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東晉後期,佛學東漸,依附於當時在士大夫中盛行的玄學,亦即“佛玄合流”。佛玄合流使佛教得以在東土立足,並開始擺脫玄學,以“因果報應說”、“彼岸說”等教義吸引信徒,大有取道教而代之之勢,引起了天庭的恐慌。 為了對抗佛學的傳播,原本高高在上的天庭亦開始留心下界信仰,讓一些得道的三清弟子在人間廣收門徒,而其中最為世人所知的,乃是句曲山的茅山宗與逍遙山(亦即西山)的淨明宗。兩宗皆屬於上清一脈,奉元始天尊與太上老君為至尊。 茅山宗的祖師神為茅盈、茅固、茅衷兄弟三人,又稱三茅真君。三茅真君本是生於漢初,得上元夫人《三元流珠經》而成地仙,上元夫人破出三界後,王母娘娘授茅盈《上霄隱書》,令其兄弟三人在句曲山周濟民間疾苦,傳播上清道法,時長日久後,吳中百姓感其恩德,改稱句曲山為茅山,稱山中道士為茅山道士。三茅真君由此創立茅山宗。 淨明宗創始人本為諶母,諶母隨上元夫人離去時留下書信,令許遜接掌淨明宗,又讓吳猛、陳勳、周廣等其他弟子改拜許遜為師。不久後,許遜又前往豫章尋到少年盱烈,解說前事,並將盱烈收入門下,稱“靖盱真人”,補十二真君之位。許遜帶著十二弟子,遍行天下,濟世救人,並編寫《淨明忠孝全書》以教世人。又過百年,玉皇大帝降詔,封許遜為妙濟真君,任天庭禦史。許遜飛升後,其門下弟子繼續傳道,至唐朝時,洞真天師胡慧超撰真君傳記,向唐高宗、武則天、唐玄宗宣揚淨明教義,使淨明宗聲名大盛。 南宋以來,因年代久遠,淨明宗漸漸不為人所知,已近失傳。直到元朝至元年間,玉真子劉玉遊玩西山,得遇洞真天師胡慧超,向其詳細解說淨明宗教義,並令其前往烏晶原尋訪仙人。劉玉按其吩咐,在烏晶原建玉真壇,果然等到仙人許遜降臨,向其麵授真言,並授予他《飛仙度人經》。 劉玉得許遜降授道法後,遂“開闡大教,教誨後學”,改淨明宗為淨明道,奉許遜為祖師,使淨明教義再次發揚光大。 而自那以後,三界之中,再無人見到許遜…… (完) 注:文中章節名除第一章外,均出於賀鑄詩詞。 文/先飛 |
八 玉人和月摘梅花 上三天中,九曜五方及二十八宿排兵列陣,雖然占盡上風,卻仍是無法攻入分天之陣幻出的青色屏障內。 王母娘娘腳踩紫氣,立於虛空。眾天將慌忙來迎。 “全是些廢物!”王母麵無表情地道,“都給我退開。” 眾天將慌忙退卻,散在上元天周圍。上元天的玉女們隻見對方突然撤退,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一片茫然,小聲地議論著。 王母看著遠處的上元宮,喝道:“阿環,你出來。” 沒有人回應,那些玉女多數不認得王母娘娘,亦不知阿環乃是上元夫人的小名,看到王母,不知敬畏,反湊在一起看著熱鬧,甚至取笑起來。 王母怒火更甚,手中玉釵一揮,一道光弧直襲而去。上元天的玉女們初時還不以為意,卻不想那道光弧竟連破她們事先布下的九道禁製,然後轟的一聲炸開。一時間,整個上元天都為之晃動,十幾位玉女竟被擊得血肉橫飛,形神俱滅。 一眾天兵天將合攻也未能突破的防線,卻被王母隨手擊潰,立時震懾了所有人。天庭各將惶惶不安,上元天的玉女們臉色慘白。跟在王母身後的女仙們亦是心生畏懼。雖然所有人都知道王母得道於混元之初,便是四禦大帝中,也僅有東皇的道法與之相當,卻畢竟沒人真的見過她施展仙家神通。如今親眼見到王母的辣手,無人不心驚膽寒。 “阿環,出來!” 那些玉女的慘死,並沒有讓王母皺上半分眉頭,玉釵再次揮動,又是一道光弧擊出。那些玉女們驚恐萬分,卻又不肯退卻,隻能呆呆地站在那等死。就在這時,一道藍光突然出現,迎上光弧,相互撞擊之下,竟將虛空劃出一道裂口。 一個身影在那些玉女麵前凝聚成形,雍容華貴,正是上元夫人。上元夫人手持無量玉華尺,透過青色屏障看著遠處的王母娘娘,歎道:“不過是些孩子,王妃又何必下此毒手?” 王母冷笑道:“不如此,你哪敢出來見我?” 上元夫人淡淡道:“阿環自認從不曾負過你我姐妹情義,隻不過是要帶著自己的女兒遠走他鄉,在素外界圖個自在而已,姐姐又何必苦苦相逼?”王母稱上元夫人為阿環,而上元夫人對王母娘娘時而稱姐姐,時而稱王妃,皆是兩人以前在昊天界光嚴妙樂國時的稱呼。 “說的好聽,”王母仍是冷笑不止,“當日三清編織天命,我未曾暗中知會於你,害得你女兒縈塵失陷在輪回之中,你怨我也是應該的。然而,縈塵一向足不出戶,我又怎算得到她湊巧便在那時背著你外出遊玩?對於此事,我也始終內疚於心,你四千多年不肯來見我,我也從不怪你。隻是,我雖有心彌補自己的過失,然而天命無常,便是我也無法算清因果,直到封神之劫時,商紂最小的女兒突然從劫數中消失,差點使整個劫數無法收拾,我才醒悟到她竟是縈塵的轉世。這些年來,東皇多次要追究此事,也是我暗中相勸,才把這事按了下去。我本有心與你和好,沒想到你卻在這種時候讓我難堪,甚至連瑞和都拐了去。阿環,你平心而論,到底是我對你不起,還是你對我不義?” 上元夫人低下頭來沉默不語。 王母以為她心生愧意,臉色也稍霽了些:“阿環,你我畢竟姐妹一場,隻要你立即停下分天之陣,把瑞和交還給我,我便不再計較,上元天仍然歸你掌管,便是縈塵,我也授她天仙之位。” 上元夫人卻抬起頭來,冷漠地看著王母:“多謝王妃的好意,隻可惜,要我現在收手,把我母女與所有上元天玉女的命運寄托在你的好心之下,那是妄想!” 王母娘娘大怒,以手中玉釵對著上元夫人:“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便莫要怪我毀去你的上元天。” 上元夫人冷笑著舉起無量玉華尺:“王妃不妨試一試!” 罡風由九天之上刮來,卷起無限寒氣,那層層襲來的壓抑感,迫得所有人喘不過氣來。他們看著互不相讓的王母與上元夫人,隻覺得整個天地都被凝滯了。王母的身上罩著一層青氣,看上去是異樣的高大,她將玉釵一卷,凡肉眼可以看見的星辰,莫名地舞動了起來,越舞越快,有如渦流般圍著玉釵急旋。上元夫人表情嚴峻,雖然未動,緊握著玉華尺的指縫間竟溢出了血絲。 魏夫人等心生懼意,卻又不敢逃開。驀地,隻見王母將手一抖,無數星團旋成一體,瘋狂地向上元天砸去。上元夫人冷叱一聲,無量玉華尺幻出光華,爆散出強烈的氣勁,倒卷而上。那一瞬間,天地變色,眾星失位,轟鳴之聲不絕,勁烈的罡風與激射的隕石,竟使得一些躲避不及的天兵甚至是天將死於非命。魏夫人等能證得仙位,修為自然也不算淺,齊心抵禦之下,還能勉強不被波及。等到風消塵止,她們小心看去,卻見王母與上元夫人之間現出了一條深邃的裂縫,這裂縫吸力極大,將那些碎散的星辰卷扯在一起,等到裂縫終於消去,竟多出了一條寬廣的星河。 女仙們暗暗心驚,兩個得道於混元之初的金仙相互鬥法,威力竟是如此地駭人? 上元夫人的臉色有些蒼白,顯是費了全力才能接下王母的這一擊。王母看著她,厲聲說道:“阿環,你還要執迷不悟麽?” 上元夫人毫不退縮地與她對視著:“勢已至此,王妃你又何必惺惺作態?” “這可是你自己找死!”王母冷笑道。她再次舉起玉釵,糾集來更多的星辰,星辰相互應和,散出一道道霹靂,將虛空劃出不知多少的空間裂痕,直如要將整個天地分成碎片。上元夫人緊咬著牙,亦舉起無量玉華尺,隨著玉華尺的召喚,無形的陰陽二氣在上元夫人的上方凝聚,竟結出了一顆蘊含無限能量的藍色恒星…… 女仙們的心中已不止是恐慌,上元夫人與王母的這一次較量,隻怕比剛才的那一擊更加可怕,這樣下去,毀去的絕不僅僅是上元天而已。魏夫人手心直冒冷汗,她悄悄拉了一下王妙想的衣袖,在她耳邊交待了幾句,王妙想微微點頭,喚出飛劍,將一點靈氣寄在飛劍上,直往玉清宮掠去…… ****** 上元宮中,麟文席上。 縈塵文靜地坐著,像是在想著什麽,又像隻是頗為無聊地等待著。整個上元天都在震動,上元宮雖然加持了數道禁製,看上去仍是搖搖欲墜。隻是,上元夫人離去前,曾交待她要一直待在這兒,因此,雖然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有些擔心,她仍然還是安靜地等在這兒。 等的時間長了,她也漸漸有些發困,就在這時,有人在她的身邊歎了口氣,她訝異地看去,然後便見到了一個婦人。那婦人微笑的看著她,神情間並無惡意。 “你是……” “老身姓諶,是你母親身邊的人。”諶母說道,“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可母親不讓我離開。” “我知道,”諶母牽起她的手,“你放心好了,有我在這,夫人不會怪你的。” 縈塵疑惑地看著她,卻隻見在諶母的眼神中,藏著一陣惋惜與關切,這深深的歎息,讓她的心中也不覺多了一份憂傷。諶母牽著她,慢慢地向外走去,她竟也自然地跟著諶母的腳步。 諶母帶著她,出了上元宮,進入一個小殿,殿中有一個雲彩做成的階梯,節節地旋轉而下。縈塵跟在諶母身後,一層層向下走著,漸漸地,她們像是行走在夜空中一般,除了腳下的雲梯,便隻能看到一閃一閃的星光。 “這是什麽地方?”縈塵小聲地問,“我怎不記得上元天裏還有這樣的所在?” “你當然不會記得,因為你已遺忘得太多。”諶母低聲回答,“這裏本是你母親以‘疊雲’之法、建立的通往下界句曲山的天梯,以前,上元宮中的玉女要前往下界,都是走這條路。” 走了一會兒,兩人停下了腳步,再往下數十階的雲梯已經沒了,隻能看到另一端仍然有雲梯向下延伸,卻無法過去。一道透明的屏障正豎在她們與斷去的那一頭中間。 “這裏怎麽斷了?”縈塵問。 “天庭正在攻打上元天,這通往下界的路,自然也被毀了。”諶母說道,“這條路本是夫人以疊雲之術造成,毀去的雖然隻是這麽一段,中間隔開的,卻是陰極而生的魔風,神仙也無法穿越。” “那我們怎麽過去?” “你不用過去,你隻要在這裏等著。”諶母轉過身,慢慢地向來時的路走去。 縈塵摸不著頭腦,不知自己要等的是什麽,直覺上,又覺得諶母不會害她,隻好靜靜地等在這裏。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縈塵獨自站在那兒,漸漸地也有些害怕了。這時,一個人影在另一端的雲梯上出現,看到她,更是加快了速度,直到已無路可走,才停了下來,站在天梯的那頭驚喜地看著她。 那是一個男子,然而縈塵卻不認得。斬卻三屍的她,已回到了四千多年前未曾被天命束縛住的縈塵,曾在輪回中經曆過的一切,都已經被她忘記。那男子看著她,目光中帶著深深的痛苦,佳人明明隻在眼前,卻被那無法穿越的魔風阻住了腳步,胸腔中有一種揪心的痛,卻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的軟弱。 男子注視的目光讓縈塵覺得有些無禮,隻是不知為何,她雖然覺得自己應該生氣,卻又氣不起來,反而是在心中多出了一份甜蜜與羞意,仿佛隻要一輩子被他這樣看著,就不會再有任何的遺憾。 她問:“你是誰?你認得我麽?” 男子說:“我叫許遜,我認得你!” 隔絕兩人的透明屏障越來越深,連帶著彼此的模樣都開始變得模糊。男子痛苦地看著她,仿佛隻要眨一下眼,她便會突然間飛去,然後再也無法相見。 她問:“你很難過?為什麽?” 男子說:“不,我並不是難過,我隻是生氣。” “生我的氣?” “是的,生你的氣。” “為什麽?” “因為你竟然忘記了我!” 為什麽我應該記得你?縈塵想問,卻沒有問出來。不知怎的,她的內心竟也生起氣來,雖然她也弄不清自己在氣什麽,是氣這個人在生自己的氣,還是氣自己為什麽竟會忘記了眼前的這個人?總感覺自己像是失落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多得讓她數也數不過來;總感覺自己像是丟棄了太多太多的回憶,而眼前這人就是最重要的部分。 心靈,是空蕩蕩的,仿佛被剪刀剪碎了一樣! …… ****** 罡風亂起,驚雷不斷! 王母娘娘的這一擊還未出手,天盤便已有鬆動的跡象。日月倒退而去,無數顆流星墜向人間。上元夫人仍然支撐著由陰陽二氣聚成的藍色恒星,唇邊竟溢出了鮮血,顯是要拚死一博。 二十八宿悄悄退卻,九曜五方心膽皆寒。無法控製的恐懼,壓抑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娘娘,別再鬥了!”一個女仙再也承受不了這份恐懼,不顧一切地飛過去想要阻止王母,還沒等她靠近,緊圍在王母身遭的青氣便已騰出陰火,燃在她的身上。眾女仙慌忙將她救回,卻見她的臉上與身子已全是水泡,奄奄一息,容顏盡毀。 魏夫人本在沉思之中,未看清向王母飛去的是誰,此時更是無法認出,細點身邊人數,才知是新登天界的女仙萼綠華,忙讓人將她送回瑤池治療。再向王母看去,隻見王母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仍是盯著上元夫人,糾集著遠處星辰。 一點寒光飛來,正是女仙王妙想適才放出的飛劍,飛劍落在王妙想手中,泛起一點靈光。魏夫人用詢問的眼神看著王妙想,王妙想悄然向她說道:“玉皇正在趕來,連南極仙翁與紫微大帝也在途中。” 魏夫人微微點頭,心中對他們是否能趕得上卻毫無把握。天界稍一異動,人間便有浩劫,更何況王母與上元夫人剛才那一次交手,竟憑空造出了星河,隻怕要經曆數百年的戰亂才有可能消除對人間的影響。而王母現在的這一擊凝而未發,天盤便已鬆動,一旦擊出,莫說上元天將被毀去,隻怕整個上三天也難瓦全,上三天若是崩潰,另外六天又如何能夠幸免?連鎖反應之下,人間界還有多少人能夠活下來,實在是難說得很。 等待間,卻見王母手中的玉釵泛起光華,竟是已要出手,魏夫人大吃一驚,想要冒著形神俱滅的危險前去攔阻,然而還未等她動身,王母的動作卻又頓住。魏夫人靜下心來看去,隻見上元夫人的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人來,正是玉清宮六公主瑞和仙子。 瑞和仙子在遠處看著王母娘娘,叫道:“母親,難道你真的想連女兒也殺了麽?” 王母看著自己的女兒,一動不動,竟是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天地間變得極是安靜,靜得讓人無法呼吸。魏夫人小心地接近王母,在她身後低聲說道:“娘娘,為了一個上元天,毀去整個天界,並不值得。” 王母仍是沒有說話。 青色屏障越來越深,分天之陣即將完成。屏障的另一頭,也不知瑞和仙子對上元夫人說了些什麽,使得上元夫人在歎了一聲後,慢慢地收起了無量玉華尺,她所聚集的陰陽二氣也開始散去。上元夫人看著王母娘娘,柔聲說道:“姐姐,你知道我素來是不願求人的,你我姐妹一場,卻落到這個地步,阿環亦有不是之處。如今,阿環也不想再爭什麽,隻望姐姐手下留情,容阿環就這樣去吧。” “娘娘……”魏夫人亦領著眾女仙跪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王母娘娘的裁決,卻不知王母的心中亦不好受。她一向驕傲,隻覺得自己所做的事無一不對,無一不是從大局考量,然而,自己剛在仙界中登上了新的高點,最好的姐妹和自己的女兒便要叛自己而去,別人隻當她心狠,卻不知她正是因為極重情義,反更容不下這種背叛。然而現在,當所有人的生死都取決於自己的轉念之間,甚至連從不肯認輸的上元夫人,此刻也向自己低下了頭,她本該覺得滿意才是……可她的心中,為何不但沒有半分的喜悅,反而變得更加地心灰意冷? 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母親,你可還記得光嚴妙樂國是如何被毀去的?”瑞和仙子看著王母娘娘,眼中含淚,“若不是你與人鬥法賭勝,又怎會使得整個昊天界崩潰?然而,環姨沒有怪過你,父親和姐妹們也都沒有怪過你,我們跟著你一起背井離鄉來到這裏,從仙妖、爭神等劫難中走了過來。如今,環姨隻是想帶著我和縈塵離開這裏,去過另一種更加自由的日子,難道母親竟不肯放過我們麽?” 王母看著瑞和,心裏也不禁有些酸楚,自己這一向堅強聰慧的女兒,此時看起來竟是瘦弱得讓人心憐。一個男子走到瑞和的身邊,握住她的手,與她一同看著王母。直到現在,王母才明白了瑞和為什麽要孤注一擲地離開自己,而這讓她更加地感到悲哀。 在這些女兒的心中,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母親? 終於,王母深深地歎了口氣,歎息中充滿了無奈。聚集的星辰開始散開,在虛空中形成各種美麗的圖案。王母的手一鬆,玉釵墜落,直向下界劃去。她轉過身,慢慢地離開。 遠處,玉皇率著眾仙趕到,她卻連看也不看,隻是沉默著向瑤池飛去。女仙們慌忙站起,分列成兩排,整齊地跟在她的身後。 上元天中,上元夫人看著王母的背影,一言不發,而瑞和仙子靠在範摶的肩膀上,靜靜地流著淚…… ****** 青色屏障已不再透明,分天之陣馬上就要完成。 雲梯間。 “你還在麽?”縈塵問。 “……我還在!”許遜回答。 “可我看不見你了。” “你很想看到我麽?” “……應該是很想吧?雖然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但如果就這樣再也看不到你的話,我會難過的。真的,我現在就很難過,心口很痛……真的很痛……” “你不要難過,隻要你還想再見到我,隻要我知道你仍然想再見到我,我就一定會去找你的,不管你在什麽地方,不管你還記不記得我,我都會去找你的……” “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從來就沒生過你的氣,從來就沒有。” “你剛才說你叫什麽?” “許遜,我叫許遜,你可不要再忘了。” “我叫縈塵!”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因為我說過我喜歡你,在這一世,在前一世,在無數個前世,我都說過我喜歡你……” 青色屏障驟然一幻,然後便消失無蹤,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整個上元天。 許遜孤獨地站在那兒,看著那突如其來的空曠,一動不動,他不知道縈塵有沒有聽到他最後說的那句話。依稀間,他似乎聽到縈塵在離去前對他說: “要來找我啊!” …… |
七 秦女十五語如弦 縈塵被郭密香帶著,昏昏沉沉的,直上九重,往昆侖境而去。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隻記得自己名叫縈塵。路過的景物每一樣都讓她深感好奇,雖然什麽也想不起來,卻又依稀記得,自己原本所認識的天地,似乎不是這個樣子的。 郭密香牽著她,馭風駕雲,不用多久,便已來到昆侖仙境。 昆侖境中,有九層元室,玉樓十二,左帶瑤池,右環翠山。郭密香領著她往瑤池行去,一路之上,瓊花瑞草,奇禽異獸,皆是人間不見。兩人進入一個華美的殿中,縈塵張目看去,隻見殿上坐著一位夫人,梳太華髻,戴晨嬰冠,光儀淑穆,天姿掩藹。在她的兩側,侍立著好幾位女仙和玉女。另有數名天將,在殿外等候。 郭密香扯著縈塵一同跪下,向那夫人說道:“娘娘,奴婢幸不辱命,已先一步將她帶出地府。” 王母娘娘看著縈塵,端詳許久,才歎道:“就為了這個丫頭,使得阿環與我姐妹反目,四千多年不曾相見,現在更是惹出這天大的禍患,真是何苦來著?” 旁邊有女仙魏夫人,向王母安慰道:“上元夫人自恃才學,隻顧親情,罔顧天命,娘娘看在當年的情份上,對她已是百般容忍,如今她欲以分天之術將上元天移出三界,在這種時候,行這種大逆之事,豈非竟是故意讓玉帝與娘娘難堪?娘娘豈可再念姐妹之情,任她妄為?” 其他女仙也紛紛議論起來。玉皇才剛剛登位,上元夫人便封閉上元天,以上元破虛劍、太素赤霄劍、東海秀霸劍、以及玉清宮失卻的太微分景劍,布下分天之陣,要將上元天移至素外界去。玉皇初登帝位,上三天便要失去一天,以後還怎能再管束住其它各天? 西皇自告奮勇,帶著其座下四極戰神前去攻打上元天,卻不想落了個灰頭土臉,大敗虧輸。玉皇雖然已是天帝,卻畢竟資曆不足,使得王母不得不親自出麵。王母本就是女仙之首,與東皇平起平坐,如今借玉帝名號行事,號令之下,無人不遵。魏夫人、麻姑、王妙想等眾女仙隨侍一旁,外麵更有九曜五方、四大天將在那待命。 隻是,西皇雖然不知道上元夫人的實力,王母與上元夫人卻是一同得道,深知上元夫人的修為,早已達玄感之境。天分九重,上元夫人能獨得上元天,統十方玉女之籍,難道隻是幸運?何況,下三天的三天真皇,一向奉上元夫人為母,九重之中,與上元夫人交往密切的亦有不少,若真的把上元夫人逼上絕路,誰又知會不會生出更大的事端? 想到這裏,王母也是頗為頭疼。 魏夫人向王母說道:“六公主坐鎮知機殿,適才遣人來報,說經由璿樞星君及天機、直時等眾仙推算,上元夫人的分天之陣,至少還需三個時辰方可啟動。降魔李元帥亦領二十八宿及雲部雷部各將,隻等娘娘下令,便齊攻上元天。” 王母猶豫難決。 這時,一縷幽香飄來,卻是六公主瑞和進入殿中:“母親,且聽女兒一言。” 瑞和仙子向幾位女仙行過禮後,方麵對王母說道:“父親剛剛登上帝位,上三天便起血光之災,未免不吉。想上元夫人不計後果,屢屢逆天命而行,無非是為了幫她的女兒擺脫輪回之苦。此時,她的女兒既已被我們先行接來,她難道還能舍棄她的女兒,自己破虛而去不成?依女兒之見,母親可派人好好看住縈塵妹妹,女兒願代母親前去勸說上元夫人,使上元夫人知道母親不計前嫌,隻要她肯放下麵子,親自來向父皇與母親請罪,母親便會將她的女兒還給她,並仍然讓其主持上元天。想來上元夫人既失了她的女兒,自無拒絕之理。便是她真的不肯妥協,以一個時辰為限,不管女兒回來與否,再令李元帥率天庭眾將齊攻,還剩兩個時辰的時間,也足夠攻入上元天。那時,便是無法擒住上元夫人,隻要奪了分天四劍之一,上元夫人又還能再做什麽?” “這倒是個辦法。”王母微微點頭,“我素來知道阿環的性情,一般情況下,要她向我低頭,必是不肯的,但若是為了她的女兒,就沒有什麽事是不可能的了。你告訴她,她也無需親自賠罪,隻需交出分天四劍,寫個請罪表獻上,我便將她的女兒還給她,日後也不再為難她們母女。” 魏夫人也隨著王母讚同起來。她倒並不認為王母真的會就此放過上元夫人,王母若真是個能夠不計前嫌的人,上元夫人又怎會被逼到背水一戰的地步?隻是,這確實是當前唯一的辦法,先解決了眼前的兵戈,日後王母會怎麽做,也不是他人可以左右的。 當下,王母便讓玉女郭密香領著幾名天兵,將縈塵帶下去囚了,又交待了瑞和仙子幾句,便派瑞和仙子前往上元天,遊說上元夫人。 瑞和仙子走後,王母與一眾女仙也無心閑談,隻是聊聊地應付了幾句,一同等著消息。沒過多久,卻聽得西邊傳來一聲巨響,連瑤池都晃動了起來,眾仙齊齊色變,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一名天將慌張地闖入殿中:“稟娘娘,上元天四角騰起四色光柱,分天之陣已經啟動,李元帥急令卑職前來,問娘娘可要立即攻打上元天?” “怎會如此?”王母娘娘騰身而起,“不是說還有三個時辰麽?” 魏夫人亦暗暗心驚,連忙命一女仙前往知機殿。沒過多久,便見那名女仙扶著璿樞星君回到殿中,璿樞老人一見到王母便伏地哭訴,說到六公主瑞和如何如何騙他,私自改動知機殿推算出的數據,並將他與天機、直時各仙鎖在殿中,無法及時通知王母…… 眾人這才知道竟是瑞和仙子暗中弄鬼,眾女仙愕然相顧,王母的臉色更是陰晴不定。魏夫人悄悄扯了一下王母的衣袖,王母娘娘猛然醒悟,急命侍女李方明加派人手,去看住縈塵。沒過多久,李方明便急急趕了回來,卻原來是郭密香在押送縈塵的時候,瑞和仙子突然現身,手持無量玉華尺將她與那幾名天兵一同定住,劫了縈塵,投上元天去了。 如此異變,出乎所有人意料,尤其是王母娘娘,本以為一切盡在囊中,沒想到不但沒能阻止上元夫人走向極端,反連自己的女兒都叛了出去。她本是心胸狹窄卻又極好麵子的人,被這一氣,隻是站在那裏,咬著牙道:“好個阿環,好個瑞和……” 麻姑、王妙想等女仙深怕觸怒於她,不敢吭聲。魏夫人心知大家都被上元夫人擺了一道,形勢既已至此,再拖下去更是無益,隻好硬著頭皮向王母說道:“娘娘,分天之陣既已啟動,再不作為,恐就遲了。” 王母踏前一步,冷冷地道:“傳令下去,立即攻打上元天!” 那森然的語氣,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 ****** 瑞和仙子牽著縈塵,直往上元天飛去。星辰在遠處一層層散開,幽明不定,偶有流星劃過,在昏暗中劃出驚虹。 縈塵任她牽著,就像是一個走失了的孩子,迷迷糊糊地跟著不認識的人走在回家的途中。九曜五方正領著二十八宿一眾天將,將上元天團團圍住。他們認出瑞和仙子,又還沒得到她已背叛王母的消息,不敢攔截,隻好看著她與縈塵飛入由分天四劍幻出的青色光環,進入上元天中。 上元天的景物,仍如以往般美麗而神秘,隻是那些玉女們變得忙碌了許多,她們有條不絮地布置著法寶咒符,顯是已做好了抵禦天庭的準備。瑞和仙子帶著縈塵直向上元宮走去,一路上,縈塵見到許多人向她點頭招呼,自己偏又記不起她們是誰。 還未走到上元宮,外麵卻傳來轟的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戰鼓與風雷之聲。無數道電光在她們的身後閃現,激起刻骨的冷風。懸在上空的九宮圖變得耀目,正以奇異的韻律向外一層層擴散著藍色光弧…… 縈塵想轉身去看,瑞和仙子卻扯著她,隻管前行。一直走到殿門,瑞和仙子取出無量玉華尺,交到她的手中,將她輕輕一推:“你自己進去吧,我得去見一個人。” 縈塵疑惑地向裏走去,香氣縈繞,輕紗卷舞,一位夫人正站在那兒等著她。縈塵看著她,隻覺得那慈愛的目光與溫柔的神情讓自己份外地熟悉,卻仍是記不起這個人是誰,隻是隱隱覺得,她是自己的親人,是自己在這個天地間唯一的親人。 那位夫人憐惜地摸著她的臉:“傻孩子,還想不起你是誰麽?在外麵玩了幾千年,也該回來了……” 仿佛有一道閃電在縈塵的腦海中劃過,無數的意念開始浮現,那個依偎在母親腳上的女孩兒,那個隨著母親背井離鄉的女孩兒,那個乖巧聽話的女孩兒,那個偶爾也會瞞著母親偷偷外出遊玩的女孩兒…… 她就像是不經意間做了一個夢,夢中渾然忘了自己,現在終於醒來了,才發現自己仍然是那個自己,而夢中所經曆過的一切,也早已遺忘……雖然她還沒意識到,這個夢,竟做了四千多年! 縈塵看著上元夫人,睜大眼睛端詳了許久,忍不住問道:“娘,你怎麽老了?” “傻孩子,”上元夫人笑著將她摟在懷中,眼睛變得濕潤,“我能不老嗎……” ****** 分天四劍在上元天的四角產生共鳴,幻出青色透明屏障,將整個上元天罩在其中。無數仙家法寶在屏障中穿插回旋。天庭眾將人多勢眾,但上元夫人座下的十方玉女,顯然準備得更加充分,兩邊一時相持不下。雖然時間一長,上元天早晚會被攻破,但透明屏障的顏色越來越深,用不了多久,分天之陣便將完成。 戰況在上三天與瑤池之間傳遞,王母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娘娘,”璿樞星君看著王母,隻覺得頭皮發麻,卻不得不小心稟道,“隻怕李元帥帶人攻入上元天之前,上元夫人便已經先一步破出三界了。” 天地共分六界,仙界隻完全掌握了天地人三界,妖靈界名義上聽天庭號令,事實上卻是自治,魔風界神鬼難行,可以不用考慮。最後剩下的素外界,雖在天地之中,卻是五行之外,天命也無法觸及。昔日,西牛賀洲甘露王精修菩薩道,以無上佛法,發四十八宏願,硬是從素外界中劃出一角建立西方極樂世界,使得大乘佛法在西牛賀洲開始盛行,並有向東土流傳之勢。天庭雖然很是惱火,卻也毫無辦法。而甘露王正是憑著這一功德,證得阿彌陀佛,亦稱無量壽佛,成為西方極樂世界的教主。 如今,上元夫人籌劃千年,以其至精至湛的道法,借破虛、赤霄、秀霸、分景四劍啟分天之陣,便是要將整個上元天移至素外界去。這對剛助玉皇登上天帝位的王母來說,無異於一記耳朵。 她如何能忍得下這口氣? 更何況自己一向信任的女兒都背叛自己,暗中相助上元夫人。連自己家人都管不住,以後又如何讓別的仙神心服? 魏夫人等女仙看著王母娘娘的臉色,都不敢作聲。王母素來愛惜顏麵,縱然是心中不滿,也往往不形於臉上,似這般一眼看去,滿是凶光的樣子,眾人更是見所未見。 “阿環,這可是你逼我的!”王母冷冷一笑,拔下頭上玉釵,朝上一劃,殿頂無聲無息地分開,眾人還未反應過來,王母身形一閃,已如電光般遠去。 眾女仙愕然相顧。 “難道娘娘竟是要親自出手不成?”女仙王妙想顫聲問。 魏夫人苦笑道:“跟去看看再說。” “難道還能不跟去麽?”一個女仙埋怨著,卻被魏夫人瞪了一眼,嚇得趕緊掩口。 “總之,娘娘正在氣頭上,大家好自為之。”魏夫人低聲說完,騰起身形,直向王母娘娘追去。其餘女仙無奈之下,也隻好各施各法,緊隨其後。 |
六 事去千年猶恨促 許遜呆呆地看著天空,心中的震驚還沒有消去。 天界竟燃起了烽煙,這是何等的大事?自從四千年前的爭神之戰後,九重之上,便再也未興幹弋,便是那場導致三界仙神重新排序的封神之劫,元始天尊與通天教主,亦隻是借著人間的更朝換代之機,安排闡截二教弟子在下界鬥法。 按過往的經曆,天界隻要稍有異動,人間往往便跟著引發浩劫,更何況現在戰火燃起之處,還是九重天中的上三天。 天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許遜轉過身來,然後便見到了諶母。 “師父……” 諶母看著他,輕輕一歎:“徒兒,收起劍吧。” 許遜提著劍的手顫了一顫,恨聲道:“彭蘭呢?彭蘭在哪裏?” “我已讓她先避一避你,等你氣消了再說。”諶母說道,“許遜,你不要怪她,讓她那樣做的,是我和夫人。” “為什麽?”許遜怒極反笑,“縈塵到底哪裏礙了你們的事?” 諶母道:“我們不是要殺她,而是要救她。此事說來話長,但你可以放心的是,夫人絕對不會傷害縈塵。如果三界之中,還有一個人比你更關心縈塵,那個人隻會是夫人。夫人籌劃千年,隻為了要將她救出苦海,怎麽忍心害她?” 許遜怔怔地看著諶母。 “事情需從混沌之初說起,”諶母慢慢地道,“你可知道王母與上元夫人的來曆?” 許遜搖頭。王母與上元夫人的來曆,莫說在人間沒人知道,便是在天界之中,知道的隻怕也不多。眾人隻知她二人皆是生於混元之初,然而,從盤古開天,到共工與顓頊引發的仙妖大戰,都算是混元之初,跨度極大,說了也就和沒說一般了。 “世人隻知天地始於盤古開天,卻不知天地本就不隻一處,西方佛教所說的三千世界,也是這個道理。”諶母道,“王母與夫人,都是來自於已經毀去的昊天界,王母本是昊天界光嚴妙樂國的王妃,夫人乃是她的知交好友,兩人一同得道。昊天界毀滅時,王母帶著她的家人,上元夫人也帶著她唯一的女兒,一同來到這個世界。那時,此世界還是混沌初開,女媧娘娘也還未造人,天地間唯有仙與妖二類,凡昊天等界來到這裏的得道者,皆稱為‘仙’,而由此間陰陽二氣自己滋生凝聚的,都稱為‘妖’。” 許遜愕然。仙與妖,在一開始竟是如此劃分的麽? “仙與妖原本還相安無事,直到女媧娘娘造人,萬物開始滋生,為了掌握人間的信仰,於是引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結果妖界大敗,妖王共工觸不周山而死,竟使得天不兼覆,地不周載。女媧娘娘心灰意冷之下,采石補天後,破虛而去,仙界自此成了三界主宰。” 許遜仍然不明白,這些上古之事,又與縈塵有何相關? 諶母繼續說道:“仙界雖勝了妖類,自己卻也開始了分裂,帝俊與刑天為了爭天帝位,引發了更加慘烈的爭神之戰。帝俊雖勝,卻也元氣大傷,在帝位上坐了一千五百年,終於曆五哀而死,東皇暫代天帝之位。為了避免再出現爭神之戰這種幾可將天地毀去的浩劫,東皇便與王母商議,一同上奏三清,編織天命,將天地六界中的天地人三界覆在天命之下,使萬類有序,仙人鬼妖分出等級,這才有了三清化身鴻均,分子天醜地,創神鬼二道之事。” “編織天命之事,仙界中,隻有東皇與王母知曉,王母卻存了私心,事先讓她的子女躲在處於天命之外的上三天中,”諶母冷冷道,“上元夫人本是王母至交,她卻連夫人也不告知。王母與玉皇有三十三個女兒,唯十九公主龍吉因未能及時趕回三上天,陷在天命之中,死於封神之劫,其餘女兒盡皆證得天仙。夫人隻有一個女兒,卻因當時正好外出遊玩,被困在輪回之內,曆盡磨難。你讓夫人如何不氣?” 原來,這才是上元夫人與王母不和的起因。許遜開始隱隱明白諶母訴說這段過往的緣由。 “為了找回自己的女兒,夫人開始苦修伏羲之術,解析天命,終於得知,她的女兒在經過無數輪回後,轉世為商朝公主,名為昌容。”諶母道,“然而,當時正值封神之劫,紂王無道,使得各路諸候共討之,而闡截二教也借這人間戰事,鬥法賭勝,重定天界名位。夫人那時已漸漸能透析天命,你猜,這位昌容公主,命當如何?” 許遜搖了搖頭。衛縈塵被上元夫人帶到天界之前,本是朝歌公主,這是他早就知道的,聽到這裏,他的心中也不由得有些緊張。 諶母淡淡道:“周室當興,成湯合滅。薑子牙將在朝歌門前暴紂王十罪:遠君子,親小人,罪之一也;聽信妲己,將皇後剜目斷手,致其死於非命,罪之二也;賜死太子,忘祖絕宗,罪之三也;敗倫喪德,奸.淫生女,致冤魂啼於白晝,罪之四也……” 說到這裏,諶母故意頓了一頓。許遜卻早已聽得分明,怒道:“難道這商紂,荒淫到連自己女兒也不放過?” “或許,不肯放過她的不是她的父王,而是她自己的命!”諶母低聲道,“昌容因母親早死,在權力鬥爭極烈的宮中本就無人關心,甚為孤苦,卻又在一天夜裏,被酒後誤闖她房內的父親汙了身子。她羞慚之下,落井而死,死後冤魄無法進入地府,日日在宮中啼哭,紂王厭煩,命一截教弟子拘住她的魂魄,以罡風煉之,使其魂消魄散……這就是她的命!” “怎可能會有這樣的命?怎可能會有這樣殘忍的天意?”許遜緊握著手中的劍,心底卻在發著顫。他無法想象,這樣的事,竟差點發生在縈塵身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諶母歎道,“天命存在的意義,本就隻是為了方便天庭的管理,仁慈或是殘忍這樣的字眼,都與它無關。如果用人間界的話來說,那就是……各有各的命!” 許遜緊咬著牙,無法去接受這樣的解釋。 諶母又道:“王母的十九公主龍吉,也是死於封神之劫,名字卻被寫入封神榜中,雖然失了仙體,也總算是成了神道。夫人僅有這麽一個女兒,卻要落個魂飛魄散,這又讓她如何能夠忍受?然而,天命所在,縱是她也難以抗拒,更何況當時正處於三教紛爭,牽一發而動全身。幸好她苦想了許久,終於給她想出了一個救出昌容的辦法。” “什麽辦法?” “天命雖然不能抗拒,卻可以暫時規避。否則,伏羲帝又何必去演算先天八卦?”諶母道,“天命就像是一個蜘蛛網,無數根絲線緊圍著你,讓你無處可逃。雖然疏而不漏,卻也是不容一分差錯。但若能讓這些絲線無法找出你的位置,自然也就無法影響你。西方佛教所傳的辦法是,將自身苦修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連天命亦無法感知其存在的地步。仙家雖然視其為邪道,卻也不得不承認,佛家中確實有一些人,藉此脫出了天命的束縛。然而,佛法注重的是自身的‘悟’,不是靠教導或強求便可得來的,上元夫人就算有心讓昌容學佛,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讓她修到證得彼岸的地步,何況夫人自己對西方佛學都不甚了解。因此,夫人用的是她自己想出來的辦法……斬三屍!” “斬三屍?” “昔日編織天命之時,三清化為一氣,是為鴻均。而夫人卻是倒過來做,將一個昌容,化出三個分身,分別為善、惡、自身。” 許遜已漸漸明白:“善的那個,乃是盱夫人,惡的,是被關在七星塔裏的女孩,縈塵是‘自身’?” “不隻如此,”諶母道,“她們這三個分身,縈塵被夫人帶到天界,學習仙家術法,盱夫人身為鬼類,再加上鎖在七星塔裏的那個,正好對應了天界、地府、人間三界,這便使得命數之弦不時在她們三人之間交錯往返,無法定位。天命因此無法再影響她,便是以玉清宮瑞和仙子那深不可測的伏羲之術,亦無法將她找出。” 這也就是盱夫人與衛縈塵長得如此相像的原因了。 “然而,這樣做終究隻是暫時規避,並不能真的解決問題,”諶母又道,“逃開天命的時間愈長,所累積的‘惡報’便會愈多。更何況,牽一發而動全身,昌容的突然消失,差點影響了當時的整個劫數,代元始封神的薑子牙,費了許多工夫才得以填補上運數的空缺。別人或者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如東皇王母等幾個天界中的佼佼者,如何會猜不到是夫人弄的手腳?隻是東皇不願為難夫人,才沒有深究此事。如今東皇退位,雖然已事去千年,誰又能保證新的天帝不追究?” “所以夫人才讓縈塵分別到七星塔與豫章,收回她的兩個分身?”許遜仍有些不解,“但她卻又為何讓彭蘭殺了縈塵?” “斬三屍,並非簡單的一件事,否則豈非人人可做?”諶母搖頭道,“脫卻胎胞骨肉身,斬卻當年六六塵。夫人為了護住昌容的三個分身,花了無數心思,才等到現在的時機成熟,其中的艱難,絕不是你我可以想像的。而她現在要做的,便是將昌容的三屍‘斬卻’。斬善念,不惹天地一點塵;斬惡念,不沾人間萬事非;斬自身,一體真如不再歸。這其實與佛家視四大為空,再將空字舍去的道理,殊為相似。夫人讓衛縈塵斬去她自己的善與惡,再由彭蘭替她斬去自身。斬卻三屍的昌容,已不再是以前的昌容,凡胎已去,塵緣不再,她雖不是天仙,卻已勝於天仙。” “那她現在在哪裏?”許遜急問。新的昌容也好,舊的昌容也好,他隻想找到他的衛縈塵。 諶母歎道:“她雖然斬卻三屍,不需再受輪回之苦,卻畢竟是由夫人代她做的,自己並沒有那個意識,隻以為自己死了,迷迷糊糊的,當是自投地府去了。” “我去找她!”許遜提劍欲走。 “你要如何找她?” “去豐都,或是去泰山,隻要能找到她,便是地府我也要去闖一闖。”許遜毅然道。鬼城豐都與泰山,都有通往地府的入口。 諶母卻伸手一指,一道金光將他攔住:“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在此時,與你說這麽多?夫人對縈塵小心照顧,卻又為何任由你與縈塵接近?” 許遜看著其師。 諶母歎道:“運數之弦,深不可測,連夫人也隻能盡可能減少其對昌容的影響,無法全然避開。你與縈塵的相遇,便是夫人所未曾料到的。我當初收你為徒,隻是看中你的天份與仙緣,便是派你去上元天問道,也是希望你將來能繼承我的衣缽。等到發現你與縈塵之間生出情愫,夫人推算前因,才知道,這竟是運數使然。” 諶母接著說道:“你與縈塵本就有七世姻緣,情根難斷,夫人將昌容帶走,影響最大的,便是你的前世。在商紂之時,你原本是一新入門的截教弟子,若天命未曾改變的話,你將因為不忍心見昌容的魂魄受罡風之苦,要將她救出,結果卻與她一同被煉化。而昌容的消失,使得運數出現缺口,卻連你也保存了下來。你的這一世,投我門下,登上元天,或許,也隻是因為那連夫人也無法替昌容斷去的一縷情絲吧!” 許遜整個人呆在那裏,臉色變化不定。難道說,自己與縈塵的相遇相知,都隻是因為那所謂的天命?那一種刻骨銘心的感覺,那一份心心相印的喜悅,全都是緣於某個誰也無法控製的存在? 真的有天命的存在麽?還是所有的理由都隻是一個借口? “現在的縈塵,已是斬卻塵緣的縈塵,夫人以無上的智慧,斷去了她身上的每一根絲線。許遜,你與她情緣已了,夫人亦絕不會再讓你將她帶入塵俗。”諶母慢慢地說道,“徒兒,忘了她吧。你命當傳我衣缽,將淨明宗發揚光大,成為道門的一代宗師!” 許遜沉默許久,終於冷冷地道:“不!我要去找她。什麽天命運數,都與我無關,我隻知道,我對她的感覺,絕不是任何人可以改變的,就算這份情感完全是天命導致的結果,我也隻會更加地珍惜它,並為此而感激天命的存在。” 劍光一閃,他破空而去。 看著他那急掠而去的背影,諶母低聲歎道:“徒兒……沒用的……” ****** 冥河之上,昏昏暗暗,不知多少的小舟,載著死魂在河上飄去。冥河岸邊,有一個小橋,橋名“奈何”,孟婆便是坐在奈何橋頭,給每一個路過的鬼魂都倒上一碗湯。 同一件事做了數千年,便是再大的熱情,也會給磨滅了,孟婆也不例外,她一邊倒湯,一邊耷拉著眼,看上去比這些渾渾噩噩的初死鬼魂好不了多少。 一個身影站在她的麵前,她又倒了一碗湯。 這人端起湯來,卻沒有喝,隻是好奇地問:“為什麽大家都要喝這個?看上去一點也不好喝。” 安靜久了,突然有人說話,倒把孟婆嚇了一跳,抬頭看去,卻見說話的是個女子,這女子長得秀麗好看,神情間帶著迷惑,身上散著幽蘭般的體香…… 體香? 鬼魂哪來的體香? 孟婆盯著她看了一會後,伸手奪過湯來,忍不住罵著:“咄,明明沒死,還跑來跟我這老婆子瞎鬧騰。去、去!” “我沒死麽?”女子像是很不解,“這麽說,我就不是鬼了?可我不是鬼,卻又是什麽?” “不是鬼,自然就是……”孟婆頓住,說不下去了。眼前這女子,有形無影,雖不是鬼,卻也談不上是人。骨秀清妍,卻又不是天仙,無羽無角,也不像是妖靈…… 孟婆轉身喊道:“牛頭馬麵,給我出來!” 兩個黑影從冥河中飛出,晃著頭叫道:“什麽事,我們可是很忙的,不像你,隻要在這伸伸手就行。” “看看你們給我帶了個什麽怪東西?”孟婆伸手指去。 牛頭與馬麵看向那女子,登時也吃了一驚。牛頭說道:“也不見得就是我們帶來的,四州十類,每天都不知要死多少,我們哪有工夫一個個去勾?大多是讓它們自己投來,實在冥頑的,才由我兄弟二人出麵。” 馬麵點頭:“就是就是,我們可是很忙的,判官大人在等著我們交差,可下麵的牌局還沒結束呢!” “打不死的兩懶蟲!”孟婆罵道,“不管她是你們勾來的也好,不是你們勾來的也好,反正你們給我把她弄走。” “可我們連她哪來的都不知道,又該把她弄到哪去?”“說不得,隻好先帶去給判官大人看看再說。”“可下麵的牌局……”“反正你我都是輸家,這是突發事件,也算不得你我逃了賴帳。”“兄弟你真是太聰明了!” 兩個家夥商議完畢,伸手一扔,兩根鎖鏈套住那女子,就往冥河的另一頭飛去。 一個時辰後…… 森羅殿中,掌案判官冷汗直流,不停地翻著文薄。文案之上,秦廣王眉頭緊皺,看著案下的女子。那女子正不住地打量著四周,像是覺得頗為新奇。 “大人,”判官擦了擦汗,向秦廣王稟道,“屬下翻遍了生死薄,實在是不曾找到一個名叫縈塵,且今日當死的。便是不當死的,也沒有一個對應得上。” 秦廣王朝那女子喝道:“你真的叫這個名字?” 那女子被他一喝,身子縮了縮,怯怯地不敢吭聲。秦廣王咳了一下,聲音放小:“你真的叫這個名字?” “嗯,我隻記得自己叫縈塵,別的就都記不起來了。”那女子小聲應著,看上去頗為委屈。 這卻該如何是好?秦廣王搓著太陽穴,考慮著是不是該把這個包袱扔給十殿閻王中的另外九個。就在這時,卻見一鬼吏進來稟道:“大人,太微天玉清宮玉女郭密香,手持王母娘娘書信,前來求見大人。” 秦廣王大吃一驚,連忙命人將她請了進來。王母娘娘如今已是實際上的三界之主,又豈是他得罪得起的? 郭密香進入殿中,淡淡地看了縈塵一眼後,便向秦廣王遞上書信。秦廣王拆信一觀,接著便鬆了口氣,向郭密香說道:“原來這位縈塵姑娘,乃是瑤池玉女,難怪已在生死薄上除名。既已弄了清楚,姑娘將她領回便是。” “多謝王爺!”郭密香微微地施了一下禮,伸手將縈塵手腕扣住,拉著她緩緩退開。 待兩人一起離去後,秦廣王仍然立在那裏,沉默不語。掌案判官在旁邊小聲地道:“大人,就算這位縈塵姑娘真的是玉清宮玉女,既然已進入冥府,又豈可隻憑一封信便讓人領回?而且,看縈塵姑娘的神情,分明就不認得郭姑娘……” 秦廣王苦笑道:“豈止是不認得?郭密香剛才牽住她的手腕時,暗中種下了五蠱追星術,分明便是怕她逃了。隻是,既然有王母的書信為證,我們也就裝作不知便是,玉皇剛剛登位,人心不穩,九重天上的事,我等還是莫要幹涉的好。” 話音剛落,卻見那名鬼吏又跑了進來:“大人,上元天玉女宋辟非前來求見,說是上元夫人身邊有一個叫衛縈塵的玉女,不慎誤入地府,請大人允許她領回去。” 秦廣王與判官相顧愕然。 |
五 彩筆新題斷腸句 霞光初現,攪拌著虛渺的雲氣,幻起流螢七彩。 許遜看著崖外的美景,卻沒有觀賞的念頭。他坐在芳草間,仍然緊抱著衛縈塵。一夜過來,衛縈塵的身體時冷時熱,仿佛在受著煎熬。 直到天色漸漸發亮,她才慢慢地平複過來,呼吸也變得平緩,像是夢魘終於離去。 許遜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心底卻浮現出盱烈那雙因母親的死而失去理智的眼睛,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雖然,他也不敢肯定盱夫人到底是死在了紫華流光劍之下,還是發生了些別的事,但他知道,她是不會再出現了。 盡管昨夜所發生的事,遠出乎他的意料,然而,對於那個孩子,許遜仍然感到一絲愧疚。隻是,現在他也隻能暗暗地下定決心,待眼前的事結束之後,定然再去見那個孩子,應盱夫人之請照顧盱烈。 沉思間,衛縈塵終於醒了過來,美目微張,注視著他。 “好些了麽?”許遜連忙將她扶起。 “頭還有些疼……”衛縈塵輕輕摸著自己的臉頰。 許遜看著她,不知該再說些什麽。昨夜的事,隻怕衛縈塵自己也未必記得清楚,盱夫人的死,也很難說該歸疚於她。 “許遜,”衛縈塵卻看著他,猶豫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是關於什麽的?” “前世,”衛縈塵看起來不太確定,“不是一個,是許許多多個前世……但又全都是些片段。” 許遜伸出手,拂了一下她的秀發:“既然是前世的事,就別去想它了。這一世的你,才是現在的你。” 衛縈塵沉默了一會,才歎了口氣:“我想回上元天去,我有些事……想要問問夫人。” “關於前世的事?” 衛縈塵輕輕點了點頭。許遜微微一笑,伸出手拉著她一同站起:“我陪你去!” 衛縈塵看著他。 “你是我喜歡的人!”許遜與她對視著,“你在意的事,我也會想知道的。” 衛縈塵俏臉一紅,她將頭慢慢靠在許遜的胸膛,低聲說道:“在那些關於前世的回憶裏,我也看到了你。” “那麽,我在做什麽呢?” “就像現在一樣,”衛縈塵的聲音有如蚊子一般低不可聞,“你說你喜歡我……” 許遜心中一暖,他捧起佳人的臉,看著那一片羞紅,再也抑製不住心底的那股萌動,輕輕吻了上去。兩人的情懷融在了一起,溫潤,甜蜜,又像有著無數的星辰在轟然間劃落,激蕩起一陣又一陣的熱浪。 佳人的喘息越來越重,讓許遜無法去抗拒那美麗的誘惑,兩人漸漸地倒在地上,衛縈塵的衣裳在慢慢地鬆開…… 一聲咳嗽,卻在他們的旁邊響起。 兩人登時嚇了一跳,坐起看去,卻見彭蘭不知何時已站在那兒,一邊閉著眼一邊叫道:“我什麽也沒看到,不用管我,你們繼續,你們繼續……” 這叫人怎麽再繼續? 許遜大是尷尬,衛縈塵更是連脖子都羞得通紅,想要重新係好衣服,卻發現衣帶正被許遜壓著,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揪住衣帶露出的那一角,扯了一扯。許遜趕緊讓開。 彭蘭還在那叫著:“別起來啊,你們繼續啊,不要理我啊……” 衛縈塵係好衣裳站起,見彭蘭根本沒停下來的意思,忍不住埋怨道:“彭蘭……” “哎呀,要怪我了,糟了糟了,衛姐姐要怪我了……” “小師妹……”許遜也忍不住叫了一聲。 “完了,兩個人一起怪我了,完了完了……”彭蘭叫得更大了。 許遜與衛縈塵對視了一眼,隻覺得氣也不是惱也不是,一時間哭笑不得,隻好任她鬧去。彭蘭捉弄許久,見兩人都不吭聲,慢慢也就無趣了。 許遜這才向她問道:“你不是去了上元天麽?怎又跑到這裏來了?” “別怪我壞了你們的好事喲,”彭蘭跑過來牽著衛縈塵的手,“是夫人讓我來找你們的,她讓衛姐姐盡快把事辦完,早些回上元天去,還讓二師兄也一起去。” 她說的夫人,自然就是上元夫人了。衛縈塵想要問個詳細,卻見彭蘭已墊起腳尖貼著她的耳朵問:“這是你們的第幾次啊?” 衛縈塵好不容易平複過來的臉色,立時又通紅了起來。彭蘭轉了轉眼珠,拉起她就向遠處跑去。許遜想要叫住她,她卻回過頭一臉壞笑地道:“我有事要問衛姐姐,你不許過來!” 許遜咳了一聲,追問道:“什麽事?” 彭蘭拉著衛縈塵繼續跑,頭也不回地應道:“關於女人生孩子的事,男人不許聽。” 許遜登時噎住。 這個小鬼頭……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彭蘭將衛縈塵拉到一棵樹下,見與許遜已有些距離,才停下來,笑嘻嘻地看著衛縈塵。衛縈塵不知她要弄什麽玄虛,隻好在那等著。 彭蘭比衛縈塵要矮上一些,她故作神秘地拉了一下衛縈塵的衣袖:“縈塵姐,你再過來些,我告訴你一件事。這可是關於我二師兄的大秘密,你想不想聽?” 衛縈塵一聽到是關於許遜的事,心底也不由得好奇起來,彎下腰,想要聽彭蘭說些什麽。彭蘭左手勾住她的脖子,在她的耳旁小聲地說著。衛縈塵仔細聽去,卻聽她說的是—— “對不起,縈塵姐……是夫人命我這麽做的!” 劍光一閃。 衛縈塵隻覺得胸口一痛,彭蘭的水火雙劍已貫穿了她的身體。她呆呆地向後退著,鮮血濺出,灑在彭蘭的腳前,紅得讓人心驚。許遜驚怒的吼聲傳到她的耳中,遠得像是在天的盡頭。意識慢慢地模糊,直到突然變成空白,她倒了下去。 許遜飛掠而來,顫抖著手接住她的屍體,隻覺得整個人像是被天雷擊中。他緊緊抱著已失去生命的心上人,因憤怒而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彭蘭,怒吼著:“你做了什麽?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做了什麽?” “對不起,二師兄……我也不想這樣的……”彭蘭臉色蒼白地說著,她慢慢地倒退,一直退到崖邊,終於跺了跺腳,禦起劍光,直向遠處飛去。 烏雲開始集結,將天空抹成一重重的暗。原本還是風和日麗的早晨,此時卻毫無征兆地變了一個天,就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隻是一場無可捉摸的遊戲…… ******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暴雨刷下,天地間卻安靜得仿佛隻餘下了一人。許遜用混雜著碎石的濕土,一點一點地將平躺在坑中的女子埋去。被埋去的,還有自己的心。幸福毀去得太過突然,以至於會去怨恨它一開始的存在,捧過泥土的手,隻是一瞬間,便能被雨水衝得幹幹淨淨。 到底因為什麽事,彭蘭竟會殺了縈塵? 石碑豎立在墳上,許遜拔出斬蜃劍,卻無法在上麵刻出字跡。衛縈塵的名字,對他來說是如此的重要,以至於不舍得將其刻在身外的事物上。心中的痛,尖銳得無以複加,就好像有誰用鋒利的刀子在自己心中,一遍遍地刻著她的名字,流出來的,是暗紅的血。 不管是誰,都不能讓自己就這樣失去縈塵! 許遜的胸腔充滿了怒火,那一陣陣的熱炙烤著他的靈魂。 “縈塵,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許遜瘋狂地笑著,笑聲變得扭曲。他提著斬蜃劍,直向西山飛去。 劍氣如虹,驚得鳥獸齊嗚。許遜落在西山之上,直闖入玉隆宮中。 “彭蘭,出來!”他大聲吼著,聲音在玉隆宮的每一個角落裏傳蕩,再反射出一層層空洞的回響。 沒有人回答,甚至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出現。 不管是彭蘭,還是淨明宗的其他弟子,竟全都消失無蹤。他提著劍,在一個個院子裏穿插著,他不知道淨明宗發生了什麽事,也不想去知道。他隻想找到彭蘭,讓她為衛縈塵的死付出代價。 但他無法找到。 他走出玉隆宮,抬頭看天,痛苦地嘯著。 然後,他就發現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西邊的天空中,莫名地劃過一道道閃電,烏雲怒積,隱約間傳來蕭瑟的戰鼓聲,一點紅光,在烏雲間閃現,再驀地擴散,直到將整個天際燃起,金烏倒退,眾神惶惶…… 天……在……燒…… ****** 一個時辰前,上元天。 玉隆宮之主諶嬰,正緩緩走進上元宮。上元夫人坐在麟文席上,倚著香案,閉目養神。宋辟非剪了一下燭蕊後,給諶母搬了把矮凳,便悄然退下。 諶母坐下,也不說話。在人間,她雖然已是一派宗主,但在上元天中,她仍然隻是上元夫人身邊的一名玉女。 上元夫人張開鳳眼,看著諶母。 “夫人,我已見到了六公主。”諶母向她小聲稟道。 “瑞和說了些什麽?”上元夫人問。 “她說,玉皇登位之日,眾仙齊賀,卻唯有夫人不至,已令王母娘娘極是震怒。”諶母微笑,“神仙本是凡人做,阿諛之徒,在天庭中亦不少見。王母娘娘生氣了,這可不是小事,討伐上元天的呼聲,自然比比皆是。” “這也是預料中事,”上元夫人淡淡道,“瑞和還說了些什麽?” “她說,她已按夫人吩咐,取得了太微分景劍與無量玉華尺。”諶母取出一柄杏黃劍,放在案上,“但她卻隻肯將分景劍交給我,自己留下了玉華尺。” 上元夫人笑道:“瑞和的機心也未免太重了些。無量玉華尺乃是用盤古斧的一角所煉,有分天裂地之能。瑞和留下無量玉華尺,分明是想警告我,若我不守信用,敢棄她而去的話,她就算拚著魚死網破,也定然叫我討不了好去。” 諶母搖頭道:“難道她竟連夫人您也不相信麽?” “此事的成敗,關係到她與範摶今後的一生,她存些戒心也是應該的。”上元夫人說道,“分天四劍中,上元破虛劍本就在我手中,太素赤霄劍原是女媧娘娘所佩,她在補天離去時,也傳給了我。昔日應龍公子的東海秀霸劍,我亦在歸墟找回,僅剩的太微分景劍,現在也由瑞和替我找到。如今,萬事俱備,隻看這戲怎麽演下去了。” 諶母問道:“這太微分景劍,本是玉清宮所藏,早在千年前便已丟失。既然連夫人您也一直未能找到,為何反會為六公主所得?” 上元夫人答道:“瑞和仙子深悉伏羲之術,她所藏的東西,自然隻有她自己才能找回。” “莫非這太微分景劍,本就是在六公主手中?” “若非如此,我又何必求她?”上元夫人笑道,“早在封神之劫時,她便趁亂將分景劍偷了去。” 諶母失笑道:“偷分景之劍,傳河洛二書,這位玉清宮六公主,行事還真是膽大妄為得緊。” 這時,侍女宋辟非走了進來,向上元夫人稟道:“夫人,句曲山茅盈茅真君,前來求見。” 上元夫人沉吟片刻,然後歎了口氣:“你告訴他,我不怪他,讓他隻管去吧。” 宋辟非應命而去。諶母疑惑地看著上元夫人。 上元夫人向諶母說道:“玉皇已封茅盈為東嶽上卿,授神璽玉製章,由王母親傳《太霄隱書》,他的兩個弟弟,也被封為定錄真君及保命真君。他這一次,是來向我辭行的。” 諶母冷笑道:“當日若不是夫人傳道,他兄弟三人又豈有今日,現在一見夫人有難,便唯恐避之不及,真個是小人行徑。” “這也怪不得他們,”上元夫人歎道,“玉皇承三清之命,統領宇內,他三人不過是下界散仙,又怎敢抗拒天庭?茅盈在這種時候,還敢冒著風險親自來向我辭行,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諶母默然不語。 上元夫人閉上眼睛,假寐良久,忽地抬起頭來,再次看向諶母:“彭蘭已按我的吩咐,殺了昌容。” 諶母心知上元夫人適才人雖在此,神思卻遊離在外,對上元夫人的突然之言,也就並不如何奇怪。隻是問道:“昌容既已死去,縈塵便該活了,夫人可要我走一趟地府?” 上元夫人搖頭道:“此事我另有安排,你還是先回一趟玉隆宮吧。” 諶母點頭應是,卻見宋辟非又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封書信。 上元夫人拆信一觀,緊接著便冷冷一笑。 “這是西方太極天皇大帝的戰書呢,”她將信遞給諶母,“他令我在一個時辰之內,親往靈霄殿向玉皇和王母請罪,否則,他便要率他的五極戰神前來血洗我上元天。” 諶母愕道:“玉皇登天帝位,最不甘的應當是西皇才是,卻為何反是西皇出頭,來打我上元天?” “太極天皇大帝一向殘忍好殺,自命不凡,”上元夫人笑道,“東皇退位,他雖然知道自己當不了天帝,卻隻盼天界重回以前四禦分治的局麵。隻是他沒想到,一向排在四禦之下的玉皇,如今卻扶搖直上,成了新的天帝,他如何會甘心?然而,此事出自元始天尊之命,他也不好公然抗拒。現在,他明著是替玉皇和王母出頭,其實不過是想借此展示一下自己的戰力,好給玉皇一個下馬威罷了。” “他這是覺得夫人好欺負呢。” “他要自取其辱,也就怪不得我了。”上元夫人拿起太微分景劍,冷笑地站起身來,“且等我布下分天之陣,再去讓他知道,我上元天中雖然盡是女流,卻也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 |
四 誰複挑燈夜補衣 豫章東效。 衛縈塵倚著一顆古樹,看著許遜與幾個本地人在稍遠處交談。沒過多久,許遜便向她走來。 “此處確實有一位盱夫人,”許遜向她說道,“隻是,這位盱夫人名聲極好,她本是外地人,帶著一個孩子搬到這裏,雖是婦道人家,卻收容了許多孤兒老人,勤苦節儉,甚為鄰裏推崇。她住在前方的大安寺,那裏原來的主持被她的精誠感動,將大安寺讓了給她,自己雲遊而去。” 衛縈塵哼了一聲:“夫人既然說她早已被惡鬼附身,定不會有錯,誰知道她是不是表麵做得好,暗地裏卻在弄什麽別的勾當。” 許遜皺了下眉:“還是弄清楚些好,縱是女鬼,若有心行善,便不應該冒然將她除去。” “夫人傳下的旨意還會有錯?”衛縈塵原本清麗的麵容微現猙獰,聲音也極為冷淡,“我們隻需直接去大安寺,把她除了就是。哼,明明是個女鬼,還敢跑到鬧市中來,分明就是找死。” 許遜看著她眸中那始終無法消去的淡紅,暗暗歎了口氣,道:“還是先去看看吧!” 兩人前行未遠,便來到了大安寺。大安寺名字聽起來響亮,其實卻也不過是個被圍著的破舊古塔而已,幾個孩子正在院前玩耍,衣服雖然破舊,卻也幹淨,另有兩個老人坐在寺前的古樹下閑聊,看到許遜二人,也未如何在意。 許遜向院內的矮塔看去,隻覺這大安寺雖然名不附實,卻古樸莊嚴,不含絲毫陰鶩之氣。 “你們找誰?”一個五六歲左右的男孩停止玩耍,站在他們麵前問道。 這男孩相貌清奇,不怯不喜,雙手微微負後,雖然有些以小充大,倒也有模有樣。許遜心中暗暗稱奇,便也如同與大人對話般,正容道:“聽說有位盱夫人住在其間,我二人有事前來拜會。” 男孩懷疑地打量了一下他們,這才回頭向院內一邊跳一邊叫道:“娘,有人找你!”他適才還裝作大人模樣,這下卻又暴露出孩子的天性來,讓許遜不覺失笑。 “是麽?”一個女子從院內應了一聲,接著便走了出來。她看到許遜時,眼中還有些疑惑,一看到衛縈塵,卻像是整個人都呆住了,眸中顯出無法言喻的複雜情感。 許遜也皺起了眉頭。他修仙習道已有多年,自是一眼就看出,這女子雖然看上去樸素無華,與尋常婦人無異,然而,她的肌膚間隱隱透著常人無法聞到的屍氣,分明是早已死去多年,隻是有陰魂厲魄之類的邪物借屍還魂,才得已出現在這裏。 他看得出,衛縈塵自然也看得出,手一翻,右手已按住紫華流光劍,正欲拔出,卻被許遜悄悄阻住。許遜朝她使了個眼色,又向周圍的幾個孩子看了看,顯是勸衛縈塵不要在孩子麵前動手。 衛縈塵盯著盱夫人,微現紅光的眼睛裏透著強烈的殺意,看得許遜暗暗心驚。盱夫人靜靜地與她對視著,顯是知道她想要做什麽,也不驚慌,隻是歎息一聲,看著那男孩,柔聲說道:“烈兒,我和這兩位客人有話要談,你先在外麵玩吧。” 男孩清脆地應了一聲,跳出院門,與其他孩子玩耍去了,渾不知自己的母親差點便要在自己麵前魂飛魄散。 “二位請隨我來!”盱夫人微微一福,帶頭向院內走去。衛縈塵麵現不耐,卻被許遜握住她的手,拉著她一同進去。 三人穿過院子,進入塔內。塔的底層有一尊石佛,供的是藥師如來,手托藥壺,乃是以十二大願之妙藥以度眾生之意。盱夫人默默地在佛前上了一柱香,轉身看向許衛二人。許遜乃是三清弟子,衛縈塵更是天界玉女,自然都無需拜藥師如來,兩人隻是靜立在那,看盱夫人有何話說。 “兩位來此,自是為了誅除妾身,”盱夫人對著二人緩緩下拜,“妾身自知逆行陰陽,妄奪屍身,既然逆了人鬼次序,便難免遭到報應。隻是,還望二位能多給妾身一些時間,讓妾身了卻此間之事,等到夜裏,妾身自當前往伏誅。” 許遜歎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所行,有違天道,卻又為何還迷戀此間?神人鬼畜,各有其位,你既是鬼身,自當早些投入陰間才是,卻反借屍還魂,逆了陰陽之道。上元夫人命我二人前來將你除去,雖然你並無它惡,但上命如此,我們也不得不遵從。” 盱夫人沉默良久,忽地冷冷一笑:“原來是上元夫人……這就難怪了。” 衛縈塵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盱夫人也不解釋,隻是看著許遜,再道:“我又何嚐願意迷戀人間?隻是,陰間並無我的名字,我連奈何橋都過不得,不留在陽間,又能去哪裏?我本也隻想在荒山野嶺,獨自飄蕩,隻是在六年前,有一婦人抱著方出生的嬰兒,恰好在我的麵前經過,我既不知她是誰,也不知她從哪裏來,隻知她因饑寒交迫,已近垂死,臨死前卻還掛念著那個孩子,脫下本就單薄的衣服緊裹著他,將他放在乳前吸著少得可憐的乳水。那嬰兒漸漸的吸不到乳水,不知道母親已經死去,隻知哇哇大哭。我一時不忍,便附在那婦人身上,將那嬰兒帶出荒野,本隻是想待他稍大些,便送給好人家收養,卻沒想到自己這一帶,就帶了六年,縱有心離他而去,也不忍心了。” 許遜默默聽著,不知該說些什麽。衛縈塵卻冷笑道:“你說了這麽多,分明就是怕死,想讓我們手下留情而已。” 盱夫人淡淡一笑,看著她道:“我本就未曾活過,又怎會怕死?隻不過是心中有些牽掛,一時難以放下而已。” 許遜心中一動,忽地問道:“你適才說陰間沒有你的名字,又說自己從不曾活過,這又是怎麽回事?” “你不該問我的,”盱夫人歎了口氣,伸手向衛縈塵指去:“你應該問她!” 衛縈塵呆了一呆,怒道:“我怎會知道你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你真的不知道麽?”盱夫人慢慢地伸出手,向衛縈塵的臉摸去,“難道你不曾覺得,自己像是失卻了什麽?總是有些事,明明覺得應該是知道的,卻又想不起來。總是有些痛,明明已經忘記,卻更加地揪心。你我的命運早已被人改變了,卻不是出於你我的選擇,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隨著她的手摸上自己的臉,衛縈塵隻覺得腦中轟的一響,就像有無數的星辰在腦海中劃過。在七星塔頂層發生過的一切,快速地闖進了她的記憶,那個被自己刺穿身體的女孩兒,那個用吃人來填補空虛與怨恨的女孩兒,那個有著一張與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的臉的女孩兒…… 淚水,在她的臉上流著,怎麽也難以止住。 盱夫人的臉上亦滿是淚水,她看著衛縈塵,一步步地向後退著:“她的存在,並不是你我的選擇,但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卻必將成為你我不可逃避的責任……或許,這就是違背天命的代價吧……” 許遜怔怔地看著她們,隻覺得一頭霧水。一定有些事情,在盱夫人與衛縈塵之間聯係著,隻是他無法明白。就如同在七星塔時,他刺了那妖物一劍,傷口卻出現在衛縈塵身上一樣,他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對勁,卻沒有人能告訴他。 他想要問,盱夫人卻已轉過身去,麵對著藥師如來的佛像,輕輕說道:“許遜,帶她離開吧,今夜子時,我會去找你們。” 許遜靜了一會,牽起衛縈塵的手,慢慢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卻心中一驚,轉頭看向盱夫人的背影。 自己明明沒有將名字告訴她,為何她卻知道…… ****** 山野,林中。 衛縈塵蜷著身子,縮在石縫間,不住地發著顫。許遜束手無策地陪著她,不知道能做些什麽。自從離開大安寺,她便一直是這個樣子,就仿佛有著什麽東西在她的體內掙紮,她隻能拚命地去壓抑。 他不住地安慰她,直到她終於累了,沉沉地睡去。 許遜將外衣蓋在她的身上,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這幾天裏的衛縈塵,與他在上元天中所認識的那個嬌弱易羞的衛縈塵,頗有些不同,然而,這更讓他堅定了願用一生來照顧她的信念。喜歡一個人,本就沒有什麽道理可言,想要關懷她,珍惜她,想把她揉在懷中輕輕嗬護,哪怕她還有著自己不了解的一麵。 月上枝頭,星光閃現。 一陣陰風吹來,清清冷冷。 許遜慢慢站起,向林外走去,腳步極輕,生怕吵醒衛縈塵。在林外的草地上,悄然地立著一個女子,背對著許遜。月光輕瀉,微微地透過她的身影,就仿佛她的存在,不過是一個夢境。 “盱夫人,現在還未到子時。”許遜輕聲說道。 那女子歎了口氣:“該交待的事,既已交待幹淨了,多留一會,也隻不過多一些傷感而已。”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許遜。 許遜卻怔住了。 她既是借屍還魂,許遜與衛縈塵白天所見的,自然不是她的原身。此時,她已脫竅而出,以魂魄之體站在許遜麵前,其神情舉止,與在大安寺時並無多大不同,然而相貌體態,還更要美上三分。 但對於許遜來說,真正讓他意外的是……她與衛縈塵,竟是十分相像。 她靜靜地站在那兒,靜靜地與他對視著,一眼看去,宛然就是一個歲數更大了些、風韻更加成熟的衛縈塵。 “許先生感到吃驚麽?”盱夫人淡淡一笑。 “你與縈塵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許遜問。 “前塵如夢,難以說清!便是我這些年來沉思靜慮,也隻能理清一二,”盱夫人歎道,“許先生還是莫要問的好。先生奉上元夫人之命來此,該做什麽,便做什麽才是。若先生心有不安的話,日後,可替我照顧我兒盱烈,令他能得到先生的教誨。” 許遜苦笑。上元夫人命他與衛縈塵來豫章將盱夫人除去,但他卻又怎下得了手?且不說盱夫人雖然身為鬼魂,卻並無惡行,便是她真的是禍害人間的厲鬼,自己又怎忍心對一個如此酷似衛縈塵的女子拔劍? 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盱夫人微微一笑:“先生無需多慮,你隻需將妾身帶到縈塵麵前便是。” 許遜搖了搖頭:“你還是走吧,我既不忍傷你,也不能看著縈塵殺你。” 盱夫人卻道:“許先生,你以為你讓妾身離去,是幫了妾身。然而,你可知,你的決定,卻反會害了妾身與縈塵?縈塵已染心魔,若長久下去,必會導致本性迷失。而能幫助她的,隻有妾身一人而已。” 許遜猶豫了許久,終於歎道:“你隨我來。” 盱夫人有如青煙般,飄在他的身後。進入林中,許遜方欲叫醒衛縈塵,卻忽地一怔。方才衛縈塵所躺之處,此時隻餘下了他的那件外衣,人卻已是不見。 “縈塵!”他慌忙看向四周,叫喚著。 盱夫人飄到他的麵前,微微蹙眉,緊接著臉色一變:“糟了!” “怎麽?”許遜向她看去,卻見她已匆忙禦風而去,飛往大安寺的方向。 許遜猛然醒悟,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立時縱起身形,緊隨著盱夫人…… ****** 當許遜趕到大安寺時,夜色已深。皎月被烏雲遮去,四周一片黑暗。 盱夫人直接飛入塔的二層,許遜不是鬼魂,也來不及施展穿牆之術,幹脆從一處未關的窗口躍入,來到盱夫人進入的房間前,伸手一推。門隻是虛掩,一推即開。 他方走進去,便立時一呆。房內的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從衣著上看,正是白日所見的盱夫人的屍身,然而,她的肺腑已被挖開,慘不忍睹。有一個瘦小的黑影蹲在床角,用手在她的五髒六腑間不停翻著,像是在找著什麽。 這黑影讓許遜覺得熟悉,從動作身材上看,分明就是七星塔裏的那個妖物。 許遜大怒,拔出斬蜃劍,便欲將這妖物誅除。盱夫人卻悄然地伸手將他止住:“許遜,看清楚些……她是縈塵!” 許遜心中一驚,怔然看去,卻見那黑影也正好抬起頭來,顯露出的,是一張清麗卻帶著些稚氣的孩子的臉。 她是衛縈塵,卻又不是衛縈塵。 如果說,盱夫人的魂體看上去是一個成熟了的衛縈塵,那麽,這個做著如此殘忍的事的女孩兒,就是一個幼年時的衛縈塵。 女孩兒的眼睛紅得不可思議,她看著盱夫人,神情間帶著瘋狂的怨恨。 盱夫人微微一歎,向她慢慢地走去:“別再找了,那隻是一個屍體,縱然將屍體磨成粉,也不可能從中找出一片人的靈魂。我才是你要找的!” 女孩兒看著她,縮了縮身子,像是有些驚恐,緊接著卻將手一揮,竟摯出了紫華流光劍,躍起身來,便向盱夫人劈去。許遜想要阻擋,卻已不及。紫華流光劍穿過盱夫人的魂體,泛起紫色光華,盱夫人卻隻是麵含微笑,張開雙手,向她擁去。 紫華流光劍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泛出的紫色星火在房間內幻滅不休。盱夫人的魂體就像是融進了女孩兒的體內,消失不見,女孩兒呆立在那,臉上的怨恨與扭曲慢慢消失,隻剩下了迷茫,然後,她便倒了下去。 許遜幾乎是下意識地將她接住。 倒下去的是女孩兒,他接住的卻是衛縈塵……那個他原本熟悉的衛縈塵。 就像是夢境間的轉換,毫無道理,卻是那般自然。許遜看著懷中昏迷的女子,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便已相信,屬於他的衛縈塵終於回來了。 門口處卻在這時發出了聲響,許遜看去,卻見盱烈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床上的屍體。 “娘……”他一聲大叫,猛地撲了過去。叫聲響徹在夜空,周圍的人家陸陸續續地燃起了燈火。 “你殺了我娘,一定是你!”盱烈轉頭看向許遜,眼中冒著火光,幼小的身軀裏點燃了強烈的恨意,他衝過去,撿起地上的紫華流光劍,便刺向許遜。 許遜暗暗歎了口氣,心知不是解釋的時候,袖子一拂,被封閉的窗戶便已洞開,他抱著衛縈塵一躍而去,隻能留下那個痛失親人的孩子…… |
三 淩波不過橫塘路 當衛縈塵醒來的時候,天色已亮。 他們正處在一座峻嶺的山崖處,朝霞在遠處飄蕩,空氣間卻透著清冷。 許遜扶著衛縈塵的手臂,幫她慢慢地坐起。衛縈塵隻覺得整個腦袋昏沉沉的,就像有什麽熱騰騰的東西在裏麵烘著。 “我怎麽了?”她茫然地問。 許遜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當他與彭蘭好不容易闖過七星塔各層的機關到達頂層時,卻隻看到衛縈塵一個人站在那兒,她的劍落在地上,那隻妖物卻已消失。 他看著衛縈塵,卻見衛縈塵的眼睛裏閃過了一點暗紅,待他注意看時,那點暗紅卻又不見。 “那隻妖物呢?是你們把我救出來的麽?”衛縈塵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問道。她隻記得自己被那妖物捉進了塔中,後麵發生了什麽事,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應當已被除去了,”許遜遲疑了一下,“七星塔已經塌落,我與彭蘭在附近搜尋了一會,也再未查覺到有妖氣存在。” “那就好!”衛縈塵鬆了口氣。 許遜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聽到彭蘭在稍遠處叫道:“有人來了!” 兩人轉頭看去,隻見西方的空中正飛來一道青影,速度極快。 “是辟非姐姐!”衛縈塵喜道。 宋辟非也看到了他們,在山崖間落下。 衛縈塵想要站起迎去,腳卻一軟,許遜隻好將她扶住。 “縈塵,你怎麽了?”宋辟非關心地問。 “沒什麽,隻是有些累了。”衛縈塵答道,“想不到除妖是件如此麻煩的事。”她仍以為是許遜與彭蘭除去了那隻妖物,才救了她出來。 “你知道就好,”宋辟非笑道,“省得你一直以為我們奉夫人命在外行事,隻和遊山玩水一般,老吵著要一同出來。” 衛縈塵吐了吐舌頭。 “不說閑話了,”宋辟非正色道,“夫人另有一個任務,讓我告知你們。” 許遜怔道:“還有何事?” 宋辟非答道:“上元宮中出了些事,使得人手不足,夫人讓你們將七星塔裏的妖魔除去後,再跑一趟豫章,那裏有一隻女鬼占據他人屍身,逆天行事,夫人讓你二人去將她除了。” 許遜問:“我二人?那彭蘭呢?” “諶母正做客上元宮,讓她且去一趟上元天,有要事安排。”宋辟非道。 彭蘭立時跳了過來,叫道:“我去我去,我早就想看看上元天是什麽樣子的。” 衛縈塵牽起宋辟非的手,急問道:“辟非姐,上元天出了什麽事,要不要緊?” 宋辟非失笑道:“有夫人坐鎮,能有什麽大事?隻是,元始天尊已降下敕令,由玉皇道君接掌天庭,號曰‘昊天金闕無上至尊玉皇大帝’,承三清之命,察紫微之庭。這是天界大事,上元天自然也無法置身事外,不免忙了些。” 衛縈塵聽了,倒不覺得有什麽,許遜卻不由得怔住。雖然,東皇即將退位,由玉皇繼任為天帝,這是道門之中無人不知的事,但事情真的發生時,卻仍讓人覺得突然。如今的天庭相對穩定,人人皆承元始天尊旨意,既不可能再出現像四千年前帝俊與刑天爭帝位時、那種差點毀天滅地的天界大戰,也不會再有封神之劫時三教鬥法的人間浩劫,但事關權力變動,小小的動蕩卻是免不了的。 而上元夫人與王母娘娘一向不和,隻是王母雖然貴為女仙之首,與四禦大帝平起平坐,卻畢竟不是天帝,也隻能忍著上元夫人。而玉皇之所以能越過四禦,繼天帝位,人人皆知乃是出於王母在背後的功勞,明裏封的是玉皇,真正掌權的,卻必是王母,以王母娘娘的為人,又豈會再讓上元天處在自己的手心之外? 上元夫人在這種時候,讓衛縈塵離開上元天,難道又另有什麽深意不成? 宋辟非仍然向衛縈塵說道:“你我地位卑微,天庭的事,便不用管了。你還是快些辦完事,早些回上元天才是,別隻顧著和許遜在人間親熱過頭,誤了正事。” 衛縈塵俏臉立時一紅,不依道:“辟非姐也不是個好人呢,盡開玩笑。” 宋辟非微笑地搖了搖頭,向許遜道:“縈塵還是第一次離家這麽久,你可要看好她,別讓她受傷了。也不許欺負她,就算要欺負她,也隻能欺負一點點,不能欺負太多……” “辟非姐……”衛縈塵嗔道。 宋辟非又取笑了衛縈塵幾句,便帶著彭蘭一同離去。 待她離去後,衛縈塵微惱地跺了跺腳,道:“辟非姐真是的,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現在在夫人身邊待久了,心眼卻也變得和夫人一樣壞了。” 許遜苦笑地撓了撓頭,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衛縈塵斜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傻傻的樣子,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手輕輕點了一下他,低聲道:“……不許欺負我!” 許遜心中亦不禁湧起暖意,伸出手勾住她的指頭。衛縈塵輕輕一掙,沒有掙脫,也隻好紅著臉任他勾著。 朝霞已經散去,清晨的陽光照下,將空氣間的濕意蒸出一縷縷飄渺的水氣。兩人並肩站著,不言不語,就仿佛世間所有的柔情,都凝固在了這虛虛渺渺的畫麵之間。 一個瞬間,便是一個永恒…… ****** 刺骨的寒風,無窮無盡地卷蕩著每一個角落。 瑞和仙子踏著雲氣,在虛無間慢慢地前行。這裏是飛鳥不見的清冷所在,唯有一塊塊冰魄在寒風的卷舞下,撞擊,碎裂,散著粉末,再滲入那一重重的虛無。 即使是仙,也無法抵禦這至陰至寒的冷。 一座不著天地的殿宇,出現在瑞和仙子的麵前,她抬頭看著殿門兩邊的字跡。 “日月無光,塵情頻頻掃; 否泰有對,幽寂時時持!” 門的上方,是古篆寫就的兩個大字:“紫清”! 這裏已接近天界的邊緣,再過去,就是連仙神也無法穿過的魔風界了。 拂了拂雲光繡衣上的冰塵,瑞和進入殿中。 殿中,不見一絲明火,隻有一顆夜明珠在角落裏散著幽光。有個女子正坐在草席上,借著那點幽光,看著擺在地上的舊書。她穿的是隻在人間才能見到的蠶衣,發絲上插著一根毫無光澤的銀釵。 瑞和仙子心中歎息著,慢慢走到那個女子的麵前,用衣袖虛虛地拂了下地麵,然後彎腰坐下。 那女子抬起頭來,看著她。 “瑤姬,我來看你了。”瑞和仙子輕輕地道。 雲華仙子瑤姬想要露出個笑容,然而,她的麵容像是早就被無處不在的寒意給凍僵,連帶著那個笑,都份外的勉強。 刻意避開那個笑容,瑞和仙子看著地上的那本舊書:“你在看什麽呢?” 雲華仙子沉默地伸出手,將書合上,讓瑞和看封麵上的字,那上麵寫的是《法華經》。 瑞和仙子微微皺了下眉:“你我皆是道家真仙,怎可看這些西方佛教的雜說邪論?若是讓母親知道,隻怕你所受的罰,更要加重了。” 雲華仙子麵無表情地道:“母親乃是至尊至貴之人,此刻,更是忙著父親登位之事,又怎會來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再說了,我既然已在受罰,罰得重或不重,也就沒什麽區別了。” “怎會沒有區別?”瑞和仙子冷笑道,“早一日自由,自是早一日免受這冰魄蝕身之苦。難道你還真的相信那些和尚說的什麽四大皆空,所有的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不成?” “六姐,這你可錯了!”雲華仙子卻隻是低聲說道,“佛家可從來不曾說過四大皆空,隻是凡人心性太雜,愚昧難教,佛祖因此勸人先將萬物視為空無,然後再將這個空字舍去,才是不執著。世人愚昧,讀經義時隻看到諸法皆空,反被那個空字束縛,卻不知佛祖拈花而笑,隻有順其自然,才能證得彼岸的道理。” 瑞和仙子還想再言,卻見瑤姬已垂下頭去,重新翻開《法華經》,不再言語。 夜明珠的光線已被瑞和擋住,隔在兩人之間的,隻有一片黑暗,連經書上的那些字跡,也已無法看清,倒像是真的成了空無。 瑞和心中一痛,梗在咽喉間的話語,又慢慢地咽了下去。 一陣沉默。 過了許久,雲華仙子才重新抬起頭來,看著瑞和:“六姐到這裏來,自然不會是為了和我談佛論經,可是另有它事呢?” 整理了一下心緒,瑞和仙子道:“你說的沒錯,我到這裏來,本是想問你借一樣東西。” “我這裏清清冷冷的,也沒有多少東西,”雲華仙子道,“六姐想要借的是什麽?” 瑞和仙子看著她:“無量玉華尺!” 雲華仙子靜了一靜,才慢慢地道:“六姐弄錯了吧?當日夏禹治水,東皇陛下有心助他成事,確曾借我之手,將無量玉華尺交給夏禹,隻是,夏禹雖治完了水,卻被那九尾狐妖害死,無量玉華尺也自此不知所蹤,此事,我早已報知東皇陛下,六姐難道不知?” “瑤姬,”瑞和冷笑道,“你瞞得過東皇,卻難道還瞞得過我?禹根本不是死於女嶠手中,而是被你殺死的。他寧可娶一隻狐妖,也不肯要你,你就因妒成恨把他殺了,嫁禍給女嶠,再把女嶠投入九幽,我說的可對?” 瑤姬沉默一會,終於露出了笑容:“六姐,你果真是我們這些姐妹裏最聰明的一個,什麽事也瞞不過你。” 瑞和歎了口氣:“我倒真的希望你能將我也瞞住,你一向文靜善良,直到現在,我也無法想像你會做出那樣的事。” “六姐,你可知道為何我身受這冰魄之苦,也不覺得有多痛苦嗎?”瑤姬笑容不減,“如果說六界之中,有一處地方最是殘忍可怕,那個地方絕不是紫清闕,而是九幽。隻要一想到那隻狐妖還在九幽裏,受那比萬蟻鑽心還要痛苦千萬倍的折磨,連死都死不了,我就覺得很開心,我會一直活著,一直看下去,看那個女人怎麽受苦,這樣我就能一直開心下去。” 瑞和看著她,不言不語。 “六姐,你說我是不是很壞啊?”瑤姬仍然在笑著,淚水卻流了出來,“你說我到底哪點不好,哪點配不上他?為什麽那隻狐妖可以和他在一起,我卻不能?” 瑞和仙子歎了口氣:“你明知道他並不是不喜歡你,隻是你位列天仙,他若和你在一起,必然會觸怒母親,他費盡心力才使他的國民擺脫水災,又怎能讓百姓再因他一人而受苦?” “我不管,”瑤姬笑得淚流滿麵,“他愛我也好,不愛我也好,反正他不能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死了也不能!” 看著瑤姬的笑與淚,瑞和感到了一種揪心的痛,她緩緩地伸手,拿起那本《法華經》,一頁一頁地撕著,瑤姬呆呆地看著她,無法作聲。 “佛說諸法空,為破諸有故!”瑞和慢慢地說著,“瑤姬,你連四大皆空都看不破,又憑什麽去說舍棄那個空字?不動念,不執著,但若連自己心中的欲望都不敢麵對,還談什麽佛?” 那一片片碎紙在瑤姬的麵前飛舞,就仿佛是一把把利刀,將她壓抑了數百年的每一份情感切割下來,擺在了自己麵前。終於,她猛地伏倒在地,失聲痛苦起來。 哭得像是一個孩子。 瑞和沒有再說任何的話,隻是緩緩地摘下瑤姬頭上的那根發釵,站了起來,向殿外走去。瑤姬的哭泣就像是這個天地間唯一的旋律,隨著她的一步步離去,顫動著、悲鳴著,無休無止。 瑞和心中的痛,尖銳得讓她難以去忍受。瑤姬終究隻是個可憐的人,不敢去追逐幸福,隻能用毀滅來滿足內心的空虛,她毀去了心愛的人,同時也毀去了自己,不管臉上掛著多少的淚和笑,生命於她,早已經再無意義。 走出殿門,瑞和仙子將手中的銀釵晃了晃,銀釵立時化作了一根玉尺。 她回身,將玉尺虛虛地一揮,殿門上方的“紫清”二字立時碎裂,化作粉塵落下。她抬頭向天空看著,就仿佛那裏有著什麽東西,正一層層地向自己壓來。 “母親,你真的要把我們一個個都給逼瘋嗎?”瑞和仙子臉上的歎息化為冷笑,“不過,我可不是瑤姬……” ****** 南瞻部洲。 月光瀉下,在草地上鋪起一片銀光。一條溪流蜿蜒而下,水光粼粼,在曠野間叮叮咚咚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許遜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這月下的流水。在他的旁邊,衛縈塵蓋著他的外衣,正沉沉地睡著。 自從離開七星塔後,衛縈塵的身體就越來越虛弱,總是容易感到勞累,渾不似修仙之人的體質。不隻如此,有些時候,她的性情也會莫名地變得暴躁,就像是變了另一個人。 在七星塔的頂層,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許遜的心中隱隱地不安著。 他當初棄儒學道,本以為自己的心已是堅如磐石,然而,當他在上元天第一次見到衛縈塵的時候,不知怎的,那顆沉寂已久的心,卻莫名地燃燒了起來。驚為天人,這個詞仿佛就是為了描寫他當時的心境而造出的。 幸運的是,上元夫人從不禁止她座下玉女的婚配,這也給了他希望。而每次衛縈塵見到他時,那驚喜的表情與無措的舉止,也讓他覺得,幸福離自己,其實並不是多麽的遙遠。 有時候,他也忍不住會在心底嘲笑自己,笑自己又變回了以前那懵懂的少年。然而,他並不為此而遺憾,就仿佛自己在塵世間輪回了千百年,本就是為了這一世與衛縈塵的相遇。 這種想法,讓他的內心生出喜悅。 思憶間,卻聽到熟睡中的玉女發出一聲呻吟,他看去,卻見衛縈塵正冒著冷汗,雙手虛虛地抓著,像是正被夢魘糾纏。他連忙搖動她的肩,想將她晃醒。衛縈塵卻猛地睜開眼,眸中現出一點暗紅,手一伸,竟掐住了許遜的咽喉,指甲陷入肉中。 “縈塵……”許遜艱難地喚著。 衛縈塵靜了一靜,呆呆地看著他,似乎在逐漸回憶著他是誰,然後,便撲進了他的懷中,身體不住地發著抖。 “沒事了,”許遜安慰著她,“你隻是做了個惡夢,已經沒事了。” “好可怕,”衛縈塵的聲音在發著顫,“我夢到自己一直在吃人,吃了好多好多的人……我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隻是個夢而已,並不是真的,”許遜憂心地摟著她,“馬上就到豫章了,一完成夫人的吩咐,我就送你回上元天。” 衛縈塵反摟住他的脖子,安靜了一會。然後,她的手輕輕地抬起,指甲一根根地伸長,銳利如刀,指著許遜的動脈。 “縈塵,你怎麽了?”許遜將她的臉捧起,卻見伊人眼睛裏的那點紅更深了。關懷與擔心寫在他的臉上,他溫柔地問。 衛縈塵怔了怔,忽地尖叫一聲,猛然將他推開,躍起身不顧一切地跑開。許遜慌忙跟著她,卻隻見她跌跌撞撞地跑著,看上去毫無目的,經過幾棵小樹時,她的手隻是揮了揮,樹便已被她的指甲劃斷。 溪流在前方匯成一個小池,衛縈塵瘋狂地躍入其中,將自己埋進那清冷的水中。許遜叫喚著她,心中已亂了方寸,生怕她受到傷害。 衛縈塵從池中站起,溪水打濕了她的衣裳,讓她顯得更加的嬌弱。她靜靜地看著許遜,眼裏的那點紅在慢慢地消去,卻餘下了無助與恐慌。 “縈塵,你怎麽了?”許遜站在池邊,看著她。 “我,我不知道。”衛縈塵的表情,是異樣的害怕,“我剛才、我剛才竟然想殺了你……我竟然差點殺了你……” 許遜說不出話來。 “到底是怎麽了?”衛縈塵流著淚,“許遜,到底出了什麽事?在七星塔的時候,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可我想不起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許遜慢慢地向她伸出手:“不用擔心,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和你在一起的。” “不!”衛縈塵退了兩步。 淡淡地笑了笑,許遜走入池中,一步步地向她走近,直到重新將她摟進懷裏:“傻瓜,你這個樣子,可是會受涼的。”說完,便將她抱起,向池邊走去。 在他的懷中,衛縈塵無助地哭著…… |
二 樓角初銷一縷霞 句曲之山,山勢秀麗,林木蔥鬱,乃是人間第八洞天。 山上有華陽天宮,建於金壇之陵,雄偉古樸,莊重大方,卻又隱於雲霧之間。凡人欲到華陽宮,需先尋九轉溪流,再上石階九百九十九節半,非機緣深厚者,便是見也難見上一眼。 華陽宮內有登雲之梯,上通上元天,鎮守其中的,乃是三茅真君。大茅君茅盈少時,為求神仙之道,曾曆盡艱難來到此處,上元夫人憫其勤誌,命侍女宋辟非授其《三元流珠經》,與其弟茅固茅衷在此間修行。 華陽宮外,有觀星之門,縱是白晝時分,隻要是在此門之下抬起頭來,亦能見到星移鬥轉,銀河幽明。 此時,許遜與彭蘭,便是在星門之下等待。 許遜本就時常奉諶母之命前往上元宮,向上元夫人問道聽遣,在這星門之下來去已不知多少回,早已對華陽天宮的奇景不以為奇。彭蘭卻是第一次前來,她還是孩童之時,就已進入諶母門下,此時也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雖然也曾以禦劍之術遍遊山水,對這頭上星鬥密布,四周陽光明媚的奇異景象仍是不免好奇,她生性好動,此刻更是不免在星門之下跳進跳出,連帶垂雲髻上的步搖也一晃一晃,更顯活潑。 許遜隻是倚著巨石,翻看著手中書卷,他喜歡看些傳奇誌怪,此時恰好看到一篇,說的是一隻猴子無意間拾得王母落下的天書,隨之得道,隻是得道後卻仍不脫猴頭本性,坐立難安。他抬頭看了彭蘭一眼,隻覺得自己這小師妹宛然就是書中的猴子,不覺搖頭苦笑。 “二師兄,你又在傻笑什麽?”彭蘭卻探過頭來,瞅著他看,“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又在想那位縈塵姐姐。” “不可亂說!”許遜立時緊張起來。 彭蘭取笑著:“你自己既然敢做,還怕人說麽?” “我做了什麽了?” “這些天我見你反複地試做百草結,你一個大男人,做這種東西,難道不是要送給縈塵姐姐的麽?”彭蘭拍手道,“啊,我知道了,你要送的不是縈塵姐姐,而是別家姑娘,二師兄,沒想到你也是個這麽花心的人呢。” “胡說,”許遜急得滿臉通紅,“我隻對縈塵一人……” “對她一人如何?”彭蘭追問。 許遜方要回答,心中忽有所感,轉頭看去,卻見身旁不知何時已多了兩個女子,一個眼含笑意,一個臉帶羞紅,卻分明正是宋辟非與衛縈塵。 許遜不覺大是尷尬。 彭蘭眼尖,一眼看到衛縈塵手腕上的百草結,跳過去牽起她的手喜雀般叫道:“你一定就是衛姐姐了,原來你是這般好看,二師兄還真有眼光呢。也難為你肯將這麽難看的百草結戴著,我早就跟二師兄說我來幫他做,他卻偏要自己做,卻又做得這般難看,如果是我的話,就算是喜歡的人做的,這麽醜的東西我也一定把它扔了……” 衛縈塵剛出華陽宮,便聽到許遜與彭蘭的對話,此時自是羞得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許遜心中亦是驚喜交集,他早就有心送衛縈塵一件禮物,然而思來想去,總覺得上元宮中的奇珍異寶數不勝數,送什麽都不妥當,幹脆讓彭蘭教自己編百草結,試做了不知多少個,才勉強做了一個不算太過難看的,硬著頭皮送去,沒想到衛縈塵竟真的將它戴在手上。 彭蘭說了一大串話,臨了還問了一句:“我二師兄人真的很好的,姐姐你覺得他怎麽樣?” 衛縈塵早被她蜜蜂般響個不停的話語弄得頭昏腦脹,好一會,才期期艾艾地應了一句:“我覺得……也不是很醜……” 彭蘭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百草結,更是忍不住捂著肚子直笑,弄得許遜和衛縈塵麵紅耳赤。 宋辟非本隻是送衛縈塵出上元天而已,與許遜與彭蘭略略地打過招呼後,自行離去。許遜三人計議一番後,休息片刻,便一同以金光縱地之法前往東勝神洲。 七星塔位於東勝神洲傲來國,縱以金光縱地之法,也要一二日才能到達。 衛縈塵還是第一次出行,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她倍感新鮮。上元夫人本就沒有規定要何時完成任務,彭蘭也是個貪玩的人,兩人自然樂得放慢腳步,在多處遊玩一番。於是,不知不覺中又多拖了幾日。 三人到達七星塔附近時,夜色已晚。 一股血腥之氣淡淡地隨風傳來,衛縈塵不覺掩住鼻子。斬妖除魔之事,她雖然也聽姐妹們說過許多次,但聽與做畢竟不同,她的心中還是有些緊張。 “小心一些。”許遜拔出隨身佩著的斬蜃劍,此劍乃是他學道初成時於廬山金闕洞斬殺蜃精而得。 衛縈塵身上披著朱光玉碧綾,手中倒提紫華流光劍,皆是上元夫人賜下的仙家寶物。彭蘭持的卻是兩隻細劍,一藍一赤,內蘊水火二元,本是諶母創立淨明宗前所用之物。 許遜生性謹慎,隻是一邊防備一邊走在前方。 彭蘭性子卻急,叫道:“二師兄,你也太過小心了,不過是些小打小鬧的妖魔,我們快些把它除了,還可以帶著衛姐姐在人間多玩幾天呢。”大凡真正厲害的妖物,反更有敬天畏地之心,縱有翻雲覆雨之能,也隻隱在暗處,像藏在七星塔裏的這個妖魔般吃些人還弄得無人不知的,自然不會有什麽真正的本事。 許遜卻正色道:“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不知對方底細前,還是要小心些。” 彭蘭撇嘴道:“虧你還是我們淨明宗十二真君之首,原來這麽膽小,也不怕縈塵姐笑話。既然如此,你就留在這做縈塵姐的護花使者吧,我先去把那不怕死的妖魔除了。”說完,也不顧許遜阻攔,身子一縱,掠向前方,水火二劍在黑暗中劃過兩道光影後,消失不見。 許遜隻好苦笑。 衛縈塵走快兩步,與許遜並肩而行,開口欲言,卻隻覺得臉上無端地發起燙來。她麵子本薄,在上元天時,偶爾與許遜多說幾句,也生怕姐妹們笑話,趕緊逃開。難得來到人間,與他相處了幾日,偏偏又有個總是牽著她跑來跑去的彭蘭,反更連一句私底下的話兒也不曾說過。 此刻,兩人一同走在這星月不見的陌生地方,多少有了一種暗室相處的感覺,讓她的心登時如小鹿般直撞。 許遜也是不長於言辭之人,突然麵對這種局麵,亦不知如何是好,想找些話說,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想牽起佳人的手,又總覺在此時此地未免有些唐突。他看向衛縈塵,卻正好衛縈塵也正向他看來,兩人的目光在夜色中一個交集,又慌忙避開。 好一會兒,才聽到衛縈塵低聲問道:“你不是諶母座下第二弟子麽,怎又成了十二真君之首了?” 許遜尷尬地撓了撓頭。他年少之時,舉過孝廉,做過縣令,後因不滿朝廷政令,有心學道,辭官拜洪崖山吳猛為師。諶母創建淨明宗,許遜便跟隨吳猛一同前往西山,拜在諶母門下。吳猛雖為諶母門下眾弟子之長,諶母卻認為,許遜才是繼承自己衣缽的人,傳道總是先傳給許遜,再由許遜傳給其他弟子,如此一來,許遜反成了淨明宗十二真君之首。 吳猛當初收許遜為徒,本就是看出許遜的仙緣遠勝於自己,有借用之心。對諶母的安排,也認為理所當然,隻是許遜自己卻認為吳猛原本是自己師父,拜入諶母門下後,仍是自己師兄,自己反位居其上,心中著實有些不安,現在被衛縈塵這麽一問,也不知該如何解說。 衛縈塵倒也不是真的想知道這些事,見許遜一副不知該怎麽說起的樣子,心中一軟,靠近許遜些許,柔聲道:“百草結……我很喜歡!” 許遜登時湧起暖意,悄然握住佳人的手,想要說些什麽。 然而就在這時,遠處卻傳來彭蘭的驚呼聲。 兩人一驚,慌忙騰起身形,掠向前方。四周無端地幻起紅光,天地間蕩著絲絲寒意,許遜小心地將衛縈塵護在身後,運目看去,卻隻見彭蘭正站在一座塔前。 兩人落在彭蘭身邊,衛縈塵小聲問道:“你沒事吧?” 彭蘭顫聲道:“這塔好……好惡心!” 衛縈塵看去,這才發現眼前的塔竟是由無數顆頭骨砌成,頭骨上不見一絲碎肉,卻仍在淌著血水,這些血水從塔頂開始,沿著塔身流下,滲入地底,四周的紅光正是由這流動不止的血水散出,詭異莫名。 這下,連衛縈塵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隱隱想吐。 一串串燈籠從七星塔的塔眼中飛出,紅得像花。一道黑影從血水中浮出,盯著三人。它長著黑色毛發,雙手雙足,瘦小如材,隻是兩隻眼睛紅得讓人心驚。 不知為何,衛縈塵與這妖物的眼神一觸,立時便覺得精神一片恍惚,胸口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在那裏,極為難受。還沒等她安定下來,許遜已踏前一步,沉聲喝道:“妖孽,你竟做下如此傷天害理之事,實是天地難容。我等奉上元夫人之命前來除你,快快束手就擒!” 他這番吐氣揚聲,內含五雷正道之法,然而,那妖物卻絲毫不為所動。 彭蘭嬌叱一聲,騰上空中,水火二劍一個交錯,化出赤與藍兩條飛龍,直向那妖物絞去。那妖物卻一聲不吭地伸頭就咬,立時便將赤龍咬斷,脖子再伸長一扭,又咬住了藍龍。 許遜心中暗暗吃驚,生怕彭蘭吃虧,腳步一錯,斬蜃劍劃出劍影。 那妖物對他的劍影甚為忌憚,身子一晃,堪堪躲過,劍影劃過它的身旁,將那幕血水劃開一道裂口,又重新合上。 許遜方欲追擊,卻聽到身旁傳來細微的呻吟,他慌忙看去,隻見衛縈塵正緊捂著胸口蹲在地上,看上去極為難受。 “縈塵……”他立時緊張起來。 “我沒事,”衛縈塵蒼白的臉微露出一個笑容,“隻是突然……心口有些疼。” 她本欲上前相助彭蘭,卻莫名地感到一陣胸悶,仿佛有著什麽東西在衝擊著她的內心。她想強忍著立起,那妖物卻忽地發出一聲嘶叫,她抬頭看去,隻見那妖物也在緊盯著她。 “你……是……誰……”那妖物的口中發出沉悶的聲音,看著她的血紅眼睛裏就像在閃著火光。 那火光不停地晃動,衛縈塵隻覺得自己的魂魄幾欲脫體而出,投入其中。 半空中,彭蘭再次嬌叱一次,身子一旋,和著雙劍向那妖物直衝而下。那妖物似乎也被激怒,竟化作一道黑風向彭蘭迎去。 黑風與彭蘭的赤藍兩道光影纏鬥在一起,時而俯衝,時而怒騰,間伴著劈叭作響的電光。許遜提著斬蜃劍,凝神注視著戰局。 戰況隻持續了一會,彭蘭的雙劍已化作水火二元,將那妖物纏住,狠狠摜在地上。妖物在地上掙紮著想要爬起,彭蘭在空中現出身形,叫道:“二師兄……” 許遜立時提劍一揮,劍風穿過那妖物體內。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妖物隻是朝著他裂嘴一笑,根本就沒有被他注入渾元真氣的這一劍所傷。與此同時,卻聽到衛縈塵傳來一聲痛苦的呼聲。他轉頭看去,隻見衛縈塵緊捂著胸口的指縫間竟溢出了鮮血,仿佛他適才的那一劍刺中的不是那妖物,而是衛縈塵。 到底是怎麽回事?許遜雖然一向穩重,此時也不免有些慌亂。而那妖物趁著他的這一失神,化作黑風掠過他的身邊,卷起衛縈塵就走。許遜大吃一驚,欲要攔截,卻生怕再傷了自己的心上人,猶豫之間,衛縈塵已被那妖物帶入了血塔。 “二師兄,”彭蘭落在他的身邊,“現在怎麽辦?” 許遜咬了咬牙:“進塔去!” ****** 七星塔的頂層。 衛縈塵虛弱地立著,看著那隻妖物。那妖物正蹲在角落,啃食著一具屍體,骨骼的碎裂聲在它的口中斷斷續續地響起。 衛縈塵想悄悄地向下一層移去,然而那妖物卻立時察覺,扭過頭來瞪著她。衛縈塵的心底一陣發毛,這般的險境,是她以前從未遇到過的。姐妹們雖然向她說起過一件件除妖的故事,卻沒有人告訴她萬一除妖不成,反被妖怪捉了,又該如何是好。 更糟糕的是,到現在她還沒弄清楚自己是怎麽被捉的。明明就看到許遜和彭蘭差點兒就要殺死這隻妖怪,然後自己的心口便一陣刺痛,再然後就被捉了……早知道除妖是這麽危險的一件事,一開始就不該來的。 就算有許遜陪著也不來。 那妖物慢慢地向她爬來,就像是個從小被扔在山野間的毛孩子。它爬到衛縈塵麵前,抬頭盯著她。衛縈塵明明比它要高出一個頭來,卻反覺得自己才是個孩子。 “你……是……誰……”那妖物嘶嘶地問。 “我是……是……”我為什麽要回答它?衛縈塵一邊顫聲說著,一邊又忍不住地想。 “我……是……誰……”妖物沒有等她說完,又在問著。 這個問題有些奇怪。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誰,我又怎麽知道?衛縈塵心裏嘀咕。 “是誰,是誰?”那妖物暴怒起來,猛抓著自己的頭發,它的頭發一根根落下,還未著地,便自行幻滅而去,不留下一點灰燼。 衛縈塵暗暗吃驚,躡著腳想悄悄移去。 “吃了、你!”那妖物猛然將她推倒,抓起她的手臂張口就咬。 衛縈塵心中一慌,想推開它,卻又無力。然而,那妖物一口咬在她的臂上,自己卻尖叫一聲,驚恐地逃開。衛縈塵向手臂看去,手臂完好無損,也未感到一絲疼痛。她看向那妖物,卻見那妖物的臂上反多了一個齒痕,鮮血泊泊地流了出來。 “怪、物……怪物……”那妖物蜷縮在牆角,像受驚的孩子一般看著她。 你自己分明才是怪物,衛縈塵沒好氣地想。不知怎的,現在她又沒那麽怕了。 就在這時,下方傳來轟的幾聲巨響。衛縈塵心中一喜,猜到必是許遜與彭蘭找了上來。 “吃了、吃了他們……吃了……”那妖物雙腳一躍,立時便要向下一層跳去。 此時,衛縈塵的心神已安定了許多,胸悶與心口處的刺痛不知怎的也漸漸消了。見那妖類要去傷害許遜與彭蘭,心中一急,喝聲“別跑”,朱光玉碧綾立時飛出,纏向那妖物,同時亦將紫華流光劍摯在手中,捏一道仙家口決,變出無數花瓣,直向那妖物攻去。 那妖物猝不及防之下,剛躲開朱光玉碧綾,便被那些花瓣擊中。它撞在牆上,身上的汙垢與毛發片片脫下,凡落下之物,皆自行消失。它頭上的長發也被削去一大截,露出了它的臉來。 衛縈塵卻怔住了。 它露出的那張臉,看上去竟是異樣的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她小時候麵對著宮中的銅鏡。 這個妖物,竟有一張與自己兒時一般無二的臉! 隻是,那張臉上的表情卻交雜著驚恐與瘋狂,甚至變得有些扭曲。它的眼睛仍是赤紅,紅得像上元宮中的紅瑪瑙,紅得像整個天地的怨恨都凝聚於其中。它失心瘋般地躍起,不顧一切地向衛縈塵衝來,尖尖的指甲就像是鋒利的刀刃,試圖將她整個人都分解開來。 衛縈塵害怕了,她從未曾像現在這麽害怕過。她覺得這個世界仿佛在不停地顫抖,她覺得有著某種最可怖的東西在吞噬著她的心靈。 她下意識地提劍,前刺,就像是在抗拒著什麽。 劍尖,瞬間刺穿了那妖物,將它掛在空中。它的手掙紮著前伸,差點兒就要觸到衛縈塵的咽喉,卻最終還是垂了下去。 一滴滴血,從它被刺穿的胸口處滴落,還未落在地上,便已如水氣般消失。 它全身的毛發與汙垢仍在不停地剝落,露出的,卻是光滑柔美的肌膚。一眼看去,卻又哪是什麽妖魔。 它,分明隻是一個女孩兒。 一個掛在劍上的女孩兒。 衛縈塵想要尖叫,卻無法發出聲響,想要逃走,卻不能邁動腳步。與此同時,有無數的意象正沿著紫華流光劍傳遞而來,填入她已變得空白的內心。 她看到了許許多多的過往。看到這女孩兒被鎖在七星塔,在孤獨與痛苦間無助地哭泣;看到這女孩兒磨斷了鎖鏈,想要逃出七星塔,然而,不管她夜晚如何地逃,隻要天色一亮,就無可避免地回到了七星塔;還看到這女孩兒在夜晚瘋狂地殘殺著周圍的村民,來滿足內心那無止盡的怨恨與空虛,然後在白天躲在塔內偷偷地哭…… 她看到了很多很多,就仿佛這些原本就隻是她曾經忘卻的夢,現在卻無法阻擋地一起湧現了出來。 衛縈塵鬆開手,止不住地後退,卻隻能碰觸到由頭骨製成的冰冷的牆。劍,與女孩兒的屍體一起落下,鏘的一聲,與地麵交擊出一聲脆響,那女孩兒的屍體卻如同不過是幻像般,化作七彩,流螢般地散出一層層光暈後,消失、湮滅,仿佛一開始就不存在。 地上,隻餘下了那把劍。 上元夫人賜下的……紫華流光劍! 衛縈塵呆呆地立著,呆呆地看著那把劍。 直到許遜與彭蘭終於闖了上來,關切地注視著她。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們的嘴唇在不停地閉合著,卻怎麽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麽。 然後,她慢慢地倒了下去…… |
外傳 《縈塵》(中篇) 一 天作棋盤星為子 在上元天看不到圓月,由洞冥草編成的九宮圖掛在空中,散出的光亮卻比明月還要皎潔。在上元天也看不到群星,文玉樹幻出的五彩,閃爍出的星星點點卻比星光還要神秘。 數百位玉女在各個角落遊玩與嬉戲著,笑聲不絕。這裏不像瑤池有著許許多多的規矩,稍一觸禁,就難免受到責罰。上元夫人對她身邊的玉女,總是寬容得近乎寵愛。 衛縈塵捧著銀盤,行走在上元宮前的白玉階台。五彩文玉的柔光,在銀盤的反射下映著那微紅的臉。她穿著虹絲製成的霓裳,體態輕盈,綽約窈窕,唯有手腕上的百草結,做工卻顯得粗糙。 她停了下來,騰出左手將衣袖拉了拉,輕輕地遮去百草結,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臉,試圖拂開那抹淡淡的紅暈。 紅暈卻更加地深了。 微微跺了跺腳,心底埋怨了幾句,她走進了上元宮。 宮內青煙梟梟,寶帳婆娑。華蕪的香氣時隱時現,不經意間,觸及了龍須燭,撩起水紋般的藍。上元夫人坐在麟文席上,眉頭微皺,看著棋盤上黑白錯落的棋子。在她的對麵,坐著一位秀麗的仙子,玉質凝膚,清清冷冷,不近煙塵。 衛縈塵將銀盤放在兩人身邊,忍不住探頭朝棋盤看了看。上元夫人的棋藝名揚九重,然而看她此時的神情,卻像是頗為艱難,這使得衛縈塵也不由得有些好奇。 衛縈塵還在人間時,棋藝亦是不錯的,教她學棋的,乃是朝歌有名的棋師。然而,上元夫人與這名仙子的對局,卻看得她頭昏腦脹,隻覺得每一個落子,都契合天道,約捺虛實,勝於星圖。 恍惚間,上元夫人已落下一子,看著她,眼含笑意。衛縈塵隻覺得心中的小小心思被看個幹淨,臉上一熱,扭捏地讓開,侍立一旁。 上元夫人重新看向棋盤,卻見那名仙子並未思索多久,已輕輕地應下一子。上元夫人盯著那子,臉色微變,她端起銀盤上的玉杯,啜了小口杯中的玉醴,淡淡道:“久聞六公主已解開伏羲帝的先天卦數,洞冥天機,我原本還有些不信,現在下了這盤棋,才知所傳不虛。此局是我輸了。” 六公主臉上無憂無喜,隻是慢慢說道:“夫人相讓而已,瑞和愧不敢當。” 上元夫人移了移杯,衛縈塵將懷接過,放入銀盤。 “六公主過謙了,”上元夫人像是說家常般隨意地道,“聽說你七妹私遊人間,與一凡人相戀,惹得你母親大怒,將他夫妻二人硬生生拆散,不知此事可真?” 六公主麵無表情,隻是冷冷道:“七妹身為天仙,竟私嫁凡人,身染汙穢,有此下場亦是自作自受。若非幾位姐妹求情,隻怕我母親早已將她和那男子打入輪回,現在她不過是被拘在織女宮,還敢有什麽怨言不成?” “六公主說的也是。”上元夫人雍容地笑了笑,取過玉杯,又啜了一口,再道,“但我聽說瑤姬也被你母親責罵禁足,我曾見過她數次,相信她絕不是品行不端的女子,卻不知犯了何事?” “二十三妹自己倒沒犯什麽大錯,”六公主一粒粒地拾著棋子,棋子在她的指間一閃一閃,有若星辰,“隻是有一次她在巫山遊玩時,不慎被楚王看到,竟惹得楚王朝思暮想,命他的一名大夫作了幾首描寫二十三妹的淫詩穢曲。雖然那人間帝王荒淫無道,不該妄做非份之想,亦早晚自取報應,但若非瑤姬過於貪山戀水,有怎會有這種事情發生?我母親命她閉門反省,也是為了她好。” “隻是禁足倒也罷了,”上元夫人歎道,“但所關之處卻在天界與魔風相交的紫清闕,日夜受那冰魄侵蝕之苦,未免所罰過重了。” 六公主仍在拾著棋子,仿佛對上元夫人的歎息無動於衷,隻是淡淡地道:“既然位列天仙,便更應該自重才是。倒是聽說夫人總是任由上元天的玉女自主婚配,甚至是嫁給人間的凡夫俗子,我母親多次提及,都覺得夫人的管教未免太鬆了些。” 上元夫人移了移杯子,卻見到衛縈塵正背著六公主偷偷做了個咋舌的模樣,不覺失笑了一聲,沒等她來接玉杯,自己放入了銀盤。 “你說的有理,我的管教確實鬆了些。”上元夫人臉朝著六公主,眼角卻似笑非笑地掃了衛縈塵一眼,“隻是情愛之事,為心所係,真的愛上一個人時,又豈是那些天條戒律可以束縛的,六公主你說是不是?” 六公主瑞和低頭不語,仿佛這個問題並不值得回答。 “當然,這也是各家各事,說說而已。”上元夫人語氣微微轉冷,“我既不打算過問昆侖境的事務,也不打算讓你母親來插手我的侍女們的婚配。卻不知你母親這次請我去赴蟠桃會,又是所為何事?” 衛縈塵此時才知道六公主來上元天,目的是為了請上元夫人出席那三千年一次的蟠桃會。天界中早有傳言,說王母與上元夫人之間存有心結,雖然兩人都未加證實,但她們兩人已有四千多年不曾相見,卻是事實。上一次的蟠桃會,上元夫人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出席的天仙中人。 六公主手指停住,抬頭看著上元夫人,淡淡道:“夫人既已應承,這局若是瑞和僥幸贏了,便答應我母親的邀請,以夫人之尊,想必不會使瑞和失望才是?” 上元夫人沉默片刻,忽地一笑:“說的也是。” 六公主繼續拾著棋子,她拾得很慢,看上去,竟像是寧可用漫長的一生來拾這些棋子。 上元夫人端起玉杯,卻並沒有喝,隻是慢慢地說道:“瑞和你既已解開了伏羲帝的先天卦數,棋藝自是超絕,但我若說,還有人能贏得了你,你可相信?” 六公主麵無表情地道:“天界人才濟濟,有一二人棋藝勝我,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 “瑞和你太自謙了,”上元夫人笑了笑,“這天界之中,已不可能有誰再贏得了你。但我說的卻不是天界,而是人間。” “人間?”六公主愕了一愕,抬頭看了上元夫人一眼,“夫人說笑了吧?仙家的棋路,又豈是凡人所能看懂?” “隻怕未必,”上元夫人道,“天界以天命統治六合數千年,然而,近來人間卻有人依據《河圖》《洛書》窺視天命。要知道,奇人異士,在人間亦有不少,伏羲卦數,也並不隻在天界流傳。” 六公主冷笑道:“那些凡人不知從何得到了河洛二書,便以為能算盡天機,理清因果循環,卻不知他們所看見的連冰山的一角都不及,管中窺豹,偏偏又自鳴得意,甚是可笑。” “也並不全是如此。”上元夫人道,“據我所知,在人間界的九華山,便有一名男子,其易理之精,早已不下人間地仙,達真人之境。此人姓範名摶,卻不知瑞和你可曾聽過他的名字?” 她話方說完,卻聽到一聲脆響,六公主方拾起的一枚棋子,竟在她的指尖裂出一條細縫。 上元夫人繼續道:“有人對我說,這名男子少年時曾得遇天仙,授予他仙家棋道,我卻是不信的。仙家之棋,以星為子,以天為盤,若無天庭授命,誰又敢私下教給一個凡人,瑞和你說是不是?” 六公主默默地將指尖輕彈,那枚棋子立時飛出上元天,化作一顆流星,飛往下界。 “瑞和你還未回答我的話呢。” 六公主淡淡地道:“人間界流言萬千,最是不堪,夫人豈可將這些事一一當真?” “卻也不見得全然是假,”上元夫人道,“說來也巧,我本已派人去九華山請了那位範先生,來上元宮與我聊一聊。現在瑞和你既然也在這裏,何不與他手談一局?” 說話間,卻見上元夫人的侍女宋辟非走了進來,向二人稟道:“九華山範摶範先生,應夫人之請,已在門前等候。” “快請他進來。”上元夫人撫掌笑道,“剛說完,他就到了,世間就是有這般多的巧事。” 六公主沒有說話,隻是臉色有些煞白。上元夫人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又道:“瑞和你既已得伏羲真傳,不知來此地之前,可曾算出自己會遇見這位範先生呢?” 六公主牽強地笑了笑:“夫人說笑了,當日,三清化身鴻均,編織天命之時,便已將上三天排除在外。上元為上三天之一,又豈是先天卦數所能算清的?” 腳步之聲傳來,卻見宋辟非已領著一個男子走了進來。那男子身穿布衣,衣著樸素,看見六公主,禁不住愕了一愕,欲打招呼,卻又想到些什麽,強行忍住。 “在下範摶,參見上元夫人。”他在宋辟非的引領下依禮跪拜。 “不必多禮,”上元夫人麵含微笑,“範先生雖在人間,我卻是聞名已久,聽聞先生長於棋弈之道,我身旁的這位六公主,也喜歡下棋,還請先生與她一弈,我也好見識見識。” 範摶還未應承,卻聽六公主冷冷地道:“凡夫俗子,豈有資格與我對弈?夫人若欲試他的本事,何不自己與他對上一局?” “這個,”上元夫人為難道,“我適才輸了一陣,已無心情再下,這卻如何是好……有了……” 上元夫人看向衛縈塵:“你就代我與範先生對局好了。範先生乃人間棋聖,你的本事恐怕差他甚遠,就持下手吧。” “萬萬不可,”範摶急道,“這位姑娘既是蕊宮仙子,又是代夫人行棋,應是在下持下手才是。” 上元夫人道:“先生既然如此在意禮數,那你與縈塵分先便是。” 範摶還想再言,上元夫人已揮了揮手,將其止住。 兩人相對而坐,衛縈塵猜得先手,布下座子,先掛右角小目。 上元夫人喜弈,她在夫人身邊多年,棋藝比起在人間之時,自也有一些長進,聽到夫人誇讚範摶,心底也難免不甚服氣,思考時,自不免銳意侵絕,務殺圖多。那範摶進退之間,卻甚是溫和,避實擊虛,又點到即止。一局棋下來,衛縈塵明明覺得多次有機會將白子一擊而潰,偏偏就是差了一點,待發覺已方機危陣潰時,對手卻又總是緩了一緩,讓她得已立住陣腳。 臨近終局,衛縈塵心中算了一算,盤麵上的形勢,基本已是不分上下,然而她持的是先手,此時竟是無法還出棋頭來。 心底還在著急,上元夫人已彈了彈指,棋盤與矮桌盡皆不見。衛縈塵抿了抿嘴,不甘心地叫道:“夫人,我們還沒下完呢!” 上元夫人笑道:“傻丫頭,若非範先生讓你,你早就出醜了。” 衛縈塵心中不服,隻覺得不過是自己一時大意,才使得白子占了些上風,若繼續下下去,說不定還有挽回的餘地。上元夫人也不理她,看著範摶說道:“範先生的棋藝,果然不凡,更難得的是安而不泰,存而不驕,棋如人品,觀此局,即可知先生的君子之風了。” 範摶連忙立起謙讓。 上元夫人端起玉杯,啜了一口,又道:“聽說範先生還是獨身一人,不曾娶妻?” 範摶恭敬地回道:“在下山野之人,何敢言妻。” “以先生的品德,若就此獨自終老,豈非是件憾事?”上元夫人放下玉杯,輕輕地指了指衛縈塵,“我便做件美事,將縈塵許配給你好了。” 此言一出,不但是衛縈塵有如冷水澆身般呆住,連六公主的指尖也禁不住顫了一顫。範摶急忙道:“在下凡夫俗子,怎敢妄娶天界仙子?懇請夫人收回成命。” 上元夫人冷冷道:“縈塵乃是我最疼愛的玉女,莫非你還嫌棄她不成?” 範摶張口結舌,想要推辭,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衛縈塵跺了跺腳,低聲道:“夫人,縈塵不嫁,縈塵隻願一直陪著夫人。” 上元夫人瞪了她一眼:“此事由我做主,沒有你說話的份。” 衛縈塵撲的跪倒在地,隻覺得心中委屈,強自忍著淚水,低頭不語。上元夫人對其座下的玉女一向寬容,以前更是從未有過不曾征得當事人意見,便強行指婚的事。心底莫名地浮過一張憨厚的臉,她心如刀割,淚水終於無聲地流了出來。 上元夫人轉看向六公主,淡淡地道:“瑞和覺得這段姻緣我配的如何?” 六公主的指尖無意識地夾弄著一枚棋子,勉強地笑了笑:“夫人適才說過,情愛之事,為心所係,既然如此,夫人何不聽一聽他二人自己的想法?” “但瑞和你豈不也說過,我對上元天的玉女管教太過寬鬆了麽?想來,若是你母親欲將她身邊的玉女許配他人時,也絕不會去問那名玉女的意見吧?”上元夫人盯著六公主。 六公主無語。 範摶看一看上元夫人,又看一看六公主,額頭竟已微見汗水。他心中焦急,看著六公主,忍不住失口喚了一聲:“瑞和……” “大膽!”上元夫人勃然色變,朝他怒道,“範摶,太微玉清宮玉皇道君掌上六公主之名,豈是你這凡人可以直呼的?” 範摶呆了呆,連忙惶惶跪下,滿麵通紅。 眼見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六公主終於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她緩緩站起,走到範摶麵前,輕輕將他扶起。 範摶失魂落魄地看著她:“瑞和,我……我……” 六公主伸出衣袖,溫柔地拭去他額上的汗,輕聲道:“範郎,你莫擔心,夫人隻是在逗你我玩呢。” 衛縈塵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他二人。直到此時,她才知道,原來六公主與範摶之間竟是早已種下情根,暗結連理。她看向上元夫人,隻見上元夫人對這一幕毫不驚訝,竟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心中不由的一陣喜一陣惱。 六公主向範摶說道:“範郎,我和夫人還有些事要談,你先去吧。” 上元夫人道:“還請範先生在上元天多住幾天,讓我有機會款待先生。縈塵,你先帶範先生去墜星閣歇息。” 衛縈塵慌手慌腳地站起,雖然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也知道自己不用真的嫁給範摶。她看向上元夫人,卻見夫人正在慢慢地飲著玉醴,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心底還有些委曲,她拭去淚痕,領著範摶慢慢退下。 直到宮內隻剩下上元夫人與六公主二人,六公主才輕輕走到上元夫人麵前,緩緩下拜:“為了不讓我母親查覺我與範郎之事,瑞和曾在運數之弦上做了些手腳,卻想不到仍被夫人得知。由此可見,夫人對伏羲卦數的了解,分明遠在瑞和之上,剛才的那局棋,竟是夫人故意輸給瑞和的。卻不知,夫人還知道些什麽?” 上元夫人笑著將她拉到身旁:“我還知道,《河圖》與《洛書》之所以會在人間流傳,也是你這小妮子暗中弄的鬼。你母親讓你掌管知機殿,督察玉清宮各職,卻隻怕做夢也沒想到,你這個她最信任的乖女兒,才是她所有孩子中最膽大妄為的一個。” 六公主苦笑了一下:“卻隻怕,也瞞不了多久了。” 上元夫人裝作不懂地問:“瑞和何出此言?” 六公主斜睇了上元夫人一眼:“夫人何必再捉弄瑞和呢?以夫人之能,我母親的那點心思,您又豈會不知?” “我自然是知道的,”上元夫人冷笑道,“如今的天界,東皇已老,再難擔天帝之位,西皇性情殘暴,早晚會惹出事端。南極仙翁隻知道以和為貴,有心無力,北方紫微大帝從來就不是什麽大才,連自己的部下都鎮不住。元始天尊欲重整天界,你父親玉皇雖然隻列在上清三元宮右階第十一位,在四禦之下,但有你母親穿針引線,繼天帝位乃是遲早的事。一旦你父母進入靈霄寶殿,掌控仙列表,你弄的這些小把戲,就再也瞞不過你的母親。” 六公主默然不語。她的二十三妹瑤姬不過是不小心在楚王麵前顯露身形,就被關在紫清闕受冰魄蝕身之苦,七妹雖然私嫁凡人,卻畢竟有月老做媒,也被關在了織女宮。她所犯之事,遠比她們重得多,隻是她母親現在不得不借重她的伏羲之術掌管知機殿,才得以將其瞞住,一旦她的父親成為天帝,她私傳河洛二書,偷嫁範摶之事便再也無法隱瞞。 瑞和表麵清冷柔弱,心中卻極為剛烈,縱然是受罰再重,也絕不會害怕。然而,一想到範摶難免受她牽連,她的內心卻總是止不住地顫抖。 她看向上元夫人,卻見上元夫人看著她的眼神,頗有些同情與歎息,心底不由得燃起希望。 “還望夫人給瑞和一些指點。”六公主低聲道。 “你父親進入靈霄殿的事,已是必然,”上元夫人看著她道,“但在他成為天帝之前,卻還有些時間。瑞和,事到如今,我也不妨與你坦白,我將範摶請來,原也是想要挾你為我做些事情,但既然你希望我幫你,那我更願意與你做些交易。你自也明白,我與你母親素有隔閡,一旦你父親成為天帝,以你母親的為人,必然會借他之名行事,到時,隻怕我與我上元天的這些玉女,日子也不好過。” “隻要夫人能使範郎不至於受我所累,瑞和便是萬分感激。不知夫人想讓我做些什麽?” 沉吟良久,上元夫人慢慢道:“瑞和,你的母親,可曾讓你尋找過一個叫昌容的女子?” 六公主微一錯愕,回答道:“不瞞夫人,在我解開伏羲帝的先天卦數後,母親讓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找此人。然而,我隻查出,她本是商朝的公主,商紂最小的一個女兒,在封神之劫前,便已失去了蹤影。待要尋出她到底去了哪裏時,卦象卻總是模糊不清,一會兒說她已經死去,魂魄還在陰間受苦,一會兒又說是到了東勝神洲。不管我如何費盡心思,卻總是無能為力,我將結果告訴母親,然而,她卻像是早知如此般……” 說到這裏,六公主忽有所悟,悄悄轉頭,向門外看了一眼。當時,她還以為是自己的能力有限,現在看來,卻是另有原因了。 上元夫人微笑道:“你猜的不錯,伏羲卦數之所以無法測算出昌容的所在,是因為我已經將她帶到了上元天。你自己也說了,上元天乃是上三天之一,並不在天命覆蓋之下,以先天卦數,自然無法將她找出。” “難道,昌容就是……” “就是剛才的那個玉女……衛縈塵!” “縈塵?”六公主睜大眼睛,“原來她竟是……我竟然會沒有認出來……” ****** 在將範摶安置好後,衛縈塵來到上元宮東落的秋水塘。 她原本雖是朝歌公主,然而,在出生未久,母親便已去世。紂王荒淫無道,日日笙歌,恐怕連是否有她這麽個女兒都記不得了。她雖為公主,卻過得比尋常百姓家的女子更是清苦無依。 自從來到上元天後,眾姐妹對她甚是友愛,上元夫人也是縱容嗬護。她的名分雖從人間公主變成了天界侍女,卻反而多出了許多做公主時不曾有的女孩兒心性,內心更是早已將上元夫人視同於母親般的存在。 然而,剛才夫人故意將她配與範摶,來逼迫六公主承認其與範摶的私情。雖然上元夫人並不是真的要將她嫁出,卻終是未曾理會她的感受,事後更不曾安慰她個一句兩句。她獨自坐在池邊,越想越覺委屈難受,方歇未久的淚水,簡直又要流了出來。 洞冥草發出的銀光微一晃動,一縷暗香隨之飄來。她稍一回頭,卻見上元夫人不知何時已來到她的身邊,她抿著嘴,隻作未見,扭過頭去。 “傻丫頭,還在生氣呢。”上元夫人微笑地摸著她的頭。 所謂的女孩兒心性,多半是父母不來安慰,還覺得所受的委屈隻是那麽一點點,若是父母稍為賠個笑臉安慰兩句,倒覺得所受的委屈比天還大。衛縈塵亦是不免如此,被上元夫人這麽一摸,反而更覺得自己從小得不到父母關愛,上了天界後,雖然在夫人身上得到慰藉,其實卻也不過是一個丫環侍女罷了。真是越想越覺自己孤苦無依、沒人疼愛,眼淚汪汪地就流了出來。 上元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牽起衛縈塵的右手,故作驚訝地叫道:“咦,你怎麽戴了個這般難看的百草結?還不扔了去?” 衛縈塵的俏臉立時一紅,也顧不得傷心了,急忙將手收回,生怕上元夫人真的將百草結收去扔了。 “我知道了,”上元夫人裝作沒看到她的窘迫,“這多半是諶嬰門下的那個許遜送的,我上元宮奇珍異寶無數,他卻給我身邊的玉女送如此粗鄙不堪的東西,莫不是當我上元天是個窮地方麽?我這就派人去好好地將他責罵一番。” 衛縈塵慌忙將她拉住:“夫人不要,他隻是……隻是……夫人又在捉弄縈塵了……”她半羞半惱地轉過身去。 “你們這些小妮子,”上元夫人失笑道,“難怪外人總是說我管教無方,平時養著你們,難得用你們一次,也值得在這哭鼻子?” 衛縈塵紅著臉,扭捏道:“夫人若隻是想演戲給六公主看,大可以暗中用傳心之術通知縈塵,讓縈塵照著夫人吩咐行事便是。適才那般,分明就是想看縈塵笑話。” 上元夫人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瑞和仙子素以機敏聰慧著稱,我若真的事先通知了你,又怎瞞得她過?我本有事要她幫忙,若不能借範摶之事擾亂她的心,讓她失了方寸,她母親素來與我不和,她又怎肯助我?” 衛縈塵其實也知道自己未免有些借寵撒嬌,隻好低頭不語。 “好了,別鬧別扭了,”上元夫人微笑著在她身邊坐下,“我還有事要你做呢。” 衛縈塵微抿著嘴:“夫人盡管吩咐就是,反正縈塵隻是夫人身邊的小小侍女。” “你這丫頭,”上元夫人輕輕地給了她一個栗子,道,“東勝神洲七星塔附近的百姓向我禱告,說是有一妖物長期占據塔內,為禍一方,你明天就替我到凡間一趟,將那妖物除去吧。” “辟非姐姐也一起去嗎?”衛縈塵睜大眼睛看著上元夫人。上元夫人統領十方玉女之籍,女仙之中,地位僅次於王母,又有三天真皇奉其為母,在人間自然香火旺盛,她心腸又軟,像這種妖魔禍害百姓之事,隻要有人上告於她,她總是會派座下玉女去將妖魔誅滅。 衛縈塵來到上元天已有一段時日,似這般破暗除邪、行雲祈雨的仙家變化,自也學了不少。上元天的玉女,經常會被派出去采集異草,或是在旱澇之地行雲去雨造福百姓,縱然無事,有時也會找些借口外出遊玩一番,隻是不知為何,唯獨衛縈塵,上元夫人卻從來不許她離開上元天。衛縈塵雖然隻是名玉女,卻最得夫人寵愛,有時也會撒撒嬌,想要和眾姐妹一同外出,然而,隻有這事上元夫人卻總是不肯,縱是唆使著姐妹們一起替她求情,也是不成。 此時,夫人忽然肯讓她外出,實在是讓她喜出望外。 上元夫人卻笑道:“辟非不去,我另外有事要她去辦。” “那還有哪些姐妹與我一起?”衛縈塵問。 “沒有別人了,我上元天中,隻是你一人前往。” 這下衛縈塵倒猶豫起來。她自小呆在宮中,實與坐牢無異,後來被夫人帶到天界,卻也從未離開過上元天,雖然對外麵的世界極是好奇,但要她獨自前往東勝神洲,卻終是不免膽怯,這和她的玄門劍法及仙家道術學得如何倒沒多大關係。 “你不願去麽?”上元夫人故意歎了口氣,“本來,讓你一個人去,我也有些擔心,故此已用飛書寄往西山玉隆宮,讓諶嬰派兩個門下弟子前來助你,你既然不願去,那就算了,我另著他人去吧。” 諶嬰本是上元門下,後來奉上元夫人之命入世消劫,轉過幾次輪回後重新得道,以《三清旨要》在南瞻部洲的西山創立淨明宗,收吳、許、彭、陳等十二位弟子,世人又以“諶母”稱之。 一聽到助她的人是諶母門下,衛縈塵的心立時急促地跳了起來,慌忙拉住作勢欲去的上元夫人衣角,緊張地問:“夫人可知來的人是……是誰?” “這個啊,讓我想想,”上元夫人做出思考的樣子,“嗯,來的人裏,到底有沒有一個叫許遜的呢?” “夫人……”衛縈塵羞得直跺腳。 |
後記(全書完) 二零零九年,一天夜裏。 風芷馨躺在床上,做了個夢。 那是一個讓人很害臊的夢,在夢中,她與哥哥擁吻纏綿,難舍難分。 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縮在被窩裏,正自為自己居然做了這樣一個夢而臉紅。這時,她聽到從衛生間傳來一個少女的憤怒聲:“你、你混蛋,去死。” 從床上坐了起來,她一臉困惑,覺得這聲音好像不是在做夢,於是抱著睡枕下了床,走出臥室。在那裏,她聽到哥哥不解的喃喃聲:“怪事……眼花了?” 然後,她就看到哥哥搓著眼睛從衛生間走了出來。 她問:“哥,怎麽了?我好像聽到有人說話……呀。” 她指著哥哥的下身發出尖叫。 迷糊的青年這才發現他的某個東西還露在褲子外頭,趕緊把它放了回去。 “哥,你也真是的,”芷馨氣道,“半夜起來上個廁所也要弄出這麽大的動靜,還裝出女人的聲音……嗯,哥,難道說,你剛才是在用手……” “用手幹嘛?”青年沒有反應過來。 “啊,沒什麽,”芷馨紅著臉跑回床上,過了一會兒,又從被窩裏伸出腦袋,“哥,這種事可不能做得太多喲,很傷身的。” 青年這才明白過來,氣道:“喂,你把你老哥當成什麽人了?我是那種需要靠自己的手來解決問題的男人麽?” 芷馨縮回被窩,吃吃地笑著。 青年還是顯得有些困惑,他剛才好像看到有個穿著古裝的少女拿劍砍他,但等他回過神來,那少女就不見了。 “看來是這幾天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他自嘲地想,“起來上個廁所都會生出幻覺。” 然後他就回他自己的臥室睡覺去了。 芷馨躲在被窩裏笑著笑著,又想起在夢中哥哥對自己所做的事,一顆心立時有如小鹿般跳了起來。 夜晚再次變得安靜。 困意湧了上來,她閉著眼睛,陷入半睡半醒之間,同時又對接下來會做的夢有一點兒期待。 然後,她覺得有人把她摟進了懷中。 “芷馨……”那人在她的耳邊低聲喚著,聲音中帶著幾分傷感、幾分喜悅。 哥哥…… 芷馨縮進那人的懷中,讓他把自己抱得更緊些。 這是剛才那一場夢的延續麽? 她太困了,也就沒有把它弄個清楚。 但是,沒有關係。在她耳邊呼喚的,是她所熟悉的哥哥的聲音。將她抱得緊緊的,是她所熟悉的哥哥的味道。 如果這隻是一個夢,那這個夢也是那般的溫柔和甜美。 讓人一生一世也不想忘懷…… ****** 天色還是蒙蒙亮的時候,風魂便悄然地離開了。 由於跟以前的天、地、人三界比起來,這由素外界重新開辟出的天地還不夠穩定,他給這個世界製定了一些新的規則。 在這一千多年裏,仙神鬼妖都已消失,這裏將成為一個由人類掌握其自身命運的世界。 這是他最後一次進入素外界,在這之後,連他也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曆史河流將會往哪個方向流淌。 有些事情是早就已經注定的,有些則不是。 已經發生過的事是無法改變的,但是“未來”從不確定。 這是這個世界的生命法則之一。 截著他飛入宇宙的是化作粉紅蛟龍的浴月。 一道星光牽引著他們,讓他們飛在浩瀚無垠的星河之間。 “風魂哥哥,”浴月問,“我們以後還能再見到芷馨麽?” “當然,”風魂說,“我們還能夠再見到她。” 他的回答是那樣的肯定。 星光將他們牽引進一個黑洞,在那依舊混沌的魔風間,漂浮著一些仙境。上元夫人和彌勒佛、觀世音等從當年的浩劫中存活下來的仙佛也在這些仙境上。 在其中一座仙境,他看到許多美麗的女子向他和浴月揮著手。 落在島上,他微笑地看著王妙想、孫靈秀、許飛瓊、慧紅、奇辰等人,還有一直在等著他的幾個美麗女徒,輕輕地說: “我回來了……” (全書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