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51
V123210 發表於 2017-3-30 19:45
0090 我家有娘子

    江南水鄉之名,古來已有,玉帶一條東流去,兩岸膏腴稻穀香。

    武康的自然地理可以說是水鄉之名最為典型具體的體現,其境內前溪、盤溪、龍溪、苕溪等等,號稱五溪交匯,縱橫交錯,或分或合,在這廣袤平原上交織成一個蔚為壯觀的水脈大網。然其妙就妙在,小河溪流雖然多,但卻並不喧賓奪主,各行其道,未有水患氾濫成澤國。

    於此地,竹排烏蓬輕勝馬,長篙一點踏波行,泛舟於碧波上,可垂臂箕坐,可臨風而立,可慵懶橫躺,亦可懸坐舟側,光著腳踩踏浪花。遠望黛山隨風遠,近觀稻浪滾滾來,情至酣處放聲歌,可謂快意,悠然物外。

    紀友居喪年餘,心常戚戚不得開懷,如今坐在輕快小舟上,所見皆是江南水鄉清新可愛、生機勃勃畫面,笑容漸漸在臉上泛開,整個人都變得開朗起來:“難怪維周你要蟄於桑梓,不履京畿,這水鄉雋永祥和,讓人神迷啊!”

    “所以我才邀請你來此地,諸多愁思大可拋之腦後,長居此鄉神氣自清。”

    沈哲子拍拍靠船舷而坐的紀友,而後又轉頭望向正欣賞兩岸景緻的葛洪:“葛先生覺得武康風光與丹陽相比,又有何不同?”

    葛洪受這秀美風光感染,倒也不再對沈哲子冷淡疏離,只是皺著眉頭沉吟道:“往年我來武康,確與如今有些不同,眼下水道要便捷得多。”

    聽葛洪講起這些,沈哲子又不免得意笑笑。水鄉未必舟船便捷,這是一個社會原因。各家沿河圈地尚在其次,禍患最大還是攔河築壩以建水碓。水碓雖然節省人力,但一旦氾濫起來,河道各自截流,俄頃水患成災,既得其利,又受其害。

    早年間西晉達官王侯爭相築壩攔河,以修水碓,致使水患頻頻乃至於水灌京畿,其害不遜兵災多少。

    地處吳中水鄉,武康的情況並沒有好上多少,甚至還要更嚴重幾分。若是葛洪他們去年來這裡,所看到的也不是眼前這幅河渠通暢、舟船往來穿梭、通行無阻的繁榮畫面。

    那時候各家攔河囤水,以蓄動力,有的河道氾濫成沼澤,有的則水量稀疏,灌溉都極不便利。

    大戶得其利,小民受其害。講到這種不平等的現象,沈哲子其實沒什麼資格在道德上去譴責別人。但凡這種豪霸鄉里、欺壓小民的惡行,沈家向來不落人後,可稱武康翹楚。

    可是沈哲子改衝葉水碓為滾筒後,對水流沖擊要求不再那麼大,所以大可不必再攔河阻水。僅僅沈家一家,在武康一地便有將近八百個水碓,幾乎覆蓋大半水網。經過改造之後,以往的橫欄水壩都被拆除,水力未損多少,又得水運之便。

    過去這大半年,滾筒水碓水磨已經在武康一地風靡,各家紛紛效仿,畢竟攔河築壩成本不小,年年都要維護,而且自家田畝也要承受洪水隱患。

    有了這一點改進,接下來的事情也就順理成章,甚至不需要郡府縣署號召,各家就紛紛疏浚自家範圍內水道,畢竟河床淤泥也是時下上等的養田肥料。不足一年的時間,整個武康便恢復舟船暢通無阻的局面,但凡境內之民,皆仰其利。

    沈哲子他們舟上行來,便看到不乏鄉民以竹排裝載轉運物資貨品,一派忙碌景象。

    就連葛洪也不得不承認:“武康民風淳樸祥和,風物確與丹陽大不相同。”

    沈哲子雖然不好自誇炫耀,但聽到葛洪的肯定,心裡也是暗爽。

    丹陽乃京畿所在,地理環境、自然資源乃至於繁榮程度,其實還要勝過吳興。但早年滅吳之戰,對元氣的損傷極大。還沒來得及恢復多少,諸多僑姓又紛紛南來,一些擾民政策頻頻發布,又有王氏經年為亂,已經讓鄉民惶惶如驚弓之鳥。

    還有佔據政治高位的瑯琊王葛高門,不顧民怨沸騰,在建康左近僑置瑯琊郡縣等,割裂鄉土,爭搶資源,更增加了南北鄉人的衝突對立。

    單單今年沈哲子聽聞的成規模鄉民械鬥就有七八起,最嚴重一次幾千人裹入其中,糜爛波及數個郡縣。甚至令到京畿震動,朝廷詔令歷陽蘇峻遣部拱衛石頭城,唯恐亂民衝入建康。

    葛洪這麼感慨,大概也是傷於桑梓不寧,家難為家。史上此老不歸鄉土,卻南下嶺南潛居半生,未嘗沒有這樣的情感失落因素。

    沈哲子眼下的能量,能惠及武康一縣已是僥倖,至於丹陽那裡,縱使有心,也無力去干涉。

    察覺到舟內氣氛有些沉悶,紀友開口引開話題問道:“維周,常聽人言你家江東豪首,不知尊府田畝幾何?”

    唉,又要被逼炫富了。

    “你踏足武康境內起,便已經算是進了我家門。這一條前溪往前行,經盤溪轉龍溪,東望苕溪,視野所及,皆為我家產業。”

    “這麼多!”

    紀友聽到沈哲子的話,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簡直難以置信:“如此說來,尊府單單田畝就有萬頃之多?”

    他家也算是丹陽大族,鄉里之內多治產業,但也實在難以想像,一家門戶坐擁萬頃良田是個什麼概念!

    沈哲子笑瞇瞇道:“雖不中,亦不遠矣。”

    他家的田畝土地,確實不只萬頃,尤其在年中一番兼併,加上晚稻一季農業合作社又裹挾一部分貧戶鄉民,單單平地良田便已經堪堪達到這個數字。如果再算上林場、桑林、果園、嶺地,數字將會更加驚人。

    如今整個武康乃至吳興,如果說還有一家田畝多過沈家,那隻能是郡府直接掌握的吏戶課田。這些課田直屬郡府掌握,吏戶、軍戶負責耕種,相當於變相的屯田,也是朝廷田畝賦稅的主要來源。

    葛洪於另一側冷哼一聲:“土豪門戶,損萬民而肥一家,哼!”

    原本他對沈哲子態度已經有所緩和,聽到這里後,心內對少年乃至沈家的厭惡又創新高。小戶之家,頃田足以糊口。而在人多地狹的吳中,小民能有三五十畝田產已經難能可貴。沈家聚斂如此家業,背後不知要流淌多少寒家血淚!

    對於葛洪強烈的階級鬥爭情懷,沈哲子只是笑笑並不回應。

    這時候,舟行過一片淺塘,幾名小童正在那裡撿拾稻穀,看到沈家極具辨識度的烏蓬舟行過,便於岸上嬉笑著唱起童謠:“沈郎沈郎!我家有娘子,白馥帶紅妝!織錦調羹吳娃巧,肩寬臀翹好生養……”

    童音無邪,散及四野,雖然只是粗俗俚曲,但透出一股對主人公的喜慕,願以女妻之。紀友聽到這些童聲歌謠,不免捧腹哈哈大笑。而葛洪神情則略顯尷尬,他剛評價沈家損萬民而肥自家,便有童謠嬉笑給了他一巴掌。

    沈哲子聽到這歌謠,雖然略有窘迫,但心情也是喜悅。過往這大半年,因為沈家做出的改變,武康民眾受惠不小,因此鄉望也好轉許多。

    岸上那些便宜小舅子們,也可以說是沈家花錢雇來的水軍,畢竟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但這歌謠卻不是他的手筆,而是鄉民自發的創作。他再怎麼沒底線,也不好意思恬不知恥的把自己捧成一個人人想要嫁女的國民女婿。

    水路暢通遠勝陸路,原本需要大半天的路程,如今不過用了大半個時辰,小舟便駛入了龍溪,沈家莊園依稀在望。

    紀友尚是居喪之身,葛洪也不耐煩去應酬交際,詢問這兩人意見後,沈哲子便讓小舟直接轉去龍溪莊園裡。

    龍溪是沈家主力疏浚的河道,拓寬數丈,河渠深深。如今也是沈家豆腐坊等手工作坊主要聚集點,每天附近都有大量的舢板匯集來,將作坊內生產的商品運往武康乃至於吳興各地。

    小舟轉入一條專用的水道,很快便進了龍溪莊。

    葛洪對豆腐工藝興趣極大,甚至不顧舟車勞頓,上岸後便要去沈家豆腐坊一觀。他痴於煉丹,而煉丹之學究其原理便是形補,所謂金玉傳世恆遠,歷久彌新,取其神髓而食之,人之形體亦能長存。

    豆腐被沈哲子別出心裁雅號玉板,而且又適宜服散者食用,大概在葛洪觀念中,可以觀摩借鑒豆腐製作過程,從而讓自己煉丹技藝再攀高峰。

    葛洪有此想法,沈哲子並不意外。甚至後世之人便將豆腐發明歸功於西漢淮南王劉安,就是那位傳說中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修仙界前輩,但其實這位前輩謀反不成,兵解轉世了。

    不過葛洪既然有此興趣,沈哲子也由得他去。這位小仙師家傳修仙之學淵源,又豈是他科普幾句就能說動的。如果就此不再煉丹而轉做豆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沈哲子本來打算親自陪葛洪去參觀豆腐作坊,但剛一進莊便有僕下禀告已有訪客在莊中等候良久。

    於是他便派人代其領葛洪去參觀作坊,如今作坊已經成規模,工序也都分拆開,真正不能示於人的技術壁壘已經被嚴密保護,倒也不擔心會流傳出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3-30 19:45
0091 武康山神

    紀友本來也興致盎然與葛洪去參觀豆腐坊,不過道工序後,不免有些失望。..

    那玉板被推崇為**流膏之凝脂,皎皎純正如君子之德,原來在紀友想像中,或要深山采玉珥,或要瓊樓承甘露,可是在真正進入工坊後,卻有一種與想像中相悖的幻滅感。

    磚砌的水渠引來清流,一群婦人挽起臂膀用竹筒掬水浸泡菽糧,泡好的菽糧用竹排轉運到水碓處,又有肌肉遒勁的壯丁將一桶桶菽糧倒入石磨中,台階下則有打通關節的竹管源源不斷的流淌出渣滓尚存的豆漿。

    一切然有序,但卻又是平平無奇。很快紀友就索然無味,這與《玉板賦》中描寫情景相差甚遠,什麼“荳蔻吳娃素手輕擷,二八處子祈天承露”,都是騙人的!

    葛洪倒是對每道工序都興致盎然,甚至親手由一名婦人手裡討過一筐篩選過,顆粒飽滿的黃豆,自己動手洗濯浸泡,打算親自體驗一遍流程。

    婦人們並不知這位老先生身份,但既然是小郎君客人,便也由之,間或笑語取笑一下葛洪生疏的動作。這位老先生就是小郎君所言,貴人皆是眼巧手拙之人。

    紀友並無親自動手做豆腐的雅興,逛了一圈後便離開工坊,沈哲子的忠僕劉長連忙行上來,跟在紀友身後聽用。

    豆腐坊外是一道河堤,河堤上遍植柳木,柳葉枯黃,不似春夏時青蔥可愛。沿著河堤前行一段距離,紀友便方有一棟棟房屋排列井然有序。是整齊劃一,卻失了莊園建築風姿多變的意趣。

    “那裡就是維周住所?”

    紀友抬手指著那一排屋舍問道,心底有些意外,在他哲子是一個清趣盎然雅骨自生的人,住在那種地方不甚協調。

    劉長順著紀友所指方向望去,而後笑道:“紀郎君誤會了,我家小郎住在醴泉谷,那裡只是僕下們的屋舍。”

    “僕下屋舍?”

    聽到這話,紀友心內倒是一奇,他自家便有田莊,雖然自己不會親臨蔭戶僕下家院,但進出多了,總會有所了解。可那一片屋捨卻與自家迥然不同,夯實土路平坦寬闊,屋舍連綿格局井然,完全沒有該有的混亂逼仄,因而紀友才誤會為是主人家苑。

    心裡存著好奇,紀友便走過去望,行到近處,心中震撼更大。這些屋舍方正嚴整,外觀一點土木材料,灰漿塗抹的院牆只到成人胸口,牆外便可內情形,庭闊丈餘,院內立著一株枝葉稀疏的柘樹,上有鴿籠,下方雞欄鵝捨一應俱全,偶有小童在庭前門外打鬧嬉戲。

    信步行過,單單視野所及,便有數百屋舍,皆是如此整齊劃一的格局。

    “興建這樣一片屋舍,工料用度損耗應該頗巨吧?”

    紀友本來對這些庶務並不感興趣,可是他家只剩自己一人,無論願不願意,都要承擔家業之任,因而有此問。

    這個問題,劉長卻回答不了,只從自己理解角度解釋道:“農閒時掘土燒磚,連片建起也就用了月餘。”

    聽到這話,紀友又是一驚。沒想到沈家居然豪奢到以磚瓦為蔭戶建房,建起這麼一大片屋舍,人工不論,單單燃料也是極大損耗!沈家雖是豪富,但肯為此善待民眾,的確可算是吳中少有良善人家。無德無以立家,能坐擁萬頃良田家業,是理所當然。

    紀友心中還在思忖之際,沈哲子已經步履輕盈行來,遠遠便笑道:“貴客臨門,我還要瑣事纏身,真是失禮。”

    “哈哈,今次來武康,我是做好長久叨擾的打算,維周你何必拘禮,因我一人廢棄正事,那我才是真正的惡客了。”紀友也笑著說道。

    “無妨,閒人而已。你舟車勞頓,我已經讓人備下餐食,且先用餐。”

    沈哲子領著紀友往莊園正院行去,紀友卻不想因自己而耽擱沈哲子的事情,又勸幾句讓他不必相陪。

    沈哲子倒也沒撒謊,先前那名訪客乃是武康姚家人,來龍溪拜會已經不是一次兩次,所求便是要請沈家幫忙印刷一些圖冊。

    印刷業務開展比沈哲子想像還要順利,時下已經有了類似雕版的印刷工具,多為天師道印刷符篆之類分鄉民,取的卻是碑文一樣的陰刻。之所以有這意外現,還是沈哲子年前時擰不過母親魏氏強求,隨其往自家供奉的青羊觀去捐贈,現觀內頗養了一批雕刻匠人在做此類事。

    沈哲子自然不客氣,旋即便挖道門牆角,挖來幾十個匠人,進行技術改進。這時代的技術尚不能稱為印刷,類似於碑拓。墨料也不符合標準,印些亂七八糟的符文圖畫還好,但要清清楚楚的把文字印出來,則仍不足。

    年前改進一場,其實效果並不很大。加之當時醴泉真漿在吳興激起餘波甚大,沈哲子索性將就著用,借現成的工藝,不計工本印刷了一批門神年畫,順便加上一段神異故事,分給武康境內鄉民。

    時下過年尚無貼春聯的習俗,但桃符年畫卻已經有此習俗,桃木雕小人垂於門庭,畫虎於門板之上,還有祀門之禮,以求安康。

    沈哲子做這件事自然不能便宜別人,便把沈家今下名氣最大的舊吳丹陽太守沈瑩推舉出來,名之為武康山神。畫像下的那一小段故事,則交待沈瑩死國之後為陰神,就封武康山,託夢於後人,因而沈家於山中掘出醴泉,興旺家業。

    這類故事,是很符合民眾意趣的,就連沈哲子老爹沈充謀反死後,民間都推為陰神,治病祛邪,事蹟見於野籍。

    沈家鄉望得以好轉,這一舉動功不可沒。鄉民樸實迷信,人家祖宗已經成了武康山神,總不好再面上逢迎背後叱罵,免得給自己家招惹禍端。

    姚家人從清明就來沈家拜訪,希望藉沈家之力為自家祖宗揚揚名氣。他家雖以舜帝血裔自居,但畢竟過於久遠,荒誕不經,也無神異之事流傳,難以說服鄉人。

    姚家做事比沈家要大氣,直接追溯遠古,封自家祖宗九州神主,過後又覺得過於虛空,逐次降低標準。今次再來沈家,已經不敢再封舜帝了,故紙堆裡翻出不知那一代的祖宗,杜撰為吳興陰府之君。

    這真是豈有此理!沈哲子這麼會玩,也只敢給自家祖宗封個武康山神,姚家大口一張就要讓沈家祖宗做其下屬,沈哲子懶得搭理他們,因而隨便就打了。當然主要還是姚家人口氣大出手小氣,不肯花錢,只言沈家若肯幫忙,與沈家結親之事可以商量。

    沈哲子對這條件更是嗤之以鼻,就算結親,那吳興菡萏又不是給自己娶的媳婦,況且時下沈家也根本不需要再跟姚家結親以抬高清望門第。

    紀友尚是居喪期內,因此沈哲子讓人準備的餐食都是素餐,一頓豆腐大宴。吃完飯後,紀家的僕人行李之類也運到了龍溪莊園。沈哲子早讓人給紀友在莊園裡騰出住所院落,安排妥當後,又去豆腐坊內流連忘返的葛洪。

    葛洪正在用個手搖小磨研磨豆漿,興致盎然的模樣,對沈哲子的問候充耳不聞,欣欣然似是找到人生真諦。沈哲子見狀,便也由得他去。

    居於鄉土自有野趣,清晨時紀友醒來,便聽到院子外雞犬相聞人語寒暄,令其不由得受到感染,心情爽快許多。

    走出房門,紀友便家僕人劉長正在與自家僕從於廊下閒談,走過去微笑問道:“你家郎君去了哪裡?”

    劉長連忙起身回道:“我家小郎不居莊內,眼下正在醴泉谷。”

    “醴泉谷?莫非真有醴泉甘露湧出?我倒要去。”

    聽到紀友這麼說,劉長連忙讓人備下牛車,然後引著紀友出家門往不遠處的武康山谷去。

    時下晚稻已經到了收割時,沈家今歲豐收之年,大片稻田中諸多農人收割稻穀。紀友在牛車上打起車簾,農人忙碌,有人在前收割,有人隨後打捆,竹排板車穿梭田壟之間,將捆好的稻秧運送出來,井然有序。

    名之為醴泉谷的這座小山谷,如今已經被開出來,四周皆有竹籬圍繞,遠遠望去便房屋頂。牛車駛過籬門,便有兩名莊丁上前攔住,負責趕車的劉長回頭對紀友歉然解釋道:“我家小郎立規,谷內只許步行,紀郎君不要見怪。”

    “無妨。 ”

    紀友聞言後便下車,客隨主便。剛剛下了車,便聽到谷內傳來一個嘹亮喊聲:“何為仁義?”

    “壯我體魄,護我鄉土!亂我家園,刀兵誅之!羯胡血肉,肥我田畝!言出必踐,無功非人!”

    整齊劃一的聲音隨之回應,聲透雲霄,驚得紀友都楞在當場。而後在其略微呆滯的視線中,便個個陣列分明的方隊曲肘貼身,從溪流對岸慢跑過來。組成這些方隊的皆是十多歲少年,一個個神情肅穆,著裝統一貼身收口近似胡袍,腳步整齊劃一,踏在地面出“啪啪”極有節奏的聲音。雖然年齡尚是稚嫩,但氣勢已經可稱森然。

    而在第一個方陣最前方,便是沈哲子,作同樣打扮,沿溪流引著隊列跑向谷內。
V123210 發表於 2017-3-31 18:47
0092 少年營

    每天例行晨操後,沈哲子帶領隊伍由溪流對岸轉回醴泉谷的營地。

    身後這群少年,盡是自家蔭戶子弟。原本沈哲子預期招收三百人,但其後又有蔭戶源源不斷把子弟往龍溪莊送,到現在已經將近六百人,編為兩營。

    對於那些蔭戶而言,這些半大少年已經算是不弱的勞動力,可以分擔不小的農活量。但當戶產歸公後,莊園統一生產,並不再給每家劃分責田,勞則有食,積功升籍。因此各家都願意將兒子送去龍溪莊,追隨少主,即便不能出人頭地,或也能學到一點工藝技法傍身,給整個家帶來好處。

    沈哲子在後世承平年代唯一親身體驗過的,可以說與軍事相關的內容,就是大學軍訓。他也不打算將這些少年培養成提線木偶一樣的職業兵,因此不由自家精通練兵的族親或部曲將來操練,而是自己擔負起責任,摸索著培養。

    大半年朝夕相處下來,這些少年發生不小變化,不再像最開始送來時那樣,或頑劣或木訥,已經算是頗有氣象。

    行入營地中後,沈哲子一敲轅門下的鼓,身後方陣便分拆成一個個三十人的小隊伍,由其甚長帶隊走入校場旁飯堂內,各自位置正襟危坐。坐具並非時下人家使用的燕幾、座席,而是長條胡凳,圍坐一張大桌,每桌十人。

    冒著騰騰熱氣的湯羹早飯送上來,井然有序分發到每個桌上,接著便有人喊道:“何以衣食?”

    “父耕母織,供我衣食!此恩不報,枉生為人!”

    少年們大聲回應,旋即才端起碗筷,開吃起來。

    編寫這些口號,沈哲子也是煞費苦心。時下民風淳樸,這些少年更是白紙一張,絕大多數長到這麼大都沒離開過沈家莊園,甚至多半不知時下是何朝代,誰為君王。

    這樣的好處是,沈哲子可以將自己理念灌輸給這些少年,壞處則是要注意尺度的把控,不能太超前、悖離世風,否則這些少年成不成才先另說,各種理念在腦海中衝撞先把腦子燒壞了。

    所以不必談什麼民族大義,匡扶社稷之類大話題,只從切身出發,給他們樹立一個敢於擔當,勇於任事的思維模式。

    羯胡血肉,肥我田畝,這些少年每天喊口號,但有的連羯胡是什麼玩意都不知道,民風閉塞可見一斑。沈哲子也不急於講解,由得他們將羯胡想像成一種可以養田增收的肥料。

    少年們課業安排很緊張,所以吃飯也快,上午只有不到半個時辰的吃飯加休息時間。超過這個時間,便有當日負責執勤的小隊將餐具收起,打掃飯堂。

    沈哲子剛剛放下粥碗,便看到不遠處的紀友,便走過去笑道:“一路舟車勞頓,我還以為要高臥午時呢。”

    紀友神態頗不輕鬆,望著那些少年,語帶疑惑道:“維周,這就是沈家豪冠江東的練兵之法?”

    沈哲子聞言後微微一笑,時下豪族部曲眾多,閒時操練鄉勇以守護家園,本身不是什麼犯忌諱的事情。不過像他這樣建營操練、終日不輟的確實不多,未免時人諷議,所以醴泉穀不許閒雜人等出入。

    不過紀友這麼想,還是誤解了他,他不是在練兵,而是在練將。體能訓練只是輔助,以鍛煉人的體魄和意志力,諸多知識課業的灌輸才是真正的重點。甚至說練將也不准確,日後這些少年有的或會擔任武職,但更多的則會成為打理庶務的文吏。

    換言之,日後沈哲子若能擔任軍政集於一身的要職,少年營這些子弟就是他手中一張大網,揮灑下去就能牢牢網住軍政資源,快速構建起一個穩固有力的權力組織。但這些未雨綢繆的準備,倒也不必跟紀友解釋太多。

    紀友卻有另一番感想,他正色對沈哲子說道:“維周,你不要怪我多言。如今你已經頗有清名系身,正該修身克己,認真治學,日後成一家之言都非奢望。沈家雖然有豪武本色,但這些事情大可交付你的親友擔當,實在不需要你親自任事啊!”

    聽到紀友的話,沈哲子不禁默然。眼下江東局面剛剛穩定,士族豪門雖然還未達到後期那種完全務虛的風潮,但端倪已經顯露出來。紀友這麼勸他,是擔心他耽於軍旅中,在時下這種世風下清名流濁,被人看輕。

    “此言,或為時下正理,但我卻並不認同。北地諸胡肆虐,江東吳、僑對沖,為我桑梓家園計,正該勇於擔當,豈可垂拱以待盛世?紀師在世時,提六軍、破羯胡,功成名就,江東百姓皆仰厚澤方得安寧。紀師之後,江東又有何人?”

    沈哲子也正色對紀友說道:“早先我向紀師許諾,此生願為老兵,護我桑梓安寧。但求無愧,何懼言非。若無人為此,諸賢又哪得安坐之地?”

    聽到沈哲子這一番剖白,紀友縱使有心再勸,一時間也無言以對。他久住建康京畿,所見權貴人家子弟竟日宴飲清談,更以任事治業為恥。沈哲子清名要勝過他們,家世豪富亦吳中翹楚,卻能無懼流言非議,自向濁流卑事而行。

    這一份情懷,確實令他頗受觸動。然而他在建康耳濡目染經久,一時間卻難接受這種人生態度。

    “我請你來武康,也是想勸一勸你。膏粱肉蟲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終日華袍粉飾,侃侃虛言,與欄中豚犬又有何異?屠刀已是高懸,引頸待宰而已。其人不恥與我論交,我亦不恥與之同席。”

    沈哲子又望著紀友說道:“你切不可因世風導向,轉入玄虛夢鄉。永嘉間石季龍南寇,尚有紀師掌軍敗之。北地賊勢更加煊赫,若其捲土重來,你我性命又託於誰人之手?”

    石季龍便是後趙石虎,永嘉十年南寇壽春,朝廷派紀瞻率軍北向擊破之。那時候石氏尚兵寡糧少,然而其現在大勢已成,中原故土大半據之,中分北地,若再南來,兵勢洶洶可想而知。

    紀友聽到這裡,也是悚然一驚,不過旋即又是不解:“常聽人言,匈奴、羯胡盡為暴虐禽獸之屬,悖行道義,絕非能得天命、享國長久者,他們難道真能攻來江東?”

    “王葛高門,皆有道師表,時人皆仰,為何又被無道者追攆南來,成喪家之犬?亂我邦家者,唯有劍耳!胡虜本為禽獸之屬,卻奢望以道義教化之,這才是愚不可及之念!父精母血,言傳身教,朝夕供食,怎麼能將禍福性命置於旁人指掌之上玩弄!”

    沈哲子冷笑道,他見紀友仍是皺眉沉吟,也不奢望自己一番言語便能扭轉其根深蒂固的觀念,便又說道:“我和你至交深厚,大可求同存異。你既然來到營中,不妨靜心旁觀幾日。若實在覺得這裡無趣,我再陪你悠遊山水,訪友問賢。”

    紀友點點頭,算是答應下來,心內雖然有些不適意,但也不乏好奇。

    這時候,少年們已經吃過早飯,步出飯堂在校場列隊,各自報數清點人頭,由甚長向沈哲子匯報:“禀告少主,我隊應到三十人,實到三十人,列隊完畢,請指示!”

    儀式感就是一點一滴營造出來,沈哲子之所以取用後世那種報數形式,而非時下軍旅禮儀,就是要讓這些少年在心裡將自己與那些懶散、軍紀敗壞的州郡軍戶區別開。

    時下軍戶地位低下,除了世風如此之外,也在於其本身便輕賤自己。沈哲子要在這些少年心中營造出一個團體的榮譽感,便要與那些州郡兵劃清界限。

    早飯過後,便是一天課業的開始。沈哲子自然不可能照搬後世九年義務教育課程,況且能忘的他也都忘的差不多了。課程主要分為兩類,一類語文,一類數學,至於下面的細科,則隨著他認為有無必要而有所增減。

    沈家自有龍溪卒並莊兵等常備武裝,已經將近兩千人,損耗不小。再供養六百個完全擺脫生產的少年營,也頗感吃力。所謂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沈哲子雖然不是他們的老子,但寄予的厚望和承擔的責任,反要比他們各家老子還要重要得多。

    所以少年營採用半工半教的方式,經過半年的基礎培訓後,按照各自學習進度劃分小組,分拆到各個工坊進行深造。

    半年時間能夠掌握五百個以上常用字的,派去印刷作坊校對,以增加詞彙量和文案水平。已經能夠掌握四則運算的,則在各個工坊核對賬目。腦子實在有些跟不上進度的,則轉去莊兵那裡巡邏安境。

    只有這樣高強度的學習訓練,才能甄別出每個少年各自的天賦,從而繼續因材施教。沈哲子計劃趕在年前,率領這些少年進行一次長途拉練,從武康步行前往會稽山陰老爹治所,而在春節前再返回武康。

    當然,長途拉練並不是單純的趕路,而是要沿途采風歷練,將自身所學應用到實踐中,記錄民風遊記,測繪地形地貌。不只是對這些少年的操練,也是沈哲子對自己能力的磨煉。

    如果不是紀友要來武康,沈哲子此時已經在路上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3-31 18:48
0093 格物致知

    環境確能感染一個人,換了來武康前,紀友實在想像不到自己會是眼下這副模樣。

    如今的他,與身邊那些少年營成員並無區別,麻布裁成的收口勁裝,腳踏芒鞋,腰纏一個竹筒水壺,肋上則挎著一塊木板。木板上鋪著一張紙,一邊行走一邊觀察周圍山河地貌,當隊伍中記裡鼓車響了一次,便將圖紙交到車上,同時換一張新紙繼續前進。

    之所以會如此,並非他認同了沈哲子的理念,而是因為經辯輸給了少年營的同袍。那群進學不足一年,識字尚不過千的少年們,對義理的理解,反而過了他這個名門之後!

    事情的起因還要從幾天前說起,沈哲子帶領一批學員,製作一個腳踏的繅絲車,順口講了一下格物致知的概念。這卻讓紀友有些無法接受,認為沈哲子曲解經義過甚,繼而提出反駁。於是沈哲子便隨手點出一個少年,讓其與紀友進行辯論。

    格物致知,出自《禮記》大學篇,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儒家關於個人修養至於實現個人抱負的一整套理論。其中,格物致知是基礎。

    沈哲子講述格物致知,是後世已經達成共識的一個概念,那就是推究物理,達至真知。少年營的學員們很快就接受了這一理念,並且認真恪守,通過實踐來獲取知識。

    但紀友早受時下的儒義教導,並不認同沈哲子的理念。

    時下對於格物致知,有完全不同於後世的一套理解,其中漢儒鄭玄的觀點最具代表性。格,來也;物,猶事也。由此延伸出來的經義是,人性有善惡,性善則來善事,性惡則來惡事。不只對格物有不同見解,並且致知也放在了格物之前。

    如此詮釋,格物致知不再是獲取知識的方法,而是為人處世的標準,你是一個好人,就會遇到善事,是一個壞人,就會遇到惡事。

    其後各家經傳雖然都有詮釋,但其實不脫這一個理念的窠臼。紀友信奉的也是這樣一個道理,為善者善恆來,為惡者惡恆來,趨善以避惡,從而達到誠意正心。

    少年營的學員同樣引用鄭玄的觀點來反駁其說,引用的《易經》,易之名有三義,易簡易變不易,即就是事物擁有的三個方面,事物的自然性,事物的變化,以及事物的本質不變。

    譬如水,水向東流,這是非人為的自然性,水無常態,或冰或氣,這是水的變化性,但最終都要歸於水,這是水的本質不變。

    格物致知,便是要刪繁就簡,窮究變化,繼而洞悉本質規律,獲取真知。格物致知之後,提升自身修養,將掌握的物理知識運用到齊家治國之上。

    友語竭,沈哲子便會心一笑。經義是好的,可以教導一個人知識修養,形成人生觀和價值觀之類。但同時經義也很操蛋,微言以大義,這就造成了各種曲解詮釋,讓人不知道該信哪一個。

    比如“格物”這兩個字,在古代應用範圍極廣,這就造成了不同人會有不同的理解。明末劉宗周便說過“格物之說,古今聚訟有七十二家”,可見爭論之駁雜。

    甚至到了宋代儒學已經昌盛的年代,仍然有針鋒相對的理解。司馬光便認為,格,為抵禦,抵禦外物誘惑,而後知曉德行至道。

    時下文化士族之所以能佔據輿論高地,就是因為各自家學傳承,壟斷了對經義的詮釋權,繼而控制了民風導向的話語權。

    沈哲子教導少年營,最核心的一點就是,只做事,不論道。以六經註我,而非我註六經。立足時下,我有我該做的事情,只要做事,經義就可以詮釋我的行為。而非捧著一堆大道理,來衡量一件迫在眉睫的事該不該做。

    只要確定這一行為基礎,再保持一個積極的人生態度,無事不可為。

    所以,教導了少年營不足一年的時間,沈哲子就不顧別人勸阻,把人拉出來,進行一次長途跋涉的拉練。

    這群少年大半沒有離開過莊園,野外謀生本領幾近於零,可想而知不會輕鬆。但那又如何,既然一件事應該做,那就試一試。長久困在莊園裡,這些少年的能力也不能獲得長足提升。

    不過沈哲子也沒有什麼經驗,第一次比較保守,只挑選了六十多個年齡和表現都不錯的少年,經過幾天的準備,便正式上路。

    從武康到會稽山陰,直線距離是兩百餘里,實際路程還要更遠一些。考慮少年們的體力問題,以及或會遇到的麻煩,沈哲子計劃用十天時間到達山陰。

    這個消息公佈下去之後,少年們歡呼雀躍。這大半年教育熏陶下來,他們不再似父輩們那樣謹小慎微,只想繞著家門過活一生,而是對外界充滿好奇,想要出門去。

    沈哲子隻公布了出的時間,其他並未作出任何指示。關於拉練的準備工作,全由這群少年自己去做。

    所以出時那一天,每一個人的準備都不盡相同,由此也能人不同的性格。

    有人準備了軟弓,有人提著竹槍,有人背上幾鬥糧食,有人披著一張漁網,更有甚者,直接腰間掛了一串的草鞋。每個人都根據自己想法準備了不同物資,就連那提草鞋者都振振有詞要一路賣到山陰去,以換取吃食。

    但這些人都不及沈哲子準備充分,他帶了足足三十名裝備齊全的龍溪卒,還有五輛牛車。

    大半年相處下來,少年們對這位少主敬畏之餘,也不乏親近,哲子準備的龐大隊伍,當即便有膽大者叫嚷:“少主作弊!”

    沈哲子亦振振有詞:“我何時說過不許乘車,你們自己沒有想到,反要怪咎別人!再有叫囂者,一律滾回莊園去!”

    話雖然這麼說,但真正上路時,沈哲子也和這群少年一起步行。至於牛車護衛,都是增加一層保障。他是帶這群少年出門拉練,而不是送死。少年們考慮不到的事情,他自然要準備妥當。

    一行人逃荒一般的上路,第一天只走了二十多里。這是因為次離家過於亢奮,每個人撒歡的馬駒一樣,過了午後,已經累得手腳綿軟,無力為繼。

    於是沈哲子便命令紮營,順便在河沿開起了小吃鋪,挑選幾個壯力少年壘灶架鍋,生火煮水。

    那些沒有準備食物的少年,眼巴巴哲子跟幾個伙夫拉攏背糧那傢伙,煮出一大鍋米粥在那裡喝得美滋滋,自己卻只能嚥口水。

    “帶弓的,與我去圍獵!”一個名為陳甲的少年叫嚷一聲,當即便拉走十幾個挎弓少年,鬧哄哄沖向荒野裡。

    背漁網那傢伙旋即也成了眾星捧月的存在,很快就從沈哲子這裡學師,招募幾個少年用漁網去抓魚,自己則躺在草氈上也成了坐享其成的統治階級。

    只有掌握生產資料,才能奴役別人。這一類知識,經義上或會提及,但哪有親身感受來的強烈。

    當然,想要奴役別人也要自己有強大武力保障。

    沈哲子背後有三十個虎視眈眈的龍溪卒,漁網主人則沒這麼幸運,眼巴巴個勇武少年用他漁網拉出幾尾肥魚,轉而投靠沈哲子借灶熬魚湯,然後守著鍋灶大聲叫嚷售賣起來。而他這個漁網的主人,反而要靠給人燒火換口湯喝。

    這樣各逞其能,不乏玩鬧樂趣的謀生環境,非常能感染一個人。紀友雖然頗受經義教化,但在這個環境中反而成了弱勢者。經辯輸了後,他愿賭服輸,與少年營混在一起。本來還以為沈哲子會照顧他一些,尚安坐在牛車旁等待分粥。

    可是眼粥鍋已經見底,沈哲子絲毫沒有分他一碗的打算,受不住飢餓煎熬,便湊過去提醒沈哲子:“維周,我……”

    “哈哈,莊生夢蝶,我已非我。你要果腹,不知要用什麼來與我交換?”

    沈哲子守著一口鍋灶,準備等魚湯熬熟了分一杯羹,見紀友行來,便大笑著說道。

    “我我……”

    紀友心內頗有氣結,對沈哲子不乏埋怨,但若要翻臉,則顯得自己氣量不夠。但若讓他像灶前幾個滿臉黑灰的少年一樣賤賣體力,又實在拘泥放不開。

    沈哲子也知紀友尚不能適應這樣的氣氛,微笑著說道:“這樣罷,我送你一駕牛車,能否靠這車趕去山陰,就要你自己如何運籌了。”

    聽到這話,紀友還來不及反應,旁邊以武力搶來漁網那少年已經衝過來:“紀郎君,我送你一尾肥魚,明日載我一程可好?”

    紀友眸子頓時一亮:“一言為定!”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已經忘記了自己身為士人,而且還繼承了祖父的縣侯爵位,居然與寒庶同乘一駕,在時人多麼荒謬之事。

    如此拉練,笑,但沈哲子實則是向這些少年灌輸一個理念,如何在壁壘森嚴如配鐐銬的時下,利用有限的條件而有所作為。

    以後他不可能事必躬親,那就需要這些方面人才來體現自己的意志,達成自己的意圖,所以需要這些少年有不拘一格的任事變通能力。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 12:38
0094 吳中少年行

    十天后,山陰郡城已經依稀在望。

    其實早在數天前,他們就已經渡過錢塘江,行程大半。之所以今天才到達山陰城外,是因為沈哲子帶領隊伍在西陵休整了兩天。過去幾天裡,少年們餐風露宿,雖然各逞其能,但因為沒有經驗,準備也不充分,精力消耗實在太大。

    同時,沿途這種文字圖記的記載,沈哲子也都盡數收攏起來,封存箱中。他已經向少年們許諾,待回到武康龍溪莊園,便由少年們依據這些資料,編纂整理一份《武康縣圖誌》,付梓刻印,分贈眾人。

    這樣一份圖誌,自然不入那些治學大家法眼,但對少年們而言,卻是最大褒獎。他們的努力有了成果,成果得到了尊重。

    沈哲子則在資料箱上書以“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為此行長途拉練做出總結,也對格物致知的理念作出補充。

    他很少教授少年們經義內容,哪怕其中最為博學將紀友都給辯倒的那個少年馬明,也僅僅只知道寥寥幾句經文。

    但這每一句經文,都是他們身體力行,切身感受而後得到的總結。這就是所謂的六經註我,對經義的理解深刻,又豈是那些埋紙堆皓窮經的博學之士能夠相比的。

    聽說過許多大道理,但仍過不好這一生。但問題是,聽過的道理,有幾條能知行合一,遵行不悖?經義不行,不足明理。對於這些少年當中的佼佼者,沈哲子為這個名為馬明的少年擬字“行之”。

    至於另一個個人武力和統籌領導力都極為出眾的少年陳甲,也有了一個字為“破虜”。

    這兩個少年皆出身寒微,累世為沈家蔭戶,在時下這個世道,出生之日便已經註定一生命途。但當沈哲子給他們提供一個展示自己的機會後,很快就在少年營中脫穎而出,成為其中佼佼者。所展現出來的特質,絕不遜於那些高門膏粱。

    眼下他們才能尚淺,難堪大用,但沈哲子卻寄予厚望,會繼續給他們創造磨煉才能的機會,期待們成長為獨當一面的人傑。

    經過兩天的休整,再上路時,少年們的氣象便又有進益,不再像最開始那樣散漫沒有頭緒,整支隊伍都洋溢著朝氣蓬勃的銳氣。

    當這支隊伍出現在山陰城外時,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其隊列嚴整,士氣飽滿,不遜於各大豪門世家的精銳部曲莊兵。但齡,除了那三十個龍溪卒外,剩下的大半都是稚氣猶存的少年,沒有哪一家會訓練這些氣力未足的半大少年作為家族武裝。

    少年們目不斜視,拱衛著牛車緩緩駛入山陰郡城,對於道旁的圍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乏好奇者追隨其後,一直支奇怪隊伍進入郡府治所,才恍然大悟這些少年竟然是吳興沈家部屬!

    江東之豪,莫強週沈,大凡吳人都聽過這句民諺。如今周氏已經敗落,沈家更有豪之稱。但對於久不歷兵災,承平已久的會稽人而言,對這句話卻並沒有一個直觀的認識。

    沈充入主會稽,最初確實讓一些會稽人莫名心悸,但其上任以來,察其所為並沒有什麼出格之舉。只不過是聯絡會稽本地士族,勸農治桑,清河通渠。動作雖然頻頻,但卻少有彰顯武力之舉。

    時間一久,會稽人未免對沈家豪武之名有所淡忘,乃至於漸漸所謂江東豪,不過如此。

    然而家子弟兵入城,這些人才察覺到自己的於膚淺。單單一群少年兵就有這樣一番氣象,沈家真正的精銳部曲又會悍勇到何種程度?之所以不暴露獠牙,只是因為沒有這個必要而已。

    進城途中,沈哲子也在觀察山陰郡城風貌。山陰城歷史悠久,秦時立縣治,因地處會稽山北而得名。名為郡城,實際上山陰城較之武康縣城還要顯逼仄狹小,低矮的城牆頗多殘破,尚不知是修於哪一年,到處佈滿雨蝕風化痕跡。

    城內也難稱繁華,凹凸不平的土路,雜亂的民居建築,偶有大戶家宅,便侵占大片街道土地,高高的院牆恍如另成一個世界,讓街道更加曲折難行,實在沒有吳會精華該有的威儀氣度和繁華景象。

    但這並不意味著會稽就是貧寒之地,相反因為遠離政治和軍事震蕩的中心,江南幾次兵災叛亂,會稽都能置身事外,少受波及,在三吳之中可稱元氣未損,潛力最大。

    沈哲子他們一路行來,之所以沒有采風繪圖,是因為沿途大片土地山嶺都被圈佔。哪怕沒有足夠的人力去開墾,當地這些豪族也要將土地圈佔起來,由其荒蕪。如果擁有足夠的人力予以開,會稽所具有的龐大潛力很快就能迸出來。

    及至進入郡府,眾人才領略到會稽作為三吳之的富庶。因為郡城本身逼仄,郡府便直接佔據了將近三分之一的面積。

    沈哲子他們繞過桓門進入府中,先便是一片面積頗大的池塘,池塘中假山兀立,有浮橋勾連數座亭台,水面上還飄蕩著水蒲浮萍之類枯萎枝蔓,可以想見夏日時菱荷參差,綠葉紅花,三五好友席坐亭中,絲竹吟詠,蟬蛙和之,是多麼令人神往的畫面。

    居則不可無水,坐則不可缺竹。池塘周圍,便是一片竹林,深秋葉黃凋落,卻仍有綠意倔強殘留竹節上。

    穿過竹林,才到了真正的官署所在。兩座三層高的樓宇相對而立,飛簷之下尚有遊廊,大概臨於望台上便可俯瞰全城。

    這座官邸建築已經頗有些年頭,一城精華大半集於此地,自然不可能是沈充手筆,也未必是為官一任者興建。由此可見時下為官者善待自己,並不信奉後世為官不修衙的官場道理,哪怕只是客居,也要極盡建築之雅緻意趣。

    沈充早知兒子要來的消息,因此一早就推掉案牘庶務,在府中靜待。得到僕下通報沈哲子已經入府,便拉著一名身披鶴氅的屬官大笑著迎出來,待哲子與其身後陣列分明的少年營子弟兵,笑聲益歡快,指著沈哲子對身邊人笑道:“華青,這便是小兒哲子。”

    說罷,又對沈哲子招招手:“青雀,快來見過我的賢長史賀君。”

    聽到老爹介紹,沈哲子便知這身披鶴氅氣度不凡的中年人乃是會稽賀氏的賀隰,也是老爹過去這一年來在會稽爭取到為數不多的盟友之一,連忙上前見禮。

    賀隰之父名賀徇,乃是與顧榮紀瞻齊名的江東元老,時人稱為“江表儒宗”。單單聽這名字就比沈哲子那所謂“瓊苞”“玉郎君”格調要高得多,乃是一代宗師級的盛名人物。晉元帝司馬睿南渡伊始,就是靠拉攏顧榮賀徇等吳人名士,才得以在江東立足下來。

    賀隰對沈哲子態度極為友好,微笑著說道:“常聽使君座上誇耀家中麟兒,又多聽時人傳頌清聞逸事,我對小郎君早已是慕名已久,渴於一見。”

    “賀君高門清逸,如此謬讚,小子真是受寵若驚。”沈哲子謙恭說道,同時將紀友向老爹和賀隰引見。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沈哲子與老爹多有交流會稽人事,明白賀隰之所以禮待自己,除了老爹的緣故之外,多半還是因為去年吳興鄉議雅集大大打了虞潭一記耳光。

    同處一郡一縣之地,賀氏與虞氏之間並不和睦。

    祖輩歷仕東吳便埋下舊怨,後來賀徇之父賀劭被吳主孫皓殘殺,全家流放外郡。於是其家田畝產業多被本地世家侵占,其中便有一部分落入虞氏族人手中。吳滅後賀氏族人回鄉重整產業,彼此便有了利益的衝突。

    後來賀徇聲名鵲起,有了儒學宗師的名聲,繼而與虞氏又有了學術上的衝突。

    這麼多的仇怨累加起來,兩家能夠和睦才怪。彼此俱為清望高門,甚至波及到郡內其他家族都分別站隊表態。但自從賀徇死後,賀家在這場對峙中便落於下風。

    沈充入主會稽,擺明了是從虞家手中搶來的位置。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有了這個前提,兩家自然一拍即合。隨著沈家聲望越來越高,彼此甚至已經有了聯姻的打算。

    沈哲子年齡不符,沈家時下名氣最大的子弟沈牧,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後就會成為賀隰的女婿。而沈牧思慕那位吳興菡萏,大概最終要美夢落空。對沈家而言,會稽賀氏肯定要比同處一縣的武康姚氏要重要得多。

    就算站在沈哲子的角度而言,他也希望沈牧能為家族而屈身,娶了賀家女郎,畢竟會稽是沈家利益圈中極為重要的一環。只是不知沈牧那傢伙作何想,會不會後悔當日苦求沈哲子得來的鄉議三品名聲。

    沈充早知兒子在龍溪莊園訓練蔭戶子弟的事情,此時內隊列嚴整的少年營,更是喜上眉梢。他與錢鳳臭味相投,心內都頗不安分,並不會如時人那樣認為沈哲子練兵是不務正業自甘墮落。反而倍感欣慰,覺得自己後繼有人。

    “吾家子弟,果然壯武威烈!”

    踱步走到少年營學員們面前欣賞片刻,沈充忍不住讚歎道,然後吩咐下屬佐吏:“去武庫取百套甲具,壯我吳中俊彥! ”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 12:28
0095 無人為耕

    這樣真的好?

    爹公然貪墨郡府武備,沈哲子不免有些意外。他雖然攛掇老爹擔任會稽內史,但對於時下方伯具體職權如何,還真是不清楚。不過隰與其他掾屬都是神色如常,行為也是常態,於是才對少年們點點頭。

    見沈哲子點頭,少年們才對沈充施以軍禮:“謝主公賞!”

    “哈哈!不愧是我兒驍勇部曲!每人再賞絹百匹!”

    沈充見狀微微錯愕,旋即便更是笑逐顏開,對於兒子訓練的私人武裝更加滿意。

    郡府寬闊,後方便連著郡兵營地,沈哲子命少年們隨軍士前往營地安置下來,然後才與老爹並一干屬員進了官署。

    沈充對家中麟兒可以說是滿意到了極點,出則縱橫捭闔,入則治業興家,不足一年又練出一批軍紀嚴明令行禁止的少年兵。相比下來,他這個為父者反而有幾分汗顏。

    他拉著沈哲子坐在自己身側,先向紀友問候寒暄幾句,而後才嘆息道:“宦居在外,異鄉得見我兒並家中子弟朝氣蓬勃,竟讓我有老朽不堪之感。 ”

    下賀隰等皆笑道:“使君經國牧民,郎君雛鳳清鳴,後為前繼,這才配稱滿門俱賢。”

    如果不是這些人笑容和睦,沈哲子聽到這話,多半要以為他們是在諷刺自己也是反骨天生。在座老爹這些掾屬十幾個人,除了賀隰之外,剩下的沈哲子也都一一見禮,倒也現問題所在。

    列座掾屬,大半為沈家本來具有的力量,自家族人並部曲將,還有原本吳興具有的人脈。至於會稽本地人,則只有包括賀隰寥寥幾個,可見老爹在會稽混得也是不開心。

    對於老爹的能力,沈哲子自然是相信。之所以遲遲打不開局面,終究還是地方大族勢力太強,盤根錯節,既然拉了賀氏一派,另一派自然便對立起來。會稽其他清望大族,孔氏與沈家本就有隙,虞氏更不必提,虞潭早在年初便辭吳興郡中正,至今賦閒在家。

    沈充在會稽混不開,少不了沈哲子這坑爹玩意為其拉仇恨的緣故。

    多日不見,加之兒子旅途勞頓,擺過晚宴後,沈充便讓掾屬各自歸職,給父子兩人留下私話空間。

    等到眾人都散去,單獨面對兒子的時候,沈充又嘆息一聲:“我在山陰,聽青雀你所為種種,實在振奮。只是居此官久,頗受掣肘,偶感意懶,反不如以往提兵縱橫快意。”

    聽到老爹這番感慨,沈哲子倒不意外,轉型困難啊。以往說反就反,習慣了直接明快的做事方法,如今卻要與各大族虛與委蛇,確實想想都讓人感覺氣悶。

    “兒南來時,見山陰境內水利倒是不少,只是頗多半興半廢。”

    聽沈哲子提起這話題,沈充便忿忿形於色:“水利通渠,寒庶高門俱能得利。可恨那些大族掣肘,視此偉業而不見!”

    或許是忿怨梗於懷中良久,沈充便對兒子講起時下會稽種種。

    作為三吳大後方,會稽所擁有的實力和潛力毋庸置疑。郡轄十縣之地,在籍之民四萬餘戶,在耕之田十數万餘頃,單單郡府直接掌握的課田便有五萬餘頃,每年賦稅捐輸,便有億萬之數。

    但這僅僅只是字面上數據而已,落到實處卻大打折扣。郡府雖有大量課田,但卻苦於無人耕種。郡府併其下級各縣治,十年前尚有兩萬餘吏戶軍戶,都是原本屯田之軍劃地為民,直接歸屬郡府。

    過去這十多年,會稽少有兵災飢荒瘟疫等大的動亂,但吏戶軍戶之數卻直線下滑,至今只剩萬餘戶,再扣除各級官吏合法的蔭佔指派,郡府能夠掌握的只有區區七千餘戶。因此雖然有大量課田,但卻始終處於荒蕪中,良田無所產出,令人扼腕。

    郡府沒有調集大量人手的能力,只能仰仗當地大族,而大族卻並沒有修渠墾荒的需求。別的地方患無田可耕,會稽則是地廣人稀,各大族有大把機會挑選最上等良田,何苦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去開墾荒地?

    歸根到底,會稽局面打不開,就是因為缺人口。

    人口是硬性指標,不是錢糧能夠彌補的。沈家雖然家大業大,在這方面卻真的不能給沈充提供多少援助。年初沈家田畝人口清查,倒是清點出近千戶人丁,但隨後又是一輪的土地兼併。還有沈哲子創建的諸多工坊,也需要大量勞力。沈家本家,如今都已經陷入了勞力荒。

    郡府直轄的吏戶軍戶去了哪裡,沈哲子很清楚。他今年在武康就主力干這事,從武康縣署到吳興郡府,被他摳出來千餘戶。雖然這一部分人口不能直接劃為私產,仍要有定額的錢糧捐輸,但官府再指使起來肯定也不便利。

    自己做這事的時候是挺爽,可是聽到老爹身為主官也面對這困境,屁股決定腦袋,心中正義感便油然而生,對那些大族無恥行徑分外不恥。這就是所謂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但這個問題,其實根本不成問題。沈哲子知道如何解決,老爹自然也明白該如何解決,但就是解決不了,這就是時局之弔詭所在。

    從晉陵京口,一路直到荊襄一線,大量流民居無定所,嗷嗷待哺,非但不能有所產出,反而要仰仗三吳接濟。長江沿岸人多田少,會稽這里人少田多。以會稽時下擁有的田畝數,即便不墾新田,直接安置三萬戶流民快投入生產,綽綽有餘!

    但時下的局面是,僑人挾民自重,南人據地自肥,彼此對立,誰都不肯讓步。前幾年朝廷倒是力行土斷,結果是王敦兵建康,老爹沈充等吳人豪強興兵響應,皇帝被軟禁,憂憤而亡!

    如此弔詭一個局面,沈哲子這個穿越者都無計可施。解決方案明明擺在這裡,如果能把北地流民內遷到吳中投入生產,效果要好過他埋頭攀科技樹種田二十年。但問題是,這已經成為南北士人的一個禁忌,誰碰誰死!

    父子兩個相對而坐,彼此都是愁眉不展,沈充扶額嘆息道:“時下這個局面,我也只能勉力維持,不敢有何過激動作。庾叔預此前傳信我,言道台中頗有讓我移鎮之論。雖然還未定議,但有此風傳,可見前景堪憂。”

    這件事沈哲子也知道,年中皇帝終於力,一舉將荊州拿下,讓交州刺史陶侃與荊州刺史王舒調鎮。如此一來,王家方鎮力量蕩然無存,只剩王導一人在中樞苦苦支撐。

    但問題是,陶侃雖然已經就任荊州,王舒卻稱病死賴在建康不走,不想去那荒涼之地就任。大概此時他也後悔當初沒跟王敦一起造反,致使如今進退兩難。

    如此大的政治波動,沈家自然也難豁免。因王家勢衰,政局復又變得混亂,而且隨著紀瞻去世已久,原本沈家依賴的吳人政治圈行將瓦解,又開始一輪新的站隊。

    儘管沈充心內有些不願意,但在政治上還是與庾氏兄弟等豫州僑人越靠攏。僑人也非鐵板一塊,瑯琊王氏是青徐頭馬,庾氏兄弟已成豫州旗幟。

    本來沈家身為吳人,不至於跟他們混到一起,但其軟肋是門第聲望尚不足擔當吳人舵手,因此只能藉這一派來抵消青徐僑門的政治施壓。

    想到這個問題,沈哲子也很頭大。原來他為自家與潁川庾氏牽線,是因為深知皇帝一旦死後,庾家以外戚執政,很快便與王氏分庭抗禮,有執掌方鎮的需求。但是時下因為他的涉入,歷史已經生改變。

    原來這個時間點,皇帝應該已經英年早逝了。但是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深究原因,應該與沈哲子脫不了乾系。年中皇帝下詔讓沈家進獻醴泉真漿,於是沈哲子便有了猜測,歷史上皇帝之所以早逝,多半與服散有關。

    沈家進獻的真漿,自然不可能是足工足料的蒸餾酒,兌水嚴重。但即便如此,似乎效果也不弱,最起碼皇帝到現在都還沒死。

    不過既然已經猜到其死亡原因,沈哲子對皇帝還是不抱希望,摻水的醴泉真漿散效果如何,他並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是什麼靈丹妙藥。或能續命,絕難保命。皇帝命不久矣,今年不死,明年必死!

    沈哲子沒有手段可干涉宮闈秘事,也不敢再獻足工足料的醴泉真漿來為皇帝續命。畢竟這只是他的猜測而已,皇帝如果不是服散死而是醉死,他反而難脫干係,所以盡量不出頭撇清自己。

    為今之計,既要解決會稽局面難打開的困境,還要頂住政治上的壓力以坐穩會稽,最起碼要將局面維繫到皇帝駕崩。沉吟良久,沈哲子目光灼灼望著老爹:“要不然,再兵一次?”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 12:30
0096 高築牆廣積糧

    “青雀此言何意?”

    沈充姿態原本有些懶散,聽到沈哲子這話,腰板下意識挺直,這一年多來,他在會稽受困良多,未嘗沒有以武破局的念頭。但是自家歷經動盪,未必能支撐再一次興兵。他坐困會稽,也知兒子為了恢復家族元氣而奇謀百出,欣慰之餘,也不乏愧疚。

    當聽到沈哲子主張興兵為亂時,沈充便有些意外。早先兒子力勸他不要從逆王敦,怎麼現在局勢漸穩後反而要比他激進得多。

    沈哲子的看法也很簡單,此一時彼一時,早先王敦為亂,各家惶惶難安,為求穩定局面,自然什麼辦法都要用上。沈家在那樣的情況下撥亂反正,自然能獲得豐厚的政治回報,以南人而列方伯。

    然而眼下局勢又有不同,局勢漸趨穩定後,便是皇帝與各家往來較量,彼此爭奪。在這樣的情況下,王氏想要重掌方鎮軍政,就要挑軟柿子捏。

    “荊州寒門居顯,歷陽肘腋之患,徐州流民難馴,江州忠貞帝臣。時下我家若表現的過於恭順,在時人看來,反而會顯得難堪其任,引咎於身。”

    沈哲子微笑道:“我家豪武將門,清望經義實非所長。與其強逞口舌之利,不如示以刀兵之威。”

    以前王家執掌過半方鎮,自然一言九鼎,人莫能抗。但現在已是拔毛鳳凰,怎麼可能由其嘴皮子一吧嗒就拱手讓出會稽。

    徐州、歷陽皆為桀驁難馴流民帥,荊州、江州則是皇帝倚為肱骨的忠貞之臣。表面看起來,確實沈家的方伯之位最好圖謀。本為逆臣,又不得本地士人擁戴,狀似唾手可得。但沈家亦為江東豪首,既被如此小覷,不如直接亮出獠牙給其瞧瞧!

    沈充本就是不安於室者,早先因為擔心自家元氣不足,行事才有所顧忌,束手束腳。此時聽到沈哲子也如此主張,眸子頓時變得晶亮起來。

    “往年起事,未能將嚴氏一戰而誅盡,我深感遺憾。嚴平匹夫竟然還敢襲殺我兒,豈能容他活命!況且青雀你又察知嚴氏勾結羯胡,害我鄉人,便誅此獠滿門,殺一儆百!”

    話講到這裡,沈充已是殺意凜然。他也知眼下擺出姿態可以,真正起兵謀亂絕無成功可能。嚴氏寒門之家,雖然清望不著,家勢卻不弱,又有勾結羯胡的罪行,對其下手,既能起震懾之效,又能全大義之名,還能得其家資之實,簡直一舉數得。

    頓了一頓後,沈充又說道:“早在年中,我便集餘姚、寧海、鄮縣三地之軍戶瀕海修港製船,以開海洲。青雀你今次歸鄉後,可與世儀共集部曲。待我這裡營造妥當,便讓你仲父歸鄉,率眾三千來與我匯合,跨海阻住嚴氏退路。家中部曲東面撲殺,必將嚴氏一網打盡!”

    “待北滅嚴氏,以之罪狀並資財輸送京畿,我家得其田宅人丁。挾此滅門之勢再返會稽,何家再敢相抗,我亦絕不留情!”

    聽到老爹早作準備,且連善後事宜都已經考慮清楚,沈哲子便知,就算自己不勸,老爹早晚也會選擇這麼做。之所以大半年引而不發,這是在等大招冷卻呢。等到自己開口一勸,便將計劃全盤道出,這是因為自己一表態就意味著後勤已經無憂。

    說實話,跟這麼一個天生反骨的老爹配合,沈哲子是挺不開心的,在老爹面前很少享受到那種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快感,往往自己這裡一開口,老爹就有了全盤計劃,且往往都與自己不謀而合。

    仔細一品,其實老爹頗有位面之子的姿態,祖輩數代積攢財貨由其揮霍,可以任性的一反再反。家底掏空後又有自己這個穿越者為其收拾爛攤子,剛剛恢復一些元氣,便又有了用兵的意圖和資本。

    沈充的計劃,正好與沈哲子所想相同,甚至就連開發海洲都如出一轍。

    海洲即就是舟山,又被稱為甬東、中山洲。舟山的自然資源和地理位置毋庸置疑,沈哲子雖有此想,但還是擔心時下技術水平和人力資源未必能支持成規模的離岸開發,畢竟會稽郡陸地上還有大片土地,苦於沒有人力開發而撂荒。

    但沒想到老爹步伐比自己還要激進,居然已經借助職務之便開始開發舟山,那自己這些擔憂真是有些多餘了。至於老爹急於開發舟山的原因,沈哲子也略微能猜到些,究其根本主要還是內心對朝廷不信任,為自家預留退路。

    如果能在舟山立住腳,好處毋庸置疑,拋開那龐大的海產資源不提,單單地理位置便虎視江東沿海,任何一處皆可登陸。東晉末期孫恩裹挾天師道十數万亂民據此為禍,三吳之地皆受其害,戰略意義極大。

    如果沈家最終還是不能佔穩會稽,那麼由武康本家下錢塘,延錢塘江一線在陸地上形成封鎖,同時在舟山形成海路封鎖,會稽將成三吳孤島。如果能獲得這樣的形勝地位,那麼中分揚州未必不可!

    但沈哲子還是有些擔心,舟山乃是海島丘陵,開發極為困難,漁業收穫又受季節性約束,如果不能在陸地上有可靠的補給點,終究難以維持。

    當他道出這個隱憂,沈充便笑道:“鏟滅嚴氏後,海鹽城便入我彀中,陸海相望,可為犄角。而且我於會稽任上,可令民以海產代丁賦,不需數年,民皆逐海而居,則更有所援望!”

    聽到老爹這麼說,沈哲子才知一任方鎮權力居然這麼大,可以隨意更改民眾賦稅類型!這在後世,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但由此,他也看出老爹開發舟山的態度之堅決,一旦站穩腳跟就不惜將會稽本就不多的人口驅逐到沿海,也要營造一個開發基礎。後世舟山最大漁港沈家門漁港,傳說是追隨孫恩天師道作亂的沈家後人定居之所,看來這個沈家門要提前出現在歷史上了。

    但是對於老爹過於激進的策略,沈哲子還是有所保留。他不反對開發舟山營建退路,但實在不必如此操切。如果陸地上的優勢不在了,就算退到海上,也只是孤懸於外,對時局不會有什麼影響,是下下之策。

    而且眼下局勢也並沒有嚴重到那種程度,需要乘桴浮於海。只要能夠幹掉嚴家,所形成的震懾力足夠令沈家穩固時下所擁有的政治優勢。舟山佈置可以為輔助,更好的控制會稽,與武康、嘉興連成一線海陸封鎖,分割三吳。但如果全力去開發舟山,則就本末倒置了。

    之所以會形成這種分歧,是因為沈哲子心知皇帝命不久矣,政局將有大變。而在老爹看來,皇帝春秋正盛,一旦穩定住局面,未必就能完全信服沈家。而王氏高門影響力仍在,若被其借助皇帝的猜忌來打擊沈家,沈家前途堪憂。居安思危,人之常情。

    沈哲子不是術士戴洋那種能掐會算的奇人,就算篤定告訴老爹皇帝要死了,老爹也未必會相信。

    “父親以嚴氏警誡時人,兒深以為然。但細節之處,似乎仍可雕琢。”

    沈哲子沉吟道:“嚴氏久居瀕海之地,鹽梟之家,引羯胡禍亂吳中腹地,其家坐而分利,又籍此吞併難民。青浦、華亭之地遍植蘆葦,葦塘之中藏匿近萬戶之眾。以我一家攻之,即便能勝,也將元氣大虧。 ”

    “嚴家竟如此膽大!”

    聽到這個數字,沈充也是倒抽一口涼氣,他往年殺入嚴家,嚴家之眾一觸即潰,旋即逃竄海上,因此一直將嚴家視為烏合之眾,向來小覷。

    老實說,沈哲子在查知嚴家這一底細的時候也是大吃一驚。

    時下煮鹽之業需要大量燃料,因此嚴家在其鹽田四周遍植蘆葦充作燃料,並不引人懷疑,亦沒人想到這蘆葦叢中竟然隱匿如此龐大人口,可謂悶聲發大財的典型。如此龐大數量的人口,除了歷年吳中遭受洗劫失地的赤貧人家外,應該也不乏由海上因兵災逃難而來的北地流民。

    之所以有這驚人發現,是因為沈哲子在與吳中各家接觸後,察覺到嚴家購糧數額有些蹊蹺。然後他才小心收集散落在各家中與嚴家有關的往來賬目,和龍溪莊中已經算是比較專業的文吏們通宵達旦最終核算出總量,由這購糧細目繼而推導出嚴家擁有的人口。

    如果再算上沒有收集到的賬目,加上嚴家自給自足的一部分食糧,那麼沿海葦塘中藏匿的人口數量則會是一個更加驚人的數字!

    坐擁如此龐大隱匿人口,雖得其利,隱患亦大。因此嚴家雖然豪富,但在政治上始終沒有追求,至今被人視為寒門而輕賤之,大概也是不敢過於跳脫以至於引人注目。如果不是沈哲子培養出一批會計人才,抽絲剝繭予以清算,也很難發現這一秘辛。

    所以,如果能夠剷除嚴家,單單其家擁有的這些人口,就是一筆龐大財富。但是憑藉沈家一家,卻有點吃不下。

    如果不是嚴家仍然煮鹽為業,沈哲子真要以為他家也出了一個穿越者在高築牆,廣積糧,以求一鳴驚人,野望天下。但既然自己發現這口肥肉,無論如何都要招呼夥伴們一擁而上分食之!

    讓你家扮豬吃虎,悶聲發財,比老子這穿越者玩的還大!有錢還不刷聲望,你不死誰死!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 18:05
0097 寒冬抱木死

    秋日正午,陽光明媚。

    沈哲子與老爹沈充共乘一駕,行於略顯荒涼的田野中,身後則是幾十名部曲,拉著幾駕裝滿禮貨的牛車。

    沈哲子舉目四望,所看到的景色確實可用荒涼來形容。土道之下,坡地溝嶺雜茅叢生,荊葛遍地,幾乎看不到什麼人跡。他真難以想像,這裡就是魚米水鄉的三吳精華所在。

    “此渠原本直通浙江,若能修葺引流,沿途所過之地,可稱膏腴美田,得利何止百頃之數!”

    沈充指著坡底下一處水塘,對沈哲子說道,語調不乏憤慨惋惜。這水塘周遭盡被雜草土壟圍繞,形狀狹長,依稀可以看出乃是一段河道殘留。

    “高門大戶不肯修水,除了吝惜人力物力的消耗,只怕也擔心僑人南來,為他人作嫁衣裳。”

    沈哲子也不乏惋惜道,眼看大片土地荒蕪,前代花費極大代價修葺的水利工程因疏於維護,盡被廢棄,心內實在焦灼。

    “我兒此喻,倒是生動。”

    聽到沈哲子的話,沈充便是一笑:“吳娃勤作金絲縷,為他人作嫁衣裳。僑人南來,已是定勢。可笑這群高門廢材,往年不敢割地自守,只做苟且姿態。如今局勢漸定,又奢望能獨處世外。察其心跡,尚不如童子。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此之謂矣!”

    聽到老爹言語如此憤慨,怒其不爭,沈哲子也不知該說什麼好,老爹終究還是不能釋懷被會稽人背後捅刀子這件事。

    “虞思奧其人,滿肚經綸難果腹,鯨吞人丁以自肥。年前其集兵,私募郡府軍戶數千,無一人歸籍郡府。及至我到任上,府庫更是被掃蕩粒米無留,否則我家年前絕不至那般窘迫!”

    言及舊事,沈充更是恨恨難平。

    沈哲子這時候已經對郡守、刺史等所謂兩千石以上封疆者的職權有所了解,一任方伯便不吝於劃土而封,若得督銜而非單車,境內軍政大權更是一手掌握。居任者不只可以隨意徵調民夫勞役,賦稅雜調也可以任意加派,像老爹這樣以海產為丁賦只是小手段。

    設卡收市稅,封山收樵稅,乃至於攔河築堤收灌溉稅。總之就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當然這種竭澤而漁的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還要顧及一個體面吃相。

    地方上大族也要迎來送往,新官到來要捐輸錢糧以作安家,主官離任更要奉送大筆資財盤纏。如會稽這種大郡,主官單單往來一趟的收穫就能獲利數百乃至上千萬!

    而朝廷對於方伯的製衡手段也不多,皇帝若想增加收入,往往都要派自己親暱者鎮守一方,由其搜刮地方然後進獻以維持開支。

    了解了這些,沈哲子對於老爹這個會稽內史尷尬處境才有了更深的體會。除賀氏等寥寥幾家外,其他人對沈充是完全視而不見。

    不能獲得地方大族的擁戴,就算政令發佈出來,也無人響應。老爹名為會稽之主,但能夠動用的,也就僅僅只有郡府掌握的人丁課田,就這點家底,臨來之前還被虞、孔等大族幾乎掏空,可謂窘迫到了極點。

    正因如此,沈充心內對會稽士人也是頗有惡意在醞釀,對於沈哲子的提議還有所保留:“青雀,你有幾分把握可讓虞思奧入守吳興後會與嚴氏衝突?”

    他們父子兩個離開山陰,前往餘姚,為的就是拜會虞潭,以釋前嫌,並舉薦其擔任吳興太守。

    這就是沈哲子所打的主意,要對付嚴氏,沈家一家之力有所不逮,必須要拉攏更多盟友。而會稽這些本地士族,則是不能錯過的拉攏合作對象。

    今次針對嚴氏用兵,最根本一個目的就是要震懾時人,坐穩會稽。而想要坐穩會稽,則就必然要拉攏會稽本地士人,否則難免掣肘。

    世家大族盤根錯節,一時為敵,一時為友,如果太固執不能靈活轉變,那也衰亡不遠了。虞家與沈家看似仇隙頗深,不可調解,但所謂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對於虞潭,沈哲子雖然接觸不多,但也算頗有了解。察其所為,在烏程弁山山莊時,儘管在沈哲子咄咄逼人言辭逼迫下,左支右絀,屈於下風,但仍然幾次挖坑,頗有鍥而不捨的精神。由此可以看出,此公並非崇慕玄虛無為之輩,不甘於平淡、碌碌無為,有立事功的願望和抱負。

    既然如此,沈哲子就有把握說服虞潭,由其出任吳興太守。如此一來,有兩個好處。

    第一可以化解虞氏與沈家的衝突,易地而治,緩解彼此矛盾的同時,沈家也有了箝制虞氏的手段,只有各自安分,才能彼此安好。

    第二可以挑唆虞潭與嚴氏對立爭鋒,彼此關係緊張之下,虞潭要找盟友抗衡嚴氏,只能來求江東豪首的沈家。沈充想剿滅嚴氏,就算有大義之名,也是越境非分。但如果虞潭主動相請,情況則就大不相同。老爹有了插手的理由,而虞潭也會勸會稽人相助,如此才可盡起郡內之兵,奪回分散在會稽各家的軍權。

    當然,要達成這一切目的,最主要還是說動虞潭出任吳興太守。所以,父子兩人議定之後,便起個大早來到餘姚,拜會賦閒在家大半年的虞潭。

    餘姚在會稽郡下十縣中排名靠前,屬於傳統的吳越文化圈子,相傳舜帝后裔封於此地而得名。可見武康姚氏待錯了地方,離開祖宗封土,難怪要被沈家壓得抬不起頭。

    虞家位於慈溪有大片田產,規模連片,蔚為壯觀,比之沈家在武康的莊園田產還要可觀。

    只有身處時下,沈哲子才能理解後世史書對於一些士族子弟家世描寫的春秋筆調。如果自己以後立傳,則可以說,沈維周,父充少習兵書、豪武俠任,厚結鄉里,不治產業,維周幼即貧困,家無餘糧,即稍長,以貨殖任事,取資家用,鄉人稱賢。

    而紀友則更可憐,幼失怙恃,隨於大父而活,未及弱冠,大父亦薨,煢煢孑立,不損其節。

    不明就裡的人看到這些傳記,即便不掬一把同情淚,也要為其身世飄零、命途多舛而感慨幾分。

    遠遠的,沈哲子就看到虞家莊園內聳立一座木造高樓,這樓在整個會稽名聲都極大,名為聽潮樓。據說由此樓觀景遠眺,甚至可以看到幾十里外的錢塘水潮。

    沈家部曲停在虞氏莊園門外,而後便有人送上沈充名帖,門生入內禀告,過了大半刻鐘才匆匆又回到門庭前,說道:“我家主人離家閒遊,不在府內。家中無主事者接待使君,還望見諒。”

    聽到門生這話,沈充更加羞惱,幾乎忍不住要下令砸破其家門。自己身為郡守主動來拜訪治下之民,已是屈尊禮厚,虞家居然打算連門都不讓進!就算虞潭不在家,虞家其他人都死光了嗎?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心內也感慨,自己年少輕狂,去年把虞氏的臉打太狠,令其家至今耿耿於懷,連禮節都不顧,竟然將郡守長官拒之門外!但如果不是虞潭氣勢洶洶要拿沈家開刀,自己何苦要枉做壞人。如此做派,顯得風度有缺。

    話說回來,不是沈哲子看不起會稽士人,但其氣量、格局狹小似乎是通病。眼前的虞氏如此,孔氏也沒好到哪裡去。蘇峻之亂後,京畿凋零,朝廷欲任命會稽孔坦為丹陽尹,京畿首長,可謂重任委託。

    然而孔坦當時就惱了:“先帝臨終委託顧命輔政時輪不到我,現在時局艱難,想起來讓我這個小臣頂在前面?這是把我當做砧板上的肉,由人宰割亂炖!”態度堅決,推辭不受。

    或許正因為這樣錙銖必較的風氣,會稽士人越來越被排斥在中樞之外,政治上優勢蕩然無存,何守鄉土?到了永和年間,會稽已經成為僑人大本營,至於本地士族,被壓的更加抬不起頭。

    老爹評價他們“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實在是恰如其分。

    但眼下自家要掌握會稽,又實在繞不開這些人。正因其鼠目寸光,若能將其納入體系中來,才可沒有肘腋之患。不像吳郡那些清望高門心思雖多,手段卻無,諸多折騰自亂陣腳。

    既然已經聽從了沈哲子的建議,沈充便也不因一時榮辱而介懷,待心情舒緩片刻,才又讓僕下傳話道:“郡府中庶務眾多,我能撥冗前來實屬不易。若不能見到虞公,可謂抱憾而歸。求訪郡內賢者而不得見,徒令時人非我,我絕不能擔此惡名!”

    言外之意,如果不想徹底撕破臉,最好乖乖出來見一見。否則,我的面子不好看,你們虞家也別想好過!

    等這消息再傳進去,虞家很快便有人出來將父子倆接入門中,不敢再擺姿態。只是虞潭的確不在家中,但也很快有僕人急匆匆出門去尋找。

    果然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好言求見不得入,非要逼人把話說的那麼橫。
V123210 發表於 2017-4-3 13:03
0098 老叟自賤

    負責接待沈家父子的是虞潭之子虞仡,年與沈充相仿,本為郡府司馬,年前沈充入主會稽後便棄官歸鄉,至今不仕。

    對於這對父子惡客,虞仡心中殊無好感,其本身也是拙於辭令的訥言之人,將人迎入門中後,乾巴巴寒暄幾句,而後便枯坐在席,望著房門外庭院怔怔出神。既不讓人奉茶,也不與沈充交談,只是視線偶爾掃過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

    在別的年代,聲望或許只是虛無縹緲的東西,但在時下,卻是實實在在的政治資本。去年虞潭清望在吳興頗受打擊,繼而波及到整個虞家的名望,今年開春,會稽鄉議便有兩名虞氏子弟品級黜落。因此,整個虞家對沈哲子都是恨之入骨。

    若非其家經術相傳,勇武略遜,只怕此刻早有前程被阻的虞家子弟忍耐不住心中恨意,打殺出來。

    沈哲子神情倒是與老爹如出一轍,既來之則安之,既然虞仡對他們視而不見,那麼他們也就自便了。安坐席上,左顧右盼,望著虞家府內建築或點頭或搖頭,似在心中臧否。間或溜達到廊下去,仰頭看看虞家莊園中聳立的聽潮樓。

    這聽潮樓不只建築巍峨,據說內中藏書也極多,號稱冠於三吳。這讓沈哲子很是意動,心裡思忖著要不要把這藏書樓據為己有?不過如此海量藏書,關乎到虞家在學術界的地位,想搶書簡直比殺了他們還要無法忍受。

    但事在人為,沒試過怎麼知道做不到?試一試又何妨。

    心內正思忖著,便聽庭外有人語腳步聲,不旋踵,已有一名手提笠帽的麻袍老者步入庭中,正是久未謀面的虞潭。與上次見面相比,虞潭更顯清癯老態,足蹬芒鞋,手握竹杖,看上去像是一個樂天知命、饗食自足的鄉間漁翁,頗有野外遺賢姿態。

    但這樣一副清趣樸實的裝扮,與這廣廈千間的莊園難免有些不相符合。在沈哲子看來,這虞潭去年確實所受打擊不輕,以至於歸鄉後,唯有淡泊以明志,漁樵之樂可遣懷,頗有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意味。

    看到廊下站立的沈哲子,虞潭也是微微錯愕,心情不乏複雜,以至於整個人反應都慢了半拍。

    他已過耳順之年,本以為自己可不懼物議言非,念頭始終通達,但其實做不到。每每午夜夢迴,腦海中迴盪起少年咄咄逼人的辭令,心情便更加抑鬱。偏偏表面上還要做無謂姿態,與人交際淡然以對,心內實則惴惴恐被看輕,令他頗受煎熬。

    愣了片刻後,虞潭才將手中笠帽、竹杖遞給身後老僕,望著沈哲子微笑道:“我家並無桐枝,竟得雛鳳流連,真是意外之喜。”

    聽到這誇讚,沈哲子卻並不高興,鳳雛名者,後漢龐統,可不是長壽之人。老傢伙莫非暗諷自己多逞智計,要不得好死?

    不過既然決意要緩和矛盾,無論這虞潭真心誇讚還是惡意暗諷,沈哲子都不介懷。說兩句又少不了一塊肉,假使對方真有惡意,那自己更要長命百歲,氣死老傢伙!

    這時候,房內虞仡和沈充聽到聲音,也都起身步出房門。沈充立於庭內,對虞潭說道:“我居會稽年餘,始終庶務纏身。今日才得暇拜會賢長,還望虞公見諒。”

    “使君言重了,我不過鄉中一叟,老朽不堪;使君卻是國之幹臣,身系重任,實在不敢有勞使君問訪。”

    虞潭與沈充並肩步入房內,看到案上空無一物,便猜到這父子兩人在家中遭受冷遇。他眸子一轉橫了兒子一眼,心中不悅,既然已經將人請入家門,還如此作態,這不是讓人益發看輕!

    但兒子生性木訥,虞潭也是深知,不便在人前怪咎。只是在看到坐在沈充下首的沈哲子時,心內不禁有些感慨。沈氏一門武夫,何幸養此麟兒!

    待虞潭著人奉上茶湯,沈充才又開口道:“今日拜會虞公,實為請罪而來。年前小兒孟浪輕率,以其淺見薄識面忤虞公。我教子無方,使其不習恭順之義,自恃思捷,多逆長者之教,實在慚愧。”

    話一講出口,坐在另一側的虞仡頓時怒形於色:“童子劣行,豈獨逆教…… ”

    “住口!”

    虞潭手拍案幾,喝止兒子,旋即再望向沈充,神情不復淡然:“老夫已是耳順之年,善言惡語,何不可聞?賢長未必無缺,愚夫偶有一得。令郎師出名門,才彰氣盛,確令老夫汗顏。往年國運艱難,雖老邁之軀,不能安於室,勉力而為。如今賢能擔國之計,俊逸卓然而起。老夫自當倚杖歸鄉,以避賢路,欣望盛世將至,使君又何出此言?”

    虞潭這一番話,看似樂天知命,實則如鯁在喉,頗多激憤,陳情自剖之外,又暗諷國任非人,看來已是抑鬱良久,以至於不吐不快。

    往年我不辭老邁,匡扶社稷,舉義討逆,如今賢者隱退,謀逆者反居高位,簡直豈有此理!我就安坐家中,看這世道怎麼大亂!

    沈充聽完這番話,先是沉吟少許,然後才一指沈哲子:“虞公國之所仰大才,凡人得親近,皆要傾心受教,相約壯舉。如今我有幸與虞公對面而坐,反見疏離,難求一言之教,非你逞才,何至於此!”

    按照預先排演的節奏,沈哲子下巴一揚,狀似不服:“既為皎皎明珠,本就該懸於明堂,光照時人,豈童子一言而晦之!老叟自賤,甘於蒙塵,自廢其才,與我何干!”

    “放肆!”

    沈充聽到這不遜之語,狀更惱怒,揮起手臂要掌擊沈哲子,但終究還是捨不得,揮落的手掌向下一滑,將案上茶盞掃出數丈之外!

    “逆子,還敢猖獗!今次若不能得虞公寬宥,我鄉土托誰?”

    沈充一臉憤怒狀,怒喝道:“來人!給我將這逆子拖下去,扒衣縛荊,逐出庭外北面謝罪!”

    沈哲子卻仍據理力爭,不肯低頭:“此公春秋雖長,不能容人,豈可將我桑梓父老託於其手!兒雖不肖,不敢忤父,縛荊則可,無罪可認!”

    說罷,便氣呼呼走出房門,旋即便被自家部曲一擁而上要帶下去。

    虞家父子看這父子兩人在自家門廳之內鬧得歡騰,皆有目瞪口呆之狀。眼見沈哲子被擒拿下去,似乎要來真的,虞潭連忙起身說道:“且慢!使君意欲如何不妨直言,令郎才具天生,我亦嘉之,絕無怪咎之念!”

    說實話,看到沈家父子爭執幾近反目,他心內確實頗感快意。

    但若這少年真被扒衣縛荊跪於自家門前受辱,那麼針對他已經漸漸平息的物議將再次喧囂塵上,屆時要面對的將不僅僅只是非議那麼簡單,甚至可能會出現實質性打擊。畢竟沈哲子也非籍籍無名之輩,尤其作為紀瞻唯一弟子,已是吳人內定的後起之秀。

    除此之外,更令他好奇的則是這父子二人所爭執的內容,似乎與自己頗有瓜葛。

    聽到虞潭這般表態,沈充才示意部下放開兒子。擺出這番姿態,除了示好之外,亦有考驗虞潭之意,若虞潭始終不發言勸阻,剩下的也不必再談,從此後勢不兩立,你死我活!

    沈哲子得以返回廳中,似乎仍是忿怨難平,坐在那裡不發一言。

    虞潭心中一動,笑語道:“沈家小郎為何如此忿怨老夫?過往或有舊隙,但若仔細衡量,老夫亦算是助你揚名。舊怨不敘,即論年齒,老夫亦身披甲子,緣何不得禮待?”

    “豎子,虞公未以舊隙罪你,你自己不能自持,還要任性壞我家聲?”

    聽老爹這麼大言不慚家聲云云,沈哲子心內不禁暗笑,在他之前,沈家居然還有家聲?

    但表面上還是有些氣虛,流露些許少年人好面子的倔強,只是起身對虞潭深揖為禮,卻不肯開口。

    有些尷尬的氣氛總算緩和下來,這時候,沈充才笑吟吟對虞潭說道:“我今日來尊府,確有一不情之請。我年資鄙薄,台中雖然委以重任,心實惴惴難安。此鄉自有賢遺,虞公可稱國柱,既歸鄉土,會稽豈有我立足之地。”

    聽到沈充如此示弱,虞氏父子反應不盡相同,虞潭尚能自持,而那虞仡卻已是驚喜的坐立不安。

    沈哲子見其如此,心內不禁嘆息,人之才幹格局,確與家世無關,虞氏空有滿樓經藏,子弟卻仍不乏草莽,難不成這傢伙以為老爹會將方鎮之位拱手相讓?

    “使君言重了,選材任事,台中裁之。我不過一介鄉居老叟,漁樵自給,身外無求,待死而已。”虞潭想了很多,神色卻不見變化,只是禮貌回應。

    “讓賢避位,本為古之道義。然名爵之任,決於中廷,私相授受是為悖逆。但若坐視虞公才具虛置,不能益於時人,那我既失其職,又失道義,罪莫大焉!”

    沈充一臉真摯道:“權衡良久,心有一得。虞公之才具德行,我自深知,願以桑梓鄉人託付,舉虞公為吳興太守,不知虞公之意如何?”

    聽到沈充道出目的,那虞仡神態便有些失落,顯然在其心目中會稽鄉土,要比吳興重要得多。而虞潭身軀卻是微微一晃,眸中漸漸閃現精光。

    他本失意於吳興,復歸其地,確實頗有無地自容之感。但若再想一層,吳興為其失意之所,不恰好正是重拾信心的所在。

    但他已經這個年紀,所思所想務求周祥,並不因沈充一言而做出決定,需要通盤考慮得失,才肯給出答案。
V123210 發表於 2017-4-3 13:03
0099 論避諱禮疏

    “父親,切不可答應沈氏此請啊!他家悖逆之門,包藏禍心,豈會如此善意……”

    一俟送走沈家父子,虞仡便急不可耐開口勸告父親。

    “那麼,依你沈充此議有何禍心包藏?”

    虞潭正低頭沉吟,聽到兒子略顯氣急的聲音,便抬頭笑問道。一人計短,他也想听聽兒子有何畢竟自己已經老邁,將來家業維持,還要靠後輩子弟。

    “我……沈士居素有詭變之能,我是窺不清其意圖。然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吳興為其家故壘,絕非善地!父親以身犯險,我認為不可!”

    虞仡略一遲疑,旋即便又振振有詞道:“沈氏豪武人家,竊居會稽已是非分,絕難長久!我家累世居此,親善鄉人,父親你事功卓著,人望系身,待到沈充黜免之日,便是治郡選之人!”

    虞潭原本還興致盎然子,待聽到這裡,心中失望已經溢於言表。

    虞仡這番話不能說不對,但泛於淺表,其實於事無益。既然認為沈充有陰謀,那他陰謀是什麼?其家難長久,將止於何時?自己可任會稽,又將如何謀劃?

    所謂迂腐之見,泛泛之談,空洞無物。否定諸多卻無一立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儘管早知兒子拙於權謀辭令,但眼下再聽到他拙劣應對,虞潭心中又是感慨。各人才具,豈非天決?

    沈家雖是豪武類於寒門,但沈充其人卻能敏於時勢,扶搖而起,本無門資,卻於盛年而列方鎮,時下之煊赫,反要勝於一干南士老人。再反觀自己這個兒子,與沈充年歲相仿,自家又素來是吳中清望,卻不能顯於當時,只在宅中作楚囚之態,實在不堪。

    至於沈充之子,則更可謂青出於藍,就連自己一時失察大意都入其彀中,淪為時人笑柄。莫非吳中靈秀,真的獨鍾沈氏家門?

    沈家父子那番作態,虞潭只要略加沉吟,便能明白大概。他並不因沈氏作態誆騙自己而介懷,更在意的則是沈充此舉背後流露出來的態度。

    人的思量太多,許多話語反而不便宣之於口。沈充當著自己的面而訓斥其子,其子則故作桀驁姿態,最起碼表露出兩層意思。第一,沈氏有與自己聯合的打算;第二,沈氏對於這次聯合尚有遲疑,需要自己表露誠意才能約成。

    若在此前,虞潭是不屑於和這悖逆家門謀求合作的,自家累世清望,豈能因此受污!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就連當今皇帝和台省諸公都不計前嫌,對沈氏委以重任。自己再以“悖逆”怪咎其家,又有何意義?

    自王氏亂起,這數年間局勢波詭雲譎,就連虞潭都頗有亂花迷眼之感,已經局勢將演變向何方。正因心內混沌,這兩年他才諸事不順,雖有虛名,難得實際。

    心內抑鬱之外,尚不乏隱憂。就連他都前路,自家這些後代,又有幾人能處變不驚?

    諸多情愫,心內焦灼,虞潭之心情自然不像表面流露出的那麼淡然。哪怕已經老邁,他也要再努力一把,維持家勢不落。

    正因有這樣的心情,對於沈充所議,虞潭心內確是有些意動。吳興雖然立郡未久,不及會稽位重,但同處三吳,亦為江東名列前茅的大郡,於自己而言,未必不是一個善任。若再能有所作為,既能彌補前失,又能維持家聲不墜。

    沈充大概也是己這個需求,因此才來府上拜會。如此敏察人心,果然不負詭變之稱。

    對於沈充的意圖,虞潭也能猜度個大概。其雖居大郡,但正如兒子所言,絕難長久。這其中自然有自己這些本地人家孤立沈氏的緣故,但還不足以將沈氏推下會稽之位。

    沈充所承受最主要壓力,還在於京中台省。虞潭雖然久居家中,但自有門生故舊居於建康,不乏消息來源,因此知道沈充其位不穩。在如此情況下,聯合本地士人便成了他自保的重要手段。

    所以,對於沈充的誠意,虞潭並不懷疑。彼此易地而治,各有顧忌,各有需求,虞潭相信沈充絕不會在如此內外交困的情況下還對自己心懷惡意。對於舉薦自己出任吳興太守,沈充應是誠心。

    有了這樣一個虞潭心內又不免對沈充刮目相夠拋開門戶之見,不計前嫌,本身就是一種人難企及的禀賦。

    想到這裡,虞潭又忍不住子一眼,嘆息道:“為人任事,言既否之,當有建策。只破不立,如婦人喁喁而語,終日戚戚於懷,於人無益,於己無益,於事無益,豈昂藏男兒所為!”

    虞仡尚不知因何觸怒父親,聽到這指責,不敢再開口,垂默然。

    見兒子雖作凜然受教狀,卻仍難解其意,虞潭心內便是一嘆,已經決定接受沈充的善意。惟願自己在這有生之年,再得一二建功,為後人多爭取一些庇護,才可保家世不至於在自己故去後一落千丈。

    其實若目的僅止於此,虞潭並非只有沈家一個選擇合作的對象。時下瑯琊王氏同樣有需求扳倒沈充,以騰出方鎮位置。去年虞潭便與王氏合作一次,寄望能夠對沈氏有所打擊,可惜功敗垂成。

    但王氏高門難企,卻不是一個好的合作對象。王氏連血親族人都能下死手,可知其厲色寡恩本性,怎麼就能保證與之聯合趕走沈充後,他會知恩圖報?畢竟王家眼下對於重掌方鎮的需求強烈,絕無可能將會稽交給自己執掌。

    一方是唾手可得的吳興大郡,一方是不知能否獲得回報,虞潭自然明白自己該作何選。

    至於沈家能否將自己推到吳興郡守之位,虞潭也並不懷疑。王家遲遲不能拿下沈充,可見其家背後自有倚靠,彼此角力。而他們這群會稽士人無論加入哪一方,都可能成為最後勝負手。既然如此,沈充既然敢許諾,就絕對不敢戲耍自己。

    只是自己要拿出什麼誠意,才能與沈家達成這次合作?

    虞潭沉吟良久,便起身走入書房,讓兒子過來為自己侍墨,揮筆疾書《論避諱禮疏》。

    ————————————————

    在郡府等待數日,沈充便見到了虞家派人送來的奏疏,中內容後,沈充不禁大笑,將沈哲子喚到面前來,把這份奏疏遞給兒子。

    沈哲子匆匆一覽,同樣會心一笑,事情成了,虞潭已經入彀!

    這一份奏疏,倒也沒有什麼特別內容,只是虞潭以禮法儒士的身份,向朝廷進言,時下禮樂崩馳,時人更當以禮自守,諸如避諱前人名諱之類的禮數,更應當要恪守不能違背。

    如果對世情不了解,很難體會這份奏疏的深意。

    瑯琊王舒之父王會,其名恰好與會稽郡之“會”字同形,以避先人名諱的禮數來論,便堵死了其執掌會稽的可能!

    這種小技巧,雖然曲折,但卻實用。王舒時下正因沉殺族兄從子而物議纏身,為家族計如果沒人提及此節,那也就難得糊塗,恬而受之。但既然被人道破,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再來會稽。

    歷史上,因為會稽士人的不作為,朝廷竟然直接將會稽更名為鄶稽,也要讓王舒擔任會稽內史,可見王家執掌方鎮的願望之強烈。

    但現在,虞潭率先聲,表明會稽士人的態度,以王氏今時之微妙處境,絕不敢為此事!

    沈充笑道:“虞思奧為家業計,六十老叟仍要勉強,可謂淒涼。稍後我便著人快舟將此疏送至建康庾叔預處,庾亮匹夫自知如何運籌。”

    聽到老爹提起庾亮仍不乏恨意,沈哲子也是無奈。人家的主場即將到來,眼下的沈家卻還困在地方,為方鎮之位而殫精竭慮,不算一個重量級的。縱使有什麼舊怨,也只能暫時忍耐。如果急於跟庾氏翻臉,自家在台省反而沒了靠山。

    父子皆知,虞潭此疏只是治標之法。王氏族人仍然眾多,解決了王舒還會有別人出頭。想要徹底打消其圖謀會稽的念頭,只能以暴力震懾!

    請虞潭出任吳興太守,除了拉攏會稽本地士人之外,最主要目的還是挑唆其與烏程嚴氏反目。對此,沈哲子已有定計,而且正如無法拒絕出任吳興太守一樣,哪怕明知是陷阱,虞潭也會甘之如飴踏足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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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