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95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8 00:55
漢祚高門 0150 豎子陷我

    建康城南長干裡,因靠秦淮水道,貫通東西,連接南北,乃是建康城最繁華所在。丹陽張氏祖宅便位於此,因此地士庶雜居,人員雜蕪,因而張家大宅頗有些超出規制的建築規格,乃是先帝特旨允許,可見張氏在國朝所享之尊崇地位。

    張蘭的牛車過門直趨中庭,待下車後他疾問幾名侍立庭前的門生:「我大兄可在家中?」

    得到肯定回答後,張蘭便捧著那個木匣急匆匆行向張闓所在院舍,行出幾步後又吩咐一人道:「車內尚有一錦盒,一併取來。」

    張闓此時正在小廳中與幾名賓客欣賞一幅畫作,畫中乃是一名方士持杖而行,神情恣意,姿態灑然,頗為傳神。說到這一幅畫作來歷,亦為一樁趣事,乃是張闓近來頗為得意之事。

    近來他休沐在家,閒極而出門遊逛,偶在小長干大市一肆中發現這一幅畫作,由其筆觸格調當即便覺不俗。待將這畫作買來,與一眾同好丹青之道的友人閒而欣賞觀摩,漸漸推斷出這一幅畫作應為畫聖衛協所作《高士圖》其中一幅,不知因何流傳於外,竟被張闓慧眼所識,由一干雜貨中挑選出來。

    張闓雅好丹青,雖無妙筆,卻自負識鑑之能,於是這件事便成為他引以為傲的事蹟,每每都要與人提及,不覺厭煩。

    「衛公之畫法,形准而意壯,筆巧而神清。諸位觀此衣帶,似有乘風而舞蕩,氣貫而形盈之感,這正是衛畫的妙趣之所在啊!」

    張闓指著畫作讚嘆不已,身邊幾名門客無論是否領略得到這畫作妙處所在,都紛紛點頭附和,再贊張闓幾句識鑑之能,於是便賓主盡歡。

    或是近來聽到此類讚賞太多,張闓倒也並不過於欣喜,只是笑語道:「我又哪有什麼慧眼,不過是識多而已。觀此衛畫之妙,更慕其師曹不興該是怎樣的絕妙之筆,只可惜曹氏真跡絕少,至今也無緣一觀。」

    江左善畫者,衛協雖稱畫聖,然舉世公認仍列於其師曹不興之下。曹不興之畫號稱吳中八絕,僑門南渡之初,王廙被北人舉為江左書畫第一,常遭吳人譏諷那是不曾見過曹不興畫作,妄自尊大而已。因而雅好書畫者,皆以能觀曹不興畫作為人生幸事。

    其中一名賓客下意識道:「我倒曾有幸見過曹氏真跡,乃是一尊臥石之虎,觀之遍體生寒,令人不敢細覽,確為畫中極致。」

    聽到這話,張闓興致不禁大增,忙問道:「不知何處可觀得?」

    「便是曹氏故里,吳興沈氏堂中。曹沈前代素有聯姻,因而曹氏……」

    那賓客講到這裡,話音驀地一頓,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

    張闓聞言後呵呵一笑,不再多說什麼,神情間難掩失望之。其他人見狀忙又轉移話題,只是先前輕快歡愉的氣氛一時間卻是不在了。

    正在這時候,張蘭疾行步入廳中,到了張闓身前耳語幾句,張闓臉驀地便陰鬱下來,對幾名賓客擺擺手,說道:「今日盡興,諸位各自歸去。」

    待眾人依次離開,張闓才打開張蘭奉上的那個木匣,將其中卷宗草草翻看一遍,神情益發冷清,沉聲道:「那沈家子講了什麼?」

    張蘭便將先前在沈家彼此交談內容再複述一遍,神忡忡道:「大兄,你覺得這沈家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重要嗎?」

    張闓將那些卷宗拋在了案上,半身靠著胡床,指了指張蘭,一副欲言又止模樣,最終還是忍不住嘆息道:「那沈家本就清望不著,你又何必故作聰明鼓動人去敲登聞鼓致污他家!」

    張蘭聽到這話,神也是一苦。當時都中污衊沈家已成風氣,他恰好處理一樁訟案與沈氏有涉,隨手為之哪想後來會有這麼多波折?

    歸途中張蘭已經將那些卷宗細細覽過一遍,更加覺得事態有些嚴重。百年傳承的大世家,若說處處與人為善,絕少鄉里糾紛,那怎麼可能!

    這些卷宗所記錄的都是小事,尋常時節根本不值一提,但最驚人之處在於詳盡、量大。其中有的罪狀,就連張蘭都不甚清楚。

    但亦有一些卻是不耐深究,一查就會暴露大問題,比如他擔任句容縣令時,家人私營水埭,致使水淹田捨死傷二十餘人。若順著這一件事查下去,便能查到當時任晉陵內史的張闓借開新豐塘而私納數百蔭戶。但開新豐塘又是一樁利國利民的善舉,左近郡縣因而得利,張闓因此功位居九卿。

    在不損國計的情況下,為自家謀取一點實惠利潤,對時下這些世家大族而言,已經是極有操守的行為,實在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但在南北對沖的時下,一旦被人揭開,只怕就會有人借此咬住張家不放,一路追究下去。到了那時候,什麼見不得光的底都要泛起來!

    「就算真有這麼一個義士存在,又哪知我家這麼多事情?大兄,你覺得是否紀氏暗助沈家?」

    聽到張蘭仍在糾結於這些罪狀來歷,張闓皺眉道:「眼下想這些有何用?眼下最重要是,那沈家子交給你這些,意欲何為?他有沒有存留?有否再交給別人?」

    張蘭聽到大兄之語,便有些赧然,嚅嚅道:「我一時情急……」

    張闓也不寄望張蘭能給他答案,只是自己沉吟道:「沈家子既然將這些交給你,便是不願大動干戈,想要迫我家知難而退。哼,這孺子倒是頗得乃父之風!」

    「不過,若論各家底,沈氏豈能清於我家!他家豪霸鄉里多年,年初來更於吳興大動水土,豈能沒有一二違禁之事!你即刻派人快行去吳興,蒐羅也罷,捏造也罷,旬日之內,我要一份與此足量卷宗擺在案頭!」

    張闓冷笑道,他歷經世事磨練,豈會被這種小伎倆震懾住。沈家想要越過他家得幸帝宗,怎麼可能!

    聽到張闓這話,張蘭眸子便是一亮,當即便又匆匆離廳去將此事吩咐下去,繼而才又返回廳中。

    雖然即刻就做好了應對之策,張闓神態卻並不輕鬆。對於爭選帝婿之事,吳興沈氏雖然得到皇帝信重屬意,但在他眼中並非主要對手,琅琊王氏才是。畢竟沈家新出門戶,清望有差,不得人望。

    正因有這一份自信,張闓才尤其謹慎,因台城近來氣氛微妙,為了避嫌長居家中不去官署。他家作為南人高門與琅琊王氏對抗,若能僥倖得勝,乃是整個南人群體得利的大事。

    沈家只顧一己之私,卻不顧南人整體利益,妄圖以互相攻訐而迫他家知難而退,在張闓看來,簡直不識大體到了極點!難道沈家子認為,他家就算退出,其家就能進而與王家論勝負?簡直笑話!

    況且張家也不能退,他家世居丹陽,時局一丁點微小的變動,都能讓家業動盪不已。前年王敦為亂,張闓雖居都中,但家人子弟卻有不少派去王敦處,就是預防無論哪一方勝負,可保家業不失。

    然而這一點私心佈置,卻在皇帝檢閱六衛時暴露無遺。六衛多為丹陽子弟充任,當時皇帝便意味莫名笑談一句:「衛中將尉緣何無張?」

    當時紀瞻臥護六衛,紀氏子弟亦多居衛中。丹陽兩家由是形成強烈對比,張闓每每想到這句話,都感遍體生寒。正因如此,亂後各傢俱得封賞,惟張氏無一人得爵。儘管皇帝一直不曾深究,但張闓卻始終不能釋然。

    眼下張氏得以備選帝婿,這個機會,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別家仕途失意,尚能歸鄉為田舍翁,他家若退,家廟都無處立足!

    其實若拋開其他不談,張闓也並不覺得自家在這一場競爭中能完勝沈家。沈家勢位正隆,沈充已是南人當中得爵最高者,而且已是帝心嘉許之家。張氏唯一可稱道的,便是清望家聲這一點虛名而已。

    但是現在南北對沖,張家已經得到南人諸高門的支持,尤其陸氏二公更是親自出面為張氏造勢。而在台城內,中書監、國舅庾亮亦表態屬意張氏得選帝婿。形勢已是一片大好,張家豈有輕退之理!

    「燒了。」

    張闓指了指攤在案上的那一堆卷宗,他篤定沈家只是虛張聲勢而已,若真掀起南人互相攻訐的狂潮,波濤動盪之大,遠非沈氏一家能抗。

    見兄長如此淡定,張蘭也鬆一口氣,不禁忿忿道:「那沈家子實在可恨!我一時不察,竟被他嚇得心神不屬。」

    略過這一件事,張闓又問道:「今次去他家,除此之外,還有何事?」

    張蘭略一沉吟,才想起來,笑語道:「倒是還有一樁小事,臨別前那沈家子言道有禮贈予陸家二公,請我轉送一下。」

    張闓聽到這話,心中卻是一突,皺眉道:「他家要送禮陸氏,為何要由你轉交?」

    張蘭聽到這話也是一愣,是啊,為什麼?

    心內一動念,他連忙將錦盒取來,打開便見內中又是兩份卷宗,待翻開卷宗內容一覽,整個人都僵在當場。

    張闓見狀,連忙接過那卷宗一看,只見上面詳細記載了吳郡陸氏與烏程嚴氏的財貨往來,數額之大,觸目驚心!烏程嚴氏勾結羯胡,已是朝野定論的逆賊,陸氏與這種人家往來如此頻密,牽涉如此多的財貨,一旦宣揚出去,可想而知會惹出多大動盪!

    「大、大兄……」張蘭苦著臉望向張闓。

    張闓臉鐵青,至此才明白那沈家子哪裡是用自家罪狀恫嚇自己,分明是以此罪狀離間他家與陸家!陸家罪狀入了他家門,這要如何講得清?到底還要不要送去陸家?陸家待他家是否還像以前那樣信任無間?若不送去,沈家子再派人去陸氏告知此事,那陸家又該如何看待他家?

    「豎子陷我!」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8 00:55
漢祚高門 0151 兵圍沈宅

    於前庭送走張蘭後,沈哲子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轉身又返回了家中。

    所謂的陰謀詭計,若一謀一算都落在實處,反而失了陰詭之美,就是要刺激人的想像力,讓人有無盡遐想空間,這陰謀才算成功。

    若陸張兩家但凡有一方能想的少一點,單純一點,質樸一點,那錦盒裡的內容也未必能發揮多大作用。但是能在這個亂世立足,又有哪一個不是唯恐思慮不夠周詳?想得越多,錦盒裡的內容就會在兩家之間撕出一個越大的裂痕。

    這麼一想,沈哲子覺得自己實在挺壞的,但一想到日後陸家的陸曄該以何種嘴臉面對他急不可耐收取的那個賢弟子,他又覺得很快樂。

    前段時間自家飽受爭議,幕後黑手已不可查,而且就算查到也沒意義。政治上的鬥爭就是前一刻還在互罵祖宗十八代,後一刻又能捐棄前嫌、配合無間。之所以會有對手,只是因為目標有衝突而已。

    丹陽張氏只是一個清望世家,清望這種虛無東西,有時候很重要,有時候又一錢不值。若將其羽翼盡數翦除,便完全不足為患。令其與吳郡高門彼此生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就是要讓庾亮放棄對張氏的支持,這一點對沈哲子而言也並不困難。

    因為沈充離開,府內氣氛便有幾分輕鬆。沈哲子剛行入中庭,便聽府後響起一陣陣的呼喊喝彩聲,乃是一眾閒極無聊的少年們正在分隊蹴鞠為戲。沈哲子眼下亦無事,便去球場一觀。

    沈家位於秦淮河畔這大宅,佔地雖然極廣,建築卻粗疏,尚有大片大片的空地,稍加修葺,便是一個鞠場。時下蹴鞠多為軍戲,取義雙方對抗,關於人數卻沒有什麼限制。此時場中對抗雙方,一方肩縛青,一方肩縛白,各有十餘人,分列場中,圍繞一個皮球奔跑爭搶。

    沈哲子一直有意推廣一個足球聯賽,只是因為分身乏術,沒能抽出時間來。唯一做的就是用豬泡充氣改作的皮球,比原本用絲線羽毛填充的蹴鞠彈性要好得多。這樣的改動,減少了肢體的衝突,對於球員的機動性要求則更高,增加了觀賞性。

    原本沈哲子還覺得球賽這樣競技性強的運動未必符合時下人審美意趣,但今次來建康,見識到建康城繁華一面後,最大感觸就是他想多了。除了那些極具風姿雅骨的清談名士們之外,更多的普羅大眾眼下是乏甚娛樂消遣的。

    前兩日他行過家門旁小銘桁,看到浮橋上下擠滿了圍觀民眾,將個浮橋都壓得不堪重負,咯吱作響。原本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派僕從上前一打聽,才知原來這群人閒極無聊,站在秦淮河畔看斗鵝!

    斗鵝、斗鴨、斗鳥乃至於斗犬,市井之間大凡有這種閒戲,總少不了大批人圍觀。時下市肆之間雖然並無專門職業的賭坊青樓,但類似性質的場所已不在少數。隨著對建康城內時人娛樂項目的瞭解加深,就算現在有兩人蹲在沈哲子面前斗蛆玩,他都不會覺得有多意外。

    於是沈哲子便又對推廣足球項目信心滿滿,他倒不指望能靠這項目聚斂多少錢財,給人增加一種喜聞樂見的健康娛樂方式也是好的,總比窩在房間裡狎妓清談服散要好得多。雖然這種讓人大汗淋漓、儀態盡失的勇武運動未必會吸引世家子弟加入,但能在市井間盛行的話,也能稍挽頹喪時風。

    沈哲子正在場外思忖之際,忽有僕下將一份請柬送來,沈哲子接到手中一看,便不禁一笑,竟是庾亮著人送來,邀他過府一敘。

    略一思忖後,沈哲子將那請柬隨手一拋扔在地上,說道:「回覆庾家人,就說我沒空。」

    讓我去我就去?太給自己面子了吧!

    至於庾亮為何要見他,沈哲子猜測多半與那隱爵隱俸之事有關。庾亮這個人,剛愎自用,自信非常乃至於到自負。正因如此,對於他所不能理解的事物便尤其的忌憚,此時在他心目中大概已經將這五級三晉制給妖魔化了吧。

    今次入都,和庾條同來的晉陵僑門子弟二十餘人,過往這段時間沈哲子居然一個都沒見到過,應該是盡數被庾亮控制起來。由這一點便也能看得出,庾亮心中對於隱爵隱俸的忌憚。

    ——————

    聽到家人回報,庾亮險些一口氣背過去。他沒想到這沈家子居然敢這麼不給他面子!

    自己堂堂一個中書監,執掌台省諸多事務,都能抽出時間來要見一見這少年。這小子居然沒空來!

    庾條垂首坐在下方,見大兄氣得臉色鐵青,低聲道:「我家本與沈氏互為呼應,今次卻突然相棄,無怪哲子郎君他……」

    「你閉嘴!」

    庾亮一拍案几,罕有的在家人面前勃然色變,過去這段時間裡,庾條所為事蹟將他引以為傲的修養踐踏得殘破不堪,現在看到庾條他就忍不住怒氣翻騰,難以遏制憤怒情緒。

    「若真如叔父所言,沈氏郎君可解今次困局,不如由兒親自去其府上相請?」

    庾亮長子庾彬在席中說道,他已於年初成婚,迎娶侍中諸葛恢之女,雖然還未進仕,但已經參與到家族事務中來,因而發言道。

    「不必!」

    庾亮語調略顯生硬道,他對於庾條搞出的這個爛攤子已經權衡諸多,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的方法能夠彌補。之所以會聽信庾條的話派人去請沈哲子,是覺得可暫借沈家雄厚之財力緩解一二不至於即刻崩潰,然後再尋機將自家由其中摘取出來。

    可是眼下對方擺明態度不願合作,這讓庾亮有些無法接受,更不能忍受去低聲下氣央求沈家。但眼前迫在眉睫的問題要解決,沉吟良久後,庾亮決定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若只是放低姿態去求助,對方絕對會以此相脅,迫他做出讓步。若答應下來,則就會危害到他對時局的布控,代價未免有些大。

    「這隱爵隱俸之法,是那沈哲子首先倡議,而後傳授給你?」

    庾亮望著庾條沉聲道。

    庾條這幾天被困家中,已被大兄折磨得魂不附體,這會兒也不敢再有所隱瞞,連忙點頭道:「確為哲子郎君教我,不過此事哲子郎君卻並未為之,亦不曾由此獲……」

    「有這一點就夠了!」

    庾亮驀地起身,指著庾條厲聲道:「你最好祈求那沈家子果有良策可解危局,否則憑你闖下這大禍,百死難贖!至於我,與你一同謝罪天下罷了!」

    庾條聽到這話,神色更苦:「此法大益於世,怎會是禍……哲子郎君定能助我解危,大兄,你就讓我出府去拜會他吧……」

    「送你三叔回房!」

    庾亮對兒子庾彬說一聲,然後便率領幾名部曲出府,他於牛車上草草書寫一份手書遞給門生道:「執我手令調集一幢宿衛,兵圍沈宅,勿使一人走脫!」

    庾府距離秦淮河並不遠,庾亮讓牛車在城內繞行一週,感覺火候差不多了,才讓車伕轉向行往秦淮河南岸的沈家。牛車一轉入沈家所在街巷不遠,便看到甲具森嚴的禁衛士卒們將此處圍堵水洩不通,閒雜人等早已盡被驅散。

    察覺到庾亮車駕到來,一名戎甲將軍疾行而來,道旁下拜道:「末將周謨,參見中書。」

    庾亮下車,微笑著扶起周謨:「一樁小事而已,何勞周侯親至。」

    周謨卻肅然道:「沈氏圖謀不軌,擅攻宿衛,末將已將此宅圍鎖,只待中書令下,便將之夷為平地!」

    「怎會如此?」

    庾亮聽到這話,臉色卻是一變,他調集宿衛本意只是恐嚇沈哲子一番,自不可能真的要對沈家動手,否則怎麼會放沈充離都。

    周謨卻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是剛到不久,只是聽到屬下來報請援,才率一部宿衛疾行趕來此處,他還以為庾亮要在都中大動干戈呢。

    庾亮神色一凜,在周謨引領下,越過一眾宿衛,行至沈氏家門前,看到沈家門庭前車架橫陳,門庭內隱有甲光閃爍,圍牆上亦有人頭攢動,竟是擺出一副如臨大敵,打算要頑抗到底的架勢!

    在內排的包圍圈中,庾亮看到自家那名門生,將之喚到身前來低斥道:「我只要你兵圍沈宅,因何會起衝突?」

    那門生神色陰鬱難看,低聲將事情講述一遍。先前他率宿衛來,確是沒打算動手,然而剛剛靠近沈氏家宅,沈家便衝出一群兵甲部曲一通打砸搶攻,旋即便退回家門去閉門不出。他若非見機得早,退開的快,只怕也要傷在沈氏部曲刀兵之下!

    庾亮聽到這話,更是氣得怒火上湧,發令道:「清掉路障,給我破開此家門戶!」

    話音未落,牆內響起一個甕聲甕氣聲音:「我乃東川亭侯、護軍府督護沈牧,奉詔護我族弟武康鄉侯沈哲子入都備選帝婿,違旨阻撓者,格殺勿論!」

    沈哲子在牆後聽沈牧自誇爵位,本來很威風的一件事,頓時覺得一點氣勢都沒了。但一想到庾亮在牆外氣急敗壞的樣子,便又忍不住笑起來。

    有種今天你就打進來,誰不敢動手誰是孫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8 00:55
0152 大而無當

    庾亮終究還是沒有動手,不只不能動手,還要為沈家遮掩掉擅自攻擊宿衛的事實。

    誠然他的身份已是一人之下,權柄更是不作第二人想,但尤其如此,反而更加不能肆意妄為,一舉一動都會被人過度解讀。今次調集宿衛兵圍沈宅已是隱患不小,若真下令強攻的話,局勢或會糜爛不可收拾!

    因此儘管心中已是氣急,在心內權衡一番,情緒稍有平復之後,庾亮疾書一信,交給門生投入沈氏門牆內。

    又過了一會兒,沈家緊閉的門庭才緩緩打開,沈哲子自門後行出,身後跟著一眾部曲僕役,手捧美酒果食列隊而出,迥異於此前劍拔弩張的態勢。沈哲子也知庾亮這人性格峻整,乏甚風趣,若真將之擠兌的下不來台,自己亦難有什麼好處,姿態稍微擺一下可以,終究還是要適可而止。

    「早先我家遭受妄人惡襲,已成驚弓之鳥。不意庾公如此厚愛,親率宿衛護我門庭,實在感激不盡!特命家人略備餐食酒漿以饗將士,還望笑納。」

    沈哲子直行至庾亮面前,微笑著下拜道。

    庾亮聽到這話後,心情更是惡劣到無以復加,視線落在沈哲子身上狠狠凝視片刻,才轉身吩咐後衛將軍周謨道:「既查無可疑蹤跡,請周侯率眾返回吧。」

    周謨聽到這話,心中卻是一奇,但見庾亮鬱鬱寡歡狀,也不敢再多問,很快便下軍令,讓將沈宅團團圍住的宿衛兵士們次第收攏撤出。

    宿衛將士們氣勢洶洶而來,不明所以而去,如兒戲一般。再面對庾亮那幾乎要殺人一般的陰冷目光,沈哲子卻是神情坦然,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由這一點他更認識到庾亮的行為模式,遇到問題下意識要用強權解決,並不具備一個政治人物該有的迂迴通達智慧。一旦遇到態度比他還要強硬的對手,引火燒身,自取其辱便成既定事實。不要說在這風雨飄搖的東晉年代,哪怕時值天下咸寧大治的盛世年代,由這樣的人出任宰輔都是很危險的事情。

    唐人修史言其智小謀大,才高識寡,倒是一個很中肯的評價。

    幸而庾亮不能聽到沈哲子心聲,否則更不知會羞惱到何種程度。今次他想要以武力迫使沈哲子低頭就範,最終卻是自己難堪,心情已經極為惡劣,眾目睽睽之下不便直言來意,徑直行入沈宅門內。

    待沈哲子將之請入偏廳屏退眾人,庾亮才一拍案几,勃然色變道:「沈哲子,你可知自己罪在何處?」

    重兵包圍沈哲子尚且不怕,更不懼眼下庾亮的虛張聲勢,聞言後只是一臉詫異狀:「倒要請教庾公。」

    「請教?還是我來向你請教罷!」

    近來心神飽受折磨,庾亮早已心力交瘁,更無閒情以維持雅量氣度,見沈哲子仍是一副事不關己悠然姿態,他當即便漠然道:「王法於上,名爵禮定,那隱爵隱俸乃是何物?你以此詭言邪說陷我三弟,還道自己無錯?」

    沈哲子聽到這話,神色也繃緊起來,正色道:「庾公請慎言!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聖人亦不言非隱逸之途,庾公系人望掌中書,豈可輕言此道詭邪!」

    庾亮聽到這話,神色一滯後凝聲道:「隱者來去捐俗,超然辭世,得意丘壑之中,自無俗塵侵擾。爵俸褒有功,賞任事,為臣者恪盡職守,爵俸為酬。此二者本屬涇渭,向無瓜葛,你卻將之混淆,矇蔽視聽,言誘愚民,裹挾成風,已成重禍,還要推諉!」

    沈哲子早就預防庾亮前來刁難,豈會被他言語錮住,聞言後便答道:「庾公之查,果如日月皎白之光。如此我倒想請問,何為宅錄命籍?何為領戶化民?何為大祭酒?何為將軍籙?這些善治,難道也是王法禮制所定?」

    他所言這幾種,皆為時下天師道傳道的舉措,大祭酒便為一地教首,入人家宅錄取籍冊,統領民戶教化小民。將軍籙便是信眾人家奉送財貨兌換的符籙,類似超市積分券,集此符籙可籙吏依次升為高等道官。沈哲子雖然不信天師道,但光他母親魏氏寄存在他名下的將軍籙便已經讓他升至品級頗高的道官。

    天師道時下風行,就連庾家都頗多信眾,倒也並非信之不疑,只是取一個求福禳災的心理安慰。但若深查其中一些規劃舉措,確實是犯禁良多,比如那宅錄命籍,便不啻於只有政府才能做的編戶齊民。而且天師道所掌握的三吳民眾戶籍,應比朝廷所掌還要多!

    庾亮聽到這話後,一時間卻是語竭。他本身雖然不諂於道,但若由其口中說出非議天師道的話語來流傳於外,卻是可大可小的一場風波。因怯於發言,反而不知該如何反駁沈哲子。

    見庾亮沉默,沈哲子便繼續說道:「所謂隱爵隱俸,初衷之始,絕非斂財而自享,乃是濟民於溺亡之善議。」

    「僑民南來,家業俱無,人丁離落,無田畝之產,無任事之酬,強橫者聚眾難馴,卑微者生計難立。縱得一時之濟緩,卻無長寧之善政,久則生禍。隱爵隱俸,以浮財而置恆產,使民心咸安,或附一時之善欺,絕非詭詐之惡事!」

    「以浮財而置恆產?恆產由何而來?我只見到親親相結,互為遮蔽,詐取人財!」

    庾亮冷哼道,語調卻是有些鬆緩,只因沈哲子言涉天師道之道傳,讓他對於這個看似虯結的龐然大物忌憚之心稍減。此前他因不知該如何遏止這個隱爵隱俸而一籌莫展,得了沈哲子提醒,天師道如此風靡於世亦能相安無事。但一想到這隱爵隱俸牽涉的龐大返利,則又忍不住頭疼。

    沈哲子聽到這裡,卻是擺手笑道:「庾公此問,我卻難答。我自己尚且年淺不曾治業,又怎會知恆產由何而來。」

    他就算早有套路,也絕不會在庾亮面前和盤托出。庾條那個傢伙做事雖然不大靠譜,又頗多讓人不能接受的怪癖,但性格中總還有一點知恩圖報的義氣。似庾亮這種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傢伙,他是傻了才會對其完全信任。

    庾亮聞言又是一愣,旋即便意識到人家已經沒有回答自己的義務。

    說到底,他今次來沈家尋釁,是因為沈哲子用這隱爵隱俸之議蠱惑了庾條。但人家卻並未涉入此事,亦未從中牟利,而且關於這隱爵隱俸又給了一個尚算合理的解釋。

    他若再糾纏下去,除非直接將這隱爵隱俸冠以陰謀作亂、圖謀不軌的罪名,才好進一步去問究沈哲子。否則話講到這一步,彼此已經沒有再深談下去的必要了。

    氣勢洶洶而來,先是氣勢受挫,然後對方一通狡辯輕巧脫身,結果最重要的問題一點沒有涉到,談話卻已經無以為繼。庾亮心中之苦悶可想而知,但他卻已經沒有理由再對沈哲子發難。

    見庾亮長坐不語,雖然不開口,也沒有要告辭的意思,顯然心情已是糾結到極點,沈哲子心內終於感受到一絲財大氣粗的快意。

    他於家中歷事以來,所面對的挑戰和困難往往都是發生在自家勢弱的方面。尤其今次入都備選帝婿,清望上完全不佔優勢,簡直是被那些清望高門摁在地上蹂躪。今天終於在自家佔優勢的領域內得以揚眉吐氣,而且吃癟的還是當下國朝權勢無雙的第一人!

    這種幸災樂禍的快樂,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你來求我啊,求我我就看心情幫不幫你!

    沉吟良久,庾亮終於還是決定暫時放低姿態,解決眼前困境為先。他連連咳嗽,清了清喉嚨,幾番張口才終於發出聲音:「今次入都,怎不去我府上?叔預雖然外任,曼之而今卻在家中。你們彼此年齡相契,時常往來,亦不負父輩情誼。」

    庾曼之乃是庾懌的兒子,跟沈哲子雖然同齡,但沈哲子跟他老子都能坐而相論,跟這小屁孩有什麼可聊的。但聽到庾亮罕有的服軟,想到第一次入都到他家時被冷眼以待,而後更有迫之入宮的前科劣跡,沈哲子心內頓時復仇快意。

    雖然心中已是眉開眼笑,表面上卻還要作恭順狀,沈哲子嘆息一聲道:「不曾過府拜見,確為晚輩失禮。只是入都以來,物議沸騰,惡評纏身,實在不敢冒進唐突尊府,因而裹足不前,還請庾公見諒。」

    聽沈哲子這麼說,庾亮又感一陣頭疼,沉吟良久後才說道:「帝宗難配,何如退訪南北良家?你雖年淺不曾任事,但既為紀侯門生,又屢傳才名於世,已是吳中難得英才,何苦迫己過甚?今次之紛擾,應可早有預見,本可不必如此啊。」

    「終究年輕氣盛,不敢辜負天賜恩重。假使能有一二可取,豈敢自晦喑聲而沽。才非所恃,能自立者惟忠義而已。晚輩本非淡泊清淨之屬,御筆所點,不敢惜身自持。」

    見庾亮仍不打算在選婿之事鬆口,沈哲子索性也不客氣的重申自己意願,讓他退出,絕無可能!

    庾亮已是難得放低姿態,見這小子仍是如此冥頑不靈,心中惱意又生:「莫非南北高門,於你眼中俱為無物?」

    沈哲子則微微一笑:「豈敢目中無人,我覽餘子,不過是大而無當而已!」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9 00:51
漢祚高門 0153 東海王

    庾亮本非慣於示弱之人,沈哲子如今亦無遷就他的理由,於是彼此只能不歡而散。

    然而這一場虎頭蛇尾的衝突,終究暴露出許多人們原本忽略或是刻意淡化的事情,其中最主要的一個就是如今的吳興沈氏已非吳下阿蒙,已經有了對抗中書權臣的底氣和實力!

    建康城內的紛紛擾擾,沈哲子尚感觸不大。他感受最為深刻的就是,自從庾亮離開他家之後,從第二天開始上門拜訪的訪客便激增!原本在這場選婿風波中位置多少有些尷尬的吳興沈氏,陡然被凸顯出來,一時間門庭若市。

    老爹沈充雖然已經不在都中,但沈哲子在建康城也不是乏人照應。這些登門的訪客,若為吳中故人,則由西宗老者沈憲出面接待。若為都中官員,則由他族叔沈恪負責招呼。至於一些吳中年輕一代的子弟們,自有沈牧這個已經頗有令譽的東川亭侯伴著他們四方遊蕩,尋歡作樂。

    在庾亮兵圍沈家第三天午後,久未露面的庾條登門拜訪,沈哲子自然要親自出門相迎。

    不過是十幾天不曾見面,庾條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可想而知過去這段日子裡,身心已是飽受折磨。再見到沈哲子,眼淚幾乎要滴落下來,語帶哽咽道:「不意能有再見哲子郎君之時!」

    沈哲子見他這般模樣,心內就算有些噱意,臉上也不好流露出來,連忙將庾條請至府中,然後才問到他們入都分別後究竟發生了何事。

    一提起這個問題,庾條便感慨萬千,感慨道:「我家大兄向來威嚴自矜,總認為我性情任誕不能自控,此生難有一番作為。有此先入為主,便將我等所營隱爵隱俸視作異途,因而誤解,將我禁足家中,亦不許一干資友再相親近。因此而連累到哲子郎君,我實在無面目再登門拜訪……」

    「庾君何必言此,我與你坐而相論生謀,本就不足為外人道。尊府庾公縱使勢位隆重,世事豈可盡知。我只是沒想到庾公性情如此嚴苛,若因我這一論而使賢昆仲生隙,我才是愧對庾君啊。」

    沈哲子坐在庾條對面,嘆息說道。

    庾條聽到這話,面色卻是一肅,沉默半晌後才喟然道:「大兄他、他如今已……唉,人前不語門內之非。我只希望哲子郎君能知我心意,千萬不要因為大兄他橫加掣肘則棄我而去!否則,我真不知日後該如何運籌此事……」

    沈哲子仔細觀察庾條神色,他雖然不至於懷疑庾條,但被庾亮橫加干涉一番後,若還拍著胸口保證願意幫庾條渡過難關,自己都要懷疑自己的用意。

    所以,在稍加沉吟之後,沈哲子搖頭道:「非我不願相助庾君,只是我亦不知該如何自陳。庾公色厲言深,說實話,我心內亦不能自安。若庾君財貨有缺,只需直言,無論多少,我定要為庾君籌措周全。但若說復營隱爵隱俸,我實在不敢再輕言許諾。」

    庾條自看不出沈哲子欲擒故縱,只道少年心內忌諱大兄威嚴,不敢再涉身其中。如今的他,曾經滄海難為水,早已經過了簡單追求財貨享受的階段,反而有了濃烈的事業之心,聽到沈哲子這麼表態,心中已是急不可耐,情急之下更是口不能言:「哲子郎君,我、我……」

    「我雖不敢再涉其事,但也有一言相勸。庾公雖居台省重任,位高權重,然隱爵隱俸終究游離法理內外,若由其順理此事,終究失了從容。」

    沈哲子不動聲色離間他兄弟關係,話講到這裡便頓一頓,嘆息一聲道:「唉,終究是我年幼智淺,自負逞能,一時忘形在庾君面前賣弄,否則豈會有今日這許多煩擾。」

    庾條聞言後深有感觸,繼而言辭間對庾亮也有不滿:「大兄他素來強勢,不許旁人違逆他之意旨。然而今次之事,他雖橫加干涉,胸中卻無一二建策可濟緩,已是技窮,反歸咎於我任誕妄為!」

    「我只是不願與他紛爭罷了,假使此法真為極惡,難道世間只他一人能得見其害?京口、晉陵信者愈多,已是彌而成風,莫非那些人亦為任誕而少智者?須知他們乃是真正絲縷畢備,共襄此事!所思所想,又豈是局外者能坐望觀之!」

    窮發一頓嘮叨,吐盡心中近來積攢諸多苦水,庾條才感慨一聲道:「我亦知大兄所為過於無禮,哲子郎君一時間或難釋懷。但我心無貳念,惟願與郎君共為此盛事。無論郎君何日轉念,我都倒履相迎。」

    沈哲子只是微微一笑,並不著急表態。其實老爹離都時,他便已經讓老爹歸鄉後召集自己那個核數團隊整裝待發。這件事情他要認真運作起來,不可能再交給庾條他們這群人去肆意敗壞。否則庾亮所憂慮的那種後果,不久之後只怕就要成為事實!

    其實庾亮肯放庾條來自家拜訪,已經是另一種形式的示弱。沈哲子眼下故做一番姿態,除了再洗脫自己刻意而為的嫌疑外,也是一種討價還價。自己又非他家救火隊員,怎麼可能隨傳隨到!想要讓自己出手幫忙,肯定要付出相匹配的代價!

    略過此事不談,庾條又說道:「本來今次與郎君相攜入都,是打算為郎君備選帝婿之事相助一二。只是早先被禁足家中,內外隔絕消息,到現在才知過往幾日都中風波。不能聲援義助郎君,我心中實在羞愧!」

    「不過今次既然我已得了自由,便決不讓郎君再有左支右絀之感!可惜我眼下只為白身,未得詔許不能入苑拜見皇后,否則定當直謁闋前為郎君陳才力爭!」

    講到這裡,庾條神態便漸漸振奮起來,笑吟吟說道:「即便如此,也並非全然無可施力之處。我已得知後日乃是東海王誕日,屆時將邀都中諸王並各家子弟相慶。請哲子郎君稍作準備,後日我來邀你同往為賀。憑哲子郎君才情風度,必能於此席中脫穎而出,令餘者相形見絀!」

    沈哲子聽到這話,神色倒是一奇,沒想到庾條今次拜訪還是帶來一點乾貨。

    五馬游渡****化為龍。東海王並非這渡江五馬,但這王爵卻比其中任何一個都要顯貴。上一代東海王司馬越乃是八王亂政最後一王,就連元帝司馬睿和王導,都不過只是東海王司馬越霸府的小字輩而已,被司馬越派來江東鎮守一方。

    後來司馬越在北地出征羯胡石勒,戰敗後憂懼而亡,時任太尉琅琊王氏王衍秘不發喪,集結軍馬欲將司馬越歸葬封國,途中又遇石勒部眾,一戰之後東海王殘部潰敗被殲滅,王衍亦被石勒所擒推牆活埋,自此東海王絕嗣。

    東海王司馬越滅亡後,琅琊王司馬睿這個越府小字輩在江東位置才漸漸變得顯重起來,又得王導等人輔佐,接受北方逃亡來的越府餘孽,漸漸有了資本名望,最終才有資格在江東再立晉鼎。

    於天下而言,東海王司馬越有大罪,但是對江東小朝廷而言,卻是知遇之恩、再造之恩。因此,在登基為帝后,司馬睿便讓其第三子司馬衝出繼以繼承東海王封國。

    庾條口中的東海王,便是當今皇帝的同父異母弟東海王司馬沖。由於時下重臣多出身越府,因而東海王有別於一干宗室諸王,隱然凌駕其上,甚至還要顯重過太子並繼承先帝舊爵的琅琊王司馬昱。

    有如此顯重超然地位,東海王無論在政局中,還是在宗室內,都是一個極為顯眼的存在。沈哲子若能在其生日宴會上露面,本身便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情,若再能有所表現,能獲得的回報也是極大,並不只侷限於眼下備選帝婿這一件事。

    但宗室諸王的交際圈子本就有別於各世家,沈家本身又是南人,想要列席其中,難度並不算小。就像眼下,若非庾條說起,沈哲子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建康城內有這麼一檔子事。

    不過對於跟宗室打交道,沈哲子終究還是有所保留,正如他上次來建康為自家解圍,壓根就不考慮南頓王司馬宗的拉攏。說實話,對於這些宗室諸王,他向來都是敬而遠之,並不熱衷於跟這類人打交道。

    不過庾條接下來一句話打消了沈哲子的顧慮:「東海王慶生,也算都中一樁盛事,都中各家子弟能與會者多數出席。即便不為其他,哲子郎君你能前往一覽各家人物風貌也是一樁趣事。」

    沈哲子來到這個年代,所見者不少,但若說真正那些在後世讓人耳熟能詳的人物,見的卻不算多。雖然如今他也算是一方人物,但心內對於那些能在史上留名者終究還有好奇。

    尤其那些在其後烜赫一時的大人物,此時大多都是懵懂的瓜娃子,若有幸能見到一兩個,興之所至教教他們做人的道理,想想也是蠻愉快的。

    想到這裡,沈哲子便笑著點頭道:「豈能辜負庾君美意,我自做好準備,靜待來日庾君相邀。」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9 00:52
漢祚高門 0154 待客之道

    對於司馬家宗室諸王,沈哲子瞭解不多,畢竟彼此之間絕少往來。但身邊倒也不是沒人可供諮詢,譬如久在丹陽吳中廝混的任球。

    張氏隱園一會之後,沈哲子正式對任球提出邀請。任球本就非甘於無為者,有立事功之心,而時下吳中各高門,毫無疑問沈家乃是最佳選擇。

    因此任球也並不推脫,直接答應了下來,如今已經在會稽郡府掛了一個曹掾職事。只是因為眼下沈哲子尚需要一個熟悉都中人情風物的人在身邊指點,並沒有隨沈充同歸會稽。

    任球本為丹陽人,在建康交遊遠比沈沛之要廣闊得多,最近這幾天都在幫忙籌劃準備在秦淮河對岸興建園墅之事。得了沈哲子傳訊來到沈宅,聽沈哲子問起與東海王司馬沖相關的事情,便不禁有些羞赧:「我雖久在都中往來,但卻無幸得入東海王府上謁見。縱有一二所聞,都是道聽途說,是真是假尚需郎君自決。」

    沈哲子聞言後笑道:「諸王門高難入,我本無打算與之深交。不過適逢其會,恰逢東海王誕日慶生,投其所好備一份禮品,總有錯漏那也無關緊要。」

    聽沈哲子這麼說,任球便也沒了顧慮,沉吟片刻後說道:「倒也未聞東海王有何別緻雅趣,只年初裴太妃壽日時王府曾禮聘高僧於長干寺宣講佛理,長達月餘。」

    「既然如此,那就請任先生代我去長干寺求兩卷高僧手錄佛經,來日與我同往東海王府一行吧。」

    沈哲子很快做出了決定,反倒是任球有幾分遲疑:「如此稍顯草率吧?」

    「不妨事,反正我也未必是他家多受禮待的客人。」

    東海王名位雖然尊崇,但也並不值得沈哲子如何認真對待,況且彼此既無交誼,又是南北隔閡,亦無更作深交的打算,禮達意至,不失禮數即可。

    聽沈哲子已經做出決定,任球便也不再多說什麼。他新投靠未久,對沈哲子脾氣尚在觀察揣摩,遇事多做少言。

    到了約定這一日,庾條親自來沈家邀請,見到莊園內數百沈家部曲陣列森嚴的樣子,不免嚇了一跳。若不明就裡的人看到,還以為這戶人家要做什麼歹事。

    沈哲子倒不覺得自己是在小題大做,笑著對庾條解釋道:「前日外出遇險,可知都中頗不安穩,有備無患。」

    上次遇襲雖是自導自演,但沈哲子不得不預防會給旁人以提醒。加之他心內對司馬家諸王向來不大看好,猜不透對方何時會偶發腦洞大開,自然要保證自己的安全。

    這個時代的人道德素養向來不高,巨富石崇發家就是靠打劫勒索,沈哲子才不會讓自己深陷險境,一旦有意外發生,百餘名龍溪卒加上兩百餘精壯部曲,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戰力。

    聽沈哲子這麼說,庾條倒不好再說其他,便笑道:「恰好今次東海王宴會在城外東郊,那裡頗多園林溝嶺。此去大概要三五日時間,哲子郎君率領隨員,我等興之所至也可遊獵一番。」

    因為沈牧在北人當中頗積怨望,沈哲子今次並不打算帶他同往,留其在城內看家,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出門。

    建康城最繁華之處在秦淮河南岸城南位置,西為石頭城,北面則是皇陵並皇家游苑等,至於東面則是大片的坡嶺溝渠、甚少人煙。東吳大帝孫權便曾在此修築園墅以遊獵,時常有大型猛獸如猛虎之類撲擊其鞍馬,因而專造射虎車用大鐵籠罩住車身,於鐵籠中引弓射虎。

    時下雖然已經入晉,但建康城東郊仍難稱繁華,除了一條官修的馳道之外,便只有寥寥幾處傳驛官舍,甚少民居。

    出城之後便是大片草地,沈哲子與庾條在一座山丘前同先一步抵達的眾人匯合。這些人皆為庾條的僑門資友,其中大半沈哲子已經見過,另外也有一些新面孔,大概是過去這段時間在建康城新入夥的資友。

    因為過去幾日被庾亮控制了人身自由,這些人精神狀態都未算好,只是在見到沈哲子時便加倍熱情,大概是想儘早敲定南下事宜,捲款逃離是非之地。

    一行人各自都有隨從部曲,兩下匯合之後竟達千餘之眾,在這田野間浩浩蕩蕩鋪開,頗具氣勢。這麼多人中,南人卻只沈哲子一家。但因為庾條的緣故,加之其中多數眼下有求於沈家,因此沈哲子非但沒有受到排擠,反而隱隱成為一個中心。

    東海王司馬沖的別業還要往北去,一行人匯合後便沿著草色青蔥的隊伍往北而行。

    時下正值初夏,田野之間草木欣欣,放眼望去儘是鳥語花香,生機勃勃的畫面。這些僑門子弟不乏有頗具雅趣者,便於牛車上調琴弄簫,又有攜美同行者,命姬妾於行途中嬌聲而歌,整個隊伍一時都瀰漫在樂聲裊裊歡快氣氛當中。

    庾條車駕便在沈哲子左側,似是受到這氣氛感染,驀地引吭長嘯,聲音雖未稱嘹喨但亦足夠通透,嘯過之後神情卻又轉為幾分寂寥:「聚眾而行,放達於野,可惜南二郎已難復觀此景!」

    沈哲子想起那位南二郎重口味的風采,心內便感覺一陣惡寒,呵呵一笑並不作答。

    庾條卻似胸臆鬱結,轉為嘆息道:「哲子郎君或難領會我這意趣,然我與南二郎情發願契亦不曾害於人,只因稍悖禮法,南二郎便不被家兄所容,已是魂斷……」

    見庾條一臉傷感狀,沈哲子不免微微錯愕,一時間倒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一想到庾亮那種性格,做出這種事情來倒也並不出奇。

    隊伍緩緩前行,穿過兩座丘陵之間一片坡地後,地勢便漸漸開闊起來,行在高處可以看到遠方坡地下有籬牆圍起的園墅,並且頗多馬嘶鹿鳴之聲。

    一隊騎士由籬牆內衝出,呼嘯而來,遠遠的打起旗號示意隊伍停在草地上,然後便有一名戎甲小將撩起面甲上前查驗眾人身份。

    沈哲子等人暫停在水邊草地上,等待放令通行。他站在車轅上遠遠一眺,看到籬牆外早已經停滿了各種車駕牛馬,顯然都是來為那位東海王慶生,可見這位年方十六的少年王爺在都中人氣之高。

    那一隊騎士倒也並不如何仔細搜查,只是覽過各家子弟遞上的名帖後便逐一放行,等到庾條遞上名帖,那年輕將領不敢怠慢,連忙欠身行禮,旋即便對庾條笑語道:「尊府五郎已經先抵,庾君若要去匯合,末將可著人引庾君先行入內。」

    庾條擺手道:「這倒不必,我自有一眾友人同行。」

    說著,他指了指旁邊沈哲子,說道:「這一位乃是西陵公之子,吳興沈哲子沈郎君,與我同行。」

    那位年輕將軍聽到這介紹,再看向沈哲子時,眸子不禁一亮,問道:「可是日前作《遊子吟》的那位吳中玉郎君?」

    見對方這幅表情,沈哲子心內頗有成就感,原來他的名氣已經不再限於吳中一地,就連東海王府的屬官都聽過他的詩名。於是他也微微一笑,淡淡頷首。

    「沈郎詩作情摯意朴,道出我等離鄉遊子難述之懷。」

    將領對沈哲子深施一禮,只是在看到沈哲子身後諸多部曲後,臉上卻露出幾分難色:「莫非這些壯士,盡為沈郎部曲?」

    「這有何不妥?」庾條在旁邊有些不悅道。

    那將領連忙擺手,說道:「只是今日來為大王賀者頗多,入園者隨員皆有限額。沈郎可攜末將符令前行,自有專人接引安頓隨員。」

    說著,他從懷內掏出一件小小符令遞給沈哲子,又說道:「此符令請沈郎貼身收好,稍後末將自去拜會領回。」

    一通查驗過後,這一行人才被放行。再繼續前行一段距離,便到了人跡稠密地段,果然沈哲子身後眾多隨員頗引人關注,幾次有人上前問話,沈哲子著人將那將領奉送的符令亮出才得暢行無阻。

    終於到了園墅門口,一眾人都要下車,每人只可攜帶三名隨員入內。沈哲子雖然有這符令在手,也只不過又額外帶了十個人,至於剩下的部曲,則都被引到河谷旁的臨時營地暫時休憩。

    這座園墅極為寬宏,最起碼有十數頃的面積,門廳處自有王府僕役管事負責登記來賀的賓客,並按照賓客身份並禮貨厚重程度將賓客分流安置。沈哲子隨著眾人依次入內,在門廳處簽上自己名號,讓人將禮貨奉上。

    那負責登記的王府屬員乍一看到一個南人門戶,心中便是一奇,可是在看到沈家奉上的禮單時,神色間便露出一絲鄙夷,隨手丟來一個「丙」字號牌。

    沈哲子倒不覺得如何,正待讓僕從將號牌收起,庾條見狀後臉色卻是一沉,劈手將自己領到的「甲」字號牌砸在了對方臉上:「你且說丙字須得多少禮貨,我家溢出禮貨速速退回!」

    他們這一行人或因門第、或因勢位、或因禮品參差,所得號牌本就不盡相同,看到庾條這麼叫嚷,原本已經行入的人也都疾行返回,將各自號牌拋回,紛紛要求換一個丙字。一時間,二十餘個號牌被甩回來攤在那王府屬官腳邊散落一地,那一位屬官看到這模樣,臉色已是慘白,不知該如何應對。

    這一群人堵在門庭前,頓時造成不小騷亂,庾條卻並無息事寧人打算,拉著沈哲子行向道旁,冷笑道:「狗眼觀勢,實在可厭!我等盛意而來,反被禮而下之,今日便教教這王府下奴何為待客之道。」

    「你等又是什麼禮法君子,敢大言教人待客之道?」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個冷冽聲音,沈哲子與庾條轉頭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王袍時服的年輕人臉色陰沉大步行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9 00:52
漢祚高門 0155 殺父之仇

    沈哲子倒是素知庾家與司馬家宗室之間素來相看兩厭,眼下庾條又為自己出頭,有理無理都安心看個熱鬧。只是沒想到熱鬧還沒看多久,司馬家一位王爺便冒出來,倒是有些意外。

    不過他也不覺得是多了不起的事情,時下司馬家諸王權柄較之中朝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東海王地位有些超然,還是繼承了司馬越一點餘蔭,但也就僅此而已。

    庾條在看清來人相貌後,神色卻並無太多變化,冷笑一聲道:「譙王莫非已任東海王屬官?那倒是不巧得很,若王立於此,應不至於發生此等惡事。」

    「庾幼序,你好重的威風!本王若立於此,你敢於庭前喧鬧,即刻便將你收而斬之!」

    這一位譙王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方養成一點氣勢,聽到庾條語帶調侃,當即便怒不可遏。

    庾條聽到這話,眸子卻是一凝,對著門庭處一種資友擺手笑道:「諸位請少安毋躁,讓開一條道路,放眼靜觀譙王殿下要如何將我收而斬之!」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收聲,未必人人都有直言調侃對方的勇氣,但也都紛紛站到庾條身後以表明立場,神色間不乏噱意。

    倒不是說司馬家諸王威嚴已經完全掃地,只不過在場眾人有祖輩為官者,難免便受諸王亂政戕害。即便僥倖得免,神州陸沉、北地淪陷也該是這些宗室背鍋,若說心中完全沒有怨忿,那也未必。

    那譙王沒想到庾條這般無視自己身份,當即便有些下不來台,緩步行入門庭之內,視線在那賓客禮單一掃,旋即掃視眾人一眼,便彷彿發現極為可笑的事情一般,指著庾條身後的沈哲子冷笑道:「我道你們這一群人要為何大義而張目,原來只為一個吳中貉子鳴不平!真是可笑,可笑至極!」

    「庾幼序,你家雖不稱高第,但總算是帝戚顯重。你兄長時之名士,位掌中書,肩負台省重任。可笑你竟然自甘下賤,與這貉奴中的卑流同伍,實在讓人不齒!」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卻是忍不住一揚。對方稱他為貉奴他倒還不怎麼生氣,反正他私下也常稱呼北人為傖子,彼此之間一個噱稱而已。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如此一個口吻,真是怎麼看都是一個擺正找抽的姿態。

    然而這位譙王卻比沈哲子所遇到的諸多對手都要有戰鬥力的多,並不講究你來我往的回合制,眼見沈哲子有張口欲言之勢,當即又指著沈哲子冷笑連連:「你這貉奴,不過武宗豪強門戶之子,居然也敢奢望強幸帝宗?便讓你得一時詐名,有何面目立於王氏昆仲身畔自比?人之寒毛,於你便如擎天巨椽;一縷清氣,抵你祖輩數代名爵!」

    「如此少廉寡恥之輩,也配為我宗中座上賓客?縱得庾氏為你張目,你自家不知自家底色?郎朗朝日於上,尚不能驅你心內陰晦之塵,還敢四處招搖,邀買名望?真是羞於與你這種小人之輩共戴一天!」

    沈哲子聽到這裡,恍惚間竟覺得這譙王應是自己拋灑之種,但一想到自己眼下種子都未熟成,心內便有幾分失落。被這譙王一通搶白,沈哲子並不怎麼氣惱,只是覺得如此有戰鬥力的人,如果不能為之尋找一個值得戰鬥一生的目標,則不免有些遺憾。

    於是他也並不著急反駁,只是讓隨從去門廳處取來紙筆,而後便站在原地揮筆疾書。字雖然醜了一點,但仔細辨認的話,內容還是能看明白的。待將墨跡吹乾,他才將那紙折成一束轉而交由僕從遞給譙王,繼而嘆息著望向對方,一副神情悲憫之狀。

    那譙王並不知沈哲子在弄什麼玄虛,原本不打算接這一份便箋,準備整理一下思路繼續嘲諷對方,可是沈家僕從直接將信紙抖開。待視線無意間掃過信上一點內容後,譙王臉色卻是大變,劈手將信紙搶過去,行至一邊低頭細覽,再抬起頭來時,眼中已經隱現血絲。

    他大踏步行過來,庾條見狀,連忙立在沈哲子面前凝聲道:「譙王……」

    「你退開!」

    譙王口中發出近乎咆哮的吼聲,視線卻仍死死盯住沈哲子:「豎子敢如此戲耍於我!」

    沈哲子冷笑一聲,身體往後一側,指著譙王冷笑道:「譙王最好慎言,若於人前過分猖獗,殷鑑未遠。我何嘗願與你這等人共戴一天,卻也不至於因旁人俯仰皆愧之恥而自了餘生。此事是真是假,尊府應有長輩可供垂詢。你不信我,何必再問?若我身蒙此恨此恥,是絕不敢再顯跡人前,譙王意趣異於旁人,我也只能道聲佩服!」

    「住口!」

    譙王聽到這話,更加怒不可遏,戟指沈哲子怒吼道。

    「要我住口自是簡單,只是世人悠悠之口要如何杜之?」

    「此事真偽,我自去驗證!若實為你妄言詐我,此生與你不休!」

    譙王頓足厲吼一聲,旋即便轉身疾行離去,離去時竟連車駕都不上,拉過道旁一匹馬翻身而上,接著便揮鞭打馬而去。

    眼見此幕,眾人皆是不明所以,繼而將充滿疑惑的視線轉望向沈哲子。

    庾條已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將沈哲子拉至無人處,才低聲問道:「哲子郎君,先前你書何事示於譙王,令其如此大異常態?」

    沈哲子亦無隱瞞庾條的必要,當即便示意庾條附耳過來,低語道:「愍王喪於王廙之手。」

    聽到這話,庾條臉色不禁一變,疾聲道:「此事為真?」

    沈哲子笑語道:「家父亦曾於王大將軍帳下任事,頗聞諸多內情,此事應是無疑。」

    「哈哈,妙!真是大妙!此事便該當眾宣揚出來,哲子郎君過分仁厚,何必為譙王周圓顧全臉面!」

    庾條聽到這裡已是撫掌大笑起來,神態酣暢至極。

    上代譙王司馬承謚號為愍,王敦一次謀亂時,司馬承正為湘州刺史,鎮守長沙,堅拒王敦之眾。後來長沙城被攻破,譙王司馬承亦被擒獲,由時任荊州刺史的王廙收押,後來王敦密令王廙將這個宗王中唯一掌兵方鎮暗殺。

    此事一直為絕密,時下所知者甚少,以至於王廙死後,當今皇帝尚不知情,給予其頗為優厚的禮待追封。如今這位譙王乃是司馬承幼子司馬無忌,因當時年幼僥倖得免。

    這件事並不在沈哲子原本歷史知識中,確為聽老爹提起。因為當時王敦屬意由老爹出任湘州刺史,先帝因湘州位置重要可箝制荊州而不允,執意讓譙王司馬承出任湘州刺史。

    王敦當時便於私下恨恨言定要除掉譙王,後來果然有了機會,怎麼會手軟。如此秘辛之事,如果王廙自己不說出來的話,可能就連王導都不知。

    沈充告訴沈哲子這件事,是因為琅琊王氏今次備選帝婿者王胡之正為王廙之子,關鍵時刻善加運作,或可直接將琅琊王氏掃出競爭者之列。而眼下,沈哲子認為便應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東海王慶生,王胡之怎樣都要在司馬家宗室面前露一露面。

    時下盛行血親復仇,譬如歷史上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勁,當他家因老爹謀反而全家死絕時,便在長大成人後手刃殺父仇敵而復仇。還有一個更出名的則是桓溫,其父桓彝死於蘇峻謀反,其時有涇縣縣令江播於其父之死有涉,桓溫枕戈泣血誓報血仇,於江播喪禮上手刃其三子以復仇。

    如此義事,非但不會被物議譴責,反而會得到時人的認可和讚許。

    沈哲子私下傳信告訴譙王司馬無忌此事,倒不是為了保存對方體面,而是深深希望譙王也能有此壯節,於此地手刃殺父仇人後代以雪恨。之所以保密不宣揚,他是為譙王司馬無忌創造復仇的機會呢,若王家人早聞訊而離場,那未免就沒熱鬧可看了。但這傢伙居然打馬離開,不知要去哪裡求證,倒讓沈哲子有點失望。

    但他既然道出此事,就打定主意不會就此罷休,假使譙王司馬無忌不再回來,不能在今日之會做出一點什麼。沈哲子就要想辦法推波助瀾,把此事鬧大,再把西陽王司馬羕那老狐狸拉下水。此公乃是司馬宗室長者,擔當宗正之事,總不能坐視他家血仇後代成為帝婿。然後再找機會把這個譙王怒噴回來,穿越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在口舌上讓人佔了便宜。

    所以,琅琊王氏看似強的難以戰勝,但在沈哲子眼中從不將之視為對手。至於此事會否讓彼此關係更為惡劣,這也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眼下彼此之間已早無和平共處的機會,等到沈家越發勢大,縱有仇隙,王家也只能忍耐。

    等到譙王司馬無忌離開,門廳處復又僵持起來,最終東海王府屬官只能服軟,為這一行眾人全都更換了甲字號牌,如此眾人才罷休,一同進入莊園內。

    這莊園內建築不多,景色與外間也是大同小異。大片的空地上有三五成群賀客結伴而游,自有王府僕從侍女穿梭在其間,招呼一種賓客。

    沈哲子他們持著甲字號牌,倒不需要在園墅內露天遊蕩,自有王府中人行來將一行人領入一片新近搭起的竹棚。這竹棚看似雖有幾分簡陋,但想要進入其中難度不可謂不大,絕大多數賓客都是在竹棚外遊蕩,不得相請難以入內。

    任球在沈哲子耳邊低語自己觀察所得,不以門第勢位論的話,想進這竹棚最少要奉上價值十萬錢以上的禮貨。沈哲子聽到這個數字也不禁咂舌,暗道果然大人物過個生日都是流水的進賬,像他這樣恬著臉送上兩本佛經就優哉游哉行入進來的實在不多。單憑這莊園內今日賀客規模,略一估算,東海王今日進賬怕不是最少有千萬!

    正當沈哲子還在掰著手指頭算東海王今日收益的時候,忽聽到身旁庾條顫聲驚呼:「南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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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56 騎樹少年

    沈哲子順著庾條目視方向望去,便看到一個鮮豔如花的身影在前方迴廊下一閃而過。那身影體態頎長健武,分明是個男人,但衣裝紋花飾彩,確與那南二郎穿衣風格相類。

    庾條跌跌撞撞前行,追隨那人身影,沈哲子想拉都沒能拉住,可見其心內對那位紅顏薄命的南二郎用情之專。

    那一道花衣身影並未入竹棚,而是在迴廊外且行且止,姿態灑脫曠然,只因視角不同始終不曾看到其正面。

    庾條鬼迷心竅一般尾隨其後,想要靠近卻又不敢靠近,只雙眼痴痴凝望那一道身影,一副情深難捨的模樣。

    沈哲子見這傢伙如此模樣,一時間反倒不好置之不理,便跟在後面行上去。至於同來的其他人,有的在此地看到親故長輩上前攀談,有的已經找到合心意的去處,倒也有幾個似乎同樣好奇那望似頗類南二郎的人是誰,因而也一同隨行上來。

    東海王這座遊園極為開闊,並不因賀客眾多而顯得侷促。竹棚外雖然不似竹棚裡照顧周全,但亦各置雅器玩具,供一眾賓客取用玩樂。

    花圃前有一群年輕人正在為投壺之戲,手中投箭驀地脫手而出,斜斜飛出。適逢庾條正自旁穿行而過,那投箭徑直撞在了他的發冠上,庾條猝不及防,驀地仆倒在地。圍觀者見狀,已是大驚失色,驚呼出聲。

    沈哲子亦被嚇了一跳,連忙讓人將庾條扶起,待見他只是髮冠傾斜,髻發略有凌亂,本人倒是僥倖沒有受傷,才松了一口氣。

    那箭脫手的年輕人也是嚇了一跳,臉色都隱隱發青,見對方並未受傷,鬆一口氣的同時則忍不住破口大罵:「何方無眼遊魂,難道看不見我等在此……」

    「噤聲!那是庾家……」

    年輕人的同伴卻看清了庾條的模樣,忙不迭上前拉了同伴一把,附其耳邊低語幾句,年輕人頓時變了臉色,氣焰頓消,卻畏懼著不敢上前道歉。

    庾條卻並無閒心怪咎對方,只是拍拍身上塵埃繼而放眼四顧,口中疾聲道:「南二……那人去了哪裡?」

    眾人先前都在擔心庾條,一時間倒是無人留意那人去向,再往四方去觀察尋找,卻已不見了對方的蹤跡。

    放眼四顧卻已不見伊人身影,庾條心中之懊惱可想而知,待視線收回時,臉龐已經隱有幾分扭曲,這時候再望向先前那個誤射中他的年輕人,眼眸中厲色隱現:「方才你說我是無眼遊魂?」

    年輕人聽到這話,額頭上微顯冷汗,甚至怯於自言家世,只是垂首作賠禮狀。

    「我問你,是否你說我是無眼遊魂?」

    庾條語調加重,他本就是個任誕妄為的紈褲性情,在沈哲子面前尚能保持恭謹有禮的樣子,至於在外面,不去招惹別人已是難得修心養性,又怎麼會有唾面自乾的涵養。

    沈哲子對紈褲們之間的爭執卻不大感興趣,留下幾名護衛幫庾條站場子,自己則與任球繞過這花圃,舉步行往別處。有這個時間,他還不如觀察一下地形,假使一會兒譙王司馬無忌返回來報仇,也好幫忙借助地形趕狗入窮巷。

    這座莊園被一條河道中分,左邊乃是游苑園墅,右邊則是一片草地連接著山林丘陵。河的另一面有望樓箭塔,甲具武裝森然的兵丁在河對岸游弋,應是預防對面獵場中的猛獸遊蕩到河對岸來驚擾到這邊的貴人們。

    沿著河灘走出去沒有多遠的距離,便看到前方有凸立於地面之上的一座竹台,竹台周圍有紗帛環繞,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人影晃動。而在竹台下,則不乏人或坐或立,圍繞在哪裡似是在欣賞什麼極為有趣的事情。

    沈哲子看到這畫面,心中便不免生出幾分好奇,舉步向那個地方行去。行到近前,才發現這周圍人雖然不少,卻沒有什麼人語喧嘩雜亂之聲,圍觀者呼吸悠長,即便有人咳嗽,也都摀住口鼻壓抑聲響,如此則讓竹台上聲音更加凸顯出來。

    側耳傾聽片刻竹台上傳來的聲音,沈哲子才知原來這裡正進行一場清談辯論,所辯論的內容則是易經中的一句「即鹿無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虞為虞官,意指帶路的嚮導。這句話的字面意義講,沒有嚮導去山林中打獵只是浪費時間和精力,聰明人是不會這麼草率行事,白費力氣的。

    沈哲子聽了聽彼此的談鋒,來往之間已經頗為激烈,彼此引證列舉,同時反駁對方的觀點,顯然這場清談已經進行了很長的時間。

    對於這些人談論的內容,沈哲子倒是並不怎麼感興趣,反正來來往往都是廢話而已。河對面就是面積頗大的獵場,究竟是不是浪費時間,過去繞一圈就明白了,何必在這裡爭得臉紅脖子粗。

    不過今日東海王慶生,來到這莊園的都中名流頗多,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下還登台去清談辯論的人,想必是對自己的水平極有信心。否則若在眾目睽睽下引用經典出錯,或是語竭拙於應對,談鋒寡淡無味,非但不能揚名,反而會貽笑大方之家。

    所以,相對於台上人談論的內容,沈哲子更感興趣的是竹台上究竟是何人。

    可惜他所在的這個方向,竹台上情景完全被紗帛阻攔,根本看不清台上人的面目。於是沈哲子便退出了人群,在人群後繞行半周,才終於找到一個缺口,即就是竹台的正面。可是這個方向的觀眾比別處多了數倍,放眼看去只能看到比肩接踵、黑壓壓的人頭,根本就看不見台上的情形。

    「郎君到這裡來!」

    兵尉劉猛放眼望四週一打量,看到一個半丈高的石鑿水槽,便行過去將水槽攔腰豎起,示意沈哲子攀上去。

    於是沈哲子便躍上那豎起的石槽,視野頓時開闊起來,看到竹台上約莫有十幾個人,各據一席而坐,大袖飄飄,氣度悠然,身後各自侍立一名童子或侍女。

    竹台的正當中有一座玉基屏風,屏風前坐著一名四十餘歲身披氅衣者,面前案上擺著幾卷經書,應是今次清談的奉經之人,負責選取經文供雙方清談者辯論,若有一方引用生僻典故而引起爭議,則負責為眾人解答疑難。

    這一個主持者,沈哲子倒是有過一面之緣,乃是泰山羊氏羊忱,官拜侍中。泰山羊氏玄風濃烈,屢出名士,乃是僑門清談健將世家。

    在羊忱身側侍立著一個年級與沈哲子彷彿的少年,神情專注聆聽著清談雙方的言論,間或站在那裡提筆疾書,負責記錄雙方不斷湧現出來的精彩觀點和語句。

    至於這清談的雙方,年齡卻都不大,一個年在二十三四左右,另一個甚至尚未加冠。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倒是不免一驚,原本他還以為敢在這種場合登場的人,即便不是飽學之士,也應該是享譽已久的時之名士,卻沒想到兩人年紀都不大,而且居然還引來這麼多人圍觀。

    正待要讓僕從打聽一下清談那兩人乃是誰,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有些不耐煩的聲音:「你看夠沒有?把身子往旁邊側一側,擋住了先來者還不自知,實在太無禮!」

    沈哲子循聲轉頭望去,才發現在後方不遠處的一株梨樹枝丫上尚有一人騎坐在那裡。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年紀雖然不大,卻是手長腳長,身材魁梧,衣衫緊緊繃在身上,看上去有一點好笑。

    這少年眼珠有些激凸,上唇上已經生出來細細絨毛,左眼角有發紅鼓起似是青春痘。見沈哲子望向自己,少年眼中更是不耐煩,一手抓住樹枝,一手連連擺動示意沈哲子趕緊讓開不要擋住自己,而後視線又投向竹台上,伸長了脖子似乎想要將台上人的話聽得更清楚一點。

    然而因其聽得過於專注,身體漸漸前傾,過不多久,沈哲子便聽到咔嚓一聲,那騎坐在梨樹上的少年整個人滾落下來,而梨樹那一根枝丫亦折斷垂了下來。

    少年身手倒是敏捷,猝不及防掉落下來,兩臂護住頭顱,整個人縮成一團,就著草地滾出丈餘而後便兩腿蹬地復又站起來,只是整個人衣衫凌亂,滿身滿頭的草屑,看上去頗為狼狽。

    可是這少年卻並不著急打理自己,而是再返回梨樹想要再次攀爬上去,可是手腳並用努力好一會兒,只不過又將另一根枝丫掰斷,只能頹然放棄。他視線轉了一轉,附近卻沒有別的更適合攀爬的地方,有些焦急的繞著梨樹轉了一週,繼而被沈哲子站立的方式啟發,轉而衝向另一條橫在地上的石槽。

    只是那石槽重大數百斤,哪裡是一個少年能夠搬動的。眼看少年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石槽仍是紋絲不動。沈哲子笑了笑,示意兩名隨從上前幫忙將石槽立起。

    那少年終於得以立在石槽上看清楚竹台上的情形,對沈哲子拱拱手,咧嘴笑道:「多謝郎君貴僕相助,先前多有不恭,實在抱歉!」

    「不妨事。」沈哲子擺了擺手,不再看對方,視線復又落回竹台上。

    那少年聽到沈哲子開口,詫異道:「你是南人?」

    旋即似有覺得自己這話有些冒失,連忙擺手道:「郎君不要誤會,我沒有小覷你的意思。」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有些好笑:「我沒誤會你,你又憑何小覷我?南人北人,鄉土不同罷了,又是什麼難於啟齒的罪事?」

    少年聞言後訕訕一笑,繼而才說道:「在下譙國桓溫,未知郎君名諱?」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9 00:52
0157 譙國桓溫

    譙國……桓溫?

    聽到這少年作自我介紹,沈哲子嘴角下意識抖了抖,突然有種虛無幻滅的感覺。

    如果說在這個年代,他對認識哪一個人而倍感期待,第一是王導,第二個便是桓溫。王導自不必言,典午朝中第一人,興廢立鼎,有再造社稷之功。

    至於桓溫……沈哲子對這個人的印象則要複雜得多,簡而言之一句話,這個人是東晉門閥政治中能夠滋生出來最優秀的人才。不單單只指桓溫這一生的功過,更是這個人的秉性和做事的手段方法。在一個所有人都看不清楚前路的混沌時下,這個人摸索前行,將這個時代的權臣模式推到了一個極限。

    少年桓溫難得莊重的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卻沒想到眼前這少年非但沒有作出回應,反而兩眼散漫沒有焦點,似乎已是神遊於外,心內便有些無法接受對方對自己的無視。

    他神情變了一變,驀地躍下石槽,以示不受非禮之恩,站在草地上凝聲道:「南來門戶,豈獨王葛?閣下目高人頂,原是我不當與你並立!」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回過神來,確是沒想到桓溫自尊心如此強烈,自己不過反應稍慢了半拍,對方已經忿色溢於言表。眼見桓溫又氣哼哼返回梨樹底下費力往上攀爬,沈哲子便笑道:「我是訥於與人交際,桓兄何必如此察察不能相容?令尊桓宣城之名,我亦早有耳聞,高賢子弟,果然不同凡響。」

    聽到沈哲子的聲音,少年桓溫動作頓了一頓,繼而轉過頭來,似是仍然有些難以釋懷,以少年倔強眼神審視著沈哲子,站在那裡問道:「那你又叫什麼?」

    「吳興沈哲子。」

    沈哲子站在石槽上,居高臨下遙遙拱手,又對桓溫作邀請狀請其再上石槽。

    「吳興沈哲子?你就是那個前日被人刺殺,而後又輕信旁人縱走兇徒那一個……」

    講到這裡,桓溫才意識到這事似乎不怎麼光彩,話語一頓,轉而笑語道:「沈郎詩作,我亦有拜讀,確是不錯。沒想到今次在此相見,真是幸會了。」

    說著,他便又躍上了石槽,只不過顯然對沈哲子興趣不是很大,注意力很快就放在了竹台上,卻因為耽誤了頗久時間,並不能接上此前所聽的內容,便有些尷尬的望向沈哲子,訕訕笑問道:「沈郎不曾落地,可聞王阿奴言何?」

    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坐在羊忱左手邊那個年紀稍小的年輕人。

    阿奴本為時人慣用愛稱,不乏人將之作為子侄小字稱之,單聽這個稱呼,沈哲子倒猜不出那年輕人身份。聽到桓溫的問題,便隨口回答道:「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

    強行將周政在魯地推行,就好像推著船在陸地上行走,不只不會有功績,反而還會遭受殃害。因為彼此談鋒越發激烈,這個年紀稍小的王阿奴已經漸有詞窮難支之勢,引用的這個語出《莊子》的經句雖然吻合自己的論點,但是過於著力露痕,在清談當中並不算第一等的談鋒。

    然而桓溫聽到這話,卻忍不住拍手叫好:「正應此言以論,發我未及之意,王阿奴清談之功確是不俗。」

    聽到桓溫這麼說,沈哲子笑著微微搖頭,原來他見這傢伙對竹台上的清談那麼上心,還以為功力應該不錯,原來也就是馬馬虎虎。不過這倒也情有可原,桓彝雖然名列江左八達,乃是時下名氣不小的名士,但其實並不以清談而見長,沒有這種家學淵源,桓溫自然不可能對此道有多深的研究。

    沈哲子本身清談本領也是馬馬虎虎,只在訓練族叔沈沛之的時候有所接觸,試著論過幾次,人前並不曾顯露過。清談尚不同於後世的辯論,除了要辯贏對方之外,談鋒更要清麗玄虛,一個觀點要反反覆覆打磨論述,一語道死不留餘地,哪怕是勝了,也並不能算是好的清談。

    桓溫眼下對清談的理解,顯然尚停留在勝負這一表象上,聽到自己心內支持的對手有力的闡述自己的觀點,便喜上眉梢,但卻看不出那位王阿奴已經距離敗陣不遠了。

    見沈哲子這神態似乎不怎麼認可自己的看法,桓溫便有些不悅,皺眉道:「倒要聞沈郎吳中清音,不知能否有幸?」

    見這傢伙觀旁人清談漸有技癢姿態,居然想要在場外與自己論上一場,沈哲子笑著擺擺手道:「大音希聲,至仁尚矣,言必有缺,我還是不要獻醜了吧。」

    桓溫聽到這話,眸中微露思索之色,繼而在口中喃喃念叨幾句,眼色卻是漸漸發亮,繼而指著竹台上那些人笑語道:「大音希聲,至仁尚矣,原來都是等而下之之語,哈。」

    說著,他眸子轉向沈哲子,便顯出一絲熱切親近之意,對其低聲道:「這種話,沈郎可不要在旁人面前隨意說起。」

    最高境界的道德是用來瞻仰體悟的,無論言語怎樣描述都是有所欠缺。在這樣的場合說這種話,確是有幾分看不起清談之士的意思。

    聽到桓溫這麼叮囑自己,沈哲子心內便不禁有些好笑,他哪裡又用得著桓溫提醒。但聽桓溫這麼說,對其內心真實想法,沈哲子倒也是有點瞭解。

    看桓溫此前那麼熱情要聽台上的清談,大概心內也談不上有多鍾愛,應該只是少年人覺得這種行為逼格頗高,因而有瞻仰敬佩的情愫。沈哲子這麼一說,倒讓其心內有所觸動,找到了正當鄙視清談的理論依據,可見他天性就不好此道,如沈哲子一樣,附庸風雅而已。

    有了鄙視清談的理由,桓溫再聽台上那些人清談辯論,便沒有了早先那一股痴迷狂熱,注意力漸漸轉移到台上人的衣著動作上去,偶或因某個人稍顯誇張的動作而偶或發笑。

    沈哲子見狀,便笑問道:「台上那幾人,桓兄可都識得?」

    這話似是滿足到桓溫一點自尊心,當即便熱心的對沈哲子介紹起來:「左邊那一個,乃是太原王濛王阿奴,右邊那一個則是陳郡殷浩,至於錄言那一個,乃是沛國劉惔。沈郎你見這兩人辯理激烈,其實往常家父曾言,王濛貌清,劉惔神清,論及清談,這劉惔反而要勝於座內那兩人。」

    沈哲子雖然早知台上幾人應是不凡,但聽桓溫介紹,心內還是不禁感慨一聲,這場清談還真是所謂的全明星賽,桓溫所言這三人,便是日後江南最為清名卓著之人。

    太原王濛世家出身,太原王氏時下雖然不如琅琊王氏遠甚,但也將要崛起。淝水之戰後東晉的時局,便圍繞太原王氏王濛這一支,還有王述那一支,兩支彼此攻伐,可謂一家獨大。

    沛國劉惔,號稱永和風流之宗,乃是東晉中期首屈一指的名士。沈哲子依稀記得庾條那一群資友中便有一個沛國劉氏族人,應是這個劉惔的族兄。

    至於殷浩則更不得了,原本歷史上便是桓溫的小冤家,隱居十年不出,名望日漸隆厚,隨著桓溫強勢崛起而被引入朝中執政以制衡桓溫。

    得知竹台上眾人身份後,沈哲子再望向桓溫的眼神便有幾分古怪。台上那幾人與桓溫可算是一代人,年紀輕輕已有令譽,眾目睽睽下登台清談受人瞻仰,可憐這位桓大司馬非但沒能上台嶄露頭角,甚至連前排的座席都沒分到一個,還要爬到樹上去瞻仰同輩人的風采,這麼一想,還真是蠻可憐的。

    沈哲子看看桓溫,再看看台上那幾人,便不免有些惡趣味想到,日後桓溫與這幾人產生交集,心內應該不少陰影。歷史上論及殷浩,桓溫言辭間便頗多不屑,言道與殷浩幼時玩伴,自己丟棄的竹馬玩具,殷浩還撿起來喜孜孜的玩,大概應是別有意蘊的污衊之詞了。

    殷浩足足比桓溫大了將近十歲,幼年即有聰慧之名,怎麼可能跟在小屁孩後面撿玩具玩?還要不要臉了?

    不過一想到台上那幾人雖然名氣不小,但幾個人綁起來再乘幾倍,對時局的影響和所作出的功業也絕對比不上桓溫,可見世事無常。只是不知自己如今進入到這個時代,桓溫還有沒有機會做出原本所做的功業?最起碼,那位興男公主是沒機會再發「我見猶憐」之嘆了。

    見桓溫望向台上,神色間頗有幾分抑鬱之色,可見心內也是略感吃味的。沈哲子笑了笑拍拍他肩膀,繼而指向河對岸那廣闊山林,說道:「生而為丈夫,豈戀青竹台。若欲即鹿,引弦跨馬而逐!鹿亡林間,何憂無虞?袖手侃侃而談,能飲者鹿塵而已!」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桓溫哈哈一笑,眉目間復有神采,對沈哲子拱拱手,卻不多說什麼。

    突然,任球在下方喊道:「郎君且望向後,那不是庾君苦尋不見之人?」

    沈哲子聞言,轉過身來,便看到後方十數丈外一座松亭上正有一個人影拾階而上,那衣衫鮮豔如花,正是此前庾條跟丟了的伊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9 07:19
0158 仁祖妖冶

    魏晉時人,審美意趣最為強烈,對美好的事物往往抱有極大好感。因而這一個時期對歷史人物的描述,容貌往往都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衡量標準。

    譬如《晉書。庾亮傳》,開篇便是美姿容,容貌俊美,然後才是善談論。南渡移鼎以來,庾亮能夠帶領整個家族快速崛起,終結琅琊王氏執政局面,除了本身帝戚之家外,其個人的素質同樣至關重要。俊美的容貌,優良的談吐,深厚的經義造詣,使其能在江左快速揚名,成為僅次於王導的名士。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看長相的年代。沈哲子雖然年齡所限還未長開,但相貌儀態已經不俗,加之遠勝於同齡人的談吐,因而被紀瞻看重收為弟子,繼而成為揚名吳中的開始。

    若他本身長得就有礙觀瞻,哪怕談吐再如何清奇,紀瞻也未必就會動念收他為弟子,日後一切言行所產生的效果則不免要打一個折扣。

    在沈哲子身邊便有一個明顯的反面案例,桓溫相貌雖然不算醜,但也遠遠歸不到美姿容那一類,因為眼珠微微激凸,雙眼炯炯有光,雖然限於年齡未養足氣勢,但被這麼一雙眼睛盯著,總讓人心裡略感發毛。

    否則,譙國桓氏雖然不列高門之中,但憑其父廝混半生掙得一個「江左八達」的名士頭銜,桓溫多多少少都會受惠分享一點薄名,而不會像現在這樣籍籍無名。至於後世言道桓溫襁褓中便被溫嶠賞識盛讚,繼而以「溫」為名,則就有些穿鑿附會。

    溫嶠揚名還要在渡江之後,中朝以前與桓氏素無交際。而等到溫嶠名氣大到稱讚一個嬰兒都會被人津津樂道的時候,桓溫都已經能出門買鹽打醬油了,怎麼還會等著用溫嶠之姓做自己的名字。

    因為長得不夠俊美,不能讓人眼前一亮,所以同齡人在竹台上受人瞻仰,桓溫只能蹲在樹杈上,這就是以貌取人啊。

    眼下在沈哲子視野中,那個緩緩登上松亭的花衣年輕人便有幾分讓人眼前一亮的美態。其人拾階而上,與週遭鬱鬱蔥蔥的園林景色融為一體,彷彿萬綠叢中一點紅,分外奪人眼球。

    這年輕人儀態沉靜,頭頂一個玄色小冠,花色招展、色彩絢麗的衣衫並未喧賓奪主,反而更襯托出年輕人俊逸不凡的相貌,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從容飄逸。當其行至松亭內室,一陣微風湊興捲來,更將其衣袍撩起,彷彿陡然盛開一般。

    這是一個深諳裝逼之道,同時又能恰如其分表達出來的人!

    看著那年輕人坐在了松亭內,沈哲子不禁微微頷首,覺得自己以後不能只專注於嘴炮,儀態也要留意起來,要時時刻刻保持一種自己乃是眾人矚目焦點的覺悟,把這種風姿儀態融入到生活的點點滴滴中,舉手投足都要保持一種賞心悅目韻味。

    隨著那花衣年輕人登上松亭,週遭不乏人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一時間就連圍觀竹台清談的一些觀眾都轉身望向松亭,偶或有人感慨道:「如此玉人,非是塵埃中該有的姿態啊!」

    那年輕人在松亭內坐了片刻,似是與松亭內伶人笑語幾句,而後一名伶人便將手中琵琶遞給了年輕人。年輕人站起來,背靠在松亭欄杆上,揮手輕輕一撩,便有泠泠彷彿清泉流水一般的樂聲自其指端開來,於是便有更多人被吸引了過來,駐足松亭之下翹首以望。

    沈哲子也躍下了石槽,行至那松亭外。到了近前看清楚年輕人相貌,才發現這年輕人雖然也俊美,但較之庾條那位摯愛南二郎終究氣質相異,沒有南二郎那種矯揉姿態,更彷彿本身便有一股令人忍不住駐足圍觀的韻致。

    雖然被眾人圍觀,那年輕人卻恍如未見,只抱著琵琶從容而彈,那種旁若無人的姿態更讓人不忍打擾。

    沈哲子本身便沒有欣賞音樂的雅緻情調,並不覺得年輕人的技藝有多高超。他在松亭下略一轉目四顧,便看到庾條並幾名資友從遠處疾行而來。

    庾條臉上帶著一絲狂熱欣喜神情,似乎唯恐一轉眼對方又不見了蹤跡,甚至懶於迴避行人,直接讓人將圍觀者推搡開,徑直行到了松亭之下,仰著頭兩眼痴痴望向上方那個年輕人。

    看到庾條那熠熠生輝的神采,沈哲子頓感一陣惡寒,這傢伙哪裡是對南二郎舊情仍熾,分明是對松亭中那年輕人移情別戀。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原本還想學那年輕人姿態賣弄技藝吸引眼球的心情頓時冷卻下來,想想假使有一天自己被一個躲在暗處的齷齪男人任意歪歪,那也是頗讓人不寒而慄的。

    年輕人一曲終了,松亭下便爆發出一陣連綿不絕的喝彩聲,甚至有人還高聲要求這年輕人再彈一曲。聽到這些需求呼聲,年輕人倒也並不故作高冷,便又接回了琵琶再彈一曲,只是這一曲要比上一曲短一些,樂調也明快了一些。

    等到再一曲完結,那年輕人卻不再理會旁人呼聲,將琵琶交還回去,自己則準備由另一側行下松亭。

    沈哲子聽到身旁許多人發出頗為失望的嘆息聲,再轉頭才發現桓溫已經不知何時立在他身後,望著年輕人的身影感嘆道:「謝仁祖才情絕倫,風姿不類凡人,實在讓人心生傾慕,久觀不厭。」

    沈哲子略一沉吟,才想起來那年輕人身份,乃是同為江左八達之一的謝鯤之子謝尚。得知對方身份後,對其先前那一番做派倒也沒有了疑惑。

    謝尚素來有妖冶之稱,放達率性之處並不遜於其父謝鯤。這個年代能夠兼顧外表和內裡的名士不多,因謝尚之故陳郡謝氏得以位列方伯,出將入相,能夠引人矚目,倒也在情理之中。同為江左八達名士之子,單單在眼下的儀態和風度來看,桓溫是要遠遜於謝尚的。

    「如謝仁祖這等風流人物,沈郎於吳中應是不曾多見吧?」

    桓溫笑吟吟對沈哲子說道。

    聽到這傢伙在自己面前秀地域上的優越感,沈哲子也是有點無語,略一轉念然後回答道:「神態優雅恣意,謝仁祖確是自得其樂。但若講到壯節詠志,如我家二兄那種慷慨而歌,僑門應該也是絕少。意趣不同,確是不好一概而論。」

    被沈哲子一句話懟回去,桓溫神態頗有訕訕。若非沈哲子此前言談頗契他之心意,這會兒已經不好再談下去。他倒也並無輕視南人之心,其本身便是在江左長大,只是從小所接觸皆為僑人,南北之隔閡潛移默化的稍受影響。

    沉默片刻後似是為了證明什麼,桓溫在沈哲子身邊低語道:「我等自有鄉土,有生之年定當揮戈北行,豈能老死江左異鄉之地!」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會心一笑,剛待要開口回一句,便聽到不遠處另一方向庾條呼喊自己的聲音。他笑著應一聲,然後轉頭問桓溫:「我幾位有人在那裡相聚,桓兄可願與我同往結識一番?」

    桓溫笑著擺擺手:「我自有相伴同來,稍後便去尋找,沈郎請自便吧。」

    沈哲子聞言便也不再勉強,示意隨從遞給桓溫一個自己的名帖,說道:「我尚要在都中暫留些時日,若得桓兄不棄,閒暇時可來我家為客,必掃榻相迎。」

    桓溫收起名帖,彼此拱手為別,然後便轉身行向別處。沈哲子站在原地片刻,看到桓溫身影消失在人流中,然後才舉步行向庾條那裡。

    今次能見到桓溫,確是一個意外之喜,雖然限於年紀尚未顯露崢嶸,但也沒什麼可失望的。一個人才具氣勢養成總需要一個時間的積累,這樣的人格局一成,自會在這世道中脫穎而出,不會泯與眾人之中。

    僑門二代中出色的人才本就不多,像這樣注定不平凡的人,沈哲子倒也未想過預先去打壓人之鋒芒。不過如今興男公主沈哲子已是勢在必得,桓溫未來的崛起只怕未必會如原本那樣通暢。

    行到庾條那裡時,沈哲子便看到打扮花團錦簇一般的謝尚正站在庾條身邊,其中一隻手腕還在被庾條緊緊攥在手中,彼此正談笑甚歡。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心內便生出一股促狹,若是這謝尚知道庾條因何待他有超出禮節的熱情,不知心內會作何感想?

    謝鯤調戲鄰家之女被投梭打斷牙齒,如今他的兒子則被人把臂言歡、動手動腳,可見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報應不爽。

    見沈哲子行來,庾條倒是有所收斂,放開拉著謝尚的手臂,笑著與對方介紹道:「這一位吳中玉郎君,向有詩賦文采,我來為謝掾引見一下。」

    聽到庾條的介紹,謝尚望向沈哲子時,眼神內倒顯出幾分異色,但也並未有多熱切的表示,只是微微頷首示意,稍顯冷漠。

    沈哲子對此倒也並不感意外,南北素有隔閡,自己這一點才名還遠未到南北通殺的程度,而謝家如今也只在僑門中經營人脈,對於江東豪首的沈家也並無太過迫切的需求。

    彼此又寒暄幾句,謝尚便告辭離去。他家如今在政治上主要依靠琅琊王氏,其本身便是王導司徒府掾屬,實在不宜與庾家來往過密。

    望著謝尚離去的背影,庾條忍不住感慨道:「不見謝掾,未知世間有如此玉質男兒。昔日冰清玉潤之衛叔寶,只怕也未必過於此態罷。如此玉人,豈能為鞭下小吏?我當為其張目!」

    公府掾屬一旦做事有錯,便要承受鞭笞之類刑罰,因而庾條稱為鞭下小吏。聽這傢伙分明色迷心竅要幫謝尚另謀官職,沈哲子心內便是一汗,忍不住想到謝尚會不會也步那南二郎後塵?若真如此,陳郡謝氏一家還不恨透了庾條?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9 21:31
0159 另眼相待

    庾條被妖冶風流的謝尚迷得情難自已,但旁邊總有人尚能保持清醒。或因心折於謝尚的翩翩風度,不忍其被無妄刁難戕害,因而便低語提醒道:「庾兄,南二郎……」

    這話如一桶冰水兜頭澆落,瞬間將庾條心內剛燃起的火熱旖念澆滅,整個人復又變得頹唐起來,可見南二郎之死在其心內埋下多大的陰影,絕不敢在大兄庾亮監視之下故態復萌以重蹈覆轍。

    不過他終究還是不能死心,沉默半晌後嘆息道:「謝掾名流之後,乃江左第一等的風貌人才,若不能與這等人情投相契,於人而言,確是一樁難以釋懷的憾事!」

    這麼念叨著,他眸子驀地一亮,繼而喃喃道:「謝氏渡江南來,想來立業應是艱難。我等隱爵隱俸之事,不正是為此等人家而作?是了,若能將謝掾引為資友,自有長久相對傾談的機會!」

    聽到庾條這天馬行空的思路,沈哲子心內為之點贊,搞傳銷都不想著拉人入夥,還談什麼愛情?

    有了這個想法後,庾條復又變得振奮起來,眸中異彩閃爍,大概在思考要如何將謝家拉入他的資友群中。

    又過片刻,庾條才想起招呼沈哲子過來的正事,先是歉然一笑,然後才說道:「我等既然來此,於禮應當面賀主人,哲子郎君可願同往?」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點點頭,到這莊園也有半天了,還沒見到主人東海王,去見一見倒也無妨。

    於是幾人便結伴行入竹棚,於此穿行而過,便行到一座頗為宏大的殿堂前,庾條上前對門口衛士道出身份,等待通傳。過了片刻後,殿堂內便行出兩名身穿翠色衫裙的侍女,將幾人引入殿中。

    沈哲子行入殿中後,便看到殿中央一座彩絹裝點的高台,台上正有美貌伶人載歌載舞。那曲調輕靈歡快,將殿中氣氛烘托得頗為歡慶。大殿前方尚有朱色圍欄,圍欄外站滿了等待上前面見東海王的賀客。

    託了庾條的福,入殿不久便輪到沈哲子他們上前。一行人越過眾人,自圍欄行入殿中,趨行向前行過那歌舞觀台之後,便看到一座屏風擺在了殿內正中央,阻擋視線,讓人看不清屏風後高榻上究竟有沒有人坐在那裡。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便覺得那位東海王可真會省事,連坐在那裡等待眾人恭賀慶生都不耐煩。不過先前在園內遊蕩許久,沈哲子也看出來了,來到這裡的賓客名為慶生,其實心裡還是各自有目的。

    像這樣大規模的交誼場面,整個建康城一年只怕也沒有幾場,更多人到此的目的還是交友亦或揚名,至於真正為東海王慶生而來的,則只是少數而已。

    殿中人依次上前,大多對著屏風施禮,說幾句恭賀之類的吉祥話,然後便被人引領轉入側廊,或是請進偏殿裡,或是直接送出殿外去。有條不紊,速度也很快,馬上就輪到了沈哲子。

    他行到那屏風前施以深禮,學庾條說兩句吉祥話,正待要舉步離開,屏風後突然疾步行出一名年紀在十七八歲左右的美貌侍女,對著沈哲子欠身道:「郎君可是吳興西陵公家的沈哲子沈郎?」

    沈哲子點點頭,站在原地等待那侍女下文。

    「大王早有吩咐,若沈家郎君前來的話,要善加禮待,請郎君隨婢子來。」那侍女笑吟吟對沈哲子說道,又加一句道:「郎君若有同行伴當,亦可同來。」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有些詫異,旋即便思忖自己因何被東海王另眼相待,想來想去也只有備選帝婿這一個可能。莫非今日到場還有什麼司馬家重量級的宗室,要借這一場宴會觀察點評一下幾個備選的人才?

    他與庾條等人一起入殿,就連劉猛和任球都留在了外邊,略加沉吟後便對庾條說道:「庾君可願隨我同往?」

    庾條聞言後笑道:「今次正為陪伴郎君而來,同去同去。」

    於是兩人便與另幾名同伴暫時告別,然後便在那侍女引領下自側廊向後行,穿過一條不長的廊道,便行入了大殿後方。

    這裡似是整座莊園的建築中心,有一座高達數丈的木塔聳立,周圍錯落有致分佈著亭台閣樓等各種建築,錯落有致,格局井然。有一汪狹長的池塘,水清荷綠,很是清馨。

    侍女將沈哲子兩人引至此處後並不急著離開,而是侍立在沈哲子身側,笑語道:「此處有諸多雅戲,亦有靜謐居室,郎君若要閒遊或是倦怠休憩,吩咐婢子便是。稍後大王自會親自宴請郎君並尊友。」

    聽這侍女如此說,沈哲子更覺得自己猜測應是無錯,當即便微微頷首,轉問庾條道:「我倒是沒有什麼閒情逸趣,不知庾君對什麼有雅興可供消遣?」

    庾條聞言後便笑著擺手:「哲子郎君這麼問,倒讓我有些情難自處。我又有什麼雅興,最適意便是一眾友人列席宴飲暢談。此處靜謐之所,還是不要唐突了這一份祥和。」

    他對於被引來此地也有如沈哲子一樣的猜想,因而性情有所收斂,不想在自己這裡給沈哲子跌了面子。

    「既然如此,那就逛一逛這園林。」

    沈哲子示意那侍女在前方引路,又禮貌問一句:「不知這位娘子該如何稱呼?」

    「婢名雲脂,尚與郎君之家略有淵源,王府內琴師徐嫫便是沈郎家前溪出身,一直教授婢子們音韻。」

    那侍女倒是頗為健談,一邊行走著一邊介紹園林內種種,在其口中一草一木都似乎有了淵源,比如那圍塘之石取自弁山,較之旁處之石有何優異之處。塘內荷花又是何品種,花色香氣較之別種又有什麼區別。

    原本在沈哲子眼中只是尋常的景緻,由這侍女雲脂口中道出,便有了幾分不一樣的鮮活顏色。對於這侍女的口才,沈哲子也覺別開生面,能在人前不怯場侃侃而談,哪怕忽略其容貌,在後世應該也是一個極為出色的導遊。

    似是察覺到沈哲子望向自己的眼神略有異狀,那侍女訕訕一笑,繼而小聲道:「是否婢子言語太多,擾了郎君清趣?」

    「雲脂娘子人前言談自若,博采眾說,引據典俚信手拈來,言辭翔實生動,出口已不遜於清麗文賦,讓這滿園景緻都因你之妙解而鮮活,可謂是雌中太沖。」

    沈哲子笑語道,對這女子口才確是有幾分欣賞。

    那侍女雲脂聽到沈哲子這麼說,俏臉便是微微一紅,但眸中卻有幾分喜色:「往常婢子都因言繁意瑣多受冷眼,屢經訓責卻秉性難改,若非今日賓客眾多,亦難行前幸侍郎君。尚是第一次被人讚許,實在歡喜得很……」

    沈哲子聽到這話更是一笑,這女子確是健談,自己不過隨口一說,便將她往常話多遭責等等諸多事都勾動出來,雖然話多但卻難得的條理不識,確實是一個人才。一時間,沈哲子倒有興趣把這個稀有人才挖過來,安放在自家在秦淮河畔將要興建的園墅裡做一個女管事、女導遊。

    不過眼下尚連東海王這個正主的面都未見到,便動念要挖他家的人,倒是有點於禮不合。於是這念頭也只在腦海中掠過,等以後再有來往,倒可以試試問一問東海王。

    似是因那一番誇讚刷到了好感,那侍女雲脂在行過一處小樓時,便對沈哲子低語道:「琅琊王氏王胡之郎君並其兩位兄長,正在這樓內與戴僕射坐談。」

    戴僕射名為戴邈,與其兄戴淵俱有顯名,雖然是南人,但在中朝混得不錯,同為司馬越霸府幕僚,渡江後各得朝廷重用。

    這就是門第的巨大差距啊,沈哲子攀高爬低在外邊與騎樹大司馬聊天的時候,人家王氏兄弟已經與尚書省高官談笑甚歡了。

    似乎覺得這點情報不足償謝沈哲子先前對自己的讚許認同,那侍女雲脂又指了一指池塘對面另一座小樓,說道:「張氏郎君亦已到此,正在那裡聽深公論經。」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一奇,他對張家那個張沐興趣倒是不大,之所以感興趣還是侍女口中的深公。所謂深公名為竺法深,乃是時下江東為數不多的高僧,據說乃是琅琊王氏子弟出家。

    沈哲子本身對佛道信仰都無興趣,不過既然適逢其會,倒也不妨去聽聽時下高僧講經與後世有何不同,信或不信,增長一下見識也是不錯的。

    於是他便轉頭徵詢庾條的意思,庾條本身也無太感興趣的事情,便與沈哲子一同繞過池塘行向小樓。

    到了近前,沈哲子倒是被小樓內黑壓壓的人頭驚了一下,看來那位深公講經在時下頗受歡迎啊,竟然比外間河邊竹台上的清談觀眾還要多得多。

    雖然擠不進去,但那深公坐在小樓二層的露台上,倒也並不阻礙聽講觀瞻。那侍女雲脂招呼幾名王府僕從在小樓外空閒處擺下兩張胡床供沈哲子和庾條坐下,自己剛立在沈哲子身後,便看到不遠處有人對她打眼色示意她過去。垂首看看沈哲子並未留意到自己,那雲脂便悄然疾行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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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