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8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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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69 婦人之見

    花圃內枝葉搖曳,又過片刻,一個小身影自花枝後現出,乃是一個年在五六歲的小男童,略顯矮胖,有些笨拙的穿過園圃,站在亭台下仰頭看向上方,滿臉詫異道:「阿姊,你怎能看見了我?」

    這小男童便是當今太子司馬衍,小字阿琉,亦是興男公主口中那個讓人生厭的小子。年齡所限,並無一國儲君應有的威儀,只是一個略顯活潑、時常撩撥人耐性的小小童子而已。

    「我怎麼看不見你,你這小子,身上就有讓人生厭的氣息,隔了數丈,我都能嗅到!」

    興男公主在宮人攙扶下勉強站起,居高臨下望著太子司馬衍,冷哼道:「你也知這幾日我都在此受罰,自不會好心來安慰,但你要來存心譏諷,我才不會對你客氣!」

    「哈哈,阿姊,你那弓早被母后命人折斷,又拿什麼來嚇我?」

    小胖子司馬衍繞著亭台拍手歡唱,但心內終究對興男公主有些忌憚,跑出數步後才指著臉色不善的公主大笑道:「阿姊要去貉子家啦,阿姊以後也是一個貉子啦……」

    興男公主聽到太子的話,臉上已是勃然怒色,忍不住要沖上去教訓這個可惡小子,然而兩腿長跪麻痺痠軟,站立都有些勉強,更難行下亭台去追趕,便在亭中對宮人們喊道:「快去給我擒下這小子!」

    宮人們又哪敢對太子無禮,就算被公主驅趕下亭台,也只是作勢一番,根本不敢上前。於是這亭台左近便一直充斥著太子嘲笑公主將成貉子的笑語聲,經久不息。

    眼見那小子仗著自己眼下行動不便,有恃無恐,興男公主心內暗恨,但在思忖好一會兒之後便大笑道:「我自是要去貉子家裡做一個貉子,哪又如何?阿琉你算什麼?你生長在江南,既不是北來的傖子,也不是江南的貉子,哈哈,你就是個南北不容,活在水中的蝦子!」

    太子原本嘲笑公主笑得頗為歡暢,聽到公主這話後,笑聲頓時停頓下來。他終究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小童,亦不知這南北蔑稱包含了怎樣的地域感情衝突,但在聽到公主說他南北不容,既非傖子又非貉子,心內頓生一股濃烈的孤獨感,頓住腳步站在亭下大聲道:「阿姊欺我!我才不是蝦子,我是傖子,我是傖子!」

    「你是傖子?那你家在哪裡?江北的才叫傖子,你連這宮牆都沒出過,哪裡算是傖子?」

    公主講到這裡,頹喪感已是一掃而空:「哈哈,阿琉你尚是個男兒,卻連家門都未出過!你可知我前日去了哪裡?我去了東海王叔東郊遊園,那裡的樹要比大殿還高得多!那裡的大河寬得望不到邊,要乘船兩旬才可渡過去……」

    太子聽到這話,神情更加晦暗,尤其聽到公主講起宮外諸多風景,更是臉露豔羨之色,更沒了心情去嘲笑公主。他慢悠悠爬上亭去,語氣滿是好奇道:「阿姊你真看到那麼多景緻?真有比我家大殿還要高得多的大樹……啊!阿姊你欺我!」

    興男公主驀地往前一沖,旋即小手便擰住太子的耳朵,將之拉到近前按下去:「哈,我就樂意做個貉子,關你何事!小子,我要告訴你,我已經找到歸處,你不要再來惹我!」

    「疼……阿姊,我錯啦!你這個惡娘子,快放開我!稍後我稟告母后,你還要加倍受罰!」

    太子耳朵被擰住,痛得倒抽涼氣,手腳並用的掙扎,但他又哪裡是公主的對手,叫饒威脅統統用上。

    「你去稟告母后,我也不再怕你!母后早就觀我生厭,我也將要有了夫家,以後要去吳興常住,才不會再來你家!」

    講到這裡,公主語調忽而略有傷感,但她終究要強,銀牙貝齒一咬,大聲道:「等我走了之後,便再也不來這裡,就算你們想我,也再也見不到我!」

    太子聽到這話,掙扎的動作卻是頓了一頓,語調略帶詫異:「阿姊你要去吳興?吳興在什麼地方?你去了旁人家,還有人陪你玩?」

    「總比你這討人厭的小子讓人安心得多!」

    公主鬆開太子已經被揪得通紅的耳朵,繼而又坐回了亭中,語氣中不乏得意賣弄:「要陪我玩的人,可比你有趣得多!你只會使壞罷了,那個人可了不起得很,他一開口說話,許多人都不敢發聲!可是他只比我大了一點而已,阿琉,這才是男兒該有的氣勢!」

    太子揉著發燙的耳朵坐在了興男公主對面,聞言後卻是有些不忿:「這又算是什麼本領?我在自己宮裡一旦發聲,旁人也要小心聽著,不敢違背!」

    「你不過是指使僕役罷了,跟他怎麼相同!那些聽他說話的人,身份可都高得多,還有……」

    公主存心要在太子面前顯擺,便將自己在東海王園中所看到的事情講述起來。姐弟兩個不時爭辯,氣氛漸漸又變得融洽起來,忘記了打鬧爭執。

    宮苑的另一角偏殿中,皇后卓文君臨窗而坐,姣好的面容上卻愁緒暗結。

    先前蔡嫫交來公主抄寫的女誡,看到那字跡較之先前要工整進步得多,皇后心內也略有欣慰。她心腸一軟,便讓宮人備下湯羹要親自去見見女兒,免了後幾日的責罰。可是在行到距離亭台不遠時,便聽到公主高聲言道找到歸處云云,心內氣憤之餘,更多的則是傷感,繼而便慚然退回。

    她對這小女確實嚴厲了些,不及對太子那麼耐心,尤其近來宮內多事,更讓她有疲於應對之感,於是對女兒便更多嚴厲而疏於溫情,卻沒想到這小女性情要強,心內亦對她早生疏離之感。

    這讓皇后更加神傷,繼而又聯想到皇帝對她亦不乏冷淡,已經數月不曾相見面詢,想得越多,便越有家不成家的悲傷感。

    「蔡嫫,我待公主是不是苛刻了些?」

    枯坐良久,皇后望向身後自母家隨嫁來的老宮人。

    「父母教養,天經地義,皇后想多了。公主只是年幼計差,終究會明白皇后的苦心。」蔡嫫恭聲安慰道。

    「希望如此吧!」

    皇后嘆息一聲,繼而又沉默下來,心內卻又想起近來都中喧囂的事情。她雖為後宮之主,但自幼家教嚴明,謹守婦道,並不過問干涉外廷之事。但因此事關乎女兒選婿之事,皇后亦多有留意。

    對於琅琊王氏被迫退出備選,皇后心內確有濃濃的失望。為人父母者,哪有不希望女兒得一個好歸宿?哪怕大兄此前傳信乃至於面陳,倍言琅琊王氏絕非公主良配,丹陽張氏諸多好處,但皇后心內卻是並不怎麼認同。

    琅琊王氏清望卓著,誰不想讓女兒嫁入此家門中?丹陽張氏又算什麼?門第勢位無一可觀,儘管大兄力陳諸多理由,皇后對張氏卻並無認可,仍是屬意王家更多。至於吳興沈氏,新出門戶,豪強武宗,更是從不在皇后選擇之中,下意識將之忽略。

    可是事態發展卻超出了皇后的預期,她本以為自己就算不發聲表態,王氏得選也是順理成章之事。然而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讓皇后大失所望,王氏直接被諸王逼退,剩下兩家竟然盡為南人!

    要將女兒嫁入南人之家,皇后打心底裡不樂意。但此事乃是廷議後交付宗正,她並無權越過皇帝喊停此事。

    「譙王真是不識大體,為何偏偏要在此刻與王家糾纏不休!」

    事關女兒終身大事,哪怕皇后並無褒貶時人的習慣,心內對於譙王也是諸多不滿。眼下最好的選擇已經不行,而其他人家亦早退出,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丹陽張氏果如大兄所言乃是良配。

    至於公主言道要去吳興,皇后只作不聞,小女童又懂得什麼,多半還是受了皇帝的影響。至於皇帝出於何種考量而選擇吳興沈氏,皇后卻是不知,或許皇帝根本沒有考量也未定,他現在早已被那宋姬迷得神魂顛倒……

    想到皇帝近來對自己的冷待,皇后心內更覺憂苦,她心內亦知緣由何在,但她當時也是無奈。皇帝突然之間病倒,令她驚慌失措,情急之下只能選擇相信母家人,召大兄入宮守衛宮禁,最起碼要保證太子能夠順利繼承大統。

    但誰能想到此事只是虛驚一場,大兄誠然已是騎虎難下,她與皇帝之間亦是情難相對。錯已鑄成,皇后亦不知該如何補救,只能將咎意深埋心底。

    然而今天無意間聽到公主的話,卻讓皇后心內愧疚陡然翻騰起來,她已見惡於夫君,怎能再疏離於骨肉?所以她決定要為女兒的終生大事爭取一下,哪怕因此令得夫妻之間矛盾更難調和,她也不能坐視女兒嫁入一個狂悖武宗,受世人嘲笑!

    一名宮人匆匆行入殿中,跪拜下來,皇后眸子一閃,連忙起身問道:「陛下今夜可有暇來此?」

    宮人小心翼翼答道:「陛下已於西池就寢……」

    聽到這話,皇后悵然若失,跌坐回榻上。神情恍惚過了良久,她眸子才又漸漸變得清明起來,對蔡嫫說道:「前日陛下著人送來的珠玉珍器,挑選幾件明日送去張尚書府上贈其夫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5-3 17:57
0170 波瀾再起

    琅琊王氏與譙王兩家恩怨意外爆發,致使王家迫於無奈退出帝婿之選,這讓整個建康城氛圍為之一變。僑人們誠然悵然若失,南人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彈冠相慶,因為這意味著皇帝長女必將嫁入南人門庭之中。

    原本皇帝嫁女雖然也是一樁大事,但影響力絕不至於牽動南北人心。但在南北對沖的時下,任何一點政治上的動向,都難免要被過分解讀,被視為某種徵兆。南渡以來,南人在朝局中長期的被壓制邊緣化,若說心中沒有怨言,那絕不可能,因而此事更被南人們視為將要崛起的一個徵兆!

    公主下嫁南人已成定局,但要嫁入哪一家,但仍在兩可之間。丹陽張氏在南人門戶中享譽已久,清望卓著,其家族又深植京畿之地,可謂人望所歸。

    而吳興沈氏同樣不弱,且不說那江東豪首的家勢,單單以勢位論,幾乎已經可以稱得上南人最高。父公子侯,較之國朝之初的義興周氏都不遑多讓。尤其在逼退琅琊王氏這一事上,沈家子表現亮眼,加之過往舊名,幾乎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南人年輕一代中佼佼者,比起顧陸高門子弟,都毫不遜色。

    沈哲子不獨在南人當中備受稱讚,哪怕在僑門中,雖有挑撥生釁之惡評,但總體上的評價卻是贊大於謗。一方面自有庾條等一眾晉陵僑門子弟推波助瀾為其營造聲勢,另一方面則是沈哲子的個人素質得到了許多僑人的認可。

    時下雖是崇玄務虛的世風,但名教人倫觀念仍是深入人心。沈哲子在東海王莊園內直斥竺法深,那一番言論早隨著諸多賓客回歸建康而四下傳揚開,不乏人表示認同。人倫大禮乃天地之間的至道,為父報仇天經地義,豈能因番教異說而捐棄如此大仇!

    大名驟享,沈哲子非但沒有多少欣喜,反而略感羞惱。只因前幾日當今皇后突然表態,禮待張氏,這讓漸趨明朗的風向變得混沌起來。

    沈哲子所氣憤的點倒與局勢無關,純粹是感情上無法接受。如今皇帝和公主都已表示屬意於他,這本來已經是極為祥和的氛圍。可是皇后這愚不可及之舉,卻讓祥和的氣氛蒙上了一層陰影。

    對於皇后傾向於張氏,沈哲子並不感到意外。時下門第乃是衡量一個人最重要的標準,沈家清望不具,這是先天的缺陷。哪怕沈哲子如今名氣已經頗大,但在沒有出仕任事並且做出極大功績之前,在時人眼中,較之那些高門子弟,他就是要比人家低了一等。

    哪怕王氏子弟在東海王莊園中表現拙劣,但哪怕此刻拿王胡之與沈哲子比較,時人只怕更傾向於王胡之多一些。人家祖輩幾代人的養望,彼此之間的距離,豈是沈家區區這幾年時間能夠彌補的。

    大概在皇后心目中,王氏應該才是首選,這婦人生於閨門之內,長於內庭之中,對於時局又能有多深刻的見解體悟,門第自然是能夠左右其決定的重要標準。如今琅琊王氏已經退出,兩個矮子裡面拔高個,丹陽張氏自然成了皇后心目中不二之選。

    然而皇后這一舉動蠢就蠢在完全不顧及別人感受,最起碼這一巴掌是直接扇在了皇帝臉上,對於皇帝本就殘留不多的威嚴又是一個極大的傷害。皇帝如今哪怕不理政事,但身份在這裡擺著,其尊嚴被公然觸犯,影響是可大可小的。

    最起碼,眼下的庾亮會因為皇后這一舉動而如坐針氈。因為他此前已經不掩飾自己對丹陽張氏的看好,這還可以說是個人的傾向問題,並不算直接牴觸皇帝的選擇。可是皇后這一表態,則不啻於暴露出庾氏內外把持的一點跡象,皇后勾結外戚母家以對皇帝施壓。

    這件事如果處理不好,能夠激發出來的問題可大可小,往嚴重了說,各地方鎮舉兵勤王,誅殺庾氏外戚都有可能!

    因而近來庾亮甚至已經不再居於台城,上表自辭,閉門思過。接下來的事情則是久不履台城的王導入駐太保官署,快刀斬亂麻,將此前數日爭論不休、往來拉鋸的王廙之事快速解決,王廙因舊功享哀榮,一應奉贈俱無改變,其子王翊之所襲之爵削降一等為武陵鄉侯。

    至於譙王當眾行兇,因其宗室之貴,允許繳資償罪,繼而由散騎侍郎轉任揚威將軍,遷長沙相,一竿子打出千里之外。

    原本由庾亮主持,針對王氏一場政治困局,輕輕鬆鬆得以解決。譙王如今四方奔走,只為能留在都中繼續與王氏糾纏,然而收效卻是甚微。實在是因為時下僑門各家對其敬而遠之,而宗室諸王在政局中實在乏甚影響力。

    沈哲子氣憤之處就在於,皇后這個蠢女人既然不懂政治,就安居宮中好了,不要出來作妖。就算她屬意丹陽張氏而輕視沈家,有諸多手段方式可以傳遞出自己的意願,如此直接、不留遮掩,簡直就是亂彈琴。

    要知道沈哲子為了勾出皇帝的意願,可是大費周章,諸多曲折。哪怕在理由如此充分的情況下,皇帝的意見表達也是有所保留,不至於激起各方劇烈的反彈。

    皇后這一舉動過於突兀,而丹陽張氏的反應也實在沒有腦子。非但不加遮掩,反而大肆宣揚。若其家懂得審時度勢,庾亮不至於要因避嫌而退出台城,以至於大好局面被傾覆。張家人現在大概還在樂滋滋的認為自家入選可能大增,沒有意識到已經將庾亮得罪狠了。

    但其實皇后做這一件事,對時局雖然有惡劣影響,令沈哲子感情上有些無法接受。但如果就事論事,這對沈哲子而言是一大助攻。原本對於解決丹陽張氏,沈哲子是準備了不少的手段,離間張家與陸家還是第一步,其後還有諸多手段準備,但皇后這一鬧,卻讓沈哲子省了不少的麻煩。

    這些蠢貨們,他們只能見到冢中枯骨,並不清楚方鎮在時下到底意味著什麼。沈家這個方鎮之位雖然有點水,但在實力上卻是不打折扣,沈哲子就要讓他們見識見識方鎮之威!

    今天,沈哲子推掉諸多往來應酬,專門在家中招待一位客人,這位客人名為陶弘。在名流高第雲集的建康城,這位陶弘門第並不足觀,也素來沒有什麼名氣,但卻絕對值得沈哲子抽出一整天的時間予以接待。因為這個陶弘,他的父親是陶瞻,祖父是陶侃。

    史載陶侃十七子,對於非嬪妃諸多的帝王之尊,普通人而言,這個數字已經極為驚人。可見陶侃老先生身體硬朗,建功立業之餘,生活也是過得很充實愉快。

    陶侃子嗣雖然不少,但真正有名望的卻不多,一方面是因為門第不高、乏人吹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些子嗣本身素質便參差不齊。

    陶弘的父親陶瞻乃是陶侃第三子,在諸子之中算是比較出色的,官居廬江太守,其岳父汝南周訪亦為一時名臣,並非寒門之家。

    陶弘年在十七八歲,與沈牧年紀相仿,時下正在建康城為太學生。雖然其家勢位隆厚,祖父官居分陝,乃是方鎮之首,但因寒門之家,往來並無清望名流,所以這陶弘在建康城中並不算多受歡迎。

    沈哲子倒不以門第高低而看人,但也並沒有時間與陶弘往來交際,之所以對方會登門而來,乃是因為沈牧近來在都中結交各家子弟,與陶弘已經私誼頗佳。

    或因在都中這個名利場浸淫良久,世態炎涼多有體會,陶弘並不因家勢而自矜自傲,為人態度謙和有禮,對於沈哲子能夠親自招待他,也是頗為受用。

    沈家與陶家本來並無往來,結緣之始還在兩年前老爹沈充打算造反時。因為沈哲子的勸告,沈充放棄了起兵,繼而往各方獻禮,陶侃便在此列。其時陶侃尚任交州,並無眼下這種煊赫權勢地位,也算是一種燒冷灶。因而如今彼此之間雖無深交,也有往來,關係尚可。

    陶弘因為乃是太學生,要打開話題自然要從沈哲子那首遊子吟開始,畢竟如今皇帝親書此詩碑刻立於太學之中。所以陶弘張口便是讚許道:「哲子郎君雖然年幼於我,但文賦詩才已經享譽都中,每每於太學中觀之,有感之餘,亦是自慚形穢。今日有幸得見吳中玉郎,風度果然不凡。」

    沈哲子笑語道:「陶世兄言重了,悲秋苦吟,偶有一得,亦不算是值得誇耀之事。我對尊府陶公才是敬仰有加,功勛彪炳,匡扶社稷,這才是大丈夫應該有的志向!尊府與我家亦算比鄰,陶世兄既然長居都中,彼此更應往來相好,更結桑梓之誼。」

    沈家於吳興贈送陶家莊園別業,因而沈哲子有此言。

    陶弘聽到這話後亦是一笑,他於都中數年,所交好的友人卻不多,如沈哲子這種年幼即享令譽的更是不多。沈家雖然不算是一流的高門,但武宗豪富,近來清望亦有增長,這是他家所不具備的。能夠時常與沈哲子往來,對陶弘而言也是頗有益處的。

    沈牧於席上作陪,插科打諢,一時間氣氛倒是融洽。

    只是宴飲未過多久,又有門生送來一份請柬,邀請者乃是吳郡顧眾。沈哲子看了一眼,便將那請柬丟到一旁,對門生道:「我今日要在家中接待貴客,可轉告顧家人我無暇前去赴宴。」

    陶弘聽到這話,卻是有些不能淡然,連忙說道:「長者有請,豈敢相辭。郎君不可因我耽擱顧公之請,我與二郎亦是相契,時時可來拜會。」

    沈哲子是真不打算去赴顧眾之請,往年他來建康,苦求拜見這老傢伙而不得見,如今卻是沒必要去相見。不過聽到陶弘這話後,他心中卻是一動,繼而笑語道:「顧公之請,卻之不恭。但陶世兄與我家世好,我又實在不能請退。既然如此,陶世兄不妨與我同往?」
V123210 發表於 2017-5-4 00:16
0171 將門之後

    陶弘聽到這話,神情便流露些許意動。

    顧眾出身吳中高門,本身為顧榮從弟,為先帝任安東將軍時百六掾中一員,乃是享譽江東的名士。

    陶弘這個年紀,已經在考慮日後仕途問題。因其家門第不高,陶弘鄉議不過四品而已,較之沈牧都有不如。這樣的品級,不上不下,公府征辟未必可得,但若等待吏部選官任事,陶弘又多有不甘。

    他祖父勢位雖高,但在這方面能夠給予他的幫助卻不大。荊州分陝位置雖然重要,但也是時人矚目焦點,哪怕是陶侃也要迴避物議,不敢越品征辟自家子弟。至於其他公府,則更不可能逾規簡拔他這樣一個名聲未著的寒門子弟。

    至於吏部選官,再降個四五品任用,陶弘便只能擔任卑流小官,一旦起家品淪入卑流,陶弘整個人生便將注定黯淡。就算他祖父日後發力提攜,但他家人丁眾多,輪到他頭上又能有多大力道?

    因而陶弘留在都中,除了在太學進學之外,也是希望能結交一些權門子弟,或得某位名士賞識,爭取一二名望,作為日後入仕的資本。可是他家門第如此,往來者少有能在這方面幫得上忙的。

    如顧眾這種吳中高第名士,若能得其青眼賞識,提攜一二,對陶弘本身而言意義極大。可是彼此之間門第懸殊,往常根本不得其門而入。所以在看到沈哲子不假思索便推掉顧眾的邀請,陶弘心內是頗感惋惜。

    此時聽到沈哲子相邀同往,於陶弘而言確是不小的驚喜,但他心內卻是有些遲疑,嚅嚅道:「顧公只是邀請哲子郎君,我不請而去,主人家未必會歡迎……」

    沈哲子聞言後笑道:「顧公乃我吳中人望長者,陶世兄亦為江東後起俊彥,持禮而拜份屬應當,顧家又怎麼會不歡迎。」

    對於陶弘的擔憂,沈哲子倒是也不意外,只是心內不禁感慨時下門第觀念的深入人心。如陶家這種勢位,換了任何一朝,都是鐵定的權臣之家,其家子弟出門只有橫著走的姿態,哪會擔心別人家會不歡迎。

    但陶弘這種擔憂,在時下卻乃是常態。沈家門第較之陶家雖是略有高出,但自己上次入都求見,亦是直接被顧眾拒之門外。當時雖然也有政治方面的原因,但究其根本,還是沈家根本不被人家放在眼中。

    如今顧眾居然主動邀請,沈哲子確是有幾分意外,但旋即便猜到顧眾肯捨棄這張老臉相請,多半是為張家作說客,勸自家放棄今次帝婿之選。所以,沈哲子下意識的不想去。若是顧榮那種吳中元老死而復生,倒還值得他鄭重以對,如今像顧眾這種量級的吳中名流,他還真不必怎麼放在心上。

    不過既然陶弘適逢其會,去一去倒也沒什麼。陶弘雖然有一點妄自菲薄的自卑,但其身份卻是實打實的陶侃之孫。如今的時局中如果說誰最不應該被忽略,那就是陶侃!能順便借一借這張虎皮,沈哲子也是何樂而不為。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陶弘心內倒是稍定,繼而笑語道:「如此我便隨哲子郎君同往拜見顧公,只是我生性愚魯,若有應答不當之處,還望郎君能周全一二。」

    沈哲子聞言後亦是一笑,雖然彼此言談尚短看不出對方底色,但這陶弘謙和有禮,並不咄咄逼人,最起碼也是中人之姿,人際交往中不會讓人生厭。反觀王家那幾個貨,無論智謀還是品性,頂多中人以下,卻被贊為少有令譽。這個年代門第論人,投不到一個好胎,才是真正的輸在了起跑線上。

    聽陶弘已經答應下來,沈哲子便讓僕下去收拾一些禮貨,待車駕準備妥當,便與陶弘並沈牧一同離開家門,往顧眾府上而去。

    一路上,沈哲子不免為陶弘打一打氣,像陶弘這種妄自菲薄,哪怕在這個年代已經浸淫良久,沈哲子仍是有些難於理解。當年他初臨建康,自家形勢之惡劣相較今日陶家之勢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但他仍能進退有據,借力攀爬運籌。

    這種觀念上近乎常識的桎梏,對一個人的志氣摧殘尤大,不要說眼前的陶弘,哪怕其祖父陶侃,最終隱退時甚至不敢上表自請子襲父職。而父子兄弟方鎮相繼在時下簡直就是一個常態,庾氏兄弟相繼執政,高平郗氏幾代人經營京口,陳郡謝氏屢為方伯。陶侃當時若流露這樣的想法,只怕就不是被庾亮殺一個兒子那麼簡單。其家一世而罷,起於寒門歸於寒門,也算是時代的一個烙印。

    至於東晉後期的北府劉牢之,則更是這種觀念的犧牲品,明明手握重兵一時獨大,卻只是輾轉反覆,甚至沒有擁兵自立的概念。歸根到底,只是門第不配不敢強求非分。但他這一生最起碼教會了劉裕,認識到世家大族色厲內荏的本色,最終功成立鼎。

    根深蒂固的觀念絕非旦夕之間能夠扭轉,最起碼在到了顧眾府前時,陶弘仍是一臉拘謹之色,甚至幾次詢問沈哲子,自己稍後見到顧眾時該持何等禮節。

    下車後,沈哲子看到顧眾府門前車駕極多,看來今日應是在府上大宴賓客。他讓隨從投入門貼,過不多久,便有顧氏門生出門相迎。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眉頭便不禁一蹙。憑他時下的名望身份,雖然還沒到需要顧眾親自出門相迎的程度,但最起碼也應該派家中子侄來迎接。這種禮節上的疏忽沈哲子倒不在意,但由此流露出顧眾對他不重視的態度,讓沈哲子有點不爽。

    雖然心內略有不悅,但既然已經來到其家門前,也不好拂袖而去。於是沈哲子便與沈牧並陶弘一起行入府中,剛剛穿過前庭,便聽到顧宅大堂內飲樂聲。

    待行入堂中,沈哲子視線一轉,倒是發現堂中數人不少,除了主位上的顧眾之外,還有丹陽張氏張蘭並其侄張沐,也就是那個除沈哲子外碩果僅存的帝婿備選者。吳中其他幾家也不乏人在場,反倒是此前與張氏呼應頗為頻密的陸家只有幾個小輩在場。

    沈哲子等三人上前對主人見禮,顧眾坐在主席上,對沈哲子態度倒是和藹,臉上帶著淡笑頷首回應,狀似極為欣賞道:「早聞紀侯讚許沈家郎君為我吳中瓊苞,昔年俊彥如今已是名滿都中,早年任事於外不得相見,於我而言亦是一樁憾事。」

    沈哲子先謝過顧眾,而後才向眾人介紹陶弘,說道:「這一位乃是廬江陶使君家的公子,先前正於我家中為客,適逢顧公相邀,因而便一同前來拜會我吳中諸位高賢。」

    得知陶弘的身份,眾人臉色倒是微微動容,但態度則不免有些冷淡。陶侃以南人而居分陝,本來對南人而言是一樁好事,但因其寒門出身反而位居世家之上,這些吳中高門非但不以為榮,反而隱有羞恥,因而對陶家人也都多有疏離,視為異類。

    顧眾對於沈哲子擅自帶人來他府上,心內隱有不悅。不過作為主人,倒是不好直接流露出不滿之色,只是面色寡淡垂下眼瞼,說道:「原來是將門之後,既然來到,便也一同入席吧。」

    這話略有不客氣,在時下言人將門之後,便等同於斥之為少禮不文,算是一種輕視。因而陶弘聽到這話後,臉上頓時便流露出些許赧顏羞惱。

    沈哲子與陶弘同來,自不能旁觀他被人如此羞辱,當即便笑語道:「陶郎義理純熟,諸多妙解讓我耳目一新。然其早年埋首廬中治學,因而未顯於時。我這種後學末進反而略得薄名,實在汗顏。今日有幸,為諸賢引見。」

    聽到沈哲子這話,陶弘自是感激,如今的沈哲子亦算是一個小名士,他對陶弘如此推崇,自然也會影響到旁人的感官,已經不僅僅是聲援解圍那麼簡單。

    然而座中其他人聞言後,神態則有幾分不自在。年輕人有些不忿於沈哲子對陶弘的讚許,至於年長者則對沈家與陶家的關係產生一絲聯想,一時間廳堂內氣氛有些沉悶。

    顧眾更多不滿是沈哲子強出頭不給他面子,但憑他的身份自然也不可能做出當場考校陶弘學識以拆穿沈哲子虛言這種低能的事情來,略一沉默後便說道:「義學艱深,就連我能窺者尚不足一二。你們後進之間彼此自勉,不因道阻而卻,確是難得。」

    沈哲子聞言後心內便是一哂,這就是倚老賣老的好處,若誇得是他家子弟,自然笑吟吟生受下來。然而現在先道一聲義學艱深,再暗諷無知後進互相吹捧,老傢伙這是順帶著把沈哲子也貶了一貶,一點委屈都不願忍下。

    「顧公所言正是,小子不才,能讓我勤勉自勵的同儕倒也不多,因而難免有些懈怠之心。得見陶郎之後,方知人不可自固而足,宜當白首窮經,方可日日而新。」

    老子就算坐井觀天,你家子弟在我眼中也是渣渣,甚至不屑與之相比。

    顧眾神情微微一滯,然後眉頭便微微蹙起來,正待要再開口,聽到側席上張蘭咳嗽聲,才又想起今日的正事,於是便一轉念,說道:「這才是治學該有的態度,好了,你們一同入席吧。」

    哈哈哈哈。。。。
V123210 發表於 2017-5-4 18:20
0172 潛懷異志

    這殿中賓客滿堂,空閒位置已經不多,並沒有人有起身相讓的意思。隨著顧眾話音落下,側首走出一名顧氏僕人,竟要將沈哲子等人引到門旁偏僻角落裡。

    那陶弘尚未覺得如何,以往類似場面,他也習慣了敬陪末席,今次有沈哲子發聲力挺,倒是少了許多尷尬。他剛待要舉步跟隨入席,卻發現沈哲子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略一猶豫後,便也立住腳步,等待沈哲子表態。

    沈哲子掃一眼幾名年輕人略帶戲謔的神情,站在原地對顧眾說道:「入席倒是不必,我等尚有事在身。只因長者相邀不敢有辭,前來拜會分講一二,眼下便要告辭了。」

    面子真是互相給的,他現在又何須仰顧氏鼻息受人冷眼,老傢伙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能拿捏擺佈眼前的後輩,沈哲子又何必顧及他的臉面,說完後,便轉身作勢欲走。

    沈牧年紀雖然比沈哲子大幾歲,但在外面待人接物都要看沈哲子臉色。至於陶弘,雖然有些意外,但既然一起同行來,自然也要共進退,於是便一同轉身。

    眼見這一幕,顧眾臉色登時陰鬱下來,他實在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如此不給他面子。他家門第,哪怕末席也非人人能坐。這小子居然敢心懷不忿,不肯入席!

    那張蘭原本還坐觀沈哲子吃癟,臉上不乏喜色,同樣沒想到少年態度如此簡傲無禮。待其反應過來,沈哲子已經行出數步。這實在與他想像有些背離,若任由對方離開,今天這場子又擺給誰看?

    眼見顧眾神情陰鬱沒有開口留客的打算,張蘭只能硬著頭皮開口道:「賢侄請留步,既然來到,何必急於求去。席中諸位,多我吳中名流,尋常人要拜見請教都殊為難得。今日諸公撥冗而來,若錯過這機會,我真為賢侄感到可惜。」

    沈哲子聞言後收住腳步,卻沒有返回去的打算,站在原地笑道:「長史所言雖善,可惜今天實在分身乏術,至於詳情,實在不便相告。諸位亦多有擔當國事者,希望能體諒後輩不恭之處。」

    眾人聽到這話,神情多有哂然懷疑,一個區區十多歲的少年,能有什麼難言之大事擔當?然而亦不乏有幾人下意識將視線轉望向陶弘,心內便有些不能淡然。

    尤其此家主人顧眾,更是深知沈哲子雖然年幼,但已有擔當家事之前跡。此時聽到沈哲子這信口開河之語,聯想便是更多。他雖然瞧不起這陶弘寒門出身,但對方祖父陶侃如今卻是外廷勢位最高者之一,執掌分陝,兩家子弟湊在一起,莫非有什麼私下的勾連?

    一念及此,顧眾下意識坐直了身體,於上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如此說來,冒昧相請,倒是我有些唐突了。不過既然已經到來,不妨暫留片刻。否則,倒讓我這主人不能心安。」

    憑顧眾的名望地位,居然對幾個後輩說出這話,實在有些出奇。因而場中這些人大多面露異色,有幾個想法與顧眾類似的則不免更深想一層。至於那個張蘭,更是隱有幾分坐立不安。

    顧眾話都講到了這一步,若再固執求去,則不免有些不識抬舉。但沈哲子也不急著入席,一直等到上首座席騰出來,才轉望向陶弘笑語道:「陶世兄意下如何?」

    陶弘這會兒對沈哲子已經佩服的五體投地,他與沈哲子自沈宅同來,先前不過閒語寒暄,哪有什麼正事要做。若換了他,不過是乖乖受人擺佈罷了,可是沈哲子寥寥幾句,便將他們的座位由末席換為上賓,單單這一份氣度膽量,陶弘便望塵莫及。

    「顧公厚請,豈敢有辭。」

    心內雖然對沈哲子頗為佩服,但輪到自己表態時,陶弘終究不敢無視顧眾,語調多少有些謙卑。

    「既然如此,那便打擾了。」

    沈哲子當仁不讓入席坐在了顧眾近畔,示意沈牧與陶弘一同入座,然後才對顧眾笑了笑以示謝意。

    顧眾心內自是膩歪的不得了,但終究是他出言留客,心內縱有多少不滿,也只能忍耐下來。

    沈哲子自知今日宴非好宴,因而入席後也並不急於與人攀談,只是與沈牧並陶弘談笑自若。至於陶弘,則因少有居於如此顯眼位置受人矚目,反倒有些不能淡定,言談之間神態頗有拘謹。

    如此旁若無人姿態,便讓廳中一些年輕人大為不滿,當即便有人想給他一些難堪。但顧眾先前的禮遇態度讓他們心內有些拿捏不準,不敢將矛頭直指對方,繼而注意力便落在了席中的張沐身上。

    過不多久,便有一人笑語道:「日前有聞張世兄才名傳於內苑,就連宮中皇后陛下都下詔懿旨嘉許令尊堂教子有方。張世兄高才德備,實在是我等楷模。」

    此言一出,便引得堂上許多年輕人紛紛出言附和厚贊。這讓那張沐笑逐顏開,頗有吐氣揚眉之感。他的出身、年齡都要勝過沈哲子,但在名望這一項上卻相距甚遠。尤其備選帝婿之後,都中不免有人將之與沈哲子相比,不免就有些相形見絀。

    尤其沈哲子得到皇帝御詔提攜,哪怕張沐自己在看到沈哲子時,都時有底氣不足、自慚形穢之感。如今他也得到貴人嘉許,信心和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在禮貌謙和應對眾人誇讚時,視線下意識偏向對面的沈哲子,然而對方卻恍若未聞,根本沒有動容,將他徹底無視,這讓張沐更加不滿。

    張蘭感覺到侄子情緒的變化,於席下輕輕拍拍他膝蓋示意稍安勿躁,繼而便望向顧眾,眼色微動,提醒對方按照早先說好的計畫行事。

    顧眾在席上打個哈哈,視線卻轉向了別的地方。他家與張氏雖然也有舊誼,但卻談不上有多親厚,張氏今次相請原本在他看來順手之惠,因而才答應下來。可是陶氏與沈氏之間似有勾連,這讓他的想法有了一絲動搖。

    誠然張氏能夠得選帝婿,顧眾也是樂見其成,但若說要為張家之事出多大力氣,這在顧眾看來有些沒必要。畢竟,顧家在吳中的清望不可動搖,而張、沈兩家無論哪一家得幸帝宗,於他家而言並沒有太大的利害關係。況且就連此前與張家呼應頗為頻密的陸氏近來都開始喑聲,顧眾也實在沒有理由強行為張家出頭髮聲。

    他現在更感興趣的是陶家和沈家之間有什麼串聯,在沒弄清楚這個問題之前,他是不打算在帝婿之選這件事情上太過著急表態的。

    張蘭見顧眾這幅模樣,心內便知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想法已經有了動搖,不禁暗恨。但顧眾不打算發聲,他也拿對方沒有什麼辦法,此前因為舊誼達成一個口頭約定,對方雖然臨陣反悔,但若因此而彼此交惡,對張家而言也沒有什麼好處。

    眼見顧眾縮頭,張蘭也只能親自上陣,他斟酌半晌,然後才對沈哲子笑語道:「日前得賢侄相邀過府,聽聞一樁異事。事有湊巧,今日我也有一樁怪事要與賢侄分享。」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便是一動,他早知今日宴無好宴,等著張家出招呢。聽張蘭這意思,似乎是打算學自己的手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啊。

    張蘭一邊說著,一邊向後方招招手,便有一個張氏僕人奉上一個木匣,擺在沈哲子面前案几上。沈哲子垂首一看,覺得這木匣樣式都有些眼熟,似乎依照自己先前所用那個而打造,心內便是一樂,由此可見這張蘭對於自己前日之舉怨念之深。

    他笑吟吟打開木匣,看到裡面果然也擺放著幾分書軸,展開一看,一如早先自己委託紀友蒐集到的張家罪狀,上面羅列了諸多沈家在吳興鄉土的劣跡。

    若單純講底色,沈家非但不會比張家乾淨,反而還要更劣幾分。這由沈哲子剛入都時的沸騰物議就可以反應出來,如今沈哲子手中這些書軸,不過是將早先那些風傳劣跡再羅列一遍,同時加上更為詳實的描述。

    趁著沈哲子低頭閱覽的時候,張蘭於席上笑吟吟說道:「這一方木匣,前日不知何人擺在了郡府前堂。幸虧落入了我手中,否則其中內容或許早就流散出去,風傳都中。這其中記載,大多駭人聽聞,我心內雖是不信,觀之仍感觸目驚心,深為尊府清譽而憂啊!」

    沈哲子聞言後便微微一笑,一邊翻看著卷宗,一邊回道:「謠言止於智者,長史既然都不信,不過是一笑置之的小事,付之一炬即可。」

    聽到沈哲子語調這麼輕鬆,張蘭便忍不住眼角微微抽搐,這可是他家醞釀良久的大招,付之一炬?這小子也未免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因而他笑語道:「賢侄所言不錯,只不過,我既不知何人將此物投於郡府,亦不知此人意欲何為,又不知這些訊息有幾分真假,其人手中是否還有別存。若處置太過輕率,隱患實在不小,因而留備給賢侄一觀以作自辯。否則,等到這些劣跡宣揚於外,郡府迫於壓力,一定要追究下去,難免會傷兩家和氣。」

    聽到張蘭的威脅,沈哲子眸子微微一閃,正待要開口,視線突然鎖定其中一樁罪狀,神情便是驀地一沉。這罪狀倒不是作偽,而是描述的事實,講的是沈家那個合作社的事情「其家勾連鄉里,刑威治眾,潛懷異志」!

    看到沈哲子臉色驟變,不再似最初那麼淡然,張蘭心內便略有得意,為了收集這些資料,他家可是花費了不小的人力物力,可以說切中沈家要害。若沈家還不知進退,那麼也不妨直接宣之於眾,讓其家物議麻煩纏身。雖然會因此徹底得罪了沈家,但只要自家幸帝宗而為帝戚,些許代價都是值得的。

    輕輕合上那卷宗,沈哲子神情仍是肅然,心裡卻頗為振奮,張家自己玩脫了,省了他許多麻煩。這會兒,他心裡最想對張蘭說的話就是:老子玩的手段,你家真不配玩!單憑這一樁罪狀的羅織,一旦公佈出去,沈家尚有轉圜餘地,張家則必死無疑!

    這些豬腦子也不想想,所謂刑威治眾,現在是誰玩的。

    回下上章說說書友提的問題,高門有實力,而且還不低,缺陷是沒有影響整體時局的眼光和格局。這話有點虛,但真正的歷史上,南士那一群高門的作為,確實就是豬隊友無疑。
V123210 發表於 2017-5-4 20:49
0173 湯沐邑

    張家那對叔侄聽不到沈哲子心聲,亦未察覺到對方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只是見沈哲子長久沉吟不語,便自以為得計,拿住了沈氏命門,對視一笑,皆有幾分得意之色。

    那張沐心中尤為快意,只要今次逼退沈氏,他便是篤定的帝婿之選。能成為帝婿誠然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但更讓他感到得意的是,可以借此事讓時人認清楚究竟孰優孰劣。這沈家小子不安於室,自逞其能而上下鑽營,用盡手段迫退王氏,最後的成果卻被自己享得。勝負已定,優劣自然也就明白。

    想到得意處,張沐已經忍不住笑起來,於席中朗聲道:「當今陛下履極日久,然公主卻遲遲未上尊號,這與禮度不符。家父已聯絡丹陽鄉中父老,請以句容等兩縣為公主湯沐邑,以明上下、定尊卑。」

    聽到這話,席中眾人有知情者便含笑不語,而不知情者則不免有些詫異。如今皇帝雖然登基日久,但僅僅只是冊立了太子而已,諸多皇子都未封爵,更不要說皇女。皇長女司馬興男雖稱公主,但封號仍是皇帝居東宮時先帝所封遂安縣主。

    時下皇權式微,哪怕皇帝要為子女選擇封地,亦不能隨心所欲。如先帝冊封諸子,都要顧及南人情緒,真正的吳中繁華地域不敢輕割立國。句容、曲阿兩縣地近京畿,乃是江東名列前茅的繁華地帶,亦為丹陽張氏鄉土所在。

    張家居然願以這兩縣奉為公主封地,可見其家已對入選帝婿之事勢在必得。時下諸王、公主等封國湯沐邑雖然已經大不比前,但若配合張家在此經營數代所積攢的鄉土民望,這兩縣則不啻於成為張氏私土,可謂名利俱收!

    沈哲子聽到這話,眸子也是閃了一閃,沒想到張家在背後已經有了這樣的大動作。兩縣地處京畿之地,原本不宜割為藩國,但若本地士人固請,皇帝也沒有理由不順水推舟。盡割兩縣動作有點大,但若一縣的話,有很大可能通過此議。

    句容、曲阿兩地,既得地利,又有鄉土實資,若公主真帶上這一份嫁妝,那對沈家而言也實在太豐厚了。張家這麼熱心謀劃此事,沈哲子心內甚至都隱隱生出一絲感激出來。

    座中眾人心內諸多好奇,繼而不免將怪異的目光望向沈哲子。張家擺出如此勢在必得的姿態,似是篤定能夠逼退沈家。至於緣由,多半與那木匣中卷宗書軸有關。

    就連顧眾心內都生出一些好奇,看看面露喜色的張氏叔侄,又看看沉吟不語的沈哲子。心內好奇之餘又有些羞惱,張家掌握如此底牌,居然事先不曾知會他,實在讓他有些不滿。

    張家雖然篤定這罪狀瓷實有據,能夠給沈家造成極大困擾。但也只是用作要挾手段而已,沈家素有江東豪首之稱,如今沈充勢位亦不算弱,若是可以的話,張家也不想將沈家往死裡得罪,不留餘地,因而這些事情都秘不宣人。

    一想到此前沈哲子談笑無忌、旁若無人,如今卻徹底沒了聲息,廳中這些年輕人便隱隱感到快意。而後便有人笑語道:「張長史贈予沈郎何物令沈郎看得如此入神,不知可否予我等一觀?」

    感受到眾人幸災樂禍的目光,沈哲子先制止了已經按捺不住作勢欲起的沈牧,繼而望向上首的顧眾,問道:「顧公可願一覽?」

    顧眾雖然好奇內中何物,但察言觀色後,覺得自己還是置身其外的好,不要因一時好奇而招惹到什麼麻煩,於是便擺擺手道:「既是長史贈予你,我實在不便閱覽。」

    聽到顧眾表態,廳中那些幸災樂禍的年輕人才微微有些動容,那先前言道要一觀的年輕人訕訕一笑,不敢再提此事,坐在席中安分下來。

    沈哲子將卷宗對張蘭揚了揚,然後收入木匣中,示意沈牧先收起來,然後才沉聲道:「此事過於緊要,我年幼智淺實在難以決斷,要面稟長者以求問。縱然不恭,眼下也只能先求告退了。」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顧眾也不再出聲留客,只是心內疑竇更濃。至於張蘭,則是笑得兩眼眯成了一條縫:「賢侄有此想,也是應當。就連我觀此物,至今都有餘悸。能請教長者商討如何應對,做出妥善決斷,才是持重之法。」

    沈哲子已經於席上站起身來,聽到張蘭得了便宜還賣乖,倒也並不著急反駁,只是冷笑道:「我不知此物由何得來,但既然我得自長史之手,那麼長史最好能詳查來歷。若有含糊不清,或將引咎歸身,勿謂言之不預,長史自重。」

    張蘭聽到這狀似色厲內荏而威脅之語,當即便笑得更加歡暢,撫掌道:「正如賢侄此前不知人在何方,如今此物何人送來,我也是大惑不解啊!」

    人強要作死,也真是攔都攔不住,況且沈哲子與之交情尚沒有好到要痛陳利害的程度,該做的姿態已經做出來,沈哲子便與沈牧昂然而出。至於陶弘,自然也沒有再留下來的道理,雖然不明就裡,但還是急匆匆跟上來。

    一俟離開顧宅登上自家車駕,沈哲子才從沈牧手中接過那木匣,忍不住大笑起來。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他都懷疑張家有沒有自家步下的暗棋內應,這配合真是絕妙。

    「青雀,你這是怎麼了?那卷宗諸多污衊攀咬,我家又怎會畏懼,何必要急於離去!」

    沈牧亦看過一點卷宗中內容,心內頗多不忿,更不明白沈哲子為何有此反應。

    因有陶弘同乘一車,心內諸多考量不好宣之於口,因而沈哲子只是擺手不語,然而臉上笑意卻掩飾不去。

    彼此羅織罪名以互相攻訐,張氏的做法倒也無可厚非,但羅織罪名也有應不應該的區別。張家發力過猛,已經踩到了禁忌上。誠然那一樁罪名對沈家而言是一個麻煩,但對此最為敏感的還非沈家,而是盤踞大江兩岸的流民帥!

    刑威治眾,這個罪名真是可大可小,往小了可以說是軍法嚴明,往大了說那是法外立法。張家大概存心想嚇一嚇沈家,要死不死的加了一個「潛懷異志」的後綴,這已經不是在撩撥流民帥的敏感神經了,而是直接攻擊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本!

    單憑這八個字一旦傳揚出去,長江一線但凡手下有兵者,應是對丹陽張氏恨之入骨。雖然其中一些獲得朝廷正式編制官職的可以無視此項指控,但更多的是不在朝廷編制內的塢堡主等義軍。他們同樣在以刑威治眾,難道全都是潛懷異志?

    時下施政,講究的是寧使網漏吞舟,不行察察之政。凡事一旦認真起來,沒有人是底子乾淨的。張家有此說法,雖然本質上只是與沈家互相攻訐。但沈哲子向來無理都要爭三分,如今手握這個大把柄,豈能就此善罷甘休。

    可以預見,單憑這八個字的斷語,流民帥們即便不殺盡張氏滿門,也絕無可能坐視這戶人家再居高位!張家一時計差,老眼光看人,忽略了沈家的方鎮地位,妄想羅織罪名以迫退沈家,應該想不到此舉反而斷送了他家得幸帝宗的可能!

    但要如何利用這一個機會,沈哲子還是有些猶豫。在意識到這個把柄存在的時候,沈哲子下意識想要用自己的渠道散播出去,以激發物議,讓張氏承受四方怒火。但在權衡一番後,他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一方面,時間上來不及。傳言沿大江擴散,再將各方反應反饋回建康城,不是幾天時間就能獲得理想效果的。時下已經將近四月下旬,帝婿之選也就在最近幾天內就能有決定。

    另一方面,沈家在建康城中掌握的輿論渠道還是太少,傳言在流散途中會產生怎樣的異變,或被有心人引導利用,最終滑入沈哲子所不能控制的方向,反而會有極大隱患。

    權衡再三,沈哲子還是決定用政治手段解決。

    至於要聯合的人選,皇帝自然是最理想的對象,但其困於宮苑之中,彼此溝通實在困難。而且皇帝儘管屬意沈家得選帝婿,但是否願意在這個時刻發動過於激烈的政治鬥爭,沈哲子並不清楚,這已經是公私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

    至於都中乃至於各地方鎮大佬,沈哲子都在腦海中權衡一遍,最終還是決定這事只能便宜庾亮了。

    如今陶侃應對荊州局面尚算勉強,應詹疾病纏身,都無餘力也趕不及干涉都中政局。至於王家,眼下沈哲子可是把他家仇恨吸引的太狠,這時節絕無可能聯合。郗鑑倒是有為流民帥發聲的立場,但此公眼下謀求外任,未必敢往死裡得罪吳中高門。

    誠然此前庾亮與沈家有矛盾,但政治上本來就無永久的對立,況且彼此之間那一點齟齬算不上什麼陣營的對立。雖然庾亮此前支持丹陽張氏,但也因皇后發聲而變得立場尷尬,不敢再頂風作案。

    但是庾亮肯定清楚,皇帝隨時有可能駕崩,他在這個時節不能佔住台城一線的話,時局大變時未必能夠壓住王導。張家這一件事能夠讓他擺脫尷尬處境,重歸台城,這一點對他而言太重要了。與之相比,此前與張家那一點若有若無的政治媾和完全可以棄之不理。

    況且,此前庾亮一直不願讓沈哲子娶公主,現在沈哲子則要借他的手來獲取最終的勝利,想想還有一點惡趣的快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7-5-5 18:25
0174 高門難入

    沈哲子將那木匣放在膝間,繼而對陶弘歉意笑笑:「我實不知今日宴非好宴,以致連累陶世兄遭人冷眼。」

    陶弘聽到這話,卻是自嘲一笑:「受人冷眼,於我而言已是慣事,哲子郎君實在不必歸咎己身。今次郎君為我張目發聲,已是感激不盡。」

    沈哲子聽陶弘這麼說,心內倒是頗為感慨。這就是時風啊,時人能夠不屈於權柄勢位,這本來是一種高尚風氣。但他們所肯定的又非個人的努力和價值,而是較之權勢更為陳舊的門第,讓人不知該如何評價。

    哪怕在時下生活良久,沈哲子仍能感受到自身觀念與時代的矛盾與衝突。

    沈牧倒是沒有那麼多思量與糾結,聞言後只是笑道:「既然彼此都不適意,陶世兄你又何必去受人冷眼?王道之下,殺賊建功,自能封妻蔭子,不虛此生!」

    這傢伙純粹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若非沈家這個門第,憑他那點功勛想要封侯簡直做夢。

    陶弘聞言後心內卻是苦笑,殺賊建功,封妻蔭子,他家中便有一個現成的成功樣板,便是他的祖父陶侃。他祖父之勢位已是外臣最高,然而那又如何,同樣要受士族冷眼蔑視,不被接納。

    沈家勢位稍遜,清望有缺,但終究已經跨過這道門檻。如沈牧這種子弟能與會稽賀氏這種一等高門論婚,而沈哲子更是得以列選帝婿,縱使此次不成,日後所配者也必為吳中一等門戶。

    陶侃哪怕位居分陝,若要為子孫求配吳中高門,只怕仍要受人恥笑拒絕。歸根到底,仍是不受接納認同。

    車內氣氛一時間有些冷場,沈哲子沉吟片刻後才又說道:「我要去拜見庾中書,陶世兄和二兄是否願意相隨?」

    聽到沈哲子這話,陶弘心內更是感慨良多,益發感受到彼此之間交際圈子的差距。他求見無路的顧氏高門,對方卻不屑一顧,轉頭出門便又去執政之家,直將都中權門高第視作自家園墅別業一般閒庭漫步。這樣的事情,於他而言真是難以想像。

    沈牧聞言後便皺起了眉頭:「上次庾亮尚兵圍我家,青雀你怎麼還要去他家?會否有危險?」

    「二兄多慮了,此一時彼一時。早先些許誤會,說開了便也無事。況且庾幼序還在都中,我去他家拜訪,又能有什麼危險。」

    沈哲子笑一笑說道,他從未想過要與庾氏斷絕一切往來,而庾亮自然也不會這麼決絕,否則便不會再讓庾條來拜會他。說到底,兩家仍有聯合的基礎,不會因此前的不愉快而有所阻滯。

    沈牧在外,向來惟沈哲子馬首是瞻,聽他這麼說,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搖頭道:「我卻沒青雀你這麼豁達,早先還拔刀相向,眼下去登門,實在太尷尬。」

    陶弘亦擺手道:「我自與二郎同歸,哲子郎君請自便吧。」

    沈哲子想了想,便也不再堅持帶兩人前去,到了前方街口放下這兩人。庾亮不同於顧眾這種吳中名士,居於執政之位,身上的政治味道太濃,對於陶侃不只是冷眼那麼簡單,甚至隱有敵視。眼下這樣的氛圍,他也實在不方便帶陶侃之孫去登門拜訪。

    與沈牧兩人分開後,沈哲子便命僕從轉往庾家。在行到烏衣巷時,沈哲子往內看了看,發現王家那宏大的門樓前約有十幾人在徘徊游弋,神態不算友善,想來應是譙王家人了。雖然譙王已被外任推脫不開,但卻以箭傷未癒為藉口,仍然留在都中,仍不打算放過王胡之。

    到了虞家門前,沈哲子名帖剛投入不久,府內便有人迎了出來。前面一個乃是庾條,對於沈哲子的到訪似是頗為欣喜,臉上堆滿笑容迎出來。而在庾條身後一個年輕人,乃是曾經見過幾面的庾亮長子庾彬。

    對比在顧眾府上遭受的待遇,沈哲子頓時感受到庾家濃濃的善意。

    迎出門後,庾條笑著對沈哲子說道:「我正打算明日過府邀哲子郎君同遊,沒想到郎君今日便來了。」

    庾彬也笑吟吟說道:「常於家中聽叔父倍言哲子郎君雅論趣談,我卻難有幸親臨目睹,時常感覺遺憾。」

    沈哲子與這兩人笑語寒暄幾句,而後便說道:「今日登門,因有一事要面陳庾公。不知庾公眼下可在府中?」

    聽到這話,庾條與庾彬都不免有些奇怪。他們都知沈哲子早先與庾亮的衝突,怎樣都算不上友好,上次庾亮自沈家歸府後,甚至還少有的忿形於色,多言沈哲子無禮。眼下對方居然主動來拜見,實在讓他們有些意外。

    「大兄眼下倒是在府中,只是近來多有抑鬱於懷,心情欠佳。不知郎君何事相請,若是方便的話,我倒可以轉告。」

    庾條不乏擔憂的提醒沈哲子,彼此之間多有往來,倒也不必諱言庾亮時下略有失意的狀態。庾條卻是擔心沈哲子見到庾亮後再起衝突,令他夾在中間更加難做。

    沈哲子微笑道:「最好是能見到庾公面陳,還望能通傳一下。」

    雖然心內尚有幾分遲疑,但庾條對沈哲子倒是頗為信服,聽他這麼說,便也不再多勸,一邊將沈哲子迎入府中,一邊著人去通知大兄。

    沈哲子入府後沒有等太久,便被通知往書房去見庾亮。這麼快便有了回應,這讓庾條與庾彬更加不解,彷彿雙方已有默契一般。

    至於沈哲子,也是頗感意外,想了想也只能歸因於庾亮近來閒得蛋疼,乏人拜訪,因而反應才這麼不夠矜持。

    隨著庾家僕人行至書房,沈哲子步入其中,便看到庾亮正身披鶴氅,一副閒散適意狀,手捧一卷經書正看得津津有味。

    察覺到沈哲子進房,庾亮倒也沒有什麼特別反應,只是抬手示意沈哲子坐到自己對面。沈哲子坐下後,等到庾亮放下書卷,視線一掃才發現此公先前讀的津津有味的竟是佛經。

    這不免讓他大感詫異,庾亮的性情是怎樣都不可能與佛家產生共鳴的。莫非這幾日因為迴避物議,困頓家中韜光養晦,反讓他看破紅塵?

    察覺到沈哲子略顯怪異的眼神,庾亮笑了笑說道:「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倒是好奇『本來』於何處,偶有一觀,卻多虛妄之語,教人流於無所為,實則無益啊。你居然有此佛偈之感,倒是讓我有些意外。」

    聽到庾亮這麼說,沈哲子反而沒有什麼懷疑了,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庾亮。不過哪怕只是居於書房兩人私話,庾亮居然對自己說這些話,看來在其眼中,已經不再將自己視為一個單純少年。這話已經流露出庾亮對時風的些許態度,肯在自己面前道出,同樣也是一種示好。

    要知道庾亮在外界的面目,雖然是一個深伏禮法之人,但也出入玄儒之間,乃是一個極擅清談玄言的風流名士。對於竺法深那一類的高僧,同樣不乏禮遇優待,可見此公對於手段和現實同樣分得很清。

    庾亮隨口感慨一句,然後便望著沈哲子:「此前我召你不來,如今卻主動求見,應該不是無事,直接道來吧。」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有些汗顏,不免自辯兩句:「早先終究有些意氣,冒犯庾公,幸得庾公雅量不予計較。今日求見,確有一事困苦難決,想要求問庾公。」

    說著,他便將整個木匣都放在了庾亮書案上。其中那些罪狀內容,就連張家都能蒐羅到,也實在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況且其他這些枝節問題本來就不是什麼重點。

    庾亮打開那木匣取出一個卷宗,略一細覽,眸子便沉凝下來,依稀有些明白沈哲子來意。卷宗中的內容,他倒沒有太大感觸,侵田蔭戶,觸犯朝廷禁令,乃是時下大族慣為常態,並不好過於深究,否則便是時局不穩、南北人心動盪。

    只不過這卷宗中所言沈氏所為,較之其他大族尤為嚴重一些,這讓庾亮隱有不滿,繼而望著沈哲子沉聲道:「興家立業,終究要德澤鄉里,才是長存之道。」

    沈哲子頷首應是,選出那個重點所在的卷宗,推給庾亮,描述了一下張蘭將木匣交給自己時的情形,然後才說道:「張氏欲以言謗殺我家,羅織污衊,實在讓我不能心安,因而求問庾公。」

    庾亮聞言後便冷笑一聲,卷宗中內容或有一些誇張,但若說完全污衊,那也不可能。除了對沈家的不滿之外,庾亮對於張氏此舉也有一些不悅。在他看來,張氏清望門第,為此羅織之舉搆陷別家,未免有些失了氣量。

    他倒不知此事乃是沈哲子先撩,但如今張氏、沈氏可以說都是他這一陣營,彼此不能相容,於他而言也是一件麻煩事,需要認真安撫雙方。

    他一邊翻看著沈哲子遞上來的卷宗,一邊思忖該如何處理此事,可是當視線落在那一行的時候,動作即刻便是頓了一頓,繼而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雖然願意在帝婿之事上幫助張家,但並不意味著就放棄了沈氏方鎮力量。張家居然連這樣的言辭都用上,實在是不識大體!

    「先說說你的打算。」庾亮不動聲色的合上卷宗,繼而問向沈哲子。

    沈哲子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如此惡評,我家實在不敢承受,我本意是即刻傳信家父入都自辯……」

    「不可如此!」

    庾亮聽到這裡,便斷然否定道,如今中樞情況本就微妙,若因此而令方鎮動盪,後果是哪一方都不能承受的。

    沈哲子聞言後卻是冷冷一笑,對他家而言,卷宗中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張蘭眾目睽睽下將之交給自己的舉動,以及其後那種勢在必得能逼退沈家的姿態。這一幕太多人在場目睹,沈家要憑什麼歸咎張氏,簡直不需要理由。沈哲子本意就是要展示一下方鎮臂膀,讓張氏意識到彼此之間的差別,只能說他家這個配合打得太好。

    至於裡面的內容,其實是為庾亮準備的。庾亮願不願意憑此而放棄張家,從而示好方鎮、流民帥以重歸台城,就要看他自己是如何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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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175 台城風起

    庾亮手捧卷宗沉吟不語,不禁暗恨張氏愚蠢,這樣一個時節,他家甚至還得提防沈家以此陷害他家。可是他家非但不知避嫌,反而將此把柄授予旁人,這是唯恐自家過得太安逸!

    然而在看到沈哲子陰鬱的臉色後,庾亮便意識到沈家在這件事情上要如何反擊,實在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若沈充真的執意再次入都,要置張家於死地,那事情就嚴重了。

    雖然沈哲子將這些東西拿來自己府上徵求自己的意見,顯示沈家在這件事情上還是願意顧及他的立場。但庾亮並不因此而感覺輕鬆多少,他既然否定了沈哲子的打算,則必然要給沈家一個滿意的交待。

    早先帝婿之選,庾亮因為支持張氏而與沈家有所疏離,彼此之間關係蒙上一層陰影。如今兩家為選帝婿已是無所不用其極,在這樣一個態勢下,庾亮若再偏幫張氏而罔顧沈家訴求,則無異於將沈家推得更遠。

    而且,庾亮也並不覺得他有繼續偏幫張氏的理由。早先他願意支持張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但並不意味著張家就是他最滿意的合作對象。尤其近來其家昏招迭出,甚至越過自己而與皇后有所呼應,無形中將他逼到一個進退失據的尷尬局面,致使大好形勢被一朝傾覆。

    近來庾亮迫於物議,自台城而退居家中,若說對張氏沒有怨念,那是不可能的。雖然在這件事情當中,皇后的因素更大,但他又怎麼能歸咎於皇后?

    與張家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沈氏,通過一點點的努力將自家劣勢漸漸扭轉,甚至不惜硬撼琅琊王氏,除掉這一強大的競爭對手。庾亮感觸最多的還非沈家的手段,而是這其中流露出來的決心。為了迎娶公主,沈家是願意付出極大代價的!

    有感於沈家的決心,加之張家自己所犯下的愚蠢錯誤,庾亮已經意識到張家已經絕無可能得幸帝宗。就算這與自己的意願相悖,但他眼下自身處境都有些尷尬,也根本沒有餘力再對張家有所聲援。

    權衡良久,庾亮才漸漸有了決定,他將那木匣合上擺在了書案,沉聲對沈哲子說道:「你父離都未久,會稽諸事繁忙,不必再以此事予他煩擾。此事我來處理,你歸家靜待消息吧。」

    見庾亮已經做出了決定,沈哲子也不再多說什麼,只笑道:「若得庾公主持公義,小子心內再無徬徨。早先庾公所責隱爵隱俸之事,小子近來常記於心,如今諸事皆安,倒有餘力細思一二。」

    聽這小子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無恥口吻,庾亮心中更是抑鬱,漠然道:「此事你與幼序所為,我已不再幹涉過問。你們最好能得始終周詳,若因此生亂,我亦不會留情!」

    沈哲子聞言後心內一哂,見庾亮沉吟似在思考該如何運作眼前這一樁事,便也不再打擾,告退出來,出門後便見到頗有忡忡之色的庾條。

    見沈哲子行出書房,庾條連忙迎上去,臉帶苦色道:「大兄近來頗多抑鬱,若是言辭有所衝撞,哲子郎君可不要放在心上。」

    沈哲子聞言後笑道:「庾君多慮了,早先我有冒犯,幸得中書諒解,如今已是前嫌盡釋。」

    聽沈哲子這麼說,庾條更覺有些不可思議,還未及開口,便又聽沈哲子說道:「關於那隱爵隱俸,近來我偶有一得,待到庾君有暇,我們再來詳談。」

    庾條聞言已是大喜,眼下隱爵隱俸之困境,令他如鯁在喉,此前沈哲子擺明態度不想幹涉,讓他憂心忡忡,因而才更擔心大兄與沈家關係鬧得更僵。此時聽到沈哲子願意出手,他登時便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此議出自沈哲子,讓他感覺除了沈哲子能解決眼下困境外,已不做第二人想。

    原本以為尚要一番波折才能說動沈哲子,沒想到他與大兄面談一次後,態度已經有所轉變。若非心內還好奇大兄與沈哲子談了什麼,庾條現在就忍不住要隨沈哲子去暢談一番。

    他臉上喜色已是按捺不住,對沈哲子說道:「哲子郎君願與我共創偉業,我還有什麼可憂慮!天色已晚,郎君不妨留宿下來,我們秉燭夜談?」

    沈哲子聞言後下意識拒絕,他如今與庾條接觸有一條底線,絕不跟這葷素不忌的傢伙兩人獨處。他的才華顏值俱在線上,豈能被人輕易玷污了清白!

    「天色已晚,實在不便再作叨擾。我於都中尚要盤桓些時日,自在家中恭候庾君。」

    說完後,沈哲子便告辭離開,歸家靜待台省風波。

    庾條送走了沈哲子,回到家中便見大兄已經離開書房,正坐於偏廳中訓問庾彬學業。他下意識想要退出來,但心中又實在好奇大兄跟沈哲子到底談了什麼,略一沉吟後,才硬著頭皮走進去,恭敬道:「大兄。」

    庾亮微微頷首,雖然對庾條態度仍是冷淡,但並無早先那種忿怨。他手指了指隔席座位,示意庾條入座,然後才沉聲道:「我與沈氏已無嫌隙,你與沈家子所作那隱爵事,一定要善加處理,不要鬧出動盪隱患。」

    庾條忙不迭點頭應是:「大兄請放心,日後我絕不敢再任性妄為,找惹禍端。」

    庾亮點點頭,不再多說,繼而吩咐庾彬道:「明日我歸台城,你雖然已經成家,但卻遠未夠任事,學業不要懈怠。」

    聽到這話,庾條和庾彬臉上又顯出異色。近來他家物議纏身,這兩人雖然未必盡知利害,但由庾亮閉門居家、而自家門庭冷落,也能感覺出一絲不妙。沒想到庾亮這麼快便要歸台城,莫非事態已經有了轉機?

    看到這兩人眼中疑竇之色,庾亮心內一嘆,並不打算多做解釋。瓊枝玉樹生於別家門庭,大概就是他此時感想。

    又在家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庾亮便又歸於台城。

    台城內諸多官邸衙署,最近中樞,一旦時局有什麼風吹草動,這裡感覺便最為明顯。庾亮前腳退出台城,王導後腳便移駕此處,局勢頃刻便有翻覆。如今庾亮復臨此地,可想而知又有一場動盪將要開始。

    中書掾屬們在馳道旁列隊迎接庾亮,至於更遠的地方,同樣有人頭攢動,似乎想要一觀風向。庾亮下車後面色沉凝,讓人窺不見他心中所想。中書侍郎何充匆匆而來,庾亮亦不問他為何來遲,只是在道上吩咐道:「發函丹陽郡府,請阮尹來中書議事。」

    何充聽到這話不免微微錯愕,他亦知庾亮退而復歸,必有立威之舉。若不能將威信重新樹立起來,那麼他就算再回到台城,處境也只會更加尷尬而已。須知如今台城可不是只有一位大佬,王太保如今還在署中安坐呢。

    只是中書一歸台城便要召見丹陽尹,莫非打算拿丹陽尹開刀?這膽氣未免太大了些,時下丹陽尹乃是大名士阮孚,居官清淨,雖不堪其任,但也並無過失。若中書打算以此立威,難免會讓都中物議更加沸騰,隱患實在不小。況且若是不能如願,則中書威嚴更加受挫,實在有些不智。

    何充雖有疑惑,但卻不敢怠慢,待將庾亮迎至衙署,才急匆匆揮毫行文,著掾屬送至城東郡府。

    復歸中書官署,庾亮頗有感慨,只是眼下卻非安坐之時,先是處理了一下近來積攢的政事,然後又召各衙署曹掾郎官問話。中書執掌詔令,時下又有執政之實,乃是台中最為權重者。因庾亮退而復返,各衙署都不敢怠慢,生怕應對出錯將庾亮腹中那一團邪火引到自己身上來。

    待庾亮處理完積攢的事務,已經到了午後,才又將何充召至房內,問道:「阮尹可至台中?」

    何充苦笑一聲,旋即便搖頭。這話本就是廢話,就連皇帝要召見阮孚,都要選此公未醉時,中書冷不丁的召見,這麼短時間怎麼可能會有回訊。

    「既然如此,那就罷了。」

    庾亮臉上不見喜怒,只是低頭疾書,過了片刻,才將幾分書令往前一推,對何充說道:「傳信太保、尚書、吏部等各署,我要議罷丹陽尹!」

    何充聽到這話,臉色已是驟然一變。丹陽京畿,郡守獨稱為尹,位重比於方伯。何充原本還以為中書只是想借敲打丹陽尹而重立威信,沒想到一出手便是議罷阮孚,這實在有些駭人!

    哪怕明知非分,何充還是忍不住提醒道:「阮公清名人望厚備,若無罪而免,只怕……」

    對於何充這個助手,庾亮還是頗為看好的,待其也不像旁人那麼嚴苛,聞言後便將先前沈哲子送來而後又被他整理出來的那份卷宗推給何充,說道:「據人所言,此物被人投入丹陽郡府。」

    何充接過那卷宗,草草一覽,本來心中尚有疑竇,可是在看到卷宗後方被庾亮重筆批註的那一行「刑威治眾,潛懷異志」,臉色已是變了一變。這其中許多關節他一時間尚不怎麼清楚,畢竟不曾參與此事。

    但久歷台中,有了通覽時局的視野,何充對這八個字的份量以及或能激起的動盪是很清楚,不敢深思。於是他不再多言,拿起案上庾亮寫就簽署的書令往各處分投去。

    庾亮坐於房中,神態仍是平靜。這一戰他是必勝,無論太保還是尚書,都難在此事上更有異聲。之所以選擇從丹陽尹開刀,那是因為他早就看不慣阮孚所為,丹陽京畿豈能托於此等任誕務虛之輩手中!

    丹陽尹只是一個開始,此前王太保如何傾覆早先他佈置的局面,挾此之威,他便如何反轉回來!至於丹陽張氏熬不熬得過這場動盪,不在他考慮範圍內。機會他已經給過對方,不能把握住又能怪誰?
V123210 發表於 2017-5-6 19:18
漢祚高門 0176 慧極而傷

    案上茗茶由熱氣騰騰漸漸轉涼,案後之人卻如雕塑一般遲遲沒有動作,就連視線都呆滯而無靈動。

    儘管中書議事已經過去了幾個時辰,但回想當時場景,張闓仍有如墜冰窟之感。事態的發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庾亮那俊美嚴整的面容以及冷靜的語調,彷彿利刃一般將他的心緒刀刀臠割。而尚書令郗鑑望向他那略顯陰冷的眼神,則更讓他如坐針氈,他甚至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中書官署回到自己在台城的居所。

    明明大好的局面,怎麼頃刻之間便被逆轉?他家明明既得中書相助,又得皇后青眼,幾乎已經篤定了可幸帝宗,怎麼就突然之間成為了眾矢之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識探手摸向已經徹底冷卻的茗茶,可是手指一觸到光潔青瓷杯沿,彷彿摸到了火炭一般,驀地將那杯盞甩落在地上,盛滿茶湯的杯子登時碎裂,發出清脆的聲響。

    門外侍立的僕從聽到這異響,急匆匆入門來,看到地上茶漬並瓷器碎片,連忙彎腰去清理,同時低聲道:「郎主可要更換新茶?」

    「滾出去!」

    張闓語調有些不耐,拍案斥退僕人,心內卻想起早先中書議事時侍中蔡謨略帶調侃的話:「張尚書飲慣茗茶,怕是難禁酪漿之綿厚!」

    這傖人酒鬼,分明是在譏諷他不識大體!

    中書議罷阮孚,所用理據乃是居官不任,致使奸人投書搆陷方鎮。那卷宗由他家轉交沈氏,因而中書才有罷黜丹陽尹之議,阮孚名重才高,因而張闓早先在中書官署飽受僑人冷眼。

    又枯坐片刻,張闓實在有些不耐煩,大聲問道:「張誠回來沒有?」

    話音剛落,門外匆匆行入一人,拜在張闓面前。

    「快起身,庾中書家人說了什麼?」張闓起身拉起這名家人,急聲問道。

    那張誠神色有些難看,沉聲道:「中書近來都要留宿台中,並無暇來赴我家宴請,並言道……」

    「還說了什麼?」

    張闓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沉,語調也變得苦澀起來。

    那張誠遲疑片刻,才深吸一口氣說道:「中書的意思是,希望伯父能自請轉任少府大長秋。」

    「什麼……」

    張闓驚呼一聲,當即便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顫顫巍巍行回座中跌坐下來:「中書與我家何怨?他要罷阮尹,我又不曾一言反對!我、我……」

    他如今任職尚書,資歷名望齊備,而且近來家勢頗隆,更進一步升任吏部大尚書掌管選官都有可能。在這個時節,卻要轉去少府,怎麼可能!大長秋雖然也是品秩兩千石,但司職皇后宮事,內外有別,乃是徹徹底底的投閒散置!

    張誠亦是神色陰沉,往門外瞧了瞧,而後才湊在張闓耳邊低語道:「國朝豈有因言獲罪之苛政?況且,那卷宗誰又能篤定出自我家?阮尹居官而不理事,罷黜應當,但若以此苛責我家,未免過於牽強!伯父,是否因皇后信重我家,致使中書心懷不滿……」

    張闓聽到這裡,原本紛亂的情緒頓時轉為無盡憤慨。多半是如此了,庾氏中朝並無令譽清望,只因帝戚之家而得近幸攫升,根基尚淺。原本庾亮應是打算拉攏他家以作聲援,但卻因皇后對他家超出規格的禮遇,令得庾亮心懷忌憚,藉以打壓。

    「我家世居京畿,鄉土民望豈是庾氏能比!中書外寬內忌,恐為我家所代,實在妄動小人肝腸!他愈為此態,我反而越不能退,讓他見識一下江東手段!」

    一念及此,張闓心內更加忿怨,尤其讓他不滿的是,原本準備用以脅迫沈家的佈置,如今竟返回頭來被庾亮用作攻訐自家,這簡直讓他無法接受!

    沈家勾連鄉里,豪武相傳,此前已有反跡,他評一句「刑威治眾,潛懷異志」又有何錯?若單憑此語便能讓物議沸騰,人心不安,那也是那些人本就有此念想不過被自己無意道破而已,豈有不查奸佞,反治賢言者的道理!

    而且庾亮所示出那卷宗,大量刪減,通篇最重要內容便是這極富爭議的八字斷語,分明是為沈家隱惡!

    一想到庾亮出爾反爾,竟與沈氏復有勾連,張闓心內便充斥著被出賣的羞憤感。既然對方不義在先,他又何必再容忍,庾亮要保沈家與之沆瀣一氣,那就讓他們全都難立善處!

    想到這裡,張闓便示意張誠上前侍墨,自己提筆而書,片刻後便寫出一信。待將墨跡吹乾,他將信遞給張誠,而後吩咐道:「家中備存沈氏之惡跡,與此信同送往王太保處,我要看庾元規還有何話可說!」

    先前議罷阮孚,太保與中書各執一詞,鬧得不可開交,若非中書態度強硬,此議能否通過還在兩可之間。太保最終拂袖而去,可見與中書更增嫌隙。而沈家早先便得罪了琅琊王氏,如今自己將這把柄奉送,太保豈有坐視之理!

    張誠很快便領會張闓的意思,不免大笑推崇伯父高智,驅虎吞狼,劍指沈家,最後自然是他家得利。

    張闓聞言後淡淡一笑,能在時下立足,若只耽於清淨而沒有一點謀劃,家業豈能長久。他家本是江東一等高門,又得皇后欽定,已是勢在必得,豈有輕退之理!

    略作沉吟後,張闓又吩咐張誠道:「將信物送與太保之後,你也不必著急趕回,再往御史台邀請孔公,請他今夜往我家來做客。」

    御史台孔公便是會稽孔愉,早先任職吳興遭到沈氏強逐,可謂積怨極重。如今孔愉官居御史中丞,監察百官之任。一旦王導打算對庾亮和沈家動手,必然需要御史台配合。孔氏亦為吳中會稽高門,一旦配合太保發難,沈充會稽內史之位都將不穩!

    正如圍棋手談,當食不食,反受其殃。既然已經決定發難,張闓就要讓沈家絕無反擊之力,而非此前只是威嚇那麼簡單!

    張誠恭聲應是,然後便疾行出門,特意選擇偏僻道路而行,很快便到達了太保官署。他亦有守台郎中執事,此時借公務之名,很快便被召入太保官署中。再將張闓手書轉交給此處掾屬,便耐心等待王導接見。

    此時太保王導正與雅室中與其長子王悅對坐閒談,神情恬淡適意,並無絲毫此前在中書官署時的氣急敗壞。

    當掾屬將張闓之信送來時,王導眼瞼一垂,甚至不去接那封信箋,只是坐在那裡微笑說道:「轉告張家子,但處分內,勿言其他。」

    待掾屬退下後,王導見對面的王悅似是欲言又止狀,便笑語道:「我兒有何疑惑,不妨道來。」

    王悅沉吟道:「張氏請託,應為此前中書所執之事,父親為何吝於一見,要置身事外?」

    「他兩家爭鋒,我家既已退下,我又何必再置喙惹厭。」

    王導輕嘆一聲,事態發展到這一步,是他都想像不到的。王氏強要得幸帝宗,本來便受幾分物議,如今憾然而退,可想風評應是更劣。細思之下,他心內亦有得不償失之感。

    見王悅仍是一臉疑竇之色,王導便又再解釋一下:「庾元規隱而復歸,是挾勢而來。至於所謂的勢,便是早先南北相爭帝婿之事。如今北人無存,南士得幸,僑家心內自有難舒之意氣。元規今次歸於台城,潛指張氏。無論他家有何請託,與我家而言,縱使力爭,亦只得寸功。然為其張目,卻要負我鄉人怨望,我又何必要見他家人一面。」

    「可是要平復僑家意氣,為何獨選張氏?沈氏亦為南人,且名望稍遜,與我家素有積怨。」

    王悅終究年輕,對於今次沈家子壞了他家之事,心內不乏怨望,眼見有一個尋釁其家的機會送上門來,父親卻不予理會,他心內便有幾分想不通。

    王導對於這個長子,可稱得上鍾愛,因而時常帶在身邊加以點撥,將之視為自己接班人來教導。雖然兒子囿於年齡,眼量尚淺,但這都是小節,只要任事磨煉,終究會成長起來。

    「我兒只見其一,未見其二。沈氏非唯南士豪宗,更擁方伯之位。若使物議相攻其家,難免引人同仇。張氏雖是丹陽望族,然故舊都不能守望相助,而今行事有差,授人以柄,若能明見及早抽身,尚有轉圜餘地。若其家再執於此節,其禍難測啊!」

    這些思量,往常哪怕與人密室私語,王導都不會輕易道出。但眼下要教兒子洞悉形勢,因而講述的便細緻起來。

    「既然父親深知,先前又何必要與中書力爭?」王悅沉吟許久後,漸漸有所明悟,只是心內仍有幾分疑竇。

    王導聞言後灑然一笑:「台中議事,豈能獨言。我與元規,所執不同而已,彼此並無私仇。今次我助其勢起,他亦是能明進退之人,來日應會收斂幾分。」

    王悅聽到父親的話,仍覺未能解盡疑惑,只是已經不好再細細追問。自己坐在那裡細思良久,才漸漸有了一些心得。父親與中書力爭,目的倒也並非政見不同而反對庾亮,一是為庾亮鋪墊以漲其勢,二是在盡自家僑門領袖義務以挽回近來家聲頹勢。

    只是父親為什麼要助勢庾亮,王悅卻百思不得其解,眉頭已是深深蹙起,卻不敢讓父親看到他困惑模樣,以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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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7 四面楚歌

    台城本就不大,中樞所在,百官衙署於此,耳目眾多,有什麼風吹草動,是很難瞞住人的。因而張家子弟剛剛進入太保官署,便已經有人將此事報知給庾亮。

    一俟聽到這個消息,庾亮已是怒極反笑。張家人在這個時候去拜會太保,意圖為何,不言而喻。庾亮已不知該如何評價這愚不可及之舉,就算張家急於改換門庭,難道就不能私下去串聯勾結?在台城這眾皆矚目之地,他就算想不予理會,也要顧及旁人的看法啊!

    莫非張家真的以為,太保在時下這個氛圍,肯為他家南人門戶而張目發聲?縱然王家與沈家此前多有齟齬,但時局中的合離,又豈會因這種緣故而轉變,這麼想未免過於天真!

    原本庾亮還認為,張家之所以顯出如此致命把柄漏洞,只因一時疏忽而被人所趁,如今看來,倒是他高看了張闓。

    此家雖於江東頗具清望,但不過是承接祖輩蔭澤而已,於時局上的判斷實在拙劣不堪。這樣一個能令他家家廟墜毀的漏洞,此公心內只怕還大以為得計,是拿住了沈氏命門。再想到此前張氏不顧他的處境而大肆宣揚皇后恩賞其家的行跡,更讓庾亮覺得張氏無腦。

    他雖然已經決意轉向沈家,憑此重歸台城收拾局面,但對於張氏也還並未完全放棄。因而首先從阮孚動手,就是要給張氏以警誡,退而反省自家過失。至於授意家人轉告張闓請任大長秋,則更是暗示此公明哲保身辭官引退,不要執迷一時得失,避過這次風頭後再做計較。

    但如今看來,張闓完全會錯了他的意思,此時心內大概已是對自己敵視得很,甚至不惜直接轉投太保,借王氏之力來反制自己。

    這讓庾亮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與太保雖然爭執得厲害,但眼下遠未到圖窮匕見、生死相搏的地步,只因彼此身份位置不同,因而才有不同的堅持。除此之外,他們彼此甚至有同樣的訴求,那就是維持局面穩定,不要發生劇烈動盪。如今兩人之間正有求同存異的默契,怎麼可能如張氏所希望的那樣彼此攻伐。

    不能敏見時勢,張家做出這樣的蠢事,庾亮已無可能再為張家周全,甚至要搶在其他人前面對張氏動手。否則,先前他罷黜丹陽尹的立威之舉收到的效用便大打折扣。如今看來,近來南北紛爭,僑門心內積存諸多怨氣,大半是要發洩在張家身上。

    心中做出決斷後,庾亮揮筆疾書手令,交給一名掾屬說道:「此信交付廷尉,請其收捕丹陽郡長史張蘭,嚴查郡府投書一案!」

    待掾屬持令離開後,庾亮心內禁不住一嘆。他雖然要顧及僑人的感受,予其一個宣洩的目標,但既然身為中書執政,也不能不考慮南人的感受。早先之所以對張氏有留手,是因為不想給人留下一個盛氣凌人的苛政姿態,而先前太保之所以作力爭而屈姿態,則是為了加重他這個形象。

    這樣的小動作,一時之間對他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惡劣影響,但日積月累而下,隱患一旦爆發出來,則會給他帶來極大困擾。

    明知太保心中所想,庾亮卻又不得不為此。這是他作為一個挑戰者的天然劣勢,相對於太保,他無論門第、資歷還是名望、才幹,都要遜於太保。只有擺出這樣的強硬姿態出來,才能在最短時間內樹立起足夠的威信,從而對那位「江東管夷吾」形成制衡。

    否則,憑此公和稀泥的手段本領,庾亮將會被牽制的一事無成,泯然眾人。

    庾亮亦知自己這種行事風格,在眼下這個時風中,風評自會遜於太保一籌。但一面是虛名,一面是實際的權柄,他若不想淪為附庸,便沒得選,這是他天然而有的無奈。

    罷黜阮孚之議雖然已經在台中議定,但要改動如此大員,仍需皇帝用詔,臣下無法自決。庾亮一面草擬詔書備呈御覽,一面在心中不乏感慨。關於選帝婿這一件事,他兜了一個圈子,最終仍要歸於皇帝的意願。其中雖有諸多原因,但若說心內沒有挫敗,那也是不可能的。

    「假使陛下能夠享國長久……」

    庾亮心內忽然泛起這樣一個想法,旋即自己便搖了搖頭,已經注定不會發生的事情,再作深思也是無益。

    ————————

    張闓在官署中坐立不安的等待,幾近望眼欲穿,終於盼到張誠回來。待其入門後看到其臉色略呈灰敗狀,張闓心緒驟然繃緊,語帶顫音道:「太保可有表態?」

    張誠搖了搖頭,臉上再無離開時那種振奮之色,語調低沉乾澀:「太保不曾召見我,只著人轉告,但處分內,勿言其他。」

    「這、這是何意?莫非太保亦怯了中書之勢,不敢出頭髮聲?沈家屢次忤逆他家,難道就不計較了?」

    張闓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口中喃喃片刻,繼而恨恨道:「無膽傖子,居然怯人勢大不敢報仇!哈,難怪要被羯胡趕過江來,一群色厲內荏、虛有其表之輩!他家大事敗了一遭,膽氣喪盡,竟連臉面都不敢再保全,實在可恥!」

    「我自太保官署離開,轉向御史台準備邀請孔公,卻見孔公正與蔡侍中相攜離開,似要同往葛公府中。」

    張誠見伯父如此失態,本不敢再多言,但終究不敢有所隱瞞,只能語調沙啞繼續說道。

    「什麼?」

    若說先前之事只是讓他激憤不恥王氏,那麼這件事則徹底擊垮他心內防線,臉色已是變得煞白。御史中丞監察百官,此刻他家麻煩纏身,哪怕再如何遲鈍,他也能感受到孔愉與蔡謨混在一起,於他家而言意味著怎樣濃厚的惡意。

    一時間,張闓心中竟生四面楚歌之感,他坐在席中苦思良久,才驀地站起來,疾聲道:「陸家,是了,陸氏二公……你快去、罷了,我親自去相請!」

    陸氏二公同任尚書,距離張闓官署倒是不遠。他疾步出門,舉動間已經沒了往日的淡定,行色匆匆步履急促。可是在衝入陸玩官署時,卻撲了一個空,問過掾屬才知陸玩剛剛離開。

    張闓來不及細想,快步行出尚書官署,沿馳道疾行出來,甚至連僕從都跟不上其步伐。一路行至台城前,張闓才遠遠看到陸玩正登上其家車駕。見狀後他也顧不得儀態,口中高呼道:「陸公請留步……」

    然而遠處的陸玩似是未聽到他的呼聲,仍是自顧自登上車駕,很快牛車便行駛起來,轉過宮牆,消失在張闓視野中。

    台省主事者,往往都要長居台城以處理政務,今日既非休沐之期,又不曾聞陸家有何事。陸玩著急離開,多半是為避開自己。

    張闓心內雖然暗恨,但他眼下實在不知該要再去尋何人商議解決自家困境。於馳道上枯立片刻,等到自家僕從跟上來,他才沉聲道:「去陸府。」

    事態發展超出他的預計,眼下再待在台城已經無益。他家與僑門素來沒有多親厚的往來,要解決眼下困境還要依靠江東故交。牛車行在道途中,車廂中的張闓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大好的局面,怎麼突然之間就被逆轉?

    他家苦心蒐集沈家罪狀,為的是脅迫沈家,怎麼到頭來反而是他家引禍於身?

    因張闓連聲催促,車駕很快便行到烏衣巷陸府。他家與陸家來往頻密,倒也不需要再投名帖,張闓下車後便被陸氏門生引入府中。可是在陸家廳堂中枯坐良久,始終不見陸氏二公出面,只有幾個無關緊要者於席中作無謂寒暄。

    張闓心急如焚,哪有心情與這些人閒扯,連連催促陸氏門生再去請二公來見一面。良久之後,陸曄姍姍來遲,張闓也來不及再聽他那抱歉之語,待陸家其他人退下後,才急不可耐問道:「今日台中事,陸公亦在場,我實不知禍因何歸於我家,還請長者不吝教我。」

    陸曄已近七十高齡,坐在那裡一副老態龍鍾狀,滿臉皺紋鬚髮灰白,眼瞼微垂似是睡著了一般,一直等到張闓再次發問,才於席上嘆息一聲:「唉,敬緒計差啊。我江東門戶,幸或不幸帝宗,又有什麼區別?今日之咎,豈非前日之轍。」

    張闓聽到這話,幾乎已經忍不住要開罵,他是來求教的,這些廢話於他而言又有什麼益處。

    陸曄眼中精光一閃,看了看張闓,情知對方執念已深,未必肯定自己的意見。但兩家世代交好,對方苦索而來,若不予理會,則未免不近人情。

    沉吟半晌之後,他才開口道:「餘事不論,敬緒此前既有為公主請湯沐邑之議,那就要繼續下去,切不可因枝節而廢。」

    說完之後,他也不管張闓領會幾分,是否願意聽從,他已經示意僕從攙扶起自己,歉然道:「年邁不耐久坐,敬緒請自便,我是不便相陪了。」

    在陸府一無所獲,張闓憂心忡忡往家中而行,行至門庭前,卻見自家府邸已被宿衛禁軍包圍,他心內凜然一驚,連忙下車行往府中,卻在將近門庭之際,看到從弟張蘭自府中被押出,臉色慘白,整個人失魂落魄。

    「廷尉拿人,大兄救我……」

    看到站在門前的張闓,張蘭如見救星,疾聲大吼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5-7 17:09
漢祚高門 0178 拜時之禮

    庾亮於台城靜候皇帝批覆詔書,然而詔書沒等到,卻等來了皇帝本人!

    時下雖然已經入夏,皇帝卻仍披一件風裘,體態看上去略顯臃腫,但臉龐卻已經瘦削得凹陷下去,臉色亦是蒼白。由步輦行下直至走入庾亮官署,不足區區十丈的距離,便在內侍攙扶下走了頗久,步調虛浮隱有搖擺,看得出身體已是堪憂。

    距離上一次朝會已過月餘,這段時間內皇帝始終居於內苑不見外臣,庾亮雖可通行無阻,但心中愧疚加之恪守臣節,同樣已經久不見皇帝。如今再見,卻見皇帝較之先前已經判若兩人,一時間感慨無比,竟不知該發何言。

    他家避禍江南,得先帝賞識而幸帝宗,與當今皇帝相交於布衣。如今他位居中書執政,更是多賴皇帝簡拔提攜,知遇之恩與相知之誼一時間在心內翻騰。庾亮跪於皇帝座前,澀聲道:「陛下若有垂詢,召臣入苑即可,何必親臨。」

    皇帝精神雖然萎靡,情緒卻是不錯,他揚了揚手中那份庾亮先前草擬送入苑中的詔書,笑著說道:「朕久居苑中,外事多不予聞。倒要請問內兄,台中此議緣出何端?」

    他雖然自有消息渠道,不至於完全隔絕內外,但要得知消息總有一些滯後。此事關聯甚大,發端卻是驟然,因此皇帝確實不知其中內情,只是隱隱有些猜測,急於求證,因而親至台城。對於阮孚罷黜還是任用,皇帝此時並不關心,他最關心是自己如今最看重的那件事是否已經爭出了一個結果。

    皇帝雖然是笑著發問,語調也淡然,但庾亮聽到這話仍是如芒在背。但彼此關係到了時下這種境地,怎樣言語致歉都顯蒼白。所以在沉吟片刻後,庾亮便就事論事,將此事前因後果詳述一遍。

    皇帝對時局的敏銳認知,自非常人能及,庾亮所述雖然不言其他,但在聽過之後,心內已經梳理出一個大概的脈絡。他的臉色漸漸舒展,明白帝婿之選終於已經決出一個結果,沈家果然沒有辜負他的期望,撐到了最後最終勝出!

    他雖然屬意沈家,將之列為帝婿備選,但其實心內仍是不乏疑慮,畢竟沈家門第仍是勉強,為了給女兒挑選一個稱意夫家,他已經準備好關鍵時刻搏上一次。但最終是沈家給了他一個驚喜,這過程中或正或奇的手段,既顯示出其家非同一般的手腕,又顯示出對公主的重視。

    若他身體康健,能夠享國長遠,沈家所顯露出的手腕只會讓他更加猜忌,要不遺餘力打壓其家。但如今,他卻覺得只有將女兒托於此等人家才會安心。至於身後事,他已不再奢望。

    肘腋生患,被至親之人反制鉗錮,皇帝心內憤慨之餘,更多的是悲觀。這世上沒有人是可以信之不疑的,同床尚且異夢,更何況那些各有家計謀算的臣僚。

    既然盡為一丘之貉,他更願意將女兒託付給一個務實之家,而非那些流於玄虛、悖離實際的清望高門。最起碼女兒這一生安泰可以保證,不會有那些不必承受的挫折苦難。

    琅琊王氏門高非善處,丹陽張氏愚鈍難持家。相較之下,沈家在這過程中諸多表現實在讓人有驚豔之感。最起碼那沈家子顯露出來的特質,讓皇帝感覺沒有所托非人。

    因為心情近來難得暢快,皇帝甚至忍不住不乏炫耀對庾亮說道:「內兄素有識鑑之能,對於朕所揀選這個佳婿,不知有何看法?」

    庾亮聽到這話,神情便不免有幾分尷尬。最初他是屬意丹陽張氏,僅只出於對時局的考量,至於其他,卻沒考慮更多。近來所觀張氏諸多拙劣事蹟,的確難稱良配。皇帝以此語調侃他,確讓他無言以對。

    皇帝本意也不是讓庾亮過於難堪,見其無言以對,便也不再窮究,略作沉吟後,便說道:「既然此事已有了結果,便著沈家子擇日往宗正錄名,婚期事宜便開議吧。」

    庾亮聞言後仍是默然,一方面此事非他職權不便置喙,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此事終究非他所願,心內仍有幾分遲疑。

    「內兄,你亦為家人,朕與你論此事倒也不算逾規非分。」

    皇帝深吸一口氣,繼而對庾亮說道:「六禮多繁,小女年淺,性恐不耐,所以朕打算僅作拜時之禮,亦省了外廷拜賀。」

    庾亮聽到這話,雙肩卻是一顫。周制婚儀,分作六禮,時下局勢頗多動盪不寧,因而各有刪減,哪怕世家都不再強求六禮齊備。然而所謂拜時之禮,乃是六禮皆裁,迎親拜堂便是禮成。不要說堂堂帝女公主,哪怕庶人之家簡從此禮,都要遭人非難。

    但由皇帝說出這話後,庾亮再不懷疑皇帝選婿之用心。此前他心有隱憂,便是擔心皇帝打算趁各地遣使入都慶賀公主之嫁時,皇帝會借此機會有翻盤之舉。但如今皇帝直言欲以拜時之禮而嫁女,顯然並無此念。

    庾亮有感於懷,此時卻難再遮掩,長跪於地顫聲道:「帝宗嫁娶,豈可草率。臣請出都外任,邊州小郡,恭求聖裁!」言外之意,他寧可放棄眼下一切權柄以避嫌,也不願見皇帝委曲求全,寒酸嫁女。

    皇帝聞言後卻是慘然一笑:「內兄誤會了,朕無別念,只是想親眼見我小女出嫁而已。」

    「陛下……」

    庾亮如何聽不出皇帝話中韻意,眼淚止不住的自眼眶湧出。

    「天命有定數,當已則已,朕之一生草草,但亦可言無憾無愧。而今唯有舔犢難捨,太子有內兄等諸賢輔佐,朕可無憂。但這小女性非溫婉,恐其見惡夫家,若不能親治其嫁,朕是死猶抱憾。」

    皇帝神態漸有慵懶,視線卻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庾亮垂首淚流,他心內雖然不願公主如此草率出嫁,但皇帝話已說到這一步,他又怎麼能反對。沉默半晌後,庾亮才沉聲道:「公主行庶人之禮,已是屈尊。臣請更益所封,以償禮缺。丹陽鄉人曾以兩縣請為公主湯沐邑,臣請從此議!」

    皇帝眸子閃了一閃,此議他早知,只是一直卡於中書難決。本來諸王、公主之封屬於太常、宗正任事,然而丹陽兩縣地近京畿,若中書不過,終究難行。他寧願捨棄諸多虛禮,願為女兒爭取一個善封實利。但若沒有外廷的呼應,憑他眼下狀態,實在很難如願。

    此時聽到庾亮表態,皇帝自是欣喜,便言道:「朕近來多有睏乏,家事多仰內兄。若能為小女謀一善處,亦能償我之憾。」

    「臣定竭力而為,促成此事!」

    庾亮鄭重表態道,丹陽京畿難封,其實並非他從中作梗,而是句容、曲阿兩縣實在過於重要,很難劃歸封國。庾亮應下此事,感恩愧疚兼具,決意要為皇帝做一些事。只是若要為此少不了丹陽士人的配合,丹陽張氏先為此議,更是能否成事的關鍵。

    但既然已經答應了皇帝,無論如何庾亮都要做成此事!

    皇帝精神極差,到這會兒已經漸漸支持不住,起身由人攙扶準備回苑,只是在臨行前又對庾亮說道:「皇后於此或許仍有難釋,還要擺脫內兄開解一二。」

    ——————

    「大兄,我聞外廷於張氏頗有物議,他家將要與我家結親,此時非議諸多,我恐傷我小女之名。大兄你於台中能否為其家周全一二?」

    庾亮硬著頭皮入苑拜見皇后,沒想到剛一坐定,皇后便言到此事,這讓庾亮更加為難。

    此前皇后冒失之舉,令他受累頗多,但他又怎麼能歸咎於皇后。此時再聽到皇后仍是執迷,庾亮心內更是一嘆,沉吟許久,才沉聲道:「帝婿之選,已經有了定議。張氏非良配……」

    「什麼?已有定議?誰做的定議?我之小女婚議,為何我不知情?」

    皇后聞言後,臉色已是驀地一變,繼而神情更加不悅:「張氏非良配?那是吳興沈家得選了?大兄,張氏良選是你道我,如今又言張氏非良配,出於你,反於你。事關我小女終身,大兄你讓我再如何信你?」

    庾亮聽到這話,神情更加陰鬱,然而此事確為他之理虧,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申辯,只是低頭準備承受皇后的數落,並不多做解釋。

    皇后自是憤慨不已,她近來剛動念要善待小女,不料即刻便遭迎頭棒喝,實在讓她有些無法接受。

    早年居家時大兄的積威,因其愛子心切,此時也拋之腦後,絮絮叨叨說了許久,她才凝聲道:「我家小女,怎能嫁於狂悖武宗!大兄,早先你也言非沈氏,既然如此,為何不直接罷止此事?若你覺得難為此事,我自於苑中與你呼應,另擇人家,萬勿讓我小女嫁入武宗門戶啊!」

    庾亮聽到這話,更覺得頭疼不已。此事已讓南北對抗膠著良久,如今總算有了一個結果,怎麼能輕易罷止!若真敢為此事,讓南士如何自處?如何再視朝廷?

    眼見皇后已經皺眉沉思,似是絕非說說那麼簡單,而是真的打算付諸行動。庾亮漸漸明白了皇帝為何一定要在自己生前將公主嫁出,若此事再被擱置,還不知要被皇后導向何方。有心為惡誠然可惱,但無心之惡才最令人猝不及防!

    「此事南北矚目,豈可輕言罷止。皇后若擅動此議,南北物議足可陷我家於絕地,或連東宮都要造受波蕩!」

    庾亮豈敢再讓皇后輕舉妄動,連忙沉聲說道,眼見皇后臉色大變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才又說道:「陛下愛女之心,尤切於皇后。他為公主所謀善路,遠非皇后可想之周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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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