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33
V123210 發表於 2017-5-7 17:09
0179 隱爵改制

    離開庾府回到家中,沈哲子入都以來一直繃緊的心弦總算略有鬆懈。幾經波折到了現在,總算可以說局面算是穩定下來。至於迎接丹陽張氏的會是什麼命運,他並不關心。

    這戶人家或將沈家視為對手、敵人,但沈哲子卻沒有這種想法。倒不是他自視甚高覺得張家不配為其對手,又或寬宏大量能夠盡釋前嫌,而是沒有必要。他雖然也有正常人該有的喜好,但大多時候都是對事而不對人。在沒有立場對立或目標衝突的時候,實在不必要為自己樹立許多無謂對手。

    雖然同為吳中門戶,但彼此立世家風與處事風格都不相同,若不是今次備選帝婿恰好遇到,丹陽張氏與沈家本就不會有太多交集。而且在沈哲子看來,這戶人家未來也未必能再在朝堂佔據多顯重的位置對時局施加影響。

    丹陽京畿之地,動盪本就不會少。張氏立家於此,要想長久維持家業,本就需要遠勝於別家的處世智慧、敏察於時局,還要有不小的運氣。但由選帝婿這一件事看來,最起碼張家當下這一代人,並不具備此類稟賦。

    對於大家族而言,既要掌握住鄉土實資,又要能在時局中刷到存在感,這二者任何一項短缺,門第衰落都是可以預期的事實。

    譬如時下的泰山羊氏,中朝時倍享盛譽,渡江後雖然勢位略有衰落,但因與琅琊王氏、諸葛氏等高門聯姻,尚能有所維持。可是兩代人之後,到了劉宋時,已經徹底衰落下來,被當時人視為寒門卑流。

    張家想要得幸帝宗,維持家聲不墜,願景是好的,手段卻是拙劣。對於時局的認知簡直遲鈍到可憐,即便沒有今次之禍,未來也很難再有作為。

    不過這些都不是沈哲子需要考慮的事情,他現在只要安心等著台城風波過後迎娶公主了。

    第二天一大早,庾條便登門來,先是告知庾亮已經返回台城,然後才又急不可耐問道:「哲子郎君,你所言解決隱爵隱俸之困境,不知可有了良策?近來我將賬目再作梳理,憑眼下這態勢,已經很難維持到年底了。」

    庾條所言,終究還有所保留,時下這個情景,不要說維持到年底,兩個月後都將無以為繼。之所以要言的輕一些,是擔心沈哲子瞭解到事態嚴重性而裹足不前。

    沈哲子雖然對內情尚未祥知,但也不會被庾條這小手段矇住。他既然已經決定接手這個爛攤子,便已經有了通盤的考慮,又怎麼會因擔心而退卻。

    聽到庾條這麼說,沈哲子便笑道:「還要麻煩庾君將相關賬目略作整理,稍後我會讓家人接手過來整理出一個細則。」

    庾條聞言後便連忙點頭道:「此事我早吩咐人去做,不只賬目,還有相應的財貨,都儲在了晉陵,以供郎君調度周轉。」

    他倒沒有什麼攬權自專、掌握控制權的想法,如今此事於他而言已是難於把控,沈哲子肯插手進來解他困境,於他而言已是大喜。

    「賬目之外,我尚有一點思得。」

    沈哲子又沉吟道:「今日之隱爵,所涉之人已是極多,難免會有疏漏偏頗。不妨兩月為限,此期之內尚可引入資友,逾期之後則不再接納。」

    這是沈哲子考慮很久的一個問題,南來僑人雖多,但京口晉陵一線,有餘資、能加入近來的人,其實也並沒有多少。庾條所經營眼下這個規模,可以說是達到一個臨界點,若再繼續發展下去,或許只能裹入一些真正窮困者,這又與沈哲子的設想有些不符。

    既然如此,不妨接著這個機會,將加入進來的路徑徹底堵死,大刀闊斧的進行改變。之所以要定在兩個月後,一方面是給人一個緩衝期,兩個月時間足夠他忙完迎娶公主之事,另一方面也是榨最後一波財以用作沈哲子後續的改革。

    他雖然決定接手這個攤子,但也不會只是真金白銀拿出財貨來為人填坑。早先的利潤早已經分給庾條那批先加入的資友,沈哲子雖然有信心將之再搾取出來,但也非一時之功。有這一批財貨濟緩,可以給他爭取更大的周旋活動空間。

    庾條聽到這話後,眉頭卻是忍不住一皺,困惑道:「若是不再接受新的資友,分利之資又從何處來?如今所涉之眾極多,財貨往來巨萬,絕非一家一戶能夠補足啊!」

    他是擔心沈哲子自恃其家豪富,不清楚事態的嚴重性。但沈哲子對此瞭解之深刻,較之庾條只多不少,又怎麼會蠢到用自家財貨去填這個無底洞。

    「這倒不需要擔心,我與庾君初見時你亦有言,所患者惟眼前而已,如今我等資財、良友俱足,哪還用擔心財貨無門而入。」

    沈哲子倒是信心很足,他已經有一整套的計畫,只是坐在這裡空口去講總有一些說服力不足。這個京口傳銷團夥,他是打算在維持人員構架的同時,將之徹底轉型。最理想的狀態,是將之打造成自家的一個加盟分銷商團夥。但眼下他家產能還遠遠不夠,此路任重道遠。

    「即便要貨殖收利,倉促間也難補足這個缺口啊。況且貨殖買賣,總有風險,一時有虧便有隱患,返利資用不足,禍患太大。」

    庾條仍是有些遲疑,早先他自是沈哲子所說那種想法,認為有了人脈、資金,做什麼事都會一帆風順。

    但隨著事業發展起來之後,這方面的心思反而淡了一些,一則是這隱爵坐望生利,只要源源不斷有人入夥,就源源不斷的資財入門,實在太輕鬆,根本不需要再做別的營生。

    另一方面則是精力委實抽不開,這麼多人員資貨的出入,庾條本身又沒有這方面的才能稟賦,單單維持眼下便有分身乏術、疲於應對之感。毫不誇張的說,他眼下雖然也是富豪,但連奢靡享受花錢的時間都不多,又哪有精力去運作其他。

    至於唸唸不忘的賣散大業,一方面是方便自己,另一方面困頓局勢下,他也只能想到這一點生財之法。但僅憑此一項,又怎麼能補足隱爵系統龐大的分利消耗?除非是都中人人服散,且還要他取得專賣權。

    相對於庾條,沈哲子倒是樂觀得多,時下官商勾結蔚然成風,有勢位、有人脈,風險可以說已經降到最低,除非遇上真正波及範圍極大的天災人禍,否則絕不至於發生血本無歸的事情。他眼下所困的是商品不足,生產力達不到。

    「分利之事,確為重中之重,但此事也並非沒有變通之法。如今錢帛雜亂,各家所求資貨不同,置換亦是艱難,人力物力多有損耗。彼此資友信重,實在不必如此繁瑣。吳中耕織漁獵皆豐盈,諸貨齊備,由此集貨北上。資友分利以券行之,欲求何貨以市價相置。兩下得利,豈非大妙?」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這是他改革的一個重點,用購物券來返利,同時往京口晉陵運輸大批物資,供其兌換。相對於眼下混亂的貨幣狀態,實在便利得多,而且相當於壟斷了一個京口僑人大市場。單單這其中的利潤,便難以估量。

    而只要壟斷了這個市場,早先那些獲利者無論還願不願意一起玩,吞下多少去,都能一點一點的摳出來!憑眼下的資友規模,想要壟斷京口市場,根本沒有什麼疑難。早先被王敦起兵趕跑的刁協,其家本是寒門,居於京口而以貨殖為生,其後代田畝千頃、僕役千餘,可想而知其中的利潤之大。

    為了讓庾條體會「券」的含義,沈哲子又詳細解釋一番。

    待到有所明悟後,庾條眸子已是大亮,拍著手大笑道:「如此善策,我怎麼早先沒有想到!哲子郎君高智,果然只有郎君能解我困!」

    沈哲子笑笑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庾條的誇獎,此策雖然不錯,但也不能想當然就認為所有人都能接受。所以,在沉吟片刻後,他便又說道:「兩月之後,雖然不再接納新的資友,但諸多資友各自的資股,卻允其買賣。若仍願同為資友,想求升級,可以直接商談購買其他資友手中資股,只要財、股兩訖,我們便承認其手中資股,為其升級。」

    這一項措施,可以保持組織的活力,有升降、有出入,就相當於股份買賣。而且更重要的是,想要交易股權且獲得承認,由此可以衍生出另一個極為重要的斂財之法,那就是印花稅!

    古今中外,諸多稅種,如果說有一種稅法取之於民而又不使民生怨,那麼首推印花稅。交易的雙方上繳這一份稅務,從而換取交易被認可保護,這是交易雙方都樂見其成而不會有怨言的事情,而且根本沒有逃稅的空間。

    至於這個印花稅要定在多少比例的稅率,眼下沈哲子卻不好做出決定,還要看日後的交易情況。稅率自然不可能太高,不會驟得暴富,勝在細水長流。

    再聽沈哲子講起這一樁收費,庾條已經不知該如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心情了。原本在他看來一片混沌的局面,經過沈哲子這麼一番指導,頓時便有了撥雲見日、豁然開朗的感覺。
V123210 發表於 2017-5-8 00:38
漢祚高門 0180 大勢已定

    事涉這麼多人,關乎身家財產,沈哲子亦不敢想當然而行事。尤其東晉這個時局,風吹雨打蓬門陋戶,稍有不慎就是屋毀人亡的下場。

    若這隱爵系統能夠改革成功,所獲得的回報無疑是巨大的,沈哲子對此寄予厚望。這是一種新的人力組織形式,但卻不是劇烈的革命來實現,而是在共同需求、共同利益的基礎上衍生出來。

    為了完成這場變革,他甚至願意放棄一部分自家的利益,畢竟相對於人力、物力以及政治上的影響力,錢財在時下而言並非最重要的。

    這並不是他有視錢財如糞土的覺悟,一方面他家並不缺錢,單單如今的家業局面,供他奢侈一生都享用不盡。另一方面,如今也並非一個商品經濟極為發達的社會,再多的錢財也不會讓人的處境發生什麼實質性的昇華。

    他苦心為此,一方面是為了打造一個凝聚力極高、能夠受他影響掌控的組織關係,另一方面則是撬動生產力。

    如今這個農耕社會,生產技術已經漸趨成熟,精耕套種,壟種輪休,這些農業常識哪怕千數年之後都在沿用,在沒有高產量農作物出現的時下,即便技術有所進益,也只是枝節上的修修補補,並不足醞釀出實質性的躍升。

    眼下的困境是,僑門有人,南人有田,彼此交流不夠通暢。人力閒置,耕田放荒,生產力虛耗嚴重。只要能解決這個資源分配的不合理問題,便足夠支持沈哲子北伐消耗。至於更深刻的社會制度變革,並非他眼下需要考慮的問題。如果真要想得那麼久遠,那麼現在的他就要為千數年後外國大選結果而操心不已了。

    庾條的想法倒沒有沈哲子這麼複雜,先前沈哲子所講述的計畫,已經讓他看到一個頗為美好的前景。既能解決眼前的困境,又能繼續享受隱爵系統所帶來的好處,於他而言,已是最好局面。

    「哲子郎君奇謀解困,此計若行,同來建康的那些資友實在不必再謀南下!」

    庾條一臉欣喜狀說道,繼而又笑語道:「來日共邀資友詳談此事,有此妙策坐望生利,有哲子郎君妙語解惑,又何必再作他想。」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擺手拒絕,並不打算在近期與那些僑門子弟深談此事。那些人眼下有求於他,尚能保持一個恭謹姿態,但真關乎切身利害的問題,他們未必就肯輕信沈哲子由其擺佈。

    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沈哲子是打算局面有所穩定後,再與這些人周旋,願意順從那就留下來,不願意的那就踢出局。

    至於這些人想要南下會稽,則就想都不用想,沈哲子需要的是京口流民,而非僑門高第。這些人一旦南下,可不是簡單的一門一戶,整個宗族南遷下去,不好安置不說,與當地南士在鄉土間的衝突也相當不好處理。

    朝廷用比較強硬的手段在丹陽劃分實地僑置琅琊郡以安置琅琊王氏為首的一干青徐僑門士族,結果就是鄉土爭執不斷,甚至爆發暴民衝擊建康城這樣惡劣的事件。

    沈哲子要的局面是開發會稽,而非引僑門南下,自己再做救火隊員。所以只要沈家一日掌握了會稽,這些僑門就一日都不要想能南遷會稽。

    南遷會稽不得,隨著沈哲子對隱爵系統的改革,掌握權加大,對這些僑門已成甕中捉鱉姿態。就算他們在政治上能夠有所突圍,也休想能在吳中安家,家業無存,勢位再高都只是浮萍而已。

    日後陳郡謝氏政治上能夠急流勇退,但在置辦家業方面,卻始終不曾鬆懈。當下這一輩政治上進的且不說,一直到劉宋時期勢位不在,大謝謝靈運仍要掘湖造田,幾至招惹殺身之禍。高門多風流名士,但絕大多數在家業傳承的問題上,都是不敢鬆懈。詩和遠方誠然美妙,眼前苟且仍要兼顧。

    只要將這些人家困在京口,那就是氈板上肉,何時宰割一刀,都不必顧慮太多。他們如果聰明的話,那就千萬不要脫離隱爵序列,只要還有共同的利益訴求,那就還有求同存異的餘地。

    關於隱爵的問題,沈哲子就跟庾條講到了這裡,接下來再談的內容,則是修整吳郡水道的問題。從入都來的路上,這個問題便橫亙在他心中,如今與隱爵改制之事一併提出來。如果水道得以暢通,那麼從吳中往京口調集轉運物資消耗便更少。

    吳郡乃是江東舊族盤根錯節之地,那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鄉土之間守望相助的風氣,憑沈家這種新出門戶,實在難以理順。須知就連早先被滅掉的嚴氏大鹽梟,都因在吳郡廝混不開而轉為落籍吳興,可見此地之水深。

    水道早貫通一日,便能早得一日好處。沈哲子沒有信心去平衡吳郡各家的利益糾葛,之所以跟庾條談起此事,也不奢望庾條能提供什麼有建設的提議。

    他是要借庾條去影響庾亮,由庾亮在中書動議轉為一個政治問題,然後再借助隱爵所裹挾的這些僑門人家向南施壓,加上沈家往北發力,應該能撬得動吳郡這一個僵局。各方齊齊施力,加上拉攏分化吳郡本地士人,此事大有可為。

    如此多的力量參與進來,沈哲子自然不奢望能如自家在吳興那樣通盤掌握,只要能分享到江南水道便捷的好處,於他而言便心滿意足了。況且這江南水道,南北兩端他家都有話語權,吳郡水道只要暢通起來,他就有足夠的手段予以施加影響。

    庾條亦知水道便捷對於貨運周轉的意義,他倒不清楚吳郡水道具體通航情況,但沈哲子既然提出這個問題,他就不敢等閒視之,拍著胸脯保證一定盡力促成此事。

    明明是大家都能分享好處的善事,推動起來卻諸多障礙,沈哲子心內也覺苦悶。其實這種大規模的水網工程,最好能置於強力一家予以掌控,如此一來能夠統籌調配,也能得到妥善的養護維持。

    江南水路雖然發達,但卻不能形成極大的戰略優勢,這是因為東吳以降,南六朝掌權者或因時局不穩、或因權柄不夠,能夠修整的水道或是一時、或是一地,沒有一個統一的規劃,自然也難將潛力完全釋放出來。

    這件事情上,沈哲子亦不敢操之過急,須知就連隋煬帝那種乾綱獨斷、大權獨攬的帝皇,都因運河而飽受爭議,間接斷送了一個大好時局。但運河的意義之大又無需贅言,中唐以後朝廷得以苟延殘喘續命,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運河源源不斷的輸送江南錢糧以維持局面。

    一番暢談,不知不覺便已經到了傍晚,庾條倒是想留下來秉燭夜談,繼續傾聽沈哲子的教誨。然而沈哲子卻作懵然,並不出言相留,於是庾條便只能意猶未盡告辭離去。

    又過一夜,天還未亮,庾條便再次登門,除了繼續商討隱爵改制的問題之外,也帶來了台城最新的消息。

    「哲子郎君,大喜事!丹陽張氏自保乏術,已經不足為患,帝婿之選再無疑難!」

    剛一進門,庾條便大笑著對沈哲子說道,神態間似乎比沈哲子這個當事人還要高興得多。於他而言,沈哲子娶了公主,便成了他的甥婿,彼此也算結親,聯結自然更加緊密,可以更加無所顧忌的共商大事。

    庾亮手段這麼快對張氏發難,沈哲子倒不覺得意外。這件事情,庾亮亦能得利不小,重歸台中抖擻威風,再立威嚴,示好方鎮同時緩解僑門怨氣。

    再聽庾條詳談台中昨日發生的事情,沈哲子心中更無疑難。不過對他家而言如此大的喜事,卻要由別人口中得知,終究有些不爽,繼而便考慮起來要將自家人送進台城。未必需要掌握多大權柄,關鍵時刻能夠向本家傳遞消息,並且獨立於各方之外表明自家對事件的態度,眼下來說便已經足夠。

    沈家如今在都中為官者不少,但真正能在台城參與大事、出入無禁的卻幾乎沒有。他的族叔沈恪入都後雖有散騎常侍加銜,但距離這種層次的動盪之源卻仍太遠,能聞者也是道聽途說,難免疏漏。

    得知這個消息後,沈哲子一面派人往吳興本家送信,一面通知建康老宅的自家族人們。既然事情已經有了結果,下一步便是要為迎娶公主而做準備了,諸多禮儀他一竅不懂,尚需要都中族人們幫忙。

    事情終於得到解決,沈哲子也鬆了一口氣。為了今次備選帝婿,家中許多都該他親自過問的事情都暫時被擱置,早早娶了公主早早回家。建康雖好,對於眼下的他而言卻非善地,等他下次再來,希望能有另一種姿態。

    都中權貴高門雲集,如此大事根本隱瞞不住,況且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隨著庾條登門通報消息,接下來沈家便是客似雲來,訪客幾乎踏破了門檻。沈哲子更是忙得無暇抽身,無暇再去想別的事情,從早到晚迎來送往,臉都笑得有幾分僵硬。

    入夜之後,沈家仍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沈哲子正在席上招待賓客,門生卻突然來報丹陽張氏的張沐等幾名族人登門拜訪。
V123210 發表於 2017-5-8 00:39
0181 兩敗俱傷

    沈哲子在席上聽到此事,當即便是一愣。此時此刻,張家麻煩纏身,為自保計,或是聯絡故舊為其發聲以為援助,或是請託某位僑門大佬投獻求庇,或是趕緊抽身離開朝堂閉門自守。那麼多事情要做,怎麼有空來自己家?

    心內懷著疑惑,沈哲子著人將張氏子弟引至偏廳,自己又在席上應酬片刻,然後才起身前往見面。眼下這個時節,作為勝利者他更要有姿態,最起碼表面的禮數要顧全。

    「實在抱歉,今日家中賓客頗多,勞煩諸位久等了。」

    行入偏廳後,沈哲子微笑著說道。

    話音未落,席上幾人都忍不住冷哼一聲,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們自然知道沈家今日大宴賓客的原因是什麼,那是踩著他們張家獲得的榮耀。

    沈哲子見狀倒也不介意,臉上仍是笑意盎然,沒辦法,作為勝利者他就是高興,也沒必要配合這幾人的心情擺出什麼寵辱不驚的姿態,由得他們鬧情緒。

    沈哲子剛一坐定,那年輕人張沐已經按捺不住開口道:「昨日台中風波,沈郎應知緣起為何。本是兩家門戶私事,為何要宣之於眾,讓我家飽受非難?」

    沈哲子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愣,而後竟不知該如何作答。這年輕人的邏輯耿直到讓他無言以對,張家沒有將沈家羅織他家罪狀的事情透露出來,所以沈家也不應該為此?

    看到張沐並其他幾名張氏族人目露憤慨的模樣,顯然都是認同此理。沈哲子一時間心內竟生出一股欺負了智障的羞愧感,他甚至不能換位思考張家這種匪夷所思的思維方式。難道你家智障,別人就要統統用智障的行為方式去對付你家?

    一時間,他倒有些理解南士為什麼在政局上被僑門壓得抬不起頭來。南來僑門,無論中朝勢位如何,那都是歷經八王之亂的動盪存活下來,政治鬥爭經驗和技巧,比偏安一隅、閉門自守的南士高出來幾個段位都不只。

    如張家這種丹陽高門,政治上居然表現得如此低能,拿什麼去跟僑門那些虎狼之輩去爭?

    見沈哲子沉吟不語,那張沐更覺得自家得理,當即語調便更高了起來:「彼此有來有往,各顯其能,你家卻突然發難,引北傖攻訐我家,將道義置於何地?以此陰祟手段見逼江東鄉人,你家又有何面目立足吳中?」

    旁邊另一個年紀稍長的人也發聲道:「今次之事,我家計差一籌,亦不怨尤旁人。你家所圖之事,如今已經得逞,何必再苦苦相逼?我家季明與你父沈士居尚有同僚舊誼,如今卻被你家陷於廷尉囹圄之中,你請庾中書將人放出來,就此罷手,兩家前嫌不計,再無瓜葛!」

    沈哲子在席上聽到這裡,心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真想將這幾人腦殼敲開看看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這家人實在是天真無邪,到現在仍然認為他家困境乃是自家聯合庾亮搞出來的,轉為坑害他家。

    事情的起因雖然如此,但發展到了現在,沈哲子已經沒有能量再去施加影響了。備選帝婿這一件事被加上南北爭鋒的一個定調,僑門敗北,心中積攢怨氣可想而知。

    這個時候不要說丹陽張氏,只要是南人,只要被抓住痛腳,那僑門都會一擁而上痛打落水狗。這樣簡單的一個邏輯,甚至不需要多高深的政治智慧,也能看得透。

    沈哲子已經放棄跟這樣的人再講什麼道理了,直接端起杯盞說道:「幾位若沒有別的事情,恕我不便相陪了。」

    「沈氏真要與我家不死不休?」張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沈哲子冷笑一聲:「時下這個態勢,尊府若再無應對舉措,或許會死也未可知,我家則絕不會休。台中追究問責尊府之事,出於尊府,我家一字未增。羅織諸罪以陷我家,我家自要請求於人解困,此為人之常情。這麼說罷,台中問責,尊府尚有轉圜餘地,若等我父入都自辯,尊府將死無葬身之地!」

    「豎子仗勢欺人,你道我家真無應對之策!今日到你家來,只為求全鄉人體面,若你不知適可而止,我家即刻便要有所動作!屆時兩敗俱傷,你家可不要後悔!」

    張家那名長者於席上勃然變色道,繼而便又冷笑一聲:「你不要忘了,我家亦有多人從事王逆。當年你父與王逆商討謀亂之私信,我家仍有存留,若將此顯於時人,你家能否承受住沸騰物議?」

    沈哲子聽到這話,禁不住瞪大眼睛,張家居然以此來威脅他,是唯恐其家死得不夠快啊!王敦之亂這一頁好不容易掀過去讓時局平復下來,張家如果再要於這件事情上做文章,那麼整個江東都無人可救他家,敢救他家!

    不要說琅琊王氏如今仍是僑門領袖,就連吳中的高門底子也不乾淨,陸家的陸玩本為王敦長史,扭扭捏捏作態許久,如今才又得歸台城。一旦再鬧騰起來,單單陸氏就差不多要將這瘋狗狀的張家置於死地!

    沈哲子真想說一句,既然有這想法那就趕緊做,誰不敢做誰是王八蛋!不過他也能體諒張家人智商欠費的事實,沉吟半晌後才又說道:「尊府素與陸氏二公親厚,二公德高望重,乃我吳中瑰寶,他們就沒有為尊府詳解時局?」

    聽到這話,張家人反應更加激烈,那張沐更是氣得臉色鐵青:「果然你家也是為公主湯沐邑之事要深究我家,我家自非背信之人,既有此議,豈會更改。然而如今事態已經不同,縱然我家不改初心,亦難強求兩縣其他鄉人附和此議!」

    他家早先作此議,那是篤定請獻湯沐邑最終還能歸於他家,因而聯絡兩縣鄉人,大肆許諾,以補償各家因此而損失的利益。可是眼下張氏已經沒有了得幸帝宗的可能,早先的許諾自然難以兌現,因而兩縣士人豈能再甘心付出!

    由這張沐話語中,沈哲子倒是聽出許多訊息。首先應是陸家建議張家千萬不要放棄此議,以此來換取一個脫困的機會。不得不說,這個建議很有政治眼光,陸家兩個老傢伙宦海沉浮,雖然進取不足,但守成綽綽有餘。

    沈哲子最喜歡跟聰明人合作,那是因為只要達成利益共識,合作就能順利展開。如張家這種講究情懷的人家,若跟其直言利益往來,其家只怕要覺得受到侮辱。

    一時間,沈哲子倒是打算稍後跟陸家接觸一下,商談修整吳郡水道的事宜。這件事雖然人力物力損耗極大,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陸家二公有務實一面,對此應該不會視而不見,也應該不會因執於舊怨而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若能將陸家拉入進來,這件事的阻力會小上許多。

    張家人並不知沈哲子思緒已經飄往旁處,那張沐眼見聲色俱厲無效,轉為打起了苦情:「我家亦知舊事翻起,隱患頗多,因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為此。同為吳中門戶,沈氏難道就不能互相容忍,使我南人相安,勿使北傖得益?」

    這種智商上的優越感,妙不可言。但彼此雞同鴨講,思路不在一個維度,沈哲子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對方。

    「若是兩相得宜,自是最好。我家與尊府素無舊隙,豈有置於死地之惡念。然樹欲靜而風不止,尊府所請,於我家而言亦是難為。早先南北膠著,眼下北傖失意,積怨難平,如大雨傾盆而下,非一葉可遮全身。」

    思忖良久,沈哲子才用了對方比較好接受的一個說法。

    那張沐聽到這話,神情更是憤懣想不通:「明明你家得益,為何要讓我家受責!」

    因為你家臉黑,倒霉啊!

    沈哲子已經不打算再談下去浪費時間,不是他簡傲高冷,實在是跟這家人說不通。他未必沒有方法幫張家解困,但是又有什麼必要呢?

    且不說這家人智商是硬傷,態度也有問題,既然前來認輸,口氣卻還挺硬,威逼完了,總要來個利誘吧?但張家人竟然懵懂不知,難道他們以為自己為其解困是理所當然?

    不過在送客前,他還是嘆息一聲,說道:「時下這個態勢,各家都難從容施援,尊府能求者唯有自救而已。若得皇恩厚重網開一面,眼前之擾亦能大步踏過,不足困頓。所議之事為鄉人所阻,先有物議侵擾,後有背棄前議。若是深思,我實為尊府恐極,這未嘗不是一種陷殺啊!」

    既然對方來到他家,怎麼能無損而走,鑑於對方理解力問題,沈哲子只能明顯的挑撥離間。一方面增加一下張家邀好帝室、為公主請湯沐邑的決心,另一方面讓他家怨望那些阻撓此議的丹陽鄉人。

    張家之困境既然已經決於台城,其家一時或被打壓,但被驟然連根拔起剷除則不可能,只會日益衰落下去。公主的封地若果真在丹陽,沈哲子日後少不了要與丹陽鄉人打交道,此時給他們種下一個彼此怨望的禍根,日後或打或拉都不至於無從下手。

    張家幾人威逼無果,只能憾然離去,最終也沒想起來要試試利誘,這讓沈哲子頗感遺憾。

    但很快他便沒有時間再為別的事情操心了,因為在端午之前,台中正式下詔,讓沈家備好族籍閥閱,以呈宗正錄名。這意味著沈哲子正式成為帝婿,沈家亦得列帝戚!
V123210 發表於 2017-5-8 20:59
0182 貪得無厭

    世祚兩千石,可稱士族。

    以這個標準來看,沈家的閥閱可稱得上可憐,由其老爹沈充往上數,東西兩宗湊起來,堪堪達到這個標準。東漢時出過兩任太守,舊吳進仕者倒是不少,其中最為出色者便是死戰殉國的舊吳丹陽尹沈瑩。中朝以後,西宗略有起色,但影響力從未跨過大江。

    按照時下的標準來看,沈家這個士族資格實在勉強。九卿以上者一個都沒有,文化上全無建樹,難怪時人要以武宗豪族稱之。

    哪怕就連沈哲子自己翻看自家閥閱,都頗為汗顏,若是在中朝,憑這樣的家世想要幸帝宗,簡直就是做夢。落架鳳凰不如雞,如今的帝宗除了一個政治上的大義名分之外,較之中朝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即便如此,沈家這一條得幸帝宗之路仍是異常曲折,也就是卡在了這個時節,若換個時候,皇室的意思可以不在意,單單僑門的阻撓就根本跨越不過去。如今能夠達成目的,除了皇帝本身的意願之外,少不了庾家這新崛起的僑門挑戰琅琊王氏老牌權威的因素。

    所以儘管庾亮前半場不情不願,但只要他還有對抗琅琊王氏的需求,天然就把僑門撕開一道口子,給了沈家一個可趁之機。

    得幸帝宗乃是一件大事,沈家東宗也早有老人等在建康城,準備諸多禮儀問題。東西二宗雖然分道日久,但既然仍共享一個郡望,這樣抬升整個門第的大喜事,兩宗之人合在一處,準備相應的禮節以及匹配的器具。

    這時候就顯示出文化底蘊缺失的壞處,沈家甚至沒有人能說得清楚迎娶公主需要的禮節以及規格。這其實是整個南士群體的文化弱勢所在,他們的文化傳統並不受佔據文化高地的僑門認同。

    其實在沈哲子看來,最重要的是娶公主,其他的禮儀問題能將就一下就將就一下。

    但他也知道時下禮儀的重要性,僅僅因為皇帝章服上的佩珠顏色和個數就能爭執不休。但這種禮制上的問題實在很難爭得清楚,各執一詞,眾說紛紜,並沒有權威的一家之說能夠獲得廣泛認同。尤其時下都中這個氛圍,沈家無論禮制有沒有缺,都會遭到僑門詬病。

    不過這種事情,倒也不需要沈哲子再來操心,自然有族中長者去厚禮請教南北那些家傳禮學的人家。

    至於沈哲子,則在五月初的一天,在族中長輩陪同下,前往宗正登記錄名。宗正官署並不位於台城,而在秦淮河北岸的太廟後方。

    原本這些事情,也只是走一個過場而已。可是沈哲子他們在宗正官署等了一整天的時間,喝了幾杯鬧肚子的酪漿,將近日落時,族籍閥閱又被原樣送出來,似乎根本不曾翻看過,而宗正掾屬給出的解釋是,南北殊俗,讓沈家按照北地風俗重新將族譜修訂一遍。

    沈哲子聽到這理由,頓時忍不住火冒三丈。重修族譜這麼大一件事,豈是旦夕之間能夠完成!況且,宗正錄名不過是將沈哲子直系親屬、五服之內的血親登記在皇族別冊,又不是現在就要將司馬家族譜完全取而代之,怎麼可能需要重修族譜那麼嚴重!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明白了宗正這些官僚的意思,這是在要錢呢。若是不乖乖交錢,哪怕族譜沒有問題,他們也會有別的藉口。

    一旦明白了此節,沈哲子對這些宗室的惡感便再創新高。他急著娶完媳婦趕緊回家,哪有時間再在這裡糾纏,況且這種皇族私事也根本不好拿出來鬧騰,免得再生出別的波折出來。

    心裡雖然有氣,但在這個時節,也只能忍耐下來。第二天沈哲子再來,便帶來百萬錢,宗正西陽王五十萬,宗正丞武陵王三十萬,下面掾屬按照官品名望,各得三五萬錢不等。

    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一次的待遇便迥然不同於昨日,沈哲子並幾名族親被請入雅室等候,又有上好茗茶招待。等不多久,甚至還得到西陽王司馬羕的接待。

    西陽王司馬羕四十餘歲,其父汝南王司馬亮乃是宣帝司馬懿第三子,武帝司馬炎的叔父,亦為八王亂政的肇始者,也是最先被幹掉的一個。

    這樣的血親關係,較之晉元帝司馬睿其實還要硬一些,渡江也早,本身亦沒有或牛或馬的紛爭,理論上來說,在江東立鼎的機會更大。但是他家倒霉,老子司馬亮太跳脫,首先被幹掉,原本交好的家族屢經清洗,到如今在時局上已經完全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所以說,先胖不是胖,後胖壓倒炕。中朝藩王勢大,按理說怎麼樣也輪不到琅琊王這種偏支小輩問鼎,但先胖的那些統統被幹掉,最後反而便宜了琅琊王后來居上。東海王司馬越奮鬥半生,結果也只是為琅琊王做了踏腳石。

    作為如今宗世中屈指可數的長者,西陽王還是頗有威儀的,坐在那裡氣度儼然,只可惜帥不過三秒,一張嘴就暴露了本性:「遂安選婿,我得陛下信重順理宗正事,將你家列入選中,也是頗受了物議糾纏。你家能夠選中,總算沒有辜負我的一番提攜。」

    聽到這邀功之語,沈哲子心裡已是膩歪的不行,兩百萬錢送出去,大家財貨兩訖,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思,莫非還是慾壑難填?

    心內雖然諸多不爽,但沈哲子也只能微笑道:「家父亦倍言大王提攜之恩,囑我定要多謝大王。」

    西陽王聞言後一副心安理得狀,並不因拿了對方諸多錢財禮貨而心虛,他嘆息一聲後又說道:「江東雖好,非我桑梓,立家實在不易啊。我倒真羨慕你們這些南人,安守鄉土,自足而飽。」

    這王八蛋果然貪婪,要了錢還想要田。沈哲子幾乎忍不住要罵他娘的,羨慕南人安守鄉土,那你滾回江北去啊!

    年輕有年輕的好處,關鍵時刻可以做不喑世事狀,沈哲子強忍住怒氣說道:「賴天而活,勤耕得食罷了。大王國宗長者,德高望重,海內景仰,賢而立世,所居成聚成邑,皆可期望,實在不必自傷。」

    雖然馬屁聽著挺爽,但少了實惠,西陽王終究有些不甘。在他看來,這名望不備的武宗豪強,僥倖得尚公主,還不是誠惶誠恐的予求予取,若錯過眼前這個機會,以後卻是不好再向他家央求財貨。

    沉吟片刻,西陽王覺得大概是自己所言太隱晦,這少年聽不懂自己言外之意,於是他便再說得直白一些:「我家人丁眾多,衣食難免有缺。我早聽說吳興水鄉豐裕,田肥桑茂,有意於那裡置辦幾處別業。你家世居吳興,這件事倒可托於你家,只是不知你家願不願幫我一次?」

    沈哲子本來覺得自己底線放得已經很低了,沒想到這世上真是人外有人,這個西陽王簡直是不要臉面了,獅子大開口,半點也不覺得尷尬難為情。

    他當即便要矢口拒絕,帝婿之事已是南北矚目,如今終於爭出一個結果,豈是區區一個宗王能刁難罷止的。但話說到嘴邊,心內思緒卻是一動,繼而便笑語道:「原來大王所慮為此,既然言到,豈敢拒絕。只是田畝所出,終究定數,春秋勞碌,恭仰天時,絕非清貴之業。我來都中,倒是聽到一樁佳業之事,願與大王共享。」

    接著,他便將那隱爵之事道出來,言辭之間對於獲利自然多有誇大。

    西陽王對於興置田業之事本就不甚熱心,他最感興趣的還是斂財,對於這種不勞而獲的事情更是飽含熱情。聽到沈哲子講述,眸子已經漸漸變得晶亮起來,口中喃喃道:「出資入股,共結天下資友,坐而分利,確是一樁清貴雅業。如此美事,我竟然今日才得聞,真是大大的憾事!」

    感慨過後,他又皺眉道:「只是聽你說,白身寒門俱可引入,我怎麼能與其同流?出資升級,財貨甚巨,一時間我卻籌措不出。」

    什麼是人間極品?想搞傳銷升級居然不想出錢!

    沈哲子心中冷笑,嘴上卻說道:「只可惜那些資友彼此相結,憑我家南人門戶,難操話柄。大王所患缺資,我家願中分負擔,以助大王得列上級,大王得隱俸返資後,再償於我家,如此可好?」

    西陽王聽到這話,皺起的眉頭稍稍平復。他心內已經做了一番權衡,這隱爵五級三晉,要想直列上級,最少要出資千萬之巨,若沈家願意負擔一半,加上奉資返資,他不過拿出來不到三百萬錢,每年便可分利巨萬如世卿世祿,實在是一筆划算買賣。雖然他本就有世襲的食邑俸祿,但誰又會嫌錢太多?至於償還沈家墊資,怎麼可能!

    只是這樣的大事,他也不能只聽沈哲子一面之詞,決定稍後再尋僑人知情者打聽一下內幕詳情,最終再決定加入不加入。

    沈哲子見西陽王已是頗為意動,心內便是冷笑,如此貪得無厭之輩,實在令人髮指。這傢伙大概還不知道,他家好日子沒幾天了,歷史上皇帝去世不久,蘇峻反後,西陽王一家老少俱被庾亮賜死。如今歷史雖然有變,但見西陽王這作死狀,加上他那更作死的兄弟南頓王司馬宗連累,也難得善終。

    拉西陽王入夥,沈哲子壓根沒考慮過返利的問題,先把這傢伙從自家索求的財貨一下榨出來,然後再坐看他家怎樣作死。而且,沈哲子還打算利用西陽王的身份,將改制後的股權集中一下寄放在其名下,屆時等到其家覆滅,順理成章又歸了自己。

    政治上眼下沈哲子奈何不了西陽王,但若其加入隱爵系統,那可操作的空間就大多了。剝開這個宗王名分,這司馬羕又算是個什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7-5-9 00:05
0183 海鹽縣男

    打發了西陽王司馬羕,不再有人阻撓礙事,沈家的姓氏名字終於出現在了帝室宗譜上,儘管只是偏冊,也意味著極大的提升。要知道就連琅琊王氏,因王敦在中朝尚公主,在帝宗也只能列名偏冊。而庾家因為公主的緣故,名列正冊之副。

    這種排位,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但在皇家婚喪嫁娶的禮儀上,能夠決定參與者所排在的位置。換言之,如果王敦還沒死,在司馬家的婚喪禮儀場上,沈哲子已經有資格與王敦共列一排了。而且因為沈哲子的老婆乃是正當時下的長公主,他的排位還要在王敦之前。

    當然禮是這麼個禮,實際上自然不可能這麼排。因為王敦除了帝婿的身份之外,尚有更重要的官職爵位。但王家其他子弟,則只有站在後面看沈哲子後腦勺的份。

    這件事完成後,在法理上,沈家已經算是帝戚門戶,自家門庭前可以樹立桓門,加兩道朱漆橫樑,形如州郡官府。與此同時,門庭外還可以佈置安放鞍馬的地方,不算逾規。

    其他諸多細節上的禮儀變化,沈哲子聽過一遍感覺頭都大了,都是他以往不曾留意過的細節。比如衣衫系扣上的玉環樣式,腰帶的紋路和寬度,對人行禮躬身的幅度和次數等等。原本他覺得很自在,可是在受人點播提醒之後,這些細節常在腦海盤桓,反而給生活平添許多麻煩,也算一種幸福的苦惱。

    為了學習這些禮儀,沈哲子接下來一段時間都被族中長輩們困在家裡,唯恐他不熟悉這些變化,出門後應對出錯,惹人詬病笑話。就連端午這麼重要的節日,整個建康城中宴飲成風,諸多邀請,席中獨缺沈郎。

    接下來便是比較重要的事情了,那就是朝廷隨之而來的封賞。

    老爹沈充如今已是鎮東將軍、西陵縣公,官位和爵位已經加無可加,因此御賜幢蓋鼓樂、班劍甲士三十人,儀同州刺史。而沈哲子的母親魏氏,亦得鄉君之封。

    至於沈哲子自己,本來循舊曆應加駙馬都尉,但是他年紀尚淺,不曾出仕,因而並無賜官,只是爵位由武康鄉侯變為海鹽縣男。

    五等爵制,男爵乃是最低一等,但在時下卻非如此。沈哲子原本的武康鄉侯不加開國銜,僅僅只是四品爵位而已。至於這個新獲封的爵位,全稱卻是真真正正的海鹽開國縣男,位列二品爵位。

    要知道,桓溫的老爹桓彝養望邀名半生,最終甚至壯節死國,也僅僅只是一個開國縣男爵位。而沈哲子的老師紀瞻,則追封華容開國子。至於南人之首的顧榮,生前爵位僅僅只是嘉興伯。沈哲子娶個老婆而已,爵位瞬間追平諸多前賢。

    但沈哲子卻仍略有不滿,他現在是男上加男,男人中的男人。但這爵位聽起來,怎麼都不如原本的武康鄉侯威風。他心內甚至有些腹誹,升這麼高做什麼,還不如只升一等,原本的鄉侯改升為縣侯,最起碼還是一位侯爺。現在要叫啥,男爺?

    但封地總算不是武康本地而在嘉興海鹽,也算一件好事。沈家在海鹽還有大批的鹽田沒有開發,他能在海鹽獲得食邑,也算是一種方便。

    至於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勁,則賜爵為關內侯,一如沈哲子上次入都時所受的待遇。

    一家人俱得爵祿之賞,簡直可以說是雞犬升天了。到了現在,沈哲子才終於感受到一點勝利果實的甘甜。

    如此的厚賞待遇,已經可以比肩於江東那些一等門戶顧陸之家,雖然較之國朝之初的義興周氏一門五侯仍然略遜。但周家是軍功太盛,樹大招風,以致遭受忌恨而滅門。可是沈家卻是娶得公主,得幸帝宗,雖然在僑門中頗受爭議,但在南人群體裡,卻是罕有物議。

    領受了如此重賞,沈哲子自然要拜闕謝恩,他如今也是二品高等爵位,有了自己的具服,梁冠、印綬、絳紗袍。這樣的朝服定製於東漢,後來各朝沿用,雖然不同時期樣式、材質、紋飾都不盡相同,但總體上還是大同小異,東晉自然也不例外。

    終究是面相太稚嫩,沈哲子換上這一身朝拜具服,遠看尚有一絲威儀,近看還是讓人略有發噱。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如今他雖然尚未進仕,但如今也算是朱衣大員了,出門喝個花酒論資排輩,都能當之無愧坐個上席。至於時下那些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同齡人,一邊玩泥巴去吧!

    穿著這一身具服,沈哲子出門登上牛車,行往台城。身份的變化帶來的好處是,只要不是宵禁的時候,他隨時都可以出入台城。當然在裡面閒溜躂可以,若敢不請自入隨便闖進百官官署,一樣要受責罰。

    抵達台城後,沈哲子在右馳道下了車,剛一站在台城門前,瞬間便吸引了諸多目光。時下哪怕是僑門王、葛高門,能在這個年紀佩二品印綬、著絳紗袍的也是不多,除非運氣好,老爹爭氣且死得早,繼承爵位。

    感受到那些關注的目光,沈哲子心內也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如今這個身份,可並非單單只靠門第得來,自己的努力也功不可沒。可惜沒人上來跟他說幾句話,否則他大可以謙虛的笑幾聲說道:「這都是小事,不足掛齒,娶媳婦捎帶手送的。」

    沒有人搭台讓沈哲子顯擺一下,這讓他略感失望,不禁感慨難怪大人物手下都要養一些拍須溜馬的小馬仔,未必能派上什麼實際用途,但對於營造心理上的優越感實在很重要。

    一邊感慨著一邊行入台城,剛走出沒多遠,便有一隊宿衛迎上來,以查驗沈哲子的身份。沈哲子亮出自己的爵章印綬,旋即便得以放行,甚至還有一位護軍府司馬帶著幾名宿衛禁軍負責給沈哲子領路。

    今日既非朝期,沈哲子又不得詔見,想要面君謝恩,還要先往光祿勳官署投遞奏書。沿路上沈哲子與那位帶路的護軍府司馬閒談幾句,才知道原來也不是外人,這位軍司馬名為紀明,乃是丹陽紀氏族人,按輩分論還是紀友的堂兄,在沈哲子面前反而要持晚輩之禮。

    沒想到這麼簡單就碰上有交情的人,沈哲子也只能感嘆丹陽紀家在宿衛中影響力實在不小。像他家在都中影響力就是不行,他在到台城之前,已經傳信給族叔沈恪,可是沈恪至今也沒過來,顯然是主官不予放行。

    沈恪如今不過是司農郎中,主官大司農乃是琅琊顏含,復聖顏回後代,沈家這一時煊赫,怎麼會被其放在眼中予之方便。

    有了紀明的帶領,一路上倒也沒有再遇到別的麻煩,沈哲子將家中長輩代擬的奏書投進去,在光祿勳官署等了約莫半個時辰,中書來人將沈哲子領到了中書官署。

    庾亮在自己房內接見了沈哲子,看到其一身簇新朝服,臉上便忍不住露出些促狹笑意,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少年尚算有趣的一面。

    沈哲子倒不因庾亮略帶嘲笑的眼神而介懷,小心翼翼的坐在席中,生恐弄皺了新領到的官袍。他還沒稀罕夠,況且待會兒要面見岳父,總要留個好印象。

    「你又非任事官身,時服即可,何必這麼莊重?」庾亮在席上說道。

    沈哲子聞言後訕笑道:「要面君謝恩,豈敢輕忽。」

    庾亮聽到這話,眸子卻是略有黯淡,皇帝昨夜昏厥,他在苑內一直守到黎明時分,才等到其甦醒過來,這會兒實在不方便見人。略作沉吟後,他說道:「既然身受皇恩厚重,心內銘記,思報國恩即可。這種虛禮不必計較,陛下心緒欠佳,此刻不想見人。」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狐疑著望向庾亮。彼此之間關係雖然略有緩和,但他仍然慣以惡意揣測庾亮,不禁懷疑莫非是這個傢伙又有什麼算計,才阻攔自己面君?

    庾亮早知不能以常理看待這少年,察覺到沈哲子眼神有異,心內當即便有幾分羞惱,在這小子眼中,自己成了什麼人?

    「既然名分初定,相應禮用器具都要盡快籌備。」

    雖然實在不想再面對這胸藏荊棘的少年,但念及皇帝的願望,庾亮還是皺眉叮囑道。一邊說著,他一邊遞過去一個書軸,說道:「此為皇后入宮時,我家所備禮器章目,雖然今夕不同,嫁娶有異,但亦可作參詳。」

    沈哲子連忙接過這書軸,這可幫了他不小的忙,家裡近來因為這些事情,幾個長輩各有消息來源,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不過庾亮這麼好心相助,倒讓沈哲子有些意外。

    略作沉吟後,庾亮又說道:「范陽張舍人,他家中朝時亦得幸帝宗,稍後你讓幼序與你同往拜會,可請教一二。」

    范陽張氏,乃是漢留侯張良之後,中朝張華亦為一時重臣,齊名杜預。有了庾亮這個提醒,沈哲子倒不至於再求告無門。琅琊王氏亦有這方面的經驗,但他家眼下怎麼好去上門求教。

    「至於禮儀方面,陛下屬意拜時行禮,不知你家是作何想?」

    聽到這裡,沈哲子便略有錯愕。老實說,哪怕到現在,他仍認為皇帝選婿不獨只是嫁女那麼簡單,一直聽庾亮這話,才終於確定,這位頗有中興姿態的皇帝,人生最後這一個階段,果然目的只是單純的為女兒謀求一歸宿而已。

    一時間,他心內已是感慨叢生,竟有些許羞慚感,同樣也不乏悲涼。他這麼努力要娶公主,目的絕對難稱單純,借一個垂死之人臨終之願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怎麼說都難稱純良。而一個帝皇之尊,臨終之際這一點人倫親情,仍要被過分解讀曲意,又是怎樣的一種悲愴!

    庾亮語調亦有幾分酸楚:「陛下儉禮,欲為公主求大封,如此善待你家。日後你家若待公主有缺,悖於名教,枉生為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0 00:09
漢祚高門 0184 丹陽公主

    對於庾亮聲色俱厲的訓斥,沈哲子倒沒有太大反感。

    儘管這個傢伙擅掌禁中,暗控內外,明伏禮法,實則權奸,早已悖於名教遠矣,實在沒有資格和立場再來訓斥他。但人在這時局中,難免要為大勢所迫,庾亮行到這一步,自有其性格因素在裡面,但若因此否定他與皇帝之間的感情,則又未免有失偏頗。

    沈哲子能感受到庾亮神態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傷感,這大概也算得上是時人情感糾結的一種,與權柄勢位無關,只是現實與理想相悖的一種衝突。哪怕是他自己,行到如今這一步,如果說完全沒有做出違心的選擇,那也不可能。

    人天然而有自己的社會屬性,有不容退卻的責任,一味強求順心意而罔顧自己該承擔的社會責任,這是背棄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根本意義。庾亮僑門士族出身,當他站在這個位置上,天然就有代表僑門士族以節制皇權的義務,這並不因其個人的情感偏好而有改變。

    沈哲子本質上也是庾亮這一類的人,雖然理解不代表認同,但如果讓他做出選擇,應該也是跟庾亮大同小異。

    譬如借皇帝臨終夙願來達成自家在政治上的一個躍升,這是不道德的,但又是他必須要作出的一個選擇,否則仍然只能作為僑門附庸而存在於這個時局,沒有自己的主張,做出更多違心的選擇,最終還是一事無成。

    雖然與公主見過一面,但若說彼此有多深厚的感情,那也言過其實。對於皇帝的臨終託付和庾亮的嚴厲訓責,沈哲子能夠做出的保證就是,他願意負擔公主這一生,履行一個丈夫該盡的責任和義務,予以更多包容和理解。

    沉吟許久之後,沈哲子才對庾亮說道:「陛下不以南北見疏,不以清望相薄,信重相托,厚恩如此,不敢相負。」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庾亮心內感覺卻是複雜,欣慰之餘亦有幾分失落。早先他之所以不希望沈氏得幸帝宗,未必全是對沈氏門第的看輕,更多還是對其家的看重。

    他雖然執掌中書,但在外卻少有呼應,沈充居於會稽,關鍵時刻予他聲援,可使中書政令更加暢行無阻。但如今沈家亦有了帝戚的身份,彼此之間的呼應便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配合無間,將要有所疏離。

    在沈家列名備選帝婿的最初,庾亮就發力將二弟庾懌派往江州,最主要的意圖也是不再完全信賴沈家,開始著手培養自家的方鎮力量。

    與庾亮又談了幾句稍後各種禮儀的安排,沈哲子便退出了台城。此行雖然沒有見到皇帝,但對於皇帝的意圖,沈哲子也終於有了一個具體的瞭解。心內寬慰之餘亦有幾分慚愧,繼而對於不久後的婚事態度也有了一點改變。

    原本對於婚禮諸多繁瑣無益的禮節,沈哲子是不怎麼放在心上的,但現在卻有幾分重視起來。最起碼在皇帝生前給公主一個盛大婚禮,既能表示自家對公主的重視,也能讓皇帝更加欣慰,算是略報賞識之恩。

    回到家後,沈哲子將苑中對於婚禮以拜時而行的意思交待了一下,剛一說完,便遭到了長輩們的激烈反對。

    西宗長者沈憲近來精神矍鑠,興致盎然的為沈哲子的婚禮籌劃,聽到要省去六禮以拜時而行,當即便不樂意:「此事非只我家之大事,亦為南士之大事,南北矚目,豈可輕慢使人見笑輕慢我家!何況公主貴胄而下適臣宗,本是屈尊,豈可再為屈禮!」

    其他的老傢伙們也都紛紛出言反對,他們這段時間一直在為各種禮節爭論不休,樂此不疲,幾乎要將餘生所有精力都在這件事情中爆發宣洩出來,怎麼可能答應拜時之禮。

    沈哲子亦知自家人的態度,這段時間來一直旁觀他們諸多禮法上的爭執。其實他心裡亦是認可皇帝的意思,拜時從簡未必不能辦的隆重,省去諸多禮節反而可以避免許多禮法上的糾紛。譬如最近家中爭論最凶的納采,便因納采之禮的種類數量和規格爭執不休,甚至就連雁的羽色和大小都遲遲難決。

    這還只是第一禮而已,剩下還有那麼多,要真都這麼爭執下去,他今年也不要想結婚了。假使皇帝支持不住,猝然離世,那麼諸多禮節準備都要罷止,再等待數年,精力牽扯實在太大,而且變數也不少。

    略作沉吟後,沈哲子不妨交個底,對宗族老者們說道:「即便不取拜時,也實在不必強求六禮俱全。時下南北流離,禮法荒馳,難有定例。中書語我,禮節之事或可從簡,公主之尊號封邑尚在商榷之中,我家若能發力,應為公主謀一大封!」

    原本他是打算對此事坐觀其成的,但在感受到皇帝的迫切心情後,亦有了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對於張家的政治智慧和辦事能力,沈哲子都有幾分信不過。庾亮在中書,政治上雖然能有表態,但在解決鄉土糾紛的問題上,卻是不好發力。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族中長者們也意識到孰輕孰重。沈家本就非執於禮法的篤舊門戶,對於封邑這種實際的好處自然更加看重,早先是因為驚喜過了頭,才在虛禮上爭執不休,眼下得了沈哲子提醒,當即便有醒悟。

    關於丹陽兩縣之議,如今已經不是秘密。相對於僑門的政治優勢,這種鄉土劃封無疑南士更加有話語權。於是長者們便暫時放棄了禮法的爭執,轉而四方聯絡故舊,鼓動奏請進言,其間難免又雜以複雜的利益交換。

    一時間,三吳人家上奏為公主請封蔚然成風,雖然真正的清望高門出於政治考量尚能保持自矜,但是與沈家那些有來往的故舊門戶則蜂擁而起。尤其是吳興和會稽兩地,簡直都陷入了一種狂熱狀態,不只居官者紛紛上書,就連那些在野人家也都紛紛發言,乃至於北上京畿請封。

    整個五月裡,吳中往京畿來的車馬舟船絡繹不絕,諸多吳中名流,鄉中三老紛紛來到都中請封。反正為公主所請封地乃是丹陽兩縣,於他們而言慨他人之慷,惠而不費,而且往來京畿的花費自有沈氏報銷,只當一場公費旅遊。

    江表儒宗的賀家、經術傳世的虞家、聖人後裔的孔家,紛紛被沈家用舟船運到了建康城裡。除了每天在都中各個集會發表言論,還有往台城投書,更有成群結隊叩闕請封。

    目睹如此大的陣仗,都中這些僑門才意識到沈家這個新出門戶在吳中已經擁有了怎樣的底蘊。他們哪怕在政治上、清望上、門第上都能藐視沈家,但是在家業根本的鄉土影響力上,卻已經是拍馬難及!

    如此大的一個陣仗,丹陽兩縣那些人家再有非議,亦是螳臂擋車,無法阻攔。五月底,台中下詔,皇長女遂安縣主司馬興男封丹陽公主,食邑句容、曲阿兩縣七千八百戶。至於為公主請封的吳中士人,亦擇年長德高者予以優封禮待。

    這一樁事,可以說將沈家吳中豪首的姿態徹底顯露出來。而之所以能營造出來,除了沈家過往數代人積攢的故舊人脈之外,亦因這幾年的大幅度躍升。

    吳興自不必言,本就是沈家基本盤,水網貫通、交通便利的同時,亦加大了吳興士人圈子的凝聚力。享受到水運便捷的好處,吳興各家更離不開沈家這艘大船。一旦被拋棄,自然會有別家快速躍起取而代之。

    至於會稽,則就多賴沈充與虞潭的易地而治,彼此襄助。加上鹽田曬鹽這一新興行業,原本大片不足開墾的鹽灘因此而爆發出巨大的潛力,卻又是原本會稽各家的勢力空白。會稽郡府搶先一步佔據下來,各家有所需求,便有了政治上守望相助的前提。

    而在這些原因之上,又有一個南北對沖的背景,於是兩郡士人一擁而上為公主請封便有了一個充足的動機。

    至於這個結果,比沈哲子想像中還要好得多,他本以為能得一縣之封已是極好,如今卻是兩縣皆入手中。雖然這兩縣戶籍遠不止八千戶這麼多,但丹陽京畿所在,不乏舊族盤踞鄉中,實在很難一舉清盤。作為一個公主而言,如此封邑,已經是大大超出了規格。

    就連中朝之初皇權極大的晉武帝司馬炎,其愛女襄城公主下嫁王敦時,食邑都沒有如此規模!

    公主的封邑不僅僅是面子上的問題這麼簡單,雖然公主的封邑自有皇室所派家相等僚屬掌管打理,但憑沈哲子石頭都想攥出幾滴水的性格,又怎麼會不予過問。這兩縣地近京畿,地利實資兼備,完全可以將之打造為另一個基本盤,政治、軍事上的意義尤甚於錢糧的收穫。

    但沈哲子也清楚得很,此舉雖然自家得利甚多,但也算是開了一個壞頭。如今皇帝諸多子女未封,若援此例的話,可知下一代宗室力量必將大漲。但這只是別人的隱憂,對於熟知歷史走向的沈哲子而言,這個問題實在不足為慮。

    自家利益已是落袋為安,其他人再想援例比此,沈哲子本身便是堅定的反對派!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1 00:06
漢祚高門 0185 妝奩

    沈家不同意苑中提議的拜時之禮,彼此只能再作協商。

    因為公主名號已定,台中又下詔以平原華恆為太常,與太宰、宗正西陽王司馬羕共理公主大婚之事。同時選官充任丹陽公主家相、家令等職官,協理此事。

    公主府僚屬雖然有家臣的屬性,但亦為少府屬官,尤其公主乃是超規格的大封,地近京畿,像家相這樣的位置,幾乎等同於建康令,因而僚屬的職位也頗炙手可熱。趁著跟庾亮的關係尚算融洽,沈哲子便索性活動一番,給任球爭取了一個公主府家令的位置。

    任球在吳中名氣雖然不低,但終究寒門出身,屢不應辟自然能保持一個超然姿態,但若一旦起念入仕,根本不可能謀到什麼清職。做個曹掾吏首,晨昏埋首案牘之中,少有小錯便要引咎於身,反而不及隱逸超然。若放其到老爹沈充的會稽郡府任事,則不能發揮此人在丹陽的人脈優勢。

    而公主府家令,簡直就是為任球量身定做的職位。處在這個職位上少不了要與諸王宗親、高門勳貴打交道,同時還要打理公主封邑中諸多瑣碎事務,既要長袖善舞,又要精於庶務,需要的是錢鳳那種複合型人才。

    但錢鳳早先是跟著大將軍王敦混的人物,連如今溫嶠這樣的重臣名士對其都不敢小覷,按在這個位置上未免大才小用,況且其身份也實在見不得光。

    任球族籍丹陽,在此地多親友故交,人脈極廣,其本身也有交際才能,又非一個完全耽於務虛的袖手名士,簡直就是一個簡化版的錢鳳。由其擔任公主府家令,可謂人盡其才。

    任球對於這個安排也相當滿意,雖然家令之位分屬卑流,清流士族不屑為之,但卻不能否認其重要性。丹陽公主超規格的大封,配偶又是沈家這樣已經成了氣候的吳中門戶,可以想見未來幾十年內待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都無人敢小覷。雖然事情多,但是錢也多,而且離家近,便於照顧家業。

    任球自然不可能甘心做一輩子家臣僚屬,有了這樣一個起點,安心在家令位置做上幾年,有了一番成績後,自然可以謀求歸朝擔任諸曹郎官,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再謀求一任邊郡,便已經名列千石高官。對於他這樣的寒門人家而言,如此仕途已經是最為理想的快車道,能夠給下一代鋪就一個更高的起點。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1 00:06
漢祚高門 0186 女兒心事

    諸多準備事宜有條不紊的進行著,而大婚的禮儀章程也終於討論出了一個結果。

    太常華恆乃是曹魏時期太尉華歆的後代,當世禮法大家,本身亦是中朝駙馬都尉,尚武帝之女榮陽公主。有了這樣一個權威的人坐鎮,制定出來禮儀雖然不能說完全遵循古法禮節,但起碼可以避免許多無謂的爭執詬病。

    按照這一份禮節章程,沈家要在六月初擇吉日備雁禮上表請婚,然後等待苑中下詔賜婚。納采之後,由太常執節與宗正同來沈家取錄族籍閥閱,然後將公主名諱生辰賜下。來日沈家將名帖與聘禮一同送入苑中,繼而再與苑中共議婚期。

    婚禮議定後,公主由宗室命婦陪同出宮先居公主府。到了婚禮正日,沈哲子帶領鹵簿儀仗先往台城,入宮接受訓話,傍晚前往公主府,先行夫妻卻扇小禮,然後宴請宗室勳貴。在公主府中等待皇帝苑中下詔,才允許離京返鄉舉行正式的婚禮,拜謁公婆入祭家廟,至此禮成。

    雖然這章程仍是遵循六禮的脈絡,但卻將週期大大縮短了。這樣的話,應該能趕在七月前離都返回吳興。

    為沈家幫忙草擬奏書的乃是會稽虞潭的族人虞喜,這位老先生在吳中也頗享盛譽,名望比肩於廬山大隱翟湯,同樣是屢征不仕,真正曠達物外之人,除了才學淵博之外,還是一位名留史冊的天文學家。今次如果不是虞潭面子,根本請不動這樣的方外處士。

    奏書雁禮備齊後,沈哲子在幾名族人陪同下再往台城去呈交。到了第三天,太常華恆與宗正西陽王攜帶賜婚詔書來到沈家宣讀。

    華恆還倒罷了,跟沈家本來就沒有什麼交情,今次也是領的苑中旨意,禮待即可。至於西陽王,早先聽沈哲子談起隱爵之事,近來又多召僑人詢問詳情,對於加入這個頗有錢途的組織早已急不可耐。今天終於有機會再見到沈哲子,詔書宣讀完之後,當即便拉著沈哲子商討此事。

    沈哲子眼下正為自己終身大事勞心不已,哪有閒情逸致再跟西陽王討論這些事情。況且聽這傢伙言外之意居然還打算將其兄弟南頓王一同拉入夥,俱由沈家出資一部分以升級。這兩個貪得無厭的傢伙想得實在太美妙,沈哲子當即只是冷笑不語。

    拉西陽王入夥,誠然是因為這傢伙尚有幾分價值,加之為了婚事方便。至於南頓王則實在不必,南頓王可是因為反跡確鑿而被庾亮幹掉的,沈哲子才不會與之有什麼過於密切的財貨往來。如果南頓王想加入進來,掏出真金白銀的財貨沈哲子也不會拒絕,但想像西陽王這麼便宜則絕不可能!

    原本公主的名帖八字是要送回吳興在家廟中占卜吉凶,但眼下事從權宜,加之興男公主已是篤定的旺夫相。於是在家中放了兩天之後,沈家便又將之與聘禮一同送回苑中。

    雖然聘禮的一部分已經先行送往公主府,但剩下的部分也尤為可觀。單單各種禮服衣箱便有幾十口之多,加上羽葆禮器,幾十輛大車浩浩蕩蕩的駛入苑中,由禮官內侍接收後送往公主的寢宮。

    而沈哲子也得到了確切的婚期,就在十天之後。

    因為要操辦公主的婚禮,苑中大半宮人都集中在這裡,出出入入,忙碌非常。

    雖然對這個女婿不甚滿意,但女兒總是自己的,加之又得大兄諸多開導,皇后也不再像最初那般對這樁婚事太過牴觸。近來更是常居公主宮內,主持操辦各種事宜。但其實她對這些事情也不甚精通,只是捨不得女兒小小年紀便要出嫁離開父母身邊,常常獨坐垂淚。

    沈家的禮箱送來後,苑中更是忙碌。許多婚日前後要用到的衣裝首飾,都需要一一試裝。興男公主看到這些琳瑯滿目的聘禮,初時還有幾分新鮮好奇,在房中任由宮人侍奉擺佈。

    可是這些衣裙配飾繁瑣得很,每試穿一套就要將近大半個時辰,小姑娘的好奇心漸漸消散,繼而變得不耐煩起來。尤其想到再過幾日便要前往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面對陌生的人,心情變得更加複雜起來。

    「出去!你們都退下!」

    興男公主推開宮人要往她身上掛的珠鏈,繼而大聲斥退一種宮人,等到房中只剩下她一人時,便將房門關上,獨坐在榻上沉默不語,過不多久,嬌嫩臉頰上便有淚珠滾落下來。

    「你們不在房內侍奉公主試衣,都站在門外做甚麼?」

    門外突然響起皇后庾文君的聲音,興男公主很快就回過神來,連忙擦乾臉上的淚痕,還未及站起來整理衣衫,房門已經由外被那位蔡嫫打開。

    皇后自門外邁步走進來,視線一俟落在公主臉上,旋即便察覺到小姑娘情緒的異常。看著女兒仍有幾分濕潤的眼角,她不禁回憶起自己當年閨中待嫁時那種惶恐、忐忑又滿是傷感的心情,心內便更有感觸。

    然而當年她的年齡要比如今的公主大得多,所嫁的又是皇家東宮,但如今女兒卻……

    皇后有感於心,眼眶內漸漸也氤氳起來,心內充滿憐愛,上前幾步要將公主攬入懷中,卻感覺到公主身軀有幾分僵硬。這讓她失望之餘又不乏自責,若早知小女不能長居閨中,這麼小的年紀便要出嫁他鄉,以前她為什麼對公主那麼嚴厲卻少了關懷?

    「我家小女郎,原來已經生成了一個妙娘子。」

    皇后有些尷尬的笑了笑,然後彎腰為公主整理略顯凌亂的裙帶:「你夫家送進苑內的奩具都看了沒有?當年母后出閣時,尚不及興男華美,我家小女郎真是……」

    她有心想安慰開解公主幾句,但始終覺得公主嫁入沈家乃是委屈錯配,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母后不用做這些事,宮人們會收拾好的。」

    公主小心翼翼將裙帶自皇后手中抽出,她能夠感受到母后對她的關懷,但其性格本來倔強,長期被嚴厲管教自有一點叛逆之心,並不適應母后突然間態度的轉變,因而心內仍有幾分疏遠。

    眼見公主轉身讓宮人們繼續侍奉換衫,卻對她頗多冷淡,皇后心內更是酸澀。她在房內站立片刻,而後便有些悵然的離開。

    一直等到皇后走出房間,興男公主才又讓宮人們退開,自己則站在門內,看著母后漸行漸遠的背影怔怔出神。

    「剩下那些,明天再看,我倦了。」

    良久後,公主收回了視線,略顯意興闌珊的走回榻上坐下,看著宮人們將各式衫裙儀服首飾裝回箱中。片刻後,她視線一轉望向侍立在角落裡隱隱被其他宮人排斥的雲脂,突然發問道:「雲脂,你是宮外長大的娘子,見得人事多,是不是女郎們嫁了夫家,就不算原來的一家人?」

    那雲脂本是極為健談女子,入宮後謹小慎微,唯恐出錯,已經很久不曾有大發議論的機會。此時被公主提問,許多話在腦海裡湧動,但看到宮人們若有若無飄來的眼神,卻不敢多說,只是垂首道:「婢子雖在宮外,但也只在王府長大,少聞外間婚嫁之事……」

    興男公主發問,只是意有所感,倒也並不怎麼迫切想要一個答案。她斜臥在軟榻上,腦海中卻又泛起那夜在東海王別業召見沈哲子的情形,忐忑之餘又有幾分羞澀的欣慰。

    那少年年紀不大,但卻言出必踐,果然做到了對自己的許諾,讓她不至於嫁入一個並不中意的夫家,還往宮裡送了許多禮貨,肯定花費不少。等過幾日再見到他,倒要再謝一次。她也知道自己的性情不算溫婉,既然以後要與那個人長久相處,先保持一點禮數,以後起了爭執不至於鬧得太難堪。

    心內正遐想之際,耳邊突然又響起一個讓人厭煩的稚氣聲音:「哇,阿姊,你這裡好多精美東西,都是貉子家送給你的?」

    公主驀地拍在榻上站起來,指著剛剛行入房中、望著房中諸多器具一臉詫異色的太子司馬衍,大聲斥道:「甚麼貉子!你以後都要喚姊夫,再讓我聽見你說貉子,看我怎麼教訓你!」

    「阿姊你又嚇我!我又不是不知,過幾日你就要去貉、別人家,我才不再怕你!」

    太子站在門口,有恃無恐的叫嚷道,視線卻落在側廳一個雕飾精美的投壺,他早就想要一個類似的玩物,可惜早前苑內進了一批都被母后收起不給他,公主這裡卻有父皇賜來的,讓他很是羨慕。

    「咦,阿姊,你今日怎麼沒有受罰?」

    視線望著投壺,太子卻湊到公主面前,諂著臉笑道。

    「我為何要受罰?」

    「先前我從母后殿內過來,看到母后背著我在淌淚,難道不是阿姊你又惹惱了母后?」

    公主聽到這話後卻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把太子拉到身前,肅容道:「阿琉,你是不是男兒?」

    「阿姊,我是你弟弟啊,我是男兒啊!」

    太子有些不滿的叫嚷道,這個年紀自我認知和分別心最重,怎麼能容許旁人混淆了他的性別:「阿姊你是不是因為貉子……哈,姊夫送了你好多禮物,歡喜的人都懵了?」

    「你知道自己是男兒就好!」

    公主並不理會太子對她的嘲笑,繼而又正色道:「你既然是個男兒,別人欺侮了你的母后,讓母后不開懷,你要怎麼做?」

    「誰敢欺侮我母后?」

    太子聽到這話,神情頓時激動起來,可是要怎麼做,一時間卻想不到,繼而又望著公主,頗有氣虛道:「阿姊,我該怎麼做?」

    公主一手扶額,狀似極為苦惱,不知該如何教育這個幼弟,沉吟少許,才對太子招招手:「算了,你跟我來,稍後我做什麼你要記住,以後誰再讓母后不開懷,你就要這麼做!」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1 00:06
0187 沖宮

    「阿姊,你要帶我去哪裡?」

    太子司馬衍疾步跟在興男公主身後,肋下塞了一柄尺餘長的儀刀,因為要用衫擺遮住,這讓他本就略顯矮胖的身軀看上去更加臃腫,就連動作都笨拙了幾分。

    「不要問,跟上了我!稍後我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興男公主亦換下了衫裙禮服,穿了一件右衽錦袍,外罩白紗披風,用以遮擋腰間的儀刀,還有靴筒裡藏著的另一柄。如今已是盛夏,雖然天空陰雲密集沒有豔陽高照,但也是悶熱得很。

    行出不多遠,公主額頭上便沁出細密汗珠,這讓她頗為氣悶,回頭對太子低吼道:「你快一些,怎麼走得這麼慢!」

    「我下半日都在隨大舅學《詩》,到現在還沒傳膳……」

    太子苦著臉說道,但見阿姊秀目猙獰,不敢再爭辯,連忙邁著小短腿快步跟上去。

    「學《詩》?學《詩》能像父皇那樣剿滅逆臣?能讓我家鼎歸江北?」

    公主略顯忿忿嘀咕一句,太子聽到這話眉梢也是一揚,頗為振奮道:「阿姊說得對極啦!學《詩》本來就無用,我實在不想再隨大舅進學!阿姊,你能不能幫我……」

    「你休想!」

    想到大舅庾亮那不苟言笑的樣子,興男公主心內也感犯怵,一如對母后的敬畏。不過,大舅對她而言則更想敬而遠之。看到太子略有失落的神情,公主也覺不忍,她雖然不敢頂撞大舅,但給太子打打氣還是可以做的:「你是儲君,他是臣子,哪有君王畏懼臣子的道理!」

    「可、可是……我若不聽大舅教誨,母后又要訓我……」

    太子一臉苦色道,母后待他什麼都好,唯獨進學一樁非要讓大舅親自教導他。大舅秉性方正嚴厲,每每看到那副模樣便讓他心生凜然,稍有出錯大舅便要去摸戒尺,則更讓他心悸不已,又不敢向母后訴苦。

    公主本身亦只是一個十歲女郎,聽到這話後,心內縱有幾分不滿,但也實在無計可施。在她看來,太子雖然時常惹惱她,借母后之勢來壓她,但這終究是自家人的事情,因而有些不忿於大舅對太子太嚴厲的管教。

    「唉,你這小子,真是蠢得讓人不能省心。我教你一法,以後若再不想聽大舅講《詩》,就用熱水敷了手腳臉頸扮病,母后見你燙得灼手,也不會讓你再去聽學。」

    悶頭走了片刻,公主才停下來,示意幾名宮人遠一些,然後才低聲對太子說道。

    「這法子可行?」

    太子聽到這話,眼中便露出灼灼神采,繼而恍悟道:「難怪阿姊你每當做錯事就時常要生病,原來是這麼做!」

    公主略有得意道:「我又不是時常做,偶爾為之。反正以後我都不在你家住,也用不到這法子。只是你要記住,不要讓宮人、尤其是蔡嫫她們幾個母后身邊人知道,也不要常做。若這法子洩露了,我也不再幫你!」

    太子聞言後連連點頭:「阿姊你放心,我一定守住這秘密!」

    「快行吧,天都要黑了!」

    幫了幼弟一次,公主心情也開朗一些,看看天上陰雲更濃,便又催促太子快行。

    眼下苑中宮人不少都在公主宮內忙碌,因而苑內別處人跡便不多。至於入值的宿衛,則只能守在固定的位置,不能四處游弋以免衝撞了貴人。所以這姐弟二人並幾名內侍宮人穿行過大半宮苑,遇到的人並不多。

    「阿姊,我累啦,我不走啦!我要回去傳膳,我餓啦!」

    行了小半個時辰,太子已是累得叫苦不迭。而公主因為穿著太厚重,同樣香汗淋漓,鬢髮都貼在了粉頰上,聽到太子的抱怨,她擦擦額上汗水:「我都沒有叫累,你還敢說自己是男兒!」

    「可是我真的好累……」太子神情頗委屈,既不願承認自己不是男兒,又實在走不到了。

    「你再忍耐一些,就快到了!你不是想要我房內投壺,待稍後回去,我就讓你帶走!」

    公主也有些後悔,為了不太引人注目而徒步行來,早知道走得這麼累、這麼熱,就該坐步輦過來。

    天上飄起淅淅瀝瀝的雨點,宮人們連忙上前為兩人遮雨,公主卻一把將宮人推開,難得享受些許清涼驅散暑意。終於在行過一條長長的迴廊後,目的地依稀在望,公主示意太子同往旁邊小亭暫歇片刻。

    一邊接過團扇扇著風,公主一邊叮囑太子道:「父皇常常宿在西池,這裡宿衛、供給規格都要超過母后宮,其他貴嬪、夫人常常以此譏笑母后,阿琉你稍後與我一同沖宮進去!一定要拿出氣勢,不要被宿衛攔下!」

    「可、可是父皇在此啊……」

    太子聽說此行為此,肥嫩臉頰頓時皺起來。父皇待他們態度恰好與母后相反,對他嚴厲至極,待公主卻疼愛有加。聽聞要在父皇面前放肆,太子當即便心虛起來。

    「那你就忍心見母后每天獨自垂淚?阿琉,你是我家男兒,就該要有擔當!今次我帶你來一次,以後你要記得這般護住母后,不再受旁人欺侮!」

    興男公主秀眉一挑,難得語重心長的對太子說道。

    「可、可是……阿姊,要是父皇真罰了我,你要幫我求情。還有……還有,除了投壺,你還要把青玉屏送我,我還要……」

    太子已經決定行上一次,但難得有這機會可以敲詐一次公主,不免要獅子大開口。

    「等我出了宮,那些器具你想要都搬走,我的新家裡多得很!」

    公主也豪邁道,繼而將儀刀抽出來持在手中,眼見宮人們臉色一變要上前阻止,她將儀刀一橫,輕喝道:「你們敢!阿琉,拔刀,我們衝!」

    「衝啊!」

    公主話音剛落,太子已經將儀刀抽了出來,握在手中大吼著衝向西池宮門。

    「蠢小子,你是生怕人看不見你!」

    公主一跺腳,連忙也往前跑追上太子,兩人還未靠近宮門,已經有一隊宿衛神色肅殺衝了出來攔在宮門前,待看到衝來這兩人的面貌,那帶隊者臉色不禁一變,連忙示意眾人收回兵刃,繼而以軍禮行道:「末將參見太子,參見丹陽公主!」

    太子見這麼多宿衛衝出來,心裡已經生出些許怯意,手中高舉的儀刀也垂了下來。興男公主卻不肯罷休,手持儀刀往前一推:「你們讓開,我和太子要拜見父皇!」

    宿衛將領聽到這話,臉上頓時顯露難色:「公主,陛下已經……」

    「我不管,今天定要見到父皇!」

    公主臉帶威嚇揮了揮儀刀,臂肘撞了撞太子,太子醒悟過來,同樣扯著嗓子大吼道:「阿姊說得對,今天定要見到父皇!你們快退下!」

    「不要廢話!阿琉,我們衝!」

    見宿衛們並無退避之意,公主喊了一聲,旋即便握住儀刀胡亂劈砍著衝向宮門。太子見狀,有樣學樣,也叫嚷著跟在公主身後往前衝。

    如此一來,宿衛們頓時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阻攔。這兩位殿下手中儀刀僅僅只是木質鑲銅著漆的禮器而已,雖然傷不到人,但擺出這幅架勢,誰又敢真的手持利器上前阻攔。於是宿衛們只能用身軀承受著儀刀的劈砍,連連後退,不多時便被兩人衝進了宮牆內。

    「阿琉,你往東面衝!」

    進了西池之後,視野開闊起來,公主視線一掃,便拍拍太子肩膀吩咐一聲。太子得了指點,亦是頗為豪邁,揮舞著儀刀大吼道:「誰敢攔我!」

    趁著宿衛們阻攔太子的空擋,興男公主撞開一人,從缺口裡拔足飛奔,很快便衝到了一座偏殿前。殿內宮人見狀,紛紛大驚失色,不知該怎麼做。一個女聲在殿內響起:「快,用步屏攔住公主!」

    宮人們聞言,連忙拉起步屏,自殿中衝出來,用手中步屏層層疊疊將公主困在一個狹小空間內。公主左衝右突,只見到空間越來越狹小:「阿琉救我!」

    太子正在宮牆下繞著圈的往外衝,聽到這叫聲,頓時紅了眼:「放開我阿姊!」

    一邊大叫著,太子一邊衝向公主被困的地方,但他一個幾歲小童,又怎麼能擺脫這麼多宿衛,過了沒多久,他也被步屏阻攔了下來。一通衝殺,這會兒他氣力已經耗盡,儀刀也丟在了地上,趴在那步屏上頹然道:「阿姊,我救不了你啦……」

    「宋姬,你快命人將我放開,我要見父皇!賤婢,你敢攔我!」

    聽到那層層步屏後公主氣急敗壞的吼叫聲,廊下的宋姬神情變得糾結起來,同時又擔心的望向殿中,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理。

    少頃之後,殿內響起宮人詢問聲,宋姬連忙行入殿中,便看到皇帝靠在臥榻上已經睜開了眼睛,神情頗為倦怠:「外間何事喧鬧?」

    皇帝心情非常不悅,他近來傷痛加倍,夙夜難眠,只能纏綿榻上,在午後時淺睡片刻,卻又很快被吵醒了。宋姬還未開口回稟,殿外已經響起興男公主悲憤叫聲:「父皇,你真的厭見興男?我就要離宮嫁人了,你都不肯見我……」

    皇帝在榻上聽到這話,錯愕片刻,而後又聽到宋姬低語道:「太子與公主衝進門來,要見陛下,妾不敢做主,只用步屏阻攔在殿外……」

    「朕的兒女,哈,朕……」

    皇帝以手掩面,驀地轉過身去,繼而雙肩微微顫聳,瘦削身軀外的細絲中單浸出一片片血痕。

    宋姬跪在榻下,不敢抬頭,良久後才聽到皇帝沙啞略帶顫意的聲音:「給朕更衣,我要見一見太子和公主。」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1 19:00
0188 天子之淚

    步屏很快被撤開,旋即便有宮人上前攙扶早已大汗淋漓、精疲力盡的太子。

    太子被困在步屏中休息這片刻,已經恢復些許力氣,那儀刀又被撿回來持在手裡,轉頭看到興男公主癱坐在地上,兩手捂面似在抽噎,本是不大的小眼珠子頓時瞪了起來:「你們敢傷了我阿姊!」

    「阿琉,我無事!」

    興男公主擦擦臉上淚痕,發聲阻止了要衝向宮人們尋釁的太子。

    她向來不慣人前露怯,只是近來諸多事務令心情敏感得多。今次來除了要幫母后打抱不平,還不乏其他的意味,只是這些情愫在心內糅雜成一團,以她這個年紀根本就分辨不清,只是忽而悲從心起,讓她驟然變得傷感起來,不復以往的倔強強硬。

    太子聞言後才停下動作,忿忿瞪著宮人們,繼而走到公主面前,揮著儀刀逼退一眾宮人們,擺出一副守護阿姊的架勢,卻不知憑他這矮胖身材,在成年人眼裡實在無甚威懾力。

    又過少頃,宋姬自殿中走出來,側立在廊下垂首道:「陛下召太子和公主入殿敘話。」

    聽到這話,太子神情突然變得緊張起來,苦著臉望向興男公主:「阿姊,父皇會不會怪罪我們……」

    「怕甚麼!今次是我強拉你來,所有罪責由我承擔!」

    興男公主站起身來,拍拍身上塵埃,小臉有一絲決然,淚水還在眼眶中打轉:「我都要被他們趕出家門,還有什麼責罰可怕!」

    「阿姊……」

    太子也終於能感受到公主的悲傷情緒,小手拉住公主的衣角,跟在公主身後垂著頭往殿內走,只是在行過宋姬身邊時,才記起今天來的正事,指著宋姬呵斥道:「你這婦人,雖然生得貌美,做事卻出錯,為何要為難我母后,要她每日流淚?」

    嘴裡叫嚷著,他又小心翼翼看看公主,又看看殿中,擔心說錯話引阿姊不滿,又怕殿中父皇聽到怪罪他。

    「阿琉,不要同她廢話!」

    公主恨恨望了宋姬一眼,她對人事太多不知曉,只知道因這宋姬在苑內突然有了存在感,諸多事情便全然不同。以往對她疼愛有加的父皇越來越少見,而母后待她越來越嚴厲苛責,直到如今父母兩個都迫不及待要把她推出家門。

    她嘴上雖然諸多要強,不肯因露出失望悲傷而被人看輕嘲笑,但對於宋姬這個在她心目中引起她生活諸多變化的肇始者,卻是乏甚好感乃至於痛恨。

    宋姬眼見公主與太子在其面前行過走入殿中,嬌美的臉上卻是露出一絲無奈苦笑。她只是亂世飄絮一般的可憐人,不敢作惡亦不配作惡,皇帝要借她遮掩一些事情,她連拒絕的資格和勇氣都沒有。公主對她的怨望,她縱使心內委屈,亦不敢多作申辯。

    雖然倍受公主冷眼,但宋姬心內並無太多忿怨。這女郎身份雖與她有雲泥之判,但講到所面對的憂傷困局,際遇雖然不同,意味卻總是相通,多是無能為力的逆來順受。只是公主要比她幸運得多,尚可稍作反抗發洩,而她卻無放肆的資格。

    而近來每日隨侍君前,眼看著一位人間尊崇者如蠅蟲續命,苦苦煎熬,卑微又頑強,只為了完成一樁自己應盡之責,更讓宋姬覺得,人既活在世上,實在不必怨天尤人,只要捱得住諸多苦難,就要努力活下去。

    她抬手輕撫眉心驅掉一絲倦意,收起心內諸多遐思,繼而疾行入殿。皇帝的狀況她最清楚,隨時都有可能精力不濟而昏厥,她若不在旁邊侍奉,或會嚇壞了那兩個皇子皇女。

    興男公主入殿後便垂下頭來,她知今日自己實在鬧得過分,只怕免不了要被父皇重罰。只是諸多情愫近來常盤桓心中,縱使知道自己做錯了,這會兒卻難低頭髮聲認錯。

    皇帝在屏風後看到公主沉著臉行進殿中來,眉目間那種倔強神態與自己年幼時如出一轍,近來多被疾病折磨而瘦到脫形的臉上已是下意識流露出一絲笑意。直到又看見公主身後怯意濃濃卻有強撐氣勢的太子,皇帝臉上的神采更加煥發。

    誠然他心內確是更鍾愛性情最似自己的興男公主,但太子才是他這皇位的接班人,怎麼可能不關心,只是要求不一樣,關注的方式也都不盡相同。但對於往常性情多有懦弱的太子今日居然敢同公主一起衝闖自己寢所,意外之餘,皇帝亦有幾分欣慰。

    他不希望太子是一個狂悖無禮的暴君,但也不想看到兒子怯弱而沒有主見。尤其在如今這個世道中,他與先帝都飽受權臣箝制禁錮之苦。太子若一味軟弱忍讓,絕非幸事。

    「阿琉,你過來。」

    皇帝心中一動,在屏風後開口道。

    聽到父皇只喚了自己的名字,太子小臉頓時一皺,望著興男公主哭聲道:「阿姊,我……」

    「不要怕,我們又沒做錯事!」

    興男公主安慰太子一聲,眼眶卻是瞬間紅了起來,父皇果然是厭見自己,只叫了阿琉進去卻沒叫她的名字。果然她在苑中已是一個多餘,難怪父皇要這麼著急把自己嫁出去!

    到了她這個年紀,人事初曉,宮人在她面前雖然不敢多說話,背後多言這樁婚事的倉促,她亦有所耳聞,繼而鬱積心內。今天大鬧這一場,不乏有見到父皇問個究竟的心思,可是父皇根本不想見她……

    目送太子行入屏風後,興男公主轉過身望著一面雕飾牆壁,眼淚又忍不住留下來。她銀牙緊咬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啜泣聲,耳邊聽到宋姬行入殿中的腳步聲,心內更覺羞惱,仰著臉望向橫樑,任由淚水自下巴上滴落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感覺到衣角被扯動,公主垂首看到太子站在自己身後,臉上隱有喜色,低語道:「阿姊,父皇沒有責我,還讚了我……」

    「哦。」

    興男公主擦擦業已風乾的淚痕,轉身便往殿外走。

    「阿姊,阿姊……父皇還要見你啊!」

    太子見公主轉身便走,連忙揮著手大聲道。

    公主聽到這話後,腳步頓了一頓,繼而轉身望向屏風,卻未聽到父皇的聲息,眼中失望之色更濃。她略作沉吟,然後便大步往內行去:「阿琉,你在這裡等我片刻。」

    她今天定要見到父皇,將橫亙在心頭的疑問問清楚!

    屏風後光線略有陰暗,公主行進來片刻後視線才有恢復,旋即便看到幾名宮人圍在榻前,那可惡的宋姬正背對她恰好擋住了父皇的臉龐,只能看到一角衣衫。

    嗅到室內濃濃藥湯氣息,興男公主心緒便是一沉,她再往前行數步,便看到父皇閉著兩眼靠在榻上任由宮人擺佈,那蒼白瘦削的臉龐已經與她記憶中大不相同。

    「宋姬,你敢害我父皇!」

    看到這一幕,公主心弦已是繃緊,情急之下尚記得由靴筒中抽出另一柄藏起來的儀刀,大喊著往前衝去。

    「興男住手!」

    皇帝與太子談了片刻,精神已有倦怠,被宮人服侍著飲下湯藥,剛剛睜開眼,便見到公主神色有幾分猙獰揚著儀刀衝上來,連忙發聲喝止。

    宋姬聽到皇帝喊聲,微微側首臉色便是一變,連忙伏在榻上,那儀刀擦著她後衫落在了地上。興男公主丟開儀刀,發力將宋姬推到一側,神色充滿警惕:「你快退開我父皇身側!」

    皇帝探出手,抓住了公主的手腕將她拉到近前來,然後擺擺手示意宋姬與宮人們退開,然後臉上才擠出一絲笑容:「我家小女,已經懂得心念父皇安危……朕的興男,已是長大了!」

    「父皇,你這是怎麼了?」

    興男公主抓著皇帝瘦得骨節暴出的手指,神態間詫異、驚恐、悲傷兼具,她雖然年淺,但也看得出父皇如今這狀況堪憂。

    皇帝有些困難的抬起頭顱,看著女兒淚痕猶存的小臉,心內雖是諸多感觸哀傷,嘴角卻仍噙著笑意:「父皇偶感小恙,略有清減,哪忍心不見我家女郎,只是這模樣怕驚到了你……」

    「父皇你躺著。」

    公主有些笨拙的將錦被圍在皇帝身上,淚水卻又滾落下來,抽噎道:「是我錯了,父皇……我不該、我……我只是想念父皇,我怕再也見不到……」

    皇帝伸出手拉住有些手足無措的公主:「子女孺慕思念父母,怎麼會錯?只是父皇早先不懂愛惜身體,不能常伴我家小女。興男,讓父皇再仔細看你幾眼……以後到了夫家,切記不要再任性做事,要懂得婦德溫婉,才能不見疏夫郎翁媼,和睦相處……」

    「父皇,我不想嫁!我不想……我想守著你們,我想天天見到父皇,我、我不再跟阿琉爭鬧……父皇,我知錯了!不要趕我離家,好不好?」

    十歲女郎縱有倔強,這會兒卻再也強撐不下去,興男公主淚水漣漣伏在榻前,悲訴心意。

    皇帝苦笑一聲,手指輕輕摩挲女兒嬌嫩臉頰上的淚痕:「不要說這種傻話,男當婚,女當嫁,這是人倫正理。子女愛慕父母,父母卻難常相伴子女。我家小女,終有一日也會有自己的子女,到那時,你該會明白,父皇從未厭見我家女郎,只是諸多世事,都是無奈,任性難存……」

    「可是、可是父皇是君上,想要做什麼,都能做得成!父皇,我真知錯了……不要趕我走……」

    皇帝聽到這話,雙眼一閉,眼角亦有淚水滾落下來:「我多想……唉,興男,父皇雖是君上,亦是寡人……若有得選,我願攜妻牽子,帶著我家女郎,同行長干裡,悠遊竟日,泛舟秦淮採蓮垂釣,夜不歸戶……」

    興男公主哭聲陡然停了下來,她從未見父皇在她面前流淚。眼下她尚不知這一幕的意味,但父皇那悵惘、嚮往的神情,卻深深烙在了她的心裡,以後每每思及,隨著所見人事越多,感觸越多。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