫姑娘十分看重。

  周川斟酌了一番,儘量委婉的道:「這位孫六姑娘再嫁之人雖是普通地主,家中卻亦有良田千頃,名下又只有孫六姑娘所出之子,只怕孫六姑娘是擔心夫君今後無人祭祀。」

  李廷恩不由哂笑。

  良田千頃與祭祀香煙有和干係?

  他不想再在這些事上糾纏。說起來,若能兵不血刃拿下恭州自然是好,實在不行,恭州也並非什麼城堅兵壯的地方,他只是不想在河南道大開殺戒,可若要逼他,自顧不得許多。

  不過念在唐家有投效之心,求得不是大事,他沉吟一番道:「若那孩子果真是唐家血脈,本將可做主,讓他複歸唐家。你告訴唐家人,既把孩子認回去,便需與其餘唐家子孫一般看待,不得再計較前事。孫家,亦須商量行事。」

  周川大喜,對於李廷恩後面那句話的含義更是謹記在心,當下應諾,「大都督放心,若唐家將人認回去又不好好善待,卑職就將孩子認為義子,計入族譜,寫在卑職正妻名下。」

  周川膝下嫡長子才五歲,若將那孩子寫在正妻名下,反占了嫡長子的名分。周川這樣說的意思,李廷恩當然明白,他不置可否,唔了一聲。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6
第23章 投效

  周川出去後,李廷恩自一疊厚厚的文書中抽出一份,飛快掃過,繼而自失一笑。他一身常服,令人備下車馬侍衛,去了城外軍營。

  攻下河西道後,李廷恩駐軍在景縣,此處乃是河西道與河南道交錯之處,中間只隔著座北茅山。大燕太祖時,為便利來往,就令人再北茅山中修築環山官道,還架了座飛馬橋。

  北茅山官道易守難攻,且神武大炮等運送艱難,只怕輜重兵在運送時就會遇上不少埋伏,一旦遇上火攻,必然折損慘重。炮火損失可以快速增補,炮兵卻並非能隨隨便便就找人頂上來。故而李廷恩暫且駐軍在景縣休整,自江西道淮揚道等地調集造船高手前往隴右道打造大船,打算以水路運炮營火銃,自陸路運送槍兵刀兵等。

  另一面,攻打河西道,亦有不少兵士受傷後要調養,後方糧草補給亦需要些時日補齊。

  景縣有幾家相鄰的富戶將自家宅院獻出來打通給李廷恩以及一干心腹居住,剩下的二十萬大軍自然只能駐紮在城外軍營。李廷恩今日要去看的,就是傷兵營。

  鄭七帶著幾個鄭氏子弟統管醫士,整日忙的腳不沾地,得知李廷恩親自過來探視,照樣按部就班給個兵士查檢傷口,又令人上藥。

  李廷恩在眾人拱衛中進來時,首先竄到鼻尖的就是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還混雜著些許腐臭和藥汁的味道,直沖鼻尖,讓人頭暈目眩。

  他蹙眉道:「出了什麼事,本將一再叮囑,傷兵營中必要每日有人清理灑掃,以藥醋薰蒸,為何異味依舊如此之重,是醫藥署吞沒藥材,還是財政司下撥的銀兩不足?」

  一直隨軍的醫藥署醫令鄭缺與財政司掌使錢驊嚇得連忙站出來請罪。

  鄭缺先辯解,「大都督息怒,每日後方補給送來的醫藥,下官都足足送了來,半點不敢克扣。」

  「是啊,大都督您再三叮嚀,這些傷兵一旦養好身體,皆是我西北強軍,下官等怎敢怠慢。」錢驊跟著也道:「大都督,劃撥下來的銀兩,每一筆都有記檔,下官等萬萬不敢隱瞞貪墨。」

  李廷恩目光在他們臉上輕輕一掃,負手看著一眾醫士忙碌的身影,語氣緩和幾分,「先起來罷。」

  錢驊和鄭缺緩緩起身,跟在李廷恩身後在傷兵中穿梭,顧不得鼻尖上那股讓人作嘔的味道,兩人對視一眼,都發現對方額頭上各有冷汗。

  大都督威嚴日重,即便他們一個出身鄭氏嫡枝,一個又娶了大都督的表妹,在大都督面前,亦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傷兵營共有十七個大帳篷,每個帳篷中居五十人,饒是如此,在傷兵營中養傷的也是重傷,似皮肉傷這一類,醫士看過後多半就會發下些藥物,讓兵士帶回去自行上藥或是煎藥服下。

  李廷恩巡視一圈後,喚了鄭七出來,問他如今最缺之物是什麼。

  鄭七半點不客氣,摘了口罩道:「最好多送些上等的酒精過來,戰場之傷,最懼的便是傷口腐爛,此物有奇效。再有上回大都督令人送來的新藥,喚白藥的,止血大妙,大都督若真想讓手下這些兵漢子們少死兩個,就趕緊將這白藥多多送來,這東西,比三七粉可好用的多。」說罷又看看手上的口罩,「按大都督的說法,這口罩咱們用著也不壞,大都督不妨叫後頭多送些,咱們醫士護著自己,也就是護著傷兵了。」

  他在這裡獅子大開口,錢驊和鄭缺卻聽得苦不堪言。鄭缺站在李廷恩身後,拼命給鄭七使眼色,無奈他縱然是長輩,鄭七卻是個一板一眼的人。李廷恩讓他發話,他儘管說自己想要的就是了,至於旁的,他可不管。

  李廷恩靜靜聽著鄭七又在那兒要藥棉,要藥醋,還要石灰,又要後方趕緊再分批機靈的藥童過來。還有傷兵們有些不僅要吃藥,還得補一補,上好的豬板油不能斷,最好每日再來些菜蔬,不能光吃軍中的糧餅。

  錢驊聽得頭大如鬥,顧不得許多站出來訴苦,「鄭七公子,您倒是說的便宜,可不知咱們這點糧草送來需動用多少人,又要多少銀子。您當這些雞鴨魚肉,您要的藥材藥棉的,就能平白從天上掉下來?再說那白藥,你可知要多少藥材才能制出那麼幾包藥粉?」

  鄭七抱手斜著眼看他,「我只管治病治傷,旁的,我可管不著。」

  「你……」錢驊差點被他氣得吐血。

  「老七,快給錢大人賠罪。」看錢驊臉色青白,又是在李廷恩面前,鄭缺趕緊站出來打圓場,奈何他眼珠子都快飛出眼眶了,鄭七乾脆將臉掉了個方向,露個後腦勺給他們看。這一回,輪到鄭缺氣的想吐血了。

  「從安。」李廷恩狀似沒有看見幾人間的眉眼官司,喚了從安出來,吩咐道:「把鄭醫士要的都記下來。」

  「是。」從安笑呵呵出來,「鄭醫士,您先隨我來。」

  鄭七得意的看了眼鄭缺還有錢驊,跟著從安去列單子,摩拳擦掌的準備要狠狠咬一口肉下來。

  「傳本將的令,鄭醫士要的東西,務必從速批下銀兩,民生司調集物品亦須儘早。本將不希望聽到麾下的傷兵是因醫治不得力才丟掉性命。」李廷恩掃了一眼正要吐苦水的錢驊,語調森寒,「本將的士兵,只能堂堂正正死於沙場!」

  錢驊心裡打了個突,和鄭缺都不敢再狡辯,當下躬身應諾。

  眼前天下未定,李廷恩心中也清楚,興許這兩人以及背後所代表的勢力是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但不過就是藥材供應這一塊兒貪圖些銀子罷了,他們是絕不敢克扣軍需甚至是以次充好牟取私利。至於如此捨不得投入在傷兵營上,只是一種慣性。

  連百姓都不願入軍戶,人上人就更看不起軍漢莽夫,認為這些人死了就死了,命賤之人,死一個又有甚了不起,在他們心中,儘管打天下要這些馬前卒,然而天下終究是要士子文人來治理的,故而為這些傷兵投入大量銀兩消耗完全不值。可這些傷兵,一旦活下來,有了沙場拼殺的經驗,再去對敵,就可以快速成長,變為強軍。不僅如此,自己花費重大為他們治傷,傷兵們才會有真正的效忠之心,自下而上培養這種忠心,比僅僅只掌握幾個心腹將領更重要的多。

  若每一名普通的士卒都拼死效忠,將領就算要反,又如何能反?

  李廷恩不會告訴這些人他的心思,照例巡視過傷兵營又和傷兵們用過一頓飯後,他回了縣城中的居所。

  此時已是深夜,李廷恩尚未洗漱,從平就笑嘻嘻上來回話,「大都督,下頭的諜衛來了消息,周將軍沒忍住去了槐花裡。」

  槐花裡以前是民居,數年前塔塔人作亂,因挨著城門,此處的百姓折損嚴重,塔塔人退去後,縣衙出面收拾了屍首,卻留下滿地破敗。因此處血腥氣太過濃重,又種了不少槐樹,漸漸就有鬧鬼的流言,就是白日都少有人過去,十分荒蕪。

  李廷恩攻下景縣後,令人把槐花裡略微清掃,將河西道許多尚模糊立場的人家集中關押在此處,其中便有一家是孫三老爺的長子與其妻室子嗣。

  李廷恩聞言輕笑,「的確沉不住氣。」

  「只怕周將軍是看大都督您允准了唐家那事。」因是深夜,從安也沒給李廷恩泡茶,而是端了碗灶下熱著的荷葉粥上來。

  李廷恩喝了兩口粥,想起李四虎,「四虎如何了?」

  「虎少爺?」從安呀了一聲,興頭頭道:「就這麼半來個月的功夫,虎少爺就結識了足足八個七拐八彎的表妹。聽說為這事,樂大老爺還挨了樂家那老太太兩回揍,後來不知樂二老爺這做侄子的上門去說了什麼,樂老太太就發話說要遷墳要合葬都答應,只是得讓虎少爺答應娶她娘家的閨女。」

  李廷恩唇角笑意涼薄,食指在桌面輕輕敲了敲,「四虎如何處置的?」

  「虎少爺沒提苗三姑娘的事兒。」從安一臉的幸災樂禍,「還去給樂老太太問安,答應親事讓樂老太太做主。不過轉臉就告訴甘老爺和樂二老爺,甘家和樂家的姑娘都是親戚,不能委屈的,既然要娶樂老太太娘家的姑娘,那甘家和樂家的姑娘,還是另許好人家得好。」說著嘿了一聲,「這話一出來,甘家和樂家的人哪能答應,一堆人天天換著去樂老太太面前。還有個樂家的老爺子,讓兒孫抬著到樂老太太面前,說她嫁給到樂家幾十年,竟還一心惦念娘家,樂家要不起這樣的婦人,要不是樂大老爺攆回來,只怕樂老太太命都要氣沒了。」

  李廷恩聽後會心一笑,頷首道:「四虎,長進了不少。」

  從安卻抓著頭,猶豫的道:「您要虎少爺學會料理這些家事,是擔心今後他自己開府鎮不住後院的妻妾和親戚?」

  李四虎戰功彪炳,李廷恩又將他當做親弟弟一樣看待,從安是將這些都一一看在眼裡的,再說李四虎又姓李,以後少說是個郡王罷。

  堂堂郡王府,攀附上來的和故交親朋會有多少,若不著手練一練,日後真成了郡王,難不成就靠著沙場領兵那點蠻力去打理?

  在從安看來,李廷恩強讓李四虎認下樂家,又令他與樂家甘家保持親戚情分,就是想要讓李四虎試試這方面的身手。

  可李廷恩卻搖了搖頭。

  他起身站在屋中一盆富貴如意四季常青盆松面前,淡淡道:「看看這株青松,自入屋中,肥厚水足,長勢喜人。然每日必得有人修剪枝葉,方能一直形似虯龍,若任其生長,則敗葉枯枝,徒惹人厭煩。」他在枝條上輕輕一彈,「眼下的李氏,正如這株青松,乍聞青雲富貴,欲念倍增,人心浮動,若無人規制,便只能叫人生恨,恨紮了根,就再無活路。」

  從安聽得心中凜然,垂下了頭。

  李廷恩神色漠然的撫摸著面前的青松,感覺到指腹間傳來的微微刺癢,忽而一笑,「樹分了枝,根總連在一處,不想要樹枯死,不如勤些修剪枝條。」

  不知為何,從安就想起近些日子西北傳來的消息,尤其是李芍藥之事。

  李芍藥再嫁的那男人姓邵,叫邵猛子。李芍藥帶著邵家一家人追來西北就罷了,離譜的是她不僅帶著邵家的人,還帶了邵猛子前妻的胞弟王大虎,更讓人吃驚的是李芍藥日日挨打受罵的,不知為何就跟王大虎攪合到了一處。這王大虎頗有兩分小聰明,處處捧著邵猛子,打聽到李芍藥要來西北投奔後,又說要護著邵家人來投奔,一路上處處照顧李芍藥,惹得李芍藥對他死心塌地。一到西北,因有人撐腰,李芍藥就忘了對邵猛子的畏懼,纏著李火旺給王大虎討差事。李火旺不知緣由,只當李芍藥是真的知恩圖報,也是想當個賢惠的後母,才要幫忙王大虎,還真的出面說項過。

  不過西北之地,沒有李廷恩開口,是無人敢徇私的,何況李芍藥明面上不過就是個來投奔的遠親,縱然老人家心善,看在親戚情分上照拂一二,誰又真的把李芍藥當一回事呢,因此王大虎心心念念想進的民生司自然進不去,只得拿了李芍藥暗地裡貼補的銀子在西北四處亂竄。

  只是許多人不知道,王大虎以前的確就是個地痞,卻還有個身份,他是裴炎卿手下收買的探子。至於裴炎卿又是從何處得知李芍藥之事,趙安從安等人心裡都有個底,卻都不敢在李廷恩面前直言出來。

  而李廷恩放任李芍藥與王大虎在西北亂竄的一段時日,又有些不安分的李氏族人借機跳出來。這些人的行止都一一被諜衛記下來報給李廷恩。

  此時李廷恩以樹做比,從安心中一轉想起此事,就不由為那些不知死活的擔心起脖子上的人頭來。

  似乎是察覺屋中的凝滯,李廷恩沒有再說此事,而是叮囑從安,「鐘道長那裡催一催,白藥之事再想想法子,務要早日使白藥能大量產出。」

  李廷恩一直記得白藥這樣的止血聖物,不單是外傷,就連內出血都有奇效。在這個時代來說,白藥的作用毋庸置疑。只是空間中的書上隱隱有些記載,卻不是很詳細,不過是個大略的成分罷了,具體比例斟酌還要靠鐘道長這些人去探索。

  從安當然明白李廷恩對白藥的看重,事實上,自元慶十年李廷恩就開始讓鐘道長等人嘗試研製白藥,直到如今,已過了六年多,耗費真金白銀無數,總算有重要進展了。

  他當下道:「大都督放心,鐘道長他們不管是要銀子還是藥材或是人,從不敢短缺。」

  李廷恩點頭,正拿起軍報,馮保國在外面求見。

  他進來後就咧著嘴,「大都督,周將軍受了傷。」

  「受傷?」從安詫異的很,「不是去探望孫家的人?」

  馮保國摸著肚子笑,「可不是,誰也不知道這位孫七爺脾氣那般厲害,拎起面前的茶壺就給周將軍砸了上去,還說寧死也不出賣妹妹和外甥。」

  李廷恩聽著放了軍報,半張臉隱藏在燭火光影中,神色有些莫測。

  許久他才淡淡道:「把人帶來。」

  馮保國連夜帶著人去槐花裡提人,孫七爺的正妻劉氏和妾室呂姨娘都嚇得不輕,兩人各攬了孩子哀哀淒淒的看著孫七爺,時不時再畏懼的朝馮保國等人這邊望一眼。

  馮保國看到兩個女人的模樣,心道又不是上刑場,怕成這幅德行。他雖張揚不拘小節,總是有頭腦的人,想到孫青蕪,他就給了孫七爺一個臉面,帶著人退到院子裡去。

  劉氏看兇神惡煞的壯漢退開,這才上前扯了孫七爺的衣襟,哀聲道:「七爺,您到了大都督面前,可要小心說話,公爹他們還不知關在何處,您不為旁的,就為咱們這一房的血脈,您也不要……」

  「好了。」孫七爺不耐的凝眉,朝外面看了一眼,見妻子委委屈屈的模樣,低聲道:「你懂什麼,你以為我會像爹一樣?」

  爹是老糊塗,捨不得大燕給的官職,戀棧微末的職位,更放不下好不容易能在族中說上話的風光,才一心一意想著靠向大燕這一頭,巴望平了西北後能徹底讓三房在族中站穩腳跟。盤算是好,卻也不想想,大燕已是日落之象,哪比的上李廷恩如日方中。眼下又有青蕪的事情,現成的通天大道不走,賭那一口氣做甚?就算是此後一直被長房壓在身下,總也有富貴可享,比做階下囚好得多罷?

  對孫三老爺的固執,孫七爺心裡不是不怨恨的,奈何子不言父過。眼見城破之後孫三老爺依舊執意不降,他身為人子自然不能為了苟活就將親爹給賣了。只是他這些日子在槐花裡這陰森森的地方也住夠了,好在有個周川找上門,讓他有個臺階下,只要能見到大都督,他總能想法子為三房尋一條出路。

  這些打算,孫七爺是絕不會告訴劉氏的,他看了看縮在屋角怯生生的呂姨娘,再看看雖害怕扔算鎮定的劉氏,心道妾就是妾,勉強壓抑住躁動的心緒,交待道:「你們安生等著,不管是哪家找上門,都不要理會,等我回來。」

  槐花裡一條長巷,李廷恩令人駐守兩頭,裡面分門別院住了不少人家,這些日子雖然有人送吃用,到底是被關押,又無下人服侍,這些平素錦衣玉食的夫人老爺們其實頗不安穩,時常有私下探聽消息的。不過到這個地步,誰又會有幾分真心?尤其他們這一家子還姓孫,處境說好不好,說壞不壞。

  劉氏自然明白孫七爺的囑咐,當下點了點頭。

  孫七爺深吸一口氣,在劉氏懷中的嫡子頭上拍了拍,開了門出去。

  劉氏巴巴的攆到門口,望著孫七爺遠去的背影,看看懷中不到腰高的兒子,一時又想起城破那日孫三老爺的傲骨錚錚,心中又恨又痛,呆呆的流下兩行清淚。

  孫七爺被帶到李廷恩所居的宅院,先是更衣換洗,接著又用過飯食,這才被帶到廳堂。

  一張黑漆小幾上一爐檀香嫋嫋生煙,李廷恩在幾後盤膝而坐,只著常服翻閱著面前一卷經義。看到孫七爺進來,目色一動,將經義合上,端了茶喝,隨手朝下面的椅上一指。

  孫七爺震驚于李廷恩的年輕,先前的盤算似乎在李廷恩這樣的沉穩淡然面前都給打散了,他有些束手束腳的坐在李廷恩指的位置上。

  「叫你過來,是要你替本將辦一件事。」李廷恩全然沒將孫七爺的忐忑和暗中窺探放在眼裡,「事成之後,你可入民宣司,你父親,亦可前往滁州頤養天年。」

  孫七爺沒想到李廷恩上來就開門見山,根本就不勸降或是招攬。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畢竟能關在槐花裡,就算是不願投靠之人。何況被捉那一日,他親老子還當著人面念了一首詩詞罵李廷恩是逆賊!

  他站了起來,神色氣憤,想說些什麼似乎又說不出來。

  李廷恩掃一眼他,合上雙眼往後依靠,伸手按了按眉心,淡淡道:「一月前我下令攻城,你父欲寫詩詞遍張城樓,你暗中令人潑墨燃紙,又令人給你父服下安神湯,以致城破之後,本將只聽得一首罵詞,論起來,本將該多謝你。」

  孫七爺聽得頭皮發麻,駭然的抬頭看著面前高坐的年輕男子。只覺對方明明閉著雙眼卻依舊將自己全身都看穿看透一樣。

  「你與生父其志不同,看在青蕪之面上,我不會動你父親。」李廷恩眼簾微掀,看著面前僵硬的孫七爺,語調冰涼,「可本將,亦不做無本的買賣。」

  孫七爺雙腿一軟,再撐不住跪在地上。面前這個男人,連城破之前他的一言一行都能弄明白,還有什麼不知道。畏懼達到頂峰,什麼謀劃,什麼計較都丟到九霄雲外,他心悅誠服跪在地上俯首,「願為大都督效命。」

  「好。」李廷恩平靜的垂眸看著他,「周川要你做什麼?」

  見孫七爺張口欲言,李廷恩嘲諷的笑起來,「不要告訴本將你是真心憐惜一個庶妹。」

  孫七爺立時面色赧然,張了張嘴,最終低低道:「回大都督,周將軍的確是來為唐家說項,想要小人的庶妹帶著外甥回唐家。周將軍的意思,小人庶妹和外甥回了唐家,唐家就能讓大都督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府城,也算是小人在大都督面前添一樁功勞。」

  李廷恩似笑非笑的端了茶,輕飄飄扔出一句話,「是不用經過孫氏長房就在本將面前立一樁功勞罷。」

  孫七爺惶惶然,不敢說話。

  李廷恩看著他畏懼的模樣,緩和口吻,「起來罷。」

  孫七爺起身垂首站在李廷恩面前,態度恭敬極了。

  「唐家之事,你去料理妥當,不必再經過周川。」

  聽到這句話,孫七爺心下隱隱約約有些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果然頭頂接著又傳來李廷恩淡漠的聲音。

  「河西孫氏根基淺薄,經戰亂又曆內鬥,一朝天下定鼎,你們……」李廷恩輕笑一聲,「只怕不是對手。」

  雖則李廷恩沒有直言,孫七爺卻少不得漲紅了臉。

  他當然明白李廷恩的意思。稱為河西孫氏只是做臉罷了,實則孫氏根本算不上世家。原本就沒什麼根底,偏偏在長房衰敗後三房還要跳出來內鬥,逼得族中分成兩派,眼下三房還要為了一口氣較真,這才讓人其餘的世家看到機會,想盡方法上來要咬兩口肉,逼得孫氏分化,削弱孫氏。

  可換過來想一想,為何周川這樣的人就忍不住了?那定然是孫氏對他們構成威脅,至少是在滁州的長房他們構成威脅。長房不可能無緣無故就如此被大都督重用,再看今晚大都督今晚親自出面告誡,只會是一個緣由,大都督十分看重青蕪!

  難道青蕪不是傳言中那樣會被大都督收做妾室,而是……

  一個從來不敢想的想法躍入心頭,孫七爺心裡的歡喜就像是燒沸的水一樣咕咕的冒著泡,他強壓躁動在李廷恩面前表忠心,「大都督放心,日後小人定會好生勸誡父親。」

  李廷恩目若寒星,定定的看著他。良久才移開視線道:「你父年邁,就一直留在滁州罷。」

  孫七爺心裡咯噔一下,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不僅是此時要留在滁州,就是日後天下大安,只怕人也照樣要留在滁州了。

  可到了此時,金光大道擺在眼前,比較起來,那點生父留在滁州的微末不願實在算不上什麼。他沒有猶豫,就點頭道:「滁州的確是上佳的養老之所,況小人聽說滁州的靜安書院能人輩出,小人還想將膝下的子侄都送到靜安書院求學,有父親在,也能教導兒孫。」

  李廷恩聞言再度掃了一眼孫七爺,繼而緩緩道:「退下罷,會有人護送你家裡出槐花裡安置。」

  過猶不及,孫七爺沒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7
第24章 歸來

  晚上孫太夫人用過飯,半倚在榻上讓丫鬟捶腿。

  孫大爺一臉無奈的進來,孫太夫人揮退丫鬟,坐起身看著他,「你三叔安置好了?」

  孫大爺讓人下火的涼茶來,狠狠灌了兩口,才鬱鬱道:「暫且住在攬菊軒,那裡僻靜些,也讓三叔養養身子。」

  話雖說是這樣說,想到孫三老爺被押送來時那副模樣,見了族人還破口大駡,一臉你們都是逆臣賊子我才是忠直耿介的神色,孫太夫人也有點厭煩,可她拿這個小叔沒法子。

  「他上了年紀,又是長輩,你們兄弟幾個都要容讓些,再說大都督既把他送來,老七那孩子又投效了大都督,他也不能在咱們這兒出差錯。」孫太夫人說著就歎息,「他到了這個歲數還不肯消停,你爹他們也有錯。當年三房斷了子嗣,咱們這一房是宗房,自然要先出頭,三房境況不寬裕,一屋子寡婦,族人們誰都不樂意,你祖父就從自己的膝下擇人。你爹他們兄弟四人,唯有你三叔是庶出,你祖父就挑中他。後來王太姨娘思念過繼出去的子嗣,沒多久就重病在床,王太姨娘是你祖母的陪嫁丫鬟,一直恭恭敬敬在你祖母身邊服侍,還幫忙照顧你爹他們長大。你祖母憐惜她,想把你三叔接回來住一段時日,可三房不肯,說你祖父是想反悔。你祖父一狠心,連你爹他們都不許再整日往三房跑,沒多久王太姨娘就一病去了,自那以後,你這三叔,就恨上了咱們這一房。」

  其實已故的孫太老爺並非就一點不思念這個唯一的庶子,只是人已經過繼出去,再整日歪纏,別人還只當宗房惦念三房那點子微薄的產業,宗房畢竟是宗房,不能不顧全大局。後來三房的兒孫能仕途通達,孫太老爺沒少在後面悄悄使力氣,自家老爺他們兄弟幾個又何嘗沒有處處容讓,可眼下,三房是無論如何不會信這些的。

  孫太夫人想著心裡煩躁,又記起跟孫三老爺一起過來的孫妍來,就道:「容縣那頭想必不久就會來人,你得告訴曹氏這幾日好生照顧她們母子,那丫頭……」

  後面有些話孫太夫人不想說了,孫大爺雖說是個男人,亦並非沒聽過孫妍這位三房庶出堂妹的往事,當下應諾。當晚回去就叮囑孫大夫人,「孫妍那兒,你要仔細。」

  孫大夫人正給他更衣的手就一頓,旋即溫聲道:「您放心就是。」

  孫大爺唔了一聲,今日也是累了。李廷恩轄下河道不少,上回臨時疏浚通達運糧河道只是小節,後面李廷恩著人送來新的河道圖,有許多改動的地方,這才是大處,有幾個地方還要勾連出海口,工程浩大,必然是要等天下安穩才能動工。

  然而這圖既然都給他看了,必然將來也會讓他參上一腳,孫大爺內心躍躍欲試之餘,對後宅親族那點子事就越發不耐煩起來,回家多半是過問兩句,倒頭就睡。

  有以前洗手做羹湯,冬日浣衣的境遇,孫大夫人這會兒倒不覺著孫大爺不陪她吟詩作畫,溫存脈脈就是冷落。有時候空暇下來她自己想起就覺著好笑,閨中時姐妹們在一處,愛的是翩翩玉郎,想的是夫妻琴瑟和鳴,紅袖添香,只覺得母親嬸嬸們整日爭點中饋管家之事何其讓人厭煩。嫁人後遇上丈夫有通房,經過許多空房寒枕的日子,才知成親前想的那些冬日暖手,夏日打扇都是小女兒的美夢,把著嫁妝,撫育子女,處置內務才是夫人太太們該做的,只是難免仍有些意難平,總覺世家女子下嫁該有些不同。直至經過一場大難,看多人心險惡,差一點淪落為奴僕,才明白,攥緊手裡的東西,穩住身份地位就是真正的踏實日子,至於旁的,甚麼夫婿尊敬,鴛鴦同飛,都全然不要緊,更別提那點子可笑的世家身份了。這世道浮沉,管你甚麼世家平民,都是一樣。

  不過眼下這局面是最好的,自己已有兒有女的,丈夫回家就已累的昏昏沉沉,沒心思去理會那些花枝招展的人,也不用自己再去賢惠。

  看孫大爺睡的沉了,孫大夫人從裡屋出來,見到乳娘曹嬤嬤正在抹淚,她心裡一動,過去低聲道:「乳娘哭甚麼。」

  曹嬤嬤本是看孫大夫人進去才找了個角落藏起來傷心,不妨她這麼快就出來,趕緊三兩把抹了淚,擠出個笑臉道:「夫人,老奴沒事,就是風沙胡了眼。」

  孫大夫人朝外面望了一眼,只看到靜謐的夜空,何曾有一點微風?她走到廳中軟榻上坐下,把曹嬤嬤拉過來,小聲的問,「你是不是又在擔心兗州那頭?」

  不提還好,一提曹嬤嬤就忍不住淚如泉湧。

  她是曹氏家生子,打小生在曹氏長在曹氏,就是選作了孫大夫人的陪嫁,跟著出來的就只有丈夫還有大兒子和大媳婦,她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嫁娶都是和曹氏的世僕結親,留在兗州生息繁衍,更別提父母娘家兄弟姐妹了。

  只要一想到關內道的情景,曹嬤嬤就心如刀割,夜夜都睡不安枕,哭著跪倒在地,「夫人,這可怎麼好啊。大都督就快把河南道都打下了,關內道這些地方早就被四面圍起來,聽說連一粒糧食都送不進去。以前曹氏還有大片良田耕種,可前些年早為了幾位少爺前程,早就都賣了出去,此後年年都是靠買糧吃,老奴聽說關西道已有人易子而食,許多大戶人家都有兒孫餓死。更別提咱們大爺又到大都督麾下……」

  「別說了!」孫大夫人厲聲呵止她,朝裡屋看了一眼,才壓抑聲音憤怒的道:「嬤嬤的意思,是怪罪大爺不該為大都督效命?」

  曹嬤嬤嚇出一身冷汗,拼命搖頭,「老奴不敢,只是……」

  「好了,嬤嬤當我就是冷心冷肺的人,半點不惦念娘家?」孫大夫人說著淚盈於睫,「可我出嫁了,只能先顧著孫家。再說眼下畢竟兗州還是大燕的地方,我就是求了大爺想法子,又能想甚麼法子。你以為都是姚家的人,有那個福分讓大都督遣了精銳從京中救人出來?」

  看曹嬤嬤不再說話,想到這是好不容易尋回來的心腹乳娘哈,孫大夫人壓下那點煩躁,「你也知道眼下家裡的處境,我總要先保住自己,才能想想日後如何保住娘家。」

  就算是乳娘,畢竟是下人。曹嬤嬤一時熱血上頭說了一長篇話,這會兒心裡早就後悔的厲害。她一手帶大孫大夫人,怎會不知孫大夫人的性情,原本戰戰兢兢怕孫大夫人怪罪,哪知孫大夫人還安撫她。她當即借坡下驢,連聲道:「您想的是,都是老奴眼皮子淺。」窺度了一番孫大夫人的臉色,她很熱切的出謀劃策,「不是老奴多嘴,家裡往後靠的怕是那位。」

  孫大夫人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道:「今兒晚了,明早你讓人開了庫房,把新入庫的兩匣子血燕全給青蕪送了去。」

  曹嬤嬤一驚,「前兒二夫人還說要吃血燕養養身子,想趁著再給二爺添位哥兒。」

  「她要是不樂意,就管青蕪要去罷。」孫大夫人臉上的笑容有些耐人尋味。

  曹嬤嬤瞬時懂了她的意思,垂了頭沒有再說。

  第二日一早,曹嬤嬤就帶著兩個小丫鬟去給孫青蕪送官燕。

  魏嬤嬤出來在花洞門外迎她,笑盈盈的接過錦匣,聽曹嬤嬤說這是上等的官燕,三百兩銀子才得一斤,臉上連點波瀾都沒掀起,只是道:「大夫人想著咱們姑娘呢。」其餘的話便不多說了。

  曹嬤嬤接著魏嬤嬤身後的丫鬟送上的兩個錦囊,看見上頭的銀魚線,再掂量掂量分量,心裡有點說不出的滋味。

  大夫人捨不得吃的官燕,只怕在這位姑娘眼裡頭,根本算不得甚麼好東西。

  曹嬤嬤說要進去給青蕪見禮,魏嬤嬤銀盤臉上滿是笑,卻和氣的拒絕,「您來的不巧,苗家那位三姑娘過來了,待姑娘空下來,老奴必回了姑娘,姑娘指定過去陪大夫人說話。」說著從回去轉了一圈又回來的小丫鬟手上接過一個銀匣,半打開蓋子給曹嬤嬤看,「外頭新送來給姑娘的玉膏,說是給女子吃了最補氣血,也不值甚麼,您給大夫人帶回去,只當是咱們姑娘這做小姑的一片心意,畢竟大夫人管家辛勞。」說最後一句的時候,魏嬤嬤就翹了唇角望著曹嬤嬤,望的曹嬤嬤一陣心驚肉跳。

  曹嬤嬤心慌意亂的接過銀匣,看著上面雕刻精美的纏枝紋,心裡越發憋火,還得擠出個笑臉謝了孫青蕪,這才帶著人回去。

  魏嬤嬤看著她的背影冷笑兩聲,身後的小丫鬟跟著嘻嘻笑,「魏嬤嬤,她叫您嚇得不輕呢。」

  魏嬤嬤轉身往回走,溫聲道:「二夫人前頭說要吃官燕,今兒庫房裡的官燕就全送到咱們姑娘這兒來。她們要討好要爭臉面咱們都管不著,又不缺那點東西,只是想拉咱們姑娘去踩一腳泥,就得賞兩個巴掌叫她們知道知道深淺。」

  一匣子官燕就想扯了姑娘下水,值多少銀子?大都督用奇珍異寶把姑娘圈起來養,早就把姑娘身邊服侍的丫鬟眼光都養起來了。這回是還你一匣子千金難買,用珍貴藥材調配的玉膏,再來一回,可沒那麼容易。

  不過這點子事還不放在魏嬤嬤眼裡,她去孫青蕪面前回話的時候依舊笑呵呵的,「是大夫人讓人來送官燕,老奴做主,還了一匣子玉膏回去。」

  聽見是送官燕,孫青蕪原本臉上帶著的笑就有些凝滯,旋即又放開,朝魏嬤嬤點了點頭,繼續和苗三姑娘說話。

  苗三姑娘當沒看到孫青蕪一閃而逝的失神,不疾不徐的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不是不識抬舉的人,我知道多虧飛虎將軍,我眼下在家才有好日子過。只是我還想請您幫我個忙,讓我能和飛虎將軍見一面。」

  孫青蕪沒有生氣,也許是因落過難,她對事對人總有超乎尋常的容忍。一般人興許會覺得苗三姑娘這樣的要求就是逾越,甚至是不遵本分,她卻覺得苗三姑娘能撐起一份信念來求她幫忙必然有苦衷。

  她揮退服侍的人,拉了苗三姑娘的手,溫聲問她,「你是不是有為難的事,不妨告訴我。」

  苗三姑娘欲言又止,抬頭看著孫青蕪,對上的眼睛清澈純淨,她忽就鬆懈了幾分心房,聲如蚊蚋,「我,我想帶了表弟表妹出嫁。」

  「這……」沒想到竟然是這個要求,孫青蕪一時愣住,鬆開了苗三姑娘的手。

  苗三姑娘急了,抬頭道:「我不是有心為難,實在是……」她一咬牙,「我娘去得早,自那以後,就是舅舅和姨母照顧我,可舅舅前年生了一場大病,跟著也去了。姨母在玉家又……表弟他們才六歲,平素只能讓忠僕看著,可他們那麼小,我實在不放心讓他們去玉家。外祖家裡沒旁的人了,那些族人……」

  她說的含含糊糊,然而孫青蕪又如何能聽不明白。

  族人親眷,你不得不倚重,有時候卻是他們最早落井下石,只因他們是名正言順能接替你一切利益的人。

  孫氏不是世家,族中爭鬥卻也十分厲害,孫青蕪經歷過族中為南遷一事的動盪,見識了各種人心,對這些已然看的分明了。

  而關於苗家和玉家的情景,孫青蕪也約莫知道些許。看面前的女孩分明與舅家感情深厚,若真的留了兩個孩子在苗家或是玉家,甚至是在她出嫁後留在家中讓忠僕照顧,只怕都會成為對方要挾的把柄。畢竟她要嫁的不是常人,是赫赫有名的飛虎將軍,以後的王親貴族。

  嫁給一個飛虎將軍尚且如此,那自己呢?苗三姑娘能來求自己幫忙,自己以後又要依靠誰?

  驀然間,孫青蕪心裡陡然升起一陣辨不清的悵惘。

  最後是苗三姑娘隱忍的抽泣打動了她。

  「此事干係重大,你也知道,縱然是飛虎將軍,亦不能強要把別人家的幼子幼女帶走撫養。」孫青蕪實在是憐惜苗三姑娘的處境,可她有她的無能為力,只能道:「我盡力想想法子,若是不成,待以後再尋時機罷。」

  苗三姑娘知道這個要求十分突兀,萬沒想到孫青蕪竟然肯幫忙,她當下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硬是跪在地上給孫青蕪磕了三個頭才肯起身。

  她才一站定,外面魏嬤嬤就喜氣洋洋的進來道:「姑娘,大都督回滁州了。」再一掃邊上站著的苗三姑娘,樂呵呵打趣,「正巧苗三姑娘也在,說是飛虎將軍也跟著大都督回了滁州。」

  「啊,我,我……」苗三姑娘雖說自覺並不認識李四虎,依舊陷入手足無措之中。

  「魏嬤嬤……」孫青蕪強行壓抑住心中的喜悅,嗔了一眼過去,拉著苗三姑娘的手,「我讓人送你回去,說不定飛虎將軍會親自去一趟苗家。」

  苗三姑娘羞怯怯的點頭,外頭綠琬卻提了裙角進來,「姑娘,大都督叫人傳話,說兩個時辰後就要親自過來。」

  廳中頓時陷入一陣忙亂,魏嬤嬤打發人拿衣裳端首飾,自然無暇顧及苗三姑娘,最後孫青蕪只得送了苗三姑娘先行回府。

  李廷恩風塵僕僕丟下河南道的軍務回到滁州,自然掀起一陣波瀾,在有人上門去孫家傳訊後,許多觀望中的人家吃驚不已,對孫家幾兄弟就又有了新的思量。

  洗漱過後,從平進來回話,「大都督,太太已行到盂縣,再有三日,便回到滁州。」

  李廷恩坐在桌案前練字,一張大字寫完,方才道:「備馬去孫家。」

  從平應了是,臨出門的時候還是猶豫著問了一句,「杜姑娘一直留在城外的慕柳莊上,您……」後面的話在對上李廷恩冰涼的目光後就都消失了。

  一刻後,李廷恩在護衛簇擁下來到孫家。

  他先去見過孫太夫人。

  因他堅持行家禮,孫太夫人也不推拒,坐在上首受了李廷恩的禮,這才關切的問起李廷恩的身體,隻字不提於軍務政務有關的事情,更沒問過三房的事情。

  李廷恩對孫太夫人的知情識趣十分滿意,對他而言,有關姻緣,實在不求更多。一個孫青蕪這樣的妻子,孫太夫人這樣的岳母,已是讓他足夠滿意。至於孫大爺等人是否有野心,那是男人的事情,又另當別論。

  坐了片刻,大家都知道李廷恩醉翁之意不在酒,就都識趣的讓李廷恩去見孫青蕪。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7
第25章 心意

  孫青蕪萬萬沒想到李廷恩會把她帶來城外。

  她掀開車簾,打量四周,發現周圍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有老農在鄉間耕種,遠遠的還能聽到耕牛鳴聲傳來。

  為何要帶自己來這樣一個地方?

  心中正覺詫異,眼前出現一隻寬厚的手,袖口處金線在日光照射下有些微的刺眼。她沒有猶豫,將手放上去,在李廷恩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李廷恩拉著她行走在鄉間的小道上,身後的隨從與護衛不遠不近的跟隨。

  前兩日才下過大雨,鄉間小道上有不少坑坑窪窪的地方,為見李廷恩,孫青蕪還特特打扮過,穿著一身流光溢彩的飛仙裙,金銀錯線的蓮花鞋,走在泥地上,亦不小心就踩個水坑,十分的狼狽。

  可她並沒有說話,只是眼看裙角已髒的不像樣,乾脆睜開李廷恩的手,彎腰咬唇把裙角給打了個結。

  察覺到手中溫暖脫離,李廷恩從滿腹心緒中抽身而出,再回頭一看,忍不住想笑。

  遠處是體健身壯的農婦,後面是高壯精幹的護衛,再不濟,跟的丫鬟僕婦亦算不得嬌小玲瓏,廣袤空曠的天地中,陡添個嬌怯怯的小姑娘,尤其這小姑娘還委委屈屈在那兒彎著身子系裙角。

  他不由一笑,折身回去站定在孫青蕪面前。

  孫青蕪覺得有些委屈,她在妝台前坐了那麼久,歡歡喜喜跟著人出來,可面前這人全然沒有看在眼裡。

  不知道為何,自從李四虎親事之後,她對李廷恩的畏懼似乎就沒有那麼多了,這會兒心裡就憋著一團火,她目光在面前那雙黑色長靴上停了停,又換個方向系另外一邊的裙角。

  「方才是我不對。」

  孫青蕪當做沒聽到,一心一意和裙角較勁。

  李廷恩無奈的搖搖頭,乾脆彎下身子盯著孫青蕪的裙角和鞋面看了看,蹙眉道:「找個地方,讓他們服侍你梳洗。」說罷,興許是顧忌小姑娘講究愛美,從懷中掏出塊羅帕為孫青蕪擦了擦鞋面上的泥點。

  「大都督。」孫青蕪訥訥的喊了一聲,不知道該再說什麼。

  他的頭幾乎和自己的抵在一起,呼吸間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傳過來,熱氣打到臉上,讓她不自覺心如擂鼓,這是一種從未嘗試過的滋味,叫人覺得歡喜的都有些難受了。

  看著李廷恩認真的拿著羅帕一點點清理泥點,孫青蕪眼眶發熱,忽覺得自己方才十分無理取鬧,更有些懼意升了上來,她顫聲道:「大都督,您別擦,我,我喜歡穿髒鞋子。」話一出來,她就恨不能把舌頭給吞回去。

  李廷恩愕然的抬頭看著她,見她一雙眸子水洗過一樣,霧氣騰騰的,再看她又怕又羞的模樣,立時了然,不再勉強,站起身乾脆將她抱起來,喚了後面的人把馬車牽來,而後抱著她上了馬車。

  孫青蕪靠在迎枕上,想著方才說的話做的事,羞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又不是真的只有十幾歲,經過這麼多磨難波折,怎還會有早前在閨中時養成的倔脾氣?面前這人又是誰,怎能莫名其妙就撒性子,就像是當年在家中對父兄一樣?

  想到過世的長輩,她眼眶一熱,眼中蒸蒸騰騰的全是濕意。

  又是羞慚,又是難過,她使勁把自己團成一團,縮在角落裡一個字都不肯說,竭力離的李廷恩遠遠的。

  兩世為人,以前是孤兒,後來又在官場波折,李廷恩揣摩人心早已是登峰造極。孫青蕪雖同樣是重生之人,但心性比起李廷恩可就簡單的多了,支用一眼,李廷恩就大約能看出孫青蕪這會兒的所思所想。

  他沒有戳穿,而是給自己倒了杯茶,低聲道:「你想不想聽聽我在西北的事情?」

  孫青蕪巴不得他不要再提那些事,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淚珠,做出副好奇的樣子望著李廷恩。

  李廷恩被她透亮的眼眸看的一怔。

  這雙眼睛裡沒有熊熊烈火,沒有噴湧恨意,沒有百轉壓抑,更沒有愛恨難消。這只是一雙普普通通卻又比許多尋常閨閣女子乾淨美麗的眼睛,裡面有點小狡猾,有點小期盼,有一點點的畏懼,似乎還有一點,說不出的愛慕。而以前的寂寞與荒涼,都已然遠去,可這雙眼,看起來更讓人心動了。

  他無法判斷此時心底倉促湧起的到底是什麼,下意識垂頭,卻正對上清涼茶湯中的另一個自己。心尖有瞬間的痛楚侵襲,他閉了閉眼,只是眨眼之間神色就恢復如初。

  「我聽人說您到西北的時候,手下沒有兵馬,賣了許多產業才把軍隊收攏起來。」孫青蕪敏銳的覺得方才有一刻李廷恩似乎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來,乾脆就忽略了。不過她是真的很希望能多知道些李廷恩的事,更想把先前的尷尬轉過去,就開了口問話。

  李廷恩笑了笑,倒杯茶給她放在手上用以暖手,「沒有賣什麼產業,我只是讓人在西北開了幾條商路。」他看孫青蕪很是茫然的樣子,就仔細的解釋,「西北地廣人稀,土地貧瘠,若靠種糧自然不行,不過西北有許多礦產,我到達西北後,先用帶去的江南之物安撫當地兵將,接著就用銀子招收了些兵士,想將臉面撐起來。」他說著笑意加深,「再往後,只要善用西北本地的特產就可以了。開礦,皮毛,良駒,乃至大片的土地都能挖掘出來。」

  孫青蕪聽得迷迷糊糊。

  這種事情太過繁雜,還牽涉到方方面面,哪能簡簡單單就說清楚。李廷恩本也無意要她徹底明白,就舉個例說給她聽,「西北產馬,馬種比之江南以及關內等地都要優良,只是馬場與馬種一直掌控在西北幾家豪商手中。這些人世居西北,為保馬場安寧一直與蠻族有通,我先與蠻族小小的打了幾場硬仗,讓他們明白不是只有蠻族才能依靠,我的兵馬亦可護住他們的馬場,再給他們聯繫江南一道的買家,讓他們養出的上等馬能以以前數倍的價錢賣出去,他們自然就願意投效。」

  孫青蕪聽得眼都不眨,好奇的追問,「您怎能用數倍的價錢幫他們賣馬呢,他們自己就不行?」

  李廷恩聞言含笑不語。

  西北巨商在西北是盤山龍,到了別的地方,就是走街鼠。江南魚米之鄉,蠶桑盛行,更有河運通達,來朝者眾,這樣的地方怎會看得上西北來的土包子。在他們眼中,西北這些人不過就是牧羊放馬,日日跟生吃人肉的蠻人打交道的下等人,他們願意要西北送來的馬,都是給臉面,不要,西北的人又能如何?若是他們不肯要,難不成這些人還能把馬都給宰了吃到肚子裡?

  西北和他們交易,一貫是他們出價多少就是多少。

  可自己幫西北賣馬,是先讓從中選取最上等的良駒,不僅體格好,還要形態優美。先免費送幾匹好馬給江南一代素有名望又真正愛馬的雅士抑或權貴子弟,待人們都誇讚這些馬,就讓人私下口口相傳,為這些馬編造些來歷不凡的身世,使它們有了上等的出身,上等的血統。當一樣東西成為這些世家權貴彰顯身份的代表,這些人只會競以高價,只恨這些馬不夠名貴,而不會怪它價錢太高。

  而想要敲開名人雅士的門戶,可不是西北那些巨商們能做到的。這中間需要陪他們吟詩作畫的同好,還需要私下的利益許諾,更少不得淮水邊上名妓的清歌彈唱。

  只是這些內中輾轉,就不足為外人道了,更不能說出來汙了面前小姑娘的耳朵。

  好在孫青蕪畢竟乖巧,她看出李廷恩不想往下說,就當做沒問過,裝作不經意的看了看李廷恩放在邊上的羅帕,小聲道:「大都督,我回去給您繡條羅帕罷。」

  李廷恩順著她視線看向放在手邊的羅帕,怔忪過後搖頭道:「不必了,回去令人清洗乾淨就是。」他把羅帕拿起來,摩挲著有些陳舊的邊角,手指漸漸收緊,神色變得有些凝重,許久過後,才沉聲道:「此物,本是故人所贈。」

  孫青蕪早就覺得奇怪了。

  這張羅帕簡簡單單的模樣,用的也是普通的絹布,實在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好東西。可看著反復清洗過後都有些泛黃的樣子,分明被人十分珍視。

  她一個沒忍住,就問了出來,「是誰送您的?」說完過後自覺不妥,怯生生垂了頭。

  李廷恩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元慶八年,河南道流匪橫行,我帶著心腹回鄉救人。欲帶族人下山之時,發現四面被流匪所圍,為了順利將族人救走,我決意挑選數家女眷與身有傷勢的男子去引走流匪,以便趁機炸湖引水溺殺流匪。」

  孫青蕪聽得心裡發寒,她抬眸望著李廷恩面無表情的臉龐,愣住了。

  李廷恩卻似無所覺,他神情中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平靜,「被選中留下的女眷中,有一個叫王杜娟的小姑娘,她家與我同村。臨行前,她將這張羅帕交給我,說是有一次被我遺落後撿到,她怕以後再沒機會,就想還給我,還問這張羅帕是不是心愛之物。」

  一個村落裡的小姑娘,見到這樣出色的大都督,又撿到他的羅帕,心裡該是多麼歡喜?不知為何,孫青蕪就想起自己連著幾晚在燈油邊趕女紅的情景。自己兩世為人,面對眼前的男子依舊情不自禁的仰慕,那個王杜娟呢,是不是像自己一樣,偷偷的卑微的喜歡著?

  孫青蕪心頭發酸,情不自禁的追問,「您怎麼答的她?」

  李廷恩轉頭定定的看著孫青蕪,「我答她,這張羅帕我十分喜歡,丟了之後就一直在找尋。」他眼前仿佛又出現那張微黑粗糙的臉龐,這麼一張簡單的臉,他記了八年,今後應該也會一直記下去。

  孫青蕪似乎松了一口氣,挺直僵硬的背脊都跟著鬆懈了不少。她實在忍不住,小聲的又問,「後來呢?」

  「後來?」李廷恩嗤的一聲笑,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其它,「她說她願意去死,她將帕子還給我她什麼都不怕了,只求我照顧她的大哥。我答應了她,而後讓人送她們母女上路!」最後一句透著徹骨的冰寒。

  「大都督……」不知為何,孫青蕪心裡一痛,她挪過去就抓住了李廷恩的手,「這不能怪您,您要救人,要救那麼多的人,打仗總是要死人的。您救了那麼多的百姓,您看看外頭,要不是您,這些人連地都沒得種。我聽人說您讓人買了好多耕牛回來發給百姓,他們都說您是神佛降世,您,您是個好人。」

  她語氣又急又快,全然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李廷恩卻聽得入了神,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著孫青蕪,臉上有種孩子一般的迷茫和天真。許久他伸手摸了摸孫青蕪的臉,自言自語般的呢喃,「我是個好人?」

  孫青蕪臉上發熱,像被烙鐵碰觸一樣,卻咬唇鄭重的點頭,肯定的道:「您是個好人。」

  「哈……」李廷恩自迷茫中脫離出來笑了一聲,一把將孫青蕪摟進懷裡。

  「大都督……」孫青蕪有些不自在的掙了兩下身子。

  下一刻就被李廷恩更加用力的壓向胸口,頭頂傳來一聲低啞的呼喚,「別動。」

  孫青蕪不敢再動,閉上眼壓住砰砰亂跳的心,伏在李廷恩的肩頭,幾乎是屏息凝神,像是每一口吸進來的氣息都熱氣騰騰。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到李廷恩開口說了一句話。

  「青蕪,我不是個好人,可我奪了天下就會對得起這天下,我娶了你做妻子便絕不會負你。」

  「大都督……」孫青蕪心中酸脹,有種東西急切的要破開胸膛蹦出來,讓她喉嚨跟著發啞。

  「傻姑娘……」李廷恩俯首輕輕吻在了她的頭頂。

  傻姑娘,我這一生遇見那麼多女子,她們不管對我是愛還是恨,卻從無一人認為我是個好人。你這樣待我,我總要對得起你這句話,只願我在你心中,一直就是這樣一個好人。

  馬車繼續前行,直到一座莊園門口停下。

  「大都督。」從平請安過後,打開車廂門。

  李廷恩抱著孫青蕪下了馬車,邊走邊吩咐人,「給姑娘更衣梳洗。」

  到後院門口正要將人放下,他的目光忽就凍住了。

  「大都督。」杜紫鳶儀態優美的行到身前,恰如其分的行了禮,她的目光都停留在李廷恩臉上,像是完全沒看到被李廷恩抱在懷裡的孫青蕪。

  聽到這個聲音,孫青蕪顧不得害羞,掙扎了兩下,低聲道:「大都督,您放我下來罷。」

  李廷恩看了一眼她的鞋面,發現方才在馬車中已被烘的半幹,就將人放了下來。

  孫青蕪一落地,就忍不住好奇的看了一眼面前站著的杜紫鳶,心裡騰起一陣酸澀。她知道這樣不該,大都督這樣的人,有幾個紅顏知己陪伴再應當不過,她今後是正室,怎能有如此嫉妒之意?她用力咬了咬唇,飛快的垂頭小聲道:「大都督,青蕪先行告退。」

  「原來這位就是孫姑娘。」杜紫鳶像是這才發現孫青蕪,目光在她身上輕輕一轉,笑道:「孫姑娘,我姓杜,名紫鳶,算是大都督的……」她睨了一眼李廷恩,對上的卻是張漠然的臉,忍住心底的抽痛,她溫聲笑語的道:「算是大都督的義妹。」

  聽她如此介紹自己,李廷恩飛快的望了一眼,並未否認。只是看到孫青蕪飛快恢復了點紅暈的臉,有些好笑,打發她走,「你先去梳洗罷。」

  孫青蕪這會兒心裡好受多了,給兩人分別行了禮,帶著笑意在丫鬟們的簇擁下去梳洗更衣。

  小小的庭院中重又恢復冷清,仿佛孫青蕪這一走,就把那點鮮活的氣息也跟著帶走了。從平左右看看,十分機警的帶著人退到遠處的廊下。

  杜紫鳶眼底一陣陣發潮,仰頭深吸一口氣望著李廷恩,先行打破沉寂,「紫鳶原本以為大都督日思夜想就是早日打下河南道,沒想大都督竟會趕回滁州,還帶著孫姑娘來城外踏青。」

  李廷恩目光複雜的看著面前的女子。

  杜紫鳶起初挺直背脊任他打量,兩息之後忽覺承受不住這樣銳利的眼神,偏過了身子。

  「紫鳶……」李廷恩語帶歎息,「我回滁州,本是為了你。」

  杜紫鳶冷笑,「難道您不是聽了諜衛私下的密報,擔心孫姑娘的性命?」

  「你不會。」李廷恩搖搖頭。

  聽他回答的毫不猶豫,杜紫鳶覺得有些憤怒,「為何不會,您是覺得我對您虛情假意,還是覺得我拿她無法,抑或覺著您派到她身邊的人定能護她安全。」說著她聲量一提,「李廷恩,你不要忘了,當年你初到西北,是誰帶著五百精兵幫你迎下與蠻族的第一場大戰,你憑什小看我杜紫鳶!」

  「我怎會小看你。」李廷恩近乎是歎息一般的道:「我只是知道,你不會對無辜之人下手。」

  最恨的就是這樣的包容與悲憫!

  杜紫鳶只覺心頭燃著一把火,火上架著一口滾燙的油鍋。面前這個男人說的話,說話的語調,說話的神態,一切的一切,都是拼命在往火中加柴,燒的她理智全無,只想憤怒的把所有的燥熱和暴動都發洩出來,再也不要做那個被寄予厚望,理智機敏的杜紫鳶。

  「我為何不會?」杜紫鳶臉上滿是譏嘲,逼近李廷恩,昂首不屑道:「我設計陷害杜玉華,我一次次放過她,讓她變成另外一個人,讓她成為瑞安大長公主的得意弟子,讓她變成大燕壓制你的一把利刃,讓她殺了你的族人,你的親朋,我讓她罪孽滔天,讓你對她愛恨難消,我截斷了爹為她留的最後一條生路!那是我的親姐姐,我尚能如此,我為何就不能對一個孫青蕪下手?」

  李廷恩靜靜的看著杜紫鳶,見到那張清麗動人的臉龐淚水滂沱,眼底湧動的是無盡恨意,他心痛卻無可奈何。

  字如尖刀,傷己傷人。詞如毒藥,錐心剜骨。

  他伸出手為杜紫鳶擦了擦淚,卻一個字都沒有再說,落在杜紫鳶眼中,就像是吝與言辭一般。

  「李大哥,是我的錯。」杜紫鳶忽然崩潰,一把抓住李廷恩要收回去的手,神色哀戚,「李大哥,你原諒我,我只是受不住,熬不住了。她陪你同生共死到了西北,我也幫你做了那麼多事,可我就晚了一步,你就選中了她。爹口口聲聲最疼愛我,可卻把宋家,把杜家全放到我肩上,還要我今後庇護杜玉華的性命。我只是恨她,我不知道她真會殺了你的族人,我不知道……」

  李廷恩任憑她哭泣,直至她哭聲漸歇,才緩緩說了一句話,「紫鳶,我曾打算娶你為妻。」

  只是一句,已如霹靂,當頭打在杜紫鳶身上,讓她全身僵硬發冷。

  「我不曾想過與杜玉華白頭相守,卻曾打算與你共度一生。」提及往事,李廷恩並非全然釋懷,他心頭亦有淡淡的抽痛,「你可還記得當日我問你衡穀之事,若那時你坦然答我,你仍舊會成為我的妻子。可你……」他目色一變,如利劍射向杜紫鳶,「你告訴我,衡穀之事,只是意外,是你低估了杜玉華。」

  杜紫鳶如遭重擊,不敢置信的退了兩步,她怔怔的望著李廷恩,看到那張臉上熟悉又陌生的決然,已然明白了什麼。

  李廷恩沒有留情,負手冷淡的看著她,「我從不允許身邊親近之人有欺瞞之意。那一次,我信你,亦是最後一次明知真相而信你。」

  話已至此,已不必再言。

  連信任都已失去,又何談夫妻相守。

  杜紫鳶呆立當場,李廷恩的話就像是一塊雪山上的千年寒冰,將她整個人包裹其中,一寸寸自肌膚冷至腠理。

  「我知道你來,是想見一見青蕪。」李廷恩看著杜紫鳶,語調平緩,「大姐親自見過她,我在給玨寧回信中提過青蕪,你既然想見她,我就將人帶來讓你親自看一看。」他停了停,看杜紫鳶容色枯槁,心底有瞬間不忍依舊斷然將話說完,「娘數日後便至滁州,到時你搬過去與娘同住,也好代我承歡膝下。」

  聽到這番話,杜紫鳶再也忍不住,隱忍的戚嚎一聲,捂唇反身就跑向後院。站在不遠處看著的乳娘辛嬤嬤心痛的不得了,遠遠沖著李廷恩福了福身,顧不得許多就追了上去。

  孫青蕪更衣梳洗完畢出來到庭院中,卻發現沒了杜紫鳶的身影,十分詫異,還追問,「杜姑娘呢?」

  李廷恩朝她笑了笑,「她回去歇息,晚些你們再見罷。」說罷拉著孫青蕪的手,「這處莊園在我名下,今日難得閒暇,我帶你走一走。」

  兩人正要抬腳,從平忽上前來低聲道:「大都督,諜衛急報。」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7
第26章 補全

  「焦美娘刺了塗天刀三刀,有一刀正在胸前。事後焦美娘讓人放火燒了銀紗河邊上的園子,塗天刀的通房紅娟被人發現一屍兩命死在屋中。塗天刀清醒得知後大發雷霆,令人去餘家要捉了餘汜河問罪,餘汜河不在府中,塗天刀就讓手下親衛把餘汜河的正妻與嫡子全都殺了。沒過兩個時辰,就有消息說余汜河得知妻兒被殺,帶著手下的人放火燒了停在運河上的一百多艘運糧的大船。塗天刀手下的副將荊斐令人封鎖九江府的陸路水路,四處搜查餘汜河與焦美娘的蹤跡,只是至今仍舊沒有消息。九江府的關烈帶著諜衛們已尋到焦美娘的行蹤,想問問您是直接壓到滁州還是交給塗天刀。」從平說完,又道:「十河府也有消息傳來,說是谷正陽知道九江府的事情後,一連讓人送了三封書信給在青縣駐守的三少爺。」

  李廷恩聽完,負手沉默半晌,冷笑道:「好一朝聲東擊西。」

  從平不由愕然,「您的意思……」

  「餘家在哪兒,運糧官船又停在何處?況糧船守衛何等森嚴,若非事前就有探查買通守衛,餘汜河一個糧商,就算他手下養著一批高手,又如何能在餘家之事發生過不過兩個時辰便成功燒毀一百多艘糧船。」李廷恩笑了一聲,「我倒也被騙過去了。」

  先讓一個焦美娘迷惑塗天刀,使得塗天刀生出異動,讓人懷疑其有不臣之心。有意用焦姓含糊是身份,讓自己想到永王身上,一時不查,真是沒想到他們的目的是糧船,餘汜河才是最後的殺招。

  好計謀,誰會想到餘汜河一個成名已久的糧商會丟棄一切去做這等事?比較起來,誰又還能比糧商更容易弄清楚糧船停放的地方,又在何時才會裝著最多的糧食。

  從平心裡也有點打鼓,他想到當年杜玉華用李廷逸的失蹤來掩飾朝廷有意盜取火銃鑄造法的事情,不由大驚失色,「大都督的意思,此事于永王無關,乃是大燕那邊……」

  說是大燕,不如說是杜玉華。

  李廷恩負在身後的手狠狠攥緊,沉聲道:「送孫姑娘回府。傳出消息,就說我已立即啟程趕往九江府。」

  聽李廷恩要親自去處理此事,從平連忙勸說,「大都督,眼下九江府只怕全是亂局,您身系天下安危,不如讓人拿了塗天刀來問罪。九江府那一百多艘糧船燒毀,的確是讓咱們的糧草一時吃緊,可前些日子您發下的良種已然是豐收,屈大人親自帶人收了糧運來,不日就能送到軍中,您何必……」

  「讓於道長去九江府給塗天刀治傷。」李廷恩沒有理會從平,目中冷意森森,輕聲道:「他此時,還不能死。」

  從平摸不清楚李廷恩的意思,勸了兩句見李廷恩不聽,只得照著令去辦事。

  很快九江府一百多艘糧船被燒,西北大軍糧草吃緊的消息就四下傳開,有人扼腕,亦有人為此大大松了一口氣。

  孫大爺對此是最為惱怒的。他日以繼夜帶人疏通河道,為的就是能保證糧船能暢通無阻,使得前方大軍無後顧之憂,將來論功行賞也能名正言順,而不全是靠外戚之名,誰知卻在塗天刀這兒出了差錯,還是這等最要緊的時候。

  「豈有此理,武夫就是武夫,堂堂大將竟被個婦人刺殺。眼看大都督率軍在前方攻無不克,河南道就快是囊中之物。河南道又是大都督故鄉祖籍,一旦拿下,可大大振奮軍心,還能借此握住關內道的喉骨,竟壞在個婦人手裡!」孫大爺氣的狠狠砸了茶盅。

  孫二爺翹著腿不屑,「還說什麼從龍大將,我看啊,這眼光……」他嘖嘖兩聲,被孫大爺瞪了一眼就不說話了。

  孫三爺只是憨厚的笑,孫四爺卻若有所思,「只怕此事沒那麼簡單。」他放了茶盅,「大都督攻下河西後,就以整軍之名一直停留在河西休整,之前萬事俱備,卻都不曾發兵攻打河南道。正如大哥所言,河南道乃是大都督祖籍所在,聽說大都督族中祠堂尚被大燕一些兵將佔據,即便大都督有打算,李氏族中又怎會不催促?再有大都督在河南道仍舊留有許多親朋故交,大都督不會不想將他們救出來,偏要在士氣如虹之時停下。」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孫大爺幾人俱都低眉斂目,個個沉思起來。

  許久之後,孫大爺才歎息道:「交待下面的人,閉緊門戶,怕是有大事要出了。」

  的確是有大事,五日後,重傷在身卻好歹保住性命的塗天刀被人秘密帶到挨著九江府的紹縣,一看到李廷恩,顧不得身上的傷勢,就跪在地上磕頭,鼻涕眼淚糊了滿面,「大都督,末將對不住您。」

  李廷恩沒有說話,端著茶盅定定看了他半晌,忽暴怒而起,將一碗熱茶砸到他臉上,怒聲道:「混帳!」

  塗天刀捏著的心卻被潑來的茶水砸回了原位,他繼續哭道:「大都督,老塗是豬油糊了心,鄉下人出身,在西北窮慣了,沒見過世面,到了好地方看見個女人就被迷花了心,末將對不起大都督,對不起大都督啊。大都督,您繞了末將這一回,末將願以後天天吃素,把銀子攢起來都買糧食,還有您送的靈藥救了末將的命,末將以後就是您的一條狗,再不敢把自己當人成天瞎琢磨。」

  從平從安兄弟兩就立在李廷恩身邊,聽見塗天刀這般不要臉面,都忍不住心裡好笑,面上一徑繃住了。

  「好了。」這一回,李廷恩語氣緩和了許多,像是真被塗天刀卑微的態度給討好說服了。他目光在塗天刀滲出血跡的衣服上一掃,「重包了傷口,再來跪個夠。」

  塗天刀悄悄抹了一把汗,抬頭諂笑了兩聲退出去包紮傷口。

  「大都督……」

  李廷恩抬手止住從安的話,不帶一絲溫度的目光落在塗天刀離開的身影上,輕輕彎了彎唇。

  塗天刀再回來後也沒被賜座,依舊跪在地上回話,不過這樣他心裡亦更踏實。

  「末將實在是沒想到,那焦美娘看著身子骨柔,手上的力氣不小,末將又多吃了幾杯酒,沒想夜裡正,正……」他覷了一眼李廷恩,不敢往下說,又不敢掩飾,聲音低了下去,「正是爽快的時候,她從枕頭下摸了把刀出來,末將那時候正閉著眼,一時沒防範叫她刺著了胸口,後來又被砍了兩刀在胳膊上。好在末將的火銃就掛在床邊,末將摸著沖她來了一下,沒打到那娘們,興許是聽到響動太大,她就跳窗跑了。」

  看著垂頭像個小孩子一樣的塗天刀,李廷恩唔了一聲,問他,「你的隨身護衛在哪兒?」

  塗天刀就更不敢說了。

  他不說,李廷恩代他說了。

  「你收下餘汜河送的園子,在銀紗河邊安置焦美娘。荊斐是你內弟,又是你的副將,得知你寵愛焦美娘的消息,把你髮妻荊氏給你安排的通房強送到銀紗河的園子,你嫌棄荊氏年老貌衰,又有幾分畏懼荊氏,經此一事後心中愈發不滿,故而聽了焦美娘的幾句挑撥,就有意在寵愛焦美娘時將荊氏安插在你身邊的幾名親衛打發走。為避人言語,最後你一個親衛都不留下,只令他們留在園外,與焦美娘在一處時只留後院服侍的丫鬟僕婦。這些丫鬟,大多還是你收下焦美娘後拿銀子給她讓她自己買來的。」

  聽到上面四平八穩的聲音,又將一切說的如此清楚,塗天刀大駭,這才將素日同袍們說起時畏懼如虎的諜衛真正放在了心上。想到昔日自己吃了幾杯酒就言行無狀,他只覺渾身發涼,下意識的摸了摸鬢角,摸到一手的濕膩。

  李廷恩見著他畏懼的模樣,冷冷笑了一聲,「本將一心信你,讓你做督糧大將,你卻栽在女色之上,令天下人看了西北的笑話!」

  聽到李廷恩在桌案上重重一拍,塗天刀嚇得半死,連聲道:「大都督恕罪,末將知罪了,末將知罪了。」再也沒有之前的歪纏耍賴。

  「你的確該知罪。」李廷恩哼了一聲,「你隨本將征戰數載,身有大功。到九江府後卻行事放縱,此次又致使糧草被燒,以致軍情生變,論律當斬!」最後一句聲量一提,看塗天刀雄壯的身子軟了半邊,他緩和兩分口吻,「看在以往的軍功上,本將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若你再拿捏不住……」

  塗天刀刀口下逃生,哪裡還能不珍惜,生怕李廷恩反悔,趕緊表忠心,「願為大都督效死。」

  他心中是有盤算的,大都督從來軍令如山,這回自己犯下如此大錯,居然有機會將功贖罪,要辦的事情必然十分艱難,而且有性命之憂。自己從軍也罷,追隨面前的大都督也罷,都是為了今後過上榮華富貴的好日子。眼看天下就要定了,有從龍之功,他自然是不願再冒著性命去爭,只是這會兒由不得自己想不想幹。就算是拼卻性命,好歹要為兒孫留個情面。總不能讓他們有個是罪臣的爹罷。

  塗天刀心裡磨叨一回,又想起毫不留情刺了自己三刀的焦美娘,心裡狠狠的罵,翻來覆去想著這回活下來要怎樣報仇,嘴上就道:「還請大都督吩咐。」

  「好。」李廷恩輕輕轉了兩下手上的扳指,淡淡道:「你上前來。」

  半個時辰後,從平送了塗天刀出去,回來就笑,「大都督,您這回可把塗將軍使喚的厲害。」

  李廷恩沒有說話,笑了一笑,端了面前的茶喝。

  遠在西北的李廷逸這會兒卻正怒髮衝冠。

  「你們這群狗東西,連個瘋婆子你們都制不住。」李廷逸越說越火大,最後乾脆拔劍將面前的案幾砍成了兩截。

  服侍他的松壽在心裡直叫苦。

  三房那位小顧姨娘雖說不算甚,到底是半個主子呢,真要把人弄傷了,老爺太太又心軟,到時候讓三老爺尋過來鬧事還不是他們這些底下服侍的人為難。

  李廷逸罵了一通,火氣消了些,把劍收回鞘中,恨恨道:「去三房,我倒要看看一個姨娘能把我如何?」

  看出李廷逸正在火頭上,松壽沒法子,愁眉苦臉跟著李廷逸去了只隔著一條街的三房,另一頭趕緊讓人去給李玨寧報信。

  李光宗的姨娘小顧氏正伏在兒子顧牛根的床前痛哭,她身邊才得五歲的幼子不懂事,又自小被寵壞了,看見生母哭,大哥也哭,就跟著哭鬧,還不讓乳娘丫鬟們抱,誰上去哄他,抬手就給人一巴掌。

  李光宗在屋裡急的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看愛妾和心疼的庶子都哭的喘不上氣,又是無奈又是著急,只能一個勁兒勸,「別哭了,牛根這也沒事。」

  這還叫沒事?

  小顧氏聽得心頭生恨。

  她眼下早已不復之前才跟李光宗時候的模樣了,遍身綾羅,滿頭金玉。雖養的好,人倒不曾見豐潤,依舊是以前一般弱柳扶風的婀娜體態,比之一般的女兒家又多了幾分婦人的風韻。她眉目並不如何出眾,只是這些年生活富貴,一身皮肉反而細滑了不少,又柔順體貼。與生的五大三粗的親姐姐顧氏站在一處,簡直就像是母女,李光宗的心自然越發朝她偏。

  她自知進門不光彩,還踩在李家守孝的時候爬姐夫的床進門,之前又是寡婦,還帶了個兒子進來,李家上下無人待見她,這些年服侍李光宗盡心盡力的很。不過隨著李廷恩到西北自立,與朝廷翻了臉,之前因李光宗孝期納妾導致李廷恩被連累彈劾的事情也就不要緊了。再者她數年如一日的在李家人面前低眉順眼的,又給李光宗生了個庶子,李家人對她倒也當個正經姨娘看待。就是之前每回節慶時看了她就嚷嚷著要喊人拿繩子來勒死的李火旺,看見孫子,也會讓人打發個紅封。

  慢慢的,她的腰杆似乎亦挺直了不少。

  可她心底依舊有不足。

  姓李的人重嫡庶,她最恨的就是哪怕上面的李廷璧再愚魯,李光宗卻從不敢鬆口說以後就讓李廷敬繼承家業。若在以往就罷了,三房不過就是那點產業,兄弟兩個分一分,說是嫡子多占些,只要李光宗心往她身上偏,她多的是法子。可按著眼下這形勢,就算她是鄉下婦人出身,也知道往後三房有的,絕不是那點銀子,那是爵位,是子子孫孫的富貴!

  再有,她的兒子牛根,帶到李家來哪一點不恭敬,但凡是個姓李的長輩,就親親熱熱的行禮侍奉。可恨那些老不死的東西,竟一直不肯認了牛根做李家的子孫,別說是長族譜,就是連個姓都不肯給。還說什麼牛根的生父膝下也只有一子,他們不能奪人子嗣,只要有心孝敬,姓什麼也不打緊。李光宗這個男人又蠢又沒本事,族老哄幾句,他就當真信了,還說把牛根當親骨肉。

  呸,若是不想奪人子嗣,為何自己讓牛根跟著姓顧那些人就一點都不多管,真要是當親骨肉,為何幾個少爺能有個序齒,牛根只能讓人喊一聲顧少爺?那些人走出去能有銀甲衛金甲衛的保護服侍,牛根呢,只能讓李光宗隨意從下人的孩子裡挑幾個鄉下娃子跟著。

  還有眼下,牛根與李廷逸好歹做了幾年兄弟,連一點情面都不肯給。不過就是帶幾個人去李廷逸的獸園逛了幾圈,弄傷兩頭凶獸罷了,李廷逸就讓人放獒犬來咬牛根。自己去獸園想要處死那頭畜生,李廷逸連點情面都不留,追過來居然拔劍就要殺了自己!

  姓李的人,從來就沒把自己放在眼裡過,只是一個晚輩,只是一個晚輩……

  想到之前被攆走時的狼狽模樣,再看看顧牛根的傷,小顧氏覺得怎樣都忍不下去,抱了身邊的李廷敬垂淚,「左右都沒了臉面,妾身不如死了算了。廷敬,你大哥這回只怕活不了了,娘也讓人嫉恨,往後留下你一個孤苦伶仃的照樣讓人欺負,你這就隨娘去了罷。」

  李廷敬似懂非懂,被小顧氏掐了一把,咧著嘴哭的更大聲了。

  李光宗倍感頭痛,心裡生出丁點火星,又心痛,沒好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廷逸那孩子的脾氣,那就是咱們家裡的小祖宗,誰能鎮得住他。牛根這孩子也是,上哪兒去逛園子不好,非要讓人帶著去廷逸的獸園,他那一園子的凶獸花了多少銀子,成天大魚大肉喂著還嫌不夠,山珍海味都沒少吃,牛根帶人拿腐肉去喂,他哪會喜歡。再說你,就是心痛牛根,又沒咬著要緊的地方,咱們好生給養養就是了,你還要去弄死他的獒犬。」

  聽到這番埋怨的話,小顧氏恨得差點吐出一口心頭血,眼底閃爍的全是恨意,「老爺,再怎樣心痛,不過就是些畜生罷了。妾身也知道,這西北沒一個人能看得慣牛根,他身上沒有李家的血脈。可再怎樣,好歹叫了您這麼幾年的爹罷,您想想,牛根這些年對您是當親爹一樣的孝順,對族裡的兄弟長輩們又如何?不過就是逗了畜生,廷逸就要放狗來咬他。」她說著拿帕子捂了嘴,像是不敢哭的太大聲,「要不是跟著的人警醒,用棍子攔了一下,牛根整條胳膊只怕都要撕沒了。不說旁的,您看看牛根眼下還躺在床上燒的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妾身雖說是個姨娘,生來命賤,也有顆當娘的心。妾身,妾身實在是……」她看了一眼隨著話音面色變得有些陰沉李光宗,「妾身實在是心疼,妾身當然不敢尋四少爺的不是,原本就想尋畜生出口氣罷了,也是想著妾身好歹算是半個長輩,哪知,哪知四少爺根本就沒把妾身看在眼裡。」

  李光宗臉色一下黑如鍋底。

  小顧氏說的沒錯,牛根有千不好萬不好,到底在李家呆了這麼幾年,行事極恭敬,不過喂兩頭畜生,廷逸就要喊打喊殺,放了獒犬咬人,這不是咬牛根,是根本沒把牛根放在眼裡,只當是個奴才,可牛根是自己認了的繼子。再說小顧氏,看著牛根躺在床上七八天都退不了熱,心裡著急找上門。就算是姨娘,那也是長輩的姨娘,是自己這個三叔的姨娘,要殺一條狗,不讓殺就罷了,還要杖刑,要不是小顧氏身邊跟的人手腳快,那些侍衛也有意留點情面,廷逸是不是當真就要讓人把小顧氏扒了褲子按在地上打?

  到底是在打牛根打小顧氏,還是在打自己這個三叔的臉?

  李光宗越想就越火冒三丈,臉上一陣風雨欲來。

  小顧氏看的心頭痛快,正想再加一把火,外面連滾帶爬的進來了個人。

  「老爺,老爺,不好了。」

  「狗東西,鬼叫什麼?」李光宗認清楚是管家的兒子的李來福,沒好氣的踹了一腳。他能有什麼不好,在西北這片地方,他們就沒什麼能不好的,天還能塌下來?

  李來福被踹了窩心腳不敢喊疼,爬起來就道:「四少爺帶了金甲衛來,說,說要讓人把顧姨娘抓去喂他的龍將軍。」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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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跋扈

  自來西北後,為防親友再橫遭不測,李廷恩就下令讓親朋故交圍居在大都督府,在最外以重兵把守保護,沙洲城內亦是層層掌控。至於近親之中,還根據身份地位分派了親衛保護。

  李廷逸是李廷恩溺愛的同母胞弟,又經常出去飛鷹走馬,身邊自然是金甲衛中挑出的精銳保護。李光宗是三叔,他的府邸,當然也有金甲衛,只是三房中除了李光宗夫妻與李廷璧這個嫡子出門有金甲衛護衛,剩下的人可沒這般待遇。李廷敬是庶出,李廷恩給他五十銀甲衛。至於小顧氏,就是個姨娘,李光宗再疼愛她也沒得法子,負責護衛他的金甲衛李光宗根本無法指使,只得在小顧氏的哭訴下花銀子從找了些退伍的老兵來保護小顧氏。

  這會兒李廷逸帶人上門,外面負責護衛三房的金甲衛就覺得十分為難。他們說起來要負責三房上下的安全,實則正經要注意的主子裡並不包括小顧氏這個妾,再說帶人來衝撞的是李廷逸,都是金甲衛中的同袍,讓他們為個妾室互相動手得罪李廷恩著實划不來。可讓李廷逸就這樣進了門,追究起來,他們亦能算是失職。

  纏鬥了一會兒,今日負責值守的頭領郎懷就給手下人使了個眼色,立時跟著稀裡嘩啦倒了一片。

  李廷逸正要動怒,見郎懷這些人識抬舉,哼了一聲,連馬都不曾下,騎著就過了門檻。

  郎懷抓了常郜的手苦笑,「兄弟,這要是軍律司追究起來,你可得幫忙說兩句話。」

  李廷恩兩年前將刑律司一分為二,把裡面的軍律署拆分出來,原本的刑律司依舊掌管官吏與百姓刑責,軍律司則掌管軍中將領以及兵士。

  眼下掌管軍律司的是李氏族中的宗親李火讓,與李廷恩祖父李火旺同輩,又是李氏族中輩分最尊的太叔公一脈所出。李廷恩當年尚在年幼時,太叔公為讓李廷恩能心無旁騖的讀書進學,就處處偏袒李廷恩,直至後來李廷恩平步青雲,太叔公在河南道以輩分壓制族中蠢蠢欲動的族人。李氏族人遷移西北,太叔公為讓李廷恩無後顧之憂,讓族人能平安遷移,做主說服讓族中年過六十的老者盡數留下,以免成了拖累。後被族人強行背走,半路遇到大燕派人追殺,太叔公以自盡要挾,帶著一干族中老者以及傷殘之人斷後,落入杜玉華之手,直至如今,依舊不知生死。

  對李廷恩,太叔公寄予無盡厚望,照拂二十載,連嫡親的兒孫都遠遠不如。面對這番恩情,李廷恩對太叔公一脈的後人處處照拂。李火讓作為太叔公的嫡親長孫,自小被太叔公攏在膝下養大,書念得不如何,卻學了太叔公一身硬脾氣,生平最看重的就是將宗族發揚光大,性情剛毅,處事鐵面無私。故而李廷恩對他托以重任,一是真的信任,還有就是為報恩,更重要的,是因李火讓姓李。讓李火讓去管理犯事的將領和兵士,才不會有後顧之憂。

  李火讓一任軍律司總掌令,就拿侄孫動手。因其在軍衣採購之事中貪了二百兩銀子,李火讓便按律把人重責五十杖刑。事後養傷半月,又把人發配到礦山中挖礦,並且勒令家人不許私下將人放回,必得按律以工代罰做夠五年礦奴才能把人帶回來。不過三月,礦山中傳來人已病逝的消息,李火讓鐵面無私,只道侄孫身份仍是礦奴,戴罪之身,不顧老母與胞弟哭訴,堅決不讓侄孫回來安葬,而是按著礦山中的規矩,將人就地掩埋。而李廷恩知曉李火讓的決斷,則以大都督的身份送去三箱玉器,五箱珠寶以示嘉勉,又令人找戲班將此事編排出來,廣為傳唱。

  如此種種,軍治一時大清,原本有些肆無忌憚的李氏族人亦安分了許多。

  連姓李的人都畏懼李火讓如虎,其餘的將領自然更是如此。

  郎懷長兄朗威原本是大燕的三品將軍。元慶年間河南道遭遇流匪之亂,李廷恩恩師石定生掛念愛徒安危,得知朝廷並未派兵馬增援河南道清剿流匪後,就親自寫信給孟州衛所的郎威,求他帶領麾下的兵馬前往三泉縣將李廷恩全族接往石氏祖籍永溪安置。郎威到三泉縣後,李廷恩不肯隨郎威就此離去,反而說服郎威留下守城。事後李廷恩用計成功保住三泉縣擊退流匪,郎威憑此功勞升官後,並未就此與李廷恩斷了聯繫。

  李廷恩被朝廷發往西北,郎威就曾暗中讓人送來麾下三百老兵幫李廷恩起家。泰和元年李廷恩起兵,率軍攻打至郎威駐守的桉州,不費一兵一卒就被郎威率領城中百姓迎入城中。郎家世代皆為武將,只是祖上拼殺多年仍無爵位,郎家投靠李廷恩後,郎威,郎懷,郎鼎三兄弟以及郎家其餘堂兄堂弟等對李廷恩皆忠心耿耿。泰和元年九月,郎鼎在平康一戰中為保護軍中大纛不倒力戰而死,郎鼎之妻得知噩耗,當夜就投繯自盡追隨而去。郎鼎膝下長子郎奉不過十四,被李廷恩安排入講武堂,並做主將啟蒙恩師秦先生的孫女秦瑤許給郎鼎,只待秦瑤一過及笄禮就成婚。郎鼎幼女尚在繈褓之中,被李廷恩認做義女,賜名郎念。

  秦瑤自流匪之亂後親人全失,唯剩下一個胞弟,自小就被李廷恩視若親妹撫養長大,身份不言而喻。而郎念成為李廷恩義女時,李廷恩尚未成親,膝下沒有一男半女,即便是義女,郎念以後也會是李廷恩今後事實上的長女。

  這兩件事,立時便讓郎家上下對李廷恩感恩戴德,郎家男兒在戰場上自此捨生忘死。

  而郎懷作為郎鼎的胞兄,治軍才能以前並不如何出眾,李廷恩就將其調入金甲衛,負責保護三房的李光宗。出於各種緣由,在沙洲算得十分能說話的人物,可面對軍律司,他一樣畏懼的很。

  不過這會兒,他也有些故作之意就是了。

  常郜並非傻子,當然看的明白,他看了一眼郎懷,拍拍他的肩膀,追上李廷逸的腳步。郎懷在背後摸摸下巴,嘿嘿笑了兩聲,吩咐手下的人,「待會兒機靈些,無甚大事就別大呼小叫的。」

  他手下帶著的金甲衛互相擠眉弄眼的笑。

  再說李廷逸騎馬逕自闖入後院,正要下馬進屋,迎頭撞上出來的李光宗,他騎在馬背上,不情不願的喊了聲三叔,接著目光便落在躲在李光宗背後瑟瑟發抖的小顧氏身上。

  他冷冷的哼了聲。

  小顧氏立時打了個寒噤,拽著李光宗的袖口切切的喊,「老爺。」

  這一聲老爺喚的百轉千折,李光宗心裡都化成一灘水,再看李廷逸還騎在馬背上俯視自己,眼神跟狼一樣,他火冒三丈,怒道:「廷逸,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三叔?」

  李廷逸目光冰涼在小顧氏身上繞了一圈,用馬鞭子一下下砸著手心,不慌不忙道:「三叔,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您是正經長輩,我哪會不敬重您。」正經兩個字被他有意加重了語調。

  對上這幅漫不經心的模樣,李光宗更氣了。可即便怒火燒心,他亦很清楚,對李廷逸,他著實沒辦法。

  李家可和別的人家不一樣。人家是祖宗傳下來的基業,兒孫們自然只有恭順孝敬的。李家有今日,靠的全是侄兒李廷恩,他們這些長輩,尊重的時候自然是長輩,要是不把你放眼裡,又能如何?自己是三叔不錯,李廷逸卻是二房的嫡幼子,別說自己這個三叔,有廷恩的庇護,連二哥這個親爹都管不住。

  面上下不來台,李光宗就想趕緊把人打發走,揮揮手,「好了好了,三叔家裡有事就不留你了,你上別人家胡鬧去。」

  「老爺……」小顧氏沒想到李光宗竟如此息事寧人,不甘心的喚了一聲後立馬就被李光宗的眼神嚇住了,登時垂頭不敢再開口,捂著臉抽泣。

  他這幅作態在李廷逸眼裡可算不上什麼。

  李廷逸一抬馬鞭指著小顧氏,似笑非笑道:「三叔,我走倒是沒甚麼,可今日,這個女人……」他神色一厲,渾身放出一股逼人氣勢,「您得交給我處置!」

  「老爺……」小顧氏被這麼一嚇,尖銳的哭叫起來。

  李光宗被她在耳邊一喊,又才聽了李廷逸的話,再憋不住火氣,指著李廷逸罵道:「你這孩子,來我家裡鬧騰就算了,還要帶我的妾走,你,你信不信今兒三叔用家法收拾你。」越說臉上就越是露出心虛來。

  李廷逸斜睨他一眼,懶洋洋道:「好啊,那三叔就先用家法收拾我。等您出了氣……」他半彎身子,直視著李光宗的眼睛,「侄兒再帶這小顧氏去處置。」

  李光宗心虛的別開眼,被李廷逸油鹽不進的態度刺激的不輕,卻拿李廷逸沒半點法子。

  別看這是三房,誰敢對李廷逸動手,跟在李廷逸身邊的護衛不是吃素的。再說要為個姨娘打侄兒,就算兄弟之間不說什麼,還有親爹在後頭等著呢。別說是個寡婦再嫁的姨娘,就算是正妻,落在親爹眼裡,和嫡親的孫子比起來,又算什麼?

  李光宗左右為難,乾脆耍賴,拽住小顧氏往屋裡走,嘴裡嘟嘟囔囔,「你這小子,三叔管不住你,你不走三叔給你挪地方,等你爹來接你回去。」

  李廷逸望著李光宗大步離開的背影眼裡閃過一絲鄙夷。

  見李光宗拖著小顧氏進屋已要關門,他抬了馬鞭指著小顧氏冷冷下令,「把那女人給我拖出來!」

  一聲令下,跟著的護衛如狼似虎撥開假模假樣上來阻攔的三房隨從,在李光宗的怒駡和小顧氏的尖叫聲中,硬生生將人送李光宗懷中拖出來拽到李廷逸馬前跪下。

  李廷敬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在地上打滾著要娘,看李光宗被護衛攔住,就沖到李廷逸的馬前去拽他袍角,嘴裡罵道:「狗東西,放了我娘,狗東西,我讓我爹殺了你,把你娘賣出去……」

  「廷敬!」李光宗嚇壞了,大力撥開攔住他的護衛奔過去一把將李廷敬抱起來,顧不得小顧氏,嘴上對李廷逸賠罪,「廷逸,廷敬還小,他不懂事,你別跟他計較。」

  李廷逸眼中全是冷意,他厭惡的看了看被李光宗堵住嘴的李廷敬,語調似已結了冰,「三叔,我娘是他的什麼人,就算年紀還小,難道連這點道理都弄不明白。他是李家的男兒,就算是庶出,將來也少不了他一份富貴。可您若這樣放縱他下去,只怕他將來只能求一碗飽飯吃了。」

  李光宗被他說得心裡發寒,乾笑著想要辯解,又無從辯解。

  「罷了。」李廷逸卻忽的口風一轉,「您整日忙碌,三嬸這些年又身子骨不好,成日要靠人參燕窩續命養身,他一個小娃娃,想來是沒得人仔細管教。他生母雖出身卑賤,到底是咱們李家血脈,改日我就和閆先生說一聲,把廷敬送到講武堂去罷。」

  「不要!」不待李光宗開口,小顧氏已先行尖叫,「老爺,您不能讓他把咱們兒子帶走。」

  「住口!」李廷逸毫不留情一鞭子抽在小顧氏身上,面無表情看她痛的嘶嚎,斥道:「你算什麼東西,孝期爬床的賤婦,誰是你兒子,廷敬的母親是二嬸,你……」他冷冷一笑,「不過是個賤妾罷了,你別忘了,當年你在官府裡辦的文書,是一紙賣身契!一個奴婢,這幾年趁著二嬸身子不好,竟還趁機管起家來。無人與你計較,你膽子越發大了,顧牛根是個什麼東西,賞他一碗飯吃是咱們李家心善,是誰給他的膽子自稱是李家的少爺,我大哥的堂兄弟,出去呼奴使婢的威風,還帶人去闖我的獸園?」

  又是一聲清脆的鞭響,李廷逸睨了一眼裝作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的李光宗,再望著地上打滾的小顧氏,涼涼道:「有人大度不與貓狗計較,少爺我可不一樣,我天生就是個愛計較的人。你們母子膽子太大,今日就讓你們吃吃教訓!」他說罷將鞭子遞給身後的松壽,「抽她五十鞭子,活得下來就算她命大,不與她計較。」又點了個護衛指著屋門,「進去把顧牛根右胳膊給卸了,前幾日龍將軍沒把那條胳膊給咬斷了,少爺今日給他添添火。」

  看出來李廷逸是十足認真的表情,松壽和那名護衛都不敢違背,垂著頭一個抽了顧氏五十鞭子,一個進屋把顧牛根的右胳膊給卸了下來,只是留了些餘地。

  小顧氏給整個抽成了血葫蘆,到最後已人事不知。一直抽足五十鞭子,李廷逸才懶洋洋喊了停,望著垂著頭的李光宗道:「三叔,您是今日就要對我行家法,還是改日再說?」

  李光宗站在一邊緊緊摟著嚇傻了的李廷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見此情景,李廷逸倒沒多言,彎了彎唇,帶著人走了。

  他尚未走遠,就聽到後面爆出一聲巨吼,「還不趕緊去請大夫!」

  聽得這句,李廷逸臉上笑意深深,並不理會,翻身上馬往家裡趕。半路就遇上了李玨寧的馬車。

  「給我滾上來!」李玨甯聽見護衛稟報,打開車馬瞪著李廷逸。

  李廷逸不耐的掏了掏耳朵,沒好氣道:「三姐,你有話趕緊說就是,我還要去看我的龍將軍。」

  「你……」李玨寧今日出門去了一趟錢家探望表姐林翠翠,故而得知消息後趕過來也遲了。再看李廷逸這幅混不吝的模樣,氣的下了馬車就過來扯他,狠狠拍了他幾巴掌,「你長本事了,沖到三叔家裡去教訓三叔的妾室,你還有點規矩沒有?」

  「嗤……」李廷逸對李玨寧的話嗤之以鼻,「你有規矩,不是還私下讓人關了戴家的外甥?」

  「你!」李玨寧氣的厲害,拉著他朝馬車上走,「我管不動你,你自個兒回家跟爹說去。」

  想到李二柱得知事情後的絮絮叨叨,李廷逸一個頭變得兩個大,萬般無奈低聲說了一句話,「是大哥的吩咐。」

  「你胡說什麼?」李玨寧臉色有些變了。

  李廷逸左右看看,拉著李玨寧上了馬車,斥退丫鬟,才過去耳語道:「大哥讓我趁機對小顧氏動手。」

  「她身上有古怪?」李玨寧眼底閃過一絲狠意。

  「不知道。」李廷逸搖搖頭,這事兒他也鬧不明白,「左右那小顧氏早就該得個教訓。想來大哥是看我一貫在外頭有個胡鬧的名聲,去鬧一場也不打緊。」

  「小顧氏不過是三房的一個妾室。」李玨寧沉吟半晌,還是弄不明白李廷恩的用意,就道:「既然是大哥的吩咐,咱們不能再弄出其餘的動靜來。這件事就讓下頭的人先瞞著爺和爹他們,要是有三房的人上門,我都吩咐攔住了。」

  「成。」李廷逸對李玨甯管家的本事十分放心,朝後一靠道:「今兒我還趁機收拾了一頓那個顧牛根,想必能老實不少日子。能過兩日我再去找找陪著顧牛根一起到獸園的那幾個小子,把水再攪渾一些,看裡頭能蹦出幾個癩蛤蟆。」

  「大哥沒吩咐你不許亂動。」李玨寧瞪他,抬手就擰住他的耳朵,「壞了大哥的事看我不收拾你!」

  姐弟兩人正在鬧騰,外面有護衛敲了敲車門,「四少爺,五姑娘,俁俁夫人動了胎氣,崔嬤嬤要人傳話,請四少爺和五姑娘儘快趕到安平坊。」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7
第28章 決斷

  李玨甯和李廷逸心中著急,丟下馬車騎馬一路奔馳到安平坊的時候,發現崔嬤嬤就候在門口。

  李玨寧大偉詫異,翻身下馬,「嬤嬤,您怎會呆在這兒,產婆醫女打點好沒?」

  看見李玨甯,崔嬤嬤似是松了一口氣,拉著她往裡走,小聲道:「俁俁夫人不肯聽產婆的話,這會兒還倔著,大姑太太正在裡面勸慰她。」

  李玨寧撂了臉。

  李廷逸在一邊聽見臉色也不好看,沒好氣道:「她想做甚?」

  崔嬤嬤為難的看了姐弟兩人一眼,才無奈道:「俁俁夫人想見佢梁王。」

  李廷逸臉上立時變得風雨欲來,「好大的氣性。她是想嚇唬誰,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她的骨肉,居然用來要挾別人。有本事今兒她就別生!」

  「廷逸!」

  李廷逸沒理會李玨寧的斥責,冷冷道:「三姐你不用說了,當年我和三哥帶著人去厲戎救她,落難之時九死一生,的確多虧她為我和三哥掩飾。可她當時若不是知曉我和三哥的身份,知道大哥的權勢,未必會盡心竭力,說到底不過是想為今後留一條退路罷了。她是厲戎王妃,看在她的情面上,大哥連佢梁王都放過了,還有她和左蠡王所生的三個孩子,大哥還賜了漢名,讓人送到講武堂進學,哪一點對不起她?佢梁王至今不肯歸降,大哥不過是派人將其軟禁,她就依仗身份,三天兩頭哭鬧著要去見佢梁王,還借著三月一次的見面機會有了身孕,不外是想用肚子裡的孩子和性命要挾咱們罷了。」

  李玨甯和姑母李桃兒感情深厚,聽過李廷逸的話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她畢竟是女子,對外人嬌縱些,對家裡人,有時候實在是狠不下心腸。

  說起來,一個女人,想要保住自己的丈夫,想要保護自己的兒女,又犯了什麼大錯?

  崔嬤嬤在邊上看李玨甯和李廷逸明顯主意不同,只在心裡一個勁兒叫苦。

  三人正站在院中,不妨有人站出來直直走到跟前就跪了下去。

  「姑姑……」李玨寧驚呼一聲,忙上去攙扶。李廷逸雖未說話,看著姑母李桃兒淚水漣漣的模樣,眉宇間亦閃過一絲不忍。

  李桃兒當年因范氏的緣故遠嫁又所托非人。李桃兒之夫胡威好賭好色,輸了銀子要把李桃兒所出的三個女兒賣出去換銀子,李桃兒沒辦法,帶著兒女逃出家門,之後逼于無奈將女兒賣給路過辦事的宋氏做奴婢。洛水宋氏因得罪當時的王太后,後被夷三族。李桃兒的三個女兒跟著主家成了罪籍。元慶年間,李廷恩因奉昭帝旨意清查當年的宋氏一案,無意中得知李桃兒次女宋素蘭被送入教坊司,又因緣際會成了京中官員張和德的外室。

  不過宋素蘭頗有野心,當年拒絕李廷恩的幫忙,一定要入張家為妾,因而之後李廷恩雖讓人照拂她,卻一直不肯幫忙她坐上主母的位置。張和德多年無子,宋素蘭生下一子後背養在張和德正妻名下,平素日子過得不壞,只是李廷恩起兵後,宋素蘭的生死就沒人能弄明白了。李桃兒幼女,被賣入宋氏不久便已去世,李桃兒問過宋素蘭,得到的是語焉不詳的答案。李桃兒心如明鏡,卻不肯再去追問次女。

  而讓李桃兒牽腸掛肚的長女,就是正在生產的俁俁夫人。李桃兒長女被賣入宋氏後,因生的柔美,又性情溫婉,被宋氏的七太太選中在身邊做二等丫鬟,賜名叫宋漁兒。王太后下旨誅殺宋氏時,七太太正好帶著兒女住在鄉下莊子上。得知大難來臨,宋漁兒主動站出來頂替七太太一女的身份,被發入西北邊軍紅帳之中。哪知一到西北,就遇上厲戎人來打柴,宋漁兒因此被擄掠去了厲戎在孟蒼山的王宮上,成為厲戎那那汗部左蠡王的寵妾,後因得寵,接連為左蠡王生下兩子一女,又被左蠡王立為右閼氏。

  李廷逸到西北之後,一直暗中查探宋漁兒的下落,還將事情託付給在西北長大,出身西北望族,身上又要一半蠻族血統的好友高作蔚。高家世居西北經營馬場,私下與西北各部蠻族有不少往來。高作蔚得到宋漁兒可能在孟蒼山的消息後,告訴了李廷逸。李廷逸帶著李廷文趕往厲戎救人,卻陷入敵手,跟隨的侍衛折損泰半,還是遇上宋漁兒得到庇護才保住性命。不過那時的左蠡王已死,其弟佢梁王掌權,宋漁兒因此又成了佢梁王的寵妾。

  李廷逸能一路到厲戎救人,其實全是大燕明慧郡主杜玉華設下的陷阱。那時局面危急,李廷恩得知李氏族人被戮殺,已宣告天下起兵謀逆,實在分身乏術。故而李廷恩讓麾下大將塗天刀分兵前往孟蒼山營救李廷逸。

  以前李廷恩留下厲戎,只是為了告訴大燕朝廷他在西北仍有敵手,既已宣告謀逆,李廷恩便再無顧忌,令塗天刀率領精銳炮營隨行。塗天刀讓手下的炮兵用神武大炮對孟蒼山連轟三日,幾乎將偌大的孟蒼山夷為平地,只留下孟蒼山頂的王宮搖搖欲墜。後又親自帶著西北軍中的破刀軍攻上王宮,俘虜佢梁王,救出李廷逸與李廷文還有宋漁兒,由此塗天刀晉升為李廷恩麾下將領之首。

  宋漁兒被帶回西北安置後見到親人,自然分外歡喜,可她偏偏對佢梁王動了真情,又惦記三個兒女,整日不吃不喝,跪在李火旺與林氏等人跟前哭求,哀懇李廷恩放他們一條生路。

  起初李桃兒對宋漁兒如此做法又打又罵,後來終於熬不住,想到一女已死,一女生死不知,在眼前的僅剩下這個大女兒,還吃過許多苦頭,李桃兒丟下臉面,陪著女兒一起跪在李廷恩面前哭求。李廷恩終於鬆口,下令將抵死不降的佢梁王從牢中放出,軟禁在沙洲城外的一處別院裡,又挑選飽學之士和教養嬤嬤到宋漁兒的兒女身邊,教導他們讀書識字,懂規矩,明禮儀,賜長子漢名為左忠,次子名為左義,女兒則名左雅。後又讓人將左忠左義送往講武堂學習詩詞歌賦,令人暗著舊稱喚宋漁兒為俁俁夫人,還答應宋漁兒每三月可與佢梁王見一次面。

  奈何誰也沒想到,宋漁兒對佢梁王情根深種,得寸進尺,為讓佢梁王被放出,趁著見面之時支開隨侍,服用藥物後與佢梁王歡好,還因此有了身孕。

  李廷恩得知消息後雖未說什麼,李桃兒卻勃然大怒,頭一回對長女動了手,並要大夫開藥打掉孩子。可惜宋漁兒的孩子本就是用藥方得,宋漁兒多年輾轉,數次生子,加上心神鬱鬱,底子早就虧了。宋漁兒為瞞著人,之前還用帶子把肚子勒緊,以致近六月時眾人才得知她有孕之事,此時再打胎,連大人的性命都難以保住。萬般無奈下,李桃兒只得認命幫長女保胎,用話哄著她,答應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想法把佢梁王放出來。

  然而宋漁兒雖天性純然,左等右等始終未得好消息,終究忍不住,今日與李桃兒爆發激烈爭執,堅持要見一見佢梁王,為此摔在地上動了胎氣。李桃兒趕緊喚來早就備好的產婆和醫女,誰知宋漁兒卻堅持不肯聽話生產,非要見到佢梁王后再生。佢梁王是厲戎大王,沒有李廷恩的令,誰敢放他出來?可宋漁兒身份不同,李桃兒又在邊上看著,她是李廷恩敬重的姑姑,連崔嬤嬤這等早就在李家服侍的老人都不好說話,萬般無奈,只得去請了李廷逸和李玨寧過來。至於李火旺李二柱這些人,崔嬤嬤清楚,是萬萬指望不上的。哪想正為難呢,李桃兒又出來了,崔嬤嬤覺得今兒真是要老命了。

  「大姑太太,您這是作甚,有話好好說就是,快起來。」崔嬤嬤給左右使了眼色,下人們忙湧上去要把李桃兒攙扶起來。

  李桃兒卻執意不肯,對著李廷逸淚如雨下,「廷逸,大姑知道你大表姐不爭氣,她糊塗,她該死……」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心如刀割,「可她到底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自小就命不好,遇上我這麼個娘,那樣個混帳爹,她吃足了苦頭。」想起長女的艱險,李桃兒心口像心口壓了塊大石頭一樣喘不過氣,「我不敢管廷恩的正事,我就求求你們,好歹讓她見見人,安安心,把這會兒撐過去,等孩子落了地,她還是要死要活的,我也不管了。」

  「姑母……」李玨寧著急的看了看李桃兒,又看看李廷逸,低聲道:「廷逸,厲戎的軍隊早就被大哥打散了,佢梁王是個空架子,用重兵看著,他一個人也跑不了,何必為難姑母。」

  李廷逸瞥了一眼李桃兒頭頂憔悴的面容,拳頭攥緊斷然拒絕,「不行。」

  「廷逸!」李玨甯見李桃兒已絕望的伏在地上,再看李廷逸冷酷的神情亦有一絲怒氣,「只是見一……」

  「這次臨盆是見面,下次是不是就要抱著孩子說不肯放佢梁王就要去死。」平日總是嬉笑戲謔的人一旦決然下來,猶如煞神。李廷逸半步不肯退讓,冷冰冰道:「孩子也罷,性命也罷,都是俁俁夫人自己的,她若肯好好產子,府中靈藥,州內名醫,隨她支用使喚。若不肯……」他噹啷推劍出鞘,話中不帶一絲煙火氣息,「一屍兩命之時,便是我取佢梁王與左家三兄妹項上人頭為她送祭之日!」

  所有人都被李廷逸殺氣四溢的話驚住了。

  李廷逸定定看著李桃兒,「姑母,廷逸記得您數年照拂疼愛。可這西北,是大哥的西北,這天下,會是大哥的天下!佢梁王曾為厲戎王,至今仍有餘孽在外伺機而動,大哥遠征在外,我決不允許西北有任何差錯。沒有大哥的話,誰敢將佢梁王放出來……」他視線移向李玨寧,「休怪我李廷逸翻臉不認人!」

  李玨寧又羞又惱,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會這樣不分輕重。」

  李廷逸沒接話,卻用冰涼的視線鎖住了地上的李桃兒,「姑母,我知道你手上有一面出城的令牌,今日情形特殊,還請您先交出來罷,待此事過後,廷逸自會向您請罪。」說罷不等李桃兒反應過來,他一個眼色,就有人上去解下李桃兒腰間的令牌,接著他斷然一喝,「來人,送大姑太太去廂房休息。」不給人明白辯駁的時間,強壓著已然無話的李桃兒去了廂房。

  看著這一切發生,眾人噤若寒蟬。

  許久李玨寧打破沉默,面色複雜的看了一眼依舊將虎口卡在刀鞘上的李廷逸一眼,叫來崔嬤嬤,歎息道:「嬤嬤,你進去把廷逸的話告訴俁俁夫人,是生還是死……」她猶豫了一下,隨即接著道:「全看她自己了。」

  崔嬤嬤沒有多言,給兩人福了福身,進了產房之中。

  之後姐弟兩人一直站在院中等待,誰也不曾再開口說話。直到天色昏沉,崔嬤嬤從產房中奔出,臉上還有一絲殘存的心意,「四少爺,五姑娘,俁俁夫人生了位公子,母子均安。」

  李玨寧只覺渾身憋著那股勁都松了,不由自主就往後倒,好在被丫鬟們扶住了。李廷逸推劍還鞘,眉宇間卻竄起一絲凝重,他抬頭望著夜空,喃喃道了一句,「是個兒子。」

  消息傳到李廷恩耳中時,李廷恩頗有感觸,欣慰的道:「廷逸長大了。」

  從安笑著給李廷恩倒茶,「四少爺將來要做您的左膀右臂,沒點本事怎麼成?」

  李廷恩喝了口茶,問起李廷延,「廷延最近如何?」

  一說起這個從安就想笑,「五少爺這些日子一直按您的吩咐讀書習武。上回為了背一篇南先生安排的經義,五少爺挑燈夜讀,還讓把頭髮綁起來拴在房梁上,結果後半夜的時候瞌睡,邊上服侍的人一個去給五少爺打水,一個去給五少爺端羹湯,五少爺沒人注意著,一頭栽下去,聽說被拽掉好大一把頭髮,額頭上還撞的不輕。」他說著沒忍住噗嗤一聲,「第二日五少爺嫌頭上禿了一塊不好看,非讓身邊服侍的保甯和保康各剪了一撮頭髮給上去。後頭說是用的漿不好,頭上生了疙瘩,還叫慶春堂的大夫過去瞧過。」

  李廷恩嘴角可疑的動了動,對這個堂弟實在不敢有太多指望了。

  他放了茶,「塗天刀那兒可有消息?」

  從安立時正色道:「昨日已有傳信,說塗天刀帶著人已到王縣,離堯山還有五日路程,算一算,此時只怕應當已到堯山腳下。」

  李廷恩嗯了一聲,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封軍報翻了翻,看到十河府的知府周嘉奏報谷正陽連日捉拿十河糧商審問之事,唇角溢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對從安道:「讓諜衛司的人動手罷。」

  從安在邊上也看見這封奏報,心中唏噓,「谷正陽是讓大都督嚇破了膽,好在這回陰差陽錯的沒辦錯事。」他轉身出去按李廷恩事前的吩咐傳令。

  一日後,十河府內譚,蕭,梅,黃,海五大糧商主事人盡數被狼騎軍統領朗威捉拿下獄,淮南淮北江南江北四道震動!也是此時,眾人才在這迅如雷霆的抓捕中察覺,大都督竟果真到了江北道,只是並不在傳言之中的九江府,而是到了十河。

  消息一傳開,九江府內潛藏許久的餘汜河不由傻了眼,他心頭更是氣恨交加。

  他舍了正妻,舍了嫡子,舍了在九江府多年打下的基業,把九江府弄得人心惶惶,四處戒嚴,沒想到功虧一簣。那李廷恩不愧是聞名天下的西北王,竟如此狡詐,刻意隱藏行蹤,又將儀仗半遮半掩做出來,又將塗天刀召回去問罪,四處令人買糧送往河西。諸般動靜,誰想到頭來陣仗不小,人偏偏去了十河府!

  餘汜河氣的一巴掌甩報信人的臉上,沖到後院就將躺在床上咳嗽的焦美娘拽到地上,怒道:「賤人,你不是說塗天刀傷重必死,運河上停的糧船一旦燒毀,西北大軍必然來不及籌備糧草,李廷恩定會親自來九江府平定亂局,為何他沒有過來?」

  焦美娘刺殺塗天刀,雖是趁著對方意亂情迷之時,卻也並非沒有付出代價。塗天刀畢竟是久經沙場的猛將,就算被焦美娘迷暈了頭失去戒備,受傷之後的反擊亦非同小可。況塗天刀當時毫不留情動用火銃,焦美娘倉促之下避開已十分不容易,再有西北將領手中的火銃與兵士用的不一樣,子藥威力更猛,內中散彈更全是實心鉛彈,上有火毒。焦美娘沒被打中,一顆散彈在飛散時卻陷入她腰上的皮肉中。原本只是皮外傷,可焦美娘事後急於躲藏,使鉛毒與火毒沒有及時清除,隨著傷口進入臟腑,外傷未得良藥,傷口也跟著潰爛。眼下的焦美娘早已宛如一層破棉絮,連說話都十分費力了。

  她被餘汜河一拽,丁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不住咳嗽,帕子上全是黑黃的濃痰,還夾雜著血絲。

  餘汜河厭惡的撇過頭,「賤人,還不說話,是不是你沒有打聽清楚,塗天刀給前線籌集的糧草還有些藏在其餘的地方!」大戰在即,糧草是重中之重,若那一百多艘糧船就是西北軍全部的糧草,李廷恩怎會丟下九江府不管,跑去十河府。
yokcobra 發表於 2017-2-22 19:48
第29章 暗湧

  焦美娘手捂胸口等著餘汜河,一雙妙目中藏的是深切的恨意。當然,她更恨的是自己那群如狼似虎的父兄!

  她沒有多說什麼,一手撐在地上垂頭,嘴角不斷溢出鮮紅的血漬。

  餘汜河被她這幅渾不在意的模樣氣的七竅生煙,心裡卻也明白,他拿焦美娘沒有法子。他能淩虐她,折辱她,唯獨不能真的要了對方的性命!

  餘汜河氣衝衝離去後,服侍焦美娘的丫鬟蓮環從外面端著藥進來,看到這副情景淚水一下就滾落出來,半抱半拉把焦美娘弄到床上靠著,哽咽道:「姑娘,這可怎麼得了。」她心中惶惶不已,全然不知該怎麼辦了。

  焦美娘反手擦了把嘴角的血跡,眼中一片死寂,「還能如何,且等著罷。」沒要到一個真相,她就是熬也會熬下去,無論如何不會如他們所願就倉促的去死!

  余汜河從焦美娘嘴裡掏不出話,隨著九江府到處大肆的搜捕,他心頭漸漸開始發慌。

  他這回幹的,可不是不用本錢的買賣。

  和手底下的人商量過後,餘汜河決定把手下的心腹余好派去十河府打探打探情況。餘好前腳進了十河府,後腳便被早就守株待兔的諜衛帶到李廷恩面前。余好被李廷恩秘審了四個時辰,接著被送往十河府外的一座農莊裡。

  兩個壯漢一直守在李廷恩下榻的宅院外,眼見一輛遮擋的嚴嚴實實的馬車離開,互相對視一眼,小心翼翼穿過小道去康安坊稟告谷正陽。

  谷正陽在瑞祺堂來來回回走動,晃的谷夫人眼花。

  谷夫人是李廷文嫡親姨母,自嫁給谷正陽後就一直養尊處優,谷正陽連句重話都捨不得對她說,對谷正陽,她並沒有該有的懼怕,當下不耐道:「老爺,明明是九江府出的事情,大都督親自過來亦是查探塗天刀的差錯,您擔憂甚麼。」她漫不經心的看了新染的蔻丹,撇撇嘴,「再說了,就是有個甚,還有廷文在呢。」

  「你懂什麼!」谷正陽眼睛瞪得像銅鈴,厭惡的看著谷夫人。看她被吼了一句不敢置信傻呆呆的模樣,他心底湧起一股暴躁,捏了捏拳頭,揮揮手打發人走,「回你屋子歇著,外頭男人的事情,你少插嘴。」

  谷夫人氣的倒仰!

  這會兒就是外頭男人的事情不要插嘴,那當初前頭那女人生的兒子闖了禍,還低聲下氣的讓自己給姐姐外甥他們寫信求情?

  男人,果真是沒一個好東西!

  谷夫人對谷正陽也不是甚麼夫妻情深,她肯嫁給谷正陽,是為了以後的威風八面,眼下既然不要她管,她懶得開口。再不濟,就是谷正陽倒了,她回娘家就是了,還能少一碗飯吃不成?

  谷夫人起身帶著丫鬟僕婦往後院走,谷萬軍和谷莫敵兄弟兩正好焦頭爛額的從外面進來,遠遠瞧見,就垂頭避讓到一邊。谷夫人對這兩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繼子,不說是當成眼中釘,也差不了多少,加上心頭有火,哼了一聲,神色傲慢的離開了。

  谷萬軍望著她的背影攥起了拳頭,恨恨罵了一句「賤婦!」

  谷莫敵蹙著略有些稀疏的眉,削瘦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聲調發沉,透出十分的不悅,「大哥,都這個時候,您還與她計較作甚,眼下咱們家還用的著她,你可不要胡來。」說罷便以手掩唇咳嗽了兩聲。

  被谷莫敵說道,谷萬軍原本有些微不悅,聽到咳嗽聲,立時就將這丁點不歡喜都丟到九霄雲外。他伸手谷莫敵拍了拍背,看對方咳的比前幾日更厲害,神情有幾分凝重,忽一咬牙,「我去跟爹說,把東西獻出去,為你在大都督面前求兩顆聖藥!」

  「大哥!」谷莫敵讓這句話激的打了個寒噤,他緊緊抓著谷萬軍的手腕,告誡他,「你不要胡來,咱們穀家今後的榮華富貴,全靠那東西了!」說著苦笑兩聲,「總不能為了我這個病秧子,把穀家數十人的前程都丟下不管。」

  「呸!」谷萬軍面目猙獰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子的親兄弟就只有你一個,管其餘的人做甚!再說了,這一路都是你給我這大哥出主意,我不會看著你去死。你死了,讓大哥一個人被那些人耍弄不成?」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冷冷道:「就算是老頭子,沒了咱們這兩個兒子,後院多的是女人給他生。那還有一個曾家的,一心等著定了天下,讓娘家人給她出頭呢!」

  谷莫敵聞言一陣沉默。

  許久後,他似是下定決心,沉聲道:「既如此,咱們兄弟兩想盡法子也要活下去!」

  他側身附到谷萬軍耳邊,低語了幾句。隨著他的話,谷萬軍臉上神色變幻個不住,最終卻重重的點了點頭。

  次日一早,李廷恩正在屋中看軍中來的文書,從平進來,笑嘻嘻道:「大都督,谷家有動靜了。」

  李廷恩聞言哦了一聲,面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色往後一靠,哂然道:「真是不容易。」

  從平笑,「是不容易,他們兄弟兩算是撐得住,幾個諜衛花了不少心思。」

  李廷恩端了茶,「接下來,就該是塗天刀了。」

  從平聽這話,沉默片刻,有些擔憂,「大都督,塗天刀此去九死一生,即便成了,亦要背負萬載駡名,只怕他未必肯盡心辦事,他身邊還帶著不少精銳兵馬,倘若……」

  「塗天刀的確野心不小。」李廷恩放下茶盅,淡笑道:「不過算得上有情有義。即便明知是死路,為了在家中的妻小,他不會胡來。況他素來粗中有細,讓他此時再去投效大燕,他絕不會肯的。」

  一個是日暮西山,一個是如日方中。塗天刀這樣的人,起於草莽,最大的心願便是光宗耀祖,為兒孫後人謀富貴根基,哪怕一時貪花好色,對髮妻仍是敬重有加,這樣的人以小家為重,或許不會有多少忠心。可一旦拿捏到弱點,就是一柄最好的利器。

  從平仔細想了想,知道李廷恩說的是大實話,少不得心中為塗天刀有些唏噓。說起來塗天刀若一路老老實實的,以他立下的軍功,將來少說也是個侯爵位,偏生不安分,一心要做軍中大都督之下第一人,排擠同袍就罷了,橫豎大都督是需要人站出來,和那些世家投效來的將領對立。不過塗天刀眼看大都督一路隱忍,膽氣漸漸壯了,不僅要權勢,還要金銀,更要美人。到了南邊富貴鄉,身為督糧大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些豪商手段何其之多,一人一套花樣,塗天刀原本就不是銅牆鐵壁,終於犯下大錯,落得如此下場。

  想到此處,從平忍不住抬頭看了閉目養神的李廷恩一眼,心下微顫,升騰起濃濃的懼意。

  大都督說自己也被騙過去了,可大都督真是被騙過去了?

  大都督之前遲遲不肯下令攻打河南道,又在糧草被燒前不久突傳令回西北讓屈大人親自押運糧草過來,而這些用良種所產的糧草本是大部分要留作明年給百姓作為良種的。糧草被燒後,大都督看似暴怒,給塗天刀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只是給塗天刀的兵馬,準備的一應物品,龐大的謀算,又豈是短短一兩日就能籌劃好?

  樁樁件件浮上心頭,從平只覺得周身發寒,畏懼更甚,什麼話也不敢說,退出去輕輕關了門。

  李廷恩聽到響動,睜開眼看了看,眼底浮出一絲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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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三的時候,李二柱與林氏夫妻侍奉著李火旺到了滁州府城。這趟到滁州府,原本是林氏聽說李廷恩有意中人後按捺不住心頭的歡喜,又有邊上人鼓動,想親自到滁州府城看看將來的兒媳婦。哪知林氏都快滁州府的時候,李火旺不知怎的,也叫人攛掇了兩句,拉上李二柱從西北跟著來了。林氏聽說公爹和李二柱要來,便令人在路上停了半個月,等著一道上路。如此蹉蹉跎跎,到七月初三才到滁州府。他們三人一來,整個滁州府就像是過年一樣熱鬧起來,整日前來拜訪求見的人,如流水一般不停。

  李火旺來倒不是見孫青蕪。在他看來,孫子都是要當皇帝老子的人了,將來還能少女人不成,誰當孫媳婦,只要孫子喜歡,都不算是大事兒。他來滁州府,一是想看看孫子治下的疆土,再一個,便是想孫子想的厲害,憋不住了。

  雖是土裡刨食的農戶出身,十幾年養尊處優,早便把李火旺的脾氣養出來了,連著見三日人,李廷恩又停留在十河府處理軍務,他就很不歡喜。

  初九一早,又收到拜帖,正刺溜刺溜喝粥的李火旺登時拉下臉,「不見不見,都攆出去。」

  李二柱不識字,看李火旺的模樣不敢吭聲,悄悄問身邊的李廷慎,「是哪家送來的?」

  李廷慎是李家太叔公一脈的人,與李廷恩同輩,與李廷逸同歲,自小跟李廷逸一起長大,少時亦跟著讀書習武,將李廷恩當做親大哥一樣尊崇。他習武不行,在治軍兵法一道上卻頗有天分,李廷恩原本要安排他駐軍掌管一方,誰知李廷慎不肯,自願留在西北輔佐李廷逸,同時掌管了兩支衛護李氏族人的金甲衛部曲。這趟林氏等人遠道來滁州府,都是李廷恩至親長輩,不比先前李草兒的分量,故而就讓最安穩的李廷慎親自領兵出馬護送。再有有李廷慎在,李火旺面前,亦有個轉圜的人。

  李廷慎放下銀筷,接過拜帖翻了翻,小聲道:「二伯,有夏家的帖子,還有戴家送了請帖來,說是家裡叫了春生樓,請三爺爺去聽戲。」

  「夏家?」托戴成業的福,李二柱對戴家倒是記得清楚,可這夏家,他就弄不明白了。這也不怪他,李家發跡的太快,他本質上卻還是那個鄉間幫人做活掙點瑣碎銀子的木匠,要讓他弄清楚姻親故交層層瓜葛,著實太為難他。

  「就是和四虎定了親的那位夏姑娘家裡。」李廷慎提醒了一句。

  「喔……」李二柱一拍腦門,恍然大悟一般,卻不由得覷了一眼李火旺,賠笑道:「爹,您看,這,四虎,要不咱,還是……」

  「好好說話!」李火旺沒好氣的瞪著二兒子,煙杆子在桌上拍了拍,氣呼呼道:「管都管了,還掛著個名兒,見就見罷。」

  李四虎出身特別,親爹原本是宗房受疼愛的兒子,奈何行止不端,欠了銀子後帶著外室私奔。李四虎帶著胞妹歸來,宗房不肯認他,是李廷恩憐惜他才幹,不顧李火旺阻攔將人認作弟弟,還叫李二柱收之為義子。眼下李四虎雖回歸宗房,上了族譜,又認了外祖,可因此事和宗房的兒孫們弄下點心結,李火旺想想就覺得不舒坦。倒不是怕得罪宗房,只是覺得為個外室子不值。不過如今李四虎是李廷恩身邊幹將,李火旺看法就漸漸變了,但當初就不肯怪長孫,只是一味把罪過歸到兒子身上的他,一提到此事,對李二柱依舊沒個好臉色。

  李二柱乾笑兩聲,不敢吭氣。

  因太叔公的關係,李火旺對李廷慎這個堂侄孫疼愛照顧的很,李廷慎也不怕李火旺,見此情形就在邊上插科打諢,嘻嘻笑道:「三爺爺,侄孫媳婦的家裡人來見您,您是老太爺,可得把見面禮給備好,少不得要破費一番。」

  「你這猴孩子,又看上三爺爺啥東西,說罷,三爺爺給你拿去頑。」李廷恩孝順,李火旺手上好東西多得是,他不肯給孫女,對親近的兒孫侄孫倒是一點不吝嗇。況他一直記得當初太叔公的恩德,對李廷慎就更偏愛兩分。

  李廷慎沖李二柱使了個眼色,扶著李火旺起身,和他說笑,「那成,咱們這就去看看您壓箱底的寶貝,您可別心疼。」

  李火旺哈哈大笑著被李廷慎哄走了。

  李二柱松了口氣,讓人推著他去見林氏。

  林氏正在盤點東西,面前亦是一堆的拜帖,鋪了滿滿的一個案幾。這些還都是下頭的人挑揀過來的,許多請安的帖子根本就不送進來,能送到他們面前的,都是林氏吩咐沾親帶故的必要送進來的。

  「哎呀,你這兒也有。」李二柱看著眼睛就疼,「要不就別見了,讓人送點禮就成。」

  林氏面上一陣為難,囁嚅道:「都是有點瓜葛的,咱們族裡頭這一年嫁來的就有好幾個,還有好些是新搬來的。又有幾家是族裡叔婆嬸嬸們的姻親,要是不見,只怕讓人說嘴。」林氏富貴之後仍念舊情,最怕的就是別人說她翻臉不認人,因此哪怕是忙的撐不住,依舊想都挨著去坐一坐,說說話。

  「你哪見得過來。」李二柱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可看著一桌子帖子,還是忍不住歎氣。

  邊上站著服侍的嬤嬤就出主意,「太太,您眼下是何等尊貴的人,不是老奴多嘴,哪還能讓您一家家去拜訪,您賞她們見一見,都是她們天大的榮耀。」她停住話笑了笑,「依老奴說,這些人家也是沒規矩呢。不過太太慈和心善,要實在打算給他們一份體面,您不如辦一場宴席,把這些人家都請來,散席的時候一家打發份禮,也就罷了。」

  林氏聽著有些遲疑。按著她年輕時候的規矩,這遠道去看親戚,那不都該上門拜訪,把人請來,像是不太給臉的樣子。

  她是遲疑,李二柱卻拍了板,一錘定音,「就這麼辦罷,前頭要見爹,要見我的,不都是親自上門,你是廷恩的娘,沒道理弱了,弱了……」他仔細想了想,記起李玨寧說的詞,「不能墜了廷恩的名頭和聲勢!」

  一聽李二柱發話,又事關李廷恩,林氏立時便改了主意,「成,那就聽你的。」

  夫妻兩個拿定主意,李二柱就打算和林氏商量戴家的事情。

  說起來,他們這趟來滁州,有一件事便是關於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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