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3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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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漢祚高門

【作者概要】:衣冠正倫,男,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小說 > 兩晉隋唐

【內容簡介】:

  沈哲子來到東晉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萬畝,家財萬貫,僕役成群,起點罕見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個造反慣犯。
  衣冠南渡,五胡亂華,華夏之哀曲,漢祚之悲歌。
  世家大族不靠譜,北傖南貉,兩窩壞種,只求苟安。
  神州沃土漢家地,豈容胡虜作文章!
  窮我一生,要建一支殺胡虜、復神州、興漢祚的北伐義師!

【其他作品】: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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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04
0001 江東之豪

    仲夏五月,天青日烈,幾縷細風,難驅暑意。

    遠山綿延,有桃李橘杏依山而生,清流潺潺繞山而行,匯於平地,玉帶橫淌,中分禾田,垂柳傍水,蒹葭菱蓮,雜次交纏,魚蝦之屬,欣欣樂水。放眼望去,一片江南水鄉生機盎然的和美畫卷。

    沈哲子跨坐在水邊光滑的卵石上,腳上的木屐浸在清涼水中,衫衣下擺已經盡被流水**兀自不覺,只是呆呆望著河水。

    水面倒映出一個頭戴細紗小帽、額發斜垂、稚氣濃厚的清秀臉龐,分外陌生,便是沈哲子當下的模樣。

    像是《大話西遊》里至尊寶看到照妖鏡裡自己一副猴臉那一剎,沈哲子眼下就是這樣的心情。平心而論,水中那少年模樣清秀,唇紅齒白,遠比以前的自己要漂亮得多,但他心裡就是說不出的古怪,哪怕三天前的午後醒來時已經接受自己穿越這個事實。

    “小郎,江水潮濕,您大病初癒……”

    一個軟糯悅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沈哲子回過神來,轉頭望去,一個身穿翠色衫裙、十多歲的侍女右手舉著細篾蒙紗遮陰傘,白皙小臉上滿是糾結,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生怕被主人怪罪呵斥。

    “知道了。”

    沈哲子作勢起身,很快又有兩名年紀不大的侍女從後方趨行而來,動作輕柔的左右扶住他肘臂,走向更遠處的肩輿。兩名壯僕前後分立,等到沈哲子坐下,便將肩輿穩穩抬起,往後方樓台林立的莊園行去。

    沈哲子坐在肩輿上,前方是兩名挎刀莊丁前行開道,身邊有侍女舉傘遮陰,再後方又有四名侍女各捧熏香羽扇湯羹之類趨行跟隨,在這鄉間土路上,很是引人注目。偶爾遇到行人,全都避在道旁伏於塵埃中,等到這一行人走遠,才敢起身。

    “真是萬惡的舊社會。”

    沈哲子享受著如此尊崇待遇,心裡頗有些不自在,腦海中則回想起自己剛醒來時,因為口渴連喚了幾聲,侍湯的侍女粗心沒有聽到,就被驅趕下去一頓體罰,再沒見到過。世風如此,卻讓他這個現代人的靈魂充滿了罪惡感。

    經過對這具身體殘留記憶和自己這幾天見聞的梳理,沈哲子已經大概理清楚自己當下身處的環境。

    這一年是公元324年,東晉衣冠南渡正式立國後的第五個年頭,如今在位的是第二個皇帝晉明帝司馬紹,年號是太寧二年。而沈哲子如今所在的位置則是三吳之地的吳興,遠離中原動亂之地,尚能維持一時苟安。

    關於兩晉之交的歷史,前世沈哲子略有了解。司馬家宗室弄權,八王之亂,搞得民不聊生不止,更直接引發了五胡亂華。當權者拍拍屁股衣冠南渡,恬不知恥的繼續做著白板天子,搞出所謂的“王與馬共天下”,坐望中原大地被胡虜踐踏,百姓被肆意屠戮戕害,一幕幕人間慘劇史不絕書。

    後世之人,看到這段歷史,無不扼腕長嘆,此為五千年華夏傳承漢祚最暗淡悲慘之悲歌,人皆相食,白骨遍野,千里無菸?之氣,華夏無冠帶之人!但凡有一二血性,無不對此痛心疾首,恨不能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沈哲子同樣如此,在明白他所處這時代之後,心潮澎湃很久,恨不得即刻渡江北上,手刃一二胡人以洩心中之憤。但他年不過八歲,又是大病初癒之身,這些念頭也僅只在腦海裡翻騰,不可能付諸現實。而在得知自己如今的身份後,心裡更是感覺一陣的絕望。

    如今沈哲子的身份是江東豪族、吳興沈氏子弟,所謂江東之豪,莫強週沈。這並稱的兩家江南豪門,義興周氏有所謂“三定江南”之功,一門五侯。吳興沈家更是深刻介入王朝興替,入則三公,出則方伯,文武並舉,後世所謂“沈腰潘鬢”當中的沈腰,便是說吳興沈家的沈約。以沈哲子穿越來見聞以及所享受的尊崇待遇,可知吳興沈氏的興旺。

    別的穿越者要么寒門,要么庶子,更可憐還有背棄祖宗的贅婿,身份可謂卑微悲愴。身在這樣強盛的江東豪門,又是顯支嫡系,加上穿越者先知先覺的優勢,沈哲子的本錢可謂雄厚,哪怕沒有系統隨身,也注定前程遠大。

    然而要命就要命在這個“顯支嫡系”,沈哲子這一世的便宜老子名叫沈充,乃是兩晉之交吳興沈氏風頭最勁的人物。以文采風流論,沈充作《前溪曲》,為吳音翹楚流傳後世。以武事官位論,以豪雄聞於鄉里,拜車騎將軍。以家資財富論,沈充採銅武康,鑄幣龍溪,“家貧陶令酒,月俸沈郎錢”,其中的沈郎錢就是沈哲子這便宜老爹沈充所鑄五銖錢。

    如此家世,簡直就是起點數年未有之穿越高配,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天生就是要被那些穿越**絲全方位吊打刷經驗的無腦配角!可是,現狀很美好,前途很暗淡。正所謂不作死就不會死,這便宜老子做什麼不好,卻非要造反!

    東晉初年,南渡士族在北方雖然被胡族追殺攆得狗一樣,卻並不妨礙他們窩兒裡橫,其中代表人物便是王敦。王與馬共天下,瑯琊王氏一族扶植瑯琊王司馬睿在建康登基為帝,雙方雖然各取所需,但也不是全無嫌隙、親密無間的好基友。

    司馬睿皇位坐穩不久,就開始打主意給王家上上眼藥,啟用寒門劉隗之類以打擊王氏士族。王敦重權在握,豈肯受制於這個在後世有“牛睿”之稱的白板天子,興兵逼宮,幽禁皇帝。此舉符合世家大族的利益,因此各家全都默默配合,王敦這次作亂簡直不要太容易,一路暢通無阻,郊遊一樣帶兵進了建康,打消了司馬睿想要重振皇權的意圖。

    沈哲子的老爹沈充作為江東豪族的代表人物,便是王敦作亂的忠實擁躉,招募鄉勇、盡起部曲以響應王敦。

    此亂後,王敦權柄更重,而沈充也獲益匪淺。官爵權柄之類不必多說,最重要是乾掉同為江東土豪的義興周氏,自此三吳地以武興家者以吳興沈氏一家獨大。周家老祖宗周處有除三害的傳說,除的不太乾淨,結果後人就被沈充割了一茬。

    成功使人盲目,作亂謀反這種事大概也會令人食髓知味,得一望二。首亂方興未艾,王敦的第二次謀亂便提上日程。然而這一次卻沒有了“清君側”的藉口,誰都看得出王敦篡逆之心以成,各自反應也與上次作亂大不相同,下定決心要頑抗到底。

    倒不是這些士族有多忠君愛國,而是因為一個軟弱的東晉皇室是他們需要的,符合他們各自的利益,但卻絕不願意看到王氏一家獨大。有了這樣一個前提,王敦的第二次謀反結果可想而知,就連他的兄弟王導都不看好,與其劃清界限。

    可是沈哲子的老爹沈充卻鐵了心一條道走到黑,再次舉兵響應王敦,最終兵敗身死。而吳興沈家也因此實力大損,門庭衰落,闔家死絕只剩一個幼子沈勁。

    明白了自己岌岌可危的處境後,沈哲子就一直在苦思腦海中那點歷史知識,期望能夠找出一個破解之法。身在這五胡亂華的亂世,如果沒有興兵北伐的願望,天打雷劈!可前提是,先得保證自己的安全啊。但想要憑藉自己這樣一個穿越眾腦海中那點微薄歷史知識在這時局波詭雲譎的東晉初年化險為夷,談何容易,所以,沈哲子心情很差。

    肩輿行到莊園里許外,道旁已經有披甲之士執兵游弋,這都是沈哲子那便宜老爹沈充的部曲私兵,掰掰手指頭算,差不多近來幾天就將發兵西去建康,禍不遠矣!

    “好日子沒幾天了……”

    沈哲子看到往來的兵士,心情更加惡劣,催促莊丁快行,他打定主意要在今天跟那個不知死之將至的老爹沈充攤牌,千萬別再繼續作死。

    行至門前,一乘牛車自門庭迎面駛來,擦肩過時車中端坐一名大袖衫中年人對沈哲子招手:“哲子,身體可曾好轉?”

    沈哲子微微錯愕,腦海中並無此人印象,不過從此人態度猜測不是宗親便應該是故舊,便停下來起身回道:“已經好多了,多謝伯父關懷。”

    那中年人又做關懷狀叮囑幾句便離開,沈哲子這才詢問身邊此人身份,擎傘侍女回道那是盤溪分房的族人,名叫沈禎,算起來沈哲子還要稱一聲伯父。

    沈禎?

    沈哲子沉思著,待行到門前,腦海中才靈光一閃記起此人是誰,連忙吩咐一名僕人:“快將五伯父追回來,請他稍後片刻。”

    下了肩輿,沈哲子大步衝進莊園中,直奔老爹沈充居所。所過處警哨眾多,全都不敢阻攔這位小郎君。一路衝進房間中,沈哲子便聽戎裝在身的老爹沈充正對他這一世的娘親魏氏說道:“此行不豎豹尾,死不還鄉!”

    “父親志豎豹尾,此行壯烈,請殺子祭旗!”

    沈哲子衝進房中,跪伏而拜,語調悲戚。天下沈氏出吳興,後世他就姓沈,認沈充這個吳興沈氏的祖宗為老子,倒沒有什麼心理障礙。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08
0002 王門北傖,豬脬也

    沈充三十歲許,正當壯年之時,戎甲在身,更添威武。他正滿懷壯烈與妻話別,不意兒子衝進廳中,待聽到沈哲子的話,神態頗為不悅:“長者說話,小孩子不要亂鬧,還不退下!”

    “夫君,雀兒他大病初癒,許是又犯了癔症,稍後我就帶他去觀裡請吳先生細細調養。”

    夫人魏氏唯恐沈哲子受責罰,連忙上前要拉起沈哲子。

    沈哲子這一世小名青雀,青雀是道教瑞鳥,三吳士庶多信天師道,以此為小名,寄託了父母對孩子的美好期許。所謂去觀裡請先生調養云云,便是要去沈家世奉的青羊觀請道士狠灌符水。

    生死攸關時刻,沈哲子沒有破除封建迷信的閒情逸致,只是以頭叩地,對老爹疾聲道:“父親興兵助逆,大凶之局,庶幾家門不存!兒為人子,當生死相隨,年幼難持兵戈,惟以血報親,共赴黃泉,不讓父親一意而孤行!”

    沈充聽到這話,神色更怒,這怒火卻轉移到夫人魏氏身上。最近幾年,他事務纏身,少有在家對兒子言傳身教的時間,這一次還是得知兒子病危才撥冗幾日回家看望。雖然他對兒子不親近,了解不多,但想來區區一個八歲童稚又能懂得什麼軍國大事,竟然能說出這一番話,肯定是出於人授。

    “賤婦,我把兒子交付給你,你都讓他聽了什麼!”

    沈充怒急,跨前一步,戟指夫人魏氏,雙眼幾乎都要噴出火來。

    魏氏被遷怒,正惶恐不知如何應對,沈哲子往前撲抱住沈充小腿:“我說的話,全是自己思得,與母親無關!父親,您不要再執迷下去了,王氏絕非值得以命相報的英主!您與那種庸才共謀大事,是把妻小宗親置人屠刀下,難有善終!”

    沈充聽到這裡,怒極反笑,彎下腰抓起沈哲子:“王大將軍位尊權重,南北人望所繫,時之英傑,是你這個口尚乳臭的小兒能夠點評的?”

    見沈充面色轉霽,沈哲子心下稍安。老實說,面對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便宜老爹,他心裡也感犯怵。魏晉之際士族傳承,家族利益最高,人倫之情反而淡薄,對於這個跟隨王敦一反再反的老爹脾性如何,沈哲子還真不是很清楚。這也是他猶豫良久,實在拖無可拖才橫下心來賭上一把的原因。

    “有志不在年高,無謀空長百歲。王敦之類,色厲而膽薄,形如豬脬,其勢雖大,難禁一錐之力,觸之則氣洩,大事難成! ”

    為了說服這個認定王敦的老爹,沈哲子也是煞費苦心,一字一句斟酌良久,現在橫下心攤開來講,倒也從容。

    沈充聞言後,臉上怒色已經斂去,轉而露出沉思之色,他拉著兒子踞坐在案,雙眼灼灼盯著沈哲子。他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但為了振興家聲而奔波,對於這膝下幼子卻關注不多。如今仔細審視,才發現沈哲子雖然稚氣正濃,但卻面有靜氣,尤其雙眼湛湛有神,絕不像尋常孩童一樣頑皮無狀。

    然而更令他感到詫異的,卻是沈哲子先前那一番話。當今之世,王與馬共尊,其中王敦更是天下矚目的豪傑,權柄聲望舉世無雙,內有王導坐鎮中樞為援,外有族親王舒、王彬方鎮為犄,稱得上是大勢所趨。這也是為何他一意與王敦同舟,不肯放棄的原因之一。

    然而如此大好局面,卻被兒子形容為外漲內空的豬尿泡,不屑到了極點。沈充既感詫異,而那'有志'之語又讓他頗為驚艷,很想听聽兒子為何會作此想。沉吟片刻後,他放緩語調,輕拍著沈哲子後背問道:“雀兒,你告訴為父,為什麼會這麼想?”

    “譬如曹劌論戰,一鼓作氣,再而衰。向年王敦挾無匹之勢克入建康,一不敢行廢立,二不敢面君上,可知他庸人之下,才具不配,不是能決斷之主,若非時勢,難居高位。”

    沈充不發一言,兒子此言其實正說中他心裡對王敦的不滿。前年大軍攻入建康形勢一片大好,可以說是廢立只在一念之間,而王敦卻怕非議,被人言語瓦解心志,白白錯過大好時機。當時沈充就憤憤難平,私下對同鄉錢鳳言道王敦徒具虛名,才止老兵。所謂的老兵可不是稱讚王敦行伍經驗豐富,在當下的意思跟後世的“廢物”“傻X”差不多。

    儘管心裡瞧不起王敦,沈充卻自有苦衷。如今的吳興沈氏看似興旺,但其實門第不高,不要說跟那些南渡僑姓相比,就算在江東本地,清望也不及老牌的顧陸朱張遠甚。所謂的“江東之豪,莫強週沈”,在那些真正的高門看來,不過一個笑話。

    義興周氏三定江南,一門五侯又如何,興廢只在王敦這種僑姓權臣一念之間。正因為親手毀掉周氏門庭,沈充才滿懷危機感,依附王敦麾下,希望能夠憑藉擁立這種不世之功從而提升門第,使沈家成為真正難以撼動的高門。所以哪怕心裡瞧不起王敦這志大才疏的北傖,沈充還是不得不阿事之,希望籍助瑯琊王家權勢來振興自家門第。

    沈哲子見老爹低頭沉吟,心知有轉機,便又繼續說道:“王敦才具不配,這是其一。第二則是天時不利,人和已失,向年起事,朝廷並無可用之兵。年初高平郗公入朝,京口流民為兵者已經可為朝廷所用,行大事的最好時機已經錯失。”

    所謂高平郗公,乃是後渡江的北方士族郗鑒,最為後世所知乃是“東床快婿”這個典故,郗鑒就是故事的主人公王羲之的便宜老丈人。因為渡江太晚,沒能在東晉朝堂上搶占政治優勢,但其所具有的力量同樣不容小覷,那就是其掌握的流民兵。

    衣冠南渡,除了那些門閥世家,最多的還是流民,其中便有聚眾而起的流民帥,譬如聞雞起舞的祖狄。這些流民帥雖然擁兵不少,但因為不屬瑯琊王氏為中心的士族圈子,所以以往朝廷都是小心提防,不敢調用。但郗家的到來卻改變這一情況,高平郗家既為北地士族,同時又掌握流民兵力量,他們的到來給了朝廷徵召流民兵的途徑。而在歷史上,平定王敦二次叛亂的主力便是流民兵。

    沈充聽到這裡,臉色更苦。這個原因他同樣考慮到,早在年初便勸王敦舉薦郗鑒入朝為尚書令,尊其位而分其兵,但效果如何卻不敢想。正因如此,他才心存死志,想要在朝廷還未徹底掌握流民兵前行險一搏。

    然而接下來沈哲子又陳述的一個理由則直指他心中最為憂慮的情況:“王門北傖,披章服之豺狼也!虛名寡恩,無恥之尤!周氏之功如何?三定江南,非其戮力而戰,蕩平三吳,僑姓豈能南渡?因言而誅,功業俱毀。”

    聽到這話,沈充神情頗不自然。追究起來,周氏破敗還是他親自動的手,借助王敦權勢剪除這一世仇。但通過這件事,他也能看出來王敦的刻薄寡恩,視江東各家如待宰羔羊,而周氏上一代的族長周玘臨終更是對兒子週勰遺言道:“要我命的是北方傖子,你若給我報仇,才算是我的兒子!”南北積怨,可見一斑。

    沈充雖有深慮,只是心裡還存僥倖:“江東兵甲,沈家最盛,若要維穩三吳,大事未竟,他怎敢與我反目?男兒於世,豈能苟活,生不就五鼎食,死則就五鼎烹!非此壯烈,死尤抱憾!”

    聽到這話,沈哲子不禁動容。他自以為熟知歷史走向,能夠為老爹指點迷津,但其實生在當下,老爹對時局的認知未必就弱於自己。只是不甘屈就現實,哪怕豁出性命,也要為家族撞開一個新天地!

    士庶鴻溝,如天壤之別。兩晉以降至於南四朝,吳興沈氏從地方上的宗賊土豪一路晉級到士族高門,便是一代代族人們的血淚奮鬥史。在沒有沈哲子參與的那個歷史上,老爹沈充以死犯險賭命只是序幕,下一幕便是他那個襁褓中的兄弟沈勁日後為了洗刷父輩謀逆污名,死戰洛陽。

    這種情懷,或許可欽佩,但沈哲子卻不認同。那個父輩捨命都要追求的士族名分,在他看來是一個最大的笑話,天理難容之荒謬!狗屁的魏晉風骨,狗屁的士族風流,一群屍位素餐的廢物,血肉為背景的南朝苟安畫卷,皮囊再華美,內裡都是令人作嘔!

    所以,沈哲子要阻止老爹舉兵響應王敦,在他心目中,已經不只是為了保命,而是保留這一份壯志,用到該用到的地方。身在斯時斯地,身為漢家血脈,他也有壯志,北望神州,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中原大地!東晉以降,歷次北伐從無義師,各自別有懷抱。他要窮極一生之力,打造出一支純粹為殺胡虜、复神州、興漢祚的北伐義師!

    “青雀,昔年為父對你冷落,不意我兒竟已經有瞭如此才志。江左未有之麟兒,豈能長於寒庶之門!”

    沈充仰頭大笑,將沈哲子攬在懷中,眼中決意更甚:“臨別之時,能聽到我兒一番高論,死亦無憾!你在家安心休養,照顧母親和幼弟,待為父豹尾凱旋,封妻蔭子!”

    說罷,他驀地起身,對著廊下低頭垂淚的夫人魏氏深施一禮:“夫人持家有道,教養麟兒,是我家大恩!先前粗莽錯怪,夫人你不要介懷。我走後,無論能否成事,家室都有依托,勿須憂懷。”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卻有些傻眼,沒想到自己苦勸半晌,反而堅定了老爹謀反的決心。古人的腦迴路,果然不同於後世。眼見老爹大笑出門,他將心一橫,決定使出自己倚為殺手鐧的一招:“父親且留步,我還有一件事要跟您商討!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12
0003 門第之婚

    沈充此時正壯懷激烈,心無雜念,兒子的出眾表現令他全無後顧之憂,哪怕此番不能成事,他也不怕後繼無人。聽到沈哲子的呼喊,他收住腳步轉回頭來,戲謔笑道:“我兒還有何賜教,為父洗耳恭聽。”

    沈哲子走上前,認真說道:“父親既然與王大將軍相約為事,枯榮已為一體。兒子冒昧,想請父親為我求一王氏女郎,以為佳偶。”

    這就是沈哲子的殺手鐧,雖然一個八歲孩童惦記娶媳婦總感覺有些怪異,話說出口,沈哲子心裡已經充斥著濃濃的羞恥感,但這件事肯定能夠打消老爹沈充對瑯琊王氏最後一點僥倖幻想。

    士族門閥最顯著的一個特徵就是門第婚,士庶之間門第不配,絕不通婚。這在兩晉之交的南渡僑姓之間執行的尤其嚴格,這些僑姓借助彼此通婚打造出一個完全封閉的小圈子,以維繫彼此之間的聯繫,利益共享,保證其政治優越地位,完全將江東士族排斥在外。作為僑姓領袖的瑯琊王氏,就算江東顧陸之類一等門庭也休想娶到一個王氏女,更不要說吳興沈家這種更低一等的家族。

    果然,聽到這個要求,沈充臉上流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王氏高門,又是僑族,雀兒這念想,實在是強人所難……若求佳偶,咱們江東自有溫婉女郎,哪怕顧陸之家,只要雀兒你中意,我也能為你聘為家婦。”

    沈哲子自然知道在當下這個社會環境,自己這想法絕無可能實現,甚至一旦流傳出去,馬上就會成為人人恥笑的笑柄。但正因不可能,他才提出來。說實話,對於那些士族高門家的女兒,他是丁點興趣都沒有。這些家族不乏嗑藥成癮的人,也不知道對後代有沒有影響。就算真要娶妻,沈哲子也希望能盡量在平民之家挑選,免得禍及子孫才悔之晚矣。

    “非常之人,乃行非常之事。王大將軍既然欲以人臣得享尊位,化家為國,怎麼能囿於門戶之見?寒門壯士尚帝室之女,前朝近世俱有援例,又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

    沈哲子條理分明說道,走到老爹面前,神色更加鄭重:“況且,有此婚約,是各自安心,互不相負。欲謀大位,豈有不捨一女的道理!”

    沈充聽到這裡,雙眉緊蹙,背著手在廊下走來走去。沈哲子這個提議,實在是深合他的心意,尤其那個“各自安心”。王敦欲行謀逆,放眼吳地各方,自己是他最強大的依仗,此前甚至還有裂土為封這種妄語大話來拉攏,可見彼此之間還是有懷疑。如今自己不求封土,只求一個王氏女郎做兒媳,是再合適不過的要求。

    彼此之間若有姻親,自然嫌隙盡消,可以親密無間的合作,兩下便利。但如果王氏不允,那麼沈充覺得自己就該仔細考慮一下王氏究竟值不值得自己毀家紓難的去輔佐。但這試探之舉卻有一點隱患,那就是一旦不能成事且洩露出去,那麼對兒子以後的名聲肯定會有打擊,會遭到時人的嘲笑。

    若在此前想到這法子試探王氏態度,沈充可能還會沒有顧慮的試一試,可是現在見識到兒子少年老成、思慮見解甚至比自己還要深刻,沈充卻不想讓兒子擔上一個“妄誕”的污名,因此沉吟不決。

    沈哲子大概猜到老爹在擔心什麼,尤其覺得不理解,用區區一個名聲試探出王家到底靠譜不靠譜,繼而避免無謂的犧牲付出,這有什麼難以取捨的?說實話,他一點也不想在這東晉朝廷刷聲望,尤其那些名士行徑怪癖,想想就覺得惡寒。

    “父親,這還有什麼可考慮的。那王家祖上臥冰求鯉,自殘奉親,兒子如今自污探路,令父親趨吉避凶,不讓先賢專美於前。”沈哲子又苦心勸導。

    沈充卻不回應,負手立在廊下,抬頭望天,久久不語。忽而長嘆一聲,拉過身高只到自己肋間的兒子,拍著他肩膀喟嘆道:“我兒年方八歲,竟發謀國之論,豈非天授之才?我雖痴長,卻是耽於浮塵日久。料那王家無女堪配我麟兒,休矣,從今起草廬閒臥,只聽風雨。”

    他終於決定放棄舉兵響應王敦的打算,也不想以求婚試探王家心意,只是眉宇之間不乏寂寥。放棄一個籌劃經年的計劃,於他而言,也是分外艱難。但一想到兒子先前一番表現,原本失落的心情又大感寬慰。相對於捨命去拼搏一個渺茫機會,他覺得將兒子教養成才對家族的興起意義更大。

    見老爹終於不再固執己見,沈哲子也鬆一口氣,他對東晉之初的政局演變雖然不是了若指掌,但也通曉一個大概。老爹能夠激流勇退,雖然後患不少,但總好過喪命。如果真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他們家能夠活下來的也只有那個襁褓中的小沈勁,而且一生背負污名,要用北伐血戰至死才能洗刷,重振家聲。

    正在這時,那先前乘牛車離開的沈禎又返回莊園,大步走來,臉上隱有喜色,遠遠便說:“士居著人請我回來,可是回心轉意?”士居便是沈充的字。

    沈充面露疑色,轉頭望向沈哲子,見兒子微微頷首,心內又是一奇。對於沈哲子能夠見微知著,看出沈禎的來意,這是一個八歲孩童能有的智謀眼力?簡直就是智近乎妖。

    “五兄見諒,充確實有意轉,請五兄轉告朝中諸公。”

    沈充請沈禎入廳,同時對沈哲子招招手:“你也進來吧。”

    進了廳中,各自踞案而坐,未等侍女奉上茶湯,沈禎已經一臉喜色道:“士居能夠迷途知返,歸於朝廷,司空之位,俄而可得,這是咱們整個沈家未有之榮耀尊位啊!”

    沈禎在建康朝廷為郎官,因與沈充同宗,此番受皇命來勸降沈充,皇帝不惜許以三公高位,可見對沈充之忌憚。沈禎原本被拒絕,心情抑鬱準備回去複命,卻不想又有轉機,自然喜不自勝。若此番能夠完成使命安撫住沈充,朝廷給予沈充的司空之位能否落實還在兩可,最起碼他自己是大功一件。

    沈充卻不急著表態,先喚來歌姬舞女數名於廳下翩翩起舞,吳語軟儂俚曲婉轉,意趣盎然。沈哲子踞坐老爹左手邊,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時代的娛樂項目,不免多看幾眼,繼而便有些心虛,偷眼看看老爹,沈充卻並沒有關注他這裡,手指搭在案沿打拍和曲。

    對於老爹這種光天化日之下,帶著自己這個未成年公然狎妓的無恥行為,沈哲子充滿鄙夷,旋即便心安理得的欣賞歌舞。說實話,跟後世那種光影配合、舞台華美的勁歌熱舞相比,眼前的舞曲配合略顯寡淡一些,但觀賞性上卻強了數倍都不止。曲聲纏綿靡麗,舞姿撩人心懷,頗有悶騷內媚雅韻意趣。

    沈哲子可是知道,自己這個老爹不只是採銅鑄幣的金融寡頭,還是三吳之地首屈一指的娛樂大亨。位於前溪的別業莊園中蓄養大批歌舞樂姬,無論數量還是質量在吳地都是行業翹楚,以至於後世江南伎家半出於此。有這樣一個富可敵國的老爹做靠山,沈哲子的高配穿越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實。

    相對於那沉湎歌舞女色的父子兩個,沈禎就顯得有點不淡定了。雖然同為吳興沈氏,但房支不同,沈充這一脈乃是當下最顯貴的一支,相比而言,沈禎就要遜色得多,處境也不如沈充這麼超然。他身負皇命而來,自然迫切想要知道沈充又把自己叫回來到底打得什麼主意。

    其實從自己內心而言,沈禎未嘗不希望沈充能夠舉兵起事,如前年一樣長驅直入建康城。他這郎官散職還是承了當年沈充作亂的余澤,建康城裡那群僑族就是賤骨頭欠收拾,不給點顏色看看就不知道吳興沈家究竟有多強。

    就算沈充起事失敗,遭殃的也只是這一支,朝廷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擴大打擊面。正如王大將軍興兵於外,王司徒照樣穩坐中樞。以血脈論,王敦王導的關係可比沈禎與沈充要親近得多。

    不過,朝廷給沈充開出的三公尊位條件也讓沈禎心動不已。一旦沈充位居三公,提升的可是整個沈家的門第,耐下心經營些年,吳興沈家未必不能一舉壓過顧陸朱張之流,沈家子弟自然也能雨露均霑,各得其利。

    因此,沈禎的心裡很矛盾,思慮之糾結還要甚於沈充這個當事者,美眷翩舞於前卻視而不見,一副如坐針氈的模樣,頻頻目視主位的沈充。

    沈充卻不就此深談,間或轉頭對沈禎笑著點評歌舞優劣,過了將近半個時辰,他才拿起手邊的鐵如意敲敲案幾,招來一名甲士扈從耳語吩咐幾句。

    那扈從退下不久後端回來兩方盒子,在沈充目示下放在了沈禎面前案上。

    沈禎不知何意,見沈充示意自己打開,這才伸手取下盒蓋,只見木盒裡各自擺著大大小小的印章,竟是沈充自己的官印。他臉色一變,語調微顫道:“士居這是何意?”

    沈充遣退歌舞伶人,然後才對沈禎說道:“請五兄回禀朝廷,充雖不肖,但也是伏於王化的晉臣,往年附於王大將軍驥尾而起,所為撥亂反正,心實拳拳,並無貳念。不意朝廷對我誤會至斯,幣重言甘以誘我,這是君臣各失其正。道既不行,我當從於仲尼季路。”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15
0004 北風揚塵,時之大哀

    沈哲子豎著耳朵聽老爹怎麼說,咂摸良久,不由得對古人的無恥大開眼界。老爹這番話用人能聽懂的話來說就是,我雖然跟著王敦造反,但心裡對朝廷是忠誠的,光明磊落。朝廷卻用三公高位來誘惑我,這是對我猜忌看不起我,沒有為君者的威儀和不偏不倚的態度。既然朝廷不信任我,老子也不願意跟你們玩了,要學孔子和子路一樣乘桴浮於海,不再做朝廷的臣子。

    單聽老爹說的這麼理直氣壯甚至不乏憤慨,若不知道他所思所為,沈哲子還真要以為老爹是什麼孤直忠臣,比干、屈原之屬。做壞事不稀奇,難得是把壞事做得理所當然,理直氣壯,果然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當然前面這些廢話都可以省略,這段話最重要還是最後引用的那個典故。

    孔子說,我所奉行的道義不能行布天下,留下來也沒意思,不如泛舟於海,我的弟子裡面願意跟隨我的,大概只有仲由了吧。仲由聽了這句話很高興,以為夫子真要只帶著自己四處浪蕩。孔子見狀後又說,仲由勇氣還要遠勝過我,可是咱們去哪裡找這造船的材料呢?

    孔子因為政令不行偶發牢騷,仲由卻信以為真。但其實孔子並沒有遁世之念,哪怕時局艱難,也要堅持自己的理念。而仲由則是勇武無懼,沈充藉以自比取的卻是這種不服朝廷政令的意思。

    沈充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朝廷誤解我,我心裡很委屈。究竟我是做發發牢騷然後繼續擔任臣子的孔子,還是做勇武壯烈、不服朝廷政令約束的仲由,就要看朝廷想怎麼處置我了。

    體會良久,沈哲子更對老爹的膽大妄為無比佩服,就算已經放棄謀逆,還是引而不發給朝廷施加壓力。難怪家累萬金,良田美眷無數,仍然敢跟隨王敦作亂,一反再反,不愧是個梟雄人物。與之相比,沈哲子發現他除了對歷史走向的先知先覺之外,對於當下時局之內的判斷,其實還是比不上老爹的。

    沈禎卻有些遲鈍,看著擺在案上的官印,眼神略顯呆滯,期期艾艾道:“士居,何至於此?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眼下中樞裡也是紛亂得很,局勢未算危急……”

    “五兄,不必多說了。你就如實將我的話回禀朝廷,你有皇命在身,我也不便久留。”

    沈充不願再多談,起身送客。沈禎有心再勸,卻沒有合適的時機,被一路送到門庭之外。將上車之際,只見旁邊還有數駕牛車,好奇道:“這是何意?”

    “五兄心有掛礙,舞樂縱美也難體會精意。我將先前那八名女仕送至府上,五兄閒居無事時,可縱意欣賞咱們吳樂精妙。”沈充笑著解釋道。

    “這、這怎麼好意思……”

    沈禎聽到這話,喜色斂不住的湧出來,他自然知道沈充蓄養的前溪歌姬馳名三吳,但凡士人皆以家中能有前溪歌舞伶人為得意事,有的人家甚至因為沒有前溪伎待客而緊閉門廳不敢與人往來交際。沒想到此行竟有如此意外收穫,沈禎喜出望外,繼而連心中的憂慮也拋之腦後,對沈充謝道:“卻之不恭,我回建康後,定要盡力為士居斡旋!”

    “五兄有心了。”

    沈充笑著站在門庭前目送沈禎離開,沈哲子垂手站在老爹身後,心裡卻對這種將人當做禮品交際應酬的惡習頗感不適意,心裡暗暗決定,就算不能影響世俗禁絕此風,自己也絕不做這種事。

    回到了家中,沈充換下戎裝,招呼沈哲子同進書房。書房很大,堆滿了書軸、竹牘之類,而且竹牘的比例還不在少數。這讓沈哲子頗感意外,按理說東漢時便有蔡倫改革造紙術,怎麼到如今還有簡牘在使用?莫非是當下造紙術還只在北方盛行,南方還沒流傳開?

    不過很快,沈充取出一捲紙軸打消了沈哲子剛冒出來要開金手指攀科技樹的打算。老爹手裡那紙軸潔白平整,紋理細膩,雖然不同於後世沈哲子所知的宣紙,但品質卻不遜色多少。

    將紙軸攤於案上,等待僕人磨墨的間隙,沈充手掌虛案在紙面上,突然嘆息一聲:“箔紙猶在,張偉康已為枯骨。我非有心害他,奈何時勢迫我。北風揚塵,壞我吳中風流,時之大哀。”

    沈哲子微微錯愕,思忖一會兒才明白老爹在說什麼。晉人就是這點不好,有話不好好說,總喜歡故弄玄虛。所謂箔紙便是沈充面前的紙張,是嫩竹紙的一種,正是由老爹口中所說的張茂張偉康發明製造。張茂是所謂顧陸朱張當中的張家子弟,前年王敦第一次做亂,張茂正官居吳興內史,因為阻撓老爹招募鄉勇,被沈充收而殺之。

    這麼一算,吳中士族死在老爹沈充手裡的不在少數。不同於那些誇誇其談的士大夫,這是一個真正狠辣果斷的悍人。

    沈充提筆蘸墨行文,也不避諱沈哲子。沈哲子今天的表現讓沈充大感詫異,不再將之視作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存了帶在身邊言傳身教的意思。

    沈哲子見老爹時而運筆如飛,時而皺眉沉吟,連續寫了數封信函,心裡猜測大概是為此前謀逆之舉善後。至於寫的什麼,寫給什麼人,他卻看不大明白。一來是因為閱讀習慣的不適應,二來也是魏晉行文字體字跡大異於後世,以沈哲子這方面的造詣,能夠依稀看出老爹的字體似乎是隸書的一種,已經很難得。

    沈充書寫一封信函,便讓門外守護的門生送出。

    所謂的門生,可不是上海灘杜老闆門下那種。兩晉之交士族力量強大,不只是因為政治上的優越性和財產的雄厚,各自也都擁有不容小覷的私人武裝,門生義故、部曲私兵、蔭戶佃客、僮僕侍者之類,集合起來規模極大。

    譬如老爹沈充響應王敦起兵,振臂一呼便聚萬餘人之眾,這自然不是因為老爹德行出眾感化鄉人,其中相當大一部分都是沈家直接或間接控制的私人武裝。正因為擁有如此強大,出則為兵入則為民的私人武裝,吳興沈家才能成為江南豪族之首,興兵作亂也在一念之間。

    義興周氏三定江南,其中相當一部分對手就是此類武裝。以此邀功進階,卻被更狠的老爹沈充黃雀在後給抄了老底。這些士族土豪之間的彼此仇殺,大半都是利益之爭,並沒有正義或邪惡的區別。

    沈哲子自認對當下時局之內撲朔迷離的線索脈絡認識不如老爹深刻,便坐在一邊,仔細觀察看老爹打算如何善後。

    最開始的幾封信都是送給三吳本地的家族,想來老爹是打算聯絡盟友守望相助,以此對抗後續朝廷的打擊,其中不乏吳中高門的顧、賀等世家,看來吳地士族也是各自都有利益小圈子,而非一盤散沙。

    然而接下來聯絡的幾個目標,卻讓沈哲子頗感心驚肉跳,其中兩個赫然是歷史上朝廷倚重平叛的流民首領兗州刺史劉遐、臨淮太守蘇峻。只不過,沈充傳信給這類人的時候,除了信函之外,還命人攜帶大量財貨,錢數百萬,絹數千匹。

    雖然還不清楚當下物價如何,但沈哲子聽到如此龐大數字,便已經倍感心驚肉跳。看來老爹家業雖然大,花錢也狠。幾百萬錢財揮灑出去面不改色,倒是自己這個後世穿越來的**絲倍覺肉疼,頗感羞恥,暗道以後自己也要適應這種揮金如土的土豪生活,不能弱了底氣。

    沈充最後一封信送出的目標,則更讓沈哲子大開眼界,竟然是時任交州刺史的平南大將軍陶侃!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17
0005 傳世家學

    在後世歷史中,腐朽的門閥執政的東晉朝廷中,寒門出身的百戰名將陶侃絕對是一枝獨秀的存在。只可惜眼下被王氏兄弟所忌,發配到交州偏遠之地,因此沈哲子在先前分析的時候並沒有將之考慮在內。可是老爹在考慮善後問題的時候,卻並沒有忽略這個大能,可見心思之縝密遠非自己能比。

    歷史上,陶侃在經歷一段時間的冷落,等到王敦死後,朝廷幾無可用之將,便將之調任荊州重鎮以削弱瑯琊王家在地方方鎮的力量。這一個時期的陶侃權勢也達到頂點,尤其是在蘇峻之亂後,甚至曾經動念要廢掉中樞執政的王導,可見權勢之大。

    沈充送給陶侃的禮物卻不是財帛,而是數百頃的土地並奴僕歌姬近百,與同樣掌兵的劉遐、蘇峻之類不同。這其中的差別,沈哲子咂摸一番,越發覺得老爹實在了不起,對於局勢乃至人事洞察入微。浮財再多,也無法與興家立業之本的土地人丁相比,可見在老爹心目中,陶侃的重要性遠遠勝過前者。

    對於老爹大賄陶侃的行為,沈哲子心裡頗不自在。在他心目中,寒門出身得居高位的陶侃那是一個德行能力俱佳,白玉一般無暇皎潔的完人,怎麼能跟老爹這群目無朝廷、無視禮法的豪強宗賊暗通款曲、沆瀣一氣!心裡瀰漫著一股偶像幻滅的失落。

    不過轉念一想,所謂升官發財,憑什麼那些屍位素餐的士族廢物能高官得做、富貴得享,而像陶侃這樣真正有能力的人傑就要甘於貧寒?這麼一想,也就釋然了,繼而又想到或許多年後陶侃的後人陶淵明可能在自家老爹送出的土地上南山採菊,沈哲子就隱隱有種見證歷史變遷的成就感。

    見識到老爹一連串的善後手段,沈哲子大開眼界之餘,也越發感覺到自己的不足。所謂歷史的先知在這種具體的現實處境中其實優勢並不大,他只能認定老爹絕不能跟王敦一起做亂,但對後續該如何善後卻是一頭霧水。

    畢竟在時人眼中,老爹已是王敦的鐵桿擁躉,經年混在一起,怎麼可能說不玩就不玩了!謀逆同黨,自然要全力打擊。可想而知,就算老爹不再參與王敦軍隊與朝廷的最後決戰,所面對的處境也危險到了極點,未必就能逃過事後的清算。

    可是在這樣危險的處境下,沈充仍然鎮定自如,從容佈置,向朝廷辭官以退為進,聯絡盟友以鞏固自身的實力保證安全,同時向所有朝廷能夠調動的軍事力量示好。

    吳興沈家不是軟柿子,那些統兵之將也不是傻子,既然能白得財帛好處,也犯不著損兵折將把江東豪族往死裡得罪。損失的力量是自己的,就算事後得到朝廷的封賞爵位也得不償失。現實如此,朝廷暗弱是不爭的事實,縱然無奈也要面對。

    沈充佈置之餘,也在觀察沈哲子,見兒子一副若有所思狀,顯然是從自己的佈置當中窺出幾分端倪。他心裡頗感欣慰,卻也不向沈哲子詳細解釋自己的舉措深意,所謂言傳身教,全憑自悟,言語能夠描述出來的韻意,已經落了下乘。

    魏晉之際,民風豁達,不乏風流人物。對於兒子的早慧,沈充雖然倍感詫異,但也並不認為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項橐七歲為聖人師,甘羅十二拜上卿,魏曹沖六歲聰慧不遜成人,自己沈家為什麼不能出一位八歲的神童?

    不過沈充欣喜之餘,也不乏憂慮,古來早慧者,未必得長生,自己這個兒子雖然聰慧,但體質向來羸弱,最近一段時間更是病重垂危。想到古代那些早夭的神童,沈充心裡更加惆悵,等到手上事情處理完畢,他將沈哲子拉到身邊來,溫聲道:“青雀,近來身體還好?”

    聽到老爹這麼問,沈哲子就頗感心驚肉跳。

    他這副身體確實虛弱,完全不像後世那些熊孩子一樣皮實,冷熱交替的稍一明顯,就要傷寒感冒。或許先天便有些不足,但沈家豪強人家,飲***細營養充足,完全可以仔細調養好轉起來,為什麼自己還是一副早夭之相?沈哲子開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當昨天上午被人狠灌下兩大碗符水後,癥結在哪裡,他也大概清楚了。

    當下之世,天師道在江南風行,沈家也是世代信奉天師道的忠實信徒,繼而對那些道士也都信任有加。沈哲子不否認道教自有養生法,譬如後世名氣都極大的葛洪葛天師,壽至齯齒。但在這個教法野蠻生長的東晉年代,那些所謂道士之流,濫竽充數者多,真才實學者少。沈哲子暗忖,自己之所以能夠穿越這具身體,前任多半就是被那重金買來的符水給生生灌死的。

    沈哲子可不想做一個史無前例的早夭穿越者,怕老爹再起念給自己狠灌符水,忙不迭表示道:“已經好多了,雖然還有點虛弱,飲食得宜仔細調養就能強健起來,父親不要擔心。”

    “這就好。”

    沈充笑著拍拍沈哲子後背,倒不知兒子究竟作何想,不過心裡卻生出一個念頭:早先聽聞沙門有寄子之說,可得庇佑安泰,稍後抽些時間,倒要仔細了解一下,擇一佛陀菩薩奉養。

    略過此事,沈充想多了解兒子一下,便閒談狀問起來:“雀兒你現在讀了什麼學?”

    “正學《詩經召南》。”沈哲子回答道,這倒是他繼承前任記憶的實情。

    “國風天真活潑,尊貴勞飢貧寒者各有其歌,歌以抒情,發乎情,以志誠,正符合你這個年紀。雅頌之篇,可以過了十歲再學。”沈充微微頷首,點評說道。

    沈哲子沒有什麼國學造詣,老爹說的話,雖然聽得清楚,卻實在不明白什麼意思,只是點頭答應。

    兒子的聰慧表現讓沈充無法以稚子視之,因此在學業上下意識就有了更高的要求,沉吟少許後,拿起手邊一個書卷,笑著對沈哲子說道:“人皆言沈氏豪富而已,庶無家學,我也懶得跟那些人辯。其實咱們沈家,從你曾祖開始,便治《公羊春秋》,雖然不出經術大家,守業則已。”

    沈哲子大概明白老爹所說的,應該是士族門閥所謂的傳世家學。家學、家風是立族之本,累世不衰,遂成郡望,這一點在北地高門當中最為明顯,崔盧之流各有代代傳承的經術家學,是持家舉業的根本。所謂道德傳家,十代以上,富貴傳家,不過三代。千年世家,經術家學是根本。

    “你祖父在世時曾經教誨我,今非無為之世,豈可獨尊老莊。所以傳授我的,也是《公羊春秋》。春秋微言大義,博大精深,我所見者,止於詭變,疏離正途,辜負了祖輩的期望。”

    沈充講到這裡,嘆息一聲,又說道:“南來僑姓,如瑯琊王氏之流,棄儒入玄,此為阿世之舉,詐名之輩,更落下流,一時煊赫而已,浮萍無根。”

    沈哲子聽到這裡,對老爹的評價不免又高了幾分。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20
0006 時謗殺人,甚於刀兵

    魏晉之士尚清談,無作為,放達任性可為名士,便有許多門第不高的世家刻意轉入玄學,藉以提升名望門第。這種行為,被老爹不客氣的評為逢迎世道、盲目追求潮流的阿世之學,詐名之輩,其實是很中肯的,已經悖離了世家傳承的根本。

    這種現象,在東晉南渡僑姓中最為顯著,瑯琊王家本非高門,直到臥冰求鯉的王祥時仍然是儒學經術傳家,但到了王衍時則玄風大盛,名氣激增,王衍被後趙石勒推牆活埋,臨死前發出清談誤國的感慨。

    但這沒給後人以警醒,東晉清談之風有增無減。南渡四姓之中,譙國桓氏和陳留謝氏本來都是次等門第,名望不顯於世,桓氏桓彝、謝氏謝鯤皆為玄學名士,給家族積累了足夠的名望資本,才有家族此後相繼崛起的前提。

    但這只是特定時期的特定現象,王謝之流在東晉以後,家世已經大不如前,只能固守門第以自尊,跟《紅樓夢》中寧國二府沒什麼區別,以塚中枯骨為美,再也沒能有所作為。隋唐以後,王謝高門蕩然無存,反而是固守經術的山東高門相繼興起,傳承更久。正應了沈充所說一時煊赫的無根浮萍。

    身處當下之世,老爹沈充能有這樣見解,實在是不容易。

    “雀兒,你天資聰穎,已經略有格局。所以要記住,咱們沈家不以入玄弄虛為美。等你再年長幾歲,我會給你延請名師,同樣學這《公羊春秋》,無謂效北傖浪蕩行徑。”

    沈充話說到這裡,神情已經很鄭重,這是在訓誡兒子,怕他被世情迷惑,人行邪路。

    哪怕沒有老爹鄭重其事的叮囑,沈哲子對玄學之風也沒有興趣,美則美矣,於世無益,他心裡壓根就對沽名釣譽提升家族門第沒有興趣。只是老爹言辭之間總要對南渡士族加以蔑視,稱之為“北傖”,實在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有了這樣的言傳身教,他想對僑姓有好感都難,難怪歷史上南北積怨歷久彌新。甚至到了南朝劉宋時期,還有吳地士人聲言恨不能刨了顧榮的祖墳,顧榮就是衣冠南渡的大功臣,身為吳地士人領袖卻引北人南來,在許多吳地士人眼中,顧榮就是一個地姦。

    不過對於老爹的苦心,沈哲子也是頗為感慨。世風如此,一兩代人尚能自持,以功業治世晉階,但長此以往卻很難堅持下去。歷史上,吳興沈家數代之後,也發生沈充口中所說“阿世之弊”的情況,以儒入玄,才完成從地方豪族到士族高門的轉變。不過這一世自己來到這裡,這種情況肯定不會再發生。

    見兒子態度誠懇,沈充頗為滿意,收起了書軸。他只是提前告誡一番,倒不是要現在就傳授。春秋大義艱深,如果沒有一個紮實的基礎勉強去學,謬之遠矣,有害無益。

    “雀兒可知為父為何推卻朝廷所許的司空之職?”

    沈哲子明白老爹是在考校自己,他雖然也有些想法,但在見識到老爹的權謀後也不敢說自己能夠盡知深意,沉吟少許說道:“還請父親指教。”

    “三公高位,人臣之極,朝廷以此誘我,用心可謂歹毒。我如果受此誘惑,是賣恩主邀名位,瑯琊王氏必不能再容我,雖居其位,亦樹悍敵,這是其一。”

    沈充正色道:“當然,王氏為亂在先,日後肯定會有一段時間喑聲養晦,未必敢即刻對付我。但三公人望之位,我若以損德而居之,是自絕於人,為人唾棄,無所聲援。雖處高位,難受其寒,又有王門悍敵,不久後肯定是群起而攻,再無生機。這是以時謗殺我,甚於刀兵!”

    聽到老爹的詳解,沈哲子也是凜然心寒,對古人的老謀深算又有一個全新的認知,看似簡單的一個虛名誘惑居然隱藏這麼狠毒的用意。看來自己這點智商,想要在這東晉時代安穩混下去實在不大夠用。不過幸好老爹不再弄險,背靠這棵大樹,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學習長進,不至於昏昏然不知死之將至。

    回想歷史上老爹在面對朝廷如此誘惑下,大概也是看出背後隱藏要置其於死地的用意才斷然拒絕,繼而決定一條道走到黑,悍然起兵西向建康,不乏悲憤之氣。

    “雀兒你雖然有天縱之才,但也要明白一個道理,生而於世,得意時自然可以放縱意氣,但只有懂得自晦才能立身長久。勇者毀於兵,智者毀於謀,凡所恃者,傷人亦可傷己。賢者自省自裁,損其一長以補群短,此之謂修身。”

    沈哲子聆聽老爹諄諄教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中庸,老爹這是在告誡自己不要因為早慧而自矜驕傲,要懂得在合適的時候收斂鋒芒。他越發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很享受老爹耳提面命的指點,感覺就像有大號帶升級一樣,比自己一個人摸索要安逸得多。

    言傳身教是一個潛移默化的漫長過程,沈充也不奢望能在短時間內將自身的閱歷經驗和處世智慧盡數傳授給兒子,見沈哲子臉上已經有些倦色,也不勉強,讓他下去休息。

    沈哲子確實已經有點精神不濟,頭腦昏沉懨懨欲睡,這副身體實在有點羸弱,向老爹告退之後走回自己的房間,心裡盤算著該怎麼改善體質,好不容易勸住老爹不再作亂,自己可不要因為一場感冒就掛了,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個符水是說什麼也不能再喝了,沒病也得喝出病來!”

    沈哲子打著哈欠握在床上,心裡盤算道:“真想養身健體的話,倒可以去拜訪那個抱朴子葛仙師,他才是這個年代真正靠譜的人,只是不知道葛洪現在在哪裡……”

    因為勸阻住老爹,化解了迫在眉睫的殺身之禍,沈哲子的心情輕鬆下來,有了更多的時間考慮自己在這個年代可以做些什麼。他現在已經不敢再因為穿越者身份小覷天下人,要知道就連老爹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傑在這波詭雲譎的東晉初年都被踩倒,他如果還不謹慎小心,也未必就能活得長久。

    前輩穿越者王莽被位面之子劉秀吊打,沈哲子可不想重蹈覆轍。考慮良久,還是決定先安分一點,多看少做。

    沈充又在莊園留了兩天,便動身要去龍溪。沈哲子還想跟在老爹後邊多了解世情,學學謀斷之術,要跟隨去。沈充擔心他的身體,頗為猶豫,最終還是決定帶上沈哲子。多經歷些事情,才能成長得更快。

    沈哲子隨隊而行,坐在牛車上,雖然烈日炎炎,但牛車上卻清涼得很。因為這牛車有夾壁,行不多遠便有侍女往裡放封存在密閉盒子裡的冰塊。這個年代自然沒有什麼製冰技術,可以想見要把冬天的冰凍採集收藏到仲夏時節取用,需要耗費多大的人力物力。

    沈哲子坐在車上,腦海中則在回憶如何土法製冰。製冰釀酒燒玻璃,這是後世每一個立志穿越的人都應該做的準備,沈哲子也有所涉獵。他雖然不需要靠這些法子賺錢糊口,但如果真能捯飭出來,可以省去許多時下富貴人家為了享受而對人力物力的虛耗。

    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一行人才出了沈家莊園的範圍,由此沈哲子對自家的財力又有了一個更具體的認知。這座面積廣闊的莊園僅僅只是一處別業而已,據奴僕說此類的產業還有多處,各自數百頃乃至千數頃不等。而這些還不是沈家當下最興旺的主業,位於龍溪的鑄幣工坊和下溪蓄養伶人歌姬的莊園,可都是見諸史載的支柱產業!

    “真是闊到沒朋友啊!”

    沈哲子心裡暗樂,生在如此豪富之家,又是嫡長子,最起碼不用為衣食發愁,要做什麼也都有資本支持。他曾經讀過大謝謝靈運的《山居賦》,賦中詳細描述了謝家數代經營的大莊園始寧山莊,當時還覺得未免有誇大之嫌。現在看來,謝家貴則貴矣,但身為僑姓,單以產業財力而論,比起世居吳興的沈家還是略遜。

    沈哲子這麼想,可不是妄自尊大。土豪一詞見書最早,《南朝宋書》劉宋明帝詔書訓斥沈勃“自恃吳興土豪云云”,而沈勃就是沈充這一脈的後人,算起來應該是沈哲子的玄孫輩。就連皇帝都稱之為土豪,可見吳興沈家是真正的土豪。

    陳郡謝氏雖然是南朝頂級門閥,但在當下距離真正發跡還有幾十年的時間,眼下並不入流。謝家的謝鯤還處於刷聲望攢名氣的階段,甚至謝鯤死後被草草埋葬在建康城外亂葬崗,可見東晉初年,僑居江南的陳郡謝氏捱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苦日子。

    沈哲子思維發散,在思考要不要趁著謝家落魄時接濟一二,好歹結個善緣,又或者給四歲小兒謝安留下一個畢生難忘的童年陰影?這麼想著,他的心情很是歡快,充滿了濃濃的惡趣。!!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25
0007 軍旅

    龍溪地處武康縣東,即就是後世的德清縣鐘管鎮,在左有武康山,唐後又以銅官山為名。銅官者,鑄銅之官,上可追至漢吳王劉濞於此採銅鑄幣,以為其名。

    沈家老宅於此,地廣數十頃。沈哲子坐在牛車上昂首眺望,阡陌之外有營壘層疊,甲士出入,軍容儼然,這裡就是老爹興兵作亂的大本營了。

    古來吳地素有易動難安之名,民風可謂彪悍,後世以文治儒化著名,其風大概始於晉後。

    越過類似轅門的牌樓,老爹沈充下車登馬,在一干部曲簇擁下內入,沈哲子的牛車緊隨其後,行在這古代軍營重地,難免有心旌搖曳。他既以北伐為己任,就應該熟悉軍旅事宜,否則也流於志大才疏,泛泛其談之輩。吳興沈家向來有將門之稱,雖然後人羞於以此自居偃武修文,但在當下,有老爹沈充這樣一個造反慣犯的悍將言傳身教,沈哲子自然不能讓這家學斷了傳承,要將之發揚光大。

    不過說實話,在進入營地後,沈哲子其實頗感失望。放眼望去,營地中溝壑斜行,營房依地勢錯列,營房門旁還堆積著頗為扎眼、半人多高的土堆,就像是一個簡陋的大工地,完全不像一個氣勢雄壯的軍營。

    主帥入營,也沒有出現沈哲子想像中那種士卒列陣歡呼迎接,老爹在馬上揮手喊一聲“同志們辛苦啦”,而兵卒們齊喊“為人民服務”的畫面,然後氣壯如山,聲衝宵漢。沈哲子所能看到的活人,只有偶爾穿營而過的執戈兵丁,而其他絕大多數地方則沉寂得很,就好像沒人在那裡。

    至於這些巡營甲士,在見到老爹一行後,反應也沒有多熱切,頂多讓開主路,列隊在旁等待他們通過,然後繼續巡行,甚至沒人上前行禮,完全襯託不出主帥的威嚴。

    “究竟是古代軍隊本該如此,還是老爹招募來的這些鄉勇本就是烏合之眾?”

    大失所望之餘,沈哲子心里便生出這樣的疑問,只是老爹在前邊肅然而行,並沒人給他解惑。然而接下來一幕,卻給他上了生動一課。

    前方一座營房中突然發生一陣微小騷亂,不旋踵,一隊巡營甲士從營房中行出,有幾名年紀不大的士兵被反擰雙臂押出來,各自臉色灰敗,雙唇緊抿。行到一處豎起的旗幢下,巡營兵中一人揮桿敲響懸掛在旗幢下的小鑼,繼而喊道:“營禁樗蒲戲,犯者斬,從者笞二十。”

    話音未落,沈哲子便看到那幾名被押住的士兵讓人按在石條上,髮辮以麻繩捆住,而後則是手起刀落,接著血如泉湧噴出數尺,頭顱已經飛離,血淋淋被麻繩拉起懸於橫木上!還有兩個則被剝下衣衫按在血泊中,以竹篾紮成的藤條抽打肩背。

    “嘶……”

    驟見這一幕,沈哲子呼吸一頓,整個人呆若木雞,視野中只有那幾具橫臥在地、脖腔裡血水汩汩湧出的無頭屍體!身為一個現代人,他何曾見過如此殘忍畫面,直到牛車行過良久,才驀地打個寒戰,積存在胸膛裡的濁氣緩緩吐出,只覺得通體發寒。

    他忍不住再回頭望去,地上的屍體已經被拖走,正有士卒潑水沖刷地上的血水,兩名士兵還在被鞭笞,橫木上懸掛的頭顱兀自往下滴著血水,很扎眼。但除此之外,並無太多騷亂,平靜的就好像剛才被殺的並非是幾個人,而是幾隻雞而已。唯其平靜,才越令沈哲子更加感到震撼。

    “這就是所謂的令行禁止,慈不掌兵?”

    沈哲子不知道這一幕究竟在軍營裡上演了多少次,但卻已經真真切切感應到瀰漫在營地中一種名為“軍威”的東西,因其存在,這營地中每個人不再是獨立的個體,個人的存在感被壓迫微弱到近乎無存,身不由己成為一個龐大殺人機器的小小組件!

    有了這樣的認知,再觀察這座簡陋工地一樣的營地,沈哲子便又有了更多的感觸。他發現營房錯列雖然雜亂,但各有小徑相連,泥土路面被夯實平整,連稍大一點的石子都沒有。營房旁的土堆,斗量一般大小相差無幾。至於那些看不到人影攢動的營壘,更彷彿有了生命一般,像是附在草垛下耐心等待獵物上鉤的凶獸,隨時都有可能暴起,擇人而噬!

    兵者大凶!

    所謂的兇,並不是戰必勝、攻必克的霸氣,也不是屍山血海的悲壯,而是對人命的冷漠,對人性的壓抑!

    牛車轆轆而行,一直等回到老宅被安置下來,沈哲子仍然沒能從先前巨大的震撼當中緩過來。但在震撼之餘,他心裡更滋生出隱隱的興奮。至此亂世,詩書風流俱休矣,唯有悍骨逢其時!如果說此前沈哲子想興建一支北伐義師還只是空發幻想,現在見識到老爹麾下軍令如山的吳地士卒後,讓他感覺自己的夢想已經有了一個紮實的立足基石。

    龍溪老宅位於大軍營地的後方高崗上,從外面看像是沈哲子後世所見圍樓,只是規模要大一些。高牆聳立,形成圍龍,兩側各有高達數丈的望樓,居形勝之地,攬四野之變,人工開鑿的深渠繞牆過,一旦將吊橋收起,便成易守難攻的軍事要塞。

    如今的吳興沈氏分為東西二宗,居住在這龍溪老宅的大部分都是沈哲子他們這一脈的東宗族人。老爹帶著沈哲子進老宅,穿越天井進祖公堂拜過祖宗,然後又引著沈哲子拜見各支長輩,然後便匆匆離開老宅去營中料理軍務。

    沈哲子被老爹安排一個參贊軍務的名義帶入營中,一入中軍帳中,沈充便召集幕僚議事。沈哲子坐在角落裡,便看到老爹的一干心腹魚貫而入。

    這些僚屬大抵可以分為兩類,沈家族人並部曲中簡拔為將者,比如沈哲子的叔輩沈芳、沈默並部曲將呂傑等,各自督護一軍,是嫡系中的嫡系。另一類便是吳中其他家族依附沈家的族人,譬如司馬顧颺出身吳郡顧氏,參軍朱楨出身吳郡朱氏,參謀丘善、呂徵、虞奮等皆為吳地世家子弟。

    軍中一切從簡,眾人箕坐一團,看到帳中的沈哲子後,雖然感覺有點意外,倒也沒有太大反應,只道沈充不放心兒子放在別處,隨身保護。

    沈充先是諮詢軍務,詢問糧草器械等後勤輜重的調配情況。沈哲子認真聽著,這些庶務看似不起眼,但卻是支撐一支軍隊的根本,也是他最欠缺的經驗,有了跟隨老爹學習的機會,自然要打起精神來。

    沈家豪強之屬,又是大富之家,加上老爹早有興兵作亂的經驗,因此從動念興兵至今不足一旬的時間,已經集合起足夠萬人大軍兩月消耗。原本分散在各處莊園別業中的軍械也都調往龍溪,盡數分發下去,如今第一序列的戰兵已經整頓完成,足足有六千餘人,分為三軍。而第二序列的輔兵也有六千之數,可次第序列補充主力軍隊。

    而在這萬人大軍背後,所動用的民夫佃客更是逾兩萬之數!當然這其中不乏老弱婦女之類,沒有什麼戰鬥力,但足夠保證大軍後勤無憂。

    沈哲子在旁邊聽到這些情況,心中更是咂舌,對於自家能夠動用的資源有了一個更直觀的了解。按照古人的德性,單單沈家這段時間召集動用的人馬,已經可以毫不氣虛的對外宣稱五萬大軍!

    整個東晉才有多少戶丁?單看沈家為造反動用的這些力量,可都是世家掩藏在鄉里之間的力量,朝廷根本無法掌握調用。一地如此,可推及整個江南,以沈家的力量已經不遜於一個小型的割據政權。難怪東晉皇權暗弱,面對如此局面,朝廷能有力量才見了鬼!

    而在歷史上,兩晉之交,南渡前後,吳地動亂頻頻,每一次都有地方豪強士族的身影。以後世一個局外人身份來看這種局面,沈哲子應該深恨這些地方豪強宗賊,若非他們豪霸鄉里,蓄丁自重,朝廷未必不能整合江南上下人力物力興兵北伐。

    但如今他也身在局中,對此卻又有了另一層感觸。司馬家宗室胡作非為,將神州沃土搞得烏煙瘴氣,如今又要跑來江南作威作福,謀求苟安,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與其將自家人力物力託於這些庸才之手被其敗壞,不如自己牢牢握在手里以圖雄起!

    秦朝時,劉邦項羽在看到始皇帝車駕,一者感慨“大丈夫當如是也”,一者壯言“彼可取而代之”!沈哲子不敢自比劉項,但心裡也有一股衝動,想要對那司馬家皇室喊一聲:“你不行,老子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29
0008 洪桐縣里無好人

    諸多軍務情報,也並非全都是好消息。

    就在沈家募兵的過程中,整個三吳地已經開始暗潮湧動。吳興之地作為沈家大本營,能夠與沈家匹敵對抗的家族幾乎沒有,因此尚算平靜。可是再遠些的吳郡與會稽,沈家的力量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擊。其中吳郡一處別業被吳郡張家帶人給攻破洗劫,張家顯宗數人為官者或直接或間接死在沈充手裡,早已經對沈家恨之入骨。若非懼怕沈家勢大,只怕早就殺到太湖這一邊來了。

    而會稽方向的形勢則更加惡劣,以會稽虞氏為首的會稽士族幾乎已經統一戰線,旗幟鮮明的站在朝廷一面,不只查封了數個沈家位於會稽的田莊,就連已經運到半途的數千斛糧食也都一併給扣下來。只因為沈家有人在會稽為官,多方奔走回護才暫時沒有發生人員損傷,但會稽方面人力物力的資源是無法動用了。甚至會稽虞氏的虞潭更高舉勤王旗幟聯絡世家,招募鄉勇,要起兵討伐沈氏叛逆。

    聽到這些消息,沈充神情漸趨凝重,沉吟不語。他放棄舉兵響應王敦的打算後,最大的保障除了沈家本就擁有的力量之外,就是聯絡三吳各大世家守望相助,以逼迫朝廷不敢輕舉妄動。原本在他的打算中,以沈家三吳翹楚的甲兵之盛,往上可以支撐顧、陸高門挺入中樞與王庾僑姓分庭抗禮,中可掌控一方鎮要害在手中,下可庇會稽這三吳核心之地不被北傖滲透瓦解。一以貫之,將三吳士族打造成一個完整的利益體,藉以抗衡南渡僑族。

    可是虞潭的舉動卻讓他陷入極大的危險和被動當中,一如當年他借助王敦勢力剷除義興周氏,如今虞潭借助勤王的大義名分對他釜底抽薪截斷退路,應對若有不當,他或就要步周家後塵。失去了會稽這一聲援退路,沈家便成了困獸,就算能守住吳興,其勢難久。

    沈哲子坐在角落,見老爹沉默不說話,心裡暗忖老爹現在大概很難受吧。

    兩晉之交,如果說南渡僑姓是一群豬隊友,那麼吳地士人的表現簡直就是豬隊友都不如,否則也不可能在東晉百年間被僑族死死壓住。簡單說來就是互相殘殺,鬥爭不斷,元氣大傷,譬如老爹沈充借助王敦之權勢撲滅義興周氏,看似壯大了自家的聲勢權威,但實際上卻削弱了吳士整體的力量。吳地士人的力量就是在這樣一次次內訌中被消耗,再也無力抗衡僑族。

    當然,以後世之環境論古人之是非本就有失於偏頗之嫌,以當下環境論,南渡僑姓之所以尚能保持一個其樂融融的體面,第一是因為大多出身晉元帝為瑯琊王時徵辟的幕僚,即就是所謂的“百六掾”,第二則故鄉淪陷,客居異鄉,感情上有同病相憐的認同感,利益上有守望相助的要求,因此才有合作的前提。

    吳地士人各自居於鄉里,本就有利益上的衝突齟齬,又不乏年代久遠的世仇,甚至能夠追溯到吳大帝孫十萬坐鎮江東時二宮之爭種下的舊怨。一朝得勢,所思所想便是要把對方往死裡整,想要維持一團和氣,談何容易。

    老爹沈充借刀殺人,而今被人抄了後路,可以說是報應不爽。

    然而沈哲子既為其子,這會兒卻生不出什麼幸災樂禍的念頭,覆巢之下無完卵。如果會稽不能為老爹聲援,那麼老爹退求自保後,一俟王敦軍敗,朝廷顧慮更少,肯定不許三吳腹心之地有人擁兵自重,俄而大軍便至!

    但如果三吳能夠互為聲援,動蕩之後,朝廷必然擔心肘腋再生變故,不敢再追究老爹從亂之罪,反而還要重恩安撫。只要能夠渡過迫在眉睫的清算,留給沈家的騰挪空間就大得多,或進或退都有餘地。

    但是很可惜,老爹這個虛張聲勢的打算遇到了虞潭這一強力阻礙。虞潭此人屢統軍旅,鮮有敗績,倒不是因為有多驍勇善戰,而是因為這哥們儿職業啦啦隊,嘴炮鬥士,從王敦之亂到其後的蘇峻之亂,因地利之便始終游離於主戰場之外,雖無大功,亦無大過,態度可嘉而屢得升遷。

    帳中其他人還不知老爹已經改變主意,只道虞潭此人雖有清望,名不副實,不足為患,只要加速挺進建康,西北戰事決出結果後,會稽兵危自解。而歷史上事實也正如此,虞潭起兵後便屯於上虞引兵不發,並沒有給老爹發兵建康造成什麼實質性障礙。但可惜的是,老爹他們還是被南來的流民帥部隊擊潰。而虞潭郊遊一番,喜孜孜加官進爵退兵。

    直到老爹道出自己已經改變了主意,這群幕僚臉色才都驀地一變,各自反應卻頗值得玩味。掌兵的族人並部曲吃驚之後,倒很快恢復平靜,他們向來唯老爹馬首是瞻,老爹任何決定只要聽從就是。

    但那幾個依附老爹的士族子弟的反應則各自不同,司馬顧颺錯愕之後隱隱有鬆一口氣的樣子,看來同樣也不贊成老爹再次興兵。而參謀丘善呂徵則反應頗大,直道“行大事怎可首尾兩端遲疑不決”,在看到老爹神色轉為不善後,才忙不迭收聲告罪。

    沈哲子案上擺著幾個幕僚的家世資料,略一瀏覽,便不免會心一笑。丘善、呂徵雖然皆出自士族人家,但家世早衰,到這一輩上已經無可稱道,與寒門無異。正所謂無產階級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除了枷鎖。因此這類人對於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尤其熱衷,想靠老爹的資本來重振家族。

    至於那個參謀虞奮,神情則有些古怪,此人正出身會稽虞氏,以輩分論則是在會稽興兵討逆的虞潭堂侄。

    魏晉之際,世家大族子弟各事一方的現象並不出奇。比較出名的便是三國時諸葛氏一家分仕三國,各有成就。玩得最出神入化則是瑯琊王氏,西晉末王衍從事東海王司馬越,子侄各自分離在外,所謂狡兔三窟,果然王衍在北地被活埋也沒有影響家族前途,王敦、王導興起於江東。至於如今,王敦在外作亂,王導居於中樞,其餘諸弟各據方鎮,損失哪一個對家族來說都不是致命打擊。

    這就是家大業大子弟多的好處,分頭下注,對沖風險,所謂東邊不亮西邊亮。世風如此已成常態,難以禁絕。像呂布這種寒門出身,宗親不多的則就沒有這種優勢,亂世求活有所變通,以致被貶斥為三姓家奴。但其實講到節操,那些名士輩出的世家也未必高潔到哪裡去,反而更加齷齪。

    這虞奮自得知自家宗族成為會稽郡內討伐沈充的士族旗手後,神情變幻就極為複雜,驚懼、愧疚及悲憤兼有之,既擔心沈充歸咎於自己,又悲憤於家族做此決定前不提前知會自己,以至於他全無準備,不知該如何應對。

    沈充目示虞奮,一直瞧得對方臉上冷汗直流、戰戰兢兢,才驀地粲然一笑:“騰志是擔心我沒有氣度,不能容你嗎?”

    虞奮字騰志,聞言後翻身下拜,慘然道:“明公虛懷若谷,氣度非凡,當知奮長居此地,少與鄉人往來。我只是愧疚不能提前洞察見機,以至於事到臨頭無所應對,沒有計策可呈於明公。”

    “騰志勿須自疑,我和你共事多年,彼此算是知己。虞思奧不能容我,趁勢而起,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沈充笑吟吟說著,旋即視線繞堂一周,對眾人說道:“諸君也請安坐,各安其職,我既然做出這個決斷,便也有應對時局的把握。”

    “明公既然有了決斷,我等甘附驥尾則是。若有差遣,颺亦全力以赴。”司馬顧颺首先表態道,其他諸人也都紛紛表態和衷共濟,共渡難關。

    沈充又吩咐眾人幾句,才放他們各歸其職,待眾人都離開,招招手讓沈哲子到了自己面前,問道:“青雀可有所得?”

    沈哲子能瞧出老爹平靜外表下的隱憂,東晉之初時局弔詭,因人成事也因人廢事,世家大族勢力盤根錯節,通過個人努力所能達成的功績少之又少。單看老爹麾下這幾個人的表現,便能感覺到在這時代,家世對一個人為人處世的影響。

    “顧司馬從容不迫,虞參謀自保乏術,丘呂二人誌氣難逞,大概會很懊惱。”沈哲子沉吟少許,對老爹幾個謀士作出評價。

    沈充點點頭:“顧颺名門高第,我得勢時尚可驅使,一旦勢衰,他肯定會棄我而去。顧陸膏粱子弟,如衣帶華紋,配飾而已,難於共謀。丘善呂徵,現在大概在考慮該把我賣向哪一方。虞奮家之棄子,現在跟我是休戚與共,反而可以更信任幾分。”

    聽老爹更深入講一遍,沈哲子俺俺咂舌,果然是洪洞縣里無好人,純潔簡單一點不好麼?但通過老爹的評價,沈哲子對三吳形勢也有了更深了解,老爹想要聯絡三吳士族求自保,會稽是關鍵,只要能與會稽一方連成一體,吳郡顧陸人家自會轉變風向。

    “能夠不顧自身利害,與我相謀的,大概也只有錢鳳錢世儀了,他才是我能夠性命相託的摯友。”沈充感慨一聲後,繼而望著沈哲子徐徐道:“王大將軍病篤,我早知道他難成大事。所以,原本我和錢世儀的計劃是兵迫朝廷遷都會稽,如此才是對吳人最有利的局面。”

    聽到老爹吐露真言,沈哲子心中頓感劇震,至此他才對老爹的一切行為梳理出一個邏輯脈絡。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1:32
0009 再造孫吳

    東吳亡於公元280年,其後南人北上入朝為官,始終不得看重,被視為亡國之餘。吳士之中哪怕門第高如顧、陸之家,在北方被直呼之為“貉奴”,其後又捲入八王之亂的亂局之中,多受戕害。譬如吳郡陸機臨終感慨“華亭鶴唳,豈可複聞乎”,深悔北上入仕。

    直至公元316年西晉正式滅亡,前後三十七年,吳士可以說從未融入時局主流之內,一直都是被提防打壓的目標。這種現像一直延續到東晉,僑姓南渡,仍然把持朝堂中樞權柄,不許吳士插手。

    正因如此,吳人心中始終懷有一個衝動,那就是再塑江東,重複孫吳局面,劃江而治。兩晉之交江南歷次動亂,背後的動機和目的幾乎都是如此。譬如吳郡士人推舉陳敏為亂,義興周玘謀逆事泄未成。

    一直等到老爹說出真實目的,沈哲子才醒悟過來,原來老爹作亂看似響應王敦,其實內心裡同樣也有再造東吳局面的夢想,將朝廷置於吳人掌控之中。

    對於老爹這願望,沈哲子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身為吳人,他肯定要認同老爹的這個願望,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吳人的利益。但他偏偏又有一個後世穿越者的靈魂,深知老爹這想法一旦成為現實,那麼立足江東的這個政權就等於丟棄了最寶貴的法統和正朔,與北地那些割據一時的胡人政權再無區別!

    東晉朝廷雖然偏安一隅,但卻仍然是漢人正朔傳承,是一個包羅所有漢人的普世帝國,因為其所繼承的政治遺產乃是秦漢以降數百年來在無數漢人心目中滋養出來的向心力。所以終東晉一朝,儘管歷次北伐因為各懷目的而不能竟全功,但一路行進都受到北地漢人的響應擁戴,先天上就佔據了道義。

    但如果江東朝廷棄晉統而奉從未入主中原的吳統,既沒有北伐的理由,也沒有北伐的動機,更沒有北伐的力量!

    沈充還在苦思如何跟吳地士族扯皮交涉,從而破除眼下困頓的局面。沈哲子告退離開,心裡卻沉甸甸的。他意識到自己在觀念上跟老爹有分歧,老爹生長於吳地,大概此生都沒有往江北去,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提升自家門第,維持三吳局面。跟老爹講北伐,他大概會以為自己瘋了吧?

    這種分歧,並沒有誰比誰高明,只是各自成長環境以及閱歷所造就的。

    沈哲子也不寄望自己能夠說服老爹,老爹有自己的打算,而隨著對時局的了解,結合自己對大勢的預知,沈哲子也漸漸有了自己破除難關的想法。雖然跟老爹理念有所不同,但沈哲子明白自己跟沈家休戚一體,自然也能求同存異。

    只是這計劃要如何施行,還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接下來一段時間,沈哲子待在營中,看老爹與各方往來周旋。諸多往來的對象,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沈禎等在朝為官的族人們不斷送回中樞掌權者的動態,以王導為首的瑯琊王氏一係處境微妙,韜光養晦。如今朝中獨厚高平郗鑒,甚至連引薦郗鑒的南士紀瞻都倍受禮遇,可見朝廷已經打定主意要與王氏對抗到底,不讓永昌舊事上演。

    雖然朝廷當下大敵乃是屯兵於湖的王敦、王含之軍,但沈充所掌握的吳興勁旅同樣具有左右時局的能量,因此朝廷很快給老爹以反應,開出的條件則是進爵武康伯,入朝擔任尚書郎,乃是士族專享清貴之品。

    這次來的除沈禎之外,還有江南士族高門的顧榮之子顧毗,拉攏之外,不乏告誡老爹不要一意孤行,自絕於時人。

    沈充對此自然不能滿意,他最擔心就是朝廷事後的清算,因此底線就是不入朝堂,欲謀方鎮。因此對這條件不予理會,一方面加緊聯絡吳地士族,另一方面則與身在王氏軍中的錢鳳通信謀劃,讓王氏於荊、江兩鎮各增三千兵於於湖,對朝廷持續施壓。

    但以南人而居方鎮談何容易,荊揚江徐四鎮皆為僑姓禁臠,各個僑州又掌握在流民帥手中,更南方的廣州、交州遠離吳地中心,地廣人稀,根本就是樣子貨。老爹想要在僑姓手中虎口奪食,沒有本地士人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做到。

    在這大變之前的暗流中,吳郡士人也向老爹表態,樂觀其成但並不參與其中,充分發揮了士族高門的無為無恥。

    而會稽方面,則遲遲沒有進展,虞氏討逆檄文甚至已經送到建康,想要給自己的行為爭取合法性,換言之就是要官,把老爹這個潛在威脅當做進階之籌碼。只是朝廷擔心更加激怒老爹,暫時沒有予以回應。但如此一來,後路被抄的老爹在朝廷心目中危害性自然削弱幾分。

    江北流民帥倒是給出回應,只要老爹不動,他們絕不會進入吳興。甚至還保證,如果老爹願意給予更多酬勞,他們願意聯名保奏老爹坐鎮一方。

    但這保證只是一個笑話,流民帥雖然勢大,但卻並不具備左右朝局的力量。他們在這士族掌權的東晉,用後世一句話形容就是,跟夜壺一樣,用的時候拎出來,不用的時候塞在床底下,根本不可能給予老爹實質性的幫助。簡而言之,還沒有發展成一股成氣候的政治力量。

    通過老爹近來越發焦躁的情緒,沈哲子可以看出事態逐漸有惡化趨勢。眼下的局面,擺在老爹面前的選擇已經不多,要么一如歷史慣性繼續興兵,孤注一擲。要么罷兵入朝為官,等待朝廷事後清算,屠刀高懸。

    眼下的老爹已經將會稽方面作為唯一破局的關鍵,每天都有書函往來,但卻依然膠著,沒有什麼進展。

    三吳之地,會稽乃是腹心,雖有地利之便,但在人事上卻稍遜一籌。既沒有吳郡士族的清望高門,又沒有吳興之地的豪強悍族,他們也想要刷存在感,有自己的訴求,不甘心附庸當時。

    時至梅雨,局勢發展一如晦暗天空,越發混沌。未免大軍久耗士氣低迷,沈充調集大軍分營次第離開龍溪,改駐武康山。沈哲子隨軍轉移,他感覺到老爹心情的躁動,想要以武破局的趨向越來越明顯。

    “不能再這麼耗下去了!”

    沈哲子心中暗道,既然老爹這裡已經有些技窮,那麼他的打算也該付諸現實了。

    沈家所掌握的籌碼只有在王氏大軍未動的情況下才能發揮最大效果,以小博大。但於湖與吳興相隔遙遠,在古代這種通信條件下,一旦發生異變,很難做出有效的呼應。

    進入中軍帳中,沈哲子便看到老爹臉色鐵青坐於案後,案上擺著一份加急的信函,顯然又有壞消息傳來。

    “王司徒果決練達,國士之才,我真是比不上他啊!”

    老爹喟然一嘆,將信函推給沈哲子。

    沈哲子這段時間在老爹身邊幫忙歸攏資訊,認知時事,倒也漸漸習慣了當下的閱讀習慣。他接過信函匆匆一覽,便明白了老爹因何發出這感慨。

    信是從建康加急發來,就在前日,居於建康的王氏族人在王導帶領下,為遠在於湖、病疴纏身的王敦發喪。

    老爹近來與於湖每天都有數封信函往來,沈哲子自然知道王敦眼下雖然疾病纏身,但距離死還是差了一段時間。王導在這時候為其發喪,其用意可謂深遠。

    從王敦方面講,自然不會受此迷惑,反而要趁此時大舉興兵躍進,破釜沉舟,畢其功於一役,可收些許出其不意之效,遲則生變。

    而從王導方面講,能給自己爭取更多的斡旋空間。王敦雖是肇亂之人,但既然死了,那麼再往後的動亂,王家就從主謀這個尷尬位置上延退稍許,可以緩解建康城內朝野之間的物議壓力,同時激發王氏子弟憤慨之心和凝聚力,和衷共濟應對波詭雲譎的時局。

    在朝廷方面,王敦病死也是最好局面,可以大大緩解兵威壓力,對叛軍或剿滅或安撫都能從容佈置。

    後世時沈哲子看到王導在王敦還沒死的情況下為其發喪,感覺有點莫名其妙。但如今身在局勢之中,越發覺得王導這個行為實在妙得很,輕輕一撥便讓時局發生巨大動盪。

    雖然後世史書記載,都說王導始終反對王敦作亂,但察其行為,此公在勸降兄弟們的信函中,可是清清楚楚交代了朝廷兵員的調配分佈情況。有了這樣詳實的情報還不能成事,除了大勢所趨之外,只能說實際指揮戰鬥的王含實在蠢得夠可以。

    王導這個行為給其他各方傳遞什麼信號,沈哲子囿於見識,或許還判斷有誤。但站在老爹這一方,能夠清楚感覺到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此舉可以說徹底抽走了老爹靜待觀望的餘地,要么反,要么降,不再有借勢斡旋的空間!

    可以預見,隨著這消息次第傳播,眼下膠著的局面,旬日之內便將有大變故!

    沈哲子見老爹心已經亂了,當下不再遲疑,上前疾聲道:“時局已經危若累卵,應該行非常之事,以破必死之局!請父親准我督護一軍,前往會稽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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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