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62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1 19:33
0120還施彼身

    由吳興至建康,水陸相間,哪怕是在水運不暢的冬末初春,二十日時間綽綽有餘。因此,早在十數日前,朝廷關於吳興一戰的封賞已經傳回吳興。

    虞潭作為吳興太守,又是義軍公推盟主,所受封賞最厚,本有鄉侯之爵,進為縣侯,加右光祿大夫,吳興太守加秩中兩千石,賜班劍甲士十人,賜錢三十萬,絹兩千匹。王敦之亂後,內外朝局,厚賞無過於此。

    至於負責運送繳獲人頭、物資的吳興軍旅,其中沈恪得散騎常侍銜,入朝擔任郎官。沈牧更是獲封亭侯,食邑四百戶,本為會稽郡府幢主,掛號護軍府任軍司馬,再歸會稽時,已經可以統領一軍。

    其他各家,各有賜爵封賞,可謂雨露均霑。

    北地戰事頻頻,邊將每月上報戰功斬獲都要甚於吳興這一戰。之所以朝廷會如此厚賞,一者是因為戰績漂亮,盡殲來犯羯胡。二者則是此戰發生在吳中腹心繁華之地,可謂四方矚目。第三則顯示出皇帝不加掩飾的流露出對南人的拉攏。

    如果此戰發生在元帝一朝,不要說封賞如此之厚,只怕虞潭等郡府上下一干官吏還要承擔失職之責。可見在王敦之亂後,僑門一家獨大的政治優勢已經漸漸不在了。

    吳興一干郡府屬官並各個家族俱得封賞,就連流民帥徐茂都獲得一個更高的將軍之號,但偏偏沈充並無任何封賞,就連書面的褒獎都無。

    近來沈哲子與老爹和錢鳳談起此事,心內不乏憂慮,這一戰成果雖然顯著,但畢竟是發生在吳郡和吳興。如果王氏一派一口咬定會稽無功,法理上不是說不過去。雖然武力震懾可保會稽內史之位暫時無虞,但從長久來看,仍有隱患存在。

    沈牧等人歸家,帶來皇帝詔書,徹底打消了沈哲子他們心裡的隱憂。關於會稽問題,朝廷裡應該已經爭論出一個結果,非是不賞,而是要大賞。

    王敦之亂後,表面上雖然時局平靜,但暗潮湧動一日未停,矛盾的核心還在皇權與瑯琊王氏為首的僑門勢力彼此的較量。王敦事敗,最嚴重的後果還不是王家方鎮力量一一被剪除,而是瑯琊王氏還有沒有資格擔當僑門領袖這個問題!

    潁川庾氏在皇帝的扶植下快速崛起,濟陰卞壼等一眾皇黨在時局中越來越重要,高平郗氏作為流民帥溝通渠道已經在朝中站穩腳跟。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一去不返,政治層面的鬥爭較之元帝朝洶湧了數倍。

    在這樣一個形勢下,王導獨木難支,謀求為其家再立方鎮。因此關於會稽問題,於沈家而言前程攸關,但對於整個時局而言,僅僅只是主矛盾之下衍生出來的次要矛盾。說到底,沈家仍不具備跳上台來與大佬們掰手腕較量的能量和資格。

    不做大佬,只能做籌碼,籌碼跟籌碼之間也有不同。今次沈家發動鄉土影響以及武力強宗的強悍武力,一戰剿滅嚴氏,向皇帝和台省重臣們展示了鄉土豪宗的強大臂膀。這就是在向世人宣示,哪怕是籌碼,沈氏本身的價值巨大,不可輕棄,不可輕動!

    歷陽鎮西藩,武力強橫,地理突出,因此各家無論如何忌憚,都不敢輕言廢之。如今沈氏掌會稽,上扼吳興,跨海而殺吳郡,地利已備,武力同樣出眾。前腳廢之,後腳吳中錢糧重地便會糜爛,勿謂言之不預也!

    在這樣一個情況下,皇帝召集沈充回京述職,目的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加大拉攏力度!如今荊州、江州皆入帝手,歷陽為其手中劍,吳中若能成其後盾,下一步要做什麼不言而喻,廢王導,誅王氏!

    對於當今皇帝的手段,沈哲子是頗感佩服的,在形勢如此不利的情況下,仍能爭取到眼下這樣一個大好局面。純以才能而論,當今皇帝不只是東晉唯一一個明君,較之晉武帝司馬炎都不遑多讓,只是欠了一個開國立鼎之功!

    東晉享國百年,若盡歸為門閥之間彼此制衡,則未免有失偏頗。最起碼當今皇帝所做的努力,影響深遠,扶鼎於傾覆之際,分權於豪門之家,可謂有為。

    眼下要考慮的問題是,沈充此次建康之行,要擺出怎樣的姿態,才能獲得更大的利益。

    這幾天,沈哲子都在和老爹併其麾下幕僚商議此事。

    言及面君,沈充不免一笑:“當今陛下英明之主,我卻始終不曾一見,說起來也是一樁遺憾。”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裡也覺得有幾分古怪。老爹如今也算是一方諸侯,居然自始至終沒見過皇帝一面,也實在是一樁奇聞,大概只有在東晉這個弔詭世道才會出現。

    但想想倒也理所當然,以前天子居東宮,沈家根本不夠資格湊上去拉關係。後來沈充投入王敦麾下,直到王敦一次為亂,沈充則一直在吳中為亂。謀反功成,一應封賞任職都在王敦霸府完成。

    直到前年時局動盪,沈家因勢而起,局勢未穩的時候,沈充自然更不敢入朝覲見,於是便一直拖到了現在。

    “時下各鎮,荊州宿將,勉強維穩,江州腹心,言出令行,豫州疏離,內外難通,歷陽驍勇,強橫少禮,徐州鎮北,不得信重,交廣偏遠,難堪大用。我家居吳會,能奉君自重者,唯有財帛!”

    沈哲子沉吟著說道,將時下方鎮各自自存之道分析一遍。

    荊州陶侃以其軍中威信而坐鎮分陝,能夠維持局面不亂已經是大功。江州應詹是簡在帝心的親近之臣,方鎮之中最為腹心者。豫州祖約繼承其兄祖狄,朝廷並沒有節制的能力。歷陽蘇峻流民帥中最為悍勇者,戰鬥力極強。徐州劉遐位處江北,加上交廣邊州,並沒有影響時局的能量。

    沈哲子的意思很簡單,拿錢砸,哪怕是皇帝,也得吃這一套。使勁餵,哪怕你不要,都得硬塞,胃口撐大了,你自然會記得我的好處!要想換一個人來,餓死你!

    對於沈哲子的提議,沈充和錢鳳都深以為然,於是便開始準備今次進京的財貨進獻。

    今次剿滅嚴氏,所收穫的物資已被沈哲子揮霍一空,剩下金銀錢絹之類,儲藏了一部分,消耗了一部分,分宗又用出去一部分。

    但除了這些之外,尚有大量的珠玉寶器,成斛的珍珠,大塊的玉屏風,半人高的珊瑚樹,各種琳瑯滿目的寶石。這一類奢侈品,變現不易,留之也無用,不如進獻內帑,以充宮室,憑此來結好皇帝。

    在座幾人,皆是實用主義者,這些奢侈品雖然珍貴,但卻華而不實,一朝散去也不可惜。需要權衡的是一個循序漸進的問題,不能一下子都拋出來,把皇帝眼界抬得太高。有錢鳳這個陰謀專家把控尺度,很快就遴選出一批珍貨。

    除了這些奢侈品之外,還有嘉興海鹽的大片鹽田,也分揀出來一部分進獻內廷。沈家眼下既要大投入物流產業,還要開發會稽,經營舟山,攤子舖的太大,人用難免匱乏。

    將一部分鹽田進獻宮廷,一方面結好皇帝,另一方面也能避免被吳郡各家將這些虛置的鹽田蠶食瓜分。

    畢竟嘉興地處吳郡,並非沈家傳統勢力範圍。而吳郡各家力量也頗為雄厚,對鹽田這種利潤極大的產業貪欲很大,以前嚴家盤踞在此,背靠陸氏,自然能擊退各方圖謀者。但是沈家在吳郡的影響力還是稍遜,既不可能時刻屯兵把守,也沒有太多精力兼顧那裡。

    與其如此,不如賣皇帝一個人情。皇帝雖然名義上坐擁四海,但說實話,就沈哲子上次入宮所見,日子過得很緊巴。如今所居住的宮苑,還是多年前作亂江南的陳敏所修築,規格和威儀都略顯局促。

    所以說,人得意時不能太囂張。當年西晉平吳,如果不是張揚到一把火將東吳太初宮燒個乾乾淨淨,眼下最起碼子孫還有一個完整宮苑可以繼承居住。如今還要仰仗臣子接濟,才能維持宮用以過活,可謂寒傖。

    將一部分鹽田割出來,立為內廷之產,吳郡那些人家哪怕再囂張,行事也要有顧忌。沈家只需要保留海鹽城一隅,以作為舟山群島犄角之靠,就已經很好了。

    一通整理下來,沈充眼看如此厚禮,都不禁有些咂舌色變:“如此海量進獻,倒是便宜了那個黃須鮮卑奴。”前年計劃謀反時,他還斥責皇帝幣重言甘以誘他,如今他借計施為,心境、處境已是大不相同,還施彼身,可謂暢快。

    錢鳳則笑道:“昔者齊桓公尊周王攘四夷,魏武挾天子令諸侯,如今小郎君定策,奉帝室以輕方鎮。有此定例在前,日後家無巨富者,誰敢再居會稽?”

    “這些珍貨產業,終究不會虛擲。今者只是會稽一郡,雖得方鎮之實,卻無方鎮之名,來日未必不能中分揚州,以為東揚,名實具備。”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

    聽到這話,沈充和錢鳳眸子都是一亮,顯然已是聽到心裡去。會稽內史位高於諸郡,是因為其地域廣闊,又居於三吳核心,郡守之權猶重於小州刺史。然而在其上終究還有一個上官揚州刺史,並不能說完全具備了方鎮的權柄。

    但如果能從揚州分割出來,另立一州,位置即刻就會凸顯出來。雖不至於達到荊州分陝那樣的戰略高度,但足可稱為東鎮,獲得不遜於江州的地位!

    沈哲子提出這一設想,倒並非信口開河,這是下一步要奮鬥的目標。想要達成,同樣不是朝夕之功。時下王導還是揚州刺史,若將揚州中分,則不吝於徹底肢解了王家,無論是沈家,還是皇帝,眼下都無那種必勝的實力和把握。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2 18:14
0121潛流

    建康城,揚州刺史官署中,中書侍郎何充何次道手捧一份卷宗,正襟危坐。在其上首乃是太保、司徒、揚州刺史王導,斜對面則是臥病在家的安南將軍、廣州刺史王舒王處明。

    吳興一戰使得江東震盪,但因事發倉促並無徵兆,因此具體的過程和細節直到現在才傳到建康來。

    何充打開卷宗,徐徐念道:“年前冬月,虞公往任吳興,會稽名流自內史沈士居以降,畢集山陰為之送行……”

    聽到這裡,王導微微一笑,說道: “虞公素有清望才名,往常因物議賦閒家中。沈士居不以舊怨而非之,為國舉賢,可稱良臣了。”

    另一側的王舒低哼一聲,仍為虞潭背棄之舉而不能釋懷,沈充亦為王門叛逆,這二人一丘之貉,走到一起也在情理當中。

    何充不作點評,繼續垂首念道:“途遇渤海流人,偶見日曬析鹽土法,一行皆驚,引為大善。”

    “這析鹽之法,次道可知為何?”

    王導聞言後,抬起手來,打斷何充的話。何充當即便抽出一張紙質拙劣的圖畫,交由僕下呈上給王導。

    王導看到那圖畫稍顯呆板的線條以及一些尋常吉慶話語,便是一笑:“早聞吳中風靡此木牘刻印之畫,新春張貼辟邪,今日始見,確有幾分趣緻。”

    王舒側首往來,神態卻是不屑:“形繪呆板,不過小民獵奇粗鄙之物,實在有損觀瞻!”

    王導心知這位堂弟近來抑鬱於懷,情緒不免有些偏激,先對何充歉然一笑,然後才低頭欣賞這幅年畫,那些文字倒還罷了,圖畫內容卻引起了他的興趣。

    這一張紙兩尺見方,依稀可辨出分為四幅圖畫,各繪一人,上者刮鹽泥,次者制鹵,下者捧木板曝曬,末者喜笑顏開,似是鹽出。這一幅年畫其實是報廢品,因圖畫模糊難於辨認,後來改進四幅圖分別繪印一紙上,才能讓小民辨認清楚。

    不過王氏世居瑯琊,東面靠海,鄉間亦不乏製鹽為業者。王導仔細辨認,倒能將工序聯想的不離十,眉頭微蹙道:“此法製鹽,不費薪柴,確為大善。北地有此土法,我卻未聞,真是一樁憾事。 ”

    說罷,他又笑吟吟望向何充:“虞公擔當任事,得此善法,自要推及小民,使萬眾受惠。因而惡於那嚴氏鄉豪,致有此亂,倒也情理當中。”

    何充點頭道:“烏程嚴氏嚴平面斥虞公,因而遭革,繼而歸於鄉里,懷藏異志。恰逢此時沈氏售田,嚴氏購入後以為藏兵所在。”

    王舒聽到這里後冷笑一聲:“虞思奧老邁昏聵,單車就任,沈士居以田畝暗推波瀾,兩方入彀,他以武事顯居中央,於是便得全功。哼,極盡詭變以欺時人,無過於此!”

    王導則嘆息道:“那嚴氏久居吳中,卻引外寇禍於鄉里,有此取死之道,無咎與人。”

    “除夕元日之際,沈士居子沈哲子集部曲北上,召會郡中義士,於苕溪之北共推虞公為盟主 ,一戰而殺羯奴。”

    王氏兄弟對這一節已經知道,因此只是點頭並不開口點評。

    “京口劉遐部將徐茂與沈士居相約,出江跨海南下而擊嚴氏本家,誅其滿門,焚其家室……”

    王導嘆息道:“泉陵公久病不理軍事,麾下不免動盪離心,這不是善兆啊!”

    “這些流民之部,本就不應令其過江!往者之論,今皆毀棄,若釀成大亂,高平之罪深矣!”

    王舒則是怒色勃然,往年他治京口,向來嚴厲禁止流民帥過江,敢有犯禁者,不惜刀兵殺之。高平郗氏入朝後,多引流民帥內附,使得局勢益發迷離,再不復先帝時之清明,他心內向來介懷於此。

    這種軍國大事,何充不敢置喙,只是將剩下的部分一次讀完:“沈士居早於海洲而治舟船,揚帆北上,與徐茂集軍而攻嘉興……”

    王舒突然語調森然道:“海洲浮於碧波,離岸甚遠,乃是王化之外,沈氏治此,其心叵測……”

    “好了,有勞次道。”

    王導突然開口,打斷了王舒的話,繼而對何充笑道:“知曉這些內情,局勢便開朗得多。歸於中書後,次道可要將這些訊息再向元規詳述一番。”

    何充連忙點頭應是,嘴角微微一勾,昨夜在庾氏府上,庾亮也是這麼叮囑的他。

    等到何充告辭離開,王舒望著他背影冷聲道:“巧言令色,鮮仁矣。太保因外親而厚遇此人,只怕他不能以此而勤於太保啊。”

    王導微微一笑,說道: “次道本為中書之掾,此時仍能來我家相報,已是難得,何必深究。”

    說著,他又望向王舒嘆息道:“會稽已非善土,處明宜另擇別任。”

    “我本無意向會稽,物議至此,反而使我情難自處。惟今只求能安於室內,不理門外喧囂之塵。”王舒神情黯淡與不忿夾雜,心情可謂複雜。

    “閒居修性,若能釋去心中波皺,自是最好。”

    王導微微頷首道,自大將軍亡故之後,他頗有心力交瘁之感,希望王舒休養一段時間後能掃盡頹意,而後再出來助他一臂之力。

    兄弟枯坐良久,王導突然又說道:“瑯琊縣內我家與丹陽鄉人頗多齟齬,處明若有暇,不妨歸鄉整頓一番。鐘山雖然景秀,終究不耐常往。”

    聽到這話,王舒神色變了一變:“太保,我……”

    “彼此心知,不必多言。”王導擺擺手,示意王舒不必急於申辯:“我家雖經風雨,未至零落,我實不忍見你向陰而行。”

    ——————————————

    台城中書官署內,案上擺著內廷式樣的食盒,庾亮背案而坐,望著身前火燼銅盆怔怔出神,直到庾懌行入房中,仍然恍如未覺。

    見大兄沉吟不語,庾懌便也斂息寧神,心內卻不免好奇。大兄向來克己律行,不處非分。往年晦日之後,雖然仍是早春酷寒,但卻撤去房中炭火,不為虛耗。怎麼今日有些異常,房中仍擺著一個炭盆?

    待看到那銅盆中並無炭火,只有一二紙灰,庾懌更覺得奇怪。近來大兄頻頻有迥異於常之舉,讓他心內都有些不安。

    “叔預來了?坐吧。”

    良久之後,庾亮才驀地回過神來,看到靜立在一側的庾懌,臉上露出一絲淡笑,起身返回自己坐席,示意庾懌坐到自己身側來。

    “大兄,近來體中可有不妥?”

    雖然兄弟皆在台中任事,但中書與尚書涇渭分明,庾懌久居台中,除了朝會之外,私下很少有時間與大兄坐談,因此有些擔憂道。

    庾亮笑著擺擺手,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說道:“皇后於苑內特製果點送來,因而憶起我家居於會稽時,心有所感,請叔預你來品一品家味。”

    庾懌聽到這話,精神倒是一振。往年他們一家隨父親宦居會稽,雖處異鄉,但是家中一團和睦,兄友弟恭,小妹嬌憨可人,其樂融融。如今一家顯於建康,勢位迥異於往,但身處在這暗流中央,庾懌卻感受不到以往的和睦恬淡,心中常覺有憾。

    大兄今日這態度言語,瞬間將他拉回以往的溫情中,手指摩挲著食盒,感慨道:“不知皇后何時再得歸省?苑中泉水雖清,終究不及家井甘暖,不知她慣飲否?”

    “她早已為人母,飲食小事,何須你我再牽懷。”

    庾亮笑一聲,示意庾懌分食餐點,繼而才又說道:“沈士居的行程,可曾知會於你?”

    聽到這問題,庾懌連忙嚥下餐食,肅容道:“正要跟大兄提起此事,士居此前傳信於我,已經抵達京口,兩三日內可至建康。我想請大兄排遣一部衛旅,前往京口迎接士居。”

    “這是應有之意,陛下今日已經囑我。既然沈士居不日即至,叔預你與他素來投契,那你便一同前去。抵達之後,先居東長干,何時入城,我再遣人知會你一聲。”庾亮點頭道。

    庾懌聽到這話卻有些意外:“為何還要居長干?莫非京中有人要對士居不利?”

    庾亮笑著擺擺手:“有備無患而已。沈士居今非昔比,入朝覲見,相應朝儀都要準備。陛下近來頻頻問起他的行程,見賢之心甚切。多居長干一日,你可以多與他談談朝中故事。”

    嘴上說的輕鬆,庾亮心內卻是不免一嘆。吳興一戰,沈氏於吳中驟然凸顯,尤其皇帝對沈充的看重態度,就連他都有些始料未及,繼而隱隱感覺有些勢大難制。若吳中再出歷陽,局勢將會更加動盪。

    京中或有人對沈氏心懷不滿,但也絕對不敢在這個時機犯險。之所以要干涉一下沈充的行程,還是要讓對方意識到今時台中何人做主,日後再為呼應,也能多佔幾分主導。這樣的小手段,以往他不屑為之,然而現在看來,未必不能收到些許效用。

    聽到大兄這麼說,庾懌才放心下來。之所以體會不到大兄思慮深意,是因為庾懌覺得他與沈充相交寒微危難之時,彼此之間情誼深厚,並不因勢位變遷而有轉移。

    略過此事,沉吟少許後,庾懌又說道:“日前我門下有報,南頓王近來時往鐘山遊,依大兄來看,他是否有何潛謀?”

    “有這種事?稍後我會著人問究一下。”

    庾亮聞言後說了一句,只是語調淡淡,顯然並不以為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3 18:41
漢祚高門 0122白龍魚服

    “士居,久別至今,體中何如?”

    庾懌率領一眾禁軍宿衛,日夜兼程,於練湖之畔迎上沈充併其隨行的龐大車隊。

    沈充見到庾懌相迎,也是笑逐顏開,自車駕上一躍而下,遠遠便大步奔來:“竟是叔預親自相迎,實在讓我受寵若驚!”

    感受到沈充的熱情,庾懌心情又開朗許多,久不見面的些許疏離感蕩然無存,心境復又回到當年軍營之中把臂言歡的狀態,上前拉住沈充臂膀,仰頭大笑起來:“士居統率一地,跨海破賊,名著今時,我等舊友,亦感與有榮焉!”

    說著,他又將今次隨行的宿衛將軍紀況介紹給沈充。

    禁軍六衛,多為丹陽子弟擔任,紀氏於軍中素有威望。雖然紀瞻已經逝去,影響卻未消散,紀氏子弟多充宿衛之中,這位紀況如今官居左衛將軍,乃是丹陽紀氏如今最顯達者。

    沈充上前與紀況見禮,笑道:“小兒歸家時,常言紀君雅趣,因往年冒犯之舉多有愧疚。今日得見紀君,我應為小兒當日冒犯之舉向紀君道歉。”

    紀況戎甲在身,聞言後連忙以軍禮應之,說道:“使君言重了,令郎哲子小郎君聰慧靈秀,末將如今思之,妙語言猶在耳。我家文學如今亦在尊府盤桓,多得使君照拂。今日戎甲在身,為禮不恭。翌日當恭謁使君府上,多謝舊惠。”

    彼此寒暄一番,便又繼續上路,沈充邀庾懌共乘一駕,一路言談甚歡。再行一日,便經建康城西北燕雀湖而抵青溪,即將入城之際,庾懌笑語道:“士居南來,我忝為地主。朝會之期尚有幾日,不如轉去長干裡,我引士居遊覽建康今時之風物。”

    話音未落,紀況上前歉然道:“倒要讓使君與庾散騎掃興了,我奉皇命,使君抵京之後,可直入城東通苑先作安置。詔令在身,還望兩位見諒。”

    聽到這話,庾懌便是微微錯愕,他得了大兄的指點安排沈充行程,本來不覺得有異。可是紀況突然道出皇命在身,與大兄之語相悖,這讓他感覺到一絲異樣。如今的他歷經政事磨煉,已經不似以往懵懂,當即便嗅出幾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深深看了紀況一眼,庾懌再轉望向沈充,語調頗為真摯道:“摯友重逢,心甚歡喜,我實不知紀將軍已受詔令。”

    紀況神情倒是坦然,他只是奉命而行,餘者皆不深思。

    看到庾懌略顯錯愕的神情,沈充心內微微一動。他本有詭變之才,見微而知著,對於庾氏的考量已經略有猜度。他拉著庾懌的手笑道:“今次入都,本為奉詔述職。既得皇命,不敢有違。我與叔預莫逆於心,豈有荊葛滋生之地。覲見之後,當與叔預舉杯盡歡。只是郡中事務繁多,餘子不必再見!”

    言下之意,他與庾懌相交莫逆,彼此既為摯友,信而不疑。別人的考量手段,干擾不到二人情誼。只不過兩人之私誼,不必再摻雜不相干的人情往來。這不相干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庾懌聽到這話,又是感動,又是羞慚,間雜以遺憾。大兄與沈充之間,似有齟齬誤會,一方為至親,一方為摯友,他夾在中間,雖然仍可求同存異,只是眼見彼此心隙難消,心情不免有些抑鬱。

    眼看著沈充一行與宿衛行往當今皇帝登基之前,於東宮之外所修築的通苑,庾懌心內頗感悵然若失,同樣不乏怨氣。他與沈充之情誼,彼此並無太多利害權衡,今次聽信大兄指點,似乎有些唐突。

    一時間他難免有些氣悶,不想再歸家去,便吩咐僕下說道:“去秦淮別業。”

    沈充於車駕上回首望望庾懌有些失落的身影,心內倒是頗有感觸。他與庾懌結交,本出於兒子謀劃,最初確有一些利害權衡和考量。但時至今日,彼此已無太多利益糾葛,即便是有聯合,也都是跨過庾懌與其兄庾亮呼應。

    但庾懌此人,性情淳厚,頗懷赤子,倒讓沈充頗為感動。因此對於這份友誼,他也確實有心維持下去。人生無論得意失意,能有一二真友人可心無顧慮的飲樂傾談,才算是無憾。

    不過再想起先前之事,沈充眉頭便微微蹙起。紀況身負詔令安頓自己,庾懌卻不知,由此可以看出皇帝與庾氏外戚已經有所疏離。這件事若深思下去,可供仔細咂摸的韻味可就太多了。

    沈充深思良久,也想不透哪種可能更大,繼而回想起臨行前兒子突然言道,今次入京或有超出人臣規格的禮遇,不必遲疑,泰然受之就是。

    外臣歸朝述職,行止禮儀向來都有慣例可循。鼎立江東後雖然一切禮儀從簡從便,但也未聞外臣歸朝後直入天子舊苑。莫非兒子所言超出人臣規格的禮遇,就是指此?

    生平第一次,沈充想不明白兒子突發此論的緣由所在。在他看來,剿滅嚴氏之後,沈家在吳中雖得顯重,但頂多不過是歷陽蘇峻那種位置。但就算是歷陽以前歸朝幾次,也從無住入通苑的待遇。如此禮遇,緣由何在?

    泰然受之?沈充向來謀而後動,哪怕是弄險,也多思量以後將要面對的後果。但今次卻面對如此詭譎局面,一時間哪能泰然。由此對於兒子話講一半的行為分外難受,心裡念道今次歸家後要給這臭小子一個教訓,心裡有什麼思得居然對父親都不能言盡!

    懷著深深的疑慮,沈充等人再行大半個時辰才進入城東通苑中。這宮苑並不如何華美,但位置卻極為重要,由此向西可直通天子內苑!不獨沈充被安置在這裡,就連他隨行的部曲車駕都不受阻攔。換言之,若沈充心有不軌之念,可率領部曲精兵直衝入內苑宮中!

    如此信重的待遇,更讓沈充驚疑不定。雖有皇帝詔許,他卻不敢託大,讓部曲們集於通苑之外,自己只帶貼身僕從居於此地。若皇帝對他有惡意,憑這僅僅千餘部曲也不能護著他衝出建康。既然如此,不如恪守為臣本分。

    待送走紀況之後,沈充在這略顯樸素的宮苑中則一偏室而居,也不四處遊覽,便在室內將攜帶的禮單重新謄抄一遍,過幾日進獻之用。

    傍晚時,沈充剛待要傳餐,忽然看到紀況又行入苑中,連忙迎了上去。

    看到沈充還未休息,紀況鬆一口氣,上前低聲道:“陛下已經抵達通苑,使君請稍作準備,與我前往覲見。”

    見沈充神色一變,紀況湊上來低語道:“使君不必驚疑,尋常應對即可。”

    沈充微微頷首,紀氏與沈家交誼身後,世所公知,雖然不知皇帝為何突然到來,但既然讓紀況伴駕通傳,便是為安他之心。返回房間內將儀容略作整理,沈充將禮單收入懷中,然後便匆匆出門,便與紀況同行往通苑深處。

    一路行至一座殿堂前,見門前有班劍甲士侍立,沈充心中一動,連忙斂息,與紀況趨行走入殿前止步。略作等候,便有內侍出門,請沈充入殿。

    沈充深吸幾口氣,邁步走入殿中,先往堂上一看,便見到一個身穿常服,鬚髮微黃,形容略顯憔悴的年輕人,與兒子描述皇帝的儀容特點吻合,便疾行至殿中拜下:“臣吳興沈充,參見陛下。”

    自沈充入殿,皇帝便雙目灼灼盯著他一舉一動,這會兒才開口笑道:“沈侯請起入座,朕知沈侯舟車勞頓,應是疲乏。只是思賢如疾,不請自來,沈侯可不要介意。”

    沈充連忙再拜道:“臣微末之才,何敢當賢。禮遇如此厚於內外,實在惶恐。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履任以來,戰戰兢兢。今日始得拜於闋前,聆聽帝訓,期期艾艾,難以自陳。惟以此賀表,敬望陛下春秋永享,威伏四海。”

    說著,他將懷中準備覲見的禮單賀辭托起,交由內侍呈上,然後才起身緩緩退入席中。

    皇帝接過那禮單掃一眼,眉梢驀地一跳,繼而輕輕合攏放在案上,笑道:“向年朕曾見沈侯之子,靈秀天生,印象深刻,卻止獻拙詩一首,農器一具。今日沈侯禮厚,是為償前失嗎?”

    沈充側身垂首道:“此非禮,乃是臣討賊之繳,暫存於郡中,今次攜來,歸於內帑。”

    聽到這話,皇帝笑容一凝,繼而再拿起禮單仔細翻閱,眉頭漸漸蹙起又緩緩舒展開,再看向沈充時,神情更和緩幾分:“吳中養此巨寇,若非沈侯建功,還不知縱惡幾時!”

    “嚴氏賊行,本為吳興虞公先察其兆,臣附行而起,不敢居功。”

    皇帝笑笑不說話,繼而傳膳,便在殿中請沈充進餐。過了大半刻鐘,餐飲即畢,皇帝起身,狀似極為酣暢,對沈充說道:“久聞沈侯之名,今日小聚,未算盡興。來日廷前,共議國是。沈侯舟車勞頓,宜早休息,朕也不再多作叨擾了。”

    說著,皇帝便行出殿中,沈充連忙起身相隨。行至殿門前,有夜風吹來,皇帝袍服微微掀起,沈充側首瞥見其肋下有殷紅湮出袍服一角,似是血漬,心中一凜,繼而腦海中靈光一閃,疑團似乎理出一點頭緒。

    皇帝又與沈充笑談幾句,然後便上了步輦,沈充沉吟少許,突然行至步輦前拜下,沉聲道:“白龍魚服,非國之幸,臣請陛下為社稷計,不可再為!夜冷風寒,臣願執戟護駕歸宮!”

    聽到沈充這話,皇帝微微一愣,片刻後臉上笑容益發和煦:“沈侯為朕牧土一方,已是功高,豈可再為此微職。”

    “君體國體,若得君任事之信重,豈敢論勢位之顯卑!”

    沈充再拜而起身,然後自甲士手中接過一柄長戟,恭立於步輦之側,目不斜視。只是余光掃過天際寒星,忽因命運無常而略有傷感。今日皇帝如朋友一般前來相見,無論意圖為何,他心內確有幾分感動。

    心內這份傷感,或不因人而發,只是有感於物,有感於景,有感於世道之艱難。蒼穹如羅網,人皆苦囚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3 18:42
0123困龍猶鬥

    步輦行至宮中,皇帝精神略顯倦怠,頭顱低垂,懨懨欲睡。

    一名宦者小心翼翼行至步輦之側,低語道:“陛下,皇后宮人來報,幾名殿下夜啼不止,欲請陛下前往”

    “不去!”

    聽到這話,皇帝有些迷濛雙眼頓時變得晶亮,自步輦上端坐說道:“去西池!”

    一行轉向,去往天子舊苑的西池,行至半途,皇帝又吩咐宦者道:“明日將皇子宮內阿婆、宮人召來,朕有話要問。”

    宦者垂首應是,不敢多言。

    西池位於東宮與內苑之間,乃是里許方圓的一片池塘。夜風裹著水汽吹來,皇帝精神又是一振,示意步輦稍停,下了步輦後在宮人攙扶下,他緩緩行至池塘前,恍惚間復又回到位居東宮時,麾下武士云集,一聲令下,旦夕而掘此池。

    當時的他,意氣風發,只覺得天下無事可令他為難困頓。時至今日,步履維艱,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他緩緩繞行過西池,宮人打著紗屏以阻攔濕冷的夜風。一直行到一座樓宇前,皇帝轉身立於廊下,吩咐甲士道:“不許人靠近此地。”

    廊下幾名宮人跪伏迎駕,當中一名婦人體態窈窕秀美,華衫美髻,因其垂首只露側臉,但已有扣人心弦的美態。

    皇帝低頭對那美姬笑語道:“宋姬起身吧,朕今日留宿你處。”

    那宋姬盈盈起身,一舉一動都有風情無限,伴著皇帝行入樓內,側首吩咐宮人道:“去將陛下前日所賜雲紗取來。”

    皇帝行至樓內,並不坐下,等宮人奉上器具紗巾,便擺擺手說道:“都退下吧。”

    樓內另有雅室,那宋姬並皇帝行入室內,親自將宮人奉上的炭盆搬入雅室中,才盈盈走向面牆而坐的皇帝:“陛下”

    皇帝雙臂微微抬起,宋姬上前小心翼翼為其除衫,當外袍脫下露出中衣時,已經可以看到中衣上星星點點血漬。那宋姬眼簾一顫,動作更加輕柔,用了大半刻鐘,才將中衣系扣一一解開,旋即便露出帛布裹縛的身軀,那帛布上已有大片殷紅湮出,望之令人觸目驚心。

    宋姬鼓起勇氣以指尖輕勾帛布,旋即便聽到皇帝壓抑痛苦的低哼聲,心中一慌便跪下顫聲道:“妾失手”

    “不妨,繼續吧。”

    皇帝語調中亦帶著一絲顫音,兩手握拳抵住雙膝,渾身已經繃緊。

    聽到這話,宋姬這才站起身來,深吸一口,動作更加輕柔將那帛布緩緩揭開,層層之下漸漸露出或紅腫或青腫的皮膚,尤其自肋間至脊背一線,暗疽已經爆裂潰爛,隨著皇帝的呼吸而有絲絲膿血沁出。

    待布帛盡數除下,宋姬便看到那潰爛的暗疽又有繼續糜爛擴大之勢,心內驚懼不忍兼有:“陛下,為何不召御醫”

    “住口”

    皇帝額上已經佈滿細密汗珠,就連呵斥都顯得氣力不足,語調沙啞。

    宋姬銀牙微咬,不敢再多言,以絹布沾溫水輕輕擦拭皇帝那血肉模糊的肩背,而後才用銀勺輕挑粉末彈撒於傷口上。及至再以白紗為皇帝將身軀裹緊,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時辰,整個人如虛脫一般斜靠榻上,汗水甚至已經打濕了外衫。

    這時候,皇帝才緩緩起身,臉上已是蒼白沒有血色,擦掉嘴角因忍痛而沁出的血絲。邁步走下床榻,皇帝坐在窗前胡床上,以匕首將那些染血帛布割成細條,一條一條將之丟入炭盆之中。

    看一眼榻上已是慵懶無力的佳人,皇帝說道:“近來可還有宮人侵擾你處?”

    那宋姬搖了搖頭,神情卻有一絲晦暗。

    “那就好,再有犯禁者一律杖殺。你不必擔心宮內日後無法立足,等到合適時機,朕會放你出宮,另擇良人,安度餘生。”

    “陛下,妾不敢作此想”那宋姬聽到這話,連忙拜在地上顫聲道。

    皇帝微微俯身將宋姬拉起,笑道:“朕非暴戾之主,豈能因功而罰,更不會虛言辜負你一婦人。夜深了,你退下吧,朕想獨坐片刻。”

    宋姬聽到這話,緩緩行之燭火前,以金簪輕挑燭芯剪去一段分叉餘燼,才悄無聲息的退出了雅室。

    皇帝側躺在胡床上,以如意撥了撥炭盆中的灰燼,一如黑夜中無數雙注視的眼睛。他本是君臨天下的九五之尊,但是在這寒夜中,在這死寂的宮室內,卻承受著世間絕無僅有的孤獨。

    猶記夏日里,撥馬望敵酋。而今老病至,困龍猶善鬥!

    待到薪火滅盡,皇帝行至案前,取出一把竹籌,攤在案上。四方為鼎,諸籌散落,最近鼎的兩根竹籌一者凌上,一者將出,餘者或近或遠。

    觀摩良久,皇帝將偏南位置一根竹籌上移,頓時將凌上之籌團團包圍。他兩指一捻,將那凌上之籌取出,放在手中把玩片刻,正待要撅折,卻驀地發現案上形勢大變,鼎將不穩。

    “可恨!”

    皇帝蒼白面容有些扭曲,揮手將所有竹籌掃落。

    清明之前,朝會之日,會稽內史沈充入朝述職。廷前奏對,深得帝心,詔加沈充鎮東將軍,封西陵縣公,食邑兩千戶,原爵由其子沈哲子襲領,降階封武康鄉侯,食邑八百戶,幼子沈勁賜爵關內侯,領會稽內史、督五郡軍事不變。

    如此厚封,不獨群臣頗有微詞,就連沈充自己都固辭不受。然而皇帝固執己見,不許推辭,這般禮待厚遇,內外側目。

    朝會之後,皇帝返回苑中,西陽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等宗室隨駕入宮。

    眼看著沈氏進獻諸多珍器運入宮中,陳於闋前,皇帝心情開朗之餘,不乏忿恨:“朕雖履至極,統治萬民,宮室之內,尚不及鹽梟宗賊之家充盈,實在可恨!”

    他見幾名宗室皆眼巴巴望著陳於殿前的各種奇珍,便於堂上笑道:“王等客居於此,立業艱難。同為此門中人,豈能鄙於寒庶,可於殿前觀賞,若得心意,直取即是。”

    一干宗室們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當即便俯身下拜道:“臣等謝陛下厚賜。”

    皇帝示意眾人不必拘禮,然後便看著西陽王等人急匆匆行入那些陳列的珍器當中,或手撫珊瑚,或懷抱玉斗,各自笑逐顏開,顯然各有鍾愛之物。

    待到諸王選擇完畢,皇帝便命內侍開具清單,將諸王所選心愛之物一一分贈。等到氣氛其樂融融時,皇帝命人將西陽王司馬羕請至近前,笑道:“宗正久缺,家事難理。王乃宗中長者,即任太宰,宜再擔此任。今日無分君臣,只言家事。我之小女興男,年歲漸長,請王普取各家閥閱一覽,擇一善門良子,備列宗譜之選。”

    西陽王此時正惦記著要將那珠玉珊瑚置於家中何處,聽到皇帝的話,有些心不在焉,但表面上還是恭然領命。

    待到諸王散去,皇帝步下堂來,在那琳瑯滿目的珍器中隨手劃出一線,吩咐宦者道:“將這些器物,送至皇后宮中,由其處理。幾個皇子那裡,不許一物充室。”

    宦者領命,而後便命人入殿開始搬運。皇帝正舉步離殿,行至殿門前,忽然有一物滾落至其腳邊。垂首看去,乃是一張紋飾精美的鹿角小弓。

    彎腰將那鹿角小弓撿起,皇帝捧於手中摩挲片刻,臉上漸漸流露出發乎肺腑的淺笑。他將小弓收於袖內,行上步輦,說道:“去興男公主苑中。”

    步輦在苑中緩緩而行,將近公主局所時,皇帝看到幾名宮人立在垂柳下,一個小小身影站在最前,背影便透出一股倔強。

    他示意步輦停下,自己走下來慢慢走向垂柳,幾名宮人察覺到皇帝行來,忙不迭要跪迎,皇帝卻擺擺手示意她們不要聲張,腳步更放慢行至小女郎身後不遠,才聽到隱有啜泣之聲,臉色頓時一沉。

    見皇帝動怒,幾名宮人忙不迭跪拜下去,那小女郎聽到聲響,轉頭一望,便看見立在其身後不遠的皇帝,小嘴一癟,粉頰上淚珠大顆大顆滾落下來:“父、父皇”

    皇帝連忙快步上前,抬手抹去小女郎臉頰上淚珠,肋下雖然隱隱作痛,但還是伸出手臂將女郎攬至懷中,笑語道:“我家小娘子,最是倔強不聽訓,為父都要禮讓三分,誰敢惹惱了你?”

    聽到這話,小公主哭泣聲更是大作,哽咽難言。

    皇帝視線一轉,一名宮人才忙不迭道出緣由。原來上午時,公主與大皇子在皇后宮中爭執,失手弄污了帷幔,被罰跪於庭中抄寫女誡,直到現在才被遣出。

    聽到這話,皇帝臉色便顯出幾分陰沉,當即便冷笑道:“我家女郎自有意趣,豈能效她家外則恭順”

    話講到一半,皇帝彎腰拍拍公主後背,笑語道:“興男不要哭了,你猜父皇要送你什麼?”

    小女郎哭聲漸止,迷濛淚眼望向皇帝,待見父皇笑吟吟自袖中拿出那張鹿角小弓,眸子頓時一亮,一把將那小弓搶至手中,粉嫩小手不斷摩挲精緻弓身,口中嘖嘖稱奇:“好漂亮的弓,父皇真要送我?”

    皇帝笑著點點頭,諸多子女之中,唯這女郎性情最是類他,因而最是鍾愛。

    “太好了!以後阿琉再仗母后勢欺我,我就用紙箭射他!”小公主扣著弓弦躍躍欲試,可惜手邊無箭,視線一轉,便讓宮婢折柳給她做箭。

    “凶器豈可對家人,以後父皇不在了,你們手足至親,更要相攜。”

    皇帝拉著小女郎正色道,然而這女郎早已興奮的歡呼而起,手握小弓繞著他跑來跑去。眼看著女兒喜悅模樣,皇帝亦受感染而笑起來,只是眸底卻有一絲落寞泛開。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4 07:13
0124山行受阻

    暮春三月,天地回溫,田野之間已經綠意盎然。

    年初一場分宗,一批族人6續搬出老宅,原本老宅中醞釀的那種撕裂氣氛蕩然無存。沈哲子也就不必再刻意避居龍溪莊園,偶或回老宅住上幾日,言談行事都隨意得多。

    因為自家田畝削減大半,今年的春耕要從容許多。各地水道貨棧修葺已經漸進尾聲,只等水勢漸漲後一個運輸高峰期磨合考驗這些佈置。沈哲子這幾日正在調集一批蔭戶,次第往會稽,準備投入到那裡的墾荒事宜。

    少了許多掣肘和紛爭,沈家如今任事者並無人浮於事的風氣,諸多事情章程規劃出來之後,各司其職,按部就班,不再事必躬親,沈哲子反倒清閒許多。

    三月上巳祓禊,郡中名流畢集烏程太湖之畔,沈哲子於席上執羽觴而歌,呼令僕役,取長城新筍、武康玉板、餘杭鹽米、臨安海珍,朝令而日中即至,一時間郡中人人側目,皆誇吳興水利之便冠絕三吳,如役鬼神。

    一場風雅盛會,被沈哲子生生扭轉成一場招標會,除了以往已經確定合作的幾個家族之外,餘者又有大大小小十幾戶人家,流露出要與沈家合作的意向。

    這些人一俟意識到水運當中潛藏的驚人利潤,才驀地現郡內凡有舟行之處,皆有沈氏之碼頭貨棧,由是才終於醒悟新年以來沈家大肆籌劃的真正意圖!

    眼下大勢在己,家中一番整合後,人事框架已經日趨穩固成熟,凡事也不必事必躬親的去談判。他分出一批族人並部曲中執事者,分別乘舟與郡中有意聯合的各家去商討,自己便又返回了龍溪。

    在這個年代,水運哪怕利潤再大,終究越不過農桑根本。沈哲子寧願割讓出一部分利潤分於各家以換取人力資源,也不願本末倒置過於投入水運而荒廢了自家的田畝根本。前年那場糧患他記憶尤深,絕不願再將自家衣食根本寄於別人之手。

    武康本土春耕開始不久後,分散在各地的蔭戶便被抽調回來一部分,隨著沈哲子的二叔沈克南下會稽投入墾荒。

    沈哲子本來也打算隨行同往會稽,不過想起老爹所言那些嚴氏葦塘中救出的難民頗多病患,便想邀請葛洪同行去看一看能否診治。這位小仙師雖然痴迷於神仙之說,但也並非不知人間疾苦,更是沈哲子眼下唯一熟悉信重的國手名醫。

    那些難民自受無妄之災,沈哲子雖然沒有痛心疾的菩薩心腸,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範圍內幫他們緩解一二傷病痛苦,心中也會感到些許欣慰。若連眼前的災禍都視而不見,又奢談什麼北复神州、解民倒懸?

    葛洪自去年與紀友一同來武康為客,便對豆腐技藝頗感興趣,一直留到了現在。只因不堪沈家那些天師道信眾的頻繁拜訪騷擾,因此便住在了武康山中。

    清晨離家時,魏氏聽說沈哲子要去拜訪小仙師,前奔後走的忙碌,準備了整整三大車的禮品讓沈哲子帶去。自從年前葛洪不堪其擾將沈家幼子沈勁收作寄名弟子,魏氏便對這位小仙師入迷了一般崇敬,甚至背著沈哲子的耳目在武康山修築一座宏大道觀供小仙師潛修居住。

    眼見母親還打算讓自己帶上蹣跚學步的小弟,進山去拜見他那掛名師父,沈哲子忙不迭落荒而逃,跟這些狂熱的宗教人士沒有道理可講,只能敬而遠之。

    武康山這兩年頗多穿鑿附會的神異之事,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便有許多世家官宦子弟來此踏青飲樂,狎妓同遊。

    坡地溪流之畔,可看到許多紗帳帷簾立於草地上,有各家僕從在紗帳外燃起艾蒿驅趕蟲蠅,紗帳內則有鶯歌燕舞,絲竹唱和,頗有雅緻風流的意趣。

    牛車行在平坦的土路上,聽到春風送來那雅緻樂聲,沈哲子卻難體會到那種意趣,腦海中思維散,先是想一想與各家合作水運的細節,而後又想起老爹今次入京述職的事情。

    他本就是務實到了極點的性格,縱有附庸風雅的行為,也一定藏著不足為人道的意圖。那些春遊者的樂趣,像他這樣終日蠅營狗苟的人,實在理解不到。不獨如此,就連身邊這個嬌俏可人的小侍女,也受他影響而變得市儈起來。

    小侍女瓜兒常隨沈哲子左近,言談舉止不再像最開始那樣拘束,雖然仍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但手中瑤琴雅物被換成算盤後,多多少少有了一點自信的氣息。牛車雖然在行進中,但卻將算盤按在小几上輕輕撥動,間或瞧瞧瞥一眼沈哲子,等待郎君隨時會有的吩咐。

    眼見小侍女一副稍顯鬼鬼祟祟的樣子,沈哲子微微一笑,抬起腳尖踢了踢瓜兒光潔腳踝:“瓜兒你在偷算什麼?”

    “婢子沒有偷算……”

    瓜兒忙不迭將衣袖罩住算盤,卻因動作過大錯手打亂了算珠,先前一番辛苦化為泡湯,小臉頓時耷拉下來,轉過身來跪坐在沈哲子腳邊,小聲道:“郎君有什麼吩咐?”

    “我都已經看見了,你還隱瞞什麼?”

    沈哲子笑著指了指小侍女衣袖下露出的一角紙面,小侍女垂眼一看,驚呼一聲忙不迭用另一隻手摀住衣袖,俏臉緋紅,狀似極為窘迫,眼見沈哲子臉色逐漸繃起來,才有些不情願的將一卷賬冊遞上去。

    沈哲子接過那賬冊看一看,才現竟然是母親魏氏的產業賬目,又瞥一眼垂摳著衣角不敢看他的瓜兒,不免有些好笑:“我的小侍女本領漸長,這是主母吩咐你做的?”

    瓜兒垂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點頭。

    “收起來吧,算清楚虧空太多,去龍溪莊里報賬,不必告知主母。”

    母親的妝奩財產,向來委託上虞魏氏他兩個舅父打理,沈哲子也不好過問。魏氏門庭日益衰弱,剋扣出嫁之女的產業收穫未必做不出。沈家自己用度充實,往常他母親魏氏也不關注這些,現在委託瓜兒查賬,大概是年前年後佞道過甚,花費太多,小金庫即將告罄了。

    這種小事,沈哲子不必放在心上,不過對於小侍女本領漸長,理算之能居然都傳到了內宅,沈哲子還是頗感自豪的,笑著拍拍瓜兒那滾燙緋紅的臉頰,以作鼓勵。

    入山之後,道路漸漸崎嶇,沈哲子下了牛車,示意僕從擔起那些禮品,自己先拾階而上。即將行至道觀前,山間涼亭裡突然躥出幾個大戶莊丁模樣的人,阻住了沈哲子的去路,其中一人恭敬道:“這位小郎君可是要上山拜會葛仙師?不巧得很,我家貴人正於觀中,小郎君能否……”

    “哪家惡奴敢阻我家郎君之路?這道觀,這武康山,我家郎君何時要出入都是隨意,需要向誰家報備答允!”

    沈哲子還未說話,忠僕劉長已經躥行上來,指著對方怒聲呵斥。沈哲子立在山道上並不說話,心情也是有些不爽,自家修的山道、建的道觀,居然被人攔著不許入內,這家所謂的貴人不免架子也太大了些。

    那莊奴被呵斥倒也不見羞惱,或是家教森嚴或是底氣十足,矜持一笑施禮道:“阻了郎君雅興,實在抱歉。我家自吳郡來,路途遙遠,主人又是喜好清淨,不喜外人喧擾。略備薄禮,以作致歉。”

    說著,便有一名僕從自亭內取出一個小酒甕,正是沈家所售賣的醴泉真漿。雖然摻了水,售價卻不低,這種一斤裝便值千數錢。

    沈哲子看到這賠禮倒是一笑,他家釀酒控制產量,每年投入市場不足千斤,而且並不流入尋常市肆,只在吳中各家之間內部消化,這是為了消弭此前真漿轟動吳中而不得已的舉措。對方既敢阻路,又拿出真漿賠禮,看來家世不弱。

    “區區酒水就能阻人道路?你且說你這顆頭顱值多少罷!開出一個價碼我家雙倍奉陪!”

    劉長常跟隨在沈哲子身邊,出入時尋常寒門主家都要笑臉相迎,自己不仗勢欺人已是委屈,遇到這種事自然要幫主人把威風抖到最盡:“你家主人有雅興,不喜外人喧擾,那就守住自家庭院不要出門。我們吳興自有規矩,縱使顧6人家到此,也不能讓人皆避行!”

    那莊丁聽到這話,當即冷笑一聲,繼而沉聲道:“未知尊府是哪一家?”

    聽到對方語調轉冷,沈哲子抬腳踢了劉長一下:“你要讓我在這站到何時?”

    劉長聽到這話,當即便明白了沈哲子的意思,當即便將手一招,後方沈家僕從便衝上來,不由分說一擁而上,將亭內亭外對方那幾名莊丁盡數擒下。最先開口那名莊丁見狀大吼:“住手,我們是吳郡顧……”

    “打得就是吳郡顧!”

    劉長飛起一腳踢翻這人,威風凜凜道:“我家玉郎君亦有性情,最不喜人阻他道路!”

    山道上方拐出一人來,正是紀友,眼見涼亭外人語喧嘩,臉色已是一怒,待見到後方抱臂冷笑的沈哲子,怒色頓時轉為苦色:“維周,快讓人罷手!誤會,一場誤會……不要傷了和氣!”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4 17:56
0125七娘難配

    看到紀友自山道上行來,沈哲子略感意外,笑問道:“文學今天怎麼不在谷裡?來看望葛先生,為何不邀我同行?”

    聽到這問題,紀友臉上略有尷尬之色,支支吾吾,眸子一轉扯開話題,指著亭外被擒下的幾名顧氏莊丁疾聲道:“維周怎麼跟顧氏家人起了衝突?他家主人亦是世叔弟子,不知為何觸怒了維周?”

    那劉長腳踏在一名顧氏僕人臂膀上,笑語道:“紀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小郎要上山拜見小仙師,他們幾個惡奴居然在道中阻攔!”

    紀友聽到這話,眉頭一皺行至一名顧氏家奴面前沉聲道:“可有此事?”

    “紀郎君亦知我家主人性情,僕等好言相勸,以禮相贈,他們卻盛氣凌人,頗多不恭……”

    “好言相勸?我家郎君行於自家庭院,往來隨意,何用你們勸?好言行惡事,難道就能免罰?”

    劉長常隨沈哲子出入,口才見長,聞言後便冷笑道。

    “唉!真是誤會一場,這一位便是沈氏玉郎君,此山道並觀宇俱為他家產業。你們居然阻攔主人道途,實在沒有道理!”

    紀友對顧氏那幾名家人解釋幾句,繼而恬著臉望向沈哲子:“維周,能否看我薄面,就此罷手吧?”

    沈哲子笑著指了指紀友,語帶些許促狹:“山上那位顧氏貴人,是位小娘子吧?”

    聽到這話,紀友老臉一紅,不再開口,只是對沈哲子連連作揖。

    “罷了,放開吧。開此山道,即為人行,無論顧家陸家,若再敢於此阻人行路,都滾出武康去!”

    沈哲子對僕從們擺擺手,示意將人放開。擺譜終究要看實力,顧家這些人做事倒是極有分寸,然而骨子裡傲氣也是十足,開口阻攔問都不問他是哪家人,待見劉長氣焰不低才奉上賠禮,一直等到動手被教訓,才終於道出自家底細。

    老子今天如果不敢動手,還不配知道你是哪家走狗?

    所謂大家族底蘊,就是養出這樣一群懂得見風使舵的刁奴。相較而言,自家僕從們還是修為太淺,只懂得擺架勢動武力,授人口實。

    不過這些小事沈哲子不必在意,他現在自有做紈絝、橫行鄉里的底氣,等到後代子孫不爭氣進取,也就只配和顧氏一樣門庭之內做什麼家教文章,出來擺個譜還要識得察言觀色。

    所謂新出門戶,篤而無禮,新出門戶本就不需要講禮,只要勤於任事,自會欣欣向榮、茁壯而起。反倒是那些老牌世家,進取不足,只以塚中枯骨專美,如果不死抱著禮數,在別人眼裡真就連屁都不算一個。

    南渡以後,士庶之間隔閡越來越深,與此不無關係。唯有如此,那些拙於進取、越來越不合時宜的士族子弟才能保住一點微薄的體面和存在感。

    幾名受了教訓的顧氏僕人得知沈哲子身份,心中雖然不忿但卻不敢再強硬,老老實實退回亭子裡,只能自認倒霉。

    若是別家把他們打了,顧家的臉面豈容受損,怎樣都要報復回來。但若因他們幾個僕從而讓主家與這新起的吳中豪門起了衝突,無論爭執結果如何,他們幾個人肯定要受到主家重罰!身為高門奴僕,豈能沒有這種覺悟顏色,不敢再撐架子,只能在心裡腹誹幾句狂悖武宗,少禮不文!

    略過這一件小事,沈哲子與紀友並肩上山,眼見紀友神情還有頗多不自在,沈哲子笑語道:“山上那位顧氏女郎,可是文學欲以溯洄從之,溯遊從之的所謂伊人?”

    紀友聽到這話,老臉更是一紅,一副青春期騷情無限、卻又羞於啟齒的樣子,連連擺手道:“維周不要亂說,顧家七娘子乃是元公幼女,我怎麼能……唉,我心內實在憂苦。”

    聽到這話,沈哲子不禁微微一愣,再看向紀友時臉色便有不同。元公便是顧榮,死掉已經十幾年了,紀友中意那位顧七娘子居然是顧榮的女兒,聯想到顧毗的年紀,怕不是已經徐娘半老了吧?難怪紀友會有這種異於常態的羞澀。

    彼此相熟,早已不拘禮數,沈哲子拍拍紀友肩膀,安慰他道:“所謂好吃不過……唉,文學你青春懵懂,確是難擋為人婦者風情韻致,發乎情,止乎禮罷。”

    紀友正黯然神傷,聽到沈哲子安慰下意識點點頭,繼而才回味過來,面皮通紅不悅道:“什麼為人婦者?顧七娘子年未及笄,尚未婚議!維周你把我想成何種人了?”

    見紀友這副氣急敗壞模樣,沈哲子倒是有點尷尬。年未及笄?那就是還不滿十五,顧榮死掉都十幾年了,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年紀的小女兒,看來老先生晚年生活很快樂啊。

    “一時念錯,文學不要介意。”

    沈哲子乾笑兩聲,不過旋即又奇怪道:“既然尚未婚配,彼此年紀門第又相稱,文學正該一鼓作氣禮定佳人,何必在這裡作相思傷懷? ”

    “若事情那麼簡單,我倒不必苦悶了。”

    紀友驀地嘆息一聲,哭喪著臉對沈哲子說道:“我叔母便是顧家娘子,在七娘子這一輩裡排行第三。”

    聽到紀友訴苦,再見他一副愁眉不展樣子,沈哲子險些要捧腹大笑,原來如此啊!

    這年代婚議嫁娶對輩分要求還是蠻嚴格的,譬如時下官居尚書僕射的平陽鄧攸,幼年喪父、喪母、喪祖母,一連守孝九年,人皆稱許其孝道。南渡時為了保住早亡兄弟之子而遺棄自己的兒子,時人皆以高賢稱之。然而納妾時,卻錯納了流落在江南的外甥女,致使白璧留瑕,為人詬病。

    雖然紀友與那顧家七娘子年齡相當,亦無血親,但卻已是兩個輩分的人。如顧家、紀家這種清望高門,子弟婚配怎麼能犯這樣的錯誤!所以紀友這一場情竇初開的愛戀,注定只是癡心錯付,不會有結果。

    眼見紀友失魂落魄的模樣,沈哲子不免對那位顧家七娘子好奇起來,究竟怎樣出色的女郎,居然將一個門第清高,家世顯赫的青年俊彥,折磨成一副消沉落拓的備胎模樣。

    兩人並肩行至道觀外,便看到道觀門口停著一具登山步輦並幾名僕從僕婦。紀友唯恐沈哲子家人再與顧氏發生爭執,強拉著沈哲子由側門行入觀中。

    沈家信奉天師道者甚多,不獨沈哲子的母親魏氏,各支出工出力,削岩建樓,區區幾個月的時間,這座道觀已經頗成規模,很沒有創意的被名為葛師觀。

    沈哲子阻止不了家人佞道熱情,但不妨礙摻點沙子,這觀中除了供奉幾個仙家天師之外,沈哲子還把自家那位祖宗武康山神沈瑩安排在了裡面。神仙也是需要互相幫襯扶持的,在葛洪這位小仙師坐鎮,以及觀中那幾個仙師神像襯托下,如今武康山神已經成了左近名氣頗大的祀。

    所謂祀,乃是不合禮制法度,流於氾濫的民間祭祀,在古代入了文廟武廟才是正途,除此之外的民間私下供奉祭祀,只能稱為祀雜神,並不被當權者和主流輿論認可,但在鄉野之間自有或大或小的影響力。

    這樣的造神,對於鄉土聲望的壯大極有好處,但終究不入正途。沈哲子眼下在野之身可以做一做,但若等到他當權時,則就要想辦法限制消滅地方上各種祀信仰。

    沈家一群人行至觀中,顧氏那邊似有察覺,隱隱看到幾名僕婦來回奔走,不旋踵建築後便行出七八名婦人,當中簇擁一個體態修盈的少女身姿,看樣子應是那顧氏七娘子。

    時下雖無後世盛行的冪籬帷帽,但卻有遮蔽風塵的布屏,在層層遮掩下,沈哲子看不到對方具體的模樣身姿。雖然略感失望,但見對方急匆匆離去,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沈哲子也就不怎麼在意。

    然而紀友下意識前行幾步,終究不敢唐突佳人,訕訕止步,狀似悵然若失。

    這種相思入骨的感受,沈哲子體會不到,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紀友,索性不再理會,徑自往葛洪在觀中居所行去。

    葛洪正在室內靜坐調茗,眼見沈哲子行來,便笑著指了指他:“我道為何我那弟子匆匆離去,原來是院內俗塵激揚,恐受玷污。”

    看到葛洪神態心情不錯,看來那位顧氏娘子遠來拜會令他頗感高興,沈哲子倒是一奇,沒想到那位緣慳一面的顧氏小娘子倒也頗有出塵清趣,比自己這俗人要更討葛洪歡心。

    不過一想顧氏與江東高門多有聯姻,顧家娘子那尷尬輩分,大概一生都要待字閨中,難尋良配,想不出塵也難啊。於是沈哲子心內便生出一股不怎麼厚道的惡趣歡樂。

    剛剛落座,紀友便也行入房中來,坐在葛洪對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還是忍耐不住輕聲問道:“世叔,清霜小娘子她來拜訪,不知是為何事?”

    葛洪瞥一眼坐立不安的紀友,搖頭嘆息一聲,將兩杯茗茶推到二人面前,說道:“只是想請我去吳郡盤桓幾日。”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有點焦急:“葛先生可是要去吳郡?小子正有事相請,不知此行能否延後幾日?”

    “吳郡喧鬧紛雜,反不及此地安詳清淨。不過叨擾你家數月,我也不便再久留,近來幾日正想告辭返鄉。”

    講到這裡,葛洪頓了一頓後又望著沈哲子說道:“你又有什麼非情之請?若是打算挾我為你那些無謂謀算張目,可不要怪我拂袖即去!”

    “久聆先生之教,我雖庸俗成性,心中亦仰清雅,哪能盡為苟且之事!”

    沈哲子乾笑一聲,旋即便將自己的目的講述一遍。

    葛洪聽到沈哲子所為此事,神色倒是一霽,繼而又指著沈哲子嘆息道:“明明一場除暴義舉,你家做來總有幾分鄉里攻訐味道。我那世叔臨終收你這權門浪客為弟子,終究不知是福是禍。無論你意趣為何,既然已有幾分清名,哪怕是作偽,為你師身後之名計,也要收斂一二。”

    “那些流民皆無辜之人,在我吳中受無妄之災,我去為之診治清理應當。只是醫道艱深,我能為者不過寥寥。你既然有此義念,我便再修書幾封,邀請幾位故友同往會稽。只是有一事我要告誡於前,這些人皆是劫後殘餘,命途悲愴可憫,無論是否醫得好,都要善待他們。”

    聽到葛洪表態願意幫忙,沈哲子大喜道:“先生請放心,若是存心苛待他們,我又怎麼敢請於你面前。”

    又與葛洪商談片刻,沈哲子便歸家準備往會稽去,分派僕從去準備藥品物資並傳信給葛洪故友邀請,然 而建康城突然傳回的消息卻打亂他步驟。

    沈充於建康命家人急傳信回武康,一面交待了自己在建康所受禮遇封賞,一面令沈哲子急向建康去,備選帝婿。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4 19:10
0126備選帝婿

    對於老爹在建康城所享受的禮遇和封賞之厚,沈哲子倒並不意外。對於自己撿破爛似的獲得的那個鄉侯爵位,新鮮過後便也不怎麼放在心上。

    時下所謂的食邑,指在某地劃出一定的戶丁,將其身上所徵賦稅扣除一定比例發給爵位擁有者,比例通常為三分之一左右或者更少。時下立戶之丁稅大約在兩石至五石之間,畝稅五十鬥至八十鬥之間,絹布之類按照各地生產力也有參差,雜調另計。

    這麼算起來,沈哲子這個武康鄉侯年俸在兩千石左右,絹則千匹上下。看起來應該不少,相當於郡守一級的俸祿,但實際上各地輸往朝廷的賦稅都時有虧空,食邑所在封爵者更是很難足額領到這些財貨。像陶侃這種重權在握者,都要專程派兒子去盯緊封國內的稅收事宜。

    如果在朝廷中或者地方上另有任職,還有別的方法可以補足俸祿缺口,但除了爵位並無職事在身的,也實在不必太當真,只是一個榮譽稱號而已。像沈哲子這個食邑本土的鄉侯,武康縣署頂多默許其再多納一部分蔭戶,太計較的話反而傷了鄉土和氣。

    當然,這個榮譽稱號也不是誰想要就能要到而已。

    只是,備選帝婿?

    聽到這個消息,沈哲子下意識反應就是皇帝將要不行了,否則他的長女司馬興男不過年方十歲,比自己還要小一歲,怎麼可能這麼著急選駙馬。

    沈哲子雖然隔牆撩過那位小公主,但也並不如何上心,大概還是預知歷史的慣性使然,並不覺得自己有尚公主的可能。因此眼下聽聞自己被列名備選帝婿,心裡頗感詫異,可是在看到那備選名單之後,心情卻有些不能淡定。

    所謂備選帝婿而非直選,乃是由宗正等負責皇家宗室事務的官員,挑選出幾個家世、年紀、才名等都符合的人選,然後再在其中進行選取。這個選取的過程中,皇帝、皇后、宗親、外戚都頗有話語權,說到底還是利益的權衡。

    今次備選帝婿的人家,包括沈家在內共有八家,四個僑門,四個南士,可以清晰的看出皇帝想要平衡南北士人的意圖。

    四個僑門之中,有瑯琊王氏、泰山羊氏、潁川荀氏、高平郗氏。四個南士則是,丹陽張氏、丹陽紀氏、吳郡張氏以及吳興沈氏。

    沈哲子首先詫異於沒能在其中看到譙國桓溫,不過思忖片刻後便也釋然。譙國桓氏中朝並無顯名,眼下唯一可稱道的只有一個桓彝官居宣城內史,勉強算是兩千石的大員,而且尚沒有那種死戰為國的壯烈氣節。眼下皇帝親自選婿,這種家世便有些勉強,自然難以入選。

    接著在其中看到丹陽紀氏入選者居然是紀友,沈哲子略一錯愕,很快就明白過來。紀友眼下正在斬衰服喪期,朝野皆知,怎麼可能入選帝婿?所以這傢伙就是拎進來湊數的!

    各家出色子弟,或許早有婚約意向,或者不願尚公主。宗正之所以選出紀友這樣一個明顯不可能入選的人來,就是為皇家遮羞,其他幾家如果不想娶公主,及早退出來,這樣才能顯得不是很突兀,保存彼此顏面。由是沈哲子想到,自己莫非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被選中湊數?

    他剛剛心裡還在笑話紀友好好一個高富帥因情受傷,活成一個備胎模樣,沒想到轉頭自己就被強行備胎!

    皇帝如今尚在世,駙馬出自誰家,他的話語權最為重要,察其所為,其本身並非一個專注務虛的帝王。這份名單中,泰山羊氏、潁川荀氏、吳郡張氏皆為清望高門,眼下勢位卻不顯重,對時局影響不大,因此入選可能極低。

    丹陽紀氏的紀友居喪服孝,湊數而已。吳興沈氏近來雖然頗有振奮之態,但在這樣一群高門中,說起清望簡直羞於啟齒,跟個矬子沒什麼區別,自己希望自然也渺茫得很。

    如此看來,八家入選,其中希望比較大的也就只有瑯琊王氏、高平郗氏以及丹陽張氏了。

    瑯琊王氏如今國朝第一高門,冠絕南北,單單這個名號,其他各家已經先輸一半。雖然此前與皇家有些不愉快,但政治人物又哪有什麼純粹的好惡,皇帝臨死之際想要穩定時局,與王氏修復關係,有此選擇再正常不過。而瑯琊王氏近來聲勢衰竭,在這節點如果能出一個帝婿,對於其家也能解燃眉之急。彼此媾和,再正常不過。

    至於高平郗氏,如今郗鑒是皇帝用來聯絡制衡流民兵最大王牌,日後更要坐鎮京口重鎮,彼此加深一下情誼,對皇室安危更有保障,對於南渡稍晚的高平郗氏立穩江南也有極大好處!

    而丹陽張氏,身為吳中高門,能夠滿足皇帝平衡南北的需求,其家在丹陽經營日久,對於穩定京畿形勢也極有作用。雖然不如前兩者入選對時局的影響大,但相對於其他幾家,希望則要大上許多。

    能不能娶公主,沈哲子本來不怎麼在意。可是眼見自己這麼明顯的被拉進去陪跑,還要認真思考哪一家被選中的可能大,這讓他有些無法接受,感覺被侮辱一樣。

    錢鳳拿著那份名單沉吟良久,突然笑道:“恭喜小郎君,未及弱冠,已得帝冑厚遇。”

    “叔父莫要取笑我了,單看入選這幾家,我家怎有可能得選?明知必將黜落,我又何必急往建康去受一場冷眼。”

    沈哲子沒好氣的擺擺手,已經將此事歸為一場暗算奚落,這麼淺顯的事情,老爹怎麼看不出來,直接推辭了就是,還鄭重其事吩咐自己去建康做什麼?

    錢鳳聽到沈哲子這話,倒是一愣,又盯著名單看了片刻,才指著沈哲子笑道:“小郎君靜氣卓然,如此大喜尚能鎮定,實在是常人難及。不過你之思量止於權謀,閱歷不及,終究有缺。須知當今陛下非只人君,亦為人父。若以人倫親厚而論,所列七家皆非善處,唯獨小郎君只怕早已是君心欽定!”

    聽到錢鳳的話,沈哲子略感錯愕,再拿起那名單看起來。他剛才的推斷確實只考慮到時下的政局變動,卻沒有深想皇帝為人父者心內真實的想法,實在是他兩世為人也沒這種感受和體驗,因而直接將這因素忽略了。

    錢鳳湊過來說道:“王氏高門,族人眾多,門內傾軋頻頻,豈是小娘子善歸之所。高平郗氏新來未穩,家業尚未立足,尚要受披荊斬棘之苦…… ”

    聽錢鳳由一個父親的角度去解讀這份名單,沈哲子赫然發現,自家確實是最適合公主的人家。雖然清望不高,勢位卻極隆,家境豪富,位處吳中安詳之地,除非鼎覆之災禍,否則不可能遭受兵災。換言之,他家只要不做亂,吳中可保絕少兵災。

    若從這一點考慮,倒能解釋皇帝對老爹和自己超出規格的封賞,不希望公主夫家門第過於寒酸。

    但是一個有重整山河抱負的帝王,垂死之際後事安排只考慮兒女情長,這可能嗎?

    而且,若果真如此的話,為何要挑出八家備選,直接選擇自家不是更好?莫非皇帝所面對之形勢,時下已經窘迫到連兒女親事的話語權都已經不能一言決之?

    沈哲子久不至建康,加之如今歷史已經大大變樣,對於苑中情形如何,實在猜度不到,因此一時間倒有些迷惘。

    錢鳳見沈哲子沉默不語,又說道:“時下之重點,不在於小郎君與我的猜度是否正確,而是郎君願不願意選為帝婿?若是郎君有意,即便只有萬一機會,也當盡力博取一次!”

    一言驚醒夢中人!

    聽到錢鳳的話,沈哲子驀地醒悟過來,是啊,但凡要做成什麼事情,唯有進取,豈能坐觀!現在要考慮的問題是,他該不該娶公主?如果該娶,哪怕用強,也一定要娶回來!

    對於那位興男小公主,沈哲子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若出於感情方面的考量,無憑無據,過於牽強。那麼就只能從利益方面去考慮了。

    皇帝命不久矣,接著幼帝履極,太后臨朝聽政,庾氏外戚一家獨大,兄弟相繼把持內外數十年。沈家與庾家本有呼應,原本可以不必擔心。

    但沈哲子心知庾亮日後會是怎樣的剛愎自用,還有歷陽蘇峻這個隨時可能爆發的大隱患,若在政治上只和庾氏一家往來,沈家日後實難避免動盪。

    雖然庾懌跟老爹關係不錯,自己這裡也有把持庾條的手段,但政治上的取捨實在很難以人情為轉移。庾家另外那三兄弟一個一個都是狠角色,眼下的融洽實在很難維持太久。

    皇帝駕崩後,興男長公主本身就意味著一筆寶貴的政治資本。自家得此資助,夯實吳中鄉土基礎後,未必不能越過庾家,提前跳上台去參與時局的博弈!

    至於隱患,沈哲子也考慮的很清楚。第一或許會讓僑門整體意識到南士崛起的威脅,第二或許會因此觸怒庾亮,令其有勢大難制的隱憂。但這些都不算什麼,皇帝如今這種針對時局的安排,無論哪一方想全力發難,都會顧忌重重,會被各方圍攻!

    即便沒有娶公主之事,日後與執政僑門之間,也很難和睦相處。至於以後會否夫綱難振,眼下還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閨中之樂,豈獨畫眉?若娶一個太過恭順的,一味的相敬如賓,這樣的生活未免寡淡得多。

    心中權衡良久,沈哲子漸漸有了決定:“公主,我勢在必得!”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5 14:29
0127情不知所起

    既然決定要拼搏一次,那麼就要趕緊準備建康這一行。

    沈充傳回的信件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指示,只是交待了一下讓沈哲子再攜帶一批財貨珍器前往建康,大概是要用來打通關節、疏通諸王之類。這些司馬家諸王一個個欲壑難平,但若真想入選帝婿,又偏偏繞不過他們。

    眼看著錢鳳帶人清點珠寶珍器之類,沈哲子心裡隱隱作痛,這些財寶又不是土坷垃,剛闊了沒幾天,送出去還不知能收回多少。沈哲子甚至不乏惡意猜度,皇帝和宗室們搞出幾戶人家來備選帝婿,或許就有大肆斂財的意圖。

    皇帝登基雖然沒幾年,但大勢扭轉,權門不再一家獨大,皇權頗有振奮之勢。這種政治上的大勢不會因為皇帝死亡而驟息,而會換成另一種形式繼續發揮作用。庾家能夠在皇帝駕崩後一舉壓過瑯琊王氏,也可以說是繼承了皇帝的政治遺產才能做到。

    須知瑯琊王氏在江東的崛起,除了王導等人的個人能力之外,與王衍在東海王司馬越霸府的經營以及狡兔三窟的佈置關係極大。

    一個政治高門的崛起必然要經過必不可少的積澱醞釀,皇帝如今站在大勢裡,因而他要嫁女,各大高門豈能淡然。

    這也是沈哲子要娶公主的原因,趕在皇帝垂死之際搶奪一部分本該盡屬於庾家的政治遺產。只有如此,會稽乃至吳中這個基本盤才能更加穩固。政治上如果沒有優勢,如烏程嚴家那種悶聲發大財的類型,一旦有需要,拉起來提刀就砍!

    沈家如果一味埋頭求發展,除非天下人都耳聾目瞎,看不到盤踞會稽的這個龐然大物。庾亮這個人,說的不客氣一點,色厲寡恩,忘恩負義!陶侃對他有救命之恩,殺起陶侃的兒子來同樣不手軟!

    說到底,沈家絕不會是庾亮信之不疑的腹心力量,一時的政治呼應只是權宜之計,等到其大權獨攬時,沈家這種盤踞一方的勢力早晚會被他惦記上。既然如此,眼下又有一個難得機會,不如早作佈置。

    幹掉嚴家之後,沈家所繳獲的財貨物資之類,如果盡以錢來折算的話,值錢超過三十億!如果再算上鹽田人丁之類,那就是過百億的收穫!但時下錢價幣制混亂,這種換算並沒有實際的參考意義,整個吳中都未必能有這麼多錢。

    可是新年以來,沈家所花出去的財貨也多,幸而絕大多數財貨都沉澱在吳興一地。隨著郡內水運通航流轉,這些財貨已經形成穩定的回流,如果後續沒有更大動作,維持運轉已是無憂。

    真正獲利的項目是不久之後,會稽、吳興兩地的夏稅轉運,獲利能在錢兩千萬左右,維持沈家上下一年用度足夠。

    所以,對於沈哲子今次進京所需財貨,錢鳳也是大手筆調度,最終抽調出錢七百餘萬,絹五萬匹,珠寶珍器另計。

    除了財貨之類,此去隨員也準備頗多,僕婦侍女之類兩百餘,這是準備一旦選中帝婿,用來迎娶公主並沿途照料起居的。

    部曲家兵連帶精銳的龍溪卒,合共千餘人,防備父子兩個俱在建康被人一窩端了。雖然這種機率很小,但誰也保不住意外出現幾個腦抽風的人鋌而走險,有備無患。

    等這些都準備妥當,沈哲子又想起跟葛洪約定同往會稽的事情。發生這件意外,他暫時肯定是抽不出時間再去會稽了,除了跟錢鳳仔細交待一下之外,自己又硬著頭皮去葛師觀跟葛洪解釋一番。

    葛洪雖然看不過沈哲子這個權門浪客,但這種前途、家業攸關的大事也不能阻攔,只是叮囑沈哲子一定要準備好人力物力以備調取,他自己直去會稽即可。

    末了,他又叮囑沈哲子道:“南人以適帝宗,國朝未有之厚遇,你若得選帝婿,日後更要恪守忠義,勤於王事。”

    這位小仙師本身並非什麼伏於王化的恭順貞臣,之所以這麼鄭重其事的叮囑沈哲子,主要還是為他那世叔紀瞻身後之名考慮。在他看來,沈哲子這個少年,執於權謀,梟骨自生,絕非善類。紀瞻臨終收此徒,實在禍福難料。

    沈哲子倒不清楚葛洪對自己的具體看法,見小仙師少有的好說話,心裡倒是鬆一口氣。離開這里後,他又轉去醴泉谷,挑選一批少年與自己同往建康去見見世面,順便叫上紀友同行。

    少年營這批子弟兵,眼下雖然尚難堪大用,但卻是沈哲子為日後準備的班底。如果一直約束在山谷裡作軍卒操練,能力不會得到太大提升。

    他們未來可是要與那些先天優越的士族子弟爭奪事權的,若培養出來只是一個個墨守成規、不敢弄權的刀筆吏、底層軍官,那沈哲子就太失望了。他希望這裡面能湧現出一些才略、格局俱備,能夠真正執掌一方機要的人才。

    紀友也早知自己備選帝婿之事,沈充傳信回來順便送來紀氏家信。雖然明知只是湊數,但他這一支眼下並無頭面人物在朝廷內,還需要他親自出面去謝絕。

    在武康住的時間久了,紀友反倒不想回建康。這裡諸多同齡少年一起,每天翻山越溝,諸多新奇,活力十足。相較而言,建康城裡生活則稍顯寡淡。

    但他離家已經半年有餘,也是時候回去了。而且紀家長輩的意思是,今次雖然注定娶不到公主,但等到明年服喪期滿,紀友便也將近出仕的年紀,公府徵辟、婚配事宜等也要提上日程。有紀瞻遺澤尚在,一旦入仕,可想紀友必然仕途通暢,很快就能將家業擔起。

    沈哲子見到紀友的時候,這傢伙尚因為昨日沒能見到顧家那位七娘子顧清霜而鬱鬱寡歡,手捧一份便箋拜帖怔怔出神。

    湊上去一看,沈哲子意外發現這便箋居然是寫給自己的,見紀友還在神遊物外,沈哲子伸手便將那張紙抽過來。這麼一動,紀友整個人活過來,撲上來要搶回那張便箋:“我心裡憂苦得很,維周不要玩鬧……”

    沈哲子拿住那便箋匆匆一覽,才發現是那位顧氏娘子所寫,語氣軟中帶硬,是在問責自家昨日打了她家僕人的意思。這種小事沈哲子並不放在心上,將之丟回給紀友尤其睹字思人,對紀友說道:“明日午間動身,文學快去準備。”

    紀友兩手小心翼翼捧著那信箋,半躺在胡床上,無精打采道:“我不過一席遮羞捲簾而已,輕車簡從即可,何必似你鄭重以對。”

    沈哲子明白自家這樣大肆準備,對紀友而言乃是虐狗之舉,在紀友旁邊坐下後笑道:“那位顧氏娘子既然因昨日之事見咎,那麼今次途徑吳郡,我也不妨去拜會致歉。文學與我同往,也可一慰相思之苦,豈不兩全?”

    紀友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抓著沈哲子衣袖說道:“維周此言當真?你真願去顧家賠禮?”

    “什麼叫賠禮?我家本無錯,顧氏咎由自取。不過,我也是你師叔,勉為其難幫一幫晚輩也是應當。”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除了幫幫紀友以外,他也想看看顧氏那女郎究竟是何模樣,居然讓人思念的魂不 守舍,純粹好奇。

    紀友小心翼翼收起佳人墨跡,繼而歎息道:“我亦知此情無禮,只是情難自已。此事維周你我心知,切勿言於旁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何解相思,唯死而已。我心已死,勿複言情。”

    突然,矮牆後傳出一個感慨萬千的語調,沈哲子與紀友轉頭看去,只見沈牧蹲在牆頭上一臉滄桑,腰上赫然掛著他那極為顯眼的亭侯配印,擦拭的鋥亮發光。

    陡然聽到這第三人言,紀友臉色頓時滾燙紅至耳根,驀地起身指著沈牧悲憤道:“沈二郎,我與維周私語,你竟偷聽,無恥至極!”

    沈牧哈哈一笑,自牆頭翻身躍下,不理紀友那幾欲噴火目光,板著臉凜然道:“本侯途徑於此,適聞有人發痴男怨女之論,有感於懷罷了。今時非靖平之世,凡我江東兒郎,應擔當國計,志豎豹尾,封妻蔭子才能不負平生!紀文學你也是冠纓子弟,不思身報國恩,只在此枯坐傷懷私情,該羞恥的是你,我又何恥之有!”

    一邊說著,他一邊將手搭在腰際,益發凸顯出腰間那方侯印。

    “二兄,文學襲爵,尚比你高。”

    沈哲子指著沈牧笑道,這傢伙自建康受賞歸來後便一直處於亢奮中,唯恐別人不知他已是列侯之尊。先前念誦幾句,還是蹲守磚窯良久才從沈哲子這裡換去的抄襲之作,近來常以此句扮深沉去撩撥別人。

    沈牧聽到這話,臉上頓時顯出幾分尷尬,繼而看腰間那一方侯印也不順眼起來,不動聲色的用衣擺掩起,嘴裡嘀咕道:“我還道是多顯貴的爵祿,紀文學爵位更高,求一娘子尚不可得,我真是羞於佩此啊……”

    “沈二郎,你勿要欺人太甚!”

    紀友大吼一聲,自胡床下抽出竹篙掄起砸向沈牧。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5 22:04
0128婚議

    吳興水利大修後,南北過往行旅大得其便,河道上舟船往來益發頻密,境內幾乎已經不見車駕行於途中。其中貫通南北,直抵太湖的苕溪東流更是水運最為繁忙的河段。

    經過疏浚整修,本就極為寬闊的苕溪河道更加通暢,最寬處可達八十餘丈寬,最窄處也有二十餘丈的水流。穿梭在河面上的舟船,既有做工簡便的竹筏、舢板,也有雕飾精美的畫舫樓船,更不乏吃水甚重的內航貨船。

    在這些往來的舟船中,其中一艘往北去的航船中便乘坐著令吳中許多世家子弟都黯然神傷的顧氏七娘子顧清霜。

    這位顧氏小娘子身穿一襲素色衫裙,青絲結攏不著釵髻,清麗臉龐宛如水洗過無瑕的羊脂美玉,不施粉黛亦光彩照人。坐在艙中手捧一卷道經,渾身散發出一種與年齡不匹配的沉靜恬淡,欠缺了一點少年人該有的活力與朝氣,更近似不假物求的塵外之人。

    在其對面另有一位年紀相仿的少女,不同於顧七娘子的雅靜,另有幾分不喑世事的嬌憨。這少女兩手托著香腮,大大的眼珠子一會兒盯著艙外流水,一會兒又看看身前的顧七娘子。

    大概是覺得艙室內氣氛稍顯冷清,少女便伸出手指彈了彈七娘子手中道卷,待將其目光吸引過來,才有些好奇的問道:“姑姊,你往武康山去拜見小仙翁,可曾見到沈家那個名滿吳中的玉郎君?”

    聽到這問題,顧七娘子眉頭便微微一蹙,想起不開心的事情來。

    原本她得見葛師請教經義是極為開懷之事,突然被人打斷不得盡意本就心中抑鬱,及至下山時又得知自家僕從被沈家惡奴責打,心情不免更加惡劣。哪怕她向來不願與外人接觸爭執,也幾乎忍不住要再返回道觀去與人理論。

    然而她此行並無親友相隨,加之僕下苦勸,最終只能作罷,於亭中手書一信著人送回道觀,才帶著抑鬱的心情離開,只是心裡對那個所謂的吳中玉郎君印象惡劣到了極點。

    離開武康時正遇到她母族舅父錢塘全興一家北上,於是便結伴同行返家。眼前這少女乃是她的表妹全沛,性格較之她要開朗得多。

    吳中女子淳樸率真,閨中也不諱言誰家兒郎優劣。眼見表姐沉吟不語,少女全沛眼眸睜得更大,拉著顧清霜皓腕笑道:“姑姊你真見到吳中玉郎?是否如傳言一般儀容清美,雅氣飛揚,公子如玉?”

    聽到這話,顧清霜臉色便更不自然,初時她也如這沛兒表妹一樣,認為吳中玉郎該是此類人物,否則怎麼可能寫出“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讀之令人齒頰留香的字句,自己初聞時甚至還與閨閣中試擬一賦暗和之,只是遠不及此賦清麗意趣,因而秘不宣諸人前。

    今次來武康,除了要拜會葛師之外,也不乏旖念妄想欲一睹玉郎君風采。然而武康山中雖然不能親見,但卻認識到這個所謂“公子如玉”的玉郎君真實面目,因此心內更是加倍的惱怒。這種欺世之人,實在讓人不恥。

    顧清霜正待開口嚴辭糾正沛兒表妹錯誤認知,突然艙室門簾被掀起,一名盛裝婦人行入進來,乃是她的舅母全夫人魏氏,於是連忙起身相迎。

    全夫人拉著顧七娘子的手,坐下來後笑吟吟道:“我家小娘子喧鬧了些,七娘子你享慣清淨,可莫見怪。”

    “沛兒表妹活潑善談,正解霜兒舟行苦悶,舅母言重了。”

    顧七娘子只是性情恬淡,又非不懂人情世故,當即便笑語道。

    那少女全沛挨到母親身側,撒嬌道:“娘親總慣人前貶我,我和姑姊剛才談得很歡暢。娘親,原來姑姊她見過吳中玉郎,真如傳言一樣是一個如玉君子!”

    顧清霜聽到這話,眼角抖了一抖,她何曾說過這話?只是當著舅母的面,卻不方便再言人非。

    全夫人聽到這話,眸子倒是一亮,將顧七娘子纖手握在掌心裡,微笑著說道:“說起來,這位沈氏郎君娘親還是我同宗的姊妹,幼年時常在一起談笑遊戲。只是各自歸夫家後少了往來,到現在已有些疏遠。”

    “娘,怎麼以前沒聽你提過?這麼說,玉郎君他還是我的外弟?哈哈,怎麼途過武康也不去拜會一下?”

    全沛聽到母親的話,便拍著手笑起來。

    全夫人聞言後卻有幾分不自然,女兒不喑世事,雖是童言無忌,卻講出了她心中一點苦楚。以往同在閣中的堂姊妹,出嫁後人生軌跡卻各不相同。

    她夫家全氏雖然也是錢塘望族,卻終究比吳興沈家差了一線。而她那位堂妹的夫婿更是了不起,如今已經位列方伯之尊,勢位不遜那些南北高門。反觀自家夫婿全興,打理家業經年,輾轉縣治郡府之間,至今才得入都為官,雖然總算列入清流,但也不過是公府掾屬而已。

    現實如此大的際遇處境,彼此相見都不知該說什麼,不如不見。

    全夫人收拾有些散亂的心情,繼而望向顧七娘子,笑語道:“七娘子既然見過我那外甥,不知對沈氏郎君好惡如何?”

    聽到這直白話語,顧清霜俏臉便是緋紅,垂首道:“只是沛兒表妹亂言,清霜並未見過沈氏郎君。”

    全氏一副知心狀拉著顧清霜手腕走到艙室門前,指著船外水波說道:“近來常聽你舅父言起沈氏,沈使君坐理會稽,人心咸服。沈氏大治鄉土,民望俱備。沈氏清望拔起,如今已有了幾分吳中高門的氣象。 ”

    “有些話本不該我這個舅母言起,只是尊府大君已逝,七娘子你母親又早喪。怙恃皆無,讓人生憐。”

    全夫人拍著顧清霜手背道:“我家雖只是外親,但終究也是七娘子母家連血親眷。沈家小郎君雖然年幼過七娘子,但清名雅望,家世亦可觀,未嘗不是一個良配。”

    聽到這話,顧七娘子臉色便是一變,沒想到舅母竟然言起這個話題 ,當即便有些接受不了。尤其自家僕從剛被那紈絝子指使毆打,怎麼可能會是自己良配!

    “舅母不要再說了,我尚年幼,婚配不急。長兄居家,這種事也不需我想,怎樣都不可能委身沈氏!”

    顧七娘子神色如其名,俏臉繃緊,轉身行入艙室中。

    全夫人見狀,本不好意思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想起自家夫郎叮囑,只能硬著頭皮隨上去,繼續苦口婆心道:“七娘子雖然長兄雄健,然而顧散騎清趣慣了,對幼妹顧念終究難得周全。吳郡顧氏清望卓著,沈氏新出門戶,確實算是所配勉強。”

    “但一生所配,宜將眼量放長。閣中秘話,舅母也不怕七娘子見笑,我年幼議婚時,雙親便是固執門第。叔父則願就低沈氏,如今時勢轉移,可見當年智者非智,愚者非愚。”

    那個少女全沛聽到這裡,也忍不住開口道:“姑姊,我那個外弟哲子確是咱們吳中時下少有的俊彥啊。他又是紀國老的弟子,適配於你正是相當。以後你做我弟婦,錢塘、武康往來更便捷,咱們也好時時相聚。”

    全夫人聽到這話,眸子又是一亮,附和道:“是啊,哲子郎君乃是紀國老的弟子。紀國老與尊府大君元公本是平輩相契,七娘子 與哲子郎君正是相當。我與你舅父實在不忍見七娘子久待閣中,韶華漸遠。”

    “舅母不必再言,我絕不願嫁那沈哲子!我心好清淨,一生長伴山水竹林又如何?”

    顧清霜側首向內,不願再聽此事。

    眼見七娘子這模樣,全夫人嘆息一聲,示意女兒留下來安慰一番,自己則有些悵然的退出了艙室。行不多久,便在拐角處看到她的夫婿全興。

    全興四十歲許,鬚髮已有斑白,見夫人行來,忙不迭迎上去低聲道:“霜兒她心意如何?”

    全夫人搖了搖頭,繼而有些忿怨的瞪了夫郎一眼,低斥道:“我又非沒有體面之人,以後這種惡事不要讓我來做!”

    全興卻罔顧夫人的抱怨,望著流水嘆息道:“顧氏高門又如何?清則清矣,難得實際。沈使君春秋未高,已列方伯,假以時日,三公可期!就連賀氏之女,也只求配沈氏別支。使君嫡子,配一顧氏孤女豈不綽綽有餘!”

    似是察覺到自己這言語有些不好聽,全興又說道:“我那妹子身世悲戚,花樣韶齡許於白頭老叟為繼室。可惜早喪留此孤女,我豈能不關照周全?沈家小郎君,吳中矚目,若動議的晚了,還不知會讓哪家得逞。小女郎面皮淺薄,今次入都我當直謁顧散騎,為其陳清利害,自然可成!”

    且不說這船上各自懷抱,船行到前方,航道漸漸 得擁堵,前方似有人設柵阻途。全興心中有些不悅,當即便命僕從放下小排往前去打聽。又過片刻,全氏僕從歸來,面有苦色道:“郎主,烏程已經不可停靠。此地沈氏家人言道要接待其家郎君舟船隊伍,碼頭封閉,不許別家舟船停泊。”

    “這碼頭如此開闊,沈家有多少舟船停不開要給旅人增添不便?”

    全夫人有些不忿,皺眉說道。

    那僕從由小排上搬下絹帛扎捆的禮品,回道:“沈家人言,他家小郎君將要入都備選帝婿,因此隨員甚多。過往舟船所得不便,皆有厚禮相贈。”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6 01:21
0129表裡不一

    “沈家郎君?備選帝婿……”

    全興聽到這話,恍如胸口被人擂了一拳,身軀微微一晃,繼而疾聲道:“可問清楚是沈家哪位郎君?”

    全夫人見夫郎方寸大失的模樣,心內頗有不齒,冷笑道:“能得選帝婿的,又能是哪位郎君?夫郎此議,只怕是枉動心思了。”

    說罷,全夫人便拂袖而去,心情則更惡劣幾分。既因自家夫君的勢利鑽營,又因堂妹之家益發顯赫,彼此差距更大。

    “無知婦人,壞我前程!”

    全興望著夫人背影,又望望簾布垂下的艙室,益發忿恨。

    因為河道變窄,船速便慢了下來。隨著漸進碼頭,全興翹首以往,可以看到碼頭上人頭濟濟,顯然都是來迎接沈家那位哲子郎君。

    看到這一幕,全興不免更加喪氣,他本以為說動顧七娘子下嫁沈氏,自己亦可藉沈家之勢從而官運亨通。原本在他想法中,沈家勢位雖高,清望終究稍遜,顧氏高門若願與之聯姻,其家自然要歡欣無比,倒履相迎。

    然而萬萬沒想到,沈家小郎君竟然已入帝皇之眼,一方是帝室貴冑的公主,一方是見疏長兄的顧氏幼女,還有什麼可權衡的?

    突然,艙室簾門一卷,少女全沛跳出艙室來,笑道:“父親,清霜姑姊讓我問一問,為何船速放緩?這麼行,咱們今晚要宿於江上?”

    “把腳放緩,你看你還有沒有一點大家娘子的儀態!”

    全興心中正忿恨,見到女兒跳脫活潑樣子,登時便遷怒過去。若有得選,他何必打亡妹孤女的主意,直接把自家女兒嫁進沈家不是更好。只是彼此勢位差距已經太大,自家女兒嫁過去也只能是別支旁裔,不能獲得他所預期的回報。

    猝不及防受父親如此呵斥,全沛眼眶頓時變紅起來,全夫人聽到聲息,又返回來拉住女兒手小心安慰,恨恨瞪了氣急敗壞的全興一眼,與女兒相攜走入艙室中。

    眼見舅母去而復返,顧清霜本來已經略有緩和的神色復又沉凝起來,側首不語。

    “清霜,先前是舅母失言,你若不願聽,以後不再提,不要因此疏遠了。”

    全夫人坐下來,心中不免一嘆,她肯為夫郎做說客,也是覺得自己那個遠房外甥並不辱沒顧氏女郎,但既然娘子心裡不願,自己又何必枉做壞人。而且如今人家已經有望配適公主,先前那番話真是兩頭落空。

    “舅母言重了,好意清霜心領,只是我意趣冷清,既不想、也不願為人家婦。”

    聽到舅母道錯,顧七娘子也不好再板著臉。她出身雖然高,然而幼失怙恃,又為繼室所出,與長兄們相處並不和睦,年紀雖然不大,已經飽受人情冷暖,對於舅門外親情意,心內還是比較在意的。

    全夫人自嘲一笑,繼而說道:“有此議論,也是妄念。那位沈家小郎君,如今已經備選帝婿,前方沈氏設柵,正為迎接他家入都的舟船隊伍。”

    顧清霜聽到這話,下意識坐正身體,說道:“舅母,舟行變緩,是因為沈氏設柵阻路?”

    全夫人點點頭,同時有些奇怪這小娘子的關注點倒是有些別緻。

    聽到這話後,顧清霜眉頭微蹙,沉吟少許,繼而說道:“舅母,我想去拜會一下那位沈氏玉郎。”

    “什麼?你不是……”

    全夫人聞言後,分外詫異,不明白這娘子先前信誓旦旦不嫁沈哲子,為何聽說人家踪跡又要急著去見一面?不過心念一轉,歸因為小女郎心思怕羞多變。

    只是她卻有些為難:“沈家正有盛事,未必能見啊。”

    “無妨,我自命家人持我家拜帖邀見,希望舅母知會舅父,舟船在前方暫停片刻。”

    顧清霜快言道,並沒有註意到全夫人略顯怪異的眼神,一心要為前日之事討一個說法!

    ——————————

    傍晚時,沈哲子一行到達烏程碼頭。這裡是吳興貨運流轉的一個節點,因此碼頭的修築也是極盡人力物力。此行財貨隨員眾多,單單舟船就有十多艘。因為擔心烏程這裡航道堵塞,因此先一步派人乘快舟通報一聲。

    雖然早有預料,可是到達烏程碼頭時,沈哲子還是被那舟船連綿的場面小小震撼了一下。

    及至了解到是因為自家在碼頭左近設柵騰出一條河道,才造成眼下的場面。沈哲子倒也不覺得如何,自家為了疏浚這條河道耗費巨資,享受一點特權又算什麼。他沒有糾合郡府攔河收費,只靠貨運周轉和碼頭盈利回收成本,已經算是很克制了,回饋鄉里之餘,也實在不必發揚風格委屈自己。

    碼頭上來迎接的人家不少,就連太守虞潭都親自趕來迎接。吳興水道疏浚,暢通無阻,這都可以算到郡府的政績上。雖然虞潭也明白沈家自有謀劃,但這時節各大族都是只進不出,如沈家這種行為,已經算是難得的德被鄉里。

    除了郡府這些官方人員外,還有近來與沈家有合作的家族。譬如長城陳家,早先雖然與沈家頗有齟齬,但得了水道帶挈,水運昌盛,連帶著竹材木材價格飆漲,開春通航以來獲利甚豐,些許舊怨在滾滾而來的實惠面前又算什麼。

    沈哲子行程甚急,便不再趕去烏程郡治留宿,在碼頭附近沈氏新建的莊園裡宴請賓客,一番寒暄應對後夜幕漸深,各家皆知他舟車勞頓,也不久留,意思傳達到了後便都早早離開。

    送走諸多賓客,沈哲子正待去休息,僕下突然遞來顧氏拜帖,見這娟秀字蹟有點眼熟,沈哲子沉吟半晌後,便腳踩木屐站在廊下揮舞著拜帖叫嚷道:“紀文學,醫你相思之疾的良藥來了!”

    話音未落,廊外很快有了聲響,首先沖出來的還非紀友,而是沈牧那個人憎鬼厭的傢伙。他三步並作兩步衝至沈哲子麵前,一把將拜帖搶入手中去,還來不及展開,耳邊疾風驟起,紀友已經撲上來:“沈二郎,我與你勢不兩立!”

    沈牧這傢伙難求心儀的佳人,便把紀友的憂苦視為自己的快樂源泉,手舞著拜帖沖向門庭。紀友追了幾步後才返回來,有些急促的整理著衣衫,神情略顯忐忑道:“維周,你沒有騙我?真是顧家清霜娘子來拜訪?她怎麼知道我在此處?你看我這模樣,儀態如何?”

    見紀友一副患得患失的樣子,沈哲子實在無力吐槽,示意劉長等幾名僕從跟上自己,行往門前去迎客。紀友隨在後面走了幾步,而後似是想到什麼,又轉頭往自己房間飛奔而去。

    全興站在沈家莊園門庭前,神情拘謹之外暗藏興奮,他沒想到事情會有如此大的轉變,清霜小娘子居然主動要求停船拜會沈家!

    他看一眼身後神色沉靜的顧清霜,笑語道:“霜兒不必忐忑,凡事皆有舅父為你籌劃。顧氏女郎未必就遜於帝宗公主,沈氏郎君雅名於外,絕非俗眼觀人的庸碌之輩。”

    聽到舅父的話,顧清霜銀牙微咬,為自己貿然拜訪的舉動略感後悔。可是聽到舅父對沈家那紈絝子評價頗高,她心內微哂,決意在今天讓舅父見一見此人真正面目!

    夜幕中突然衝出一道人影,人還未至,聲音已經先一步傳來:“哪一位是顧氏七娘子?”

    沈牧叫嚷著沖向門庭,繼而醒悟到自己眼下也是極有身份的人,將近門庭時連忙放緩了腳步,走入門庭內暫供訪客駐足的耳房,視線在房內諸人臉上掃過一遍,繼而落在了側避於母親身後略顯拘謹的全沛小娘子身上,先施一禮然後才微笑道:“未知顧氏娘子……”

    “我、我不是,我姑姊才是顧家娘子。”全沛有些尷尬的擺擺手,繼而用手指了指端坐在另一側布屏遮攔的顧七娘子。

    沈牧嘴角有些尷尬的抖了抖,繼而面無表情的徑直離開。行至庭中遇到迎面走來的沈哲子,半掩著臉低語道:“識錯人,太無臉面……”

    沈哲子懶得搭理這傢伙,行至耳房外,先讓小侍女瓜兒通傳一聲,然後才舉步走進去,不管主次先施一禮,作歉然狀:“我家二兄放達率性,衝撞貴客,實在失禮。”

    全興先一步站起身,笑語道:“方才那位郎君莫非就是沈氏項生?”

    項生是沈牧在外的稱號,取義項王門生,配合那首讓他聲名鵲起的詠志詩,在吳中很是響亮。見全興開口,沈哲子才轉向他笑道:“正是,請貴客移步廳堂。”

    “不必了,彼此並無交誼,不須登堂為客。”

    顧七娘子稍顯清冷的聲音在布屏後響起,示意僕婦將布屏移開,而後雙眼直視沈哲子,凝聲道:“水道通衢,人皆可行。沈郎設柵阻人舟行,緣何前後言行不一,不知能否為我解惑?”

    沈哲子聽到這話,當即便明白了對方來意,他並不急著回答,視線忍不住在這顧七娘子身上游弋,想要看清楚是何出色女郎竟讓紀友悵然若斯。

    燈光下看去,這女郎體態窈窕,膚白貌美,面孔清麗精緻,單以容貌論,並不遜色於自己那個諸多遴選出來的絕色小侍女瓜兒,更有一種瓜兒所不具備的大家閨秀氣質。只是眉目之間略有冷漠孤僻的氣息,眼下怒目以對,更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

    顧七娘子嘴角噙著一絲冷笑,也將沈哲子神態收入眼底。這少年確實可稱清秀,相貌讓人難生惡感,只是那眼神卻略顯輕浮、不夠莊重,結合其前後行徑,更讓她對其惡感倍增,繼而又冷笑道:“沈郎以德鄉自許,而後又邀美玉之名,表裡不一若此,是否已經慣為此事?”

    聽到這顧七娘子接連咄咄逼人之語,沈哲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本他還覺得這顧七娘子與其兄顧毗容貌頗少相似,疑有隔壁放槍之嫌,但見其急不可耐欲求一懟,倒是與顧毗如出一轍,確是顧榮老先生親生的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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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