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終篇並新書通知 大業二年秋,洛陽禁中太極宮。 太極宮作為大梁新朝皇城大內,最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宏大。而太極宮之所以修築的如此宏大,誇功之餘,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勞動力太多了。 這裡所言勞動力,主要就是諸多內附胡人戰俘。這些聚眾作亂的胡人們,在大梁王師強大兵鋒碾壓之後,幾乎是成部落成建制的被俘虜或是歸降。由此帶來一個問題,那就是不好安置。 須知這些戰俘本身便不屬善類,丟下甲戈是流人,重新拾起便是亂民,如果要妥善安置下來,則必須有強大的武力用以震懾。 大梁王師在攻滅羯國,統一南北之後,兵鋒勢必要指向四邊仍未平定區域,根本不可能留駐地方以監視這些胡眾們的安置問題。 當然也有一個地方是例外,那就是天中河洛。河洛是四邊王師在久戰之後歸國休整的大本營,也是新興帝國的絕對中心,長置有十萬人以上的主力作戰部隊,這是其他地區所不具備的武力優勢。 正因如此,將諸胡流人集中於河洛,通過勞役來逐步瓦解掉他們原本的內部構架,沉重的勞作又能消磨掉這些胡眾過往經年所積攢的凶性,重新予以整編分配,再以洛陽為中心,向四邊進行輸送役用,能夠最大程度上防止這些胡眾們乍降乍叛,也能將這些勞動力最大程度保留下來,投入到久經戰亂之後的復建中去。 比如伐蜀王師發兵南下之後,洛中便又收集整編將近兩萬人的羯胡丁壯隨後而行,他們除了一部分需要留在襄陽承擔畢生的勞役之外,其餘的則就需要在蜀中平定之後,分批進入蜀南南中區域,成為之後王師繼續南下的先驅小卒。 南中地屬寧州,名義上雖然仍歸中國節制,但其實早在舊晉江東政變前後,這一片區域統治權便被當地土族如爨氏等所掌握,絕朝年久。甚至在大梁創建,梁使南行通告的情況下都置若罔聞,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眼下的大梁剛剛統一宇內,民生百業亟待復興,暫時是沒有足夠的掌控力去徹底收服寧州這一偏遠地區,但並不意味著對那些桀驁土宗便會視而不見,任由做大乃至於威脅蜀中之後的復治,給予必要的敲打迫其臣服也是應有之義。 正是因為此類勞動力的充足,天中興創速度也是驚人。 太極宮規制宏大,也帶來一個比較無奈的結果,那就是禁中役用,特別是內苑人用的嚴重不足。苑中宮人宦者,堪堪千數之眾。 當然,當今聖人嬪御本就不多,不過一後二妃而已,即便是加上諸子女,千人侍奉那也是綽綽有餘。 可是一方面,宮人宦者的存在可不僅僅只是侍奉日常衣食起居那麼簡單,許多必要的章制、禮儀都有定數,而另一方面,禁苑規模宏大,這千數宮人宦者分佈其中也實在是顯得冷清空曠,以至於禁苑啟用年餘,仍有許多區域被封存荒廢。 基於這一點,皇帝陛下也曾經在朝日提議與其任由宮室荒廢,不如放開一些區域以資民用。但這一建議一提出來,便遭到群臣眾口一詞的否定。 開玩笑!就算是新朝甫立,需要倡儉節用,也不差皇帝陛下這幾間屋宇。 更何況禁苑所在,關乎君王安危,如今天中正是時流彙集、品色複雜,一旦開禁,所帶來的宿衛壓力與消耗,又比能收到的那一點利好大得多,得不償失。 如此不成,任由禁苑荒廢下去也是不妥。群臣不乏進言募選籍民良善以充宮實宮用,但這一問題又遭到了皇帝陛下的否決。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皇帝陛下正憂於大軍頻動、軍費沉重,還有廣袤領土亟待興復創建。當此時節,一個人恨不得分成兩個人用,婦女也是不遜於丁壯的珍貴勞動力,內苑留用千人他都有感於太奢侈,又哪裡肯為充宮實而普集人力廢置。 最終,還是執掌內苑的皇后司馬氏提出一個折中的方案,那就是詔使外命婦入值苑中,旬日為期,輪番補用。 朝廷大賞功勛,那些功勛們的家眷自然也隨夫品階而得誥命之賞。這些命婦們大多無所事事,相夫教子之餘,仍有大把的閒暇時光,而且當中不乏家學淵源、才藝不凡者,入苑典掌內尚職事綽綽有餘,內廷與外廷這種互動,也能加強整個統治集團的穩定。 皇后這一建策,也得到外廷群臣認可,於是在大業二年便正式確立下來。施行將近半年,效果卓然,甚至不乏命婦天分展露,得到皇后雅賞,乃至於本身誥命品階竟然超過了夫主功勛所帶來的延授。 如是內外兩廷俱都井然有序運作起來,入秋之後,伐蜀事宜也進展順利,原本皇帝陛下心情應該不錯,可是近日一樁小事卻讓他煩躁不已,以至於罷朝歸苑、回到皇后所居長秋殿仍是憤憤不平,臉色陰鬱。 皇后內宮之主,若真忙碌起來,也並不比皇帝陛下輕鬆多少,所歷雖然不是什麼軍國要務,但卻要更加繁瑣細碎得多。 不過除此之外,她更重要的身份自然還是身為人妻,得知皇帝歸苑,便第一時間返回來。踏入殿門,便見皇帝陛下一臉的陰鬱,她側身擺手,示意宮人退出,親自提著一盤糖漬的蒸梨行入殿中。 聽到腳步聲,皇帝陛下本來半躺在臥榻上,待見托盤中那蒸梨,眉頭更是皺起:「好好的梨子,生啖脆甜,偏要蒸煮糟蹋。」 他是心中煩悶,百事不爽。皇后聽到這話卻笑起來,上前軟偎皇帝身側,拿起一枚蒸梨用竹刀切塊,笑吟吟遞在皇帝嘴邊:「夫郎郁氣中結,妾若再百事溫順,可挑,不是更無從發洩?斥我飲食失意,總好過見我面目可厭。」 彼此少年夫妻,隨著年輕漸長,特別是身份發生巨大跨越之後,皇帝氣盛的一面更加顯露出來,反而是皇后變得越發溫婉可親,年輕時的浮躁驕橫已經完全褪去。 「我正氣著幾個外廷蠢物,跟娘子有什麼關係?憑他們也配讓我夫妻失和?」 皇帝聽到這話,悶氣反倒消散一些,接過叉梨的竹籤,將梨塊含入口中,一邊咀嚼著一邊又斥罵起來:「祖家小兒太可厭,恃功生驕!中書幾次選任,全都辭回不受,這是看不起我大梁名爵?等我耐心消磨光了,必責其父舊罪,奪其爵祿!」 說著他又主動叉起一塊蒸梨,並與皇后分食,本以為爽脆盡失,必然甜的發膩,居然意外的別有風味,特別其中一股茶香,有了糖漬中和掉茶葉的澀氣,與梨味巧妙融合起來,倒是非常的順氣生津,轉又問道:「晉國夫人送來?」 晉國夫人便是晉國公司馬衍夫人衛氏,如今也在苑中司職尚食,但職掌還在其次,主要還是兼顧自家生意。 苑中廣有命婦雲集,眼下國中風尚儉樸,就連神都御坊器物產出都有定例,諸權貴人家也都不敢逾止。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恩寵殊榮的晉國公司馬衍,玉食珍饈生意越做越大。 皇后聞言後點點頭,略有幾分不滿道:「那小子越發猖狂,只道都下人人如他一樣豪奢足用,區區一枚蒸梨,定價居然要五百錢。此前坊裡新蒸三千枚,我已經讓人封存送往壽興宮,不許他再新制。阿翁賓客滿堂,隨取隨食。」 壽興宮便是皇帝宣仁小城潛邸擴建而成,如今為太上皇沈充寢宮。 皇帝聽到這話,不免幾分心酸,老爹性情仗義豪邁,家門又是江東豪首,生平無受財貨所累。如今尊為太上皇,過得反而不如往年舒心,畢竟如今國中尚儉,太上皇也不願給人豪奢無度的印象,以至於偶爾餐食添新,居然還要靠自家娘子往母家打秋風的強奪橫索。 「這種事還是儘量少作,世根雖然不敢忤你,但卻已經寄信阿鶴處說兒輩妝奩將要大大虧空。」 司馬衍與沈勁已經定下兒女姻親,寄書給遠在長安留守的沈勁訴苦乃至於以未來妝奩威脅,可見皇后搜刮力度不小。 只是皇后這手段在皇帝看來太粗暴,吃相不太好,頓了一頓他便對皇后說道:「我聽說世根秘作《玉谷膳經》,多錄谷精巧作的良法,這是由膳食入經術,讓人欣慰。可惜他太自珍,崇文館校書郎幾訪不得,不能錄充書閣,實在遺憾。奪人財物,終究不美,何如訪求道學?美器珍饈,人之所欲,簡衣縮食不是盛世良態,來年各邊咸定,國勢長旺,少不了大酺群賢的盛舉,總不好粗谷待客……」 皇后聽到這話,已經忍不住笑起來,抬手敲在皇帝肩上,又露往昔嬌嗔姿態:「你可真是個好姊夫,惡親總是我來擔當!」 此時洛南積善坊晉國公宅,書齋伏案精修膳經的晉國公司馬衍突然重重打了一個噴嚏,此時他還不知,苑中那對饕餮夫妻已經不滿足於日常敲詐,而是已經瞄準了他眼下還在苦修創新、用以構建美食帝國的這一部精法秘籍! 與皇后閒談細瑣,皇帝心情好了許多,轉又提起剛才煩躁的原因,心態也略有平和:「祖士少悖侫之人,倒是生個好兒子。祖青屢辭台任,直欲北歸,言是故器難捨,我也知道他為的什麼,不失一個至情至性之人。但中書典才人士,又怎麼能一味的循求人情?他這麼固執,倒是讓我為難。」 皇帝此前怒斥祖青,倒也不是動了真怒而厭惡其人。相反的,他對祖青很欣賞,而且祖青身世離奇又有奉璽南投之功,重用其人對於河北人眾是有很大的標榜意味。否則,也不至於在祖青屢辭之下還要頻頻任用。 其實早在大業元年,祖青便上書求要北歸,且詳陳緣由。對於這樣一個不愛名祿而難捨舊人的性情中人,皇帝自然也是欣賞。 但是當時大梁章制新定,河北各處人眾對於新朝仍存狐疑,而祖青的事功事蹟又太耀眼。這樣的歸義壯功之流,朝廷不能嘉用,反而放歸於野,落在河北人眾眼中,無疑會更加深他們南行的顧慮。因是關於這些奏書,皇帝俱都留中不發。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考慮。祖青的事蹟雖然很感人,但所涉之人實在太敏感,他的妻子是羯國權臣張豺的女兒,這也是皇帝不願大肆宣揚的原因之一。 河北久經戰亂摧殘,誰身上又沒有幾樁感人肺腑的義氣故事?但從治國層面而言,私人的感情取捨不足干擾到國策方針層面。 河北久亂之地,生民新附未定。皇帝正打算利用羯主石虎暴政之下所製造的制度荒蕪,從新在河北樹立起一道新的章法制度,這其中,河北那些豪宗世族殘餘勢力是需要重點清除的目標,這一施政方針將會持續很長的時間。 這是一次非常嚴肅且敏感的清洗,皇帝就是要利用絕對武力的震懾,加重河北這些豪族殘餘的惶恐,讓他們看不到一絲能夠求於兩可的餘地,才會乖乖順從朝廷的安排,離開鄉土擇地安置。 如果他因為人情的感動而給祖青網開一面,那會發生什麼? 到時候,將會有無數類似祖青這樣的事件湧現出來,而且可以保證確鑿可查。因為這些河北豪族的存在本就是一體兩面,他們既有紮根鄉土、竊奪民望的一面,又有蔭庇鄉人、力保桑梓的一面。 可是現在,朝廷需要強調的並不是他們義氣與否,而是需要完全貫徹章制律令在河北的施行。如果在這時候出現祖青這樣一個能夠被網開一面的例子且為人廣知,那麼所帶來人情的喧擾與局勢的反覆,誰也不能確定是大是小。 你祖青因有義婦相助而歸義獲功,聖眷隆厚連張豺的女兒都能搭救出來。可我們也力守鄉土,百千鄉士因此得活,現在我們不求表彰,只求能在鄉野安生。如果朝廷刻薄到連這一點都不能答應,那麼跟肆虐河北的暴主石虎又有什麼區別? 大勢趨向言則壯闊,但當中的血淚代價具體到某些個體身上,又會讓人有切膚之痛。 當然皇帝也可以密旨訪求祖青家眷,但這密旨離都之後總要具體有人執行,豪族世家之所以難除,還在於那蛛絲密網的關係,在執行的過程中如果某一環節走洩,朝內群臣會不會循此請託?皇帝又要不要答應?一家兩家網開一面,那麼政令還要要不要推行下去? 為了杜絕請託,皇帝甚至連河北人望代表的崔盧二人都打發到了江東,貴妃崔翎也陪母親長居龍門道場。 他就是要用這種決絕的態度,徹底杜絕河北那些豪族的僥倖心理,且清河崔氏就在第一批南遷名單中。 不遷?是覺得江南水土不美不足安家,還是覺得脖頸硬過刀鋒? 所以,皇帝欣賞兼同情祖青是一方面,但也不會因此徇情,張開一個無從遏制的口子。 皇后靜靜聽著皇帝將原委講述,她終究是一個感性婦人,聽到祖青與張氏女在那樣凶險處境中的生死誓約,很快眼眶已經泛紅。當然,也只是止於同情,不會因此責怪自家夫郎心堅如鐵。 聽完皇帝的講述,皇后默然無語,過片刻,她突然開口說道:「前日坊報入苑,夫君現在要不要看?」 所謂坊報,是監察雜奏的一種。大梁章制即定,監察事宜由御史台主掌,但御史台職責主要還在監察、彈劾、肅正朝風官儀。 原本的司隸台也保留下來,但卻並不再獨設外廷,而是掛在了秘書省殿中監下,成為類似內官的存在,司職采風訪秘,主要蒐集坊市並鄉野民風物情,匯成坊報以供皇帝 坊報所涉內容很廣泛,確鑿些的如隨市百貨物價涉及民生,鄉社節祭的民俗。但也有許多風聞荒誕記載,類似鄉野傳聞、百官八卦家事。 不求諸事確鑿,只求能夠記錄反映天中風貌的方方面面。皇帝閒來無事的時候,往往也是將之當作消遣讀物來看,也能更加清晰的瞭解民情面貌。 坊報半月一奏,直呈苑中,皇帝聞言後便點點頭,命令宮人將坊報取來。 坊報內容廣泛且繁瑣,一期便有十幾萬字之多。皇帝接過之後,首先看的便是市情一版,這一版主要記載的便是都內並幾座大邑的主流貨品如糧鹽之類的價格波動,這也最能反映當下的民生狀況。 當看到糧價較之上月又漲將近五成,皇帝還是忍不住心中一嘆,心知目下民生還是脆弱。 早年北伐攻滅羯國,收復河北,那是關乎到社稷一統問題,餘者全都不必討論。可是如今統一大局初定,民生已經不可罔顧。 今年的蜀中戰事雖然只是區域性的戰事,但是糧價較之年初已經漲了兩倍有餘,當然這也是因為江州作為主要糧倉之一獨供伐蜀大軍而沒有了外輸的緣故,但由此也可見軍事對民生影響之深。 在統一大局初定之後,為了維持整體局面的平穩,許多軍事已經不可沒有節制的肆意發動。當然完全的罷兵止戈也不可能,且不說疆土還未完全的收復,邊疆也並沒有徹底的穩定下來。 三年之儲,一年之戰,這算是一個比較平穩的節奏。如果再頻繁,便會影響到各地元氣的恢復。 翻過這些比較枯燥的報表文書,便到了皇帝比較感興趣的八卦內容,窺探私密是人的興趣所在,這一點皇帝陛下也不能免俗。 在這八卦篇章中,首先就介紹了一樁奇案讓皇帝興趣大增。講的是洛陽縣署抓捕到一名逃丁,細審之下才發現這名逃丁簡直就是一個寶藏男孩,內情挖出實在豐富精彩。 這並不是一名普通的逃丁,其人大業元年落籍洛陽西南通濟坊,並在坊吏主持下娶妻安家,所娶為一名寡婦。但殊不知這寡婦原配丈夫其實未死,而是流落他鄉,並在年中返回洛陽並尋到了寡婦。 一女怎能配二夫?寡婦因為家中失丁,又有幼子需養,無奈之下才奏報坊吏願求官配,不想丈夫歸來,登時便是情難取捨。其後夫不忍寡婦傷情,因是主動離開家門,而其原夫入其家門,與妻兒團聚。 若從鄉情民俗來看,這不失為一個亂世流離又有了一個圓滿結果。但在大梁律令看來,後夫既然已經落籍成家,私自遁走是為逃丁,前夫歸洛不向官府報備而是佔據別人家室,是為冒籍,寡婦知情不報,是為匿隱,可謂是三人俱罪! 這三條罪狀,有輕有重,罪責最重的是後夫逃丁罪,案情嚴重甚至是大刑斬首,輕一些也要徒刑最短兩年。前夫冒籍罪,同樣視案情而定徒刑。 寡婦隱匿罪要輕一些,罰金可免刑,但若不能繳付罰金,則就需要承擔徒、役之刑。而且婦人在尋求官配的時候,又錯報了信息,可謂欺詐,幾罪共懲,罪責同樣不輕。 大梁刑律,對於籍戶管控非常嚴格,這就是為了杜絕土豪、權門吞民蔭蔽。超過十戶以上,甚至需要諸有司聯合審訊,杜絕徇私。 皇帝被這一樁案子勾起了興趣,轉又讀了好幾遍。 這一件事,本質上而言,是天下在大亂新定之後衍生出來的一樁倫情悲事。涉案三人從實際上講都沒有錯,但他們三人的行為又的確違反了梁律的規定。 那麼是大梁律令嚴苛,法不容情,苦虐生民嗎? 須知永嘉以來,戰亂連年,大梁建國之後,正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盡快讓一切歸於正軌,律令的修訂正是為了保證社會的安定。 這三人眼下犯了法,但在此之前,他們可是都受到了大梁律令的保護與惠利。 那一個後夫,本是關中亡戶,並無鄉田鄉業可供養生,征發為役力勞作經年之後,積事受惠,成功在洛陽落籍授田,並有了一個自己的家庭。 至於婦人,無依無靠,還要供養前夫遺留的兒子,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因為加入了官府所主持的官配,再次找到了一個依靠,生存處境大有改善。 那個前夫呢,正是受惠於朝廷亡戶回遷的德政,才有機會返回故鄉,並成功尋找到親人。 可以說,如果這三人之間沒有如此複雜糾纏的關係,那麼將會是三段不同的圓滿故事,各守一份喜樂。可是現在因為糅雜在了一起,反而是各有所失,各有逾規。 皇帝之所以關注這一件事,還非出於探幽訪奇的八卦心理,而是類似的事件絕非孤例。朝廷沒有錯,黎民沒有錯,那麼究竟是誰的錯? 或者說以往尚可歸咎諸胡肆虐,亂我邦國。可是現在,這就是大梁朝廷不可推卸的責任,如何確保在社稷復興這一大目標穩步前進的前提下,儘可能去調和國法與倫情之間的衝突。 坊報中只是記載了這件事情,至於之後的發展,則不在坊報的記錄中。 皇帝放下坊報,抬筆疾書便箋,並派中使送往秘書省,著他們盡快將相關卷宗整理之後送入苑中。 大梁朝廷行政效率雖高,但中使往來加上卷宗調取也是需要時間的。趁著這段時間,皇帝便在皇后長秋殿中用餐。其間,庠宮入學的兒子們也歸苑前來問安,皇帝又聽他們講一些學宮趣事。 庠宮設在太極宮西南、洛水北岸的高崗上,分作上庠、下庠,主要是供沈氏皇族以及姻親勳貴各家子弟入學。從這一點而言,可以說是大梁帝國的貴族學宮。 但是皇帝陛下本身就不喜歡將子弟拘養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也不願兒子們自小交際圈子就太過狹窄。 所以庠宮學子除皇族並勳貴子弟之外,在年初學宮落成的時候,皇帝特詔諸州州學舉行童子試,普取各州士庶人家少年聰敏者入讀庠中,擴大庠生生源,讓兒子們得於不同身份、鄉籍學子同窗共學,從而增廣他們的見聞。 用餐完畢,皇帝返回寢宮時間已經不早,恰好秘書省也將此前案例卷宗送入,便取來繼續瞭解。 負責審理這一案件的,乃是洛陽縣令下屬司法曹,皇帝先看曹尉判詞。 這判詞首先確定了三人並罪這一事實,後夫逃丁確鑿,徒刑千里,為期五年。前夫冒籍侵產,兩罪並罰,徒刑六百里,為期三年。 之所以前夫兩罪處罰還要輕於後夫一罪,這也是因為梁律畢竟是站立在統治者角度的律法。逃丁是實實在在的稅源流失,而冒籍從結果而言並沒有損失在籍人口,當然冒籍者如果有偷、漏之類行為,量刑又是另一種標準了。 至於夾在中間的婦人,前夫仍在卻請求官配是一罪,瞞報前夫冒籍是一罪,逼走籍戶丁口又是一罪,數罪並刑,罰入洛陽絲織官坊為役五年,或是在戶受罰,每年需要向官府繳納二十匹絹。 梁律量刑輕重與否暫且不論,但既然已有準繩,就必須要恪守不悖。這三人獲罪,情理上或是嚴苛了,但在律令上卻不可更改。 不過,長長的判詞這還僅僅只是一部分,且僅僅只是有關《大業律》的內容。大業律是大梁律法最高一個級別,再低一個層次,還有保民律、坊義律等等律令,也是對大業律的解釋與補充。 這其中,保民律主要是針對在籍民戶的律令,指導約束他們生活、生產,也可以說是在大業律之下對籍民人身權益的保證。至於坊義律,則就相當於鄉屯裡坊之間的居民合約,主要是處理日常人際關係的糾紛。 這三人行為,也在不同程度上涉入到這兩部律令範疇。這其中,保民律規定,凡完役入籍之人,若所犯大業律徒役有關,五年之內不作二役。 換言之,只要完成了此前的徒役懲罰,之後即便還有違反律令的行為,只要不是十惡大罪,便無需再接受徒役懲罰。可以選擇別的懲罰方式,或者在超過五年之後再執行這一處罰。 雖然法不容情,但法也不外乎情,諸夏新定,生民苦久,章法新行,難免有悖,五年之內不作二役,這是為了保證生民勞力能夠有時間休養生息。留給你五年的時間辛苦勞作,略積薄儲,即便是不慎再犯禁令,不至於整個家驟然坍塌。 案件所涉前夫、後夫二人,俱都是完成此前勞役的人,所不同是前夫尚未入籍,後夫已經入籍,所以後夫在這一條令保護範圍之內。 保民律中又有另外一條規定,那就是歸籍之人,三年不征。前夫只要歸鄉復籍,三年之內可以免於再被征發。 如此一來,這兩人便有了三年、五年不等的緩刑期。除了這個緩刑期之外,還要考證他們此前勞役完成所得評價優劣,若是役用上等的話,又可以獲得減罪一等的執行。這一標準納入之後,這兩人刑期便各自又有縮短。 坊義律作為鄉民契約,彈性要更大一些。在這一樁案子中,將會抽取十人到百人不等的坊民,來進行徵詢,如果犯罪者能夠團結鄉鄰,在鄉徒之中擁有不錯的評價,那麼依律也可進行酌情減刑,謂為徵信。當然,如果犯罪者之後再有犯法行為,參加徵詢的鄉民也要承擔罰絹之類的懲罰。 除此之外,坊義律還規定鄉坊德義十樁,如和睦、勤勉、孝順之類的品行,只要能夠舉出其中事例且獲得認可,那麼違禁者也可獲得不同程度的減刑。 後夫上役減刑一等,鄉義事例五件,徵信上優,所以最終刑罰是入役一年,且可選擇坊裡執行。坊裡勞役,那就遠比徒役輕鬆得多,無非打更、清潔、照顧坊鄰鰥寡孤獨、參加坊市勞動等公共事項,雖然仍是責罰,但較之遠徒勞役五年已經大大減輕。 至於前夫雖然也是上役,但並無鄉義事項,又無徵信,仍然維持徒役三十個月的判決。 但前夫還有一樁可以減刑的理由,那就是保孤,他有一個未成年的兒子,除了免徵三年之外,如果能夠善養兒子直至成年成丁,那麼就可以在兒子成年之後再加執行。 不過保孤的前提條件是怙恃存一,換言之如果這個兒子還有母親,也就是婦人仍然願與前夫結合的話,那麼三年之後便要執行徒役三十個月。 至於這個婦人,本身便沒有在役,不得役減,但是鄉義兩件,徵信中優,酌情減罪一等。而且作為在籍戶婦,丈夫與兒女等直系親屬也可代其入役。 事情最終的結果,是婦人選擇與前夫和離,願意繼續維持官配婚姻,並罰絲織官坊入役一年。前夫攜子落籍,緩期十年執行徒三百里役三十月。後夫則願意幫助妻子分擔役期,最終獲坊役十八個月,並選擇即刻執行。 皇帝看完這最後判決,發現較之自己此前的判斷還要更加嚴重幾分。坊義律中還有一點那就是孤母不棄,酌情減刑,就是說這個婦人在無依無靠的情況下也沒有拋棄自己的兒子,這一點也是可以進行減刑的。 不過在洛陽司法曹尉的判詞中,並沒有引用這一條,顯然是認為既然前夫還在世,那麼婦人就不夠資格引用這一條令減刑,可見在判決之中公正嚴格。 這個結果,自然談不上皆大歡喜,三個人雖然各得減刑,但也都要為自己的錯事承擔責任。 其實他們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只需要在產生糾紛的時候上報坊吏尋求官方解決,但是他們卻沒有,而是選擇了私下並不合法的處理,由此而犯禁,與人無尤。 放下手中的卷宗,皇帝又提筆將執行判決的洛陽司法曹尉名字抄錄下來。 他有一個小本本,裡面記載著他在日常公務中所發現有潛力、值得培養的官吏人名。大梁律令設定完善周全是一方面,但是效果究竟如何,還是要看具體執行的人。 這一個判決,在維持梁律莊嚴的同時,能夠引據條令,兼顧人情,可見這一名司法的洛陽縣尉也是一個幹吏,值得提拔到更加重要的位置上來。 由這個案子,皇帝又想到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此前讓他頗為煩躁的祖青的問題。 其實循照洛陽縣尉這一件案情判決的思路,祖青的問題不是沒有折中的解決辦法。只是隨著皇帝視野越來越高,國務軍務俱都繁忙,也越來越沒有精力、沒有興趣從細節處考慮具體事務問題。 他欣賞祖青不假,可是伐蜀大軍剛剛南下正式展開作戰,還有南北各方復建問題,具體到某個人身上,則更趨向於用更簡單、直接的方法去處理。朝野滿滿時流,如果每個人都需要皇帝設身處地為之著想,那麼也不必再處理其他事務了。 不過既然已經觸類旁通,稍有啟發,那麼也不妨順手解決。 第二天午後,久困都下的祖青再得中書省令,得以入苑面君。入殿之後,他首先便是免冠謝罪,中書省幾次函文往來,足見聖人對他的看重與栽培,可是由於他一點舊情難捨的固執,屢番賜授,其實也是不識抬舉。 看到跪伏在前的年輕人,皇帝又是不免氣不打一處來,也不免禮賜席,便直接說道:「國之章禮,朝廷名爵,有人求不得,有人辭不得。朕非慳吝,有功必賞,有才必授,遁逸之流,雖高德亦敗類,祖伯覺得自己在不在其中?」 祖青聽到這話,額頭又是冷汗直沁,伏地再拜,顫聲道:「臣、臣敗類行徑,辜負君恩……但舊情縈懷,心思紊亂,亦恐任而無功,所害更深……」 「那張氏女是何德馨之類,害我功臣至斯,朕也好奇欲見。匹夫情志,不可輕奪,你既然心意如此,那也不必勉強,允你北返訪故,但只可兼,不可專。事情走洩,即刻滾回洛陽領罰!」 看到祖青如此,皇帝也不在多說什麼,將一份早經中書、門下籤署的任命詔令拋給祖青:「去謁中書,領授之後即刻起行,不必再來見。」 祖青兩手顫抖接過詔文,發現上面寫著他新的任命,乃是河朔大都督府勳務副使兼冀州刺史府司刑參軍,皇帝陛下雖然語調生硬,但還是將他派回河北,頓時感激涕零,叩拜謝恩。 受命之後,祖青不再停留,於中書省領取符令告身之後,當天便率領屬眾北行而去。 他雖然訪妻心切,但也深感君恩深重,並不敢因為私情而罔顧任命。 他所擔任大都督府勳務副使乃是從五品職事,冀州刺史府司刑參軍則是正六品,兩個雖然都是官品不高的職位,但一身兼領,能夠出入於都督府與刺史府之間,這很明顯是一個溝通河北軍政事宜的一個樞紐人物,兼任刑賞事宜,可謂是位卑職重。 北行之後,祖青分別拜見沈牧與謝艾兩位長官,也領到了他們各自所授予的任務。 任務的內容,與祖青之前在河北的經歷也息息相關,他在河北虜廷任事經年,且一度擔任過重要的禁衛將領並參與到高層政變中,對於河北人物也都有著很深的瞭解。 勃海王沈牧給祖青的任務是搜索州治境內惡徒,查有罪證確鑿者,一概嚴刑懲處。 此類任務,早在祖青入境之前其實就已經在進行著。但是這當中又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羯國統治殘忍粗放,且又有遷都、政變的折騰,河北究竟有多少人進入虜廷又助紂為虐、犯下怎樣的罪行,根本就沒有成文的記載。 如果不能嚴查罪實,一概刑處,難免會有冤枉或遺漏,致使民怨叢生,入治艱難。在此之前,冀州刺史府採取相互檢舉揭發,但這當中又會產生一個問題,那就是會被鄉徒利用,作為打壓異己鄉仇的手段,大有損於大梁刑律威嚴。 祖青的到來,令得這一局面大為改善。他甚至無需按圖索驥,只憑腦海中的記憶,便可以將河北一眾虜臣職事、事蹟分講清楚,在鐵證之下讓那些人不敢再魚目混珠的喊冤訴苦,使得河北的肅清進度大大提升。 而在大都督府方面,祖青作為原本羯國禁軍高級將領,在偽趙王石遵軍中不乏故識,在招降征討方面提出許多極具建設性的建議。 入事一年之後,祖青作為軍使前後招降羯中漢將十數人。這十數人的歸義,又將羯國殘眾內部許多情況交代出來,使得河朔大都督府在征討過程中能夠做到更加有的放矢。 隨著成漢滅亡,伐蜀戰事告一段落,朝廷針對代北投入精力更大,祖青在其中所發揮出來的作用也不容小覷。 他所組織的策反行動,甚至一度深及偽趙王石遵左右近畔,並間接促成羯胡殘餘之中悍將石閔與石遵反目,彼此互攻。而河朔王師也趁賊眾內訌之際,於雁門再予羯軍重創,成功擊殺偽趙王石遵。 之後北面戰局豁然開朗,大都督謝艾復遣祖青作為使者前往聯絡乞活軍李農,幾番溝通之下,李農決定率部歸義,並奉上逃入其軍的石閔首級。自此之後,王師與塞北霸主拓拔代國之間再無緩衝,兵鋒直抵。 在盡責完成自己職事的同時,祖青也並沒有放棄打聽妻子的消息。雖然聖人思慮如何,不會全盤向他吐露,但祖青也明白河北當下局勢並不宜大張旗鼓的尋找妻子,因是他只是指令家僕不斷走訪,最終確定當年信都一批戰俘多數收為軍奴,遣用於河朔之間。 但是河朔大都督府所轄跨縣連州,且各邊戰俘隨征隨用,也根本就沒有完整籍冊編理,想要在如此浩大地域、茫茫人海中尋找一人又談何容易! 大業十年中,遼東悉定,各方漸平。尤其國中生民安居樂業,百業蒸蒸日上。在這樣的情勢下,河北遷治也告一段落,針對惡霸鄉豪的打擊正式宣告停止。 洛中聖人親下《慰河北諸州鄉人詔》,詔訪野賢鄉義,大加表彰。這是在為王師大軍出塞北擊索虜而作鋪墊,大軍揚威塞北,河北將會成為最重要的後勤大基地,自然免不了需要河北鄉人大力助軍,因是以往刑令嚴峻的風氣便也不可再作持續。 這一篇詔文中,正式宣告針對羯國舊罪餘孽的追究徹底停止,羯國已亡十年有餘,針對羯國餘孽的打擊與肅清也持續了十年之久。到如今所剩者已經寥寥無幾,沒有必要再為了繼續深挖這些殘餘而破壞王師出塞遠征的軍國大方針的節奏。 祖青苦盼這一天久矣,他尋妻之途之所以困難重重,就在於他家娘子乃是羯國巨惡張豺的女兒。在朝廷仍然嚴查羯國餘孽的氛圍下,他也實在不宜大張旗鼓的尋找妻子。可是隨著這一篇告令面試,他便可沒有顧忌的請託尋找妻子的蹤跡。 可是這時候,大都督府卻又有軍令下達,他由原本的司勳正式轉為領軍都督,將要在來年秋初獨領一軍,作為前鋒一部兵發代國。 軍命難違,故情難捨,祖青正兩難之際,洛中飛騎中使抵達河朔大營,一封家書附以一截指骨,壯士逐功,切莫等閒,妾在洛下,扶欄以待! 大業十一年,三十萬王師大軍畢集河朔,諸名將勇士逐日發兵,雄壯出塞,月餘便已攻克代國都城盛樂,拓跋什翼健身死漠南,其子拓拔寔君引領殘部奔亡漠北。之後數年,王師頻出漠北,縱橫出擊,鮮卑索頭虜跡杳然,再無所蹤。 大業十五年,虜患悉定,皇帝沈維周於洛陽太極宮大酺群臣,共賀盛世。 ps:代國篇略顯倉促,真正涉及到代國的內容也極少,收尾之再收尾,不足之處請見諒。最近一段時間,新書確定思路,資料蒐集牽扯了很多精力。新書初定是初唐武周時期,也就是武則天這一段時期。 說到這裡,不得不講下,這個敗家娘們沒法說,有關唐長安資料蒐集整理了很長時間,突然才意識到武則天主要活動場景是在洛陽,欲哭無淚。可見我歷史常識真是渣渣,不敢以考據自標。不過勝在肯用心,相關背景資料的整理已經比較充分,而且還在繼續進行,力求不出現大的背景錯漏。 新書還需要一段時間準備,發書應該會定在十月中下旬左右。順便也推薦幾本這一時期有關的書籍吧,如果只是出於興趣不是學術層面的需求,其實不太建議大家看類似兩唐書、資治通鑑,史籍本身帶來的晦澀感不太利於更細緻感性的瞭解這個時代。 像我參考的一些書籍如《隋唐五代生活史》《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基層文官{等}》兼具學術和趣味性,能夠幫助大家更全面瞭解唐朝的政治、民生等等。古籍如《朝野僉載》《開元天寶遺事》《封氏見聞記》《酉陽雜俎》等等,多數為筆記體野史軼聞,趣味性很大。《唐六典》《通典》《唐會要》等能夠瞭解一些唐朝制度框架問題。 當然要瞭解唐朝,唐詩是必須要提到的,裡面很多生活化的篇章,文抄也是必不可少的劇情,設計了好幾個此類橋段。還是得說一個小趣事,說唐朝人不吃鯉魚,這應該主要出在《酉陽雜俎》裡,其實唐朝人吃鯉魚,而且還吃挺嗨,吃的挺嗨之餘,寫的還挺嗨,唐詩裡就有很多鯉魚膾詩句,王維杜甫白居易之類都幹過。如果這律令真存在且貫穿唐朝始終,只能說文青愛作死啊。 當然,我列舉這些大家不看也沒關係,你們要是都看了,我怎麼裝大尾巴狼? 文短意長,期待跟大家一起開啟一段新故事,感謝…… |
遼東篇4 平遼大都督府創設於歷林口之後,此地自然便成為了大梁於遼邊的軍事中心,大梁分佈於遼邊的軍事力量自然向此聚集。 胡潤北行,直接帶來的部伍有三千人。而在此之前,徐茂之子徐朗作為先遣部隊率領千數人眾入此,後來又陸陸續續增添一部分,但就算如此,在此之前王師於遼邊直接投入的部伍人眾也不過堪堪三千餘人。 攻滅羯國之後,遼西地區也有萬數人眾入駐。再加上一些中州商賈自發組織的商隊護衛人眾,如有必要,平遼大都督府也有直接徵用的權力。林林總總算下來,初建的平遼大都督府直接統領的戰鬥人員便達到兩萬餘眾。 這麼看起來,大梁在遼邊所擁有的兵力已經可以說是極為可觀。但從實際方面而言,這些兵力既需要維持目下在控區域的防務,而且受限於國中目下仍在拓邊作戰和後勤補給方面的困難,並不能發揮出全部的戰鬥力。 像是一些大型的攻防器械,還有最為重要的戰馬,在眼下的遼邊仍然極為匱乏。 所以眼下的平遼大都督府,並不適宜直接發起大規模的戰事。胡潤也不敢因為自身的求功心切,便悍然揮霍王師將士們的血勇熱情,在諸用不足的情況下與那些東胡兇徒們進行血肉搏殺。 退一步講,一旦正式開啟大戰,即便王師節節勝利,但每在遼邊戰場消耗一條戰士性命,仍需要從國內進行補充,而東胡諸部則就可以就地進行補充。當中的效率問題,也是一個非常嚴峻的軍事困境。 更何況,王師雖有兩萬戰卒,但東胡部落中強大者勢力同樣不弱。這當中最主要還是慕容部幾路人馬,單單慕容皝的兒子慕容遵,眼下便擁數萬之眾。 眼下的慕容遵控制了遼水以東昌黎郡絕大多數區域,而且對於他原本發兵內攻的遼西地區也並沒有完全放棄掉。也正因此,遼西方面的王師部伍仍然不可無所顧忌的繼續東進、與歷林口軍伍會師。 至於佔據著大棘城這一慕容部大本營的慕容儁究竟有多少人馬,眼下還沒有一個具體的情況瞭解。但慕容儁在抗衡慕容遵之外,對於東面作亂的慕容軍等人仍然能夠形成一定程度的壓制,可知慕容儁眼下所擁有的實力同樣不可小覷。 除此之外,啟泰八年遼西暴亂,慕容皝出兵攻伐當時依附於羯國而佔據遼西的鮮卑宇文部,是役宇文部大敗潰走,首領逸豆歸甚至都不知所蹤。戰後,原宇文部部眾也多被慕容部、段部等勢力所兼併。 但是之後不久,大梁王師北伐,中國變故再生,而慕容部本身也因慕容儁弒父自立而陷入了內亂中來,再也沒有精力去從容消化宇文部餘眾。 因是大量宇文部部眾向北逃竄,而塞外垂涎中國但卻始終不得南下的代國也沒有錯過這個機會,甚至派出本部人馬,扶植宇文部前代首領乞得龜之子宇文祿明,重領宇文部故地,漸漸形成規模。如今的宇文部,也成為代國於遼邊所安插的藩屬勢力。 眼下的大梁朝廷,還沒有具體的專注全力開拓遼邊的計畫,所以在很長時間內,胡潤所掌控的這些王師力量,主要還是以威懾為主,以夷制夷,如果真的開戰,情況未稱可觀。 當然,大梁新朝創建,坐擁中國物勝,更挾攻滅羯國之威,東胡這些部落雖然仍然不乏悍力,但也沒有誰敢於直接挑戰大梁權威。 在這樣的情況下,胡潤作為大梁遼邊最高軍事長官,該要如何開闢局面,也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胡潤入鎮未久,在初步掌握了遼邊情況之後,在這個冬天裡便展開了一系列的行動。他以麾下王師為主,兼統段部等諸胡義從,以歷林口為中心並以宣告大梁王命的名義討伐不臣,在遼邊漫長的寒冬裡,攻滅征服遼水流域大大小小的部落幾十個。 冬日雖然並不適宜用兵,但這些東胡小部落本身便居無定所、沒有固定的勢力區域,也只有趁著大雪封山的時刻才能將之捂在窩中。 若是換了其他時候,單單追蹤他們的活動軌跡便要浪費大量的時間,而且軍士久集不散,耗用也非常驚人,即便是攻滅兼併了這些小部落,往往也是得不償失。 這也是這些東胡小部落能夠存在於遼邊的一個重要的客觀條件,而胡潤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刻發動,也是聽從了金玄恭的建議。金玄恭的平遼策中,對此可是進行了詳細的論述。 胡潤這一波立威,效果還是非常顯著的,首先是確保了歷林口周邊的地域安全,那些東胡小部落存在就像跳蚤一般,擾人至極,即便不會給歷林口的安全造成直接威脅,但其出沒不定還是會給屯墾事宜帶來極大的侵擾。 其次便是平遼大都督府在遼邊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特別是胡潤這個平遼大都督。原本他的到來,除了遼邊諸王臣並依附大梁的胡部之外,在外界還沒有怎麼傳播開來。 可是經過這一個寒冬的清剿,遼邊大凡消息靈通者,幾乎無人不知胡潤凶名。這也讓更多的遼邊人眾意識到,新近崛起的大梁中國,可不只有劉群那種擅長懷柔羈縻的人物,還有胡潤這種驕橫凶殘的鐵血悍將! 胡潤那本就不同常人的形象,再加上那種視人命如草芥、動輒亡人部族的作風,很快便讓他在遼邊有了一個赫赫凶名,遼邊這些東胡部落人眾們,懷著輕蔑但更多還是懼怕的心情,稱之為盲胡。 獨眼盲胡,啖肉吞骨,以至於有的東胡部落聞其名號便遠遁百里,不敢交鋒。 其實對於胡潤與劉群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風,感觸最深、最不能接受的還是那些本就依附大梁的東胡義從們。以往他們響應劉群的號召,什麼事情都可以商量著來,大有迴旋的餘地。 可是當這些部落人眾歸為平遼大都督府統轄之後,過往這種寬鬆的氛圍便一去不再。胡潤典軍,分外嚴苛,特別對於他們這些胡部義從,更是近乎零容忍。一旦征令下達,攻伐某部落,敢不應徵者或是延期又或所出兵力沒有達到征令要求,定懲不饒! 這些胡部義從們,往往都是閒散慣了,少有那種軍令如山的概念。所以在最開始,往往胡潤征令下達之後,並不直接出兵,先是收拾了那些抗拒征令或是在執行中打折扣的胡部,才會出兵征討真正的目標。 如此倨傲凶惡,諸胡義從們自是苦不堪言,因是胡潤的凶名,絕大多數還是這些胡部義從們宣揚出去。 但就算胡潤有諸多驕橫,可有一點做的十足十的優秀,那就是對於戰功犒獎真的是豐厚異常,也讓這些諸胡義從們對之又愛又恨,難捨難離。 胡潤雖然驅用這些胡部義從們非常嚴苛,但在戰獲分享上從不吝嗇,凡參戰之眾繳獲所得,概不徵取。 但是遼邊物產貧瘠,可以說是一窩惡狼窮鬼,即便是攻伐得功,所收也實在有限,無非是一些人丁、牲畜並價值不大的雜貨之類。依照遼邊早前的環境,這些收穫也實在不值得他們這些部族丁力寒冬之中辛苦跋涉、冒著鋒矢之危遠出獵獲。 不過如今他們卻是在平遼大都督府的主持下進行的軍事行動,則就實在沒有變現困難的問題。所俘獲的人力,婦人可以直接通過大都督府售賣給那些海商,男丁可以租借給平州刺史府承擔徭役苦力,可得長久的收穫。 牲畜方面,既可以留用本部作為食用消耗,也可以高價售賣給刺史府用作墾荒畜力。至於抄沒的皮毛、草藥、珠玉等物,更是完全不愁銷路。 戰獲方面還不止於此,當他們征剿某處之後,刺史府還會隨即跟進,如果在境域中發現什麼可供開發的資源,還會給予他們一部分回報。 如此諸多途徑的變現,也讓這些窮慣了的諸胡義從們一個個打了雞血一般,緊緊團結在胡大都督麾下,指哪打哪,甚至主動提供那些沒有歸義的胡部目標。 在如此豐厚的回報之下,軍令的嚴苛根本不成問題。反正真正上陣殺敵的還是部落人眾,那些胡酋們自可坐享其成。 大量財貨入門之後,自然溫飽富足,廉恥心則就變得強烈起來,再回想往年茹毛飲血、臥血忍寒的生活,便覺不堪回首,在生活方面,自然就有了更高的需求。 往年的遼邊,即便是有巨貨囤積,說實話能夠擁有的享受也實在有限,多吃幾口肉,多披幾層裘,已經算是了不起的奢靡享受了。 可是現在,有錢真的不愁花,華美綾羅、甘甜飴酪、精製器物,只要有錢,便會有人源源不斷運到遼邊,只有他們想像不到的奢靡,沒有中國提供不了的享受。 大量中國器物與生活方式傳入遼邊,除了讓這些遼邊胡酋們大開眼界之外,也讓他們自感往年人生真是虛度。 人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那也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能夠甘於貧賤的實在少之又少,特別是在有能力過上更好生活的情況下。 往年慕容部稱霸遼東,除了強大的實力震懾這些胡部之外,其實對他們也是不乏許願,言是目下中國大亂,正是邊胡崛起契機,只要攻入中國,神州樂土自可瓜分而享。 可是現在,中國已定,大梁朝廷連羯國這樣窮凶極惡的對手都殺得族滅嗣絕,又有幾人還會將當年豪言壯願當真? 但是他們也不必絕望,打進中國看來是不可能了,但仍然可以依附於平遼大都督府下建功立業。盲胡雖然凶狠,但也通過實際行動向他們證明了大梁朝廷對於功士犒賞絕不吝嗇,那實實在在的財貨入門,要遠比往年慕容部的強勢恫嚇與虛言許諾實在得多! 人心向悖,就在這種潛移默化中進行著。哪怕在慕容部最為勢大的慕容廆、慕容皝時期,他們對於遼邊諸胡人心的把控也稱不上是絕對控制,更不要說如今本身還陷入分裂內訌中,家門私事尚且審斷不清,又有什麼精力與威嚴去籠絡人心? 特別是隨著慕容部的慕容評積功獲授領軍都督,成為平遼大都督府麾下僅次於胡潤等寥寥數人的統軍大將之後,這讓慕容部原本所控制的那些諸胡部族心態更加崩壞。 憑心而論,慕容評的高昇真的是憑著自己的努力。其人本身便是慕容廆的小兒子,常年生活於此邊,對於東胡諸部勢力分佈情況要遠比離開遼邊多年的金玄恭還要更加清楚,言之如觀掌紋都不為過。 平遼大都督府軍功犒賞如此豐厚,對於本就貪鄙成性的慕容評而言,又豈會甘於人後。在經過幾次軍事行動卓越表現之後,他便獲得了胡大都督的賞識,甚至引領部伍直入大棘城附近去偷襲攻擊那些依附慕容儁的部族勢力,屢屢斬獲豐厚。 對於慕容評而言,他作為慕容廆的小兒子,眼看著兄長們內鬥爭產打得熱鬧,而他卻限於年齡,能夠獲得的祖產實在有限得很。 沒關係,你們不給我,我自己拿,這實在沒有什麼毛病。虎父膝下,豈有病兒!往年的慕容皝、慕容仁,不過是趁著年長而侵奪祖產。如今小輩同樣內訌得熱鬧,我若不勇搶猛奪,反而會被人誤會是懦弱可欺! 當然,同在遼邊這狹隘地境,平遼大都督府如此大動作的擴張壯大,自然不可能瞞過慕容儁兄弟們。應該說,近世以來慕容部是頗得眷顧的,那些直系族人們或是陰狠、或是狡詐,但卻少有英才。 正是因為才流輩出,再加上倫德不修,這才頻頻產生內訌,每個人都自恃才力而不甘人後。無論是早年的慕容皝、慕容翰等兄弟,還是眼下仍在內鬥的慕容儁、慕容遵,甚至包括挖自家牆角忙得不亦樂乎的慕容評,在東胡群體中都可稱得上是一流人才。 其實早在胡潤入境之初,慕容儁、慕容遵兄弟已有警覺,各遣使者前來歷林口拜望,窺視之餘,不乏威脅,不願大梁過分干涉遼邊事務,希望能夠維持劉群在此時的舊態。 胡潤奉王命而來,且本身就是狡黠兇猛,又怎麼會被恫嚇住。不過他也不想在此刻與慕容儁兄弟徹底交惡,因是索性避而不見,之後便率領部伍針對遼水流域的東胡小部落展開清剿。 在這個過程中,慕容儁兄弟們也是頗有默契的彼此止戈,特別眼下勢力相對而言最強大的慕容遵更是引部退回紫蒙川,隱隱作出要與慕容儁夾攻胡潤部的姿態。 換了一個性格軟弱的將領,在面對如此威逼之下,多多少少需要投鼠忌器,引眾退回。可當時胡潤若真的這麼做了,必然會暴露出一部分王師目下仍然勢弱的事實,再想鼓動那些胡部義從攻伐用事便很難再做到如臂使指。 胡潤的應對很簡單,他只是分別接見了慕容儁與慕容遵的使者。 在接見慕容儁使者的時候,他的說辭是,慕容遵其人在慕容皝橫死之後曾經短暫自稱燕王,這對大梁朝廷而言是罪不容赦的僭越之舉,因此對於慕容遵自請為平州刺史、東夷校尉的請求,朝廷是不可能答應的。 而在接見慕容遵使者的時候,胡潤便又說道,慕容儁其人弒父自立,這是突破人倫極限、十惡不赦的大罪,大梁聖人君臨宇內,教化黎庶億眾,豈能將將此人倫惡徒用作方伯牧守! 於是,在彼此休戰一個月之後,慕容遵與慕容儁便又再次互攻起來,無暇再去關注胡潤清剿那些東胡小部落的問題。畢竟只有幹掉了對方,自己才能成為慕容部無可置疑的首領,至於那些小部落的存亡與否,對他們而言也不算是切膚之痛。 胡潤這種挑撥手段,其實算不上高明。大梁針對胡族的態度如何其實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就連石虎這個曾經的河北至尊都被生生活剮,就算胡潤拍著胸口保證要傾力扶植他們其中某一個人,他們也多半不會相信。 慕容儁與慕容遵都不是庸人,正因為聰明才會想得更多。此前胡潤對他們的使者避而不見,他們是真的摸不清楚平遼大都督府的虛實。 可是現在胡潤肯接見他們的使者,並作虛與委蛇、挑撥離間,這就說明胡潤終究還是投鼠忌器,短期之內大梁王師並沒有把握解決掉他們。 瞭解到這一點之後,他們又該怎麼做?是彼此捐棄舊怨,握手言和、精誠合作,先將大梁王師勢力趕出遼邊? 這是笑話!誠如胡潤所言,慕容儁罪犯弒父,大惡難當,而慕容遵又僭制稱王,不為大梁所容,彼此都有罪不容恕的過錯。唯有消滅對方,才是統合部族勢力的最佳途徑。 只要他們能夠速戰速決,先行解決掉了對方,再將部族力量整合一番,擁有了足夠的實力,才有資格坐下來與大梁朝廷進行談判。否則,即便暫時媾合,且不說何人為主、何人為副,若大梁提出他們需要消滅彼此才能獲得正式承認,是動手還是不動手? 總之,在接下來接近兩年的時間裡,慕容儁兄弟倆交攻不休,而胡潤則就忙於率領他那些諸胡義從雜牌軍清剿遼邊其餘東胡部落,彼此也算相安無事。 而他們的實力之所以能夠大體保持均衡,誰也沒有消滅彼此,這就需要考驗胡潤的微操能力了。 在這個過程中,有一次慕容遵幾近覆亡,原因就是其麾下大將慕輿根為慕容儁所勸降,在雙方交戰過程中,慕輿根突然引眾脫離戰陣,撤往紫蒙川方向,使得慕容遵陷入孤軍奮戰,中軍甚至都險為突破。 可是,正在慕容儁大喜過望,準備繼續追擊擴大戰果的時候,大棘城內卻發生數千漢人集體出逃的亂事,慕容儁忙于歸城定亂,不敢再大軍輕出,使得慕容遵能夠從容撤出,收斬叛將慕輿根,再次穩住陣線。 儘管這一次慕容遵有驚無險,但慕輿根的背叛還是令他元氣大傷。須知慕輿根本是國中宿將,早在羯主石虎攻伐遼東時期便建立赫赫戰功,慕容遵之所以能夠統攝部眾數年之久,與慕容儁交攻不休,就在於慕輿根對他的支持。 可是就連慕輿根這樣的肱骨之助都選擇了背叛慕容遵,頓時讓他充滿了危機感。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慕容遵都不敢再繼續進攻大棘城,而這一次危機所以能夠平安渡過,也讓他意識到可以憑此向平遼大都督府索取更多助力,因為眼下的大梁仍然需要他們兄弟鬩牆才能繼續維持遼邊局勢。 而且此時遼邊的紛爭在北方也不再是什麼秘密,北方王師持續打擊羯胡殘餘,在河朔大都督謝艾的不懈努力下,乞活軍李農正式易幟歸義,使得大梁王師兵鋒可以直指塞上! 代主什翼犍為了化解大梁王師在南線的威脅,也將視野更多投注在遼東方面,在繼扶植宇文部之後,並派使者前往聯絡慕容遵。他們之間可還是有親戚關係的,什翼犍乃是慕容廆的婿子,眼下什翼犍打算親上加親,要將自己的女兒配給慕容遵。 當然,慕容遵與什翼犍的暗通款曲都是在秘密進行,胡潤是無從得知的。 經過了將近兩年時間的發展,此時的平遼大都督府實力已經頗為強勁,本部王師戰力將近三萬之眾,所統諸胡義從也達到了三萬之數。但那些胡部義從打家劫舍尚可,重用戰陣還是讓人不能放心,至於王師本部之眾,還有相當一部分被限制在遼西不敢輕動。 為了維持住慕容遵的勢力不滅,胡潤請求溫放之進行配合。溫放之作為平州刺史,雖然不涉軍務,但這幾年在大都督府越來越強大的武力背景下,諸多民政事宜也在穩步興建。 這其中就有北平陽氏暗中聯絡,配合溫放之將慕容儁所控漢人流民源源不斷的向外輸送。陽氏之所以肯這麼做,自然也是形勢所迫,不得不認清現實,不敢再將家門生機全系慕容儁一身,與大梁交好也算是稍留退路。 得到胡潤的請求之後,溫放之便緊急聯絡陽鶩,希望陽鶩想辦法牽制住慕容儁的軍事行動,並且算是做出實際的保證,只要陽鶩能夠完成這一任務,未來遼邊悉定之後,此功將具名以奏,足夠陽氏後人求活國中,再續宗嗣。 其實陽氏所作所為,慕容儁不是不知,對於陽氏的背心離德,慕容儁也是深恨。 但之所以還能容忍下來,一則在於陽氏私密輸送流人規模還在可控,這些漢人的流失一定程度上也能削弱大棘城耗用壓力,二則他還寄望於消滅慕容遵之後,也需要陽氏這種人家為其奔走,爭取與大梁朝廷進行談判。 不過慕容儁雖然沒有對陽氏痛下殺手,但還是漸漸架空其家軍政權力,只是圈養起來留作後用。 所以當陽鶩接到溫放之這一指令之後,同樣也是一籌莫展,因為他手中已經沒有了任何權力,但溫放之的許諾還是讓他怦然心動,心知這樣的機會一旦錯過將不復再,憑陽家過往久從東胡,沒有功業在身,一旦遼邊平定之後,便是死期來臨。 因是陽鶩橫下心來,策劃這一場漢人出逃事件,雖然打亂了慕容儁的軍事計畫,但其實也是將自己置於死地。這種倉促組織的大規模出逃,想也不用想根本就沒有成功的可能! 果然,得知後方不穩,慕容儁即刻回軍,將這些出逃人眾盡數逼回大棘城,並直接擒獲了藏匿在流人中的陽鶩。 陽鶩這次明目張膽的背叛,對於慕容儁所造成的傷害其實不遜於慕輿根背叛慕容遵。慕容儁心情之震怒,可想而知,他親自持刀將陽鶩臠割致死,並下令全城大索包括陽氏在內的漢人門戶,要一網打盡,痛殺這些賊心不死的漢人門戶! 正在慕容儁打算大開殺戒的時候,平遼大都督府使者進入大棘城,代表大都督胡潤要與慕容儁談判,胡大都督願意出兵與慕容儁共討慕容遵,並且願意幫助慕容儁向朝廷請求封授。 當然這不是沒有代價的,籌碼便是慕容儁必須要釋放今次大棘城出逃一眾漢人流民,並且勢力要徹底退出遼水以西,雙方暫以遼水為界,兩不相害。 胡潤之所以肯主動示好,一則是沒想到陽氏會選擇這樣決絕的方式去擾亂慕容儁的軍事行動,陽氏生死他不甚在意,但這無疑會令慕容儁所控制那些漢人生民俱都身陷險地。 二則就是慕容遵獅子大開口的向胡潤討要利好,也徹底激怒了胡潤,決心給這小王八蛋一個深刻教訓。 而且雖然眼下國中仍然沒有大舉增援遼邊,但是隨著蜀中戰事結束,加上河北復治成果喜人,以及國中民資的不斷湧入遼邊,也讓胡潤手中能夠動用的力量大大增強。 眼下的他,已經無需再坐觀慕容氏兄弟互鬥,消滅了慕容遵之後,遼西方面的軍力也能得於解放,使得遼事局面更進一步。 面對胡潤的示好,慕容儁卻並沒有什麼欣喜,只是回道:「家奴作亂,我自懲之,無勞遠師!父祖余業,區區一言,萬死不敢輕舍。舊年所以壯成遼邊,所恃者無非仁義而已,苦見中國血淚橫流,不忍生民流離赴死,德業存續至今,亦我家門尚能立於此邊之根本。胡大都督以此誘我,也實在是小覷邊中無人!」 他雖然沒有同意胡潤會盟共擊慕容遵的提議,並且拒絕放棄遼水以西的疆土,但還是將今次出逃的那些漢人流民們,包括之前幾日所擒捉的漢人門戶們,交由大都督府使者一併帶走。 遠在歷林口的胡潤在得知慕容儁的應對後,饒是心中久積對這些東胡的蔑視,但也不得不嘆息道:「賀賴跋不愧胡中雄士,雖倫德衰無,仍有筋骨可憐。舊年慕容萬年大凡有此一二筋骨,不向賊羯諂媚求榮,焉能遭此人倫橫禍,使家門為天下恥笑!」 這兩人隔空對話,雖然各有壯聲可表,但言外也是各自心計叵測。特別胡潤這個獨眼龍又拎出慕容儁弒父舊事說道,算是將慕容儁這一點最後倔強塗抹的污穢不堪,更兼狠狠嘲笑了一番慕容皝這個死鬼。 不過慕容儁這一番宣言也不是沒有收穫,最起碼對於慕容部本身份裂渙散的人心是一次振奮與凝合。 慕容儁也絕沒有向言語中所表現的那樣慷慨激昂,雖然任由治下漢人流民離去,但還是派出了軍伍隨行,換言之只要這些漢人流民沒有進入王師控制區域成功安頓下來,其實仍作為人質受到慕容儁的控制。 流人隊伍行進速度不可能快,在這個過程中,平遼大都督府也很難發動什麼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來破壞眼下的和諧局面。否則就是胡潤求功心切,罔顧這些漢人生民的生死安危! 要知道就連作為胡酋且背負弒父惡名的慕容儁都為了仁義而護送這些漢人離開,胡潤作為大梁王臣、平遼大都督,又怎麼能罔顧生民疾苦? 正是因為自感被慕容儁以道義高高挾持架起,胡潤才那樣毒言譏笑以洩憤。但除此之外,他還真的不便在此際出兵有所行動。 慕容儁打得主意其實是憑此在道義上稍作立足,然後趁著流人西遷這段時間,快速與慕容遵展開和談。雙方再打下去,結果必是彼此偕亡,而且這一次胡潤提出的會盟也算是圖窮匕見,足夠逼迫慕容遵低頭。 應該說如果沒有別的變數,慕容儁的圖謀有很大幾率會成功。慕容遵這一次也可以說是傷筋動骨,且已經被逐漸壯大的平遼大都督府列作誅除的目標,就算他自己還要固執不肯低頭,其麾下部眾們為了求活,肯定也會對他進行逼迫。 但是勢運這種東西雖然看不見,卻又實實在在的存在著,慕容儁主意打得不錯,但慕容遵那裡算盤則撥得更響,在得知胡潤非但沒有滿足他的要求,反而要與慕容儁聯合誅殺他的時候,可謂又恐又怒。 原本他還猶豫要不要投靠代國,可是現在局勢危若累卵,已經容不得他再仔細權衡,當機立斷,引眾從紫蒙川直接北行,進入到了原本宇文部的勢力範圍中。 當慕容儁使者抵達紫蒙川時,只看到慕容遵部伍所留下的殘營,聯絡慕容遵共抗梁軍的打算就此落空。此際的慕容儁其實還有掙扎餘地,那就是猛驅那些仍在控制中的漢人流民們衝擊大梁軍陣,其後部伍隨行掩殺,或許還能爭於一勝。 但是大梁王師的反應速度同樣不弱,遼西方面的部伍幾乎在慕容遵撤軍的同時出動,當慕容儁有所察覺時,這一路王師已經進入到了徒河區域,並延徒河而上兵指大棘城,而且幾路使者已經連續進入大棘城範圍,宣告王師感於慕容部仁義,任由漢人流民自去,因是護送錢糧至此以作犒獎補償。 當然犒獎是假,威脅是真,慕容遵突然撤軍使得大棘城西側陡然空虛,直接暴露在梁軍兵鋒之下,如果慕容儁還敢用強,需要考慮的不再是能不能戰得過平林口王師,而是能否在王師窮攻之下守住大棘城! 這一次的風波,終於在雙方互捏脈門而後互相剋制之下而告終,那些流人成功抵達平林口,而遼西王師在大棘城留下一部分給養之後,便也再次撤軍,但卻取代了原本的慕容遵,佔住了龍城與紫蒙川。 慕容遵的出逃,使得遼邊局勢徹底扭轉,原本這兄弟二人雖然互攻,但形勢對平林口王師還是承箝制姿態,逼得胡潤只能在他們的勢力範圍之外打轉。可是現在,大棘城反而落入王師合圍之中。 雖然兵勢合則強,分則弱,眼下的王師仍然不具備分兵合圍大棘城的實力。但同樣的,大棘城同樣也不具備出兵快速消滅他們其中某一路的力量,在這種犄角箝制之下,大棘城只會越來越弱。 話說出口容易,打臉同樣很快。 此前慕容儁所以還能與慕容遵有來有往的互攻,麾下漢人生產力所提供的產出功不可沒。可是隨著此前那一路漢人的離境,如今大棘城周邊漢人出逃成風,甚至已經不是出逃,而是大搖大擺、成群結隊的離開。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大業五年,雖然王師仍然沒有向大棘城發起進攻,但是在外圍的勢力卻不斷發展著。慕容儁在這種情況下,同樣不敢首先發起挑釁,眼看著勢力一點點萎靡衰弱。 大業五年夏日,遼邊局勢再生變故。原本竊奪遼東北部的慕容軍為高句麗逆殺,雀佔鳩巢,高句麗勢力再次大舉進入遼東。 這對於困守待死的慕容儁而言可謂一個契機,當即集眾誓師,浩浩蕩蕩向遼東而去,要為家奴慕容軍報仇。 對於慕容儁此次行動,胡潤也並未出兵阻撓,一則遼邊壓力仍大,慕容遵雖然已經撤出遼邊爭雄,但也並沒有完全放棄,在代國撮合下與宇文部殘餘合流,屢屢南侵,二則慕容儁此番東行,其實就是在事實上承認胡潤此前的提議,撤出遼水西境向東面求活。 之後數年時間,平遼大都督府佔據遼水西境,不斷的發展擴充。而跨過遼水的慕容儁,也與高句麗在遼東彼此互攻不已。 大業八年,天中朝廷終於將平遼事宜正式提上日程,幽冀之間五萬大軍入遼,平遼大都督節制諸軍,大軍北垮澆水、數戰連捷,並於大業九年夏攻破宇文國城,生擒宇文部首領宇文祿明並一眾權貴,而早在兩年之前,此前逃往此境的慕容遵便因謀逆而被鴆殺。 同年秋,王師大軍回轉南來,跨過遼水,正式開始攻伐遼東。雙方對峙半年,大業九年冬,慕容儁背疽潰生而亡,其弟慕容霸為族眾擁立,並於來年春三月,率眾出降於遼東襄平城下。 大業十年秋,平遼大都督胡潤率伐遼功士歸國述功,因平遼功事獲封昌黎郡公,入朝就任河南尹。酋首慕容霸並族裔諸眾,聚眾邊荒,勞師遠征,因無僭而不加極刑,罰入官役,老死天中。 大業十二年,平州刺史、漁陽郡公溫放之歸國,授中書令。 |
遼東篇3 胡潤入鎮幾天之後,劉群才抽出時間匆匆來見。這一次見面,雙方彼此都有幾分訝異。 劉群的吃驚,主要集中在胡潤的相貌問題上,遼地雖然偏遠,但也不乏以貌取人的積弊影響,像是遼東的霸主慕容氏,多有族人以儀容威武、俊朗著稱。 胡潤這個人,原本樣貌也只是堪堪可稱端正,目盲毀容之後,則就無論怎樣的打扮都透出一股煞氣,哪怕昧著良心也不可說相貌上有什麼可取之處。 《吳歷》所載,舊年江東小霸王孫策受傷後引鏡自照,謂左右曰:「面如此,尚可復建功立事乎?」推幾大奮,創皆分裂,其夜卒。 曹魏夏侯惇從征呂布,為流矢傷目,自此尤恨照鏡,更厭時人稱之盲夏侯。 所以在見面接觸之後,劉群部屬中不乏人非議胡潤相貌,言無長執姿態,劉群卻正色訓斥:「大丈夫建功立事,豈獨儀容皮囊可量。胡大都督幸從英主,不因小劣見棄,得於鎮牧一方,馳騁才力以報君上。這既是胡大都督的榮幸,也是我等遼邊群丑敢於自薦的依憑。人之所毀,不過儀容,我等所傷卻是氣節,天中聖人唯才是舉,所用不拘一格,也讓時流賢遺不可自棄。」 劉群這一番話,的確擊中這些人肺腑憂思,他們這些流落遼邊之人,往年為了生存,或多或少都做過一些事從權宜的取捨,實在稱不上是皎皎清白。如今就算感於諸夏復興的大勢所趨,想到舊年斑斑劣跡,也難免自疑踟躇,有的人甚至不敢入洛面聖。 胡潤倒是不知他的相貌問題倒是給這些遼邊人眾吃了一劑定心丸,不過就算知道了,也不過一哂而已。 不過與劉群的接觸,倒是頗讓胡潤感到驚喜。早前在離開天中之際,胡潤也曾登門向崔盧等南歸之人討教遼邊事宜,這二人或作煌煌大言,但所陳多失於宏大玄虛,細品之下則空洞無物,對於實際的問題所涉甚少。 以至於胡潤在離開之後忍不住感慨:「此二者荒年美玉,雖璞質清高,卻不充一飢。若劉琨所用者俱為此類人才,盛世或可風流為著,亂世焉能不為魚肉?」 正是基於這樣的瞭解,對於仍然留在遼邊的劉群,胡潤也並沒懷有太高的期待。也正是在他的建議之下,洛陽朝廷才決定幽州與平州的疆域劃分,劉群就任於幽州之後,將不再直接插手遼邊事宜。 不過在接觸一番之後,胡潤才發現劉群並不算是一般意義上擅長於誇誇其談的名門之後,針對遼邊事務提出的一些建議也都立足實際,言之有物,能夠給予胡潤很大的啟發。 比如在收撫與保護遼邊流人的問題上,原本胡潤的意思是需要普查境內,大凡發現東胡諸夷部落存在監押乃至於奴役、虐害遼邊流人的情況,則就重刑懲之,讓遼邊流人都能受庇於平遼大都督府的保護之下,起碼的人身安全與自由能夠得到保障。 但是對於這一點,劉群就有著不同的看法。平遼大都督府既然已經創建,給予遼邊流人提供更多保護自然是當然之義,不准東胡夷部奴役諸夏生民這一點也理所當然,若能推行下去,能夠在遼邊流人們心目中樹立起自豪感與歸屬感。 不過對於具體的作法,劉群便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胡潤欲以重刑懲戒此類犯禁夷部,這自然是大國應有姿態,但遼邊的情況又有一些特殊。 遼邊開發未足,多荒郊山野,永嘉前後,大量幽冀生民出逃入遼,這麼多年下來,究竟有多少流人入遼,根本就無從統計。 遼邊的流人情況還不同於早年青徐僑人南渡,能夠在淮泗之間大量聚集,貧瘠寒荒的遼土根本就不適合生民大規模的集聚,所以有大量流人散落於荒郊山野中。其中究竟有多少人被東胡這些夷部招撫圈禁,也根本就無從統計。 如果平遼大都督府在這個問題上表現的過於強硬且暴烈,誠然能夠震懾住這些夷部,讓他們不敢再公然欺凌、奴役遼邊流人。 但凡事都有兩個方面,這些夷部本身也決不可稱為良善,一旦驚悸於大都督府凶威,為了能夠免於刑罰,他們會有很大幾率銷毀罪證,即就是直接殺掉部族中所控制、奴役的遼邊流人。如此一來,大都督府的營救之舉,反倒成了這些可憐流民的催命符。 大梁王師軍威誠然需要宣揚,但為了那些寒苦流人性命而計,手段的施用也必須要慎重。一刀切的做法並不可取,因為遼邊本就人丁稀少,招撫、接納諸夏流人也是那些東胡部落壯大自身的普遍做法,一旦手段過於決絕,幾乎所有的東胡部落都會被推到王師的對立面。 劉群提出的建議是抓大放小,對於大的東胡部落,可以姿態強硬,限令他們盡快停止對遼邊流人的圈禁、奴役,必要時便要採取軍事手段。 而對於一些小的東胡部落,姿態可以放軟一些,甚至可以許以一定的利好,讓他們充當大梁耳目、爪牙,幫助宣揚王政,讓他們主動向大都督府靠攏。乃至於可以通過這些夷部之中的流人人口,去同化、收編這些小規模的夷部。 「遼邊久荒,入治事宜絕難求訴急功。流人漫布此中,也難從速宣撫。諸胡茹毛飲血,但我諸夏人眾則農桑久事,生來習此。雖華夷雜居,但若重法勸耕勵農,得惠者仍以遼邊流人為多……」 劉群久在遼邊,有這樣的見識也不意外。遼邊流人與諸胡雜居,若真要仔細甄別、完全分離開,耗時耗力不說,過程中的波折與變數也都不可預料。但是農桑作為諸夏生民的本業,若能大力犒獎激勵,哪怕是一樣的種地,諸夏民眾收益也一定會比胡人得惠更多。 華夏神州,久來便以農桑作為根本,儘管遼邊苦寒、發展農桑的性價比遠遠比不上河北等地,但農桑作為治民根本的地位仍然不可動搖。 關於這一點,不獨劉群有提及,包括此前金玄恭提給胡潤的平遼策略也重點講到了這些。金玄恭作為慕容皝的兒子,對於遼東慕容部的崛起感受要更加深刻。 農桑除了可以提供遠比漁獵更加穩定可靠的收穫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可以通過土地捆綁住人口,從而提供穩定的兵源。 慕容部在深刻漢化之後,逐步壯大於遼東,對部族力量的調動效率要遠遠高過了其他東胡部落,即便是遼邊寒苦,田產不足,但也能夠通過戰爭的掠奪來獲取物資。 事實上在五胡亂華這段時期,真正保持相對純粹遊牧習性而入主中國的胡人勢力,只有一個鮮卑拓拔部所創建的北魏。 而北魏能夠入主中國的背景還在於淝水一戰、前秦崩潰,所謂胡亡氐亂,北方的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這給拓拔部的南下提供了一個背景基礎。北魏南下之後,也在積極進行漢化改革,成為南北朝的起始。 胡潤的平遼大都督府,主要還是專注於軍事。所以劉群這些提議,主要還是說給溫放之這個新晉的平州刺史聽。儘管眼下遼邊還是漢弱胡強的局面,但只要能夠建立起紮實的農桑基礎,漢人成為遼邊主導,只是時間問題。 不過劉群並不建議遼邊也如河北等各地一般採用屯田養軍的開墾形式,因為遼邊的自然環境要更加惡劣,畝出有限,一旦優先供給軍需,生民將所剩無幾。 如此一來,墾荒對於遼邊流人的吸引力便不大,在沒有更多惠利條件吸引下,他們大概更樂於作為一個隱戶自產自足。 所以劉群建議平州直接採取河南、關中等各地已經展開的均田制,耕者享其田,鼓勵生民開墾,如此才能掌握更多籍戶。 在生民入籍的問題上,劉群又提出一個「婦籍」的概念,婦人也可作為籍戶家長造冊登記。這主要是針對那些已經被諸胡侵佔的流人婦女們,這一部分人也可以入籍分田,但必須要以漢人婦女作為戶主,享有所有家產的擁有權。 胡潤聽到這一建議,便忍不住大搖其頭:「我諸夏娘子錯配胡丑已是悲哀,王師入此,正應懲惡拯救,又怎麼能容許那些胡丑恃惡享利!」 「大都督壯聲,誠是可嘉。但遼邊錯配者,非止一二,若真一應俱懲,難免骨肉分離,民情悲愴。此中或情或怨,也實在難有繩法裁斷……」 志氣是一方面,現實又是另一方面。劉群所說的這種情況,在遼地也是非常普遍,此前漢人流民作為遼邊的弱勢群體,不乏婦女被胡人侵佔而組織家庭。 眼下若將這些家庭強行拆分開,也是一項非常困難的工程。舐犢之情,人皆有之,那些婦人們即便怨恨她們的配偶,但又能否對已經生下的孩兒斷情絕義? 劉群提出的婦籍,就是針對那些難捨骨肉親情的婦人們,既然命運已經無從改變,那麼只能進行別的方面的補救,通過政令和武力確立她們的財產擁有權,也讓她們的家庭成為華夷融合的一個步驟。 未來的平州刺史府,將會陸續展開均田、教化等等諸項政令,這些政令所施惠的群體自然是以諸夏流人為主,但是胡人也很難完全排斥在外。而這種華夷組合的籍戶,也將會成為胡人受惠的一大途徑。 不過,胡潤對此還是有所保留:「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永嘉以來,諸夏深受胡虜虐苦,若真有婦人短視,迷於私情而昧於大義,又何必再救?此令一出,難保不會有胡中凶橫目我諸夏婦人為美貨,憑此專竊王法惠利,養其豺狼體魄!」 當然,胡潤這麼說也只是氣話,不忿於諸夏婦人被胡人侵佔。但從事實方面,劉群這一建議未嘗不是一善法。 須知胡潤本身幼年便流落蠻部,之後能夠拜入當今聖人門下建功立業,也是多賴麾下鬼面蠻卒的浴血奮戰。胡人若能教化得宜,也未必就完全不能成為王道助力。 通過婦籍這一形式,將教化胡人的任務拆分到一個個籍戶家庭中,長遠來看,其實後患還要遠遠小於那種一整個部族的整編。 不過接下來溫放之的話,倒是大大化解了胡潤心中抑鬱。 「華夷雜處,乃是常年積弊。婦籍即立,使我諸夏婦人為東胡家長,而我大梁也可普取東胡婦幼役作奴婢……」 溫放之將他的計畫娓娓道來,那就是將眾多東胡部落婦人往中原輸送,一方面可以補充中原人口的虧空,婦女又可免於暴亂的隱患,另一方面從長遠來看,婦女大量流失又可以控制東胡人口的繼續發展。 聽到溫放之的計畫,胡潤忍不住擊掌讚歎:「難怪臨行前聖人囑我入鎮後,遇事不決可多向陽曲公討教。大計定成,陽曲公果然不愧國士之譽!」 對於胡潤的讚歎,溫放之也只是咧嘴一笑,恬不知恥的照單全收,並不覺得這個人販子計畫有什麼不妥。 將東胡婦人作為重要的人口資源向天中輸送,這個想法溫放之並非謀成於一時。 中原久經戰亂,人口驟減乃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諸胡禍國的前車之鑑仍未行遠,對於接納胡人內遷,朝野上下俱都持以謹慎杜絕的態度。即便是有,開放的口子也非常小,實際意義並不大。 早在大業元年,溫放之便向朝廷建議,招引東胡婦人內遷,用以封犒功士。但是此前因為限於朝廷在遼邊仍然勢弱,能夠提供的也非常有限,而且當時溝通南北的運力珍貴,也很難大規模挪用於此。 但是之後皇帝陛下私信溫放之,暗示這一想法可行,只是需要繼續補充完善。婦女雖然體力所限不如丁男可用,但在一些固定的領域,仍是非常珍貴的人力資源。 別的不說,一旦這一渠道打通,最起碼江東那些大紡織工坊是樂於接收這些人力。而且天中大量新貴門戶,也都需要這些東胡奴婢以維持生活。 遼邊生活維持本就辛苦,一些小的部族為了維持存在,婦女也要承擔繁重的勞作甚至持械戰鬥,處境可謂悲苦。將這些人組織起來輸送往中原,對於她們本身也絕對是處境的改善,不必有什麼道德上的負擔。 因是關於這一點,胡潤與溫放之這對遼邊軍政首長可謂達成高度共識,很快便著手推行起來。 胡潤的平遼大都督府是通過懲惡誅罪等軍事手段,打擊那些罪證確鑿的東胡小部落,以擄取東胡婦人。 平州刺史府則不方便直接出面,溫放之只能約談那些往來遼邊的國中豪商們,鼓勵他們以財貨購買,只要能夠將人運回天中,除了本身利得,還能得到州縣官府的一定補貼。 眼下的東胡諸部,絕大多數都還沒有立足長遠的發展計畫,更看不出這是一條糖衣包裹的絕戶計,非但沒有有所警覺,反而欣欣喜樂於又開闢出一條穩定財源。 田畝所出貧瘠匱乏,漁獵樵採辛苦危險,但若將部族中羸弱無用的婦人賣給那些中國豪商,便能換取到衣食財貨等必需品,這實在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只要倉廩豐實,悍勇能戰,大丈夫何患無妻? 至於那些被族人售賣的婦人們,或是會有一些傷感,但很快這些許傷情就被對天中富國樂土的嚮往所沖淡。 據說天中肥田積脂,江河流膏,婦人們既不需要在刺骨寒風中辛苦勞作,天中的男子們也彬彬有禮,不像部落中那些粗鄙男丁,對婦人動輒打罵。當窗紡紗,對鏡貼鈿,雲髻高挽,牛車賞花,這樣的生活,誰不嚮往? 許多事情,都是需要時間的推移才能彰顯出強大的影響。 大業二年,遼邊婦人開始流往中原,影響還僅僅只是不著痕跡。之後這一規模逐年遞增,大量東胡婦人進入中原,這其中絕大多數都進入到河南、關中、江東、蜀中等各地,從事著紡織、採茶等勞動強度較低的工技。但也有相當一部分直入權貴門庭,鮮卑婢、朝鮮婢也如西域胡姬,於天中人市中並稱佳姝。 當遼邊諸胡部對於婦女的流失所造成的新生人口限制有所警覺時,時間已經過去了數年之久,平遼大都督府早成遼邊龐然大物,已不是他們能夠挑戰的。而且多數部族悍士被招贅漢家門庭,自有主母悍妻晝夜耳提面命,鄰里攀比較量田畝所出,也實在沒有心情和精力再去籌謀霸業。 大業十六年,王師兵入平壤,徹底攻滅高句麗,滿城鰥夫,傳為一時笑談。 |
漢祚高門 遼東篇2 午後時分,戰船緩緩靠岸,三千王師部伍次第下船。 徐朗所率那三百伍士標立於此,軍容軍姿已是冠絕當場。如今整整三千同樣精銳悍勇的王師戰卒們陣列在前,所帶來的壓迫感更是十足猛烈。特別當平遼大都督胡潤在親兵們簇擁之下登抵岸上,王師眾將士山呼威武,肅殺氣息更是充斥此方天地。 早已經在岸上等候多時的遼邊眾人們,此刻也在長史溫放之率領下上前相迎。遠遠見到溫放之行來,胡潤不敢託大怠慢,快行幾步叉手為禮,溫放之同樣以禮相還,口中則笑語道:「遼邊人眾,苦盼大都督久矣。虎將北行,邊事可以無憂!」 「陽曲公謬讚,臨行之際,聖人殷切囑我,言是公國之肱骨、賢庭壯嗣,樹義遼邊,宣威國門,來日若能此邊成事一二,俱需仰賴陽曲公先行規匡!」 胡潤與溫放之交情不深,但在這邊遠遼地,卻頗有幾分故人相惜的味道。胡潤這個獨眼龍望去煞氣多於儒雅,儀態實在稱不上俊美,但在苦守遼邊多年不得返回天中的溫放之看來,此刻卻是顯得可愛的很。 作為聖人門生、北伐大將,胡潤乃是如今王師當之無愧的中堅代表,但在面對溫放之的時候同樣不敢倨傲。即便不說溫放之家門余澤、父名顯赫,單單其人以寡弱之眾在遼邊諸多盛舉,閒步於虎狼之中,謀成風雷之態,便絕對值得敬重。 「我來為大都督介紹遼邊時流諸俊。」 彼此見面,雖然有許多話題要作探討,但眼下這個場合自然不適合深談,彼此小作寒暄,溫放之便拉著胡潤向他介紹週遭諸人。 面對溫放之的時候,胡潤雖然客氣有加,但在面對其他人的時候,則沒了什麼謙和姿態。他就任平遼大都督,在未來便是遼邊軍事首長,武人之間,論勢度力,場面工夫大可省去。背靠大梁帝國,手握邊鎮權柄,胡潤自然無需再靠和顏悅色邀取眾寵。 此刻在場華夷人眾,無論心跡如何,此刻流露出來的,都是熱烈的歡迎姿態。雖然只是初次見面,但這些人也能明顯的感覺到這位周身煞氣的胡大都督與此前所接觸的王臣如溫弘祖之類明顯不同。 「謀之獨眼,唯識王法詔命,日後遼邊共事,自與諸君共勉。人情偶有疏忽,還望諸君海涵,相忍為國,勿作睚眥互怨。」 胡潤這話說的不算客氣,搭配著那略顯猙獰的儀容,也讓人不由生出凜然之感,令得氣氛一時間略顯尷尬沉悶。自此之後,這種感覺也將會越來越明顯,隨著胡潤抵達遼邊,大梁朝廷針對遼事邊務風格陡變,再非舊態。 之後王師部伍開道,在溫放之等人的引領之下,胡潤抵達了歷林口新營建的官邸,經過一番簡短的交接,正式接掌此間一應軍伍。 幽州刺史劉群沒有親自迎接胡潤,並不是因為託大,而是行走於遼西,聯絡接洽遼邊諸邊胡酋首,籌措歸國入朝述職事宜。不過就算劉群不在這裡,但有溫放之輔助交接,也並不影響胡潤快速瞭解並接手遼邊事務。 此次朝廷派出胡潤入遼創設平遼大都督府,遼邊在政務方面也將做出調整,劉群繼續擔任幽州刺史,但幽州轄境大為縮減,原本所轄遼西、北平諸郡已不再領,正式的坐鎮薊城。 溫放之也不再擔任幽州刺史府長史,而是正式出任平州刺史,統管遼邊政務民事。而胡潤平遼大都督府的範圍,基本也與溫放之的轄境重合,西起秦皇島附近的臨榆關,東北區域盡在大都督府轄區之內。 朝廷此番調整,意義不可謂不重大。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正式收回了永嘉禍亂後被遼東慕容氏所竊奪的平州刺史這一名位。 當然,這還僅僅只是朝廷的態度,最起碼遼邊慕容部幾股勢力還沒有得悉此事。溫放之出任平州刺史的事情,也僅僅只是確立於內外往來的函文中,並不像胡潤出任平遼大都督那樣明告諸眾。 這也是為了避免過分刺激到遼東慕容部,如果讓他們得知自身已經被排除在大梁朝廷東北秩序之外,說不定就會暫時放下彼此紛爭,聯手抵抗朝廷針對遼邊的經營。 在這方面,朝廷諸公是有著會心的默契,樂見慕容部血親繼續斗生斗死,不願讓朝廷的詔令安排打擾到他們的彼此內鬥。所以溫放之出任平州刺史的消息,還要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才會公告於眾。 總之,胡潤與溫放之一軍一政,彼此搭配,未來遼邊此境便是他們各自功業大成所在。對於胡潤的到來,溫放之也是由衷的喜悅,再次感受到背靠大樹好乘涼的任事愉悅。 胡潤此行入鎮,雖然僅僅只帶來三千王師部伍,但這並不是平遼大都督府的全部兵力。遼西原本水陸駐軍已有萬眾,這都要歸於平遼大都督府下,算是正式確立以武力制衡遼邊的一個基礎。 胡潤臨行之前,皇帝陛下已經向他透露底細,未來的平遼大都督府,絕不僅僅只是止於收復遼邊那麼簡單,除瞭解決此邊胡患之外,攻滅扶餘、高句麗等諸國,重複漢時東北秩序同樣也是階段性目標,乃至於將朝鮮半島都納入王師威懾之下。 當然這些遠期的目標眼下多想無益,胡潤眼下所承擔的任務,還是要盡快讓平遼大都督府在遼邊立穩,並從速組織起威震遼邊的武力網。 在這方面,溫放之並不藏私,接下來一段時間裡,不獨細緻的向胡潤講述遼邊目下形勢,也親自帶著胡潤在遼邊幾個據點之間巡弋一番。 不得不說,溫放之在遼邊經營數年之久,絕非虛度光陰,胡潤目下所接手的局面,要遠遠優於溫放之當年初臨遼地時的處境。 除了歷林口這一遼邊要地之外,在過去幾年時間裡,遼邊也多有開拓。目下確鑿受王師所控制的區域,包括有秦皇島、徒河、歷林口、馬石津等地,已經初步構架起一個制衡遼邊的體系。 「遼邊終究還是寒苦,人力、物用多有不足,諸事外仰,難免舉步維艱……」 在交待這些情況的時候,溫放之並沒有恃功而驕,仍然不無遺憾。啟泰末年,在促成慕容儁弒殺其父之後,他們不只擺脫了慕容部的挾持,還正式提出了經略遼邊的大計畫,經過之後幾年的努力,雖然不乏成績,但還難稱竟於全功。 眼下的王師影響力,還只停留在蠶食遼地邊緣據點的程度上,像是奪取遼東平郭城以分割遼南為治的計畫,由於慕容部幾股勢力的反對姿態過於猛烈,加上溫放之手中實在乏力可用,至今沒有大的進展。 遼邊所面對的困境,很現實也很無奈。正如溫放之所言,諸事外仰,在得不到大量人物資源投入的情況下,很難有大的改觀。 慕容部雖然勢大於遼東,但那是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經營,特別慕容廆、慕容皝父子,狡黠兇猛,俱為胡中不可多得的英流翹楚。此邊糜爛日久,想要追及強漢故態,遠非短期之功。 像是胡潤所率三千軍眾北上,為了提供足夠給養,今年開航以來便不斷的由海路運輸,這才儲備下足夠的物貨基礎。若是還要持續增兵,後勤方面的壓力遠非新立未久、邊事仍未悉定的大梁新朝能夠承擔。 遼邊寒苦也是一個無奈的現實問題,就連歷林口這樣一個重點經營的區域,雖然已經頗有成績,但還遠遠達不到自給自足的程度。 此邊適宜墾荒耕種的荒地不少,但是由於天氣時令所限,墾荒難度極大,田畝上的收入也實在有限。眼下歷林口能夠維持兩千多戶的規模,已經是能夠維持的極限,即便還有源源不斷的漢人流民依附至此,也只能通過水陸通道運往河北,遼邊乏於人力可用的現狀仍然得不到改變。 關於這一點,胡潤在經過實地的巡視之後,也是深有感觸。他行走於歷林口附近遼水兩岸農田之間,農田中雖然不乏農人播種耐寒的麥類作物,但農人們臉色多是愁苦。 相對於稻穀,麥類雖然能耐寒冬,但遼邊氣候實在酷寒,冰凍雪封之下,播下的麥種十有七八直接凍死於土層之內,收穫寥寥無幾。之所以還要堅持播種,主要還是養田為主,若只依靠春夏作物短播,荒田養熟更是遙遙無期。 倉房中還堆放著一些不曾脫殼食用的稻穀,穗小殼癟,跟江東盛產顆粒飽滿的穀粒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因是眼下遼邊所產,主要還是以雜菽之類為主,廣種薄收,一旦區域之內聚集太多人口,單純依靠田畝所出是很難維持自足的。 相對而言,河北各境同樣不乏良田撂荒,同時急缺人力恢復生產,田畝所產墾荒的回報要遠遠高於遼邊。所以儘管遼邊仍是乏人可用,出於現實的考慮,所招撫的遼邊流人也只能安排西歸,前往河北渤海等諸境屯墾生產。 但是這樣一味的回遷流人也不是長久之計,說到底,朝廷想要收復遼邊並且進行有效的治理,王師所提供的武力保障只是一個前提,更根本還在於庶民勤懇。 此前皇帝陛下提出寒流南侵、冰河傷農的說法,天中工程院多方採證、深入研究之下,已經認清了這個事實。胡潤在準備入遼任事的時候,對此也多有瞭解,心中很明白,在這樣的氣候之下,未來的遼邊想要長久入治,將根本放在農桑上面是一個效率很低的做法。 雖然胡潤的主職是軍務,但武力的維持同樣需要豐富的物質基礎。所以關於這一點,他與溫放之也進行了一番深入的討論,彼此達成的共識是雖然農桑根本不可廢,但是未來遼邊局面的維持,仍然需要仰仗工商事宜更多。 眼下朝廷是無力兼顧多邊,但在西南戰事告一段落之後,未來自然會往遼邊投入更大精力。但是沒有利益回報的開邊拓土終究不可持久,更何況大梁新朝甫立,百廢待興,施政用事方面,就需要更加慎重的量力而行,避免陷入到窮兵黷武的困境中。 漢皇重武喜功,屢興邊事,偌大一個強漢盛世仍被搞得民窮財盡,不得不輪台罪己。如今大梁新朝甫立,儘管君臣一心、眾志成城的想要開邊復疆,再鑄金甌,但若是真的不管不顧、全無節制的興兵弄武,即便盛於一時,也絕難持久。 所以胡潤與溫放之這一對遼邊軍政首長,除了要完成本職工作之外,還有一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儘可能深挖遼邊此境價值所在,以達到以戰養戰、長久維持的狀態。 因是胡潤此行,除了三千王師部伍之外,還包括有大量的工程院技長人員並民間的商賈時流。他們將要在王師所提供的保護之下,深入走訪、探查遼邊各地,努力挖掘此邊所存在的資源價值。 關於這一點,朝廷所提供的支持力度不可謂不大。類似關中、山西,包括收復在即的蜀中等地,山澤官營都是基本操作。 但是遼邊這白山黑水,朝廷卻放寬管制,鼓勵民資湧入其中,類似礦藏、水力、木石、百草等諸多資源,無論何人只要慧眼獨具、能夠挖掘出其中價值所在,朝廷都不會與民爭利,甚至支持他們圈山佔野。 這也是一筆很簡單的賬,單純依靠朝廷的力量開發遼邊,投入大、收效緩,而且朝廷也不可將所有精力盡投遼邊。 曹魏末年,晉宣帝司馬懿在平滅遼東公孫氏之後,對於遼地持著放棄姿態,這也使得遼邊胡患滋生,危及中國。即便不提眼下壯大的東胡鮮卑諸部,未來的高句麗更是直接引發了隋帝國的崩潰瓦解。 與其任由遼邊荒廢,成為諸胡肆虐壯大的樂土,不如放開管制,與民享利。無論是何種方式的經營,只要能夠加強遼邊與中原之間的往來互動,就能夠固化這種聯繫,長久的融為一體。 而且所謂的小冰河影響,也並非永遠的存在。只要能夠確保諸夏生民在遼邊佔據主導地位,隨著天時回遷,以諸夏民眾與生俱來的勤懇,遼邊的大規模深度開發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當然這些只是後事,眼下隨著胡潤的到來,擺在平遼大都督府面前的首要問題,還是盡快確立王師在遼邊的武力優勢。 |
漢祚高門 遼東篇1 大業二年秋九月,河北新墾待收,河南沃野谷浪連綿,然而遠在遼邊,已經寒意濃厚,霜結冰封,正式進入了嚴冬時節。 位於遼水入海口所在的歷林口,風物較之往年已經大為不同。 早在羯國還未正式覆亡的啟泰末年,抵達遼邊的王師水軍將領徐朗便在幽州刺史劉群與長史溫放之的授意下,趁著遼東慕容皝二子慕容儁與慕容遵交攻對峙之際,毅然出兵佔據了歷林口,將此境正式納入王師控制之下。 東胡諸部胡夷,遼東的慕容部雖然以漢化程度深厚而著稱,諸多典章禮儀一同中國,但若是講到對於區域的經營創建,較之真正的諸夏能臣還是相去甚遠。 說到底,這些胡虜祖祖輩輩謀生於邊荒之中,即便是強追中國之儀製法度,且趁著中國暴亂之際而竊奪遼土,終究也只是追於皮毛,難法真髓。 慕容部雖然稱霸遼東多年,且不乏勸農勸桑,但是遼邊的開發程度仍然非常有限。具體到歷林口這一地,對比則更加明顯。 作為遼水的入海口,歷林口地理位置在整個遼邊都至關重要,但舊年慕容部佔據此境也僅僅只是注意並發揮此境的戰略價值,除了一些戍堡、駐兵以外,境域周邊仍是一片荒涼。 王師奪下歷林口之後,自有一番通盤規劃,首先自然還是加強此境的戰略攻守地位,依託於海陸連接的地理,充分利用汛溝、河道等地形,構建諸多攻守一體的水寨、堅堡。 此後慕容部幾股勢力也曾試探性的想要奪回這一要地,但在面對快速成型的王師陣線時,也只能望洋興嘆,不敢擅動。 軍事上能夠立穩,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在溫放之所主導的平遼構想中,歷林口不僅僅只是一處軍事要塞那麼簡單,也將成為招撫遼邊流人、持續開發、就地補給,以圖平復遼邊全境,乃至於再復強漢東北秩序的重要支點與前進基地。 經過了兩年多時間的開發與創建,歷林口已經成為大梁在遼地最重要的軍政一體大基地之一,而原本位於遼南的馬石津,重要性也逐漸降低,僅僅只是作為遼邊與青徐本土的海路中轉站而存在著。 如今的歷林口,除了基本的軍事戍堡與海港職能之外,也是遼邊主要的漢民流人聚居地之一。約莫有兩千餘戶生民聚居於此,遼水兩岸阡陌交錯,雞犬相聞,千數頃田畝於山水之間錯落分佈,如果不考慮遼邊較之中原酷寒許多的氣候,與河北、江南鄉邑幾乎已經沒有了差別。 除了基本的耕桑之外,歷林口周邊並設有不少的織染、杵臼、燒冶、錘鍛、煮鹽等等諸多百技工坊,雖然規模上較之中原本土不可同日而語,但也是遼邊近世以來從無到有的開創,大大豐富了遼邊本土的物貨產出。 這些行業的基礎創建,眼下雖然規模仍小,體量上而言仍然比不上遼邊那些本有的胡虜勢力,但是有了這樣的基礎鋪墊,大梁朝廷便能持續的增強對遼邊的影響與控制,最終達到收復遼土的目標。 眼下的歷林口,如今已經是遼邊明珠一般的存在,繁華首屈一指。 類似早年的遼邊大邑如遼西的令支,遼東的大棘城以及紫蒙川等等,或是已經因戰亂而沒落,或是仍在交戰不休,歷林口這一份大梁王師所庇護之下的欣欣向榮,則更加顯得難能可貴,時刻吸引著眾多遼邊流人來投,甚至就連一些東胡部落寒苦人眾也都雜於其中,不可勝數。 任何地域,任何時期,沒有充分武力保證的繁榮都不可持久,必然會招至滅頂之災。這一點,在經歷了永嘉以來胡禍洗禮之後的大梁臣民心目中,更是有著深刻且痛苦的認知。 啟泰末年,河北的霸主羯國正式覆亡,雖然對羯國餘孽的剿殺仍然沒有徹底結束,且大梁建國之後,軍事上更加側重於西南,但仍然還是有一部分兵力進入東北地域。 當然,想要憑著這些力量便完全平復遼地,仍是遠遠不足,天中的大梁新朝君臣也在極力克制,避免陷入數線作戰的窘境。 遼邊局勢紛擾、勢力雜多,為了避免遼邊這些勢力感於大梁王師咄咄逼人的姿態而暫時放棄彼此紛爭、聯合對抗王師,王師採取的方式是逐步滲透,目下入遼的王師部伍主要還是集中在遼西境域中,如盧龍要塞、秦皇島的水軍大基地等等,基本還沒有跨過徒水一線。 歷林口此境,除了駐紮有千餘王師精卒之外,主要還是幽州刺史劉群出面招攬、組織的胡部義從負責基本的防務。當然,如果遼東幾股勢力真要橫下心來搶奪歷林口,位於遼西萬餘名水陸王師也不會坐視不理,必會馳援來救。 九月的遼邊,已經變得非常寒冷,就連歷林口附近海面上都頻有浮冰出現,雖然還不至於徹底封鎖航路,但是海風酷烈且多變,海路上往來風險極大,已經不適合再作出航。 所以到了這個時令,往往也宣告著歷林口與外界的交通需要告一段落。雖然還有陸路可行,但遼邊多寒荒,乏甚成熟的路徑勾連外界,陸地上的往來也並不輕鬆。 可是今年與往年情況又有些不同,可以說從海路開航以來,跨海的交流便稠密數倍。時下天氣雖然已經轉寒,但是秦皇島方向仍然不乏舟船貼靠著海岸線駛入歷林口,海港碼頭上仍是一片繁忙景緻。 普通的民眾們當然不知這當中的緣由,但是稍有一些消息渠道的時流只要稍作打聽,便能感受到一股山雨欲來的壓迫感。種種跡象表明,大梁朝廷已經要對遼邊投入更大的關注度了。 九月中旬的一天,歷林口附近一條航道進行了封禁,不許閒雜人等靠近。碼頭處早有時流人眾翹首於此,站在潮起潮落所沖刷出的汛道邊側迎著海風頻頻張望。 站在人群最前方,是三百多名歷林口王師駐軍,由駐守將領徐朗所統率,新換的冬衣雖然略顯臃腫,但卻無損於軍容的肅穆,三百餘人標立於此,戎裝整齊,旌旗獵獵風響,時間在他們身上彷彿停頓了下來,軍姿始終如一,彷彿標槍林立。 反觀後方其他人,則就沒有了這種肅殺氣質。特別是那些胡酋義從之類,軍容整齊與否暫且不論,看得出這些胡部義從們也在竭力維持氣勢,不願讓王師精卒專美於前,最開始也是一片肅穆,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姿態就漸漸變得鬆弛起來,不復此前的凝重,隊形變得凌亂,身軀也變得佝僂起來。 當然,軍姿整齊與否並不代表戰鬥力的強弱,散兵游勇中同樣不乏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但在眼下而言,特別是這種莊重的場合裡,自家部伍表現得過於散漫,總讓那些胡酋們頗感臉面無光。 在遼邊一眾依附於幽州刺史府下的胡部義從們,其中以段部鮮卑最為人多勢眾,地位也位於諸胡之先。段部前代首領段蘭此前病故,其子段龕接掌部族,並繼承了幽州刺史劉群所請授的都督官職。 「時令漸寒,兒郎衣食乏用,志力難免低迷……」 在隊伍的後方,段龕與刺史府長史溫放之並乘一車。在場眾多卒力,以段部人眾最多,前後擁從者足足千數之眾,隨著時間流逝,段部卒眾散漫姿態也彰顯無遺,段龕半是尷尬,半是訴苦的對溫放之說道。 如今的溫放之,早已經不是舊年遊走求庇於遼邊諸勢力之間的閒散客人,背靠大梁帝國,一手促成遼邊如今的秩序,雖然名義上還有一個上官劉群,但是幾年觀勢下來,遼邊時流也無人不知,劉群雖然擔任著幽州刺史,但是講到真正能夠代表天中朝廷態度的人選,仍是溫弘祖。 溫放之聞言後只是微微頷首,看上去是認同段龕的說法,口中說道:「這個問題,聖人並天中諸公也都感念,不會冷落薄待遼邊苦戍戎士。刺史府往年也是屢作請告,今次胡大都督奉命北行入遼,便是為了從善解決此事。都督等勞苦積事,屆時大都督自有明裁酬犒。」 「聖人天恩浩大,力除羯賊暴主,邊民亦多仰承恩惠。能得天心簡計,愚等已是感恩良多,豈敢再有非分奢想。」 段龕附和笑道,又一臉真誠的對溫放之說道:「從事經年,不敢表功,唯此一點真誠向義之心可表,只恐大都督威儀厚重,面稟之際恐懼難言,還請陽曲公屆時能稍作助聲。」 大梁封賞群臣前賢,溫嶠獲封陽曲公,溫放之以嗣子襲爵。眼見段龕不乏緊張,溫放之便笑道:「該想還是要想的,大梁章制新定,聖人恩威分明,自不會有刑賞混淆的迷亂。胡大都督今次入鎮,督執平遼軍務,縱有一時威重,日後共事漸久自然相知,都督也實在不必作此無謂憂患。」 朝廷新遣胡潤擔任平遼大都督,此事已經在遼邊上層傳開。平遼大都督府創建之後,遼邊軍務專掌,如段龕這些胡部義從們自然也都要歸於胡潤統領,不再聽命於幽州刺史府。軍政分離,也是遼邊入治的步驟之一。 大梁朝廷雖然建立未久,但在遼邊已經威望不低。除了劉群、溫放之這些先行者的鋪墊之外,北伐的輝煌勝利也是遼邊一眾土著們不敢輕視大梁詔旨的原因之一。 俗話說殺雞給猴看,可是大梁立威於邊的方式卻反了過來。 羯主石虎舊年窮攻遼邊,段氏遼西政權正覆滅於此,雖然遼東的慕容部熬了過來,但是羯國在遼邊的凶威也樹立了起來,且深入人心。可就連羯主石虎這樣一個囂張暴虐、不可一世的暴君,不久之前在王師窮攻之下都被生生活剮,餘下遼邊這些雞崽兒們又有誰敢隨便瞪眼挑釁? 當然,也是有的。譬如慕容部上代首領慕容皝,早就料定南北戰事結果,甚至連大梁之後國策都推算無誤,賊心不死的投靠羯胡,希望能夠搶收一波大梁北伐的紅利而自肥。結果,懷揣宏圖的慕容皝沒有敵得過湧動暗潮,被其子慕容儁弒殺,而慕容部也再次陷入到了分裂混亂中。 慕容皝一代人傑,有眼光、有雄心、有實力也有手段,但卻欠了一點運氣。至於其他遼邊胡酋們,本身已是諸種欠缺,天下大勢又是時不我待,更是難望慕容皝的項背。 大梁朝廷針對遼邊的態度也很明顯,就是絲絲滲透、步步緊逼,最開始洛陽行台還僅僅只是通過商貿往來維持一點聯繫,之後佔住了馬石津這個遼南據點,但基本也還是以羈縻籠絡為主。 包括劉群這個幽州刺史,雖然確立了正式的名位,但一直到眼下的大業二年,所謂的幽州刺史府也並沒有建立起實際的州縣統治。在擔任幽州刺史後,劉群主要的任務還是奔走網羅,即便是建立了幾個據點,也多集中在沿海區域,更內陸的地區則仍是遼人自治。 可是如今,隨著南北復歸一統,大梁天命確立,天中的朝廷已經不再滿足止步於此前的羈縻,平遼大都督府的創設,便可以視作天中朝廷將要直接出手掌握遼邊的控制權。 對於這一點,遼邊人眾們不是沒有感覺,但除了這一點之外,困擾他們更多的還是那種難以抗拒的無力感。 遼邊勢力雜多,且不說段部此類亡族劫餘,就連原本的遼東霸主慕容部眼下也是內鬥不止,自顧不暇,誰又有膽量旗幟鮮明的去抗拒崛起於天中、覆亡羯國的大梁朝廷針對遼邊的一系列舉動? 更何況做賊難免心虛,遼邊由來已久便是諸夏故土,東胡諸部雖然竊據多年,此前諸夏大禍臨頭,紛亂不已,邊胡賊膽猖獗,甚至還動念內窺。 可是現在神州悉定,王業再興,這些邊胡們也實在沒有膽量再繼續叫囂固守遼邊,拒絕王道干涉。 如此大勢所趨之下,絕大多數的東胡諸夷也只能翹首以望,惶恐中等待並猜想著平遼大都督胡潤抵達遼邊之後,會帶來怎樣的改變與新秩序? |
成漢篇5 蜀道天險,再險險不過人心。在德不在險,先秦名將吳起早作振聾發聵之言,但卻往往不為世道所重。 舊年李特率領流民入蜀,途徑劍閣時指點江山,頗有意氣風發、雄心激昂之態,大概應該不會想到,這句話在未來不久之後,同樣也會應在他的子孫身上。 這麼說也有幾分不準確,其實李特的直系子孫早在蜀道天險被攻破之前,便已經悉數死在了成國內訌之中。如今的漢主一系,早已經轉成了李特之弟李驤一脈。 但無論血脈傳承如何,最終結果都是類似。當大梁三路大軍各邁險途而會師於成都平原之際,傳承四十年的成漢國一如它的先輩,正式覆亡。 大概是蜀道天險給蜀人帶來的心理優勢實在太高,一旦蜀人發現這一優勢不再,頑抗的鬥志很快便告瓦解。 大梁王師出現在成都平原之後,再也沒有遭遇什麼像樣的抵抗,蜀軍先後卸甲歸降,漢主逃無可逃,只能在群臣陪同之下,素縞自縛、奉表載棺,於成都城南梁軍大營前向汝南王沈雲請降。 汝南王在諸將並眾虎賁陪同之下,於轅門外接過漢主李勢膝行奉上的請降國書,但卻並沒有如成漢群臣所設想那般,給予漢主李勢什麼禮遇安撫。 沈雲抽出佩劍,劍刃搭在戰戰兢兢的李勢頭頂,虎目環視一週後最終落在面前跪拜的李勢身上,朗聲說道:「爾曹夷丑,禮章不習,趁亂挑釁,竊我巴蜀,無懷中國存身之惠,反恃奸勇偷符僭命,亂邦害國,奴役黎民!大梁天子君恩浩蕩,未嘗無有仁念縱容,允爾改圖歸義,長惡不悛,自救猶可?王師臨此,城下陳兵,爾曹賊主亂臣,不拜於仁而伏於威,曝此醜態,可稱遂願?」 聽到這惡意滿滿且充滿譏誚的話,成漢君臣俱都面若死灰,心中縱有激怒,但見週遭大梁王師連營幾十里,甲兵之盛摧人心魄,一時間也都不敢發聲反駁。誠如沈雲所言,他們君臣固執,一直等到王師大軍將成都團團圍住,才死心出降,本來就應該預料到會自取其辱。 一場受降之後,成漢君臣俱為王師監押,之後汝南王便率大軍正式進入了成都城,傳檄巴蜀各方正式宣告成漢的滅亡。 此時縱然還有什麼成漢孤直忠孽負隅頑抗,在得知國主李勢已經在成都請降之後,也都紛紛放棄了抵抗,前往大梁汝南王所劃定的受降區域繳械投降。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這首五代後蜀國主孟昶寵妃花蕊夫人所著《述國亡詩》於後世流傳頗廣,但十四萬人齊解甲是真,更無一個是男兒則未必,這首詩其實挺王八蛋的。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你兩口子深宮奢靡、沒羞沒臊,鬧得天下皆知,亡國之際推不知?你不知誰又知?那些遠在戎途、不知成都宮門幾開的征士難道就知? 亡國之際,孟昶曾經感慨溫衣美食養士四十年,一旦臨敵,不能為我東向放一箭。但其實他最大悲哀還不在於此,專寵賤婢十數載,帷內清白不能得,這才是他最值得恥笑的地方。 花蕊夫人因此述亡一詩,於後世多受文人舔狗稱頌,言其巾幗豪邁,見笑男兒。但其實說穿了,不過一個貪生怕死、不能全節的醜劣婦人罷了。 孟昶即便負於天下,不曾負此一人,即便不能手提三尺長劍上陣殺敵,難道不能半丈白綾自懸樑端? 貪生怕死,人之常情,這個婦人大凡有一二貞烈,回顧享恩之厚,也該稍念孟昶死後妻妾名節不污。本身已經不能全節於此,哪裡來的臉去恥笑那十四萬人無一男兒?論及享恩深厚,只怕十四萬人不敵此一身! 對於大梁朝廷而言,平蜀是篤定之事,事後如何儘量保全蜀地元氣,並盡快讓蜀地歸治,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基本原則就是一罪兩懲、殺惡保民。 汝南王進入成都之後,隨著巴蜀各地次第歸降,連發數檄告示境中,一再重申漢主李勢的巴氐身份。 這一點其實很有必要,民眾們接受消息的途徑其實非常有限且滯後,甚至在王師整編巴蜀降人的時候,有許多兵卒甚至反問漢主何以姓李而不姓劉?他們居然以為自己還在為蜀漢而戰! 這在資訊發達的後世是不可想像的,然而在時下卻不是什麼新鮮事。漢主大概也樂得民眾們保持這種誤解,哪怕是在成都平原左近,仍然不乏民眾根本不知李氏國主竟然是巴氐身份。 王師一再申明李氏巴氐身份,自然不是心存善念,隨著巴蜀之間成漢甲士基本受降完畢,接下來汝南王便公佈了一樁令人震驚的軍令:於成都城外,就地斬殺漢主李勢! 此令一出,成都城內不免嘩然。雖然成漢君臣也知他們直到兵臨城下才肯出降,肯定不會得於什麼優待,但也沒有想到大梁王師竟然如此決絕,直接在成都便要殺掉他們的國主! 但在王師一方面看來,這卻是再正常不過,區區一個漢主李勢,較之羯主石虎如何?就連石虎被擒之後,都是在信都城直接處以臠割極刑! 王師大義,旨在再造諸夏,漢主李勢以胡虜之身、竊符僭命,稱制於諸夏之地,其罪應誅,罪不可赦!這是大梁所以興創,王師所以舉義之根本所在,絕對不容更改! 儘管王師此前已經做出許多鋪墊,但當真正斬殺漢主李勢之際,巴蜀之間還是不乏動盪。 但這對王師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麼,此時三路王師、五萬精銳之眾畢集成都平原,後續漢中與荊州仍在源源不斷增軍,一旦各部悉數到位,巴蜀所集王師軍眾將有十萬大軍。 而這十萬大軍在蜀地局勢還未徹底平復之前,是不會撤離蜀中的,巴蜀這些當地豪強,那真是不怕死就使勁跳! 漢主李勢被收斬之後,野中雖然略有喧擾,但也僅僅只是止於言辭,縱然有人心懷不忿,也都不敢直付刀兵。 其實跟河北方面窮追不捨、要將石趙宗室餘孽趕盡殺絕相比,王師對於成漢李氏還是不乏寬容的。這也是因為李氏雖然稱制蜀中,但作孽較之石趙還是稍輕,所以在殺掉漢主李勢之後,對於成漢其餘宗室人物也並沒有趕盡殺絕,而是押赴天中獻捷、以罪戶安置。 當然,此時的李氏宗屬其實也沒有剩下多少人了。漢主李勢首惡被斬,皇太弟李廣則早在毛寶衝破巴山阻撓後圍打閬中,便死在了閬中城下。李勢並無子嗣,兼之兄弟單薄,至於原本李特一脈,早在內鬥中被誅殺殆盡。 一罪兩懲,漢主李勢首惡伏誅,至於其他成漢重臣元老們同樣需要押赴天中論罪。李勢之死雖然在情感上讓他們有些無法接受,但理智上其實也是給他們一些安慰。 大梁姿態咄咄逼人,連漢主都說殺就殺,要殺他們則更加沒有什麼心理負擔。此際留他們一命而送往天中,雖然前途仍是未卜,但應該能夠保全性命,否則也無須如此大費周章的再將他們送往天中。 也正因此,李勢之死雖然給巴蜀局面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震盪,但這些成漢遺老們也並沒有完全失去希望、鋌而走險的再作搏命,而是乖乖聽從王師安排,踏上前往天中的路途。 這當中,還有一個比較特殊的人物,那就是成漢國丞相范賁。范賁是蜀中大天師範長生的兒子,基本上也繼承了其父的勢位與名望,在蜀中享有非常崇高的地位。 成漢國上層內鬥不止,但范賁卻能始終榮寵不減,在其父死後被成主李雄任為丞相後始終沒有什麼改變。以至於當李壽改元稱漢之後,有心撤除范賁官位,但舉國上下居然沒有人敢於接替范賁,其人其家於蜀中威望可見一斑。 當然這也是因為範賁自身明哲保身,從很早開始便淡出成都時局,也學其父一般隱居於青城山。但這所謂的隱居,可不是離群索居、修身養性,范賁每每於青城山開壇講道,聽講者往往數千乃至上萬之眾。 而且,范氏也是巴蜀豪強中一個頂尖代表。從成都城至於青城山,都江堰所澆灌的廣袤原野,盡為範氏園墅私產。內中良田廣廈不計其數,幾乎不遜於一個獨立王國。論及在國中所享尊榮,甚至還要遠遠超過了皇族李氏。 此前范賁引眾於犍為抗拒王師,落敗之後便逃回了青城山。之後成漢君臣出降,就連國主李勢都被直接斬殺於成都城外。可是當汝南王傳檄下令讓范賁前來成都領罪時,所激起的風波之大連汝南王都嚇了一跳。 首先是大量民眾集結於青城山與成都城之間,他們也不集中作亂,只是不斷向成都方向叩拜請罪。更有甚者,竟有十數名蜀地壯卒自縛前往汝南王官邸外,聲稱願為範師贖罪而自刎於汝南王官邸外! 之後巴蜀各方為範賁求請乞命的書信更是雪片一般向成都飛來,甚至就連此前已經卸甲進入各地降營的蜀地降卒都開始騷亂不定。 眼見各方局面騷動至斯,汝南王也是震怒不已,再次下令全軍整裝待戰,並傳告荊州方面繼續增兵,限定五日之內范賁若不前來成都,期限一到便要血洗青城山! 雖然此前朝廷議定平蜀主旨乃是盡力保全生民,但妖人惑眾至斯,使人不知王法威嚴,甚至賣弄血性的自戕,如此愚民悍眾,如何能夠指望歸義入治!既然要鬥狠,沈雲也無懼巴蜀血流成河! 汝南王做出這番聲明之後,范賁也終於意識到這一次入蜀的王師大軍絕非此前經驗能夠應對,不得不在第三天的時候行出青城山,由其子掌御,父子二人共乘牛車抵達成都。 其人一路行來,沿途拱從者無數,諸多蜀中民眾自發而來,泣淚相送。范賁端坐在牛車上,神態雖然仍是清癯淡然,但其實心裡已經苦笑不已。當他被逼出青城山的時候,便意味著要在王師刀鋒之下低頭,而蜀民如此作為,則更加將他逼到了不得不死的絕境。 果然,在抵達成都之後,范賁被引入汝南王官邸,但卻並沒有見到汝南王,只有一位大都督府參軍前來轉達汝南王口訊:欲求何死? 范賁一時膽怯,鼓噪民情,事態演變到這一步,其實彼此都成騎虎難下之勢。大梁若想順利治理巴蜀,范氏必須要除,區別只在於將要有多少人為之陪葬。 但范賁不想死,這是肯定的,否則便不至於釀生出這樣一場風波。 沈雲雖然不懼鬥狠,但若真要將蜀中殺得血流成河,也不是他能輕易決定的事情。幸在范賁此人沒有在這龐大壓力下堅持下來,這給了他請示天中的時間,於是他一面派人飛騎將此間情況向天中奏報,一面繼續將荊州來的部伍安插到巴蜀各處險要所在,做好兩手準備。 天中朝廷對此也極為重視,在得到沈雲奏報之後,皇帝陛下與一干重臣快速做出決定,安排五位天師道師君一同入蜀,解決范氏難題。 隨著范賁進入成都城,其人生死安危也牽動著幾乎所有巴蜀人心。當這些人再見到范賁的時候,是在大業三年的新春,在一眾王師將士的保衛之下,范賁作為一個御者持綹扶韁,而在他駕馭的牛車上,則端坐著一名鶴髮童顏老者。 眼見神仙一樣的范師居然在大梁悍卒威逼下做奴僕役使,巴蜀人眾可謂羞惱交加,野中更是鼓噪連連,不乏人揮舞著竹杖想要衝破王師封鎖,要將范師解救出來。 青城山道上,范賁自牛車上站起來,面向神情激動的一眾蜀中人眾拱手道:「諸位鄉流切莫唐突塵外高人,這一位天中嚴師君,乃是真正神仙中人,舊年我父羈旅天地之間,都要以能與嚴師共友為幸……」 講到裝神弄鬼,故作玄虛,成名於江左的嚴穆嚴師君同樣是道中高人。 如今作為天中天師道派往蜀中解決麻煩的人物,嚴師君可謂重任在身,他視線散漫漂移,渾然不以週遭鼓噪人聲為意,對於范賁言辭中對他的抬舉,更是置若罔聞,只是手中麈尾輕擺,示意范賁繼續前行。 人只有固執本我與俯首低頭的區別,退一步與退一萬步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當范賁得知天中朝廷願意饒他一命的時候,已是喜極而泣,甘為玩偶,哪怕眼下為天中嚴師君做一個車伕,仍然沒有什麼怨言。 在萬眾跟隨矚目之中,牛車緩緩停在青城山道上,在范賁的攙扶下,嚴師君緩緩落車,當看到山石之間橫生出的一棵松樹後,嚴師君臉色終於微微發生異變,他疾步闊行、拾階而上,步履矯健,遠不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 嚴師君將手掌摩挲著那粗糙的樹枝,滿臉滄桑感慨,似是閉目神遊,良久之後才緩緩睜開眼來,眼神深邃悠遠,彷彿穿越古今,悠悠然道:「嶺上蒼松今猶在,不見當年嚴君平。舊年我與君平隱此並修清業,牧牛小童由此而過,君平偶發意趣,請他為我二人煎茶,贈以松子二枚……」 「若非二師當年惠贈道果,我父焉能號於長生!」 范賁聽到這話,神態頓時激動起來,彷彿彼此對答都是真的。 圍觀之眾聽到這二人對話,一時間俱是驚詫不已。蜀中多神異,范長生便是近代翹楚,傳言其人性命悠長,舊年曾事蜀先主劉備,可謂當世的活神仙。至於二人所言之嚴君平,更是西漢成帝時期得道高人。 聽到這番對話,眾人才知范長生所以長壽,淵源居然還要上溯到漢時神仙嚴君平。而眼前這位嚴師君,竟然在當年便能與嚴君平坐而論道,道業之深,可想而知! 當然,眾人也都不是傻子,如此妖異事蹟哪能隨便輕信。可是這一番道緣,卻是范長生的兒子范賁都承認的,還能有假? 此類作秀,之後在蜀中頻頻上演,觀者自然也越來越多。到最後,范賁甚至捨棄人間種種,跟隨天中嚴師君北上,言是將要直往漢中天師道祖庭修持道業,兩位超凡脫俗的神仙中人就此聯袂而去,只給蜀中留下許多引人遐思的神仙軼事,長久追念。 而在這神仙軼事的傳揚過程中,蜀人們也深刻感受到他們的閉塞與淺薄,更加感嘆天中人物之盛,隨便一位世外高人顯跡人前,就連他們所追頌的范師都要踵跡而行。 解決了范賁此事,蜀中諸多事務才漸漸上了軌道。之後汝南王再次下令,告令境中舉薦賢流以資國用,蜀中凡有譽望人家,俱都在此選薦之列,由是大量蜀中人士開始源源不斷進入天中。 除此之外,有鑑於巴蜀周邊險塞綿延,多有獠蠻賊胡出沒此中,因是大都督府下令封山錮澤,清掃野中強梁蠻夷,永除邊患,無害於民。 於是大量巴蜀民眾被集中於成都平原,量田計口,永受其業。而在四野山川之間,則不斷有獠蠻之屬被驅逐擒獲,至於其中是否存在誤傷,則實在是無從計較。 大業二年,王師入蜀,直到大業五年,巴蜀之間州縣悉定,生民安居樂業,內外溝通有無,天府之稱,漸漸實至名歸。 ps:成漢篇到這裡就結束了,因為是番外,人事交代上就簡略一些,主要還是講一講這一時期有關成漢的一些脈絡。至於那個我見猶憐,實在沒啥興趣再開支線單寫,大家腦補吧。。。下一篇是遼東篇,我再整理一下脈絡,盡快寫出來。。。 |
漢祚高門 成漢篇4 當汝南王沈雲所率巴東王師攻入蜀中,並向成都方向奮勇而進的時候,另一路由梁州刺史毛寶所率領的漢中王師也在巴蜀北路發起了兇猛的進攻。 蜀道天險,絕非說說而已。巴東一路伐蜀王師雖然依託於大江溯游而進,成功的攻入蜀中,但並不意味這條水路就是一路暢通,無論什麼人都可平流入蜀。 三國時期,司馬氏當權的曹魏伐蜀,當時魏軍已經由北路攻入蜀中且蜀後主劉禪業已投降。吳主孫休難忍寂寞,派遣數萬大軍沿江西進,名為救援,實則打算趁著曹魏平蜀未定之際而收漁人之利,侵佔一部分蜀漢遺澤。 但東吳這數萬大軍西進未久,便遭遇了蜀將羅憲的阻撓。當時羅憲以巴東太守鎮守時名永安的魚復白帝城,以麾下區區兩千之眾,強阻吳軍於此數月之久,一直堅持到魏國處理完畢蜀事動盪再反過頭來進攻東吳重鎮西陵,東吳自顧不暇,永安之圍遂解。 永安之戰在三國對峙過程中算不上什麼大規模的戰役,但給東吳政權帶來的羞恥卻實在不小。 且不說這種背棄盟友、趁火打劫的行為道義與否,須知曹魏滅蜀之後局勢可並不平靜,特別滅蜀大將鐘會的作亂雖然近乎一場鬧劇,但也暴露了當時魏國內部的嚴重問題。 司馬氏雖然父子相繼竊奪曹魏權柄,但是這個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淮南三叛,甚至滅蜀之威都不足完全鎮壓住魏國內部對司馬氏霸府的牴觸與反撲。所以儘管鐘會謀反時間並不長,但給曹魏內部所造成的觸動還是極大的。 在這個過程中,司馬昭既要穩定內部,又要整理消化伐蜀所得,因是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救援永安。其人本就梟雄人物,大概內心裡也並不認為蜀將羅憲有什麼值得救援的價值,還是因為永安所在的確是大江顯重要塞,再加上羅憲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這才發兵救援。 這當中足足有幾個月的時間,東吳西陵防線又是陸遜父子兩代經營的重鎮,而永安不過僅僅只有羅憲所率兩千亡國之餘,東吳大軍幾番發起進攻,其中領兵者甚至還包括陸抗這位東吳名將,但卻仍然沒能輕越雷池半步。 永安此戰的結果,也讓東吳這一次軍事行動成為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只成就了羅憲作為蜀漢最後一位名將的威名。 這一場戰事,拋開其他方面的因素,長江水道溯游仰攻所帶來的地理壓力也不容忽略。大梁今次伐蜀,雖然起點便是舊年東吳久攻不下的白帝城這一三峽門戶,但是上游的江州城、犍為城同樣也是大江沿線不遜於白帝城的險關。 蜀中地理得天獨厚,除了南線水流湍急,北路峰巒迭起、險隘無數更是當之無愧的天險。舊年秦雍六郡流民入蜀,途徑劍閣時,李特曾經感慨:「劉禪有如此之地而面縛於人,豈非庸才邪!」 人總是記吃不記打,雖然成漢國號中所示敬無論是公孫述的「成家」還是劉備父子的蜀漢,俱不能享國長久,但當成漢李氏擁此險關之時,同樣不能以史為鑑,自作長久割據的美夢。 巴西閬中,城扼嘉陵江,背靠大巴山,西接劍閣、葭萌關等蜀道險關,乃是當之無愧的巴蜀要沖。若求保全巴蜀,則必守閬中,這一點成漢君臣也都頗有明識,國中半數甲士,俱都集中於此一線,以求將梁州漢中的大梁王師強阻於外。 成漢駐守閬中的,乃是皇太弟李廣。鎮守於此蜀道天險關隘,李廣其人才力深淺與否尚在其次,只要其人不犯什麼致命的錯誤,梁軍想要從漢中經由劍閣險關攻入巴蜀簡直難如登天。 事實也的確如此,大梁朝廷確定伐蜀戰略之後,作為伐蜀總統帥的汝南王沈雲還沒有離開洛陽,早在開年之初,梁州刺史毛寶便率領王師大軍向巴西發起了兇猛的進攻。 但是,漢中發兵雖然時間最早,但進展卻是最緩慢的。大小劍山雙壁聳立,蜀中軍隊根本無需更多佈置,只需要緊緊扼守住閣道,梁軍於此便寸步難行。 漢中王師久困於關隘之北,於戰事上的推進甚至都比不上於隴右南來攻伐仇池國的庾曼之所部王師。 但就算是明知蜀道天險、易守難攻,漢中王師仍然不敢放鬆攻勢,相反還要持續不斷於此強攻以維持住對成漢的強勢壓迫,讓巴西所駐成漢軍隊不敢調度離此、轉戍別處,從而有效的吸引住成漢國中有生力量。 成漢雖然只是小國寡民,但擁此四塞險關的絕佳地理優勢,國力同樣不容小覷。 像是羯國那樣的河北霸主,想要有效控制國中人力物力,都不得不將各邊民眾強驅安置於國都附近,由此又產生一系列的管制問題。 而成漢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優越的地理環境決定了生民根本無需高壓監管,只能聚集在成都平原附近,這就讓成漢舉國征發動員非常高效。 所以歷來伐蜀,都要務求速攻,一旦戰事稍有拖延,便會生出諸多變數。漢中一路無論能否功成進取,但攻勢強大與否也直接關係到蜀中力量的調度情況,給其他幾路伐蜀路線爭取勝算。 譬如眼下,由於漢中王師兇猛進攻,成漢在閬中佈置了足足有將近五萬甲士,這幾乎已經是成漢國中過半的兵力了。特別其中有超過萬數的原六郡流民後嗣所組成的軍隊,可以說是成漢國中當之無愧的精軍,是漢主李勢賴以統治巴蜀的堅強後盾。 儘管有著劍閣天險,能夠頑強的將漢中的梁軍強阻在外,但是前線這些成漢國軍隊在見識到梁軍強悍的戰鬥力以及那精銳的武裝之後,心中仍然充滿了危機感。 作為大軍統帥的成漢國皇太弟李廣更是須臾不敢鬆懈,單單在劍閣一處便佈置了萬數軍隊。而在閬中周邊,值得防戍的關隘也並非只有劍閣一處。群山之間最起碼有三條兵道可以供梁軍攻入進來,自西到東分別是陰平道、金牛道以及米倉道。 這其中,陰平道上接隴右,下抵蜀中綿竹治下的江油,這一條路線正是舊年魏將鄧艾攻入成都的行軍路線,同樣不容有失。 眼下的陰平道,並不在成漢控制之中,屬於仇池國楊氏的勢力範圍。仇池國與成漢彼此之間雖然互無統屬,但彼此之間淵源也是極深,舊年李特率領秦雍流民入蜀,多仰楊氏助力才得以在蜀中成功立足。 如今即便不考慮這些舊日淵源,仇池國與成漢也是唇亡齒寒的關係,若是其國被隴右南來的梁軍攻滅,那麼成漢西北方面也將完全暴露在梁軍兵鋒之下。 而仇池國也借由這一點與成漢休戚相關的生死危機,屢屢向蜀中勒取人物之用,單單在李廣坐鎮閬中之後,便陸續向仇池國支援了兵眾五千餘,錢糧之類更是不可計數。 到如今,據說仇池國與南來的梁軍正對峙於岷山之間的沓中,形勢不容樂觀。 沓中此地,正是當年蜀漢大將姜維屯兵所在,李廣不知梁軍是有意將仇池國勢力驅逐至此還是湊巧,但目下這種態勢,即便他少知舊事,麾下自有干將力陳須以前轍為戒,將一部分兵力安排在晉壽、梓潼之間作為後備策應,以防備梁軍攻出陰平之後長驅直入蜀中,使得大軍顧此失彼,重蹈蜀漢覆亡的舊轍。 金牛道出入關隘便是劍閣,成漢雖然在此駐守萬數兵力,但是由於梁軍進攻兇猛,儘管成漢自有天險可恃,雙方每每戰至酣處,傷亡甚至達到一比一,裝備、士氣、戰鬥力等全方位的差距,哪怕有著劍閣天險為助,成漢軍隊仍然不能佔有絕對優勢。 米倉道雖然論及險重不及前兩條通道,但同樣也是一條勾連漢中與巴蜀的捷徑。舊年魏將張合正是循此入蜀,直入巴西宕渠,與蜀將張飛大戰一場。定軍山黃忠力斬夏侯淵,戰場正位於米倉道。 雖然這兩場戰事是蜀人大勝,可問題是眼下整個成漢國中又有幾人能有張飛與黃忠之勇?一旦梁軍循此大舉進入巴蜀,局勢仍是堪憂。 然而成漢軍防荒馳日久,能夠設防於前兩條要道已經是難得垂死掙扎的警覺,至於這一條米倉道則已經完全沒有了軍事有關的防事。 但這一條捷徑也並未因此荒廢下來,反而由於沒有那麼強的軍事色彩成為民間與外界溝通的重要通道,多有巴蜀大族組織翻山力役通過這一條道路直往漢中而去,將諸多天中物產販運到巴蜀內地,大收其利。 李廣在入駐閬中之後,也曾想全面封鎖米倉道,派遣部將昝成率領五千部伍駐紮於道途起點,禁絕一切人物往來。 可是幾個月時間下來,收效實在甚微,一則是經過多年的踩踏開闢,米倉道早已經不是一條孤道,之間道途錯綜複雜,幾乎已經沒有了雄關緊扼所在。 二則便是財貨誘人,米倉道山巒之間多有山茶雜生,俯拾皆是,而在另一面的漢中,這些漫山遍野分佈著的山茶葉卻是價值高企不下,以至於就連許多駐軍守卒都罔顧國危職責,山野採茶賣往漢中,甚至守將昝成都親自組織兵勇進行這些茶葉貿易。 目下兩國交戰正酣,李廣哪怕只是中人之質,也明白漢中此際高價收購巴蜀山茶必是存心不良,且不說漢中梁軍會否循此攻入,單單那些兵眾往來輸送財貨,只怕漢軍於大巴山南麓防務種種早被梁軍竊知! 李廣對此雖然震怒不已,但他對昝成也頗有幾分無可奈何。從輩分論,昝成是他祖母昝氏的母家兄弟,從勢力論,昝氏乃六郡流民之中的大軍頭,正是由於昝氏等勢力鼎力相助,其父李壽才能逆殺成主李期,使成漢國祚轉到他們這一支李氏來。 但昝成如此罔顧國難而謀於私利,當中的危害性也不可無視。所以李廣只能頻頻遣使前往成都國中彈劾昝成,希望皇帝李勢能夠嚴懲昝成。 除此之外,由於多方分兵,閬中本部兵力漸有匱乏,一旦某一路發生變故,在見識到梁軍戰鬥力之凶悍之後,李廣也沒有信心能夠從容應變,所以希望國中能夠再遣一部分援軍至此。 隨著時入九月,北面戰事未有絲毫好轉,唯一聊可安慰便是也沒有往更壞處發展。 漢中梁軍主力仍被強阻於劍閣之外,仇池楊氏與隴右梁軍仍在沓中對峙互攻,至於米倉方面昝成的軍隊由於節令所限,茶葉貿易暫告段落。 但這並不值得高興,且不說在這幾個多月貿易過程中梁軍究竟探知到多少漢國軍務。昝成這個貪鄙短視的國賊根本不知收斂,大概其人也感受到李廣對他越來越不滿的態度而有心炫耀,米倉所部漢軍用度成了北路諸軍最豐厚者,時令還未入深秋將士早已換上冬衣招搖,因而招惹諸軍嫉恨有加。 成都方面也終於有了回應,但結果卻與李廣所設想大相逕庭,國主李勢派遣太保李奕之子李戡北上調查昝成罪實,但卻並沒有直接宣佈對昝成的懲罰。 這擺明了是不信任李廣一面之辭的態度,不免令李廣更加羞惱有加。李廣心知榮養於成都的那位皇兄李勢根本就不信任他,特別在他主動請求為儲君之後,雖然李勢迫於形勢而答應,但對他仍是提防有加。 尤其當李廣執掌國中半數甲眾坐鎮閬中之後,李勢內心裡只怕擔心李廣大軍殺回成都還要甚於梁軍攻入蜀中。儘管李廣痛陳利害,並將昝成罪實畢奏,但為了防備李廣一人獨大北疆,仍然不肯拿下公然售賣國運的昝成。 太保李奕同樣是六郡流民元老軍頭,且因為旗幟鮮明的反對李廣為儲君而在近年來深得李勢看重,將之作為制衡李廣的人選安排在成都北部的涪城。 涪城地處成都的北部,不與國境諸險相接,正是成漢立國以來,國中用以防備邊疆大將的手段。李勢做出這樣的佈置,並將國中三萬甲士配給李奕,目的不言而喻。 李奕之子李戡也根本不將李廣這個名義上的儲君放在眼中,北上之後甚至根本沒有前來相見,只是派了一名使者稍作通告,本身則直往昝成所部而去。 如果說這些還能讓李廣在國難臨頭之際忍耐下來,那麼有關援軍事宜的安排則直接擊穿了他的承受極限:國中沒有派遣一兵一卒北進增援,僅僅只是送來了五面大鼓! 按照成都中使的說法,這五面大鼓可不是什麼俗物,而是丞相范賁於青城山祁天告命請下來的神器,號稱神效不遜於黃帝伐蚩尤時所制夔牛戰鼓,只需要立在劍閣臨戰敲擊,聲若雷鳴,敵軍聞聲喪膽逃竄,己軍聞之悍勇忘命! 這話聽來或有幾分搞笑,可是無論言者還是聽者俱都神態莊重,甚至在戰鼓交接的時候,幾名李廣麾下戰將已經難耐激動之色,頗有躍躍欲試之態,顯然是沒有懷疑。 范賁乃已故丞相范長生之子,而范長生則號為蜀中八仙之一,更是巴蜀天師道大師君,於蜀中信徒無數,勸進李雄之後,更被李雄加封為天地太師。范賁得其衣缽嫡傳,蜀人是深信范氏必有神異之能! 但其實,真正眼界到了一定的程度,只要不是其人太過痴愚,又怎麼會相信這種鬼話?五面大鼓就能強阻數萬梁軍悍卒,范賁為何不多打造一些出蜀征戰天下? 無論將士們看法如何,李廣已是徹底的失望,索性將心一橫,自率本部精銳向昝成營駐所在殺去! 且不說他如今還不是成漢國主,就算已經稱尊,這蜀中霸業也非他一人專享,如今人人罔顧國難,又何罪於他一人?昝成這個狗賊,他是一定要殺的,他也要看一看,皇兄李勢究竟敢不敢在梁軍圍攻的危急形勢下對他痛下殺手,自毀長城! 李廣這裡剛有動作,米倉的昝成已有警覺,其人集眾登高而呼:「國賊李廣,罔顧先主創業艱難,自恃悍勇幽迫君王奉其為嗣!賊子不獨要挾君王,如今更是奸心惡膽欲殺大臣,國將不國,蒼生何歸?大梁聖主治世,恩澤廣被寒傖,凡我伍士,俱承恩惠,生死兩路,自在足下,此時不搏,更待何時!」 太保李奕的兒子李戡入營未久,正喜孜孜要尋昝成商議如何瓜分與漢中貿易巨利,卻不料逢此變故,昝成早被漢中養肥而逆心滋生,不待李戡再說什麼,已是人頭高懸,被昝成斬殺祭旗! 正在李廣與昝成火並之際,原本應該與仇池國鏖戰於沓中的隴右王師庾曼之部,早在楊氏降人的引領之下暗過陰平道,直抵江油,兵發綿竹! |
成漢篇3 在原本的歷史上,桓溫接替庾家執掌荊州軍政大權未久,便本著先捏軟柿子的原則而發兵滅蜀,先作立威。 當時桓溫以荊州精軍萬數溯流而上,自永和二年的十一月在巴東魚復白帝城發兵,到了永和三年的二月份,大軍便已經抵達了蜀地腹心的青衣江,沿途幾乎沒有遭遇任何的阻撓與抵抗。 直到桓溫軍隊抵達了青衣,成漢上層才有所警覺,派遣大軍南下岷江附近的合水進行抗拒。然而成漢統軍將領昝堅關鍵時刻判斷失誤,沒有選擇固守合水附近,而是選擇繼續向前,跨江進入犍為據守,恰好完美錯過了桓溫的軍隊。 於是,桓溫的軍隊在沒有遭遇任何抵抗的情況下,於永和三年的三月便抵達了蜀中彭模,而彭模距離成都僅僅只有二百里的路程。此時,成漢將領昝堅還率領軍隊於後方的犍為尋覓敵軍的蹤跡。 桓溫軍隊抵達彭模之後,又是袁喬在關鍵時刻提出建議集中兵力直取成都。晉軍今次入蜀本就出其不意,成漢根本沒有時間調集兵力進行抵抗,此前不久又剛剛將成都本就不充足的力量分出一部分,因是當桓溫兵臨成都的時候,可謂是直闖空門。 兩軍於成都城外笮橋會戰,晉軍大勝,攻破成都,漢主李勢驚慌遁走,之後不久,又在臣子們的勸說下向桓溫投降。 統治蜀中四十餘年的成漢政權,在桓溫發兵不足半年的時間便告覆亡,而桓溫也借由此戰,正式確立其分陝重臣的權威,成為典午朝中第一人,給之後的北伐做出了堅實的鋪墊。 毫不誇張的說,桓溫滅蜀一役,不要說在東晉這樣一個偏安江左的背景之下,哪怕放在史上任何時期,都是一場值得大說特說的輝煌戰役。 雖然過程中多有僥倖,但世上從無篤勝之戰,戰爭中的變數無從避免,能夠巧妙的利用變數以爭取最大的成果,這正是將帥不可或缺的稟賦。精軍出擊,速戰速決,桓溫在這過程中的表現,可以說是東晉偏安百年的國祚傳承中最高光時刻之一! 雖然因為種種原因,大梁皇帝陛下最終也沒能將桓溫收為己用,甚至彼此走入敵對,但是對於桓溫一直都懷有頗高敬意。不過大梁在籌劃滅蜀的時候,歷史上桓溫滅蜀的過程經歷卻是參考不大。 以區區萬數之眾,短短幾個月時間內便攻滅成漢這樣一個本就得天獨厚的政權,這樣的輝煌戰役本就難有複製的餘地。任何一點元素的變化,都會造成大不相同的結果。 單單在對於伐蜀這件事的態度上,大梁皇帝與歷史上的桓溫便截然不同。不同於桓溫的壯闊激進,當今聖人功業思路本身便是先難後易,重點放在了中原與更加廣袤的河北。而針對蜀中成漢,此前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一種刻意節制乃至於視而不見的態度。 造成這種不同態度的原因,就在於雙方的立場與根基都不相同。當今聖人根基在於吳中,功業則成於淮南,在氣候大成之前是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實力去插手荊州這樣的分陝重鎮。而當擁有了這種實力與威望之後,逐鹿中原所能獲得的回報則更大。 荊鎮一直是當今聖人掌控薄弱所在,如果在北事悉定之前荊州攻滅了成漢,荊州、益州連為一體,彼此互補之下,便會造成更大的離心力,乃至於割據一方、自成體系。 如今大梁新朝創立,章制即定,大勢所趨,可以調動更大的力量去應對西南隱患,伐蜀才被提上議程。究其根本,就是在於舊年荊揚對抗的格局中,皇帝陛下沒能掌握上游分陝重鎮。 當然,時機不同,所面對的對手也完全不同。如今大梁伐蜀乃是勢在必行,也根本就不可能再如桓溫伐蜀那般可以巧妙利用突然性,像是那種大軍突然挺入蜀中腹地的機遇是不會有的,只能用強攻入。 如今的成漢國內局勢較之原本的歷史上也大不相同,成漢雖然立國蜀中,但若要比較的話,其政權特色倒與三國之中的東吳有些類似。 東吳孫氏雖然出身江東,但是孫策的創業班底卻非吳人,得於淮泗之間豪強助力甚多,一直等到孫權時期,三吳本地豪強才逐漸加入到東吳統治秩序中來。 成漢李氏雖是巴西賨人,但其真正依賴的力量還是秦雍六郡流民武裝,但也還是在獲得了以范長生為代表的巴蜀豪強的認可之後,才真正稱霸蜀中。 像是成主李雄在於益州刺史羅尚交戰攻取成都這關鍵一戰中,軍中乏糧,正是獲得了范長生的資助,才能維持軍勢不散,最終入主成都,並在范長生等人的建議與輔佐之下,於成都稱帝建國,確立統治。 為了獲得范長生等當地豪強的支持,李雄不得不承認巴蜀豪強實際佔據土地與人口的部曲蔭附制度,甚至將之推及到巴氐權貴之中。因此成漢的立國根本,與此前李國於此的蜀漢大不相同,反倒與割據江左的東吳異曲同工,都是豪強大族聯合體。 成主李雄去世後,成漢宗室便陷入殘酷的內鬥廝殺中,在這表象之下同樣也是六郡流民大族與巴蜀豪強之間的鬥爭與摩擦。 之後國祚由李特一脈轉入李驤一脈的李壽,而李壽此人便代表著這一次的較量再次回到一個新的平衡點,但是六郡流民武裝已經不再佔有絕對優勢,眾多的巴蜀豪強成為成漢重臣。 李勢繼位之後,其弟李廣欲為儲君並且獲得了一批巴蜀豪強的支持,李勢便在六郡流民代表的李奕支持下大殺巴蜀豪強,逼迫李廣自殺。之後李奕又作亂國中,雖然被撲滅,但經此連番動盪,成漢國力也虧空到了極點。 特別是原本支持李氏的巴蜀豪強們,也徹底喪失了繼續支持李氏的信心,勸告李勢向東晉朝廷投降。 但是桓溫平蜀之後,雖然也在極力拉攏巴蜀豪強,然而東晉朝廷出於對桓溫的提防與本身的封閉性,並沒有將巴蜀豪強接納。像是力勸李勢投降的蜀郡人常璩,入朝之後備受歧視,憤懣而死。 如此一來,滅蜀之後東晉朝廷也沒能享受更多惠利,而蜀地豪強也屢屢反叛,爆發出如范長生之子范賁與巴西豪族譙縱先後稱王作亂。 而在當下這個世道,李勢沒有逼殺其弟李廣,而是立為儲繼並委以重任,率軍駐守於巴西閬中。 原本拋棄李氏的巴蜀豪強們,也因為大梁章制對地方豪強滿滿惡意而充滿了危機感,對成漢政權仍然不乏死心塌地。如涪陵豪族徐氏大發郡卒,足足數萬之眾駐守於巴郡江州城。范長生之子范賁同樣普集豪強部曲,駐守於犍為。 換言之,袁喬所提議精軍出擊,在真正攻入蜀中腹地之前,還需要攻克江州城與犍為城這兩座大江要塞。 目下巴東方面能夠出動的兵力,共有汝南王所統前鋒八千人,後續國中仍在陸續增兵,天中南來共兩萬部眾。至於荊州本部人馬,真正編制清晰可直接出動作戰的,唯有湘州刺史、南蠻校尉紀睦所統五千蠻兵。 可是當這策略議定之後,還未等到正式施行,巴東境域中便又騷亂頻生。不乏荊州本部部伍因為不滿於不能參與作戰而騷怨不止,甚至有舟船橫阻水道,不願錯過這一逐功良機。 汝南王沈雲本就不乏憤懣,好不容易討論出這一這種方略又被荊州悍卒騷擾不斷,心中震怒可想而知,悍然下令將敢貽誤軍事、集眾騷亂者就地擒拿,將要明正典刑、收斬於白帝城下! 得知此事後,整個巴東境域中也是人心震盪,一時間氛圍凝重到了極點。特別李陽、周撫等原本的荊州鎮將,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唯恐還未伐蜀,荊鎮便要大亂。 若果真發生軍士嘩變而直通天闕,天中可還駐紮著剛剛從河北退回修養的十數萬精軍,一旦大軍南來,荊鎮必將血流漂杵、生靈塗炭! 所以李陽等人一方面叩請汝南王暫且收回成命,一方面倉皇奔走、憑其聲望壓制住那些騷亂在即的荊鎮軍眾,唯恐事態向最險惡境地滑落。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軍士聚眾騷亂,這是在淮南都督府時期便不容踰越的鐵律,雖然李陽等人極力叩請哀求,但汝南王也只是小退一步,只懲首惡,一聲令下,仍有近百荊鎮兵長人頭落地! 除此之外,因有家門子弟涉事的周撫被奪職囚禁,即刻押送洛陽論罪,其職事、部伍由廬陵公陶弘暫領。李陽、鄧岳等諸將不能御眾嚴謹,致使軍紀荒馳,俱寄罪於伐蜀之後待懲。 李陽等人雖然身具高位,但是荊鎮淵源悠久的部曲私兵構架,也讓他們的職權不能得到由上到下的貫徹,諸將表面尊奉,但面對具體的得失權衡,又都各有算計。 眼下的局勢已經很分明,朝廷將要徹底整肅荊州軍伍已是事實,對荊鎮諸將士而言,眼前的伐蜀乃是他們僅剩不多的機會之一。一旦被排斥在此樁戰事之外,他們前景將更加堪憂。 汝南王懲戒李陽等一眾將領,一方面自然是在彰顯國法莊嚴,樹立大都督權威,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在保護他們,為了避免荊鎮諸將在自覺利益受損的情況下而串聯推舉原本的將主抱團騷亂。 一旦發生這樣的事情,朝廷一定會鐵血鎮壓,而李陽等人也必將會作為首惡被梟首示眾,無論他們此前功譽多少又或者心意如何。 汝南王震怒,原荊鎮諸將各遭訓懲,但是根本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隨著時間的推移,巴東的氣氛也一天比一天緊張,甚至在他們所不知道的北方,天中已有三萬大軍分批進入了南陽! 如此緊張氛圍之下,作為大都督府軍司副使的金玄恭向汝南王進言,荊州諸軍整編事宜絕非短期可成,而伐蜀軍期又刻不容緩,鄉徒樂戰,堵不如疏,與其勒令諸軍不動,不如由之四出逐功。 金玄恭的建議,同樣分為了兩部分,正面戰場的突進,由目下業已整編完畢的王師部伍負責,直攻大江一線。 至於其他仍未整編的荊州部伍,則由之逐戰各方,並不設立具體的作戰路線與目標,只是在獲得確鑿戰果之後,再以營為單位而撥付錢糧、計功記酬,作為正面戰場的補充。 金玄恭這一思路,主要還是借鑑他們遼東鮮卑那種部落作戰模式。鮮卑諸部,既沒有充足的倉儲後勤,又沒有完整的軍事構架,以戰養戰乃是常態。往往部落之間展開惡鬥都是傾族而出,事後檢點戰果再來論功行賞。 眼下荊州部伍,混亂不可計數,不妨暫且擱置不論,各勤戰部伍先作出擊,之後通過戰功多寡再來進行追認整編。就算作戰初期沒有一個統一的行伍規劃,但事後戰功折現只能通過大都督府的認可,先作戰、後整編。 將順序顛倒過來,本來不可解決的難題便迎刃而解,同時還能不貽誤戰機。以營作為戰功結算單位,又能確保在戰爭過程中不會出現大的武裝單位。 當然這一策略也有其限制性,若是用在河北平原那種開闊地勢的大軍團混戰,如是烏合而進無異於自取死路。但是在蜀中本就地形複雜的戰場上,這種漫山遍野、雜錯而進的進攻方式,反而更加有利於對巴蜀地區的清理與掌控。 大都督府眾參謀在經過一番討論後,對於金玄恭所提出的這一思路俱都表示認可。而汝南王沈雲也的確煩透了當下這種膠著狀態,當即拍板決定,告令諸軍。 荊州諸軍在接到這一新的征令之後,反應各不相同。他們之所以如此勤於征事,其中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就在於朝廷所撥付先期錢糧物給,可是現在卻告訴他們需要先行墊付,得功之後才能再得報銷,一時間難免熱情冷卻、猶豫不決。 可就在其他人還在猶豫之際,早有一些部伍悍卒主動出擊,自巴東沿江向西,翻越巫山,衝入巴西宕渠之間,圍剿山野之間的賨人、獠人等蠻部。 這些蠻部廣泛分佈於巫山、大巴山、武陵山等山野之間,往往幾十戶雜居便是一個部落,少有大型部落,自然也不會是荊州悍卒們的對手。而這些部落人口與傢俬,便就成了這些荊州悍卒的戰利品。 與此同時,汝南王也集結在編甲士合一萬五千餘眾,沿江而上,直攻大江重鎮、巴郡郡府所在之江州城。 江州城緊扼大江,自有涪陵、巴郡等地方豪強引眾據守,乃是水路入蜀的第一道關卡,王師雖有舟船堅利,但本身便是逆流而攻,所以戰事一時間略有僵持。 可是王師大軍被卡在江州城幾日之後,後路那些各自為戰的荊州部伍便追趕上來,蜂擁而入沿途郡縣境域,燒殺搶掠自不待言。 諸多鄉境噩耗源源不斷湧入江州城裡,那些據守於此的巴蜀豪強們萬萬也沒想到,大梁王師本就以強攻弱,居然還採用如此下作戰法,將戰火燒引到鄉野之間。 他們之所以負隅頑抗,怕的就是大梁王師入境會剝奪他們鄉資部曲,可是現在巴蜀還未易主,戰火早已經燒到了他們各自鄉土,如此再於江州城負隅頑抗,又有什麼意義? 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當荊州部伍散卒大舉進入涪陵、巴郡之後,江州城內數萬豪強部曲守軍很快便不戰自潰,王師順利衝破江州城,再向蜀中犍為而去。 犍為此戰也是江州之戰的翻版,王師主力於大江之上強攻犍為守軍,後路散卒則源源不斷衝入蜀中四野。最終犍為守軍同樣也是受不了這種戰法摧殘,堅持數日之後便告潰敗。 八月中,王師攻克犍為,轉入岷江,由此便可直通蜀中成都! |
漢祚高門 成漢篇2 行途之中,金玄恭也在惡補有關成漢的資訊種種,今次南行,他並不是前線領兵戰將,建策於後,自然就需要對成漢政權有一個通盤瞭解。 關於成漢之前世今生,朝廷早有專人蒐羅整理,彙集成冊,只需用心苦讀,便能對成漢之國情國策有一個大概的瞭解。 成漢李氏,號為巴氐,追本溯源,其族應是世居巴西宕渠的賨人。賨人名氣或是不如氐羌等諸夷那麼大,但同樣也是歷史悠久,早在武王伐殷時期,賨人便出現在戰場上。 之後楚漢爭霸,漢高祖劉邦封在漢中,而地處巴西的賨人也給予了漢祖很大的支持,以至於終於前漢一朝,賨人都頗享優待。 巴西宕渠這一支李氏賨人,在後漢末張魯統治漢中時期遷入漢中,之後張魯歸降曹操,這一支賨人便又繼續外遷,被安置在了隴上的略陽郡。略陽郡氐胡眾多,如氐人雷氏、早已歸義的氐人伏洪等等,李氏族居於此,便有了巴氐的稱謂。 前晉中朝元康年間,氐人齊萬年作亂秦雍之間,此亂持續數年,雖然齊萬年最終被消滅,但是秦雍之間也是一片殘破,隨後便掀起了浩浩蕩蕩的秦雍六郡流民起義。 巴氐李氏便是秦雍流民領袖之一,率領六郡流民進入巴蜀,這個過程自然不乏艱辛。李氏雖然出身巴蜀,但如今再歸已無桑梓錐立所在,其麾下六郡流民又遭到當時益州刺史並蜀中豪族的共同敵視。 這當中爾虞我詐、背叛反殺等等諸多亂事不作細表,李氏所領導的六郡流民在經過辛苦奮戰、兩代首領李特、李流先後亡故,最終才在李特之子李雄的率領下擊敗前晉益州刺史羅尚,正式入主成都,從而僭制稱王。 入主成都之後,李雄除了繼續打擊蜀中境域之內的反抗力量之外,也在積極籠絡蜀中當地豪強大族,其中尤以阜陵大豪范長生的歸順意義最為重大。也正是在范長生的建議之下,李雄才悍然稱帝,國號大成,以追崇兩漢之交同樣割據蜀中而國號「成家」的白帝公孫述。 李雄在位期間,成國國勢攀至最盛。六郡流民本就是徙轉流落、死中求活、凶悍無比,再加上得到蜀中土著豪強中的邊緣人物如范長生之流的襄助,得以將蜀中本地勢力死死壓制。 李雄享國三十餘年,三十年間天下大勢風雲變幻,蜀中卻因為得天獨厚的閉塞環境而沒有受到太多外來勢力的侵擾,李氏始終一家獨大。 而在李雄稱霸蜀中的過程中,北方兩趙互攻,江東同樣也是政變糾紛不斷,幾方強勢勢力俱都無暇干涉蜀中局面。 李雄死於咸和八年,而在此前一年,當今大梁皇帝陛下剛剛於淮南痛擊羯國南侵大軍。江東分陝老臣陶侃也是奮起餘勇,統率荊江兩鎮強軍力復重鎮襄陽,南國盛態初露端倪。 雖然李雄在世時,蜀中局勢大體平穩且穩中有升,但李雄英明一世,最終還是在嗣傳問題上留下了隱患。其人庶子十數人,但卻並無嫡出,因是在很早之前便立其兄長李蕩之子李班為太子。 李雄屍骨未寒,其子李期、李越便將太子李班殺於李雄靈前,由此掀開了長達數年之久的宗室禍亂。蜀中這一片並不廣袤的平原,本來應該是超然於世道兵禍之外的一方樂土,但是由於李氏宗親之間的彼此爭殺奪勢,血雨腥風之慘烈尤甚中原。 當此時,江東朝廷正是大享痛擊羯國南侵大軍紅利之時,聲望如日中天的南國沈大都督並取豫州、徐州大權,忙於佈局中原,根本無暇旁顧。而當時直面成國的荊州重鎮又逢陶侃去位、庾懌赴任,也正進入一個調整期,沒能抓住這個機會進攻蜀中。 成國這一場持續數年之久的宗室禍亂,最終以李雄一脈嗣傳死絕,國位則歸於李特之弟、李驤的兒子李壽而暫告段落。 李壽得國之後,將國號改為漢,這便是「成漢」之稱的由來。李氏雖然只是巴西賨人的出身,但歷史卻並非短板,曾經割據蜀地的兩個政權,公孫述的成家,蜀主劉備的季漢,俱都有所表敬。 李壽得國之際,正逢中原大戰,王師一戰攻滅河北石堪,之後江東以諸葛恢等人為首發動政變。算起來,李壽得國倒是與當今皇帝陛下初掌江東軍政大權步伐相距不遠。 但之後兩方勢力發展趨向卻是大不相同,皇帝陛下執掌江東大權之後不久便於洛陽創設行台,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蓄養士力之後,便揮兵向西,展開了收復關隴的西征戰事。 李壽在成功廢除李雄之子李期而得竊國位之後,卻並沒有就此勵精圖治,而是開始放縱自己的私慾,開始大修宮室,奢靡享樂,自以為有四塞之險而荒馳戈事。 李壽享國六年而死,其子李勢繼位。如果說李壽尚有幾分開拓之主的節制與清醒,那麼李勢則簡直就是亡國之態昭然,驕狂凶橫,殘殺元輔,剛愎自用,好色怠政。 然而這時候,成漢外部形勢也發生了極大變化。荊州王師開始積極主動的向西進攻成漢,特別隨著王師西征戰事告一段落、關隴悉數歸治之後,王師更是直取漢中,巴境岌岌可危,李勢也終於慌了神,開始正視亡國之威,掙扎求存。 講到這一點,大梁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感慨其一人給世道諸多方面帶來的改變。在原本的歷史上,李勢之弟李廣因其無子而自薦為儲,之後更逼迫李廣自殺。 然而在當今這個時空中,在外部龐大壓力之下,李氏兄弟並未手足相殘,為了統合眾力抵抗王師的步步緊逼,李勢更是主動冊立李廣為皇太弟,並以之為益州牧駐守巴西閬中這一巴蜀門戶要塞。 除此之外,李勢更主動聯絡仇池國楊氏,多許利好,希望仇池國能為其外藩,抵抗來自隴右方面的王師進功。 冥冥之中或許李勢天眷未衰,之後不久,南北軍事衝突爆發,洛陽行台諸邊事務暫作停頓,舉國之力北伐羯國。 這一場北伐戰爭,從籌措備戰到分出勝負、前後持續兩年之久,之後便又是新朝創製,休養士力。等到章制悉定,朝廷再次將視線放在成漢身上時,已經又給成漢留出了將近四年時間的喘息之機。 在正式履新之前,金玄恭所能接觸到的,也只是這些沒有什麼保密需求的舊事。至於真正的軍國機要,則必須要等到抵達汝南王征府之後才會陸續瞭解到。 荊襄大都督府置於巴東白帝城,也是今次平蜀大本營所在。時下正值汛期,金玄恭與同行者沿大江溯游而上,幾日光景便抵達了巴東魚復。 此時的巴東境域中,早已經是舟船滿載,人物匯聚。金玄恭他們到達此處時,負責接引的乃是大都督府勳務使並軍師祭酒陳郡袁喬。 王師用兵,特別是這種大規模兼意義重大的戰事,往往都會配以規模不小的參謀隊伍,統籌謀劃,定策佈局,激勵士氣,而軍師祭酒便是總領參謀。 金玄恭認識袁喬,但也僅僅只是早前於河北幾次點頭之交,眼見直屬上官親自來迎,不敢怠慢,忙不迭上前見禮。 袁喬年紀三十出頭,但任事履歷卻已經非常豐富,也是當今聖人著力培養的英壯才選。其人本在河北擔任下州刺史,當伐蜀事宜正式提上日程之後,便被聖人召回洛陽,作為軍事謀主輔佐汝南王組建荊襄大都督府。 袁喬之所以親自出迎金玄恭等一行人員,也實在是望眼欲穿。原本在他看來,成漢困居蜀中、內部又常年紛亂內耗,再加上這些年自有荊州本部人馬於軍事上頻頻打擊。 今次汝南王奉詔南來,其實無需朝中投入太多人物力量,只要將荊州本鎮力量稍加整合,滅蜀並不困難。 可是在真正來到巴東之後,袁喬才發現這想法還是太樂觀。汝南王今次南下,前鋒所統兵力八千餘眾,大都督府屬員在百人之間。而荊州本鎮人馬則在六萬人左右,又有李陽、周撫、鄧岳等宿將坐鎮統領,可謂是兵強馬壯。 然而當兩路人馬真正開始糅合統籌的時候,所帶來的後果卻不是一加一大於二的放大,反而變得有些互相拖累。究其原因也並不複雜,就在於王師行伍構架與荊鎮那種部曲制格格不入。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汝南王抵達襄陽的時候,便下令荊鎮各部將領上報可以調配參戰的兵數。各部將領倒也恭從,很快便各自奏報,得出結果是荊鎮可以抽調四萬人參與滅蜀之戰。 然而當汝南王儀駕抵臨巴東的時候,情況就變得複雜起來了。各邊將士匯聚於此,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內,單單巴東此境便聚集起了多達三萬軍眾,而仍在行途中的部伍竟然還有三萬餘眾! 若再加上各部上報留守兵力,那麼荊州單單存在於籍簿上的兵數便多達將近十萬眾,這較之大業元年荊鎮上奏甲數足足超出了將近一倍! 袁喬深入行伍調查,便見過許多奇景,比如老少四代同編入伍,什長所統俱是兒孫,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垂髫小兒,一個個振奮異常,口號喊得響亮,振興社稷、全我金甌、匹夫有責! 可問題是,老人家站都站不穩,真要派上戰陣,還要搭配兩人攙扶,怎麼去攻略本就險阻異常的蜀道? 凡事看兩面,好的方面看來,荊襄多熱血,奮鬥勤王事。壞的方面看來,這是荊鎮上上下下將此番伐蜀大計當作牟利機會! 荊州久為分陝,若說上下混亂不堪,那也有失偏頗。畢竟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荊州以其分陝之重承擔了相當一部分內外軍事壓力。而這種部曲兵制,在大梁這種章制嚴謹背景之下,則就顯得格格不入。 雖然早在大業元年,朝廷便已經推動荊鎮改革,但是多年積俗,很難一朝更改。特別在汝南王南下之前,荊鎮還要維持著對蜀中的軍事打擊,為了維持住這些部曲兵眾的戰鬥力,許多章制改革只能流於表面。 汝南王今次南下,主持伐蜀事宜,定策、攻伐、後勤保障等等諸種,俱都在朝廷規令之下進行。 這種模式,與荊鎮此前將主統籌一切的組織完全不同,一切用度俱由朝廷一力承擔。核算下來,軍給所得要遠比一年田畝所出還要豐厚得多。而且朝廷勝勢明顯,以強攻弱,可謂是篤定的勝局,危險不大,還能順風撿功,這就造成了荊鎮上下對於伐蜀熱情的高昂。 察覺到這些之後,袁喬連忙建議汝南王中止征發各路人馬,提議精簡部伍,以精兵出擊。 大軍還未入蜀,荊鎮自己先亂了,這也讓原本荊州鎮守諸將尷尬不已。他們這些人未必人人迷於大勢,貪於短利。 特別最上層的李陽等老將,也是深刻感受到世道闊進之脈絡,願意積極向朝廷靠攏,在北伐羯國之際便各遣子弟北進襄助王事。但荊鎮積重難返又是一個長久以來的事實,他們各自都被裹挾其中,本身便抽身無能,也沒有什麼辦法改變這一現狀。 事實是一方面,但朝廷攻伐大事決不可成為鎮將謀私的機會。因此抵達巴東這段時間來,袁喬便一直忙於荊鎮本部人馬整編事宜,先期抵達的這些大都督府屬眾也都忙得分身乏術。 金玄恭等人抵達之後,便也即刻投入到這種忙碌中。單單言語陳述,不足形容這一項工作之繁重。 那些荊鎮部曲將主們,所言統領兵數多少不能符合實際,其實也未必就是刻意謊報,而是他們各自本身都不知所擁部曲多少,內心裡又比較避諱將家底完全袒露人見。 這一項整編工程,還不同於流民的整編入籍。因為這些部伍還要承擔戰事任務,一旦在整編過程中遇到什麼作戰或者調防的指令,那就意味著前功盡棄,一切都要從頭再來。 如此繁重任務,根本就不是短期內能夠完成的,而伐蜀事宜又刻不容緩。 須知今次伐蜀,可不僅僅只是巴東一路,梁州毛寶將會從漢中發起攻勢,進攻蜀中北路門戶的巴西閬中劍閣要塞。隴右庾曼之屆時也會從隴上南下,繼續深剿仇池國,由陰平道入蜀。 若是巴東此地因為這樣的原因而貽誤了戰機,使得三路大軍不能成其合圍之勢,便給成漢提供了分頭抗拒的餘地,會讓此次伐蜀平添波折變數。 作為大都督府總領參謀,綜合現實種種,袁喬其實也做了兩手準備。 整編荊州本部部伍是一方面,荊州本部人馬這樣的狀態是不可能拉上戰場的,所以除此之外,還準備了一項精兵出擊的戰術。即就是僅以當下所控之精卒,直接出兵西擊,無顧沿途那些目標,沿江而上直取蜀中腹心的成都。 這一方案一提出來,便得到了汝南王沈雲的認可。沈雲本就久任武事,厭煩這種內部的糾紛,儘管袁喬所指定的這一策略不乏冒險,但相對於長久困頓於巴東,仍然願意嘗試一下。 雖然朝廷針對成漢磨刀久矣,已經喪失了突襲的突然性,成漢在大江沿岸也都多有設防。但若僅僅將戰事限定在大江一線,哪怕是逆流而上,王師水軍戰鬥力仍是碾壓成漢軍隊的存在,沿水路直攻成都有著很大的成功幾率。 當然,孤軍犯險,勝敗兩可。這當中最大的危險就是,如果梁州、隴右兩路人馬沒能形成多線突破,那麼巴東這一路王師便左右無援,即便是攻下了成都,但若沒有擒獲漢主李勢在內的一眾成漢首腦人物,那麼成漢也可調度蜀中平原各邊力量反困這一路王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