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平常的人情冷暖 無論生離死別,無論感慨萬千,疲累到一定地步後,只會呼呼大睡。 朱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記得沉睡前日過正午,可順著擋風苫布的縫隙看出去,似乎是下午的天色。 「青雲......」朱達翻身坐起時下意識喊了句,隨即停住,他休息的時候往往會讓周青雲替換,可現在人已經不在。 朱達坐在床沿愣怔片刻,隨後用手在臉上狠狠揉搓幾把,然後掀開簾子走出去,夕陽的光芒同樣刺眼,讓他忍不住遮擋了下。 出來前能聽到城頭的嘈雜,可出來後卻是安靜無比,朱達瞬時錯愕,隨即下意識的緊張戒備,就在他做出反應的片刻,歡呼聲突然從城頭爆發。 「老爺,好樣的!」 「朱老爺是大英雄!」 「朱老爺真是了得!」 能喊出這幾句的往往是差役頭目和上城的士紳,而朱達手下的家丁和年輕差人們只知道喊「老爺」兩個字,只是激動的大喊大吼,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發洩出心中的情緒。 「老爺威武,老爺萬勝!」這句話被喊出之後大夥才知道喊什麼,朱達清楚的聽到是付宇所喊。 每個人都跟著喊起來,開始還把這兩句話喊全,後來只喊著「萬勝」兩個字,就連城下都跟著喊起來了。 朱達在這個時候才徹底清醒,他有些茫然的環顧四周,城外空蕩蕩的,雖然雪野被騎兵踐踏的已經不再雪白,但田莊廢墟依舊很顯眼,同時有活動的人,看來城門還沒有開啟。 「你總算醒了,你可是睡了一天一夜還要多。」歡呼聲中,秦舉人秦川腳步匆匆的趕過來,看到朱達鬆了口氣。 秦川一到跟前就扶住朱達肩膀,盯著他仔細打量,片刻後才重重拍打說道:「要不是你喘氣還算平穩,都以為你睡死過去。」 疲憊到極點人會昏睡過去,可也有人疲憊過了極點,燈枯油盡,睡下去後就再也沒有醒來,朱達連夜襲營的身體疲憊,手足戰死的大悲情緒,整個人都有可能被耗盡,也難怪秦川會這麼擔心。 其實城頭那些人可能都有類似的擔心,所以等朱達醒來出現在人前後,才有這樣的歡呼雀躍。 「義父,我沒事。」朱達對秦川點點頭,擺脫對方雙臂,走向垛口那邊,歡呼仍在持續,朱達背對著人群抬手揮了幾下,就以他為中心,安靜迅速擴散開來,城頭很快變得安靜,只有城下還有嘈雜。 王虎和王雄都在城頭左近,知道朱達醒來後也是急忙趕來,自覺地站在他身後待命。 「韃子大軍走遠了嗎?」 「應該走遠了,已經聽不到什麼動靜,就算在左近還有隱藏,也得是三個時辰以外的路上。」 「按官軍的套路,會多長時間出城來?」 「最少還得一天一夜,要等韃子走遠了才假模假式的追擊,要追到邊關那邊停駐幾天再回頭,然後在各處掃蕩,說是剿滅殘敵。」 王雄所說的「掃蕩」倒是和朱達那個人生中的詞義相同,剿滅殘敵這個藉口和對應的行動朱達也能理解,和白堡村遭難的情狀沒什麼區別,藉著追擊敵人殘殺洗掠百姓發財。 「到那時候也得嚴防死守,官軍未必強過韃子!」朱達冷笑評價,隨即轉身揚聲說道:「在這面城牆的隊長都過來!」 說完後沒多久,紀孝東和王井也是快步跑到這邊,朱達轉過身,不管是身為教頭客卿的王虎和王雄,還是身為家丁頭目的紀孝東和王井,臉上都只有強壓的興奮和輕鬆,不見什麼悲慼感慨,「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說得就是這種了。 「立刻傳令城頭家丁和差人,每一名家丁征發城內三名青壯,立刻出城清掃戰場。」 「老爺,去收斂周老爺的屍首用不了這麼多人。」 「這只是一件事,田莊廢墟那裡肯定有沒燒乾淨的東西,那些都是好東西,要盡快的搬進城來,這幾日要做的就是這個,不能耽誤!」 勸的人是王虎,而紀孝東和王井在朱達說完之後,就立刻轉身跑了出去,開始向外傳達朱達的命令,王雄則是笑了笑,開始詢問朱達具體的安排。 最先集合起來的人順著繩索下城,後續的人去打開被堵住的城門,去打掃戰場的勞力要被家丁和差人們嚴密監視,不得私藏財貨,去往田莊的打掃隊伍要時刻盯著城頭的旗幟,一旦示警,就立刻趕回。 以城頭觀察四周的距離,就算有騎兵突然接近,去往田莊清掃戰場的人也可以及時回城,到時候再把城門堵上佈防也來得及,城內的大牲口都要動起來,不要帶著大車,不然會耽誤時間。 王雄邊說邊觀察朱達,開始語速很慢,看到朱達冷靜縝密的回答補充,他也說得越來越快,很快就把出城的計畫安排好了。 這邊說得越來越快,城上城下操辦的也是越來越快,每個人都在喊著說話,每個人都在跑著做事。 如此激情和高效讓朱達都有些發愣,在入睡之前能這般的也就是直屬家丁和年輕差人,現在看著是整個懷仁縣都這般了。 能看到付宇和孟田找到在城上的班頭和差人交待,然後那些人就急忙著再去籌備,沒有一個人拖延,都是爭先恐後。 「朱兄弟,李家商隊的人也想出把力,他們願意動用牛馬和人手出城幫忙。」這是常凱過來詢問。 朱達許可之後,常凱也急匆匆過去安排,沒過多久,長桿挑起的大旗已經在城頭招展,城下也有呼喊吆喝的動靜,朱達忍不住好奇走到城牆內側觀看,卻看到甕城內熱火朝天,很多人在搬運堵在城門內的土石。 本來是不少百姓男丁在忙碌,不知誰發現朱達俯瞰,連邊上監工的幾位差人頭目都擼袖子加入了。 更不要說一根根大繩已經從城牆垛口處丟了下去,也有人背著籮筐上城,正在列隊呼喝準備下城。 「......盯著這旗號,如果一面旗變成兩面旗,不管找到什麼值錢的營生,集合,清點人數,然後往回跑......」王虎在那邊大吼說道,眾人都是認真仔細的聽著。 看著朱達略顯詫異,在他身邊的王雄笑著解釋說道:「這一天一夜,官差和民夫都在宣講東主老爺的威武和功德,大夥都知道是東主救了全城,所以都心懷感激,幹勁十足。」 「除了能信的幾個,其他誰會信韃子攻城?」朱達反問一句,對懷仁城內百姓來說,蒙古大軍始終沒有攻城,而且他在襲營那夜所說的邏輯真不是人人能聽得懂,百姓們沒有感覺到危險,也沒感覺到被救,那又何談感恩。 「解釋起來卻也不難,東主你這樣的人物可不會隨意冒險,能半夜冒死出城,那肯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大夥別的不信,但自從東主你來懷仁後就沒犯過錯,這個大夥是知道的,這麼一說,大家都是後怕,人人當你是菩薩了。」王雄繼續說道。 朱達點點頭,這個邏輯說得通,只是這市恩的套路直率了些,他笑著看向王雄說道:「雄教頭,這主意你出的?」 「雄教頭?這叫法倒是不會混了。」王雄被這個稱呼喊得一愣,隨即搖頭笑著說道:「是秦老爺的安排,他說做了就要說,晚說幾天怕是沒人認了。」 朱達點點頭,看著家丁們帶頭順著繩索下城,其他人踴躍跟上,他沉默了片刻後說道:「其實感激的沒幾個,大夥都在害怕我們,怕到骨子裡了!」 王雄默然,城外幾千韃子據守營盤,都是騎馬開弓的凶神惡煞,又有幾萬十萬的大軍在左近遊蕩,西路和大同城的幾萬官軍都始終沒冒頭,如此強敵,朱達居然敢領著兩百多人出城突襲,而且還把韃子的營盤毀了,帶了這麼多腦袋回來,韃子都是狼豺虎豹這等了,那麼出城滅殺他們的朱達又是何等凶悍,這樣的凶橫大物在懷仁這小小縣城,誰敢不怕? 估摸著此時回想幾個月前兩家被滅門的往事,當時覺得已經凶殘,現在看原來僅僅是小試身手。 「畏威而不懷德,這也是人之常情。」王雄附和兩句,他也認可這話。 朱達轉頭看了眼,悠然說道:「雄教頭讀書不少,能隨時用典,縣裡的童生秀才都未必能做到。」 「東主老爺,我這等大佬養的家將都是如此,要文武雙全的。」 這就是明擺著撒謊了,不過朱達也懶得爭辯,看著不少人順著繩索攀爬下城,已經腳步匆匆的向田莊那邊趕過去了。 更有趣的是,還有百餘頭牛馬和十幾輛大車從城池另一側拐了過來和人群匯合,城下那些人也不驚慌,不用王雄解說,朱達也知道是許二柱那夥人。 「這幫人倒是聰明,就在城東南十里的一個莊子呆著,韃子一走就帶著牛馬回到城下,讓城頭給他們丟草料和乾糧,很是膽大心細。」 「讓他們去找更多的牛馬,應該還有大牲口散在外面,撈到就是賺到。」 兩人正議論,就聽到腳下「吱嘎」聲響,城門洞的填埋已經被搬運差不多,城門也被打開,有人吆喝著城上轉動絞盤,將吊橋放下。 朱達沒有繼續張望城外,既然大家幹勁十足,又有兩日前的大勝之威持續,也不需要自己盯得太緊,不過他也沒準備下城,只是重新走到城牆內側,俯瞰縣城內的景象。 這十幾日朱達幾乎沒有下城,在四面城牆跑動的時候,只是盯著城外,也顧不上看城內,現在看來,竟然有些許陌生。 朱達很快收起了情緒,他看到城牆下空地有不少城內百姓在集合,官差們吆喝叫罵,維持著秩序,放在以往,遇到這等抓差出勞力的勾當,肯定是怨氣衝天,可在城頭看下去,卻見到不少的笑臉,大家難得的心甘情願。 之所以如此配合,城內大力宣揚朱達恩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堆在城下空地的人頭京觀。 也不知是誰主持的,近千人頭被堆成了尖堆,每個準備出城的人都能看得到,每個看到的人又是恐懼又是興奮,那麼多被砍下的腦袋,不害怕的人沒幾個,可一想到這是韃子的腦袋,大夥的心思又不一樣了,從來都是韃子砍漢人的腦袋,或者說韃子根本都不稀罕漢人的腦袋,偶爾有幾個韃子的首級,都得琢磨這是不是官軍殺百姓假冒的...... 想想這好大一堆都是實打實的韃子腦袋,一方面覺得氣壯自豪,在大同邊鎮這邊,誰不知道韃子造的殺孽,一方面又覺得不可思議,那邊吹大捷,這裡說大勝,但這麼多腦袋還是頭次見。 再想想這麼大堆人頭都是城上那位朱老爺的手筆,誰還敢有怨氣,感恩是一回事,韃子在大夥心裡都是凶殘唬人的存在,可這麼凶殘唬人的都被朱老爺宰了這麼說,這朱老爺發話,誰還敢說個「不」。 除了被征發出城的百姓之外,還不少人不會被征發,要麼老弱病殘,要麼有些身份,這兩類人上不得城,都遠遠圍著那「京觀」看熱鬧。 其實真正能靠前的沒有普通百姓,要麼是三班六房的頭面人物,要麼是士紳之流,他們邊看著京觀,邊偷偷抬頭瞄一眼居高臨下的朱達,看到冷漠的朱達後,總是下意識的賠笑躬身。 有個人擠在最前,眾人都對他不太耐煩,可也沒有惡言相向,這人卻是那位楊家那位老中軍,原來一直被圈在秦川宅子裡,到這時候也被放出來了。 以城牆的高度,城上城下彼此可以看得很清楚,朱達能看到那位老中軍滿臉震驚和愕然,他甚至湊到那堆人頭跟前,伸手去撥弄因血污糾結一起的頭髮,還去觸碰嘴唇和牙齒。 「邊鎮文武衙門和武家世官都懂得如何勘驗首級,韃子首級髮辮和牙都和大明百姓不同......」王雄身後解釋幾句,其實不用他說,朱達早就知道這個。 那老中軍在做什麼,圍觀的很多人也大概瞭解,倒也沒覺得詫異驚奇,只是小聲議論幾句,有知道他來懷仁縣因果的,則是滿臉不屑。 沒過多久,那老中軍捶著腰站直身體,突然心有所感的向城頭看來,正好和朱達眼光對上。 四目相對,楊老中軍下意識的後退兩步,隨即才反應過來站穩,圍觀眾人裡有竊笑中傳來,這位楊家管事臉色頓時變黑,隨即搖搖頭,再看向城頭朱達的時候,臉上已經掛了冷笑,扭頭就走。 這等反應意味著很多,朱達表情還是不見什麼變化,王雄眼睛眯了眯,看著楊家管事的背影說道:「讓他們回去嗎?」 朱達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轉移了目光看向一個正跑過來的人,等那人上了台階,才悶聲說道:「不要動他。」 王雄沒有爭執什麼,只看著守衛沒有攔著跑上來這個人,那人上城後看到朱達後加快腳步靠近,王雄還記得這人是在關城門之前進城的商隊首領李幢,只是在韃子大軍出現後就再沒露面。 可能是一路跑來,李幢已經是氣喘吁吁,等來到朱達身前兩步後,他急忙停下,整理了下袍服後才作揖施禮說道:「朱兄真是不世出的英傑,救全城百姓於危難之際,不,韃虜這麼快退兵,都是朱兄的蓋世功勛,朱兄你救了懷仁北邊的大同軍民啊!」 因為呼吸沒有平穩,這番話說得又急,說話間咳嗽了好幾聲,還是把這一套話說完了。 任何人聽李幢這番話都會覺得太過誇張,可細究之下卻也有幾分合理,蒙古大軍過懷仁之後的確加快了退兵速度,不管怎麼說,懷仁北邊的大同各城各堡都因此受益。 話雖然有道理,可卻不該在李幢嘴裡說出來,但想到這位商隊首領在守城這十幾日都沒出現過,他說這些話倒也合情理。 李幢畢竟年輕,大禮拜下之前臉就漲得通紅,直起身來之前也是滿臉的忐忑,他知道這些日子自家情分和禮數都虧欠的快干淨了,現在急忙忙的上來未免現形,若是朱達譏刺幾句甚至做得更絕,也只能挨著,自取其辱也只能認倒霉。 「自家兄弟還這麼生分作甚,見外了,太見外了。」朱達上前兩步,笑著把人攙起來,笑容雖然不怎麼熱情,但想到這幾日朱達的經歷和遭遇,能給出這樣的笑容來,已經是無比親切。 朱達就這麼雙臂扶著李幢,很不見外的說道:「李兄弟你是外鄉人,連年都因為這場大難回不得家,大軍圍城之下,手忙腳亂都是難免的,何苦跟自家人講究禮數,這不是要打掃戰場,快讓商隊的人手去幫忙吧!」 「......已經安排下去了,除了五個年紀大的老管事,其他人都帶著牲口和大車出城了。」李幢下意識回答說道,他對朱達的反應沒有準備,一時間有些發愣。 朱達點點頭,鬆開雙臂,頗為關心的說道:「再過兩日就知道韃子是不是真走了,你們也準備好,等那時開了城門就走,快些返鄉,北邊的官軍如今可都是餓狼一般,萬一遭上來可就倒大黴!」 「朱兄說得是,我們到時候就抓緊走,路上也要小心,只要進了山西就好辦,兄弟這邊還認識幾個官面地方上的人物。」李幢連忙應答。 接下來兩個人就開始客套起來,李幢誇朱達驍勇無雙,智勇雙全,如此膽色,如此豪傑,居然能做出這般大事,朱達則是叮囑李幢早些預備早些趕路,已經耽擱了這麼久,路上也要小心。 李幢倒也知道此時千頭萬緒,既然朱達看起來沒有芥蒂,自己就沒必要耽擱對方太久,連忙告辭,並說了幾個空頭的許諾,比如說要替朱達發賣繳獲,還要宣揚朱達的武勇功德之類,李幢也開不出什麼條件來,他現在手裡的貨物嚴格來說還是朱達賒給他的。 走到下城台階的時候,李幢看到朱達正笑著擺手告別,少不得又是作揖為禮,轉身剛要走,卻突然有點恍惚,自己比朱達大了快有十歲,可剛才這番客套,朱達好像比自己大二十歲,套路嫻熟老辣...... 等有些恍惚的李幢下城,剛安排完出城事宜的常凱走近,頗為不屑的瞥了李幢背影一眼,憤憤不平的對朱達說道:「守城出城的不見人,這當口倒緊著來奉承。」 「因為他是聰明人,守城的時候想到韃子要攻城,義父派人一去宣揚他也能想明白是誰解圍救了大夥,所以才會這麼手忙腳亂的。」朱達回答說道。 這解釋沒把話說透,常凱琢磨片刻才大概明白,王雄立時點點頭,能將因果邏輯考慮清楚的聰明人,會推斷出蒙古大軍在撤離的時候會攻打懷仁城,自然也會理智的推斷出懷仁城守不住會被徹底毀掉,在這等情形下,只會有等死的絕望,誰還會為了今後的生意和交情去催促手下喝風辛苦,懈怠冷淡也是必然。 同樣的,聰明人也知道為什麼要去劫營,知道毀掉城外糧台後會有什麼樣的連鎖反應,只不過怎麼從常理去想,沒有像樣武力的懷仁縣,也不可能毀掉城外近兩千騎兵的蒙古糧台,然後,朱達做成了這不可能的事。 能人所不能,以少打多近乎全勝,這是何等膽氣,這是何等豪壯,能取得這般勝利的人物又是何等英傑,今後又會有何等局面,聰明人也能有個大概的判斷。 既然想清楚了這個,那麼也顧不得什麼前倨後恭,也顧不得自家臉面,能挽回多少算是多少,放眼今後才是最現實的,如果足夠聰明就會想到,也會做到。 「他一個外鄉人,和我們不過做了兩三次生意,你就讓人不畏生死,捨棄一切,未免太過苛求,和從前一般對待吧!」朱達又是叮囑兩句,他說得溫和,但常凱已經知道該如何對待,也知道把朱達的定性傳達下去。 王雄倒是沒問太多,只是會心一笑,他也是不需要解釋的聰明人,蒙古大軍撤走後,懷仁縣就要考慮農工商的方方面面,李幢這種會做生意,又有交情,還能知曉朱達實力的商人可不好找,做生不如做熟。 |
第三百零六章 正午 在這個時候,只有不斷擦拭,才能保證視野不模糊,周青雲放下手臂,驅動馬匹向前跑去,迎著前面的近千騎衝去。 蒙古騎兵縱隊通過官道,到達城池附近的寬敞地形後,隊伍已經展開,周青雲孤零零一人一騎就那麼迎頭衝了過去。 他沒有開弓,只是平端著長矛,好像袁標曾經教過的騎兵衝鋒一樣,就那麼一往無前的沖上。 一個人面對巨浪毫無畏懼,大浪打來,他迎上,然後消失不見。 其實周青雲沒有衝到敵陣中,在十幾步的距離上就被對方用弓箭攢射,就那麼從馬背上摔下,然後被大隊騎兵踐踏淹沒。 周青雲的一騎衝陣沒有對蒙古馬隊前進造成任何阻礙,他也沒指望能做到什麼,周青雲只是給自己最後的體面,或許衝向城池的馬隊詫異為何會有一騎迎面衝來,或許根本就不在意。 在周青雲一騎衝過去的時候,整個城頭都沉默了,很多人本來貓在城牆後面,此刻都是站起張望,看著遠去的周青雲,看著他消失在敵陣中。 靠近的馬隊規模近千,運動起來也是如潮洶湧,蹄聲如雷,只是經歷過夜晚襲營的大場面之後,城頭的戰士們對這支馬隊也沒有太多畏懼之心,尤其是居高臨下,在城牆的遮蔽下,大家就這麼站在那裡,冷冷的看著靠近的騎兵。 馬隊前鋒靠近到城頭弓箭的射程之外,騎兵們停馬後也都在仰頭張望,看著城頭上的守衛們。 從關口突入一直到回程,沒有能擋住他們的兵馬,只要願意用心用力,也沒有能擋住他們的城池,從帶隊的貴人到下面的牧民,都以為十幾二十幾年前和大明那些大戰都是假的,如此懦弱無能的軍民怎麼可能有勝利。 據說大同西路有精兵,據說大同城內有邊軍主力,可至今未見他們出戰,本以為這次可以快進快出,安然返回草原,等下一次時機合適,縱情搶掠,甚至深入到大明更南。 任誰也沒想到會在這小小懷仁縣城出了岔子,沒人在意這小小縣城,甚至連統領十騎的小頭目都知道這縣城不值得攻打,甚至也沒人關心這城內百姓的生死,在蒙古兵馬上下看來,要打頃刻可破,生死由心,可就是這麼個不放在眼裡,不值得在意,隨時能粉碎掉的城池,居然燒掉了城外的糧台行營。 就好像猛虎過境,百獸拜伏,熊豹豺狼之流都不敢妄動,反倒是一隻兔子竄出來咬了口,儘管不致命,甚至都不會流多少血,但還是疼的,還要考慮這傷口會不會被窺私在測的毒蛇咬到,或者被其他的猛獸當成破綻。 城下這支蒙古馬隊應當是主力精銳,不然也不會在天還沒亮就被派出來援救,在前列的不少騎兵都有盔甲在身,除了弓箭之外,也有刀盾長矛的裝備,靠近城牆後沒有騎在馬上張望,而是下馬列隊,有人在前,有人牽馬,極有章法。 為首的軍將開始還在馬上,前出張望,沒過多久也是下馬並且退後,原因很是簡單,他注意到垛口後有人在盯著他。 這軍將的動作讓城頭幾人頗為遺憾,王虎、王雄,董家兄弟和商隊護衛裡幾個射術好的都是盯緊了他,再靠近一些就要開弓了。 儘管昨夜襲營不是人人參與,但這勝利卻讓很多人膽氣壯了不少,放在從前,敢這麼做的就兩三個人。 這種城上城下的相持沒持續多久,城下馬隊有人尖聲呼哨,這近千騎兵留下幾十騎不動,其他的則開始繞城奔馳。 朱達沒有動,其他人也沒有動,懷仁縣並沒有特意集中力量到這一面來,也隨時可以集中力量到某一面,那麼蒙古人不管從任何方向進攻,都不會手忙腳亂,朱達知道這一切,所以他沒有做什麼佈置,他只是看著遠方雪地,朱達也看不清具體,他只知道周青雲的屍體在那邊。 那支馬隊繞城一圈後還是停在了到來時這一邊,找不到攻城的機會,也沒起到威嚇的效果,那也只能等待了。 這一圈繞完之後,北邊來的那支馬隊也到了,兩軍匯合聲勢頓時大了不少,剛才還有底氣的懷仁縣眾人又是緊張起來,可城下一千大幾百騎兵也沒有太多動作。 在沒有昨夜襲營之前,懷仁縣在蒙古人眼裡不值一提,或許有千騎就敢拉開架勢攻城,但昨夜糧台行營被燒,營內千把人死傷殆盡,蒙古大軍就不敢輕視了,他們依然有把握輕易吃下這座小城,但必須要考慮會被硌掉牙,滿嘴流血,可能還要耽誤很多工夫。 列陣野戰,這一千幾百騎可以掃掉數倍十幾倍的步卒,但在這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懷仁縣城面前,他們猶豫了。 和十幾日前一樣,天際有低沉的雷聲轟鳴不停,城內牲畜開始焦躁不安,日過正午,蒙古大軍的主力出現在懷仁縣城外。 城頭上很多人以為自己已經不怕了,可這樣規模的兵馬出現後,大家還是躲在了城牆後面不敢露頭,好像不被城外的人看到就安全了,自己看不到城外的大軍就什麼都不存在。 朱達還是在垛口處觀察著,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了,蒙古大軍是會按照邏輯道理加速趕路,還是會情緒化的報復攻城,如果攻城,那就萬事皆休,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 其實蒙古大軍如果攻打懷仁縣城都不能說是衝動,打下來依舊不會花費太多代價,打下之後可以掠奪城內糧草人口補充,唯一要考慮的就是可能會耽誤時間,可能城內會有激烈的抵抗,昨夜襲營已經證明了這可能的風險,冷靜縝密的主將肯定會考慮到,並不會因為「可能」而忽視。 蹄聲震耳,人馬嘈雜,槍旗如林,大軍如同浪潮翻騰,朱達甚至以為腳下的城牆都在顫抖,他心中充斥著的哀慟也被緊張和擔心擠壓,朱達知道襲營是在賭,賭就有輸贏,對方主將是否冷靜縝密,他可沒有一點辦法。 大軍沒有任何停下的跡象,還在洶湧向前,朱達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這支軍隊過境也要花幾個時辰,誰知道會不會突然分兵過來攻打。 小半個時辰之後,從大軍中有幾騎馬奔出,卻是跑向城下這一直沒動的騎兵大隊,當這幾騎來到之後沒多久,城下已經開始休整的馬隊紛紛上馬,大隊開始朝著主力匯合。 看到這一幕的朱達雙腿瞬時發軟,安全了,安全了,沒有了這邊囤積的糧草物資,蒙古大軍就必須趕往下一個糧台,不然就會在某段道路某幾個時辰缺糧,這會耽誤更多的時間,會加大風險,最理智的選擇就是加速趕路,趕到下一個糧台行營再做謀劃。 突襲大明,雖然來得快走得快,可也有足夠的繳獲收穫,在上上下下都歸心似箭的時候,是不是還要向這個無關大局的小城報復,要考量缺少這個糧台行營後帶來的糧草缺口,考量到攻城需要的時間,考慮到大明兵馬出擊,考慮自家上下的士氣,考慮能不能安然返回草原,考慮到各種可測不可測的風險。 城下蒙古騎兵撤離的很快,估摸到這個當口,誰都不願意節外生枝,都想帶著戰利品回返家園,何苦在這個沒油水又長著刺的小城跟前折騰。 朱達大口吸氣呼氣,就要有結果了,城頭原本安靜沉默的其他人也開始騷動起來,真成了......可隨即又是安靜,因為有百餘騎向這邊跑來。 懷仁城頭本來已經有歡呼聲,有人已經喜極而泣,可看到這一幕後立刻安靜下來。 雖然只有百餘騎,可看起來和任何一支蒙古兵馬都不同,這百餘騎全部披甲,能看到金屬甲葉發射光芒,再就是旗幟儀仗太多,能看到木桿撐著好像大傘的,還有三角旗幟,也有大旗上掛著虎豹皮的,氣勢驚人。 旗幟儀仗是大軍核心所在,這支隊伍什麼來頭也不言自明,那百餘騎簇擁著一人,在城頭居高臨下看得格外顯眼,那人帶著的居然是金盔。 「這人應當是汗王的副手,在韃子那邊叫做濟農的,就和咱們大明的有兵權的公侯一樣,實權恐怕還要超過,可這旗號看著卻不是從前的,這些年草原上應有大變,只是咱們這邊和個瞎子一樣。」王虎站在朱達身後說道。 到了此時,王虎已經是盡心盡責的做事,對朱達也不是什麼東主門客的姿態,而是明確自居下屬, 這百餘騎的隊伍在弓箭射程之外擺開,朱達倒是注意到陣型不是戰陣,似乎符合某種陳列,讓旗幟和儀仗展現人前,那位頭戴金盔的核心人物也來到了最前,他身邊兩位騎兵應當是親衛,手持大盾,隨時準備遮蔽防護,避免任何意外的發生。 人數雖然百餘,但給城頭的壓力卻超過了方才逼近的大隊騎兵,就連家丁們都不太敢在垛口處露頭,只有朱達和身後的王虎站在能被看到的缺口。 朱達的注意力始終沒有集中到城下金盔主將上,他在看著遠方被踐踏後斑駁的田野,朱達知道那邊肯定有一塊是周青雲的屍首。 雙方就這麼「對視」「對峙」片刻,那金盔將轉頭說了幾句,隊伍中有一騎上前幾步,仍是小心的躲在射程之外,攏著手在嘴邊吼道:「城頭的人聽著,你們敢於阻擋汗王的大軍,已經犯下了死罪,但我家貴人仁慈,賞識你們的武勇,願意收納你們為部署,若是願意投降,可以統領千騎,可以給千兩黃金,牲畜千頭,美貌女子任選,如果不識好歹,今年你們僥倖,等來年一定全城不留!」 這官話帶一點陝西的口音,很是標準,統領千騎的話,代表起碼手下有近萬牧民,千兩黃金更不必講,嚴格來說也頂的上大明一個游擊的位置,牲畜和女子這樣的私產只是添頭,不能說沒誘惑力。 可局面已經到此,這樣的誘惑怕是沒什麼人敢接受,但這個威脅大家也不敢忽視,今年都來得這麼容易,明年要來肯定也不難,而且今年都已經走順了,明年恐怕不會時間這麼緊,恐怕入冬就要來了,到時候懷仁縣城還能不能鑽這個空子,幾率很是渺茫。 朱達還在走神,城下沉默一會卻是不耐煩了,那金盔將又念叨幾句,喊話那騎兵又是吼道:「若是不知利害,那就等著全城被滅,雞犬不留吧!」 「不理會的話,後退幾步,不然他那邊輕騎突進,很容易鑽到空子放冷箭。」王虎低聲叮囑,弓箭射程並不是個太精確的距離,難保有神射手或者好弓箭可以及遠,而且並不是太冷門的例子。 被這麼一提醒,朱達才緩過神,但他沒有後退,也沒有開口回應,只是拿起了自己的弓箭在城頭開滿。 城頭城下距離不遠,彼此看得清楚,朱達這一動作城下立刻有了反應,有人巨盾擋在那金盔將面前,但其他人卻沒有後退或者防護的動作,這倒是能看出精銳來。 朱達沒有瞄準人,只是把箭射到了距離這些騎兵身前十餘步的位置上,一支箭釘進了雪地裡。 雖然沒有射中,但這一支箭表達的態度很堅決明確。 「等大軍再來,就再不會有懷仁,你們人人要死,要麼就盼著死!」城下那騎兵大吼喊回去。 這話喊完之後,百餘騎就開始轉向,簇擁著那位金盔將離開。 遠處蒙古大軍走得不快,這樣的浩浩蕩蕩更讓人感覺無窮無盡,城下這百餘騎走後,儘管城外還是人馬喧天,可城頭已經徹底的放鬆下來,壓低的歡呼又是響起,甚至消息都傳到了城下,隱約間也能聽到城下的呼喊和歡笑,壓力太大需要宣洩,對於城內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根本不知道蒙古大軍本來準備攻城,他們只是覺得韃子總算走了,總算可以鬆口氣,總算能過正常日子。 朱達還是呆立在那裡,等那百餘騎轉向跑出百餘步,他突然間反應過來,猛上前一步,身後王虎被嚇得差點去抱他,朱達扶著垛口邊緣對遠方大喊道:「.....我要殺光你們......」 「......我要殺光你們......」 「......我要殺光你們......」 自從蒙古大軍出現一直到現在,朱達在人前都是無比冷靜,這還是頭一回如此的失去控制,如此的歇斯底里,他只在重複著這一句話,喊的嗓子都啞了,不知道是對下面的敵人喊,還是對更遠處再喊。 遠去的那百餘騎只有末尾的幾人回頭,反正隔著城牆,又是急著回去,你願意喊就喊,誰也不會理會,甚至有人在馬上哈哈大笑,笑這小小城池的狂妄,笑那個年輕人的不自量力,等明年等後年這個城池就會被摧毀,所有人都會被殺或者生不如死,這十幾年草原又重新當狼了,這些大同的百姓就是豬羊。 「東主,緩緩,這般傷身!」王虎終於忍不住,抬高聲音喝了一句,朱達的嗓子已經嘶啞到不出聲音,被這麼提醒之後總算停了下來,但已涕淚滿襟。 看著浩浩蕩蕩的大軍,朱達始終沒有扭頭,呼吸從粗重變得勻稱,轉頭看了眼王虎,本來臉上塗抹防凍的油脂都被淚水沖花,有結冰也有皴裂,神情卻有茫然,自守城到出城偷襲,從未見到朱達有這般模樣 王虎剛要問話,朱達身體卻好像失去了平衡,站都站不穩,立時一個趔趄,王虎反應很快,立刻把朱達攙住。 「東主,怎麼了?」 「我無事,就是疲累,要去睡一覺,所有人不能下城,等我命令才能鬆下來。」朱達隨即站穩,擺手說了兩句。 現在的城頭已經沒幾個人在意朱達,朱達也不在意這個,他已經平靜下來,甚至已經木然。 「東主,大喜大悲後還是強撐著好些,不然做夢會有邪氣損傷精神。」王虎又是勸了句,人在情緒大幅度波動的情況下會很虛弱,如果這時候做夢被驚嚇很容易傷到精神。 朱達搖了搖頭,用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道:「不會做夢了。」 |
誅明 第三百零五章 天亮了 朱達剛要說話就剎住,他的興奮立刻變成了冷靜,朱達終於意識到周青雲的聲音不對,這不是往常的低沉和沉默,而是在強忍著。 兩人本來並排站著,朱達想要扭頭,可就在這瞬間,朱達卻不敢扭頭,不敢去面對,但他還是轉過了頭,看向並立在身旁的兄弟和夥伴。 周青雲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但在火光映照下,朱達清楚看到他在咬牙強忍著。 「怎麼了?」朱達問出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發啞。 周青雲扭過頭,如果不是朱達觀察的仔細,其實看不太出他在強忍著,周青雲沒有立時回答,只是看著朱達,就那麼看了一會,才露出了苦笑,低著聲音回答說道:「臨出來那時候,被韃子射中了一箭......」 話說到這裡,周青雲停頓下,深深呼吸了口氣,才又繼續說道:「那箭射進肋間起碼五寸,還是根髒箭......真是倒霉......從鎖子甲的合縫裡進去......」 周青雲的鎖子甲是兩大片鎖子甲頁合起來的,在肩膀和肋間用皮索綁帶連接,用綁帶捆紮沒辦法做到完全防護,必然有縫隙在。 在臨出火場的時候,有一名隱藏的敵兵暴起射箭,周青雲擋在朱達身前把那人射殺,就在前衝擋住這個動作中,肋部朝向敵人,被一箭射中,彼此二十幾步,箭支穿透力正強,直接貫入肋間。 怪不得當時周青雲要整理一下衣甲,就是要大概蓋住,在夜裡稍不仔細,沒有跡象的話,誰也不會關注肋部,更不會看到中箭,何況兩個人始終在隊伍的尾端。 至於髒箭,無非就是把箭支前端在髒污中浸泡然後風乾,這樣的箭支射中後除非快速切掉傷口血肉,不然時間一久,必然會潰爛傷風,攻心而死,蒙古人這麼做,朱達他們的箭支和木矛也是這樣處理。 朱達大喘了兩口氣,對著周青雲吼道:「你個混賬,當時怎麼不拔箭......你快和我進城,進城拔箭......我記得柳樹可以消炎,天殺的,怎麼怎麼沒有消炎藥,怎麼沒有青黴素,要是在我那個時候,給你打一針,給你做手術......」 五寸的傷口,怕是已經傷到內臟,箭支被拔出來,鮮血被胸腹的壓力壓著噴出,恐怕立時就完了,那時候更會擾亂撤退的士氣人心,這等襲營進退,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只能強忍著。 至於進城拔箭,即便能止血,箭上的髒污已經沾染五臟六腑,過幾日就會發炎,到時候高燒,然後昏迷,死亡。 朱達能想明白周青雲為什麼這麼做,但他徹底失措,在這個時代,很多那個人生中的小傷、輕傷和皮肉傷都會致死,因為沒有那個時代的藥物和醫療手段,在那個時代看似平平常常的一切,在此刻此時卻是能活人救命的神術,可現在是沒有的。 正因為知道那些能救人的手段,正因為知道這個時代沒有,朱達才憤怒惶恐不知所措,最後是深入骨髓的悲慟。 朱達沒有受傷,他只是疲憊,但在此刻朱達覺得心中巨痛,就好像刀子在胸間戳刺切割,生死如此無常,幾個月前父母和師傅離開,到現在最親近的朋友和兄弟也要走了。 「......進城啊,總有辦法......我......我......」朱達的嗓子完全啞了,可還是徒勞的嘶吼。他們兩個站在距離護城河不遠的地方,聲音傳到城上卻讓人聽不清,城頭眾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麼,秦川已經在簇擁上來到這邊,可看到他們的狀態,大家都知趣的不去打攪,眼下城外還是安全的。 「你又說那些神神怪怪的詞了,那個野道士教了你好多,向伯就很無趣。」周青雲還在笑,很是平靜的對答,朱達此時也注意不到,周青雲咬牙強忍的動作頻率比剛才多了。 兩人舉著火把面對面站著,朱達現在能清楚的看到周青雲左肋有兩三寸的箭桿,箭羽和其他箭桿部分應該被周青雲半路偷偷削掉了。 「咱們......咱們......進城,總總歸有辦法......」朱達說話也止不住顫抖,他一向自詡冷靜,自詡成熟,覺得可以淡然旁觀,甚至能俯瞰人生,可每次面臨這樣的時刻,他都無法控制住自己,什麼都顧不上了。 「進城去,過幾天求你給我個痛快嗎?你不是說過要體面點,這個傷,你知我知都是必死的,朱達,你體面點,讓我也體面點!」周青雲開始語氣還好,接下來緊盯著朱達肅然說話。 朱達後退了步,想要說話,想要看清對方的人,卻視野卻被眼淚糊住,他伸手去擦抹,怎麼也擦不乾淨,始終是模糊著的。 「怎麼和娘們一樣,別哭了,我問你幾件事。」周青雲笑著催促兩句,可朱達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 「我從小到大,先是袁師傅,再是秦先生,都讓我漲了不少見識,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想做什麼,你和每個人都不一樣,都到這個時候了,能不能和我說句實話,你想做什麼?」 「我......我......我想活得好一點,過好日子......」 「那你早就過上了,可你看著不在意這個......」周青雲搖頭不接受答案,又是笑著說道:「行了,你小子從小就是算計,你拿著魚去找我,和我一起玩,還不是想要拜向伯做師傅,你後來拜秦先生做乾爹,小手段也用的不少,這時候和我說幾句實話,不行嗎?」 這幾句話讓朱達愣住了,他從小到現在,很多事做得功利,但自覺做得精明聰明,不會有多少人發現,或許秦川和袁標能看得懂,但沒想到周青雲也看得這麼明白。 「那你還和我做兄弟?」朱達狠狠的擦了把眼淚,有些愣怔的問道,此刻他錯愕和尷尬兼有,只能反問這句。 周青雲身體晃了晃,站穩了笑道:「因為我也想和你一起玩,也想交個朋友,野道士教你的那些事太有意思了......」 朱達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軟弱,看著周青雲笑著陳述這一切,眼淚和心痛又是控制不住,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你也是真心對我和向伯,你也把我當兄弟,再說了,要沒有你帶著,我也碰不上袁師傅,哪裡能漲這麼多見識,哪裡會有這麼多人怕我敬我......還有,抓魚真好玩,你做得魚真好吃......」周青雲笑著娓娓道來。 話說到這裡,周青雲深吸了口氣,有些不耐煩的催促說道:「別遮遮掩掩的,快說!」 「我......我......我想活得痛快點,不要受氣,不要被欺負。」朱達嗓子徹底啞了,他不太敢和對方對視,只在那裡含糊著回答。 「你這輩子都不會活得痛快,你小子心思太重,你比秦先生的心思都重,這受氣被欺負的屁話也不用講,這麼下去你肯定不會被欺......」話說到這裡,周青雲猛地咬牙,五官變得猙獰扭曲,在那裡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看向朱達的時候已經沒了笑容,只是忍耐中的扭曲,他嘶聲說道:「都這個時候了,和我說句實話,免得到了下面還在想,說說不好嗎?」 朱達蹲下抓了一把雪,用力的撲在臉上,狠狠揉搓幾把,暫時冷靜了下來,他盯著面前的好友兄弟,猶豫,遲疑,不知所措,沉默,片刻後才盯著周青雲說話,開口時候已經壓低了聲音:「我想要做皇帝,我想要這天下......我爹娘和向伯死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想要不為魚肉豬狗,就只能去做最上面的那個人,不然總歸會被欺壓......」 這回答讓周青雲瞪大了眼睛,他確實聽到了不可思議的答案,他盯著朱達,朱達雙眼赤紅,臉上滿是眼淚和雪水結成的冰碴,但卻很真誠。 「哈哈.....」周青雲想要大笑,卻牽動了痛處,又是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指著朱達想說話卻說不出來,等呼吸勻了才搖頭說道:「你前兩句是實話,後面的有些假。」 這是朱達心底的奢望,是他不能宣示的野心,既然能來到這世間,那就要肆意,那就要試試最不可能的那個可能。 朱達表面上已經平靜許多,但心比方才還要疼,好像有刀子在裡面切割,好像有大手將那裡撕裂,但此刻哀慟間又有幾分忐忑,自己這個想法太離譜了,在這樣的訣別時刻會不會被青雲笑話? 那邊周青雲也平靜了下來,他怔怔看著朱達,神情漠然又複雜莫名,就這麼凝視片刻,他把手中火把一丟,猛上前一步揪住朱達的衣襟,瞪著朱達厲聲說道:「那就一定要當這個皇帝,一定要做成。」 沒想到會是這個反應,朱達愕然無言,周青雲鬆開手,就這麼近距離看著朱達,雙眼漸漸變紅,抽了下鼻子,但在失態之前後退了一步,悶聲說道:「你進城吧,讓人給我捎帶火堆、草料和乾糧和棉衣下來,再拿一壺酒,你先回去!」 「我......」 「你要是把我當兄弟!你就進城去!」 還沒等朱達回答,周青雲身側的馬匹突然開始躁動起來,朱達立刻趴到地面上側耳傾聽,城頭也是騷動。 「朱老爺,韃子大隊人馬要來了,快回城吧!」當朱達聽到地面傳來的震動之後,城頭也有人呼喊起來。 朱達扭頭看向周青雲,周青雲正掰碎了帶著的餅子餵馬,他看到朱達站起,也是靜靜回望,此時的周青雲臉色變白不少,但表情淡然,就好像平日裡兩人共同行動一般。 「把東西給你拿過來,我就進城了。」 「我見到向伯和叔父嬸娘還有袁師父,會替你問好,會說你過得挺好,讓他們不用擔心。」 朱達不知道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轉身就要離開,但還是忍不住雙手拍向周青雲的雙肩,狠狠抓住晃了兩下,這才又是轉身。 到了城牆那邊,城頭上的人已經很著急了,他們也知道城下或許不對,卻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朱達吆喝著各項物品,不管乾糧烈酒還是草料棉衣,都不需要進城去準備,城頭就有儲存,很快就用大筐送了下來,朱達親自動手搬運了兩次,看著周青雲在那裡點燃火堆,披著棉衣餵馬,小口小口喝酒。 最後朱達還想說幾句話,周青雲背對著他不耐煩的揮手,朱達深吸了口氣也沒有說話,大踏步跑向城牆那邊,抓著城頭垂下的繩索開始攀爬,他拽著繩子攀登的時候,城頭的人也在使勁,很快就是翻過垛口,站在了步道上。 看到朱達出現,城頭焦急等待的各色人等忍不住發出歡呼,細心的人略有詫異,心說以朱達作風,應該是周青雲先上,但也沒太在意,想著接下來周青雲就該上來了,還有人熱心的探頭去看,然後就看到了周青雲在護城河壕溝那邊烤火歇息。 口口相傳,城頭的歡樂躁動安靜不少,那邊快步迎過來的秦舉人秦川到朱達跟前,急忙上下打量,這才走到垛口處看下面的周青雲。 「青雲怎麼了?」秦舉人回頭問道,這一夜過去,他的嗓子也是啞了。 「青雲......」朱達以為自己已經決然上城,以為殺伐決斷,過去就能過去,可秦舉人一問,他剛開口就差點崩不住,兩個字說出就覺得嗓子被堵住,深深呼吸後才艱難說到:「青雲回不來了。」 看到朱達的反應,秦舉人已經猜到了許多,聽到這回答,儘管沒說細節,可結果如何已然知曉,秦川呆立在那裡,片刻後才長嘆了口氣。 「天快亮了!」有人高聲喊道。 即便那田莊行營的火焰還未熄滅,但東方天際的亮色已經掩蓋不住,夜幕正在褪去。 「看北邊,看北邊!」又有人大喊道,眾人看過去,在越來越明亮的晨光中,能看到在北邊有隊伍正在快速接近。 「南邊!」幾乎是同時,又有人大喊,遙望南方同樣有大隊人馬正在接近。 各個方向的蒙古兵馬都在天亮之前派出了隊伍,只不過朱達他們在天亮前回到了城內,這過程也讓人後怕,稍有耽擱,就可能回不來了。 朱達在城頭看著坐在火堆邊上的周青雲,周青雲圍著棉被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已經沒法判斷他的情況。 如此局面,顧不上那麼多了,朱達深吸了口氣,轉身大喊說道:「都按照昨日佈置動起來,韃子還沒走,我們不能懈怠!」 他這麼一喊,沉浸在狂喜和感慨中的城頭眾人才反應過來,呼喊吆喝,各自就位,由不得他們不緊張,前些日子只是糧台行營在外,現在可是要有大兵匯聚,到底是不是如朱達預測的那種燒了糧食就退兵,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能印證了。 在這個當口,不管如何樂觀的人都要全力戒備,那些被放回家以為蒙古大軍已經無害,只會退兵的差人、本地青壯和李家商隊的護衛,會被重新動員起來上城,怎麼也得嚴陣以待過了今日。 朱達還是留在這個方向上,秦川秦舉人趴著垛口看了一會,嘆氣落淚,卻沒有耽擱時間太久,也顧不得這一夜擔驚受怕沒有睡覺,急忙去城內操持支應和動員。 不是每個人都像朱達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秦川和周青雲也有義父義子的關係,也悲傷落淚,但情緒很節制,其他人更是如此,有不捨,更多的是唏噓感嘆。 這不能說人涼薄,只能說關係有遠近,感受又不同,朱達和周青雲是朋友,也是兄弟,共患難,共生死,可即便是秦舉人這樣的親近人,也僅僅是因為朱達才帶著周青雲,平日裡很是公平,那只是做得體面,至於其他人最多是唏噓。 出城夜襲敵營,還是敵眾我寡的局面,二百個人出去,有一百八十個活著回來,這本就是不可思議的大勝,本就該有人戰死,從常理來看,死傷可以說很少了。 死亡又是什麼,周青雲死了,那幾個月前小股蒙古兵馬突襲,血洗大同附近的,死掉的幾千上萬人怎麼算,這次蒙古大軍怎麼也打到山西太原,這一路上屍山血海又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生不如死,吃壞了肚子,感染風寒,都有很大可能會死,眾人怕死,可又對死亡很冷漠,只有真正的親人才會哀痛悲慼。 不管有多少妄想,不管這幾日多麼懈怠,也不管參與襲營的家丁和差人們多麼疲憊,如何在城頭上防備,所有人都已經輕車熟路,看到蒙古兵馬接近,迅速的各就各位。 唯一沒這麼做的是朱達,他站在垛口處看著火堆邊上的周青雲,周青雲有一會兒沒動,朱達甚至以為他死了,可還能看到周青雲伸手去餵馬。 天迅速變亮,同樣迅速的還有從北邊和南邊而來的騎兵隊,和來時那種四平八穩的行進不同,這兩個方向的騎兵隊都是急速奔跑。 當夜幕完全消退的時候,從南而來的騎兵隊已經不是天際的一條線,已經可以看到奔跑馬匹的毛色。 朱達能想到蒙古大軍的佈置,想必幾處軍營中值哨的警衛都看到了此處衝天的火光,但不敢立刻派出援軍救援,生怕夜間行動會造成混亂,甚至還要防備著其他夜襲,他們在大同和山西活動了這麼久,大明官軍也該行動和反擊了。 所以直到接近天亮的時候,才命令前哨騎兵隊出發,加速向懷仁縣城這邊趕來。 幾個經驗豐富的一直在城內貼地傾聽,如果有新的動向會立刻上城稟報,除了視野中能看到的兩支騎兵,還能感覺到更宏大的聲音從南方傳來,和朱達昨日估計的差不多,蒙古大軍的主力已經開始返程。 在城頭居高臨下看過去,靠近田莊之前,南來的騎兵隊放緩了速度,但隊伍中有十幾騎則是加速前進,這十幾騎在奔馳中換馬,然後儘可能的分散開,這是提前要重整隊形,準備接下來可能的戰鬥,而奔馳而出的十幾騎則是偵查前方的情況。 南來的騎兵隊有近千騎,他們沒有整隊太久,那燒成廢墟的糧台和遍地的無頭屍首沒有太多可看的,當十幾騎把田莊廢墟查看清楚,又遠遠兜著懷仁縣城幾個圈子之後,能看到那千騎的馬隊開始向懷仁縣城靠近過來。 朱達沒有花太多精力盯著敵軍騎兵動向,他看到一直枯坐的周青雲搖搖晃晃站起,拿起酒壺喝了幾口丟掉,走到坐騎跟前。 周青雲中箭的肋部一定劇痛,而且胸腹間的傷口應該惡化了,走路已經不穩,把長矛掛在馬鞍上之後居然沒有上去馬,接下來周青雲雙手扶著膝蓋彎腰片刻,又是重新上馬,這次費了些力氣才坐在馬鞍上。 那邊的蒙古馬隊已經越來越近,他們已經越過田莊的廢墟,距離西邊城牆幾里路。 周青雲在馬鞍上穩了穩,轉身看向城牆,掃視一會兒才發現垛口後的朱達,他笑著揮手,用不高的聲音喊道:「小達,我去了,你要好好的!」 |
誅明 第三百零四章 黎明之前 地上這人應該被受驚發瘋的牲口衝撞到了,腰和下肢扭曲出古怪的角度,可他還是在火場中艱難的爬行,邊爬邊哭,嘴裡重複喊著一個詞「額吉」「額吉」。 大同地處邊鎮,上下人等多少懂得幾句蒙語,仔細聽就知道這人喊的詞是「娘親」,騎馬正追到這邊的付宇頓時有些遲疑。 付宇遲疑,跑過來的其他家丁卻乾脆利索,到跟前手起刀落,直接把脖子切開了半邊。 「你覺得他可憐,覺得都有爹娘,你沒看見他殘害百姓的時候,可笑!」朱達在馬上冷聲說道,付宇滿臉漲的通紅,不敢說話。 這糧台營盤裡的戰鬥已經到了尾聲,家丁們都已經殺紅了眼,營盤內蒙古士兵有的膽寒投降,有的則是傷重瀕死,可家丁們只管著刀砍槍刺,甚至屍體上還要補刀,甚至連被俘虜來的漢人都被誤殺了好幾個,殺戮和放火越來越肆意,情緒都已經失控。 反倒是年輕差人們還有些節制,知道去救助下被俘虜的可憐漢人,還能提殺紅了眼的家丁們作掩護和指引。 對朱達來說這一切都很正常,家丁們的失控是因為他們的親人被殺家園被毀,眼前的蒙古士兵正是罪魁禍首,當你看到這重傷瀕死之人喊娘親覺得可憐,有沒有想到家丁們爹娘死去時候的痛苦和親人的哀慟。 整個糧台營盤的核心就是原來田莊宅院區域,除了宅院可以住人之外,就是附近曬場上臨時搭建的帳篷。 第一波猛衝猛打之後,整個營盤燃起了大火,所有的帳篷和裡面的人半數被朱達帶隊滅掉,半數被瘋牛驚馬摧毀,不是所有的士兵都死在帳篷裡,但他們也沒有逃出去太遠,朱達他們都已經活動開了手腳,自然追得上睡眼惺忪還不知道發生什麼的,更別說朱達他們已經有二十幾人上了馬,另外,投矛更快! 掃蕩幾輪,營地內再也沒什麼威脅存在,甚至都沒可能藏在角落和黑暗中,熊熊大火照亮了一切,糧食乾草是最好的燃料。 「不要放火了,把能收拾的細軟都收拾出來!把能收攏的牛馬和大車都聚起來!都喊起來!」朱達勒住了坐騎,啞著嗓子對身邊人喊道。 每個人都是氣喘吁吁,每個人都是大汗淋漓,每個人都雙眼赤紅,每個人兵刃上和身上都濺滿了血跡,面部則是花臉,血跡、汗水和飛灰混在一起。 朱達喊出第二聲,周圍的人才反應過來,才跟著喊起來,每個人的嗓子都已經啞了,今晚都殺了太多的人,呼喝吶喊嗓子已經啞了。 其實整個營盤除了處處燃燒的火堆外,已經安靜了下來,受驚的牲畜要麼死掉,要麼跑遠了,人已經殺無可殺,朱達他們喊起來後,其他人都聽得清楚,也都跟著大喊出聲。 「無論百姓還是韃子,亂動不聽話的格殺勿論!」朱達又是喊話,其他人跟著齊聲大喊。 在這營地內居然有近四百漢人俘虜,除了百餘名有姿色的年輕女子外,其餘就是被擄掠來做奴隸苦力的,當朱達他們喊著「官軍來了」衝入之後,有的人不知如何反應,有的則是配合著廝殺,拿起手邊能用的工具,甚至赤手空拳,去和身邊的蒙古人戰鬥,也有人主動給朱達他們帶路,告訴細軟在何處,告訴何處還有蒙古兵馬。 可也有人不知所措,甚至下意識的躲避兵災,有人是茫然的狀態,有人是自作聰明,反倒是他們吃了大虧,有的人被劫持為人質,然後被家丁毫不留情的格殺,有的則是被亂跑的牲畜衝撞踐踏而死,還有的被火燒死...... 朱達的家丁死了十九個,沒有重傷,其他都是擦破被燙的輕傷,年輕差人因為相對冷靜,又知道跟在朱達身邊,反倒只有一個從馬背跌落,斷了胳膊的。 造成最大死傷的就是田莊裡那些還算齊整的宅院,那都是軍將頭目們的住處,朱達一開始為了徹底摧毀這行營糧台,直接越過這些宅院,卻給了裡面的軍將頭目反應的時間,這些人往往裝備精良,比尋常士卒要強出不少。 儘管對他們來說,宅子裡火炕上會有突然的亂子,但還是能準備好出了宅子,當然,騎兵的頭目還有戰力,管著糧草的那就是不值一提的軟腳蝦。 或許是自突入大明之後打的太順,這八名蒙古軍校居然只有兩個想著逃跑,其他人居然還想殺進去挽救局面,六個人自然沒辦法和兩百人對抗,可他們相對熟悉地形,又是從隊伍後方突入,一方面出其不意,一方面則是糾集了零星人手反撲。 這讓家丁們措手不及,造成了殺傷,如果真是尋常民壯的偷營,靠著一腔血勇打到現在,敵人沒有抵抗還好,一旦有反撲,很容易士氣和大好的局面就會崩潰,直接會被翻盤,但蒙古士兵們遇上了有訓練的家丁。 最初的慌亂之後,帶隊的家丁頭目立刻集合了十幾人投擲短矛,把還有反抗心思的一干人扎個對穿,其餘的人只能藏在找到的某處掩體裡,然後這掩體被火把引燃,再然後,有人被燒死,有人被趕來的周青雲和王虎射殺。 「所有的糧草都要點火,不能留一點給韃子!」 打掃戰場和放火摧毀後勤兩不耽誤,在這等情形下,打掃戰場也不需要如何的仔細,反正儲存在這裡的細軟都堆放在一處,沒損壞的兵器可以隨時撿起,又不僅僅是家丁和年輕差人們打掃,被解救的漢人俘虜也參與其中。 還剩下幾輛大車沒有被焚燬,馴熟的牛馬不會跑離火場太遠,把大車套上牲口,把繳獲的細軟和兵器放在車上,還有傷員和同伴的屍首,今夜的時間看起來還很充裕。 「老爺,韃子的首級最好帶走!」在眾人忙忙碌碌的時候,王虎走到朱達身邊躬身說了句。 任誰都能看出王虎很興奮,他呼吸到現在也沒平穩過,他的箭囊已經空了,但王虎在朱達面前卻變得很恭敬,出城時候還平等淡然,此時則是自居下屬,態度敬畏。 這個提議讓朱達先是錯愕,隨即明白過來,他衝著王虎點點頭,吆喝說道:「想要跟著進城的,就去砍個韃子腦袋過來,等你們一炷香的工夫。」 剛收拾完戰利品的漢人男女聽到這喊話,不管疲憊或者受傷,立刻一哄而散去砍腦袋,本以為就要豬狗不如,本以為就要走向死路,沒曾想天降神兵,有一條活路展現在眼前,現在就剩下最後一步,大家當然要抓住。 首級倒是容易砍下來,被殺死的那些蒙古人身上都有佩刀,大部分佩刀都不值得帶走,正好用這個人的刀砍這個人的腦袋。 在這糧台行營內差不多有一千幾百蒙古人,但有幾百人已經被燒的沒辦法砍下首級,還有不少在火堆裡燒成灰燼,能拿下的首級有七百多個,除了那些被救下的蒙軍俘虜之外,家丁和年輕差人們都是砍了不少,也不用丟在大車上,個人拿著就足夠。 仍在深夜,只是這邊的大火照亮了四周,所有人仍在震撼和巨大的驚喜中,一時間都有幾分茫然,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 朱達翻身上馬,高舉起手中朴刀,那上面也是染滿了血跡,沒被污染的部分在火光映照下閃爍寒光,人群立時安靜下來。 「回城!」朱達大喊說道,人群先是安靜,隨即爆發出巨大的歡呼,歡呼聲中夾雜著歇斯底里的呼喊,也有劫後餘生的放聲嚎哭。 短暫的情緒宣洩之後,朱達又是指著人群大罵道:「你們都昏了頭嗎?弄這麼多牲口作甚,又進不了城!」 人群一時安靜,方才去砍首級回來後大家不僅僅帶著腦袋,還有在火場外圍沒有被徹底驚散的牛馬,大牲口是極為要緊的財貨,眼見著這麼多好牛馬在眼前,誰也不捨得就這麼不管,寧可多走幾步路也要帶回來。 現在不光是歡呼的人群,人也並不僅僅是拿著首級,還有一堆堆的牲口,或許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家丁、年輕差人甚至被救下來百姓們,都比方才活潑許多,有人吆喝著說道:「總歸是可惜,從前可沒指望能使喚這麼大的牲口,能用到城牆下面也好。」 這個喊完之後,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氣氛頓時輕鬆歡快起來,朱達也沒有責怪,只是在那裡揮揮手喊道:「都快些走,進了城才算是安生。」 發話後人群沒有動,朱達也沒動,場面一時間冷下來,居然有幾分尷尬,還是王井反應很快,小跑到朱達跟前低聲說道:「都等著老爺你先走......」 朱達恍然,來時是他帶領大家走在前面,回程大家當然以為也是如此,朱達在馬背上笑了笑,揚聲說道:「王虎帶隊,青雲走在中間,我走在最後。」 聽到這話的人群又是一片安靜,在朱達附近的王虎,鄭重其事的抱拳為禮,然後大步走在了隊伍的前面。 被救下的平民男女還不覺得什麼,可家丁和年輕差人們感覺卻大不同,出城時前方是最危險最不可測的,如果敵人來了,那麼後面的人還有逃命潰散的可能,走在最前面的人一定會死,而回城這段路上,最危險的位置就是壓陣殿後那裡,衝鋒在前,後退在後,身為主將衝在前面守在後面,這樣的人值得去信任,值得去忠心,值得去死心塌地。 「快走,快走,不要耽擱!」朱達催促幾句,家丁和年輕差人們都是肅然聽令,從殺紅了眼的肆意和勝利後的狂喜,迅速轉變為冷靜。 被解救的百姓們看到這支隊伍一下子井然有序,不由自主的都跟了上去,連亂哄哄亂糟糟的秩序都好了很多。 王虎走在前面不斷的維持隊伍,本該在隊伍中間的周青雲則是跑到朱達這邊來,簡潔的說了句:「我和你一起在後面。」 沒人對這個有異議,周青雲只會聽朱達一個人的,即便朱達的話,對他來說也只是建議,而不是命令。 火焰一時還熄滅不了,衝天火光讓夜幕顯得更加漆黑,但朱達卻一直張望著東方的天際,一定要在天光初現之前回城,不然就有危險。 在黑夜中,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這邊的火光會被西路和大同城下甚至南邊回師的蒙古軍隊看到,都會趕來救援,夜黑趕路很危險,天一亮只要大概能見路,恐怕立刻就會動員趕過來,騎兵狂奔的速度可是比步行快出很多。 甚至還有最危險的一種可能,如果蒙古人不怕夜路,已經開始動員趕過來,而且這熊熊大火就是夜裡最顯眼的道標,恐怕這隊伍馬上就要大禍臨頭。 只是這等情形發生,只要沒退到城內,那就是死路一條,沒有任何的方法,也沒有任何的僥倖,只能求在戰鬥中換對方幾條人命,不要白白去死。 在這樣的平原地形,遇到早有戒備的大隊騎兵,除了同等數量的騎兵之外,還真沒什麼人能夠匹敵。 「不要有任何人掉隊!」 「要是覺得繳獲礙事就丟掉,不管細軟還是首級!」 「快走小跑,誰落後就用鞭子狠抽!」 「快點,都別磨蹭,回到城內再歇息!」 朱達不停呼喊催促,整個隊伍都被驅趕了起來,家丁們和年輕差人們開始小步奔跑,被解救的百姓也不敢放棄生的希望,不管疲憊或是飢餓,都跟著跑動起來,即便有跌倒和跟不上的,也會被身邊的人攙扶起來。 絕處逢生的驚喜,又被夜幕環繞,不管是剛結束戰鬥的還是被解救出來的,只覺得自己身在孤島,要彼此幫扶,要回到家中,看著遠處隱約間的懷仁城池,也不覺得如何遠了,當然,真實距離也確實不遠。 來時緊張萬分,回程則是相對簡單,因為有三十幾人已經騎上了馬,他們遊走在隊伍周圍照應遮蔽,也讓步行小跑的人沒那麼繃緊,還有人已經手持火把照明,催馬去懷仁縣城那邊報信去了。 朱達和周青雲都已經翻身下馬,他們就在貨場或者火場正對官道的路口那邊,這裡距離縣城最近,也是當初城內運送物資過來的必經之路。 雖然是寒冷冬夜,但熊熊大火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寒意,甚至有些烤人,映得朱達和周青雲滿臉紅光,甚至額頭都有汗水。 ,二人看著隊伍魚貫而出,一時間都不想說話,雖然要擔心敵人救援的危險,但更大可能上是安然回城,斷後並不是為了防備危險,其實就是姿態。 可想想這十幾日的擔驚受怕,想想每日裡壓在心頭的如山沉重,再想想那絕境絕望的退路安排,再看看眼前的火光衝天,看看滿地的無頭屍首,還有前方已經響起小曲小調的自家隊伍,朱達和周青雲都覺得心頭胸間被情緒充滿,只想靜靜的享受這一刻激盪充實,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出城前你就能想到贏嗎?」周青雲還是忍不住問道。 朱達失笑搖頭,坦白的回答說道:「我出城只是想痛快的戰死,那裡能想得到大勝,但來到這韃子營前,我才突然想到,這事可能沒那麼難!」 出城前怎麼敢有一絲僥倖,想得都是雞蛋碰石頭,想得都是求個痛快壯烈,這等情形誰又敢輕敵和大意,可真正來到敵人營前,才發現對方的鬆懈,才能推斷出對方鬆懈大意的邏輯,若在城內的時候,誰敢這麼想? 「明天韃子大軍來到,他們還會攻城嗎?」 「若沒有萬一,應該不會攻城了。」 「這些日子你可從不說這板上釘釘的話,怎麼現在敢了。」 「白日裡韃子要沒有小股騎兵觀城,那還不好說打不打,可現在他們一切都是有章法的,那就會按照章法來,他們應該加速趕路,去下一處糧台,而不是在我們這邊浪費時間。」 朱達說話的氣勢很壯,但他心底還有顧慮,蒙古大軍沒有了城外的糧台行營,並不是完全不會攻城,如果孤注一擲攻城掠奪城內的存糧,也會彌補城外的損失。 但城外有人守著的糧倉都被燒了,城內的燒起來更容易,經過這次襲營後,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小小縣城「孤注一擲」的決心。 眼見著最後一隊家丁也走上了官道,朱達輕吐了口氣,下意識看了看東方天際,可在耀眼火光下卻看不太清楚。 燃燒的火場裡不知道怎麼東西發出了爆裂聲,幾乎是同時,周青雲猛地轉身,整個人一步跨到朱達身側,在朱達身前還沒站定,已經把挎著的弓拿出,張弓搭箭,一箭射出! 在周青雲撲到自己身前的那一刻,朱達已經意識到發生什麼,他整個身體下蹲,朝著一側翻滾,然後躬身躍起,起身時候已經把短刀抽出。 朱達抽刀弓身準備廝殺的這短短片刻,破空利嘯連聲,背對著他的周青雲已經射出三箭,還保持著開弓的架勢不敢有絲毫鬆懈。 「沒事了,有個韃子躲在路邊雪坑裡裝死,突然射箭.....」周青雲悶聲說道,這才收起架勢,只是這次沒有把弓收回,還是拿在手裡,羽箭虛搭在弦上,便於隨時做出反應。 朱達已經重新拿起朴刀,剛走出去的那一隊家丁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正在急忙向回趕,周青雲在那邊整理了下衣甲,轉過身對朱達點點頭,朱達先告訴趕回來的那隊家丁無事,然後才悶聲說道:「快些走,這邊沒有篩的太乾淨。」 以少打多,又是快打,自然沒辦法將這營盤清理乾淨,雖然把能殺的都殺了,可有沒有漏網之魚誰也不好說,回城才是放鬆談笑的時候,剛才兩人感慨閒聊,其實已經是大意鬆懈。 ...... 所有人在回程的時候都很沉默,不管是被解救的百姓,還是家丁與差人們,百姓們死裡逃生和這些日子的磨難疊加,家丁與差人們緊繃一夜,廝殺之後,都是極端的疲憊,讓人不願意說話。 身體累極,精神卻很放鬆,時不時就有人唱著小調,還有人輕聲應和,走著走著卻看到一個胖大漢子突然停住腳步,有家丁隊長吆喝了聲,這漢子沒動。 這等回程也是不能出亂子的,立刻有兩個家丁拿著家什上前喝問,連騎馬跟在後面的朱達和周青雲都注意到這邊,好在那胖大漢子好像就是一時恍惚,馬上回歸隊伍,被帶隊的家丁怒罵幾句,更讓人摸不到頭腦的事發生了,那漢子回到隊伍後居然忍不住放聲痛哭。 本來在很安靜沉默的狀態下前行,突然間鬧出這樣的動靜,所有人都不明所以,隊伍也有些不穩,王虎喝問過來,那邊帶隊的家丁隊長是陳大山,已經繃不住高聲斥責,這讓隊伍更加混亂,甚至耽誤了前進。 「把人帶到這邊來,誰要慢走停下,鞭子抽,棍子打,刀子砍,快點回城!」朱達騎在馬上高聲喊道。 他這一喊,隊伍的活力又是有所恢復,前面兩個家丁把那哭泣的胖大漢子押了過來。 儘管是前方火把映照的身形,可朱達已經知道這胖大漢子是誰了,因為被擄掠的百姓沒有胖大的體型,家丁裡倒是有壯碩的,卻沒有發福的,能這個樣子還不怎麼守規矩的,也就是不年輕的差人徐二丹了。 等帶到朱達和周青雲馬前的時候,押送的家丁動作很不客氣,直接把徐二丹推了個趔趄,險些摔倒在雪地上。 儘管鬧出這樣的亂子,可朱達也不會有什麼真的懲罰,能跟著深夜襲營出生入死的就有一份情誼在了,何況這徐二丹當真是浴血衝殺沒有絲毫含糊,起碼砍死五個,這又是有功勞,把他喊到隊伍末尾,僅僅讓徐二丹不要影響其他人的行進。 「你發什麼癲?」朱達在馬上問道。 徐二丹來到這邊的時候,哭聲已經止住了不少,聽到朱達詢問,他總算反應了過來。 「老爺,小的剛才走著走著,看在小人死去的爹娘兄姐站在路邊,都在那笑著和小的打招呼,小的可能是眼花了,再看就看不著了,小的一家人都被韃子殺了,方才這恍惚之後,實在忍不住......」 大概解釋幾句,徐二丹又是忍不住哭出來,在場幾人,從朱達到押那徐二丹過來的家丁,都有差不多的經歷在,當真是感同身受,一時沉默。 誰也不信什麼魂靈鬼怪,無非是沉積多年的執念因為勇氣和殺戮釋放了出來,心有所想,所以才有這樣的幻象。 「能見到親人嗎?怕是死了才能真看到。」周青雲打破了沉默,聲音很低。 朱達瞥了眼周青雲,藉著火光能看到對方還是尋常一般的沒有表情,但徐二丹的這番話讓朱達也是思緒翻湧,他下意識的看向道路兩側,那邊只有夜的黑暗,並沒有父母親人的身影出現. 「回城,快些回城!」朱達不想在官道上耽擱太久。 這一路上倒也安靜,大家雖然疲憊,可歸心似箭,彼此幫扶,彼此催促,又沒有繞路,倒是比來時要快出許多。 每個人在趕路的時候都望著遠處的懷仁縣城池,城牆上燃起的火堆在黑夜裡很顯眼,大家都知道能進到城池內就安全了。 隨著不斷靠近,大家注意到城牆上的火堆越來越明亮,這肯定不是什麼玄妙神奇,而是不住的參加柴火助燃,等距離城牆幾百步的時候,已經可以聽到城頭上的歡呼嘈雜,更可以藉著火光映襯,城牆垛口後是一排排的人頭。 等隊伍到達護城河邊緣,準備向著城牆靠近的時候,朱達催動坐騎來到了護城河邊,勒馬抬手高聲喊道:「我們殺光韃子回來了!」 他這呼喝壓下嘈雜和喧鬧,讓城上城下立時安靜,然後就是呼喊爆發,大家都不知道該喊什麼,可就是想要大喊大鬧宣洩,有人大喊,有人大哭,整個懷仁縣城都不安靜。 「把城頭的火堆點起來,把能放下來的繩索放下來,有力氣的都動起來,別耽誤工夫,進城後再慶賀!」朱達在城下大著嗓子吆喝。 不管從前如何,他這話現在就是鐵令,大家都會毫不猶豫的執行,就聽到城頭秦舉人嘶啞著嗓子佈置,沒過多久,又有十幾根大繩垂下來。 「家丁和差人先上,百姓接下來,家丁隊長後上,我和青雲最後,不守規矩亂搶的,格殺勿論!」朱達的聲音中氣很足,這話說完後,剛剛有點壓不住喧鬧的場面又是安靜下來。 本來帶隊的六名隊長都是自覺的退後,開始維持隊伍秩序,差人中的付宇和孟田這次沒有對視,也是來到了隊伍後面,就連亂糟糟的被解救百姓們都安靜了,他們不用擔心被拋棄在城外,因為真正領頭的是最後上來。 城牆不高,有力氣的順著繩索攀爬,沒力氣的抓住繩子或者被綁著拉上去,懷仁縣城的這一面開始熱火朝天。 王虎本來也想留在最後,卻被朱達催促著上了城,要進城的可不光是戰士和百姓,還有繳獲來的大批財物以及砍下來的腦袋。 家丁和差人們上城後,去沒有人攀爬的城牆範圍垂下了繩索捆綁的大筐,又有人組織百姓們把大車上的財貨,砍下來的腦袋丟在大筐內,填滿一筐就拽上去,週而復始。 戰鬥開始的太快,結束的太快,又有追兵隨時襲來的壓力,還沒有人有機會私藏,或者私藏夾帶也來不及,只要這財貨在明面上,那不管是家丁差人還是解救的百姓,不管是在城外的還是在城內的,都覺得這就是朱達和周青雲的私有。 錢財和首級很快被裝運完成,犧牲的家丁屍首也被送了上去,城外的人越來越少,城內的嘈雜和歡呼聲越來越大,甚至還有鞭炮聲響起,朱達大吼了兩聲「此刻宵禁」,這才勉強壓了下去。 城下的人越來越少,但也有十幾名家丁重新出城,幫著維持秩序。 「老爺,有個咱們救下來的漢子想要求見。」 「去城內再說。」 「這人講有辦法把這幾十頭牲口留下來。」 話說到這裡,朱達立刻安排把人帶過來,他們騎乘的馬匹,拉車的牛馬,這其實也是一大注財貨,不過想要把牛馬弄上城頭,那可就是大工程了,在這樣的關頭,能把繳獲的細軟和兵器弄進城,能讓所有人進城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就沒必要貪心不足,可真要有人能做到的話,朱達並不拒絕,大同雖然是邊鎮,可牛馬一樣昂貴,他這邊用得上畜力的地方又特別多。 「小的許二柱。」這人被領到跟前,立刻就是跪下磕頭,是個比朱達矮些的壯實漢子,能看得出在蒙古營盤裡吃了不少苦,臉上和身上還有新傷未癒,但能看出來表情中的興奮異常,任誰逃得生天都是如此,何況他還要博取些別的。 「你有辦法安置這些牛馬?」 「小的原來就是在邊關給人放馬,這次被韃子抓了,沒想到被大老爺救下,這些牛馬一時進不得城,可就這麼丟掉也是可惜,小的有辦法保住這些牛馬,等韃子走了再送進城去。」 「在城外你不怕死嗎?」 「老爺,韃子大軍回程只是急著趕路,不會像來時候那樣過篩子洗地,找個遠離大路的地方貓著,等韃子走了就好。」 「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小人還有幾個鄉親,願意一起做這個活計。」 「這事做成了,你想要什麼?」 「小人和鄉親們全家都被韃子殺了,今後也沒個去處,只求做成了這樁事,能給老爺放牛牧馬,為老爺做活賣命。」 救人回城,這一路上被救下來的百姓少不得要問問救他們的是何人,這些血氣勇猛的質樸青壯怎麼看也不是官軍,官軍可不會救人,官軍更不會見到女人不糟踐,也不會見到財貨細軟不私分,當知道是這位朱老爺的「家丁」後,已經家破人亡的百姓們不少動了心思,這許二柱就是有膽子動心的,還能拉到幾個同伴。 朱達身邊就有家丁舉著火把,那許二柱的模樣被火光映照的很清晰,看起來就是個頗為滄桑的壯實漢子。 「你不是漢人吧?」朱達笑著問了句。 這話說出,跪在那裡的許二柱整個身體一顫,站在邊上的家丁已經把兵器對準了他,更有人對另一邊喊話,刀劍出鞘,呼喝連聲,那邊的家丁已經把許二柱的同伴看緊了。 朱達倒是沒太多動作,那許二柱表情猙獰,卻不是發狠,而是發急到極點的模樣,他重重一個頭磕下去,抬頭說道:「老爺,小的不是漢人,但也是大明的百姓,和這次那些天殺的韃子不是一路,老爺......」 「我答應你了,你們要是能把牛馬給我好好的帶回來,就收你們做家丁。」朱達笑著回答說道。 跪在地上的許二柱本來以為殺身之禍臨頭,沒想到有這個結果,抬頭愕然,身邊家丁也是錯愕。 「你要想什麼?」 「......要......要老爺給我們些干糧,要給一百人一頓的量,給牲口吃力氣能足,還要丟下些草料來,要是能給幾壺酒就更好......」 開始時候,這許二柱還有些慌亂,可這等時候任誰都知道要果決,要反應快,他倒是把自己要的很快說明,牛馬吃草料,但吃糧食更有力氣,能撐得時間更久,這倒是伺候牛馬的常識。 被喝破身份後,許二柱已經亂了分寸,此刻已經不是想要做什麼,而是能否活下來的問題,那熊熊大火下的屍橫遍野,可是剛才看過的。 但他沒想到朱達沒有繼續追問,只是笑著說道:「你們帶著牛馬走,要是能把牲口帶回來,有你們的好處。」 這話當真讓跪在那邊的許二柱如逢大赦,禁不住連續磕頭,好在雪地沒有板結,倒也說不上疼,朱達又是笑著催促了句,這才急忙喊著人去了。 邊鎮的邊軍並不僅僅是漢人,還有很多蒙古人,這些蒙古人被稱作達官兵,同樣也有達官兵的軍戶民戶。 自明太祖朱元璋統一天下起到現在,每年都有許多草原上的蒙古人因為各種原因內附大明,這些人被編製為軍戶分散到各地,不光邊關有,大明各省,甚至瓊州府(海南島)上都有存在。 說起來有趣,達官兵往往比漢人兵馬更加忠誠更加敢戰,這些達官兵也往往是各級武將手中的主力之一,這麼多年的存在,這麼多年的繁衍生息,有大明土生的蒙古人放牛牧馬種田經商都不是稀罕事。 若是平常時日,誰也不太在意這個,可戰時卻不同,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探子奸細甚至是敗兵求活,加上血海深仇和為了萬無一失的提防,如果沒有鄉親鄰居的擔保和信任,第一反應滅殺免除後患。 「其實就是看他們腰腿粗壯才詐一下,他們要是咬定自家是漢人,我也沒辦法,真要是在大同住個幾十年的老住戶,頭髮牙口都是一樣了,誰還能分得清。」朱達對周青雲說了幾句,以往周青雲都會好奇的問一句,現在卻沒出聲,朱達就主動解釋了,「有人說顴骨和臉型眼睛什麼的能看出來,可這邊彼此通婚,代代相傳,多少漢人祖上是韃子,說不清楚的。」 搞定這樁事,朱達有些輕鬆,話也多起來,那邊許二柱倒是沒耽誤,已經開始把牛馬都牽走,也有家丁去城下喊話,讓城頭上的人丟下他們需要的物資來。 沒過多久,許二柱陪笑著過來牽朱達和周青雲的坐騎,朱達把韁繩給對方,許二柱點頭哈腰的接過,又去拿周青雲那邊的。 「這匹馬留給我。」周青雲聲音低沉的說了句,許二柱也不敢說什麼,連忙笑著答應,雖然天依舊黑著,可誰都感覺到時間緊迫,顧不上這一匹馬。 朱達搖搖頭,笑著又是說道:「咱倆也得進城了,這馬可沒辦法進去,走吧!」 對朱達來說,一匹馬值得什麼,周青雲要是喜歡就留著,或者不願意讓那冒出來的許二柱帶走,趕走也無所謂。 「我不進城了。」周青雲慢慢的說出這句話。 |
誅明 第三百零三章 夜深 寒冬積雪的護城河還是很容易過去,當所有人都來到城下之後,就在護城河壕溝的另一側列隊。 「兄弟們,按照城上交待的,跟我走。」 從城牆垛口垂下的繩索共有十條,分屬於不同隊的家丁和差人,下城之後先下去的接應後來者,然後彼此通告,到護城壕溝的另一邊列隊。 茫茫雪野有一樣好處,就算星月光芒比較微弱的夜晚,多少也能看清,沒怎麼被踐踏的雪地反射光芒帶來了亮度。 最近幾個月有足夠葷腥油鹽的家丁和一直過得不錯的年輕差人本就沒有夜盲,在這雪地反射的亮度下,大體上能有過得去的視野,保證行動和反應。 朱達和周青雲走在最前面,王虎跟在他們身後,再後面則是家丁隊長和年輕差人的頭目,地位越高,平日裡待遇越好,那就要走在前面,身先士卒並不僅僅是個比方。 下城之後,除朱達外的所有人都不允許說話,大家只是跟著朱達的背影前進,幾個簡單的指示都用口哨聲做信號。 在城牆附近有城頭的火光映照,大夥還是能看得清楚些,能看到朱達舉起手臂對著城頭比劃了,伸出拳頭晃動,對這個動作很多人都是摸不清頭腦,只能理解為朱老爺這是為自己壯行鼓勁。 這是那二十餘年記憶中的經驗,用手臂拳頭和兩處固定的光源來確定自己的方向,夜黑無光,茫茫雪野,雖然蒙古糧台的營盤和懷仁縣城都可以作為參照物,可黑暗中,很容易對遠近失去概念,很多人會把山野當成城池,走迷了方向就是大麻煩。 「......韃子根本沒把這縣城當回事,夜裡營盤都是黑燈瞎火的......」 如果說戒備森嚴,那夜裡就該是燈火明亮,一旦有警就立刻反應,在這個時代,點燈點火可不是那麼方便,都要提前做好預備,而在城頭看那蒙古營盤,除了必備的幾處篝火燈火之外,夜裡黑乎乎和從前一樣,這輕視無視可以說到了極點,可這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過這等黑乎乎的營盤和被角度遮掩的燈火光線,給朱達這邊確認方向造成了困難,他只能在城上做好準備,才能避免走偏。 「......就這麼點路還能走歪......」 「......天黑了在一個村裡都有找不到回家路的,在野地裡......」 也有人提出這樣的質疑,立刻就獵戶出身的董真給駁了回去,其實提出疑問的主要是年輕差人,出身於城外的家丁反倒有類似經驗,村寨外的野地充滿危險和不測,夜間出村有二十幾步不見人就出事遭難的。 大家都在沉默行進,每個後面的都要跟緊前面的,因為緊張和規矩,每個人都沒有太多心思東張西望,但卻能感覺到不是直線行進,而是兜了個圈子,還是很大的圈子,似乎是先向北面走。 朱達走在最前面,而周青雲和王虎兩人並沒有一直跟著,他們活動範圍很大,不斷的快跑到隊伍的前後左右,然後再跑回來。 孟田和付宇走在隊伍的前面,本來付宇想要走在隊伍當中,沒想到孟田志氣昂揚,拽著他要走在前面,無奈抬頭挺胸做了好漢,他兩人慷慨熱血之餘,比旁人多了幾分好奇,他們知道王虎和周青雲是在游動偵查,也知道要繞一個圈子從敵營薄弱的位置突入,卻苦於不能交流,只能亂用眼神,彼此還看不清楚。 大軍行動,合規的營盤都有各種佈置應對,比如說大門處往往是合適進出的地形,同樣的,這裡也是防禦最要緊的地方,會在這裡設置拒馬等工事,守衛的兵馬也會集中在這邊,正對敵方,距離敵方最近的區域,也是最危險的,所以防禦相對很嚴,朱達對那個田莊地理很熟悉,知道正門該開在何處,距離城池最近的區域又在何處,這兩處都要避開。 冬日深夜寒氣逼人,出城的一百九十七人都穿得不太厚,薄襖和皮袍,要在平日裡會感覺到冷,可吃足了肉食和乾糧,又都是年輕青壯,又在行進之中,甚至有人還出了些汗。 縣城距離田莊本來就不遠,即便繞了個圈子也沒有多花多少時間,很快就來到了他們預定的方向,在田莊西側,距離這營盤糧台三百步左右的位置,如果沒下雪,他們腳下就是農田。 在夜裡走了一個多時辰,大家漸漸適應了黑暗,也適應了沉默中的跟隨行進,此刻大家的呼吸還算平穩,但比起出城時候要急促不少。 行進其實並不累,之所以呼吸急促,是因為看到了蒙古人的糧台營盤,一路都是黑暗,到了這裡,藉著營盤並不多的燈火光芒,大家都看清了些,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敵營就在眼前,當看到這黑黢黢的營盤輪廓,就好像握在黑暗中的猛獸,還是無比巨大的猛獸,等下自家就要向這個猛獸衝殺過去,會不會被這個猛獸吞噬,或者能將這猛獸傷到趕走,每個人都不平靜。 「蹲下......」朱達低聲下令,這聲音壓的很低,只有身後周青雲和王虎能聽到,不過每個聽到的人都用差不多低的聲音向後傳遞,很快所有人都是蹲下。 所有人都半蹲下來,也有認趁機活動腿腳,雖然不怎麼累,總歸要放鬆一下,誰都知道再過片刻就要真刀真槍的廝殺,「......動手前要活動開手腳,力氣差一點就要沒命......」,向岳和袁標傳授給朱達的經驗也被原封不動的告訴了家丁們和年輕差人們。 「這邊沒有遮擋,應該在遮蔽後有兩個暗哨,一炷香左右會有小隊騎兵巡邏,我們三個先去摸掉暗哨,等巡邏的騎兵過去,再向前進。」朱達低聲說道。 周青雲點頭,但王虎卻忍不住笑了聲,若是王雄在這邊輕佻些大家不奇怪,王虎是個肅重的性格,又是在這等深夜奔襲的要緊時候,怎麼就笑了。 「二位莫怪,你們這守營規矩是沒差的,可也得分時候分地方,要是主力大營,要是有強敵在側,要麼有人管著,要麼事關生死,都要嚴加佈置,主將和親兵也要巡視嚴管,可這個地方,你們覺得憑什麼嚴防,大同和西路都有大兵看著,這小小縣城又不放在眼裡,那還怕什麼?想想咱們來前未免想得太多......」 王虎解釋這些,朱達立刻聽懂了,對這個蒙古的糧台營盤來說,周圍根本沒有值得警戒的威脅,何必費這個心思折騰,吃用糧草和繳獲,糟踐俘虜,這是多快活的事,何苦自己辛苦自己,再說了,就算大明官軍真打過來,要是真打過來了,那設置警哨又有什麼用。 「我師傅說過做糧台的最孬,看來大明和蒙古是一路貨色。」朱達沉吟著說了句,邊說邊搖搖頭。 剋扣糧草,偷奸耍滑,貪生怕死,一軍糧台往往是主將主官甚至更高一層的心腹親信擔任,往往是安排過來享受發財的,最是多弊腐敗。 在黑暗中藉著雪地反射和蒙古營盤傳出的微弱燈火光芒,最前面的三個人彼此看了看,儘管所能看到的都不怎麼清晰,卻都能看出彼此的表情有幾分古怪。 這糧台營盤很大可能是個守備鬆懈的樣子貨,從任何角度都能得出這個結論,甚至扯不上什麼老天保佑,換了自家此等情形,恐怕也會大模大樣的毫無警戒,想想自家出城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決心,沒曾想卻是這樣一個防守鬆懈的對手...... 沉默片刻,朱達突然就要伸手抽自己耳光,剛做出動作就硬是停住,壓著聲音肅然說道:「這營盤內少說千把騎馬開弓的韃子,我們到現在鬆快什麼,覺得能活過明日了嗎?」 這話說得周青雲和王虎又是沉默,片刻後王虎才開口澀聲說道:「本以為是千刀萬剮,可事到臨頭發現是個砍頭,總歸覺得賺了便宜,確實是高興的太早。」 「猛虎搏兔,一分力的也該用十分,何況敵強我弱,差出十倍去,有什麼可高興的,小心萬全做足了總歸沒差!」 「東主,你還想著能贏嗎?」 「萬一呢!」 人在黑暗中,又是繃緊到極點,已經不能說有正常的心態,遇事容易過於樂觀或悲觀,還好朱達些許「旁觀者」的心態幫了忙,還能保證足夠的冷靜,才能平穩下眾人的心情,但不管怎麼說,眼下的情況比出城時候要樂觀那麼一些。 本來朱達要和周青雲兩人去摸暗哨,卻被王虎攔了下來,「......身先士卒是沒差,可軍中也不能沒有主將,你要是有個好歹,這兩百人就散了......」。 周青雲和王虎彎腰向前跑去,周青雲對這個莊子的地勢太熟悉了,蒙古兵馬又沒有進行徹底的改建,所以格局根本沒變,無非多了些停放的車馬和新增的糧草垛,甚至這外圍就是用大車和糧草輜重的碼垛簡單圍起了界限。 朱達不擔心王虎和周青雲的身手和經驗,卻不知道蒙古營盤的佈置,當人走了之後,他就開始扣著脈搏計數,計算大概的時間。 去得快,回來的也快,最多一炷香的工夫,周青雲和王虎就小跑著回來了,在雪地裡儘管沒有人,可他們走得並不快,小跑一段距離後就停下,就這麼時斷時續的前進,原因也很簡單,如果真有巡查巡邏的騎兵過來,他們能及時隱藏不被發現。 三人重新匯合後,朱達注意到周青雲和王虎的呼吸比方才急促了很多,對他們這樣體格的人來說,剛才的行動稱不上勞累,更不會讓他們緊張。 難道出了什麼事? 從出城到現在,一路安靜,如果敵營內真有不對,還可以回頭進城,但那就只是在城內等死了,朱達自己也緊張起來。 「......營內不見暗哨......」王虎穿著粗氣說道,周青雲重重點頭。 這個結果又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朱達先是錯愕,隨後也能想明白,區區縣城憑什麼讓這樣的營盤嚴密防備,看護這糧台營盤的幾百騎兵足可以殺光縣城內所有的抵抗,有什麼可怕的? 何況每日裡東北、西北和南邊三個方向還有小股騎兵往來,沒有任何官兵的縣城又有什麼威脅?今日裡有幾百騎兵入營,讓營內有了過千騎的兵力就不必說了。 「好,按照事先約定分六隊,按脈搏查數,每一百個數過一隊,不得搶先。」朱達低聲說道。 在出城之前已經有頗為詳細的計畫,接近敵營後分隊前進,避免靠近時候動靜過大有所驚動,也避免被敵人的哨位或是巡邏騎兵發現後一網打盡。 到這個當口,朱達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但有些細節已經做得不那麼好了,他開始低聲傳令,家丁和年輕差人們倒是沒覺得如何不對,聽令分隊行事。 最先帶人過去的還是朱達,這幾十人彎腰小跑前進,唯一造成阻礙的是沒怎麼經過踩踏的雪地,積雪幾乎是沒過小腿,不過這雪地也有好處,鬆軟的雪地讓天地間很安靜。 到達糧台行營的邊緣後,朱達和家丁們停下了腳步,儘可能找掩體的地方半蹲隱蔽下來,等待同伴們來匯合。 距離近後可以看的更清楚,這等沒有外部威脅的臨時營地其實比嚴格意義上的「軍營」還差的很遠,他只是個臨時的堆場,有一定規制的堆場。 一時用不上的粗重物資,撤退時不會被攜帶的繳獲,都被堆放在外圍,每日裡都要儲存啟運的糧草甚至武備則是在內圈和道路兩側,那些要帶回草原上的女子金銀等等則和護軍們一起在內圈,還有部分護軍壯丁在營盤正門大道處,那邊是最方便衝進來的地方,也是每日裡友軍進出最頻繁的地方,怎麼也要有個應付的樣子。 朱達他們做掩體的所在,其實就是一處秸稈堆,這肯定是從大明百姓家中搶掠而來的,這些秸稈鍘碎了也能用來喂牲口,也能用來燒火,但肯定比不上草料和糧食好用,現在每日裡都有繳獲運來,這等要費力氣的自然沒人理會,反正當初也是讓漢人俘虜運過來的,現在既然用不上,就這麼堆在外圍了。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破碎的家具木器堆放在外圍,草原上急缺木器,所以每次劫掠家具木器都是重點,但洗掠屠殺的過程中肯定會有破損,這些直接當柴燒了,也是堆在外圍。 營盤堆場的外圍,就是這樣的秸稈堆,還有一些破損的大車家具等等散落對方,也算圈出個界限來。 在這裡已經不怎麼黑暗了,照明的光線主要是營盤內還沒有熄滅的火堆,從掩體中偷偷探頭出去,看不到有什麼人影晃動,只能看到熟悉的田莊房屋,還能看到房屋另一邊的帳篷,全場都安靜,偶爾能聽到女人的哭聲,或者是被抓來的女人驚懼悲慟,或者是被糟蹋蹂躪之後。 這聲音在安靜的黑夜裡讓人聽得很清晰,這聲音讓朱達身後的年輕人們都是憤怒了起來,甚至已經有壓低的罵聲。 朱達努力讓自己冷靜,等所有人都匯合過來之後,蒙古人糧台營盤依舊安靜,朱達深深呼吸,他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動。 「.......等看到裡面火起,你們再在外面放火.......」 「.......見人就殺,無論韃子還是漢人,不管他看著像是漢人還是被韃子抓來的俘虜,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若有不對就殺,有一絲心軟,就是你死......」 「......遇到金銀財貨不要去拿,若是能殺光了韃子,什麼都是我們的,若是殺不光,我們也沒命享受......」 朱達壓低聲音叮囑,在他叮囑的過程中,家丁們開始點燃早就預備好的火把,還有人將木矛放到投矛器上,有弓箭的則是給弓做保養。 「兄弟們,隨我殺賊!」朱達聲音抬高了些,一手拎著朴刀,一手舉著火把,向著韃虜營盤走過去,還是走在最前面。 朱達開始沒有快跑,他壓著隊伍,甚至放輕了腳步,當進入田莊範圍的時候,才把火把丟了出去。 這田莊在二十天前還是他們居住訓練的地方,可現在卻不能留任何情面了,火把沒有丟到已經被積雪蓋住的草房頂,而是丟向院內的柴草堆,屋中不知道有沒有人居住,但院門卻都是開著的。 朱達和身後家丁沒有進院子,只是沿路放火,一處破爛宅院裡住不了幾個人,但想要進去殺人卻很容易被人憑藉屋子抵抗,會耽誤進度和時間。 柴草堆乾燥,纏著布條浸滿油脂的火把丟上,立刻就燒起來,在這火堆都沒幾處的糧台營盤裡,火起看著很是顯眼,朱達回頭看了眼來處,留守在那邊的十名家丁應該開始防火了。 向著帳篷那邊跑,那些騎兵們不會有太多人住在宅院裡,他們為了進出方便,肯定都在帳篷中,殺的就是他們。 朱達開始加快了腳步,身後一根根火把丟了出去,沿途所見的任何糧草碼垛都會被點燃,並不是所有人都跟在朱達身後,朱達、周青雲和王虎各帶三十餘人,齊頭並進,一同殺人放火。 正行進間,就看到有人掀開帳篷走出來,打著哈欠低著頭,完全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馬上就被密集的腳步聲驚動,愕然抬頭,張開嘴就要喊「有......」 他只喊出這一個字,三根投矛呼嘯著紮在他身上,這個距離下,投矛根根貫穿,直接把人扎回了帳篷裡,能聽到裡面有驚叫傳出,整個營盤開始被驚動了。 如果是作為居住的帳篷,那扎制起來很費工夫,可也很結實,大風颳起也很難吹動的,可行軍這種臨時立起來的就簡便很多,也很容易被破壞。 朱達兩步上前,用朴刀在帳篷門口那邊猛地一劃,一下子將帳篷切開小半邊,身後紀孝東手中的長戟跟上,用斧刃掛住那缺口猛扯,直接把帳篷掀開,裡面四個人還沒站起,甚至一人手上還沒來得及拿兵器。 什麼都來不及了,朱達揮刀就刺了下去,身後長戟和長矛跟上,幾聲慘叫! 慘叫不光這一處響起,其他幾個方向也是,家丁們並不僅僅站在朱達身後,五人一隊,開始衝進帳篷砍殺。 誰能想到熟睡中還有敵人襲營,誰能想到這樣的小小縣城不躺在砧板上任人宰殺,還敢出來拚命! 蒙古騎兵從突入大明到現在,一路沒遇到什麼阻礙,就這麼一路向南,一路劫掠,一路燒殺淫掠,眼見著就要勝利回返草原,每個人都很放鬆都很疲憊都睡得很沉,誰能想到看似豬羊的軟弱漢民敢在夜裡突襲! 聽到慘叫喊殺聲的時候,有人還沒有醒來,有人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當帳篷被掀開,冷風吹來,當兵刃加身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大明官軍來了!」 「大明官軍來殺韃子了!」 「別衝進帳篷,用長戟長矛的挑開帳篷動手!」 朱達帶來的人都在呼喊「官軍來殺韃子了!」,大部分的蒙古騎兵聽不懂,可也有能聽懂的,這是他們最擔心的,是在狂歡肆意和自驕自大之餘唯一會偶爾想起並擔心的,在這黑夜裡,在這猝不及防下,會被徹底放大。 有人狂呼著「明軍來了」,這次喊可是用蒙語吆喝,聽到的人都是心膽俱裂,這營地裡的千把騎怎麼能敵得過大明的千軍萬馬,想要活命還是逃吧! 最初幾個帳篷一過,朱達和手下們已經有了經驗,不用衝進那狹小漆黑的帳篷裡和敵人顫抖,直接用長兵器挑翻帳篷,然後把裡面的人殺光! 大部分的家丁都沒殺過人,只是見過自己的親人被殺,見過親人死去,可這第一次的衝殺卻沒有任何的適應和阻礙,當見血之後,心胸中只有報復的快意,只想殺死更多的敵人。 在這樣的大沖大殺之下,猝不及防的蒙古騎兵完全被打懵了,根本不知道聚集起來抵抗,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麼。 有人從帳篷另一邊爬出去想要逃跑,哪裡逃得過投矛去,在這帳篷碼垛林立的環境裡,敵我之間不過十幾步二十幾步的距離,誰能躲得過投矛去。 「這真是痛快,就和趕羊沒什麼差別!」 「少他娘說話,殺人!放火!」 衝過十幾個帳篷之後,已經滿地屍體,血將積雪融化染紅,再遲鈍的人也該醒過來了,小半邊的營盤已經火光衝天。 朱達等人領著家丁們在前面衝殺,在後隊的則是不停放火,大家嘴裡「大明官軍來了」始終沒有停。 蒙古騎兵在這樣的慌亂局面下已經很難組織起來,何況為首武將和幾個頭目那邊還遇到了別的情況。 他們還沒睡,他們在草原上的地位並不高,往往分不到劫掠來的漢人女子,所以要趁著這個機會好好玩樂,那些女人也不敢反抗,讓他們肆意妄為,快活無比,當聽到外面騷動亂喊,當看到窗紙被火光映紅,他們就想要立刻起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剛才還溫順無比,百依百順的年輕女人卻變得瘋狂起來,去搶在邊上的兵器,甚至抓住他撕咬抓撓。 光著身子,筋骨酥軟,一時間也是手忙腳亂,身上被瘋狂的女人弄出傷口,甚至還有被搶到兵器的。 儘管男強女弱,最後還是能殺了這些突然瘋起來的漢家女人,可終歸被耽誤了時間。 「能上馬的上馬,不會騎馬的把馬匹都給趕走!」 衝過外圍的帳篷,就看到拴在一起的馬匹,能騎馬的都是盡快上馬,其他人則是把這些馬匹分散開,好不在意的用刀背或者火把抽打驚嚇這些馬匹。 同樣受驚的馬匹開始在這個營地內亂衝亂跑,這些馬匹衝倒帳篷踐踏騎兵,不管是還沒起來的,還是已經反應過來的。 會騎馬的家丁和年輕差人們紛紛上馬,驅趕著馬匹向前衝去,沒上馬的家丁和年輕差人們則是驅趕驚嚇所有看到的牲口,不管是騎兵帳篷附近的馬匹還是固定在一起的拉車牛馬。 這營盤內的蒙古人被嚇得發瘋,而朱達率領的眾人也已經被血和火徹底激發了凶性,徐二丹手持朴刀衝在最前面,砍殺了幾人後體力已經有些跟不上,被人拽著向後,徐二丹倒是想到了別人想不到的,大喊道:「拿燒著的帳篷丟到牛馬身上!」 到底是衙門三班出來的,就是比旁人血腥狠厲,可這個法子卻立刻讓大家都明白過來,不上馬的家丁和差人立刻用長兵器挑著燃燒的毛氈和篷布和任何燒起來的丟向牲畜。 有的牛馬被驚嚇得躲開,有些則是被這些燃燒的營生粘上蓋上,這造成了更大的瘋狂,慘嘶慘叫著盲目的亂衝亂撞。 這下子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局面了,發瘋的牛馬將整個營地攪亂,它們甚至引燃了更多的地方,這就帶來了更大的混亂。 蒙古境地被這個混亂逐漸摧毀,而朱達他們需要更大的混亂,他們跟在混亂之後,還能保持著五人一組,二十人一隊的陣型,即便是上馬的人也如此,而蒙古兵馬只覺得昏頭漲腦,不知道有多少兵馬殺來,不知道局面已經成了什麼樣子。 至今沒有將佐頭目收攏隊伍,至今沒有人發出號令,那麼蒙古騎兵都只能去想最恐怖的那種可能,大同城和大同邊鎮西路的明軍殺過來了,那可是有近十萬人過萬騎兵的大軍,這樣的兵馬來到,最多只有千把人的營盤怎麼可能擋得住,沒有人收攏,想必都是逃了,我們也逃! 士氣被摧毀,無邊的恐懼壓垮了每個蒙古騎兵,有人沒命的向外跑去,只要去往黑暗中就或許有一絲安全,可在這個局面下,連騎馬都不可能,可沒騎馬的,又怎麼跑得過那些驚馬驚牛,又怎麼跑得過騎上馬的朱達等人。 有人想要投降,可跪在地上,頃刻間就被踐踏而死,還沒死的等到騎馬的「明軍」過來,也是當頭一刀。 ...... 當最後一人順著繩索下城後,秦川本該立刻回到城內坐鎮,可秦舉人卻把這些事安排給王雄和周經承,自己在幾名班頭的陪同下留在那裡觀望。 三班七位班頭,包括常凱和常申在內,每個人臉色都極為難看,可看著秦川手按在劍柄上,常凱又不是自家人,不遠處更有幾位家丁虎視眈眈,也只能陪著吃風看遠處了,心裡早就把十八輩祖宗罵了八遍,只想著回家收拾細軟和老婆孩子抓緊藏起來。 二百人不到就想去沖韃子的營盤,那韃子可是有過千的騎兵,你們去找死何苦為什麼不早告訴大夥消息,讓大家提前準備...... 雖說夜裡很冷,可城頭兩個大火堆始終熊熊燃燒,也感覺不到什麼,可因為城頭還算明亮,就顯得城外黑暗異常,也看不到朱達他們的行進路線,只能在那裡亂猜。 可在這等情形下,誰又會向著好處想,若按照常理揣測倒也沒差,一幫年輕人在城外田莊好似兒戲的訓了不足三月,就要去襲擊數量和強悍都遠勝過的虎狼之敵,怎麼看都是雞蛋碰石頭。 開始等待的半個多時辰還有耐心,接下來人人焦躁,一來這秦舉人的武力倚仗已經去城外送死了,二來韃子明日後日就要破城,到時候誰能躲過去還不好說,是生是死還不好說,真要活下來,懷仁縣的天肯定要大變,何苦還像往日裡那麼恭敬客氣。 「秦老爺,天這麼冷,又是這麼晚了,還是回去歇著,城頭這邊有人盯著,有了信兒就飛報過去!」 「秦老爺,韃子明後日就要進城了,大夥都是有家有口的,還是回去準備準備,能進地窖裡躲著沒準就能躲過去,再不準備就來不及了!」 「且等等。」 這邊話說得客氣,還是被秦川秦舉人平淡拒絕,大夥再看看另一邊虎視眈眈的家丁們,只好忍氣吞聲的等著,彼此交換眼神,都能看到不忿。 就這麼又熬了半個時辰,平日裡積存的敬畏已經在對末日的恐懼中喪失殆盡,開始有人真的不耐煩並且說了出來。 「秦老爺,這到底什麼時候是頭,那朱老......朱達去送死,何苦要兄弟們陪著,難不成在這城頭凍死就遂了心意......」 「明日後日韃子就要來了,還在這裡裝腔作勢幹甚,俺們也是有火氣的,這城內能拿刀拿棍的人家可不止出城那二百號!」 「事到如今,哪怕是到了陰間不也要有個善緣,這麼苦苦相逼的,真要火並......」 最後這位話音未落就戛然而止,秦舉人手中長劍已經橫在他脖子上,秦川臉上不見從容微笑,同樣不耐煩的說道:「城外不出結果,你們就得隨我身旁,不然我就火並了你們,城要是不破,秦某宰了你們就和殺雞一般,你不信嗎?」 當寒冷鋒刃橫在脖頸處的時候,叫囂聲音最大的快班班頭打了個冷戰,他突然想起,眼前這位文質彬彬,待人溫和的舉人老爺,當年也是率領精騎縱橫百里的江湖大豪,手下也是有幾十條人命,後來才「從良」科舉的。 城頭仍有朱達的鐵桿家丁在,真要火並,大家只有被亂刀砍殺的結局,該服軟且服軟,城外估摸著也快出結果了,等那朱達飛蛾撲火的自取滅亡,到時候這些家丁也就沒了心氣,到時候再看不遲。 站在垛口處的各色人等安靜下來,可又有「聰明人」突然想到,朱達別是帶著親信等人逃了,他們趁夜在城外找個能藏人的所在貓著,等韃子撤兵再回來,那樣一來,豈不是大家都在城內傻乎乎的等死倒霉,想歸想,看到身邊人虎視眈眈,只好忍氣吞聲,心說過了這段再說。 剛離開城下的時候,還能藉著城頭火光看到前行的隊伍,等沒入黑暗中之後,順著垛口看出去,就只能看到無盡的雪野和深邃的夜幕,看過一炷香工夫,就變得無比枯燥無聊,加上局勢逼迫,人人心浮氣躁。 秦川秦舉人幾乎是僵在那裡不動,呆呆的看著外面,戶房的周貴周經承每隔一段時間就派人上城來查看詢問,順便給秦川和還在城頭的家丁們送上熱乎湯飯,但其他人就等不及,和越等越焦躁,就好像身上長蟲子,腳底有釘子一般,不住的扭動跺腳。 城牆外的黑暗和西邊蒙古糧台的零星燈火好像永不變化,很多人無聊至極,也學著秦舉人一樣死盯著那邊,很快就是看得眼酸,都覺得再也不動。 突然間,有人看到西邊糧台亮了下,很多人先是愣住,又跟著揉眼,還以為是眼花了,隨即又想莫不是韃子夜裡生火,倒也不奇怪。 但一點火亮起,隨即點點火跟著燃起,每個人拚命揉眼,拚命瞪大了眼睛觀看,有人幾乎是倒吸了口涼氣,都莫名想起飛蛾撲火這個詞。 就算是滿腹怨氣的也在搖頭,那心性不好的肚子裡念叨「自尋死路」,有良心的搖頭嘆氣說道「可惜了這麼好的小夥子」。 一直僵立不動的秦川身體有些顫抖,顫抖的越來越厲害,不斷的伸手擦抹自己的眼睛,別人能想到的,他同樣能想到,但秦川想讓自己清楚的看下去,飛蛾撲火也有燃起燈花的瞬時燦爛,他想看到朱達這最後的燦爛。 「燈花」爆出,那邊明亮了一些,但這明亮並不是轉瞬即滅的閃光,而是燦爛的起始。 在城頭看過去,蒙古糧台的火光自燃起就沒有熄滅,能看見火光開始蔓延,整個營地開始燃燒,黑夜都被燃燒的大火映紅了。 即便距離很遠,即便雪野能夠吸收聲響,在城頭也能聽到那邊傳來的動靜,那聲音隱隱約約,聽得不太清楚,細聽才能恍惚有嘶喊、叫罵、慘嚎種種極端的聲音,有人好像聽到了喊殺聲,有人好像沒有聽到。 秦川視野完全模糊了,他看不清遠處的火焰,只是眼中淚光完全是紅亮,被遠處的火光映照。 「成了!」 「成了!」 家丁們顧不上看守班頭和傳信,各個趴在垛口興奮的向西看去,原本被留下守城維持秩序還有心底的慶幸,可此時只是不甘,恨自己沒有出城,沒有在夜裡對韃子大砍大殺。 而剛才還風言風語,陰陽怪氣的班頭們則是鴉雀無聲,城外發生的事完全是他們概念之外,他們被震撼,感到不可思議,但更多的是不知如何。 沒過多久,就聽到有人氣喘吁吁的上城,轉頭看,被幾位晚輩攙扶著戶房經承周貴穿著粗氣上城,一上城頭步道立刻甩開了攙扶著的人,小跑著到了垛口前,和年輕人一樣趴著向外看,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卻不知這周貴嘴張開閉上張開閉上,一直也說不出話來,最後也只蹦出一句「......怎麼可能......」 秦川暫時把眼淚擦乾了,看著西邊的衝天火光,莫名想起了從前秋日裡曾站在田地裡,麥穗及腰,微風起,麥田輕動,大風呼嘯,麥浪翻滾。 |
誅明 第三百零二章 夜中 朱達的這句話讓全場瞬時安靜,每個人都是眼巴巴的看向朱達,絕境中有出路,黑暗中出現光明,這讓每個人都是下意識的渴求。 「今夜去偷韃子的營盤,只要毀了這營盤,咱們就有活路!」 「可去了十有八九是個死,就算毀了他們這營盤,韃子還是攻城怎麼辦,那時候不還是個死?」 說到這裡,沒人在意尊卑貴賤,朱達早就和大夥說了因果和可能,重提此事,下面聽眾當然忍不住質問,外面的秦舉人和周經承都在嘆氣搖頭,在他們看來,這位平時的聰明人現在已經犯糊塗失措了。 「只有這一條活路能走,不走這條路,就只能窩囊著去死,就只能被人當做豬狗一樣去死,就要生不如死,走這條活路,就算死,也是站著去死,也是挺直腰桿去死,是轟轟烈烈的去死,我想帶著你們去走這條死路,我想挺直腰桿,轟轟烈烈的去求活,我要出城!誰和我一起!誰和我一起去走這條死路!舉起你的手來!」 朱達越說聲調越高,最後已經是吼了起來,話音未落,他的右手高高揚起。 台下眾人開始絕望急躁,心境已經被朱達打壓到了極點,覺得死路一條,再無僥倖,可聽到朱達最後這段話,每一句話說出,心氣就提高一分,每一句話說完,情緒就高昂一點,等整句話說完,每個人都是熱血沸騰。 已經無路可走,已經死路一條,難道還要和豬狗一般低頭彎腰,難道還要全無反抗的低頭等死,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家眷和親人被殘害到底,難道要去求那生不如死! 都已經到了這樣的絕境,難道就不能為了自己去拼一次,難道就不能轟轟烈烈一回,難道就不能求個無愧無悔。 朱達話音剛落,很多人幾乎和朱達同一時間做了同樣的動作,都是高高的舉起了手臂,周青雲反倒是沒那麼快。 當人意識到沒什麼可失去的時候,當人意識到只能圖個通達痛快的時候,當人意識到沒什麼可選擇的時候,那也只能選了! 從有牽掛的到沒牽掛的,從家丁到差人,絕大部分人都是舉起了手臂,也有人看了看身邊,遲疑著舉起手,也有認猶豫猶疑,最後只是低下了頭。 徐二丹第一時間舉起了手臂,他終於明白自己的想法,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去早就準備好的藏身處,知道為什麼把朴刀磨快,原來自己想要拼到底,徐二丹用沒抬起的那隻手狠狠的擦了下眼角,當年如果從雞窩裡衝出來,一定會死,但會不會坦然一點,會不會和家人早些團聚......當年不敢,今日裡要出去,總算對得起父母兄姐的在天之靈,或許也能在九泉之下對妻兒昂首挺胸的說一句「我不是孬種!」 周經承周貴的手臂禁不住舉起了下,好在及時剎住,有些尷尬的捂著嘴咳嗽兩聲,而身邊的秦舉人愕然之後,緩慢而又堅定的抬起手,和身邊人一同高舉手臂! ...... 共有一百九十七人出城。 深夜,懷仁縣城已經安靜下來,緊繃許久後很多人都是到了極限,就要撤圍的消息迅速傳開,大家都是疲憊至極,放鬆和疲憊疊加,大部分人家都比往日裡早睡了些,睡得沉了些。 還有一點,原本夜間會躁動狂叫的狗都被殺掉,據說小朱老爺要犒賞守城有功的青壯,可你要吃口葷腥,殺豬殺羊隨便,怎麼還要殺狗,不過這守城是為了大夥好,也的確辛苦,殺也就殺了,好在只要狗腿,各家還能跟著吃肉開葷。 更重要的原因是衙門怕功虧一簣,怕有人趁著這個當口鬧出亂子趁火打劫,特意在天黑後派官差敲鑼宣告靜街宵禁,晚上無關人等走在街道或者喧嘩亂動,格殺勿論,在這個時候,大家都是精疲力盡,大晚上的不睡覺誰還願意出去,不過圍城後官府官差行事都強力很多,所以聽到這命令後,大夥說話的聲音都小了不少。 「只是苦了守城的那些孩子,都是可憐人啊!」也有心善的感慨幾句。 狗腿肉被切成片煮熟,撈出後還要在火上略翻烤,狗肉湯裡雖然鹽和香料都下得很足,每個人卻只能喝一碗,喝之前還要問是能不能耐受葷腥,餅子用了七成細糧,但每個人只能吃三個。 「義父,我這邊出結果前,城內不能亂,城頭這兩堆火不能滅,若是不成,義父你就按照事先計畫安排就好。」朱達已經把弓上弦,又揀選品相好的羽箭放入箭囊,腰間別好短劍,朴刀重新打磨過。 城頭每個人都在沉默準備,剛才有幾個人突然間崩潰要退出,直接就被留守城內的人堵住嘴拽了下去,連聲響都沒,更不知道生死如何。 「你放心,你能捨生死為大家搏一條路,我這個做長輩的也不會給你丟臉。」秦川秦舉人同樣很平靜。 事到如今,倒不好說是遇事不慌,而是經歷得多了,當不能更改之後,知道哭天喊地無用,還不如做些能做的,秦川秦舉人如此,周貴周經承也是如此,在他們兩人的推動下,整個懷仁縣已經按照朱達的要求運轉起來。 朱達將短劍解下,換了把綁在小腿上的匕首,直起身看著似乎下定決心的秦川秦舉人,壓低聲音說道:「義父,不要犯傻,我是無牽無掛,去求個快意,你還有秦琴,你還有大好的富貴將來。」 「你又何嘗不......」秦舉人被這句話說得動情,險些沒有繃住,略恢復了下平靜才說道:「此去出其不意,若是做成了就是蓋世奇功!」 朱達笑笑,將鎖子甲的護胸綁帶緊了緊,悶聲說道:「義父,不求太多,若是他日泉下相見,我平靜心安。」 參加夜襲的家丁、年輕或者不那麼年輕的差人、以及其他想要加入的人,都在緊張有序的準備,在田莊參加訓練的家丁和年輕差人都是用短矛和短戟,木柄不過五尺,老家丁都是儘可能的裝備朴刀,投矛器帶兩件,投矛十根,懂開弓射箭的都是帶著弓箭,周青雲和王虎都是背著兩張弓。 朱達和周青雲都穿著鎖子甲,只不過朱達這件是套上的,周青雲這套鎖子甲曾經破損,是找過匠人修復的,所以是兩片合在身上,在肋部用綁帶扎牢。 在大鍋裡的狗肉散發出香氣的時候,王雄和王虎兄弟兩個還沒有從驚愕中恢復過來,他們根本沒想到朱達會做出這樣的安排,以不足三百人的民壯去衝擊精騎過千、守備森嚴的大營,這完全就是求死,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在凶險面前不值一提,可這又包含著莫大的勇氣,特別是看到鼓動召集後朱達冷靜有條理的佈置。 當反應過來後,王虎和王雄就都要去參加襲營,王虎很嚴肅,而王雄很興奮,朱達沒讓他們爭執多久,直接指定王雄留在城內,接下來城內的情況也要靈活應對也要及時決斷,王雄更加適合,王家兄弟只得接受指定,等接令後才有些反應過來,怎麼這麼理所當然的就聽朱達命令。 有家眷的家丁也都留在城內,做不到無牽無掛,也就沒辦法去出盡全力,朱達也需要部分家丁留在城內,在沒有出結果之前,一切都不能亂。 家中獨子的年輕差人們也是留下聽秦舉人指揮,其他的年輕差人大多報名,他們仍有熱血,願意為家人和鄉親還有故鄉去拚死。 略有些奇怪的是董家兄弟,兄長董真有家眷妻兒卻想要出城,董保反倒是猶疑,他們兄弟兩個之間肯定有些不為外人知的勾當,但朱達也懶得去問了。 其實商隊護衛裡武技和膽色大半都要超過家丁和差人,但朱達對他們封鎖了消息,真正敢去死戰的,要麼是不甘心的家丁們,要麼是保衛鄉土家人的差人,其他人沒這個立場,也沒這個心氣。 一根根粗大的繩索被捆在垛口上,又在垛口後的木樁上打死結,另一端都已經垂下城牆。 當每個人都整備完畢之後,朱達和周青雲不厭其煩的給每個人都仔細檢查,任何小問題,包括裹腿是不是紮緊都做了糾正。 當每個人都檢查完之後,城頭變得安靜無比,已經是深夜,不管城內百姓還是城外敵營,大部分人都已經進入熟睡。 「諸位,規矩已經說了,要死也要和韃子拼到底,不要壞了規矩死在自己人手下。」朱達沒有高聲說話,但在安靜而又擁擠的城頭,他的話被每個人清晰聽到。 「跟著我走,進入敵營後,凡是手臂沒有幫著白布的格殺勿論,放火後我會招呼大家退兵,城頭兩個火堆會在大隊回城後熄滅,到時繩子會收走,如果掉隊的那就朝著西南或者東南的方向走,避開大隊,總有活命的機會。」朱達又是叮囑了一句。 每個人都認真仔細的傾聽,儘管慷慨赴死,可能有好的結果肯定還是要向好,不會自暴自棄。 朱達沒有多說,他走向城牆垛口那邊,周青雲跟在後面,沒必要盯著後續的家丁青壯有沒有跟著下城,在這樣的場合下,最該做的就是身先士卒,從「安全」的城內去往「危險」的城外,儘管界限沒這麼清晰。 「且留步,我還有句話想問。」手沒抓到繩子,就聽到身後秦川秦舉人的招呼,很多人奇怪,怎麼這父子兩個人平輩稱呼,但更多的人並不在意,誰還顧得上這個。 朱達轉過身,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臉色陰沉,眉頭緊皺,在這樣的時刻就該乾脆利索的行動,而不該這麼兒女情長,很容易動搖士氣。 但朱達也知道這是他個人感覺,從家丁到年輕差人,都不覺得秦川秦舉人這麼做有什麼不對,地位太高,又有義父義子的關係在。 當看到秦川強忍悲慟的表情,朱達的怨氣也消散大半,自己把這些親情和關係看得很淡,但其他人並不這麼想。 「孩子,我只想問你,若是能安然回來,你想做什麼?」 「義父,此刻你還真是文人本色......」 朱達無奈的說了句,他也明白秦川是想讓他留幾句話下來,自己想要干脆利索的出戰,但其他人不這麼想。 「我......」說了第一個字朱達就沉默了,他從沒想過這個,他根本就沒想著回來,但如果真能回來的話。 「我想活得快活點,我隨心所欲,肆無忌憚。」朱達這番話說得有些虛,他也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是不是這麼想的。 秦川也不想確認朱達的回答是否真心,只是用力的點點頭,伸手扶住朱達的肩膀,鄭重其事的說道:「得勝而歸!」 瞬時間朱達也覺得眼睛發酸,只在那裡重重點頭,沒有說話,轉身抓住繩子邁上了垛口。 他是第一個出城的,順著繩索緩慢的向城下滑去,這是那二十餘年人生中的經驗起作用了,朱達踏上地面之後,沒有繼續向前走,而是在下面接應,第二個順著繩索出城的是周青雲,他也很順利的下到了地面。 城頭還是安靜,但方才略有幾分凝滯的氛圍消失不見,身為首領的朱達和周青雲最先下城,其他人還有什麼話說,除了跟上沒別的了。 守城這麼多天,看著城外蒙古兵馬來來去去,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認為這道城牆就是生與死的界限,在城牆內就是安全的,可以活著,但是在城牆之外就是死地,儘管從蒙古大軍一來,大家就及時的藏進城內,可誰都能想到如果在城外會被韃子怎麼殘害。 儘管已經被朱達說服,儘管已經有了決定,可在這安靜夜裡,看著城外的黑暗,就像看到擇人而噬的巨獸,誰都不願意先走,甚至心底的決定都慢慢動搖。 但看到朱達平靜的走在第一位,周青雲走在第二位,平時對大家吆五喝六的隊長頭目們緊跟著,沒有人遲疑了,他們都走在前面,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身先士卒就是這等。」站在不遠處的周貴喃喃說道,回去做了佈置之後,他還是讓自己的「侄子」扶著來到城上,也不打攪別人,就那麼看著一個個年輕人沉默下城,他只在最開始發出了這句感慨。 |
誅明 第三百零一章 只有一條活路 醒來的徐二丹看到同僚滿臉喜色,而他自己全身已經被冷汗濕透,喘著粗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沒事了,韃子都要回家了,還守什麼城,那小子假模假式的裝了幾天,也是繃不住了,估計也想著晚上回去睡那個小寡婦大閨女.....」 徐二丹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先奔著垛口處向外看去,太陽落山,天色已經黑了,可徐二丹卻能感覺到遠處的蒙古營盤比起他日來躁動了不少,似乎是蟄伏許久的凶獸就要甦醒活動,可這也就是感覺。 「......那小子還想做個面子工夫,讓守著各處城牆的自家家丁和那些愣頭青都到城下集合,他有話要和大家講,還能講什麼,無非是說幾句漂亮話,這當老爺的就是舒服,想怎麼折騰都行......」 這就結束了?徐二丹雖然被冷風吹得清醒不少,可還是有些昏沉,聽到同僚的言語也輕鬆不下來,但還是拎著朴刀向城下走去,城頭還有些行李物品,明日再來收拾也來得及,這城內誰還敢偷官差的東西。 就這麼撤圍了?沿著台階走下去的時候,徐二丹還不能置信,邊走邊回頭看,直到視線被城牆攔住。 「老徐,今晚劉頭那邊擺酒,喊著兄弟們去聚聚,也叫你了,安排人回家報個平安,咱直接過去......」 「好......我先過去聽聽......」 「那我先過去,你別太晚。」 自從朱達入城,滅了吏房經承和楊副班頭滿門後,縣內原有的格局就維持不住了,等秦川中舉回返,朱達又練出一批家丁後,誰都知道縣內要變天了,怎麼讓自家別被這變天影響損害,很多人都在琢磨這個。 經承、管年和班頭、副班頭這一級的則是合縱連橫,拉攏抱團,好在日後維持住如今,只是這過程被蒙古大軍的過境打斷,現在大家都覺得該恢復了,而且要抓緊加快,明眼人都看得明白,這守城十日,秦川和朱達對懷仁縣控制大大加強,再不為自己做點什麼,怕是什麼都做不得了。 守城的中年官差們下城之後各去各的飯局,少不得還要開賭聽曲,而在城下空場處,已經有近三百人聚集,還能看到朱達站在一個臨時搭起來的檯子上,四周還有火把照明,隱約間還能看到幾個穿長衫的。 「瞧瞧這樣子,是要給大家唱出大戲再解散嗎?」 徐二丹覺得無精打采的,也沒理會同伴習慣性的冷言冷語,打著哈欠,拎著朴刀向那邊走過去。 當靠近人群的時候,看到在外圍的年輕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是轉頭,也不怎麼在意,藉著已經點起的火把光芒,徐二丹還看到了那幾位穿長衫的,居然是秦舉人秦老爺和周貴周老爺,這可是縣內最頂尖的大老爺了。 按說已經撤圍,連城頭守城的人手都撤下來了,可在火光映照下的那兩位大老爺臉上怎麼一點笑模樣都沒有,非但沒有一絲欣喜輕鬆,反倒是肅然,那臉色可以說是鐵青,再看站在當中高處的朱達,也絲毫看不到什麼得意,反倒是嚴肅異常,這和同伴所說的完全不同,儘管不知原因,可徐二丹心還是大跳了幾下。 「老爺,人都到齊了!」 「我有話要和大家說!」 朱達一抬手,幾百人立刻鴉雀無聲,只聽到火把燃燒的噼啪爆裂聲響,和城內傳來的歡聲笑語...... ...... 「兄弟們,你們信我嗎?」朱達揚聲說道,任誰也沒想到起手是這麼一句話。 台下的人都是肅然,這問題是顯而易見的,大家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暫時每個人都儘可能的用表情和眼神表態。 沒等大家齊聲回應,朱達掃視眾人,抬高聲音說道:「明日韃子就要攻城了!」 圍著木台的數百人先是騷動,然後一片死寂,接下來又有騷動,絕大部分人臉上都是不能置信的神情,即便是距離朱達近的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後排的人更是忍不住低聲詢問,有伶俐的偷瞄站在外圍的秦舉人和周貴,看到他們的表情後,也能猜個差不離,臉色也跟著鐵青起來。 「你們沒聽錯,明日韃子就要攻城了!」朱達又是強調一句。 好在朱達提前將周圍清場,不然這喊出來的「韃子攻城」就會讓全城潰亂,可這第二句喊出後,再無騷動,死寂無聲。 朱達又是環視台下,他想看清每個人,老家丁冷漠詫異憤怒,新家丁驚愕憤怒恐慌,年輕差人們則是恐懼茫然慌亂。 「韃子會全力來攻城,這懷仁城我們守不住,他們攻城,兩三個時辰就能進城!」 家丁和差人們還沒從上一句話反應過來,朱達又說出了更重的打擊,居高臨下藉著火光看過去,有些人已經露出絕望,而在近處的常凱,此刻滿臉都是灰敗神色,眼神已經是渙散。 「韃子打進這座城池,不會簡單擄掠,他們會徹底燒殺,讓城內剩不下多少活人,留不下幾粒糧食!」 「......為.....為什麼,咱們這小小城池值得費力氣嗎?」 「因為韃子要撤軍,要防著身後追兵,就不能讓人設置糧台營盤,咱們懷仁就是官軍追擊東西兩路敵軍最合適的一處營盤,能征發人力,能儲存糧草,懷仁城在,韃子大軍就有後顧之憂......」 朱達把自己的推導分析全都說了出來,沒有騷動,繼續死寂無聲,就算人再混沌糊塗,也能被朱達的邏輯說服,何況這些日子大家自以為的「平安無事」本就是自我麻醉,說得再有道理,城外畢竟有實實在在的虎狼大軍,有種種跡象,當一廂情願的以為對方不理懷仁城時候,會自我麻醉,但一旦挑破這層窗紙,那種種跡象就是朱達陳述邏輯的佐證。 世間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習慣了苦難的人們有時候會沉浸在幻想中,但他們更知道沒那麼多幸運和如意...... 新老家丁、年輕差人們都是默然,沒有人去質疑,從封閉城門開始,對解圍的幻想一天天抬高,今天到了最高點,然後在此刻重重摔到谷底,每個人都被這巨大落差震撼無言,只能茫然失措的看著中心的朱達,不知道說什麼,甚至完全想不到發聲。 在外側的徐二丹聽清楚朱達說得每一個字,開始他也是愕然,但反應的卻比別人快些,他被巨大的恐懼攥住了心臟,不要說出聲詢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甚至雙眼都變得模糊,徐二丹覺得自己回到了童年,藏在雞窩裡恐懼絕望。 「......我們無處可躲,就算藏到地窖裡,也會被找出來殺死,這城內又有多少能藏住人的地窖......」 「......好不容易帶著家人逃過了韃子,好不容易有了能吃飽穿暖的安心日子,現在都要被韃子毀了,男人被宰殺,女人和孩子被糟蹋,家在城內的,全家都要被韃子滅門......」 有幾個年輕差人已經控制不住自己,握緊拳頭卻不知做什麼,面目扭曲,眼淚橫流,誰都知道朱達所說不假,會有幸運的人逃過屠城,可大部分人沒辦法逃過,大家年紀輕輕,都覺得有大好將來,再想想自己的家人,家丁們想著家人好不容易逃過那次韃虜的洗掠,年輕差人們想著自家親眷,都覺得刀子在切割心臟,疼痛無比,卻沒有任何的辦法。 「能被立時殺了,被糟蹋了之後殺了,其實還不算最壞,要是被擄掠北去,那就是生不如死了,會被當成牲口驅使,幾年就會變得殘疾,臨死前會被喂狼,甚至去喂韃子頭人養的狗和豹子,那才是真慘。」有冷漠的聲音在外圍響起,聽不出任何誇張,卻也沒人懷疑真假,因為長輩們多多少少都給講述過傳聞。 朱達瞥了秦川那邊一眼,剛才那番話是王雄說的,這王雄是個聰明人,應該猜到了他的用意。 火光映照下的每張人臉都沒有任何的活力,只能看到灰敗絕望和茫然無措,所有生活的希望,所有對將來的期盼,都徹底破滅,明天就要死了,家人也要死了,最多能活到明天,甚至死的痛快都成了個不壞的選擇。 「你們就想這麼死嗎?」朱達又出聲了,他的喝問讓下面家丁和差役等人下意識看向他。 「你們就想這麼窩囊的死嗎?你們就想讓家人就這麼被糟蹋殘害嗎?」 誰也不想死,更不想這麼窩囊的死,更不想讓家人那麼殘酷的死去,還有那麼多好日子沒過,才剛過上這樣的好日子,可不想又能怎麼辦,又能什麼辦法求活嗎? 「我不想白死,我不想這麼窩囊的去死,我就算死,也要拽著韃子墊背,殺一個我夠本了,殺兩個我是賺的,多少一個,我就替死去的鄉親和家人報一個仇,我要和韃子拼了!」朱達在台上冷聲說道。 說到這裡的時候,朱達並沒有如何激昂,只是冷冷陳述,台下眾人終於從震撼中恢復了許多,開始對朱達所說的有所回應,但也是稀稀落落的,「拼了!」「拼了!」在這個時候,沒有牽掛的,最有勇氣的,才會做出這樣的回應。 「兄弟們,城池如果被韃子攻破,我們當然要拿起刀槍和他拼到底,死也要站著去死!可我和你們說的是出去打!」 剛剛恢復些生機的人群又是死寂下去,看向朱達的眼神變成了驚疑和愕然,自家老爺是不是瘋了,城外那蒙古營盤雖然只是個糧台,可裡面守衛的戰兵怎麼也得幾百騎,那可就是幾百張弓,幾百把刀,今日裡小股騎兵回返,糧台裡面差不多就至少千餘騎兵了,就自己這最多三百多步卒去和別人野戰,或者衝擊別人守備森嚴的營盤,那不是戰鬥,那就是純粹的送死! 這樣還不如固守城池,等韃子攻入城內,在這騎兵活動不易的城內和他們拚殺到底,多少能換幾個回來。 「韃子已經把我們看成是嘴邊的肉了,覺得我們不敢反抗,也覺得咱們不知道他們要攻城,只知道在城內傻傻等死,他們或許會防備到現在都沒見影的官軍,卻不會防備咱們,韃子來大明這麼多天,每日裡肯定忙個不停,肯定提心吊膽,肯定很累,現在他們就要回到北邊草原,身邊懷仁縣又是個裝死的,他們今晚一定睡得很香,一定對我們沒有防備,我們一定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下面又是安靜,朱達陳述的很有道理,邏輯分明,緊繃許久一旦放鬆肯定是疲憊渴睡。 「我們幾百人是一個拳頭,他們千把人猝不及防就是一盤散沙,倉促間能有多少人和我們對上,幾個人,十幾個人,褲子可能都穿不上,更不要說騎馬,到那時候,我們強,他們弱!」 隨著朱達講述,下面眾人表情漸漸恢復,變得生動許多,原來還有希望,原來還有這一條出路。 「只要毀掉城外的糧台行營,那麼退回來的韃虜大軍就不敢在我們這邊停留,因為沒有糧草供應,還是會被大同和西路的官軍阻擊,他們不敢冒這個風險。」 「什麼風險?」 「把所有兵馬都交待在懷仁城下的風險,沒有糧草供應,軍心不穩,到時候官軍一來,不和他們打,把他們圍起來等著他們餓死就好。」 「官軍會來嗎?怕是來了也打不過!」 「可能不會來,可能來了打不過,但韃子主將只要不是瘋子和傻子,就不會冒這個風險,幾萬人的行軍打仗,不能有個萬一!」 這番話大家也都聽懂了,本來已經跌入谷底的心情又是好轉,眾人很是有些「死灰復燃」的意思。 圍著朱達這幾百青壯大部分是家丁和年輕差人,這段時間不是嚴格訓練就是在紀律約束下守城,他們對自己的力量有幾分自信,自然不甘心就這麼引頸就戮,只想著拼了換命,誰能想到還有取勝的機會,一個個都是激動起來。 站在外圍的周貴臉色一直不好,就算朱達說出這番話來,也不見這位周大老爺神情舒緩,聽到這時,周貴面帶惋惜的嘆了口氣,轉頭對秦川說道:「秦老爺,朱公子還真是天縱英才,這個年紀能有這般見地,可惜,只可惜時運不由人啊!」 對於周貴這種縣內的頂級人物來說,對秦川和朱達瞭解的比其他人更深刻些,他不像別人那樣以為朱達所說所做都是秦川傳授指使,知道很多就是朱達自己的判斷和意願。 只不過對周貴這樣見慣風雨世情的人來說,朱達這番話沒讓他有太多的樂觀,周貴周經承想到了最壞的情況,也知道朱達所說是在博一個可能,變不可能為可能,那都是萬中無一,年輕人或許還相信奇蹟,但周貴這個年紀的,只是見慣了世事如常...... 秦舉人嘆了口氣,滿是無奈的說道:「明知送死,誰又願意去。」 這也是人心常態,若有輸贏,尚可拚一拚,若是必輸,誰還願意費那個力氣。 在秦舉人和周經承甚至王虎王雄看來,朱達這番話能唬人卻糊弄不了多久,年輕氣盛的或許會聽,可片刻後就能想清楚,那又有何用,如此懸殊下去爭那萬分之一的可能,誰會有這樣的心氣? 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嗎? 看著在木台上慷慨激昂的朱達,這些「老成」之輩心中都有悲意湧起,這樣的少年英傑,就會在這兩日內如曇花一現嗎? 在外圍的徐二蛋比內圈的那些年輕人更早想明白,他剛被煽動起來的熱血迅速又冷了,去殺幾個韃子,然後死在外面,這又有什麼意義,還不如和家人一起藏在地窖裡。 出城偷營,出其不意,然後就可以解決掉城內的危險,讓蒙古大軍顧不上懷仁縣城,這個可能未免太小了。 大夥的反應快慢不同,但這也不需要多少時間,剛剛激昂起來的人群又是冷了不少。 經承周貴長嘆了一聲,邊搖頭邊轉身,事情也就是這樣了,還是琢磨下如何躲藏,甚至如何投降,怎樣保全自己。 「我剛才所說只是最好的結果,更大可能是出城後驚動了韃子,被韃子兵馬圍攻滅殺,還有可能是我們偷營之後,韃子還是要圍攻懷仁,到最後還是會被攻破城池,那時候大家還是個死!」 本來幾個三四十歲的老成人物已經不願意再聽下去,可朱達這番話語卻讓他們錯愕,雖然大家都會想到,可也不能這麼實話實說,那你喊大家下城的意義何在,莫非現在就要人心潰散,全城大亂,是想要破罐子破摔嗎? 場面又是安靜死寂,所有希望都破滅了,其實腦子靈醒的已經有些想明白了,就算按照朱達說的去做,十有八九也是死局。 但誰也沒想到朱達會實話實說,在描繪前景和僥倖之後,又幹脆利索的把這一切砸碎,那到底要做什麼? 「你們從前怎麼活著的?在外人面前可曾站直過?」朱達揚聲問出兩個問題,年輕差人們還好說,大部分的家丁都是無言,他們本就是最卑微的農民和軍戶。 「大戶和官差把你們當豬狗一樣,辛苦種田卻吃不飽,可韃子連這樣的日子都不讓你們過,你們只能背井離鄉,只能忍凍挨餓,熬到最後,只能讓婆娘去賣,只能賣掉兒子女兒,只能讓爹娘凍死!」說到這裡,莫名和僵硬的家丁們開始反應過來,他們都經歷過這些絕望的時刻,回想那時,很多人眼眶發紅,呼吸粗重。 「好不容易來到我這裡,好不容易吃飽穿暖,好不容易能挺直腰桿,好不容易家人能笑了,卻又有這樣的大禍,要麼全家去死,要麼全家去做豬狗,生不如死!」朱達嗓音洪亮,下面的新老家丁有人低聲哭泣,有人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扭曲,卻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只知道朱達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你們在城內過得是體面日子,可這日子馬上就要完了,家人要被殺死,女人要被糟蹋,你什麼都做不了,要麼被抓到草原上喂狗,要麼去要飯流浪,還不如乾脆利索的死了!」朱達指著那些年輕差人說道。 「你們還以為能藏好活下來就能繼續做老爺嗎?城裡該殺的都被殺了,就算你活著,後來新來的還能給你留什麼,那時候還能不能有懷仁,你們沒餓過凍過,一旦過得豬狗不如,你們狠不得不早死!」這些話說到了年輕差人的心裡,句句實情,沒什麼誇張,他們的反應和家丁們開始一致。 人群騷動,有人哭出來,更多的人則是絕望,剛才給了希望和幻想,現在徹底砸碎,這會讓人更加絕望灰心。 朱達這樣的表達讓秦川和周貴都摸不到頭腦,愣怔半響之後,周經承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粗聲對秦川說道:「難不成朱公子要在城內大掠,這是要臨死前過癮嗎?」 怎麼看都是要讓人徹底絕望,崩潰大亂的意思,周貴腦中只想著爾虞我詐和算計,認為人做事總有目的,朱達做這麼極端的事,他第一時間只能想到這個。 「荒唐,朱達怎會......」秦川皺眉叱責。 這邊話沒說完,就聽到家丁中有人吆喝說道:「朱老爺,既然左右都是一個死路,那還說個什麼,大夥等死嗎?」 既然都是死路一條,敬畏規矩這個也沒多少人講了,有人直接就在下面質問,其他人也跟著鼓噪起來,局面眼看著就控制不住了,周青雲和幾個家丁隊長都急了,外面的王雄王虎也在搖頭嘆氣,但事先沒什麼約定和安排,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去做,而朱達所說的又都是事情,大家又覺得現在做什麼也都無用, 朱達依舊很沉著的站在那裡,冷靜的掃視眾人,眼見著喧嘩越來越大,周青雲和親信心腹越來越焦急,甚至在外圍的秦川秦舉人都在揮手。 「現在只有一條活路!」 |
誅明 第三百章 徐二蛋 在徐二蛋八歲的秋末,樹上葉子都快掉光了,以往徐二蛋和村裡的孩子們最喜歡這個季節,因為農忙結束,大家手裡寬裕,對孩子們管得也松。 孩子們還盼著一件事,那就是北邊天際有煙柱升起,有時候大人們就會帶著全家去山裡,儘管大人們趕著大車收拾細軟和家畜家禽,忙的焦頭爛額,可少年們卻覺得新鮮和有趣,就和全家出遊一般。 可惜天際烽煙稀稀落落,大人們也不怎麼在意,這讓二蛋很失望,看來今年到冬天只能呆在村裡了。 當蒙古馬隊突然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村外玩的孩童們都下意識的向村子裡跑。 有的父母等著孩子一起進地窖,有的父母則不等了,二蛋跑回家的時候,全家人都已經藏進了地窖,二蛋哭喊求告沒有任何的回應,他不知道怎麼打開地窖口,家人也沒有從裡面打開的意思。 當聽到馬蹄聲和呼喝嚎叫的時候,二蛋只能藏進了雞窩,那邊為了保暖新鋪的乾草,他躲在雞窩的角落,用乾草擋住自己。 接下來發生的事徐二蛋都沒有看見,可在夢中總是看到所有,因為聲音就在耳邊,摀住耳朵也滲入進來。 被家人拋棄的孩童們有的立刻被殺了,有的被蹂躪至死,也有的被逼出賣了他們的家人,誰都知道有地窖,也知道不難找,可有人指點總歸省點力氣,當第一家被找出來之後,又被逼著供出鄰居和親人家的地窖,並且給出了誰都不會相信,但總得去信的承諾——找出一個藏人的地窖就可以活命...... 鄉里鄉親誰不知道誰,彼此又沒有避諱,也沒有人為了家人之外的生命表現的如何剛硬不屈,虛幻的承諾總比沒有承諾要強。 每一家的地窖都被找了出來,也包括徐家的,徐二蛋聽到了父母兄姐的求饒、哭嚎和慘叫,母親和姐姐的慘叫持續得格外久,徐二蛋咬著稻草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一直到村子裡變得安靜,然後大火燃起,距離他躲進雞窩已經過去了十幾個時辰。 蒙古人把所有的雞都抓走了,但雞窩卻懶得搜尋,有人探頭進來瞄了眼,黑黝黝的什麼都看不到,味道又熏人,再說也藏不下什麼要緊的。 徐二蛋是被燃燒大火的煙氣嗆得實在受不了,不然他不敢離開雞窩,他已經嚇得快要崩潰。 在自家的院子裡,徐二蛋看到了父母兄姐的屍體,其中母親和姐姐渾身赤裸,慘不堪言,徐二蛋跌跌撞撞的跑出村子,很多屍體,很多屍體他都認識。 跑到村外之後,徐二蛋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還能看到遠去蒙古馬隊揚起的煙塵,他只能看著村子燃燒。 就這麼一直等到天黑,冷得受不了的徐二蛋重新走進村子,儘管氣味難聞,可沒有燒盡的房屋院落還能給人溫暖,直到這個時候,徐二蛋才在街道上大哭起來,一直哭到沒有力氣,累得睡過去。 在第二天中午,徐二蛋在灰燼中找吃的時候,又聽到了村外傳來的馬蹄聲,他想要躲藏起來,全是廢墟灰燼的村子裡已經無處可藏了,平時膽子不怎麼大的徐二蛋也不是那麼想躲,渾渾噩噩的坐在了自家院中。 這次來的是官軍騎兵,開始他們沒理會徐二蛋,徐二蛋當時還聽到「.....一刀殺了利索......」「......怎麼這麼倒霉,村子裡什麼都沒剩下......」,只記得一個年紀大些的老成騎兵呵斥眾人,過來抱起詢問。 好在徐二蛋還記得自己城裡有親戚,好在騎兵們都因為村子成了廢墟無精打采,就這麼一路被送到了懷仁縣這邊的親戚家中。 徐二蛋隔了一層的叔叔曾有過兩個兒子,但都得病去了,接下來連生三個閨女活下來一個,兩口子青梅竹馬又不願意找小的,一直想要過繼又沒人答應,徐二蛋來卻是正好。 就這麼當成親生兒子養到大,等老的年紀大了把差事也順順當當的傳給了徐二蛋,這胥吏傳承的規矩,雖說這青衣方帽皂袍能傳給下一代,可位置卻傳不下去,好差事按照資歷替補,小輩們沒大靠山的話從下面一點點熬,甚至還要一年年等位置,徐家使了銀子才讓二蛋只在家等了一年,補了個最差的副役,給戶房某位文吏看門聽差。 這樣的差事沒有油水還忙碌不停,要是個聰明伶俐的,還能巴結奉承親近個人脈出來,可二蛋什麼都好,就是人有點陰沉,養父母長吁短嘆,心說家裡銀子不多了,人情快要用盡,二蛋這孩子難道就只能給人做個家僕副役。 三班差役無論正差副役,都有一個很要緊的差事,除了幾位在冊有體面的老爺外,其他人都必須要參與,就連那幾位老爺想要能坐穩位置,上下都認,也得參與,這差事就是徵糧收稅。 這徵收糧賦可不是小事,小民小戶的可以揩油生財,可大族和士紳就只能討價還價,最後能收上多少,一方面看怎麼談,一方面看誰能打,士紳還有官吏們認可的特權,對上大族和聚落,那就要看誰拳頭大了。 若是內地村落,固然有宗族,但宗族不敢對抗官府,不少也都是一團散沙,可這大同邊鎮不同,很多村落是百戶所或者是軍戶余丁的衍生。 他們儘管是小民小戶人,沒什麼宗族維繫,卻有些軍中的習慣流傳,對上千戶和指揮老爺的騎兵家丁還畏懼幾分,對待官府差役那真不含糊了,就算和衛所軍戶沒什麼源流的其他民戶,那也是身在邊鎮的邊民,勇敢好鬥,有人帶頭真敢去打的,不然平日裡爭地爭水會被百戶所和軍戶村寨欺壓到死。 在這種狀況下,官府想要在他們這樣的地方收糧收稅,就得靠著三班差役的刀棍說話,有時候長矛弓箭也要拿上去,死傷是年年都有。 所以每到秋糧時節,全城的三班差役都被動員起來,不管是管事的還是聽差的,都得拿上家什出城,一個個村子寨子的走過去,該唬就唬,該打就打,把糧食收起來。 二蛋沒有特別瘦,也沒有特別壯實,平時話也不多,不惹事,就是大家慣常以為的老實人,但別說是老實人,只要你是三班內的,殘疾人也得一起出去徵糧。 雖說是拉開旗鼓、緊張戒備,可大多數時間是彼此叫罵恐嚇,再加上一些私底下的交易,用不上真拿著家什亂打互毆,只是幾個軍戶余丁為主的村落年年要打,雖說不會殘疾和出人命,可不打就是不會交。 差役們能拉出來的過兩百號青壯,器械齊全還有幾張弓,軍戶村落則遠遠不如,可沒曾想這一年聯合起來,變成了兩百對三百的局面,差役們一下子氣勢就弱了許多,原本要加兩成,現在還要少收三成。 斷人財路是大仇,可真要動手火並又打不過,差役們一下子就犯了難,軍戶村落氣焰高漲,少不得要佔點口舌上的便宜,有人不光是官話罵,還用了蒙古話說了幾句。 大同邊鎮蒙古人不少,很多還是世代為大明盡忠的土著達官兵,說蒙古話並不稀奇,說蒙古話的也未必是達官兵,誰都學會幾句。 誰也沒想到的是,一直不怎麼出聲的徐二蛋卻爆發了,揮著手中的木棍衝進了對方人群,他倒沒什麼高強武技,那兩下把式屬於三班差役都要練的,把式簡單,可架不住真發狠了打。 這等聚眾恐嚇互鬥,大部分人都是花架子湊熱鬧,真打起來也不願意鬧出死傷大事,公差何必結大仇,徐二蛋這一動,居然是無人能擋,連續打翻了對方前排的幾個青壯,有人想要閃避,有人向來對打,當時亂成一團,官差們的士氣也被徐二蛋帶了起來,吶喊著一起衝過去。 此戰官差大勝,勝得酣暢淋漓,百姓傷十一人,流血三人,官差傷五人,兩人淤青,官差一方很是揚眉吐氣,順帶威懾其他村寨繳納稅賦,大夥都知道官差今年敢下狠手,而且出了狠人。 「......打得好,咱們衙門裡這樣敢衝在前面,有擔當的年輕人就該重用......」這次的勇猛讓六房的大老爺們都知道了徐二蛋,吏房和戶房的經承都是發了話褒揚,三班班頭也是覺得臉上有光。 吏役們的首領們都是這個態度,那徐二蛋立刻紅火起來,從給人看門聽差的小角色變成了三班裡負責守備城門押送糧稅的副役頭目,這幾個差事可都是大有油水的。 這徐二蛋這一次嶄露頭角後,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那股凶性也被激發了出來,凡是之後的火並鬥毆都是衝鋒在前,受傷流血絲毫不怕,或許小時候遇到的滅門慘禍耗盡了他的壞運氣,在這之後不管怎麼沖打,身邊同伴甚至鬧出死傷,他最多也就是鬧出個淤青來。 就這麼一年年過來,徐二蛋馬上就是四十歲了,在縣內也是有體面的官差之一,雖然依舊沒進正冊正編,但手裡的好處也不比大夥差多少,名字也由戶房經承周貴改為了二丹,是個體面人的名字,可能直呼其名的人也不多了,都喊他「徐二爺」。 徐二爺也有了自己的徒弟,也有帶著的副役和快手,很多事也不用親手去做了,他的沉默和陰沉也逐漸消失,變成了個市儈熱絡的人物,甚至聽到別人說蒙古話的時候,也不會激動暴怒,大家都是這樣的人,很是正常。 但天際烽煙升起,一次次「虛驚一場」的時候,徐二丹就開始焦躁起來,外人都能看得出徐二丹休息的很不好,連帶著白日裡也無精打采,時常去城頭上張望,很多發財撈錢的常例差事都顧不上了。 輪到他在城門設卡檢查的時候,旁人都把這個當成撈點油水的機會,可徐二丹卻做得格外認真,有一點含糊和疑點也不行,惹得其他差役都很不高興,甚至有人念叨,怎麼不讓徐二丹碰到朱達,肯定要吃個大虧,只是他們兩人沒有碰上。 隨著局勢一點點緊迫起來,徐二丹也跟著焦躁,他偷偷在城內窮苦人住的區域買了一處院落,自己和大兒子把原本就有的地窖擴建修繕,並放進了必須的物資,在城門封閉那天,就讓家人改頭換面的搬了進去,雖說城池不大,可愣是沒有人能認出來,就連他衙門裡的同僚都只知道徐家全家上下去了城外探親。 把這些都安排好後,徐二丹就開始主動要求上城輪值,他想得很清楚,人在城內很容易誤判,不管反應慢一步還是虛驚一場,都很容易鬧成禍事,但在城頭觀察,得到確定的消息再迅速行動,才是最有效率也是最安全的,至於其他人,誰還顧得上。 說起來,在懷仁城下出現的浩蕩大軍,是徐二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蒙古兵馬,小時候那次遭遇是應州之戰的三年前,在那次入侵滋擾之後,韃虜就被大明官軍一點點的逼向北地,懷仁縣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太平下來的。 自從看到蒙古大軍之後,徐二丹的焦躁一下子煙消雲散,他整個人又是變得陰沉起來,就和他十幾歲時候的狀態一樣,他把自己那把已經生鏽的朴刀打磨得雪亮。 城頭值守是個苦差事,供應再好也不如在家裡舒服,朱家家丁、年輕差人都還有股心氣,所以盡心盡責,被征發來的青壯被嚴格督促,也不敢有絲毫放鬆,但在衙門裡沉浮多年的老油子們,就是能混就混了,至於李家商隊的護衛,虛應故事而已。 這些老油子的本性大家都是瞭解,安排防務的時候也把他們放在二線甚至三線的位置上,填補空位、傳遞消息、點檢看守物資等等,反正除了打雜也指望不了太多。 但沒什麼用處也要使喚的意圖差役們都猜的差不離,這朱家小子要控制住全城,就不能讓城內能抱起團來,城內說話管用能拉起人來,還有心思折騰鬧事的,無非就是士紳和吏役們,多少有些武力的就是差役們,當然要把這些五十歲以下的拉到城頭隨時盯著。 想明白這個就知道,只要不亂來鬧事,偷懶怠工根本沒有人嚴管,而且都是老滑頭,面子上也能矇混的過去。 結果有聚起來賭錢的,有偷偷喝酒的,還有尋個避風存貨的所在睡懶覺的,前面兩種都被朱達狠狠收拾,很是吃了皮肉之苦,後面這等就被訓斥兩句算完,大家也就明白分寸尺度何在了。 日夜上城值守,他們就尋個人少的地方閒扯聊天,也還帶著酒壺,可就是喝一兩口不敢過量,大家整日裡聊的口沫橫飛,從吃喝嫖賭到江湖草莽,再到官場士林,無所不談,倒是難得的閒暇時光。 放在以往,徐二丹也會興高采烈的參與其中,可現在就算拽他也拽不動,他整日裡提著刀和那些青壯一樣巡城和值守,被同僚們當做腦子壞了。 在城頭呆了幾天之後,差役們開始傳言城外要解圍撤軍,說是朱老爺已經輕鬆下來了,大家也不用這麼緊張,等著撤圍就好了,憑空還多了不少怨言出來,說是反正都要撤圍,還把大夥操練的這麼狠,這小老爺未免太不近人情,將來在這懷仁縣做主,難道就不依靠大家做事嗎? 和同僚們的輕鬆放鬆不同,徐二丹儘管從城外敵軍動向上看不出什麼,可本能覺得不對勁,這種反應和他能看到的朱達反應相印證,立刻能得出和大家完全相反的結論。 徐二丹一直在設想城破後該怎麼辦,他也想到過自己的反應,會被嚇垮,甚至會被嚇得瘋掉,但這局面不斷迫近就在眼前了,徐二丹卻不知所措,他偷偷摸摸回家了兩次,讓家人去早就安置好的地方預備著,叮囑只要聽到城內喧鬧起來就立刻進地窖,不怕錯判,就怕來不及,可他卻不想躲。 衙門裡的混子和油子已經有了判斷,自家就算曠工不來,那位小老爺也不會追究,大夥之所以還守規矩,無非是等韃子走了大家還要在這位朱老爺下面討生活,現在不彎腰,以後保不齊就有麻煩,徐二丹自然明白這幾天是逃跑的最佳時機...... 徐二丹想想家人,想想自己心底的恐懼,在韃子小股騎兵開始觀陣的時候,第一次跑回了藏身處,但猶豫了半個時辰,和家裡交代了幾句後又是回到城頭,然後又這麼折騰了兩三次,等最後一次的時候徐二丹恍恍惚惚想清楚了,自家可能不想躲,想去拼,他有些記憶翻騰起來,想到了在雞窩中聽到的哭喊和慘叫,尤其是父母兄姐的。 這次離開藏身處的時候,徐二丹和他家婆娘交待的幾句話就像是臨終遺言,直接把他婆娘嚇哭了。 藏在心底的傷痕和憤怒未必能壓下恐懼和絕望,徐二丹回到城頭上的時候就後悔了,那些哭喊慘叫帶來的憤怒和復仇心思,比不過當年躲藏在雞窩時候的恐懼。 還是回去,現在領著家人進地窖還來得及,等韃子走了還能在衙門當差,還能過好日子......徐二丹猶豫不決,他想要看看朱達在做什麼,通過朱達的反應來判斷外面的形勢,卻沒看到人,找人打聽才知道這位小老爺居然睡著了。 難道局面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糟,要不然這位小老爺又怎麼會不管城防去呼呼大睡,但徐二丹還是更信自己的直覺,已經提心吊膽了這麼久,難道是虛驚一場? 可讓徐二丹始料未及的,他居然也是眼皮打架,睡意湧上,有些撐不住了,擔驚受怕到現在,沒有一個人晚上能睡好,甚至徹夜失眠,到了現在儘管沒有結果,儘管沒有做決定,可身體和精神已經到了極限,怎麼也撐不住了。 衙門裡這些油子混子早就找到了能偷懶睡覺的地方,徐二丹也是知道的,真要是死在臨頭或者虛驚一場,睡一覺也不會耽誤什麼,儘管現在看更大可能是虛驚一場了,徐二丹哈欠連天走向堆放軍資的處所。 入睡很快,但睡得並不好,但還是很快進入了夢中,一些稀奇古怪的畫面之後,徐二丹做了那個重複過很多次的噩夢,躲在雞窩裡一動不敢動的那個夢。 聽著家人的哭喊和慘叫,韃子的談話和嬉笑,還有逐漸安靜下來的死寂,噩夢每次都有這些,每次都以韃子發現了雞窩為結尾,似乎這次和從前略有不同,這次韃子甚至還把手伸到了雞窩裡,甚至還拿著刀槍在裡面亂戳亂刺,就是想要看看裡面有沒有人,徐二丹嚇壞了,哭喊掙扎,他甚至感覺到刀槍傷害...... 「魔怔了嗎?醒醒,醒醒!」徐二丹是被同僚推醒的。 |
誅明 第二百九十九章 睡醒了 這些年來從未睡過這麼踏實的一覺,以至於在要醒來時,朱達不知道自己是在懷仁縣的城牆上,或是在那二十餘年的出租房內。 原來是夢嗎?這幾年只不過是一場真實無比的夢,現在到了要醒來的時候,還是太平世道好,那些理所當然甚至是厭棄的,原來是這麼可貴...... 疲憊入睡後醒來總需要個過程,當感覺到寒冷,當聽到城上城下的聲音,朱達才算徹底清醒,也知道自己究竟在何處,要做何事。 朱達從那半開放的窩棚中坐起,揉揉眼睛看著四周,此時太陽應該已經落山但沒有落盡,城頭依舊是井然有序的忙碌,睡了兩個多時辰,沒有太多變化,該放鬆的放鬆,該絕望的絕望。 「朱大哥......」這是秦琴的聲音,可女人和孩童不准上城,稍錯愕後,朱達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幻覺,轉頭看過去,發現常家的婆娘帶著秦琴站在一邊。 常家兄弟以及他們的直系家人現在和秦川相鄰而居,朱達現在沒有和常凱常申說什麼消息,但也不準備放棄他們,等到躲藏前會帶著他們一起躲起來,不然也不會讓他們臨時搬過去。 城頭上的守衛青壯都是知道秦琴的,知道這是秦老爺的獨女,也是朱達和周青雲的義妹,看都不敢朝著這邊看,有那好奇不知道底細的也被身邊-同伴告誡幾句,扭過頭去。 旁人恭敬客氣不敢多看,要是換個別的女孩來,看到城頭這麼多青壯男丁,怕也是羞的不知道把眼睛放在何處,秦琴卻是好奇的四處張望,甚至心思都不怎麼放在朱達這邊。 「你來幹什麼?這個時候這麼亂?」 「朱大哥你又裝長輩管教,我爹說你在城頭辛苦這麼多天也下不去,讓我過來看看你。」 城中絕大多數人都畏懼朱達,秦琴卻是個例外,在他面前向來伶牙俐齒,從不怯場,但女孩的確什麼都不知道,饒是她天性聰慧,可大家都有意隱瞞的話,秦琴也沒辦法推測出有意義的消息。 朱達抓了把垛口上的積雪抹在臉上然後抹去,讓自己清醒起來,他明白秦舉人為什麼讓秦琴上城來看自己,就是來見最後一面,以後生死兩別,再無相見的可能。 「也沒什麼好看的,朱大哥你精神很好啊!」女孩笑嘻嘻的說道。 秦琴隨意的兩句話讓朱達一時無言,只覺得心潮翻騰,想要說什麼卻哽在喉間,甚至連眼睛都有控制不住的酸澀,對兄弟,對同伴,對長輩,對屬下都能平靜和繃住,但對這沒參與守城,什麼消息都不知道,甚至都感受不到緊張的天真義妹,朱達卻有些繃不住了。 「剛才雪裡有沙子嗎?」朱達找了個託詞,用手在臉上胡亂揉搓,等拿開手儘管雙眼會通紅,卻有的解釋了。 可這個掩飾手段卻未必能糊弄得了秦琴,女孩疑惑的盯著朱達,這讓朱達更是尷尬,乾咳兩聲後索性虎著臉嚴肅起來「這裡刀槍火把的,風又大,你個女孩子就不該過來,嫂子快把她帶回去。」 「讓我來我還不願意來,小紅這幾天總是哭,我得時刻照顧,不管你了,都說過幾天就沒事,到時候再見。」朱達根本唬不住女孩,秦琴好奇的勁頭一過,也不願意在這風大肅殺的城頭多呆,打趣了句拽著陪笑的常凱婆娘向城下走。 但走下城頭的時候,女孩好奇的回頭看了眼,秦琴本能的感覺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來為什麼。 這點莫名很快被女孩拋諸腦後,她又回頭看了眼,對朱達揮著手喊道:「讓青雲哥多歇歇,別太累了。」 瞬時的失態來得快去得也快,朱達倒是能和女孩揮手告別,他能感覺到秦琴更親近周青雲,對於少女來說,即便是聰慧早熟的女孩,這個「更親近」是對的,朱達和任何人相處,都有一種疏離,儘管這種疏離隱藏的很深,儘管大部分人交往不到這個地步。 等秦琴消失在視野中,朱達還是沒有動,他一時間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去往何處,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了,中間這段時間該做什麼,平靜的等待嗎?左右都是個死了...... 左右都是個死了...... 在此刻的城頭上沒人注意朱達,每個人都很放鬆,有時候堅守崗位也是一種懶散,也沒有人看到朱達的發呆,注意到他突然間狠狠的抽了自己兩個耳光,兩聲脆響倒是吸引了幾個人注意,可看過來的時候卻只看到神色平靜的朱達,至於發紅的臉頰,每個人都被冷風吹得這般模樣。 朱達抽完自己耳光,轉身剛要動作,卻看到付宇和孟田正在不遠處商議,小聲聊著,說幾句還朝這邊看過來,此刻目光正好對上,一時有些侷促。 「老爺,小的兩個想要回家看看,馬上就回來。」 「不是有輪班嗎?又要回去?」 付宇和孟田雖然被罰為家丁,但開始守衛城池之後還是按照年輕差人的待遇,並且有傳遞城上和城內消息的責任,回家是很方便的。 雖然局面至此,可朱達也不想撒手放鬆,該有的規矩依舊要有,他這麼一問,付宇和孟田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想要回家看看」在這等情形下本就不該問出來。 平日裡性格衝動的孟田漲紅了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倒是付宇猶豫片刻,鼓足勇氣對朱達說道:「老爺,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總得讓家裡人藏起來找一條活路。」 若換個人來,這話是沒頭沒腦,朱達則是立刻明白過來,他有短時錯愕,但隨即釋然,雖然消息被封鎖,但聰明人總能得出正確的結論,何況觀察各種跡象推理決斷,並不需要多麼聰明。 三個人距離很近,付宇和孟田看得出朱達剛才激動過,一時間心中忐忑,朱達要真不讓他們下去,他們還真沒別的辦法,要不然就是把底細喊出來,可那麼做就是誰也活不了的結果了,總歸要給家人爭取些什麼,怎能胡來,可看朱達這個狀態,天知道會不會允許,付宇和孟田也是無奈,他倆有交通消息的職責,只能跟在朱達這邊,想要矇混都比別處要難很多...... 「給你們半個時辰,去把家裡安排好,喊我義父秦舉人來這邊。」沒想到朱達直接答應了,甚至還帶了笑容。 這下輪到孟田和付宇一時反應不過來,朱達臉上的笑容非但沒有讓他們輕鬆,反讓人更加錯愕和緊張。 「多謝老爺,多謝老爺......」他們兩人反應過來後就連忙道謝和答應。 「半個時辰不回來就按照逃兵論處!」 付宇和孟田自然滿口答應,才走出幾步,就又被朱達喊住,他們很少見朱達這個樣子,忐忑之餘還有疑懼。 「記得喊上週貴,管戶房那個。」對懷仁縣大部分人來說,知道周老爺周老太爺,對「周貴」這個名字則很陌生。 不遠處能看到有人嘻嘻哈哈的下城,這些人是輪到休息的班次了,他們是守城力量中最鬆懈的一群,但還算守規矩,朱達也沒怎麼去管。 因為這幾十號是李家商隊的護衛,他們是無奈留在懷仁城內,在危急關頭還能同仇敵愾,現在氣氛越來越輕鬆,他們就不太出力了,要不是朱達的威風在,恐怕還會更加不堪。 但也怪不得他們,不是本鄉本土,又不是官家軍兵,沒有任何為懷仁縣死戰血戰的立場,而且本地人對外鄉人的警惕也體現在了這守城上,同樣因為朱達的約束沒出亂子,可那隱約間的隔閡卻是實際存在。 所以商隊護衛開始幾天用心,然後就很鬆懈,至於李幢只在開始時候和大夥一起上城勞軍,接下來都是在客棧裡閉門不出,不是他不想做些什麼,而是大夥都不準備拽著他一起做,連秦川都是類似的態度,朱達也不想為這個折騰太多。 ...... 徐二丹小時候叫做徐二蛋,他還記得他哥哥名字是大蛋還是大膽,兩個姐姐一個名叫春花,一個叫招弟,還記得有爹娘和爺爺奶奶,還有沒娶媳婦的叔叔,一大家子人過日子。 他記得村子距離山不遠,村子裡的大夥日子都過得不錯,當年徐二蛋覺得是理所當然,現在才知道為何,村民都在山裡開荒種田,不光收成多少都不用給官府繳納,這就有許多餘糧了。 而且徐家過得比其他人還要好些,因為他家養了二十幾隻雞,用山裡的橡子野果野菜喂雞,用雞蛋換需要的雜貨,更因為他家有個親戚在縣城衙門裡當差,雖說不在正冊上,可也是個人物,別人都得給幾分面子。 日子過得好些,家裡人就有了更多的心思,想讓二蛋的哥哥讀書,想把他的兩個姐姐嫁給縣裡的人家,村裡也有幾個舌頭長的念叨,說老徐家這麼疼孩子,等下一代沒好日子過了,因為肯定要把田地家產平分給兩個孩子,還故意當著二蛋說,可二蛋當時只知道瘋跑亂玩,抓蟲捕鳥,那裡想得到這麼多。 |
誅明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最後只想睡一覺 太陽還沒出來,城外的蒙古糧台最多也就是開始準備自己的早飯,怎麼會這麼折騰,朱達抓起城牆上的積雪在臉上胡亂抹了把,讓自己清醒起來。 沒有日照的話,天濛濛亮時候的能見度很差,朱達只看到對方在紮下的營盤內外熱鬧非凡,車馬進進出出,這是要有什麼大行動嗎? 「怎麼不喊我!」朱達語氣已經帶著嚴厲。 「老爺,韃子也就剛忙活了不到一炷香,眼睛尖的說他們沒離開營盤太晚,老爺幾天不都沒怎麼好睡,小的想著晚點喊你......」輪值在這邊的是王井,他想得比其他家丁要多些。 看看天色,蒙古的糧台營盤也就是有天光之後開始忙碌,如果那「眼睛尖」的家丁看得沒差,對方活動範圍也不大,應該是在準備什麼。 其實在這個時候,就算家丁們也沒太多緊張了,守城到今日,他們只會跟著大氣氛越來越鬆弛,因為朱達和他們封鎖了太多消息,家丁們之所以還沒有鬆懈,完全是那如同軍法的規矩約束。 喝酒入睡其實不能緩解太多疲憊,朱達沒覺得精神煥發,但城外的新變故還是讓他顧不上精神和身體如何,還是聚精會神的盯著城外。 「咱們這位小爺,懂不懂守城不好說,可喜歡看城外風景的勁頭是真大。」 「這叫立功服人,等韃子撤走,平頭百姓還不得認他的好,我那禮房當差的親戚已經說了,他這個就是孫權打曹操,雖說沒打過勝仗,可好歹去打了,回去就當皇上!」 每天登城運送物資傳遞消息的官差們都是年紀大,混成老油子的人物,這些人自覺聰明,自覺對一切事情都看得通透,所以他們對朱達的所作所為很是嗤之以鼻,覺得想要服人何必這麼費勁,在這些衙役油子的心裡,任何事都是為了好處,沒有銅錢銀子的事誰也不會去做......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足夠小心,自然不會讓朱達和相關人等聽到,除了朱達之外,其他人聽到這立大功業讓自己「名副其實」的理論也未必能聽得懂,估計這二位也不懂其中邏輯,只不過拿別人的話來賣弄罷了。 前幾日朱達還是繞著城走,他在意的不僅是蒙古糧台行營的動向,還要關注北邊大同方向的敵人,但今日裡他只在西面城頭,最多來回走動幾十步,其餘時間都是盯著那邊。 等太陽出來後,視野更廣,看得也更加清楚,坐落在田莊的糧台行營確實在動作,車馬和勞力都在忙碌,很多物資在行營外整齊碼垛堆放。 設在田莊那邊的營盤規模早就不止是莊園本來的範圍,外緣已經擴的很大,原有的房屋應該住著要緊的人物和存放貴重物資,靠近房屋的位置則是帳篷和棚戶搭建,再外圍則是哨衛帳篷和糧草碼垛以及牲畜圍欄,範圍擴大了好多,在這等天氣下也沒辦法修建柵欄和挖掘地溝,所以每輛大車間隔一段距離圍出了個圈子,只是用作界定範圍,各條道路縱橫其間。 以城頭和田莊的距離,朱達當然不可能看到這麼多細節,但大概還是能看得出來,大略上不出差錯,也能從用兵紮營的常理上推測出來的。 現在營地正在向外面騰挪物資,如果不是亂來的話,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準備撤軍,一個是為即將到來的人馬和物資騰出地方,不管是哪種情形都有一個必然會發生的階段,那就是打下懷仁城,免除後患。 攻城一方耗費的力量和付出的死傷要遠遠大於守城一方,蒙古大軍騎兵為主,往往會繞開城池,但會繞開的大同這種雄城,懷仁縣對他們來說就和村寨沒什麼區別,連朱達自己都能想到如何破城。 在四個方向上都佈置千人左右的隊伍,用弓箭壓制城頭,填平某一段的護城河道,正常的雲梯攻城就可以,在弓箭壓制下,五架雲梯就能確保攻城的士兵登上城頭,四面城牆任何一面被攻破,都會讓其他三面崩潰,等到城門被從城內打開,城外大軍衝入,一切結束。 這裡面沒有任何取巧的可能,過程就是力量的對比,當敵我差距到達一個程度的時候,就會得出必然的結果。 很簡單的推導就能知道投入並不算很多的力量就能拿下懷仁,拿下懷仁之後可以避免很多風險,那就肯定會打了。 朱達也設想過另一種可能,蒙古大軍依託懷仁縣進行圍點打援,吸引來救援的大同邊軍,打一場大會戰,不過朱達否了這個可能,如果大同邊軍有這樣的勇氣和效率,就不會被蒙古人這麼快的衝進來,也不會在衝進來的現在還按兵不動,完全不可能,當然,懷仁城也不具備讓雙方爭奪的價值。 也虧是沒有這種可能,不然幾萬甚至十萬大軍圍繞著懷仁城廝殺,不管是蒙古人還是官軍都不會在意這小小城池,大軍勝負未可知,懷仁縣會被徹底的毀滅掉。 自以為有了準備,自以為可以平靜對待,但稍有波瀾打擾,朱達就沒辦法平靜,他腦中千頭萬緒,他看著城外胡思亂想,希望能想到一條出路,希望能找到幾絲僥倖,哪怕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日近正午的時候,從南邊有數百騎的隊伍進入了田莊糧台,朱達看到這一幕後心臟猛地抽了下,來了! 「.....小老爺是不是魔怔了......」有人喃喃說道,朱達呆在那邊已經不動地方,送上來的午飯都沒顧的吃。 有人覺得不對勁,喊來了周青雲,但周青雲沒有相勸,也在那邊凝神細看,時常往來這邊的王雄和王虎也上城觀察,只不過那王虎看了幾眼後就匆匆下城。 城頭上的人顧不上吃午飯,那午飯時候才趕過來的幾百蒙古騎兵也沒有好好休息吃自己的午飯,小半個時辰時候,又有百餘騎從糧台營地裡出來,這次沒有朝著西北或者正北的方向去,而是散佈在懷仁城池的各個方向,並且不斷的交換位置。 東南西北每一面都有蒙古騎兵在觀察,他們這次沒有保持在城頭弓箭射程的邊緣,而是在距離護城河道百餘步外張望,所觀察的範圍不僅僅是這邊,似乎以城池為中心外擴到道路和田野。 白茫茫的雪野中觀察騎兵運動還是很清晰的,很容易就能判斷清楚他們活動的範圍——所有適合佈陣發動進攻的場地。 在前面幾天,城外蒙古人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城頭緊張無比,現在卻沒什麼人在意,甚至先前讓人驚懼的大軍規模如今都成了不在意的理由,這麼幾萬十幾萬幾十萬的兵馬,又怎麼會在意懷仁縣這個人口幾千的窮縣城,虎豹可是不捉老鼠的,所以那百餘騎分散觀陣,根本沒人理睬,只會覺得無聊枯燥。 蒙古騎兵在城外的活動其實已經沒有太多新的信息展現,這活動只是告訴了人們結論,周青雲和王雄看到最後已經不看城外,只是看向朱達。 朱達比他們兩個多看了一會兒,轉頭時眼角瞥到另一邊付宇正神色鐵青的看著城外,再看看其他輕鬆自若,甚至歡聲笑語的一干人,朱達搖搖頭,忍不住笑了,搖頭說道:「比別人聰明也未必是什麼好事,看得明白心裡辛苦,可也躲不過。」 周青雲和王雄難得的對視了眼,雖說這終結是幾天前就知道的,雖說大家都有坦然迎接戰鬥到底的準備,可這終結終究是死亡和大凶險,正常人的心情,怎麼也不該是笑出來。 朱達還在笑,他這笑容讓兩名同伴都以為他是不是嚇得瘋了,朱達注意到同伴表情,無奈笑著擺手說道:「提心吊膽這麼久,總算事情落定,大概就是明日,最晚也就是後日,一切落定。」 蒙古大軍不會在懷仁這小小城池上耽誤太多時間,所以一切都是求快,今日觀陣,明日大軍到來後就會立刻展開攻城,騎兵比起步卒來,行軍耗費的體力要少很多,立刻攻城倒也不耽誤什麼,也就是幾個時辰就會結束的戰鬥,在城內休整,甚至對縣內的洗掠和屠殺都是放鬆。 結局沒有意外了,朱達卻禁不住打了幾個哈欠,甚至還流下眼淚,明顯是疲憊泛起的樣子,這表現讓人更加莫名。 「昨夜就不該喝酒,本想好好睡下,結果醒來後更累,現在心下安寧,只想著好好睡一覺了,青雲,你去約束城防,讓大夥不要鬆勁,也拜託王教頭下城通報,我義父一家就拜託了。」朱達很是輕鬆的做出安排,整個人完全是疲倦瞌睡的模樣。 雖然狀態不對,可安排卻很有道理,周青雲和王雄想到接下來的結局,卻沒什麼心情相勸了,這個時候就算瘋魔了也無妨,無非還有一兩天,算成時辰可能都湊不滿二十個時辰了,隨他去吧。 朱達也納悶自己的狀態,應該有的絕望恐慌全然不見,只是想好好睡一覺,據說人越到最後,所想的越是簡單純粹,或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自己始終不覺得自己屬於這個時代,那二十餘年的人生和記憶才是主體,他太困了,懶得想了,讓人點起篝火,鑽進避風處搭起的小窩棚,很快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