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32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2 00:59
0189 能尚公主否

    雖然婚禮週期大大縮短,而且大婚正禮並不在建康舉行,但單單迎親這一個環節,便讓沈哲子忙得有焦頭爛額之感。

    其實聚集在都中的族人已經極多,絕大多數瑣事都不必沈哲子過問,但心裡的焦灼實在不必為外人道。他雖然也算二世為人,但前世今生,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尤其今次結親的對象乃是皇家。

    闔族大事,南北矚目,沈家人唯恐出錯,事事都要盡善盡美。因而沈哲子身邊每天都有幾個長者在不斷絮叨,提醒他應當要注意的事情,細節上千萬不要出錯。沈哲子簡直煩不勝煩,但路是他選的,縱使有不滿,也都要咬牙承受下來,只盼正禮之日快點到來,早點結束這種折磨。

    如今沈哲子每天必要重複幾遍的,就是在家中與一行鹵簿、幢麾、儐從等一遍遍的預演。如今大家族婚慶事宜,炫富是寒門卑流才會做的事情,只有在禮節上讓人挑不出錯誤來,才算是真正的大家底蘊。

    沈家自然素無底蘊,但聲勢已經這麼大了,架子自然要撐起來。南北禮法大家制定的這個章程,幾乎對從家門到台城苑中這段距離上,馬行幾步、車輪滾幾圈這樣枝節的問題幾乎都有要求,步伐和速度要完全吻合鼓吹節點。但這短時間內怎麼可能做到,只能一遍一遍的預演以求熟能生巧。

    除了迎親的步驟之外,隨員的構成也是讓人煞費苦心。原本沈哲子今次帶入都中近千隨從部曲,其實已經足夠迎親所需了。但若全用自家部曲充任,又怎麼能彰顯婚禮的格調和威嚴,亦不足展示沈家的人脈和對婚禮的重視。

    庾條將他那個十多歲、比沈哲子稍小一些的兒子庾怋拎來沈家,充作儐從為沈哲子執韁。這讓整個儀仗隊的格調陡升一層,須知庾家也是建康城中風頭最健的家族,庾條雖然沒有出仕,但身為皇后的兄弟,他的兒子自是都中第一流的世家貴子,身份較之王氏子弟差距也不大。

    那庾怋因其老爹這兩年手頭闊綽了,很是過慣了貴公子的生活,此時居然要給人做隨從牽馬,自尊心怎麼受得了!但可惜的是他老子跟人搞傳銷早迷得難以自拔,怎麼會理會兒子的訴求,每天蹲在這裡看兒子給人牽馬,笑得眉眼開朗。

    於是沈哲子每天騎在馬駒上,眼瞅著那庾怋紅著眼眶牽馬在莊園內繞圈子,心內確有幾分黑暗的樂趣。

    婚事定下後,庾家倒是給了沈家頗大力度的支持。像庾亮的兒子庾彬、庾懌的兒子庾曼之,都在隊裡充作儐從。至於庾條、庾翼等輩分有差,不能混進迎親隊伍的,則發動自己人脈,請好友來給沈家撐場子。

    沈哲子這儀仗隊,尚需要三十六名儀賓,類似伴郎與他同往苑外請旨,這就需要交好的世家子弟來充數。像紀友這樣門第夠了,但是父母雙缺、剛除喪服的,都要剔除出來不能用。

    雖然沈家交好的南人世家也能挑出這麼多子弟,像沈家自己就能出十幾人。但若全用南人的話,則場面看起來不免有些尷尬,所以預計的打算是南北各佔一半。

    早先跟沈哲子、庾條等一同入都的僑門子弟倒是不少符合要求,但如此一來,則不啻於大庭廣眾下向都中人宣揚自家與沈家親密交情,不是這些人自己能做主的,因而多有推脫退縮之意。歸根到底,沈家雖然是一時煊赫,但在僑門當中,實在還是缺乏號召力。

    對於那些樂意相助的僑門子弟,沈哲子也是投桃報李,示意庾條透露一部分稍後隱爵改制的相關內容。至於那些想拿好處還不想出力的,他也都暗記在心裡,打算稍後先拿這一部分人開刀。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公私分明的人,公報私仇這種事情做起來並無心理障礙。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庾翼居然發聲想為桓溫求一個儀賓名額,這倒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方面詫異於庾翼和桓溫居然已經有了不淺的交情,歷史慣性和人的趣味相投還真是一件奇妙事情。

    不過這也沒什麼可意外的,僑門圈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彼此都在這個圈子裡混人脈,看對眼了自然也就漸漸有了交情。

    譙國桓家如今的聲勢並不怎麼樣,本身南渡族人不多,人丁單薄,閤家只有一個桓彝尚算知名。至於如今在荊州方鎮頗有勢位權柄的桓宣,雖然也是譙國桓氏,但一是譙國龍亢,一是譙國铚縣,彼此早成陌路。

    庾翼想讓桓溫加入進來,倒也不乏想提攜桓溫的意思,沈家雖是南人,但這樁婚事影響卻大,桓溫若能幫幫忙,既能刷下存在感,也能與沈家結個善緣。

    但沈哲子聽到這個提議則不免有些心虛遲疑,他縱然有些惡趣,但也不會惡劣到這一步。雖然桓溫尚公主是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事情,但在他想來,總有些怪怪的。

    庾翼見沈哲子有些遲疑,只道他看輕桓溫的門第,心內便有些不悅。他跟沈家交情不深,但對於桓溫這個新交的小朋友卻頗為看重,有心要幫一幫,當即便說道:「桓宣城都中亦有令譽清名,桓元子只是不為時人所知,其清趣志向亦是不凡!」

    聽庾翼這麼說,沈哲子更不好拒絕,沉吟片刻後才點頭道:「既是庾君所薦,豈敢有辭。我與桓元子亦有一面之緣,還請庾君代我厚謝過他。」

    剛應付過這一件事,庾條又來舉薦了一個同樣讓沈哲子頗感詫異之人。

    「謝無奕?可是前大尚書謝裒家的公子?」

    庾條看到沈哲子略顯詫異的眼神,笑容便有幾分羞赧,點點頭,補充道:「亦是謝仁祖的族弟,無奕這郎君如今也是我等資友,哲子郎君便提攜一下後進吧。」

    對於謝奕,沈哲子心理上倒沒什麼檻過不去,聞言後便點點頭。不過對於庾條的辦事效率也不禁歎服,這才過去多少天,便把謝家人給拉下水來。難怪東晉朝廷要行網漏之政,放眼望去,內廷外廷,不是姻親就是故舊,若沒有什麼強烈的政治動機,實在不好下死手去整人。

    到了迎親之日前兩天,整個迎親的儀仗隊伍才終於確定下來。沈哲子這三十六名儀賓也是南北高門濟濟一堂,但其中南人還倒罷了,尚沒有什麼明顯的徵兆,三吳各家皆有,就連早先有些不對付的吳郡陸氏都派了一名子弟過來。

    至於僑門儀賓,則多半靠庾家關係拉來,則就很有意思。極少有青徐籍貫人家的子弟,至於向來在政治上略有弱勢的關中、河東等幾家,像是京兆杜氏、河東衛氏等等人家,都有子弟列席其中。

    這也顯示出庾亮如今在台中的威望,已經不獨限於豫州籍僑門圈子,已經漸漸有了與琅琊王氏分庭抗禮的氣勢和資格。

    這其中比較讓沈哲子好奇的便是河東衛氏的衛崇,實在是因為衛家出了一個衛玠乃是這個時期魏晉風流之冠。衛崇年方弱冠,乃是衛玠孫子輩,長得也是神清氣秀,俊朗非常,因其家人在北地死得太多,過江後繼承了衛家江夏郡公的爵位,以此論乃是沈哲子這一群儀賓身份最高者。

    沈哲子無緣得見衛玠,但由這衛崇也能感受到其家基因確是強大,與之相比,其他人都不免有些形穢。

    對於這些前來幫忙的南北高門子弟,沈家自是禮遇有加,分外優待。像是衛崇,爵位甚至比沈哲子老爹沈充還要高,跟王導乃是一個級別的爵位。雖然時下爵位並不能完全衡量一個人的地位,但這些人肯來相助,自然也不是看了沈家面子。因而對於招待這些人,沈家也是花費了很大的精力。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歷陽蘇峻居然也派兒子前來恭賀。沈家與蘇峻這個流民帥中的佼佼者,不能說全無瓜葛,此前沈家預謀為亂時,老爹便派人厚禮賄賂蘇峻等各方流民帥。但若說深交,倒是沒有,畢竟南北隔閡,彼此間關聯不大。

    前來沈家恭賀的乃是蘇峻幼子蘇孝,年紀並不甚大,十五六歲的模樣,架勢卻是很足,與二十餘名部曲悍卒打馬自秦淮河畔飛奔而來,險些被沈家門生誤以為是尋釁者打出門去。

    儘管諸事繁忙,沈哲子還是抽出時間來親自接待這位蘇孝。

    不同於陶弘待人的謙恭有禮,這蘇孝頗有幾分豪武傲慢氣息,對沈哲子雖然尚算客氣,恭喜過後說出的話卻讓沈哲子大感意外:「沈郎得尚公主,實在是一樁異事。我倒不是看輕了你家,我父對令尊西陵公亦頗為敬重。但你家南人門戶能尚帝宗,實在讓人意外,如此我倒有一奇想,門內私語也不怕沈郎見笑。如今我亦到了婚配之齡,沈郎覺得我有沒有尚公主的可能?」

    這蘇孝的性情直率,想到什麼都不遮掩,倒是頗有武人之風。只是這所講的內容卻讓沈哲子大開眼界,看來其父蘇峻在歷陽確是煊赫無雙,居然能讓他生出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來。

    正因深知自家成功的不容易,沈哲子才更覺得這蘇孝的想法離奇。他倒不是以門第高低去貶人,時下看似歷陽與自家勢位相當,歷陽所鎮甚至還要顯重過會稽,但彼此立身根本不同,便決定了自家與蘇家絕無相提並論的可能。

    他真想勸勸這位蘇公子,若其家還不知收斂,尚公主沒你份,砍頭送命是絕對跑不了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2 18:08
0190 迎親

    迎親這一天,天還未亮,沈哲子便早早起了床,穿上了一整套的禮服。雖然尚未加冠禮,但在這一天也戴上了梁冠。

    因這一套禮服是量身定做,較之朝廷上次的具服要合體一些,總不至於引人發噱。一番裝扮停當,已經隱有幾分成人氣度,他相貌本就清秀,如今在這衣飾映襯下,也顯出了頗為俊朗的一個底子。可以想見,在未來總不會因相貌而被人看低一眼。

    原本尚算清涼的黎明,一件件衣衫披上身來,沈哲子臉上很快就湧出汗水。在這夏日時節,穿著這樣層層疊疊、厚厚的禮服,簡直就是酷刑折磨!但哪怕是酷刑,也是許多人都羨慕不來的待遇,比如那位幻想要娶公主跟沈哲子做連襟的蘇孝。

    沈哲子心知今天這折磨才剛開始,單單今天他就有六套禮服要更換,都是如此厚重,從家中到台城是身上這一套,乃是時下士庶人家迎親都可穿戴的絳衫梁冠。等到了台城則要換上具服朝衣,入宮覲見皇帝、皇后,聽訓請旨。

    出宮時還要換上另一套苑中賞賜的禮服,比照三公具服形式,這是他作為帝婿駙馬的一個特殊待遇,亦是在成為真正的三公前唯一一次有機會穿上身的著裝。至於剩下的衣服,則都已經先送去了公主府,用於禮見宗室、小卻扇禮以及夫妻寢中應答。

    穿戴停當後,沈哲子便被引入側殿安坐,等待外間諸多準備。這個清晨要忙的事情還有許多,因為是直接在建康迎親,不能啟父母拜家廟,要等待台中太常屬官前來垂詢宗族長者,然後再歸苑中請詔,整個迎親隊伍才能出發。

    沈哲子枯坐在案後,不多久就被厚厚的禮服捂出了一身的汗,但卻連讓僕從在身邊搧風都不行。他也不知道這是什麼見鬼的禮節規定,只是頭腦已經熱得昏昏沉沉,狠狠看一眼悠閒的坐在隔席飲茗的沈牧。

    沈牧今天不只是儀賓,還擔任了沈哲子身邊的儐相,負責一整天跟在沈哲子身邊禮答應酬賓客。沈哲子今天待遇不低,稍後在台中見到觀禮三公都不必行禮,這些事情統統甩給沈牧。

    沈牧今天穿了一身專為儀賓準備的白袍,時下婚禮並不忌諱白色,甚至沈哲子的禮服中就有一套白色袍服。相對於沈哲子身上的厚重禮服,這傢伙則清涼得多,看著沈哲子熱得在那裡坐立不安,已是樂得眉開眼笑。

    又等了好一會兒,園內鼓吹聲才響起,繼而有僕從劉長捧著餐盒進來讓沈哲子用餐。今天一整天,沈哲子身邊都不能有家中侍女隨侍,要等到了公主府,由公主府家相為他指派婢女,因而今次隨行入都的諸多侍女僕婦已經派去了烏衣巷內公主府。興男公主早在幾天前已經去了那裡住下來,這更讓沈哲子有種入贅般的羞恥感。

    早餐並不豐盛,僅有魚粥及幾樣瓜果,聊以果腹而已。即便如此,沈哲子也不敢放開量進餐,他翻過幾次迎親章程,都沒有找到給他預留出恭的時間,大概今天一整天都沒機會去廁所了。這儀式繁瑣的簡直沒有人性,所謂禮不下庶人,若每天都過這種日子,沈哲子真的寧願做個庶人。

    而在這偏廳之外,整個沈家都洋溢著一種歡慶的氣氛。正堂內已經備上了候詔的香案禮器,御賜的旗旛、幢蓋在庭前迎風招展,至於都中的族人們,有爵位任事的則穿品秩具服,白身者亦是盛裝出席。

    正堂最上首坐著沈家西宗老者沈憲,他早已致仕請辭居家,今日特許穿九卿具服,身後則立著數名班劍甲士,手持他這一生都不曾擁有過的節鉞。作為沈家如今在都中輩分、年齡最長者,他今天也被加了假節待遇,作為公主夫家代表籌備婚慶禮儀。

    而在其他地方,各項準備事宜也在有條不紊進行著,飼馬整車,諸多儀賓按照自己的位列等候在側廳中。為首者便是江夏郡公衛崇,今日一身白袍禮服在身,端坐在席中,整個人如白玉雕成一般,相貌儀態上便將其他儀賓都比了下去。

    在衛崇之下,則是吳郡顧毗的從子顧韶,原本也是一個俊朗清逸的少年,可是在上首衛崇的對比下,則有些相形見絀。這讓他自己也有些不安,下意識側過身去,不敢多看衛崇。

    而在儀賓稍往後的座席中,年紀比桓溫稍大幾分的謝奕正在指著席上眾人對桓溫低語介紹。他兩家雖無深交,但其伯父與桓溫之父桓彝乃是好友,私交甚篤,因而天然便有幾分親近感。

    桓溫少有經歷這種場面,因而神態有幾分拘謹。謝奕之父謝裒因擔任過吏部尚書,因而對各家家世瞭解不少,這在時下而言,乃是極為重要的能力,與各家交際起來能更遊刃有餘,少出錯誤。所以謝家如今雖然門第不高,但人脈卻極廣。

    能得謝奕的指點,桓溫也是頗為感動,很快便將這個比自己大了幾歲的年輕人引為至交好友,不時發問請教。謝奕也有幾分好為人師,與桓溫在席上暢談起來。

    東方漸露魚白時,台中終於來人,太常華恆與宗正西陽王司馬羕聯袂而來。

    被門客請入園中後,華恆身後太常屬官便上前一步,對沈家眾族人喊道:「皇帝曰:咨西陵縣公、鎮東將軍沈充之子沈哲子,其門德馨,芝蘭生庭,少有令譽,貌嘉才清,如玉如珠,宜錄宗籍,天作好合。歲吉月令,吉日惟此,宜奉禮而請。今使使持節、太常恆、宗正羕,入庭而詢。」

    沈憲在族人們攙扶下行出廳來,跪拜而迎,高聲回道:「皇帝嘉命,使者劉郎重宣中詔,令月吉辰,禮而下問。上公宗卿兼至,副介近臣三十。臣螻蟻之族,卑承厚賞,戰悸惶恐。欽承舊章,肅奉典制,備禮待發。」

    一番應答後,沈家族人將太常、宗正等婚使迎入廳中禮待,然後太常屬官便飛奔出府,上馬回稟苑中。

    又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太陽已經升起老高,太常屬官才又返回沈家。於是沈家眾人與太常、宗正復又迎了出來,那屬官才朗聲道:「皇帝曰:吉時當即,宜速至苑。」

    話音剛落,原本停頓下來的鼓吹齊鳴,旌旗俱展,整個沈家陡然忙碌起來。府前門庭洞開,早已經整裝待發的儀仗隊次第行出府外,足足近千人的迎親隊伍,加上六十輛大車,簇擁著一輛裝飾華美、雕刻飛羽走獸、游鱗蚍蜉等圖案的婚車在門庭前列隊。

    以江夏公衛崇為首的一種儀賓們緩行出府,在隨從們幫助下翻身上馬。這些馬匹通體雪色,耳朵被絲線塞住,眼睛亦被錦緞蒙上,各有儐從執韁控制,因而在鼓樂聲大作的嘈雜環境中,仍能保持平靜,隊列整齊。

    等到儀仗隊全都行出府去,早已大汗淋漓的沈哲子才被八名青衣壯僕簇擁行出偏廳,他所行的道路上早已鋪就錦緞,足不沾塵。走到苑中婚使太常華恆面前,沈哲子腳步立定,那一整個早上都在幸災樂禍嘲笑沈哲子的沈牧大步上前,以大禮參拜大聲道:「謝皇恩!」

    等到沈牧行過大禮起身,沈哲子才行出府外,翻身上馬,然後在庾條的兒子庾怋牽引下,與一眾儀賓們隊伍匯合一處,越出半個馬身,率領儀仗隊伍往台城而去。

    在儀仗隊離開後,沈家一眾族人也快速登上車駕,轉向烏衣巷的公主府。瞬時間,原本還人聲喧嘩的沈家便寂靜下來。除了看家的幾十人外,其他人都各有職責。譬如跟在儀仗隊後祭拜各方路神,拋灑喜錢,還有往各處道觀廟宇去贈食奉餐。

    迎娶公主乃是闔族榮耀的大事,今日沈家光準備發散的禮錢、布帛、餐食,就有兩百萬巨之多!真正的合城盡歡,與民同樂。苑中今天亦有大手筆,公主大婚,都中百里之內,鰥寡孤獨、高壽甲子者,各贈糧兩斛。而公主封邑兩縣之民,則免賦一半,宴請厚賞鄉中三老。

    儀仗隊緩緩而行,大街上卻稍顯空曠,這是因為從昨夜開始,宿衛禁軍便開始肅清街道。建康城道路狹窄曲折,若任由民眾道旁觀禮,隨時都有可能造成擁堵。因而觀禮的民眾都被集中在路口空曠之處。

    沈哲子行在儀仗隊中,前方旗旛、甲仗開道,頭頂幢蓋遮擋,後方鼓吹齊鳴,這乃是宗王出行才能享受到的儀仗規格,今天他沾了公主的光用上一次。但這並不能讓他稍顯抑鬱的心情快樂起來,臉上的汗水滾入眼眶中,辣的眼睛都睜不開,但又偏偏不能抬手去擦汗,只能死命的眨眼睛,眼眶都變得通紅起來。

    前方執韁的庾怋心裡默唸著步伐節奏,不時偷眼看看馬背上那眼眶紅紅的沈哲子,這讓他鬱悶的心情漸漸開朗起來。

    他迫於父親淫威才做這種僕役才做的事情,心內諸多不滿,尤其又在隊伍排頭如此顯眼的一個位置。今天整個都中都知道他是個牽馬的奴僕,日後還不知要因此遭受多少嘲笑,此時看到沈哲子苦不堪言,自然沒有不開心的道理。

    這小王八蛋欠收拾!

    沈哲子趁著隊伍轉向的時候,快速擦了一把臉上汗水,旋即便看到庾怋望著自己一臉暗爽之色,心中頓時羞惱起來,繼而開始思索要庾條歸家教訓他兒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3 00:41
0191 苑中覲見

    過了秦淮河,道路便寬闊起來,大道兩側也有了許多觀禮民眾。

    最近這些年來,江東屢經動盪,幾乎有一代人的跨度那麼長,像這樣全城驚動的大喜事更是少之又少。就連當今皇帝登基大禮,都因當時外有方鎮強藩震懾而一切從簡,沒有大肆慶賀。

    因而今日在道旁觀禮的民眾也尤其得多,南人北人俱有,全都立在道旁或是大街兩側的樓台建築上,翹首以往等待觀禮。

    鼓吹樂聲漸近,那極具威儀的幢蓋旗旛在長街上露出了輪廓,然後便是幾十名鎧甲光鮮、體態魁梧的宿衛甲士開道,陣列森嚴,神態肅穆,望之令人生畏。

    圍觀者中有稍通禮法者,便向其他不明究竟的圍觀群眾講解這些旗旛、幢蓋的威儀規格蘊含的意味。待聽到這乃是宗室諸王才能享受到的禮儀,圍觀者不禁感慨連連:「這吳興沈家得幸帝宗,真是閤家門庭尊崇。」

    「沈家就算不幸帝宗,也是江東少有的高門!他家乃是江東豪首,富比王侯,單單這儀仗規模,又豈是尋常人家能夠擺出來的!」

    另有圍觀者議論紛紛,其他人再看向這千人大隊,當中夾以車馬禮器,拉開了足足數里的距離,益發讓人感受到沈家的人丁和財力之興旺。

    「江東豪首又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沈氏門第怎及琅琊王氏!不過是其家得趁時機,偶獲幸進而已!」

    不需要仔細辨認,便知發言這人乃是南渡僑人,不忿於公主落於南人門戶。然而這話剛一出口,便被週遭人群起而攻之。

    講到人數優勢,終究是南人佔了上風,在時下人們對於鄉土的認同度,還要遠甚於對朝廷的認同。無論沈家是怎樣門戶,能夠代表南人得幸帝宗,穩壓僑人一頭,那就是南人之光,不容僑人污衊質疑!

    南北隔閡,上至朝堂,下至鄉野,隨著彼此之間爭論越發激烈,也漸漸有了一絲火氣,若非道旁尚有宿衛禁軍游弋,只怕即刻就要大打出手。

    沈哲子眨著眼睛行過長街,對於道旁民眾的爭執聲略有耳聞,但也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倒並不因這些人對他或褒或貶的評論而介懷,針對事件發表言論是這些吃瓜群眾天然而有的權力。他從不奢望自己大婚能得到全天下人的善意祝福,那是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蠢貨才有的想法。

    或贊或毀,娶公主的是自己而非別人。地域歧視是幾千年流傳的傳統,是人自然而有的認知模式,實在不必因此而介懷。尤其這種感官的不認同,隨時可以因為簡單的利益衝突而改變,則更加不必放在心上。

    當大隊儀仗行過後,緊隨其後的是負責發放禮錢的車隊。車上裝滿了成箱成箱的銅錢,雖然是時下流通中成色不算最好的沈氏錢,但勝在量大。幾十名壯僕用斗具將這些銅錢拋灑進人群,很快便引起了哄搶。

    「哈,你不是說沈家武宗狂悖,遠不及王氏清高名重?怎麼現在也不嫌他家錢財腐臭?」

    一名僑人所站位置正是一斗銅錢灑落集中點,不須挪動身形,撩起衣襟便承接了數百錢,臉上洋溢著濃濃喜色,下意識將這些銅錢護在胸口。聽到身邊南人交口指責,那人臉色頓時羞紅,只是看到沈家錢車仍在不斷拋灑喜錢,緊抿著雙唇,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兩眼則直勾勾望著下一斗錢的降落點。

    儀仗隊行過太廟稍作停頓,沈哲子下馬在太常華恆引領下,站在太廟儀門外行參拜大禮。禮畢之後再歸隊,便不必再乘馬匹,轉而登上禮車,終於得以鬆一口氣。禮車內先備下的冰塊,這會兒早化成了水,幸而尚有一絲涼意,沈哲子連忙撩起一蓬涼水洗一洗臉,總算暑意暫消。

    隊伍繼續前行,又過了將近一個時辰,總算到達了台城外。沈牧從儀賓隊伍中行出,頂著炎炎烈日在台城門前大禮而拜,禮求放行。

    過不多久,台城門戶大開,沈哲子下了車,踏著錦毯行到隊伍最前方,而後一眾儀賓紛紛下馬,在沈哲子身後列隊,一同行入台城。至於後面的儀仗大隊伍,只能等候在台城外,不得入內。

    進入台城後,沈哲子便看到馳道兩側各以彩帛裝點,今天這場禮儀,單單所用到的絲帛最起碼都有數千匹之多。幸而這些禮儀用品也不會浪費,稍後都會裁剪分發給出席參禮的公卿。

    台城內早已經搭起高台,當沈哲子行入時,都中百官趨行而來相迎。以三公為首,各著具服,儀式感十足。沈哲子立在幢蓋下,沈牧則苦著臉跪在道中正對內苑,心中再無清晨時那種幸災樂禍的惡趣,熱騰騰的地面烤得他昏昏沉沉,苦不堪言。

    百官行來時,沈哲子首先看到的是神情肅穆的庾亮,在其身前尚有一個長鬚美髯的中年人肅然而行。當沈哲子望過去時,正見這中年人也饒有興致的打量自己。

    由其身上的具服品級和所站立的位置,沈哲子便猜到,這中年人便應是至今以來都無緣得見的太保王導,心內不禁略感詫異。他本以為今天王導應該不會出席觀禮,沒想到居然還能有幸見到。

    沈哲子心內對於王導這典午朝內第一名臣已是心儀已久,只是一直緣慳一面。說實話,第一眼看到王導,沈哲子心內是略感失望的。此人面相和善,雖然列在群臣最前,但是威儀卻稍遜,並沒有那種讓人望而生畏的權臣氣質,甚至不及其後方的庾亮氣勢嚴峻,倒於沈哲子心中臆想的形象有些悖離。

    但他也不敢因此而小覷王導,畢竟對方的身份和功業擺在那裡。因此,雖然章程中並無這一道程序,沈哲子還是正冠肅容對王導深揖為禮。就連先帝都要邀請王導共登御座,他區區一個帝婿駙馬,又有什麼資格不禮拜對方。

    王導見沈哲子對其行禮,眸子微微一閃,旋即便頷首微笑以作回應。他今天確是並不打算出席觀禮,但是心內卻多少對這個曾經過他家門而不入、如今又在諸多候選者中脫穎而出的少年存有好奇,因而才又來到台城。

    對王導行禮過後,等到庾亮行到近前,沈哲子則退一步再為深揖,禮節比對王導還要莊重幾分。這一幕落在台城眾臣眼裡,心內卻禁不住生出別樣聯想。庾亮略顯詫異後,臉上便流露出少有的和煦笑容,腳步不停,隨著王導行上觀禮台。

    藉著這個場合,沈哲子對時下台中這些大佬們也都認識個遍。像是高平郗鑑、陸氏二公、侍中諸葛恢等等。而在沈哲子觀察這些人的同時,這些人同時也在審視沈哲子。雖然這個少年年輕的有些過分,倒也不至於讓人過於詫異。但是其身後那一眾儀賓,則是頗為讓人側目。

    不同於城中那些單純看熱鬧的觀禮民眾,台中這些官員們考量要更多。沈家這幾十名儀賓,南北兼具,讓人頗感詫異。

    雖然這只是後輩們之間的交際往來,但多多少少也能折射出一點訊息。沈家如今所展示出來的人脈廣度,遠勝於大多數人的想像。雖然背後也有庾家幫襯的因素,但也要沈家確實值得結交,這些人家才會賣庾氏一個面子。

    一時間,倒有許多人心內不乏後悔。沈家早先未必沒有請到他們,只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讓自家子弟推卻了。如今看來,似是錯過了一個可以示好的機會。

    台中又有一套繁瑣的求見禮儀,但與沈哲子關係不大,他只是站在幢蓋下,看著大汗淋漓的沈牧在炎炎烈日下不斷跪拜行禮,倒是略償早間飽受譏笑的怨氣。

    又過了將近一個時辰,太陽已經漸漸偏西,終於等到了姍姍而來的吉時,苑中內侍手捧詔旨而來,宣詔沈哲子入宮覲見。

    這一次倒不用沈牧再跪拜行禮,沈哲子上前跪叩,然後在內侍帶領之下,單身一人行往苑中,去面見他的岳父岳母。

    苑中同樣張燈結綵,充滿喜慶氣息,只是少見宮人行跡,較之外間稍顯冷清。入苑後沈哲子先被帶入一座偏殿換下這身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禮服,匆匆沐浴之後,換上了朝拜覲見的具服,而後才行出了殿,前往正殿去覲見。

    一俟行入正殿,沈哲子便嗅到殿堂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湯藥氣息。這讓他心中一動,越發感覺到皇帝的健康狀況堪憂。

    拋開心中諸多雜念,沈哲子趨行入內,用眼睛的餘光掃視殿中,發現這殿中雖然也有一些喜慶擺設,但卻亦有一種難得的生活氣息。胡床軟塌在側,案上備有各類餐品吃食。只是上首屏風遮擋視線,並不能看到皇帝。

    行入殿內三分之二的距離,沈哲子便大禮跪拜下去,按照禮法章程規定,大聲道:「皇帝嘉命,禮下卑臣,吉辰令時,肅奉典制,恭承聖訓。」

    沈哲子說完後,屏風後卻沒有回應,過了好一會兒,才響起皇帝略顯倦怠的聲音:「虛禮不必多持,入席歇息片刻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3 11:02
0192 禮不拘人

    聽到皇帝這家常閒語一般的和藹語氣,沈哲子便愣了一愣。

    兩名內侍自殿旁行出,將沈哲子引入席中坐定。心內雖然不乏疑惑,但在嗅到那滿案餐食香氣後,沈哲子肚子不爭氣的發出咕咕響。黎明時他在家進食不多,淺嘗輒止,眼下已經到了午後,早已經是飢腸轆轆。

    雖然腹中飢渴難耐,但沈哲子卻端坐在那裡,目不斜視。那禮儀章程中可沒有苑中賜食這一項,摸不透皇帝意思,他怎麼敢妄動。

    屏風後又響起皇帝的笑語聲:「看到你這樣子,朕便想起當年自己大婚那日,備受禮章之苦,竟日不得粒米滴水。其實這又何苦,大喜之日身如刑錮,經年後想起都有餘悸。殿中只翁婿兩人,你也不必再持禮法,適宜即可。」

    聽到皇帝這話,沈哲子心中頓生濃濃暖意,大有知己之感。方才過去那半天,於他而言真是平生未有之慘痛經歷,剛才換衣時貼身中單簡直像在水中打撈上來一樣,提在手裡都不斷往下滴落汗水。

    「小臣敬謝陛下厚愛!」

    說出這話時,沈哲子真有幾分感激涕零。今次面君,皇帝待他態度和藹有加,迥異於前次,這是愛屋及烏,真將他當做了後輩看待,如此體貼,這岳父真不是白做的。

    皇帝於殿上笑了兩聲,旋即便又說道:「進餐吧。」

    內侍側跪在案旁布餐,沈哲子也不再拘泥,拿起筷子便開始夾菜,初時尚有留量,不過片刻後便也不再矜持。案上餐食倒也沒有什麼珍饈,但卻精緻美味,足堪果腹。

    皇帝在屏風後躺於榻上,閉著眼似在假寐養神,耳邊聽到沈哲子輕微咀嚼聲,嘴角漸露淺笑,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南人飯米飲茗,北人食餅喝酪,民俗不同,各具風味。飲食,生之本。人無分南北,地無分南北,食亦無分南北。案上這些餐品,南北兼具,有的你或不曾見過,但若入得口去,應知亦是令餐。」

    他話音一頓,聽到殿下咀嚼聲停頓下來,便又說道:「朕只偶發閒語,你不必應答,繼續進餐罷。」

    皇帝雖然這麼說,沈哲子還是有些狐疑,吃一頓飯而已,莫非其中還有什麼玄機?怎麼竟然都扯到南北之分的問題上來?

    他再拿起筷子,進餐之餘,也在留意這些餐食種類,想要窺出一絲玄機。這案上的飯菜的確豐盛,只是每一樣都不多,看樣子是讓他每種都嘗一嘗。既有南人特色的魚羹肉粥,又有北方慣食的炙肉乳餅,品相風味兼具,顯是花了烹調者不少的心思。

    但由這些,沈哲子卻實在看不出什麼玄機,便硬著頭皮將每種都嘗了一嘗,漸漸地飽了起來。旁邊內侍又奉上茗茶,供他飲用消食。

    吃過飯之後,沈哲子精力旺盛一些,端坐起來準備聆聽皇帝訓話。由其對興男公主婚事諸多安排,沈哲子便對皇帝的愛女之心再無懷疑。如今公主大婚在即,翁婿之間應是有些體己話要敘說一下。

    然而他等了良久,殿上都再沒聲息傳出來。心中正狐疑之際,屏風後轉出一名宮人,輕語道:「良辰吉時,沈郎禮退後去皇后宮中聽訓吧。」

    沈哲子聞言後更是大惑不解,哪怕禮拜後退出殿來,仍有些轉不過腦筋。他本以為今次與皇帝見面應是莊嚴之外不乏親情,皇帝大行前將女兒託付給他,應是滿腹話語要說。但沒想到,入殿後吃了一頓飯,坐著消消食,而後便退出來,甚至連皇帝的面都沒看到,這與他想像中的情景實在大大不同。

    沒能見皇帝一面沈哲子倒不意外,皇帝垂死之際,應是形容枯槁、滿面病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這副樣子,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皇帝態度雖然和藹,卻只寥寥幾語,不著邊際,這讓沈哲子大惑不解。

    他跟在宮人後在苑中行走,中途到達的目的地卻非皇后宮,而是一個廁所供他解決一下內急。這廁所內亦鋪設錦緞,看到這些細節的安排,沈哲子漸漸有所明悟。

    吃飽喝足又解決了生理問題,沈哲子精神飽滿來到皇后宮。然而在這裡受到的待遇卻大為不同,皇后同樣端坐在屏風後,沈哲子卻不得入座,跪在殿中將近半個時辰,聽皇后身側一名宮人滔滔不絕訓話。

    這訓語駢儷對偶,文采斐然,顯是經過長時間的醞釀斟酌,只是在這洋洋灑灑的書面語後,卻透出一種難於言道的疏離。至於內容也包羅萬象,從教訓他禮敬公主到忠君報國,那嚴肅冷漠的語氣,倒是頗符合苑中聽訓這樣一個流程。

    沈哲子亦知皇后對他有多看不上眼,並不奢望在這裡能享受到什麼禮待。至於那些冷冰冰的訓語,他狀似極為恭謹的聆聽,心內卻仍在思索先前在皇帝殿中的經歷。

    皇帝的話較之皇后的訓語要少得多,但無疑更像一個長輩的態度,細節上面面俱到,並不以威嚴壓迫訓斥,但給沈哲子帶來的感觸卻尤其的大。至於那南北餐食的議論,沈哲子也漸漸想透,若他沒有會錯意的話,那案上餐食應該都是按照公主日常飲食習慣來安排的。

    由此小節,沈哲子益發感受到皇帝拳拳愛女之心。於皇帝而言,垂死之人,無論再說什麼,會收到什麼樣的效果,他大概都看不到了。因而只用實際的行動,希望沈哲子能體會父母舔犢之情,善待公主。

    一俟有了這些體悟,沈哲子心內感觸更多。家國天下,一個人無論心中藏有怎樣遠大抱負,彌留垂死之際,心內唸唸不忘的是人倫親情,這大概是對人生最後一份責任的盡責和擔當。

    他尚未為人父母,也無資格評價皇帝和皇后態度舉動不同究竟孰優孰劣,但無疑皇帝的這種做法,更能讓他有所感觸。雖然許多事沒有宣之於口,但這種無言更似於男人之間不必言道的無形承諾。

    這種意會,讓沈哲子體會到他與公主婚姻之間政治和利益因素之外,更為深刻雋永的意味。從此以後,那個小姑娘起居飲食、一生禍福榮辱,幸福還是淒涼,高興抑或悲傷,都與自己休戚相關。這是人倫大道的婚姻該有的莊嚴和沉重,是用一生來做註腳的契約!

    懷著略顯沉重的心情聽完皇后訓話,沈哲子離開苑中時,已經到了黃昏。他與一眾儀賓匯合,再拜觀禮群臣之後,便離開了台城。接下來台城內尚有宴請群臣的禮儀,但是已經與沈哲子沒有關係。

    台城外鼓吹聲仍在持續,下一站的目的地便是今天的終點,位於烏衣巷的公主府。

    儀仗隊由台城外出發,龐大隊伍在夕陽下更添肅穆。御道兩側觀禮民眾越來越多,人群內不時爆發出歡呼讚嘆聲,於這些小民而言,誰娶公主與他們都沒有什麼關聯,但在這歡慶的氣氛中,能夠暫時忘卻生活的苦累與艱辛,能夠對未來的盛世美好有一點展望和幻想,已是彌足珍貴。

    今日公主大婚,儀駕所過街巷,但凡有爵祿官位在身的人家,都要門庭大開,於庭前擺設案几,依照各自品秩擺上酒水菜品以饗儀仗,同時要有家中子弟跪迎苑中賞賜,多為絹帛禮器。

    烏衣巷高門勳貴雲集,一俟轉入巷中,便看到從街頭到街尾全都擺滿了案食酒水。各家門庭前都有子弟等候應禮,他們自然不須向沈哲子跪拜,而是要等待儀仗隊後方的苑中內侍宮人。

    在行過琅琊王氏門庭前時,沈哲子不禁一樂。只見王氏宏大府門前擺了足足十幾個方案,上面各備酒食,若不明就裡的人看到,還道他家有喜在開流水宴呢。

    不過王家這陣勢也沒有什麼毛病,他家有爵位官祿在身者豈止十幾人,大概還是空閒地方太少不能完全擺開。在這些案几之後,卻只有一個年輕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裡,乃是王舒之子王允之。

    若說沈哲子對王家諸多子弟哪一個能高看一眼,那便是這個王允之。他只在某些場合見過幾次王允之,彼此卻並無接觸交談。此時看到王允之立在庭門前略有幾分形單影隻,沈哲子在儀仗隊中對其微微頷首,王允之略作錯愕後,拱手以回。

    又前行片刻,公主府依稀在望。前方有一群人早就等候在那裡,眼見儀仗行來,便快速行動起來,清水灑道,其中有公主府隨員自家相以下拜於道中,請沈哲子下馬。

    在沒入府之前,沈哲子還要對公主府一眾人持客禮,上了肩輿後快速進入府中,再換一身衣衫,而後便以主人身份再回到門庭前,將跟他行了一天的儀賓們禮請入府。

    至此,婚禮迎親一切在建康城內的禮儀便告一段落。接下來接待賓客,宴請宗親這些事情,都不再需要沈哲子出面。他只要返回府中,等待入夜後在門闈內與公主行小卻扇禮。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3 19:45
0193 卻扇

    儀賓們進府入宴,鼓吹儀仗卻沒有散去。這個儀仗規格不只要在都中保持,一直到沈哲子與公主離開建康,返回吳興舉行過真正的婚禮後,才會停下來,一些超規格的禮儀被裁撤收回,剩下的則留在沈家,日後祭祀家廟禮樂之用。

    時下能夠在祭祀祖先時享用羽葆鼓吹,已經算是高等士族的標誌,只有皇帝特旨准許,才能置備。沈哲子這次娶公主,可以說是祖宗十八代都跟著沾了光,享受祭品的同時還能聽聽小曲。

    歸府之後,沈哲子在堂上匆匆拜過一眾司馬家的宗親。虧得八王之亂幹掉了一大批,如今宗室已經是人丁單薄,算上襁褓中的娃娃在內,不過幾十個人。這一道禮節很快就結束了,等著賓客們紛紛入宴,沈哲子便退進了府內。

    經過一番修葺,公主府較之沈哲子第一次來時更顯富麗堂皇。如今他在都中也算有房有別墅的人了,不必再為置業問題操心考慮。

    眼下天色剛剛擦黑,距離正時尚有一點時間。藉著這個空檔,沈哲子換了最後一身白色禮袍,然後讓人將紀友請來。

    因為喪服剛除,紀友沒有加入沈哲子的儀賓隊伍。但沈哲子也沒讓他閒下來看熱鬧,安排的任務更加重要,那就是蒐集情報外帶招募水軍。

    婚喪嫁娶,人生大事,時下一個家族的底蘊就從這些禮儀上顯露出來。沈家家勢過去幾年裡快速攀升,但沈哲子今次來到都中,最開始的時候仍是受到諸多不受認可。今次迎娶公主,可以說是家族方方面面一個集中體現。

    如此高規格的禮儀,簡直就是對一個家族最高的一個考驗。如果能夠順利完成並且不受人詬病,那麼像「狂悖武宗」「地方豪強」這樣的評價,將再不會被加於沈家頭上,勝過千言萬語。

    從此以後,沈家也可以說在禮法方面有所建樹,日後再有類似禮儀活動,他家提出來的意見也會被人鄭重對待。

    所以,雖然今天飽受酷刑一般的痛苦,沈哲子還是咬緊牙關堅持下來,同時還不忘安排紀友收集各方面針對這場禮儀的感受和看法。雖然眼下反饋不多,最終的定論還需要很長時間的醞釀,但沈哲子心內確是有幾分忐忑。

    等紀友行入房間,沈哲子連忙起身迎接,他和紀友早就熟不拘禮,不須更多客套話,張口便問道:「文學今日在坊間可聽到什麼奇趣妙論?」

    紀友這一天來也是累得不輕,明明可以安坐為客,卻被沈哲子打發去了城內四方探聽消息,疲於奔命,半點看戲的樂趣都沒享受到。此時聽到沈哲子這麼問,他感慨一聲道:「交友不慎啊,維周你將我當個雜役差遣倒還能忍受。只是總要讓人喘一口氣,茗茶都不招待一杯!」

    聽到紀友的抱怨,沈哲子哈哈一笑,趕緊讓人給紀友奉上茗茶。這傢伙也知孰輕孰重,既然還有心情說笑抱怨,那結果應是比較喜人了。

    「尊府今次可是擺出了大場面,御道上錢撒如雨,長干裡饗食數萬。民眾都言丹陽公主乃是真正的千金公主,經此之後,各家再有尚公主者,則要深怨你家了。」

    紀友飲一口茗茶,笑著說道:「各家多言你家厚幣邀望,除此外言別者粗疏倒是不多。」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放下心來,只要禮法上沒有明顯的錯誤受人詬病,像這些小節都不必在意。略作沉吟後,他又對紀友笑道:「往後幾日,還要請文學多多留意各家風言動向,若有臧否之論,請來直告我。」

    好的議論當然要宣揚,壞的議論則一定要壓住。他家花費這麼大人力物力,怎樣也不能被那些袖手空談者隨便否定。

    紀友嘆息一聲而後說道:「待我成婚日,維周你也休想安心袖手為客,今日我做了什麼,來日都要讓你奉還回來!」

    他家族人們已經為他議親,乃是同郡丹陽薛氏女郎,若一切順利的話,再過個一年半載便也要成婚了。

    「文學來日成人立家,我也倍感欣慰。但有請,豈敢辭!」

    沈哲子笑著起身,他也知紀友這話只是玩笑,自己之所以這麼緊張那是因為自家清望稍遜,迎娶公主又是南北矚目大事。紀家怎麼可能會有這種煩惱腦,即便是有,也輪不到他來做這些事情。須知他既是帝婿駙馬,又是紀友半個長輩,屆時乃是需要禮待厚請的貴賓。

    ——————

    房間內喜氣盎然,諸多禮器陳設其中。一個嬌小玲瓏的身軀身被略顯臃腫的五彩雲文綺袴,白皙的小手持著一柄雪紗團扇遮住臉龐。

    在小女郎榻前兩側各自分立八名侍女,手中或持漆奩錦盒,或持銀花小鏡、或持虎首交刀,或持金玉環鈕,多為閨中所用器具。而在房間靠門的位置上則有兩方書案,各有一名羅衫女史坐在那裡,負責記錄房中禮法程序步驟,以呈苑中御覽並留備份。

    侍女雲脂今日也穿一件簇新碧裙,她並沒有在榻前奉器的資格,只能坐在角落裡捋絲攢結。但這並不讓她感到失落,反而隱有幾分慶幸,從清晨到現在,那十幾名奉器侍女都端立在榻前一動不動。從她這個角度已經可以看到有幾人衣衫都在打擺,可見已經將近極限。而她不只可以坐下,偶爾還能出去透透氣,相較之下,雖然不夠顯眼,但勝在舒服適意。

    聽到外間鼓吹鳴聲,雲脂正遐思之際,突然感覺胳膊被一個輕物砸中,低頭一看,才發現乃是一個被攢成一團的小紙球。她下意識轉首在房中打量,繼而便發現端坐在榻上的公主綺袴下襬正微微彈動,衣袖中探出一截玉般白皙手指正對著她上下點動。

    雲脂看看左右無人關注自己,快速彎腰將那紙團撿起,展開一看不禁莞爾,只見這張紙竟被指甲摳出字痕,仔細辨認片刻,才依稀認出應是「至未」二字。誰至未?自然是那位駙馬沈郎。

    公主本就好動性情,如今卻已經在房內端坐一天,眼下竟用指甲摳出字來丟給自己,顯然已經將近忍耐的極限。

    略一沉吟後,雲脂緩緩起身,對著兩名女史的方向微微躬身,然後才小心翼翼在眾多奩箱之間悄無聲息的從側面退出來。

    兩名女史察覺到這動靜,當即眉頭便微微一鎖,心道等到禮成,一定要嚴厲訓斥一下這個好動難安的婢女。她們作為皇后派來公主府的人,不只負責記錄今天的禮節,日後還要長居此處,安排公主的飲食起居,算是公主府的內相。

    雲脂不知自己已經被府內任事者記上黑名單,她提著衫裙下襬自廊後繞到房前,踮腳翹首望去,發現牆外燭火下隱有人影晃動,似是有一群人匆匆而來,只是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來人衣裝模樣。她繞著迴廊前行幾步正待要看得仔細一些,忽然聽到一個略顯詫異的聲音:「雲脂娘子你怎會在此?」

    回過頭,雲脂便看到沈哲子在一眾人簇擁下從自己身後行入進來。這會兒她一手提著衫裙,腳則踩在木欄上,姿態實在有礙觀瞻,臉色頓時羞紅,看到沈哲子身後的家相等人神色都有異變,她忙不迭跪在廊內叩首道:「婢子失態無狀,請沈、請郎主恕罪!」

    聽到這娘子口呼自己郎主,竟然已經成了府內之人,沈哲子倒是有些意外。他之所以對這侍女印象深刻,是因為這娘子乃是少見的健談之人,只是不知為什麼由東海王府轉來了公主府。

    他笑著擺擺手:「今日府內事務繁多,庭內縱有失態不是什麼大事,你起身吧。」

    說罷,他才在家相等人帶領下轉向公主所在正房。

    等到這些人都離開,雲脂再抬頭看,才發現自己辨錯了正門方向,俏臉頓時皺了起來。她握緊公主丟給自己的紙團,由側廊疾行到房後轉進去,對著團扇後微微側首過來的公主打了一個手勢。

    小卻扇乃是一時權宜的闈中之禮,倒沒有什麼定製的禮法要求,也就不便為外人所觀。公主府一眾屬員將沈哲子領入園中後,便跪拜退下,由宗室命婦出門,將沈哲子引入了房內。

    一俟行入房中,在那燈火照耀之下,沈哲子一眼便看到端坐在榻上的那玲瓏體態,心內便隱有幾分火熱。那團扇之後便是要與自己相伴一生的女人,可謂歷盡諸多磨難,伊人終于歸在自己房中……忘了,這地方叫公主府!

    算了,不管誰歸入誰的房中,總之已經總算可以開始耳鬢廝磨、閨中畫眉、沒羞沒臊的生活了!雖然彼此都未到作案的時機,但這光影朦朧的房中氣氛實在過於撩人,以至於沈哲子都有幾分神迷。唯一不爽的,便是房中閒雜人等太多,尤其那兩個雙眼死死盯著自己的女史,更讓沈哲子倍感不適意。

    「請郎主登榻。」

    彷彿置身女兒國,沈哲子在女史沉悶的語調中,由侍女除下靴子換上絲履,而後一步一頓,行到榻前,彎腰下拜,如是者三,然後才坐在了距離公主兩個肩位的榻上。視線的餘光掃到公主肩膀微微顫抖,沈哲子心內一蕩,暗道這女郎縱然怎麼要強,也總有女子的矜持和羞怯,這會兒心中大概已是小鹿亂撞了。

    一名女史起身,指導侍女們給沈哲子繫帶掛環等等瑣事,又過了將近一刻鐘,另一名女史才又說道:「請郎主恭卻新婦閨扇。」

    這刻板的話讓沈哲子感覺自己像個啥都不知道的低能兒,心中腹誹片刻,然後才轉過身,抬起手來,往前膝行到公主面前,已經能夠聽到小女郎略顯紊亂的呼吸聲。他緩緩抬起手來,手指搭在團扇邊沿,輕輕往下一抽,而後便看到了盛妝的公主,心中旖念頓時蕩然無存,嘴角都微微一抽。

    所謂的盛妝,白粉為底,臉敷嫣紅,諸多花鈿,總之就是將一個美人糟蹋得厲鬼一般。時下風俗雖然尚不似後世那麼濃豔,但這種風潮已經初露端倪。沈哲子記得公主的膚色是極為健康的粉嫩,如今看去卻有一些不正常的慘白,臉頰上尚有丹脂點紅,若不是那清眸尚有印象,沈哲子幾乎已經認不出公主。

    就在他心內正感慨之際,公主汗津津、濕滑的小手陡然從衫裙下探出握住了沈哲子手腕,雙眼透出強烈期望,紅唇微微翕動,發出細弱之聲:「沈哲子,快把那兩人趕走……我餓……」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4 00:40
0194 肅家風

    聽到公主這細若游絲的聲音,再看這小女郎可憐巴巴的眼神,沈哲子真有同病相憐之感,忍不住要掬一把同情淚。他雖然不清楚今天公主經歷了什麼,但由自己堪稱酷刑折磨的體驗,他也能明白公主這一天過得實在不輕鬆。

    本是應該歡慶的大喜之日,結果兩名主角卻身心飽受折磨,絲毫感受不到一點婚慶的樂趣,這也真是讓沈哲子不解。

    眼見沈哲子沉默不語,公主又小聲加了一句:「我坐在房中,一整日都不能動彈,不得進餐……」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便有幾分不悅。他要在外遊街給人欣賞觀禮,因而縱使難捱,也要忍耐。但即便這樣,在去覲見皇帝時,仍能休息進餐一會兒。公主居於室內,又無外人觀禮,又何必這麼刻板的恪守禮數?一整天枯坐在這裡粒米未進,這讓一個十歲小女郎如何受得了!

    略作沉吟後,沈哲子便轉頭望向那兩名女史。他也看出這兩人乃是室內執事之人,其他府內宮人都要看其臉色,聽其吩咐。

    「既然卻扇禮畢,闈中又無外人,不必過於執禮。今日有勞女史,不如就此散去,公主也要傳膳進餐。」

    沈哲子微笑著說道,對於公主府內執事人員的構架,他倒也聽任球介紹過一番,知道這兩人乃是皇后派來,相當於公主府的內管家,因而對其態度也有幾分和藹。

    聽沈哲子這麼說,其他奉器宮女們臉上都禁不住流露出一絲解脫喜色,她們一動不動站在這裡一整天,實在也有些熬不住了。

    那兩名女史聽到這話後,眉頭則微微一鎖,繼而臉色更加肅然,其中一人沉聲道:「何作何息,俱有禮章。我二人受皇后詔旨任托,不敢有違。還請郎主勿要妄議亂斷,以免壞了禮章定製。」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便忍不住微微一挑,心內便生出些許不滿,冷聲道:「我倒不知卻扇有何定禮,既是權宜之策,禮行權宜,因人而便,這應該也不算亂典吧。」

    另一名女史往前一步,肅然道:「禮因俗成,南北殊異,郎主不聞禮俗,亦不足為奇。禮章所定,卻扇禮畢之後,郎主應退居別處,請郎主現在就安歇去罷。」

    沈哲子本來還道這兩女史恪盡職守,心內雖然有些不滿,但也並未太介意,可是聽到這裡後,漸漸品出一點不同尋常的滋味來。他不知這兩人是得了皇后的吩咐還是自作主張,要謀求公主府內話事權,因而刻意要給自己難堪以立其威。

    他倒知道其他朝代駙馬境況堪憂,就連要見公主一面都要受人箝制,但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遭受這種待遇。不要說這兩人只是仗了皇后之勢,哪怕皇后親至,自己要何時見公主,豈容旁人置喙!

    他緩緩站起身來,撣了撣有些歪斜的衣帶,繼而望著那兩名女史,冷聲道:「你們是在斥我退下?」

    那兩女史倒沒想到沈哲子這麼敏感,對望一眼後,其中一人才說道:「禮章所定,不敢有違。」

    「算了,我不餓了……」

    公主也察覺到室內氣氛有些異常,扯了扯沈哲子衣角,低語說道。

    「公主稍等片刻,我去為你備餐。」

    沈哲子笑了笑,拍拍公主扯住自己衣角的手背,繼而便又聽到兩名女史疾聲道:「郎主請自慎,大禮未行!」

    沈哲子冷笑看了她們一眼,繼而便走出房間。一俟行出房間,他便招招手將候在門外的劉長喚來,低聲耳語幾句。劉長聽到沈哲子的吩咐,臉色卻是一變,低聲道:「郎君,今日大喜……」

    「這是誰的大喜!別再廢話,速去!」

    沈哲子皺眉道,所謂打狗還得看主人,他今天就要打狗給主人看!就算是皇后,也別想幹涉他的家務事!

    劉長見沈哲子動了真怒,不敢再怠慢,忙不迭匆匆行去。沈哲子立在廊下,耳邊聽到前庭宴飲之歡聲笑語,心情卻有幾分惡劣。他倒不是一點委屈都受不了,一定要在今天發難,只是公主府內人員構成過於駁雜,要在伊始階段就樹立一個不容撼動的權威,絕不給刁奴興風作浪的餘地!

    府內華燈之下,諸多人影腳步輕盈靠近這一處院落,很快就將之完全封鎖隔離出來。又過片刻,劉長疾行而來,身後還跟著公主府的家相刁遠和家令任球。

    「郎君,此地已被完全錮住,就算殺……呸、呸!」

    劉長給了自己一巴掌,然後才又說道:「總之依郎君吩咐,這裡無論發生何事,都不會驚擾到外間賓客。」

    「好。」

    沈哲子點了點頭,繼而望向刁遠和任球,說道:「這麼晚請兩位過來,是要請兩位做個見證,我要教訓兩個僭越而行的奴婢!」

    任球也知沈哲子脾性不會無的放矢,任意而為,既然做這些事,必然有其原因,只是心內略有好奇何人招惹了這位郎君。他為公主府家令,若無他的手令,如今府內尚有眾多宿衛不曾撤離,沈家諸多家兵也很難順利將此地封鎖起來。

    至於刁遠,他是皇帝親自指派的公主府家相,乃是早先被王敦驅逐而亡的刁協族人,早在先帝鎮藩琅琊郡時便在王府中任事,對皇室忠誠無虞。但是對於沈哲子,他卻瞭解不多,此時看到少年一臉狠色,心內便是忡忡,忍不住開言道:「今日良辰,乃是公主與郎主大喜之期,府中賓客諸多,宗王命婦,各家高門……」

    「所以我才讓人隔絕此地,稍後發生何事,絕無可能外洩!家相勿需再勸,我雖年淺,亦是家中嫡長,恭而知禮之人,豈可受奴婢折辱!」

    沈哲子說這話時,臉上掛著些許做作的憤恨姿態,顯得已是怒極不堪忍受。而後伸手指了指劉長,說道:「隨我來!」

    說罷,他便轉身再行向公主所在房間門前,示意眾人暫停片刻,讓已經被集中起來的沈家婢女先行進入。

    沈家諸多侍女魚貫而入,在房中人詫異的眼神中對公主禮拜道:「請公主安坐片刻,郎君稍後即入。」

    說罷,一眾人便扯起布幔屏風,將房間中分開。房內宮人們正詫異之際,兩名女史剛待起身訓斥,卻見幾名魁梧甲士衝進房中來,頓時大驚失色。她們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手腳已被擒住,就連嘴巴都被摀住,發不出任何聲響。

    須臾之後,衝進房中的沈家家兵已經將那兩名女史縛出,她們趴在地上奮力掙紮著,兩眼則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劉長上前一步獰笑道:「郎君,這二人該如何處置?」

    「且先禁在府中,稍後再做處置。家相與家令若好奇二人因何至此一步,稍後可自行盤問。」

    沈哲子看那兩名驚恐女史一眼,旋即便移開視線,繼而對劉長道:「今日於此與事者,稍後盡數抄錄名冊,若有片言洩露,小心你的命!」

    劉長肅然領命,旋即便率領家兵將那兩名女史押了下去,至於封鎖內外的警戒卻仍未撤離。

    沈哲子又對家相刁遠露齒一笑,說道:「公主要傳膳進餐,我對府內卻還不算熟悉,還請家相予我幾人指引。」

    刁遠這會兒心中既驚且疑,他可是深知那兩名女史來歷,自恃與其主親近,就連自己這個皇帝親自指派的家相都頗為看輕。沒想到這位郎主一出手便要對付這兩人,簡直讓他難以置信,心中已經迫不及待要弄清楚緣由。若這位駙馬乃是一位無端生咎、遷怒於人的暴戾之主,他則要考慮自己該如何自處,才能立於善地了。

    因而聽到沈哲子的話之後,他隨手指派兩名臉色頗為惶恐的宮人,然後便對沈哲子拱手告退,隨著劉長匆匆而去。

    任球落後一步,眼帶疑惑望向沈哲子,沈哲子這會兒神態又歸於平和,笑著說道:「一樁小事而已,稍後還要勞煩先生幫我仔細查查這兩位女史境況。既是皇后宮人,總不好完全不留餘地。」

    任球聞言後點點頭,而後便也告辭離開。

    做完這件事後,沈哲子才對身後宮人吩咐幾句,讓她們速去備餐送來。接著,他才邁步走入房中,吩咐自家這些侍女將屏風盡數撤走,然後便露出了公主與一眾大惑不解的宮人。

    「沈哲子,你家人在……」

    興男公主已經餓了一整天,難免火氣有點大,繼而視線在房中一掃,臉上頓時露出詫異之色:「咦,那兩位女史去了哪裡?」

    「我對她們以禮相勸,她們也終認識到錯誤,慚然而退。餐食稍後便送來,公主可以安心進餐了。」

    沈哲子笑著走進來,公主聽到這話後,臉上卻露出濃濃疑色:「你是謊言詐我,我都沒有聽到你和她們說話!」

    少了兩個礙眼的傢伙,沈哲子也不必再拘束,他坐在公主下首,笑語道:「總之她們今夜都不會再來煩擾公主,公主可安心休息了。」

    聽到沈哲子這話,興男公主已是笑逐顏開,就連那濃濃的妝容都顯出少女該有的生機活力,整個人都輕鬆下來。剛待要開口,又看到室內眾多宮人,便擺擺手說道:「你們也各自退下歇息去吧。」

    宮人們雖然尚有遲疑,但既然是公主吩咐,也都如蒙大赦一般,施禮退下。

    公主還要拉著沈哲子詢問究竟,轉首卻看到又有宮人進房來,手中捧著餐盤,兩眼頓時放出光來:「雪勝烙餅!」

    不待宮人將餐盤放下,公主已經站起來,一手抓住一個蜂蜜酪炙、色如堆雪、鬆脆香甜的麵餅,那塗著鮮紅唇色的嘴巴已經叼住烙餅一角,視線才又看到坐在她對面的沈哲子,臉色不禁略有發燙,訕訕將另一隻手裡的烙餅往沈哲子面前舉了舉:「你吃不吃?」

    沈哲子笑著接過那張餅,公主臉色卻有些不自在,看了看餐盤裡並不多的幾張餅,又乜斜著沈哲子:「你今天也沒吃飯嗎?」

    「吃的不多。」

    沈哲子已經拿起烙餅吃起來,他哪裡聽不出公主言外之意,笑著說道:「公主放心,稍後還有金乳酥、炙鹿尾、水晶糕、粉鮓……都會陸續送來,足夠我們果腹。」

    「都是我……誰告知你的?」

    公主聽到沈哲子的話,眸子越來越亮,繼而便有些狐疑的望著沈哲子。

    見公主這副模樣,沈哲子便知他在苑中猜測皇帝的用意確是如此,心內不禁又有幾分感觸。他笑著將一份甜酪推到公主面前:「既然已經是夫妻,彼此心意相通,我怎麼會不知公主所喜。」

    「騙人,我就不知你的喜好!」公主嘴角瞥了瞥,繼而低頭專心進餐,不再糾結此事。

    待幾道餐品吃完,公主漸漸有了活力,有心情關心別的,便又問道:「你是不是將那兩女史著人拿下去了?」

    沈哲子笑著點點頭:「我家庭門之中,豈容僕役放肆!她們不許公主進餐,便是我的大敵!」

    「哈,那我倒要謝謝你。」

    公主笑得眼睛都眯起來,繼而臉色卻驀地一變:「你這麼說,是覺得我怕了她們?我才不會怕,不過她們是母后派來,母后待我很凶,但我知她心是疼惜我……唉,這些事情,同你也說不明白。總之,你可不要害了她們,讓母后氣惱傷心!」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4 19:34
漢祚高門 0195 買櫝送珠

    沈哲子本來就沒打算要害那兩名女史,但她們自恃皇后寵信,居然敢給自己來個下馬威,若不嚴懲一番,日後這公主府內還不知要醞釀出多少腌臢事情!

    沈哲子娶公主的動機並不單純,但有感於皇帝的臨終遺願和愛女之心,也想給公主營造一個簡單、快樂的生活環境。這對他而言並不困難,也是他應該要盡的責任。

    聽到公主這麼說,沈哲子能感覺到其心內那股淡淡的糾結。他雖然並不清楚公主在苑中與皇后如何相處,但由他所觀察感受到的跡象看來,皇后絕非一個慈母的形象,大概性情更類似於庾亮,方正刻板,嚴以待人。

    沈哲子覺得有必要給公主上一堂思想教育課,這女郎既然嫁入自己家中,日後的際遇處境便休戚相關。在政治上他家與庾家必然會有衝突,而皇后作為庾家勢力最大庇護者,若對公主還保持很強的影響力,則會讓這小女郎夾在中間左右為難,這不是沈哲子樂意看到的事情。

    略作沉吟之後,沈哲子看著低頭專心進餐的公主,笑語道:「父母對子女有舔犢之愛,子女對父母有孺慕之情,這都是人倫大道常情。公主敬愛皇后,不願惹皇后惱怒傷心,確是孝心可嘉。」

    公主聽到這話,神情顯出一絲悵惘,突然嘆息一聲:「我哪裡有什麼孝心,早先在苑內我性情急躁,總與阿琉爭執,阿琉就是我弟弟。那時母后總是責難我,回護阿琉,我便覺得母后是愛護阿琉更多,卻厭見我……」

    「只是在我將要離宮出嫁這幾日,母后每天都要流淚,我才知她也愛護我,不想跟我分離。她派身邊人來照顧我的起居,我雖然也不喜這些人,但這都是母后對我關懷,怎麼能讓她失望?沈哲子,那兩位女史惹惱了你,她們也是一番善意,想要求全禮章……」

    聽公主這一番敘述她家人的相處,沈哲子也漸漸明白了皇后是個怎樣的人,最起碼在對待兒女上,應是有些重男輕女。而在做事方式上,確跟庾亮有些相似,剛愎固執,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自以為是。這樣性格的人,確是極難和睦相處的。

    「她們或許真有善意,但是做事卻讓人不喜。託名於求全禮章,做的卻是以下凌上的悖禮之事。既然公主發聲,我雖然不會害了她們,責罰卻是免不了。」

    沈哲子笑語道:「其實不獨這一件事,世上許多的事情,總有人懷揣善念卻做了惡事。念頭是善是惡,其心自知,旁人卻分辨不清。但所做的惡事,卻已經讓人身受戕害。我從不慣揣摩旁人心跡善惡,卻罔顧其已經做出實實在在的惡事。」

    公主皺著眉頭思忖片刻,似是仍想不通這話意,只是片刻後卻笑起來,指著沈哲子說道:「你這神情口吻,真像極了我父皇,都慣言一些人聽不懂的話。雖然聽不明白,卻又覺得極有道理。」

    這女郎不會有什麼戀父情結吧?

    沈哲子心內一突,再看公主神態,覺得極有這個可能。他外相雖然尚顯稚嫩,但在心智上確與皇帝也相差無幾。他笑著將餐盤往公主面前推了推,繼而說道:「聽不懂,那就不必懂。公主既然到我家,下嫁小臣,夫妻便是同體,你不懂的,我代你懂。」

    公主聽到這話後,俏臉便覺幾分發燙,下意識垂下頭,滿臉敷粉,即便有羞紅澀意,也都被那慘白掩蓋下去。過半晌才喃喃道:「你也沒有比我年長多少,又能懂得多少?是了,那天你連深公都給駁倒,看來也是懂得極多。只是,誰要和你……大家都不相熟……」

    沈哲子聞言後不禁汗顏,不知怎麼就歪樓了,再一轉念,他才又說道:「人心不同,各自思量,父母也難盡懂子女。公主有感皇后愛護之心,卻也不必只有委屈了自己才算不悖離心中孝道。人倫親愛,是要讓人彼此相得,若只有損一才能全一,那是愚笨者等而下之的手段。」

    「有人割肉奉親,推為至孝。但那是耕樵漁獵俱無所出,飢寒交迫難以為繼,困蹇到了極致才能做的事情。若在尋常時節只追逐這個皮相強為此事,反而是大大的不孝。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若不自愛,也是不孝。那兩女史恃了皇后詔令,強要公主在這裡忍饑耐渴,行為自殘,這也是逼迫公主不孝啊!」

    興男公主聽到這裡,眸子閃了閃,又思忖片刻,才若有所得狀說道:「你這麼說,我倒懂了。母后不知我想什麼,我也不知母后想什麼,旁人又怎麼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唉,你怎麼不早點過來,要我明白這個道理,害我在這裡捱了一天!」

    沈哲子正有感於公主的領悟力,旋即便又聽她感慨道:「沈哲子,我真是羨慕你有這本領,能正說歪理。我要早學到這一件本領,以前在苑中可以少抄多少《女誡》啊!果然我要來你家是選對了,以後我再做錯了事,可以讓你幫我開脫!哈,難怪父皇也中意你,他是知道有你跟我在一起,旁人都不會再訓責我!」

    見公主滿臉喜孜孜的表情,沈哲子心內卻有茫然,繼而自疑起來,莫非公主說的是真的?自己能夠得到皇帝青眼並非家世和個人素質出眾,而是因為這信口雌黃的本領?

    「我吃飽了。」

    公主並不知自己一句話已讓沈哲子生出濃濃挫敗感,一推餐盤,乜斜著視線望向沈哲子:「我倦了……」

    沈哲子站起身來,用略帶蔑視的眼神瞥了公主一眼,夏蟲不可語於冰,這小女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優秀!別人買櫝還珠,她是買櫝送珠,也算傻人有傻福。

    離開公主的房間後,沈哲子看到在廊下等候的劉長,便行上前去問道:「那位刁遠刁家相,可是已經審過兩名女史?」

    劉長上前低笑道:「那兩賤婦口齒尚硬,竟言要上稟皇后將公主迎回宮中。一番威嚇後,眼下都是消停了。刁家相與任先生現下都在那裡恭候郎君。」

    沈哲子聞言後便冷笑一聲,繼而便讓劉長帶路去見那兩人。

    此時公主府一間偏僻側室內,刁遠和任球坐在房中。

    相對於任球的淡定,刁遠則有些坐立不安,早先盤問兩名女史,加上詢問其他室內宮人,對於事情的經過,他已經有所瞭解。那兩名女史自恃皇后信重,言語確實有些沖,不夠委婉。但那位郎主片刻委屈都不願忍耐,居然挑在今夜大喜之日就發難,可想而知乃是多麼倨傲氣盛之人。

    這對刁遠而言,並非什麼好消息。他家本非望族,否則也不會擔任公主府家相這種卑職。

    駙馬如此脾性,若真與公主失和鬧得太難看,這樁婚事會如何且不論,最起碼他們這些公主府屬官少不了責難。他自不會天真到如那兩女史一般,認為有了苑中靠山,就能在府內橫行無忌。

    對於那兩名女史的想法,刁遠也能猜度一二,公主大封,妝奩豐厚,他們這一眾府內屬員自然也能雨露均霑。若能先一步佔得話事權,自然也能謀取更多好處。但這兩人蠢就蠢在尚不明白駙馬是何等人家、何等性情,就急於發聲出手,繼而引咎歸身,也是自討苦吃。

    但這亦給刁遠濃濃的警示,令他意識到自己這家相之職並不輕鬆。

    門忽然被打開,沈哲子邁步行入房內,對兩人笑語道:「先陪公主進膳,現在才抽出身來,勞煩兩位久候了。事情的緣由,想必兩位已經清楚,要如何處置那兩奴婢,我倒想聽聽兩位看法。」

    刁遠見沈哲子坐下來,心內便有幾分忐忑,若能就此將兩人踢出府去,他倒樂見其成。但他不得不考慮更多,皇后會如何反應?大婚第一日發生這種事情,他日後會不會步此後塵?

    略加沉吟後,他才開口道:「那兩人衝撞郎主,以下凌上,確是當責。但她們亦有皇后詔命在身,言出有據,小懲即可。」

    沈哲子冷笑一聲,繼而沉吟道:「人言我家,多稱武宗。家相亦見我家人物風貌,不知你怎麼看?」

    這問題可難倒了刁遠,沈家這武宗風采,他今日是真正領教到了,一言不合便兵圍內宅。但若照實去說,他又擔心自己稍後會與那兩女史一同為伴。對於這位郎主的忍耐極限在哪裡,他真的不清楚,便求助望向任球。任球是沈家的人,這在府內並非秘密。

    任球神態倒是輕鬆,笑語道:「不過是外間不知者訛傳而已,郎主得陛下信重欽點,清名流傳都中,豈是狂悖不守禮之人。」

    「終究年輕氣盛,最初見這二人忤逆,我確有執而殺之之念。我家雖是守禮門戶,亦不乏勇武之風,豈能受辱於奴婢之流!亂我家者,唯有劍耳!」

    聽到沈哲子這恨恨話語,刁遠心內便是一顫,垂首不敢多言。

    「不過先前公主多有寬慰勸解,眼下我也釋然。大喜之日,操兵不祥,況且這二人也算盡忠盡責,只是言辭手段讓我不喜。罰俸吧,罰俸一年,觀其後跡,若有收斂再酌情輕處。」

    沈哲子雖然立威,但也並非要完全架空公主,他只是希望家風淳樸簡單一些,不要在內宅還有許多勾心鬥角的事情。他既然展示了一個強硬姿態,自然要公主扮個白臉。話說,公主那小臉今天也確實夠白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4 19:34
0196 有功當賞

    刁遠聽到這話,神態益發拘謹起來。

    所謂罰俸一年,郎主是打算讓那二人在府中無立足之地啊。而且道出這個處置,也是將他這個家相最重要的人事權給篡奪過去。禮法而言,駙馬在公主府內只是客居,對於府內的事情並無太大話語權。一應事務自有家相以降一眾屬員操持,安坐享受供養即可。

    但這位郎主顯然不滿足於這種地位,不只在府中安插人手,第一天就手段強硬的干涉府中事務。他心內雖有忌憚,但更多的則是不滿。須知他也是陛下欽點的公主府家相,雖然內外有別,不及女史與皇后的關係親厚,但如此被無視,仍讓他有些不忿。

    但現在他卻並不急於表態,駙馬拿女史立威,這是在無視皇后的威嚴。等到皇后不滿發聲,他再站出來,自可輕鬆收回府內事權。

    沈哲子並不費心猜度那位家相作何想,繼而又問向任球:「先前有勞家令之事,可有了結果?」

    任球躬身道:「兩位女史,其中蘇女史乃是皇后母家所配,許於中書家人,有二子一女如今亦在庾府任事。周女史夫家河東徐氏,其夫已亡,一子徐良如今為少府曹掾。」

    時下立鼎未久,苑中宮人雖有普選民女,但也不乏各家所進。尤其女史這樣各宮有執事的女官,若有關係門路,可以免於宮籍之外,不禁婚配,甚至每月都有假期歸家與家人團聚,與外廷沒有太大區別。

    沈哲子聞言後便點點頭,說道:「有過當罰,盡職則賞。兩位女史既已受過,也應受賞。蘇女史既然出宮居府,我當助其閤家團聚。我修書一封,明日後家令持往庾府,請庾府將人送至此處任事聽用。」

    「至於周女史,其子既然已經任事,那也好辦。稍後請其過府一敘,其母盡忠職守,可知其子亦非庸人,豈可長為鞭下吏。我當為其謀任一地,我鄉土吳興便是善處,民風淳樸,可任一縣。」

    刁遠聽到這裡,額頭上已經隱有冷汗沁出。他本以為這少年只是任性,沒想到思慮卻是周詳。有過當罰,盡責則賞?這算是什麼賞?這是把人一家都捏於指掌之中!

    說完這些後,沈哲子才又望向刁遠,笑語道:「我今日入府,見府內事務雖是繁多,但卻條例有序,不見雜亂。可知家相亦是盡責之人,實在是……」

    「分內而已,實在不當郎主厚贊!」

    刁遠連忙表態道,他真怕這少年興之所至,再給自己來上一賞,那真是消受不起。

    「我今日算是越俎代庖了,只因一時激憤難耐,還望家相不要介意。日後府內諸多事務,我與公主都是年淺難當,還要仰仗家相善處內外。」

    說完後,沈哲子便站起身來:「夜已經深了,我也不打擾兩位。事情就這麼定了,若再有疑難,可以直接道我。」

    他是真的累得不輕,強打起精神來處理完這件事。區區兩名淺見婦人倒不值得他如此鄭重以對,問題是這兩人有直接向皇后進言的機會,皇后的態度則又影響到他的家庭和睦,因而一切潛在隱患都要扼殺在萌芽中。

    以往沈哲子覺得家奴居然能夠凌駕在主人頭頂,駙馬要與公主同房甚至還要賄賂家奴,簡直就是不可思議。可是當他成為帝婿後,對這現象卻有了一些感受。

    皇女出宮後,不得詔命也不得隨便進宮入苑,親情自然漸漸淡薄下來。宮中若要瞭解公主府內情況,自然要直接詢問陪嫁的宮人。這些宮人得以進言,便有了搬弄是非的機會,甚至出於私慾而離間母女感情都不出奇。

    更惡劣的甚至有公主乳母收一家賄賂,率進讒言竟然使得宮中下詔殺掉駙馬,繼而再使公主配於別家。

    很顯然皇后這脾性跟慈母搭不上邊,之所以有公主所言那種情感流露,也不過一時傷感而已。隨著公主離宮日久漸漸習慣下來,彼此感情肯定更加疏離。沈哲子也並不怎麼熱心幫助母女修復關係,只是不想皇后再借宮人對公主施加什麼影響,壞其心情。也不許這些人因私利而搬弄是非,增添什麼不必要的煩惱。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又是黎明起身,這幾天他都難得清閒。比較讓他鬱悶的是,在歸鄉大禮之前,每天清早他都要去禮拜公主。

    當沈哲子走進房間中時,公主已經起床,臨窗而坐,正有宮人為其整理髮髻珮飾。今天這小女郎倒不必再化濃得誇張的妝,素面朝天坐在那裡,似乎有些起床氣,秀眉微蹙,雖無風情,亦足嬌憨。

    看到沈哲子進房來,興男公主眼中流露出一絲茫然,過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已為人婦,羞怯之餘,亦有幾分傷感。她轉過身來有些悵然的望著沈哲子說道:「沈哲子,是不是從今往後我都再難見父皇、母后和阿琉他們?」

    室內人也不多,沈哲子索性省了禮拜環節,他坐在公主下首,笑語道:「公主雖然離宮,但等我們去吳興我家行過大禮後,陛下若想念公主,還會時常召公主進宮相見。」

    「父皇他……」

    公主話語一頓,神色間卻頗憂愁:「我們就要去吳興了嗎?可是吳興在哪裡我都不知道……」

    「吳興距離建康也不遠,舟船往來旬日可抵。」

    沈哲子也不急著離開,便坐在這裡安慰一下這小女郎:「吳興風物,跟建康又有不同,雖然不及都中繁華,但卻水清山秀,景色怡人。我們在鄉中,都不必乘車,出門即是登船,夏日裡船行在荷田中,荷葉上偶有魚蝦躍在上面,觸手即能摘到荷葉蓮蓬……」

    「你又騙人!出門就登船,你們不怕落雨嗎?雨水一多,河水就漲,要把庭院都給淹了!」

    「那也不必擔心,若真水淹了庭院,我們就乘著竹筏四方漂流,夜裡也睡在竹筏上,清涼宜人。渴了用荷葉掬水,餓了就在水中采菱……」

    「你們真可憐,一口熱湯都喝不到……可是、可是別人說我夜裡總說夢話,會不會有魚蝦跳進我嘴裡?」

    公主先感慨一聲,旋即又有些擔憂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是哈哈一笑。公主亦笑起來:「我早知你在騙我,若真像你說那樣,你早被水沖進海裡喂了大鰲!」

    又跟公主閒扯片刻,沈哲子才離開這裡。昨夜府中宴會一直進行到下半夜,許多賓客醉了後宿在府內。家相刁遠正在指揮僕人們收拾殘局,家院大了收拾也麻煩,近百僕人從早間忙碌到晌午,才堪堪收拾好了。

    看到沈哲子行來,刁遠神態便有幾分拘謹,對於這位人小謀深的郎主,他確是在心裡感到發憷,不敢等閒視之。

    沈哲子請刁遠、任球等人進了書房,開始安排今天的諸多人情事務。今次沈家能夠順利迎親,多賴都中各家幫忙,這種人情債雖然也是有來有往,但該有的表示則不能少。

    大體的答謝名錄早已經整理好,沈哲子覽過一遍後酌情增刪,然後分派人往各家府上贈禮。他離都也就在這幾天,這些事情需要盡快處理。還有昨日出入的賬目,因為沈家這方面的人才不少,如今已經整理出一個細則。各家禮貨折錢再對比近來為了大婚的諸多開支,虧空只在百十萬錢之間,倒也在接受範圍之內。

    到了午後,庾條親自來到沈家,隨行的還有那位蘇女史的一子一女。這讓刁遠看向沈哲子的眼神更增敬畏,他本以為沈哲子雖然定計,但庾家乃皇后母家,也少不了還有波折,但沒想到沈家與庾氏關係竟然如此親厚,一封手書便即刻將人送來。

    沈哲子將庾條迎入室中,笑道:「今次之事,多賴庾君相助,如此小事,也勞庾君再來一次,實在感激。」

    「說這些做甚麼!我與哲子郎君,哪用這些虛禮。」

    庾條笑著入座,如今彼此也算親戚,他還是沈哲子的長輩,看這少年便更滿意:「大兄語我,離都之期應在七日後。我知府中仍有諸多事務,若有分身不暇,哲子千萬不要客氣。」

    「諸事自有旁人打理,哪敢再有勞庾君。」

    彼此客套一番後,沈哲子便直接談起了隱爵之事,早在多日前,他家會計團隊已經到了晉陵,接手諸多賬目與財貨,已經漸漸梳理出一個結果。

    講起此事,庾條更加振奮,笑語道:「兩月之期,諸位資友已經盡知。這兩月來入資者陡增,已經不獨限於京口、晉陵,都中亦有許多人家想要加入。」

    沈哲子聞言後亦是一笑,僑人圈子本就狹小封閉,但凡能聞此事的人也多數聽聞,限定一個日期後,有心加入者也都不再觀望,自然會蜂擁而入。這麼多人加入進來,他也並不擔心被人爭奪控制權。若沒有一個穩定的供貨渠道提供返利,這隱爵系統就是個火藥桶,焚人焚己。

    吳會是江東最大的物產地,能夠在吳中調集大量物資北上,除沈家之外不作第二人想。只要把持住了這一點,日後就算朝廷要招安這個團體,也不能撇下自家。

    眼下離都在即,沈哲子也沒有太多精力兼顧於此,與庾條簡單概述一番,約定同往吳興去考察一番供貨地。

    又經過幾天足不沾地的忙碌,苑中詔旨終於發下,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離開建康,往吳興而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5 00:27
0197 醋娘子

    午後時分,暖風熏人,吹得人頭腦昏沉,懨懨欲睡。

    宋姬獨坐於窗前,臻首低垂,露出衣領下白皙如玉的一段後頸,昨夜子時到現在,她都不曾闔眼,這會兒便提不起精神,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間,她似是聽到人語聲,身軀激靈一顫,整個人清醒過來,側過首去,便看到皇帝半躺在胡床上,兩眼正望著自己。

    「陛下何時醒來?妾竟不覺,實在當責。」

    宋姬俏臉微紅,連忙站起身來,背過身去抬起手來拍拍臉頰,讓自己更清醒幾分,然後才彎腰端起案上清水,行往皇帝面前。

    「朕不渴。」

    皇帝抬起手來擺了擺,示意宋姬放下瓷杯,坐到自己面前來:「你過來跟朕閒聊幾句吧。」

    宋姬依言而行,一如既往的溫婉恭謹,等待皇帝開口。

    「現在幾時了?」

    皇帝有些困難的轉了轉脖子,望向窗外天色。

    「剛剛過了未時。」

    「已經未時了……」

    皇帝聽到答案,便又躺了下來,兩眼望著殿中頂梁,蒼白臉上神態忽而傷感、忽而喜悅:「這個時辰,興男應該已經離都了吧?這個小女郎,生性好動,最喜新奇,能去往吳興水鄉秀美之地,應該也是喜悅更多……」

    宋姬心內一嘆,口上說道:「公主儀駕,午時已發,取道義興,七月中可抵吳興。」

    「陸路好,雖有顛簸,卻無風浪。這女郎不曾乘過舟船,未必受得住江波蕩漾。」

    皇帝笑了笑,繼而視線望向宋姬,輕聲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能近侍陛下,是妾的榮幸,亦是本分。」

    宋姬俯身為皇帝墊上一層絲絮,動作輕柔小心。

    「你是造物鍾愛清麗之人,可惜朕難欣賞你的清妙,只作勞碌役使,也是唐突了佳人。朕曾許諾你,朕會放你出宮另擇良人。現在時機已經到了,宋姬,不知你想去誰家?」

    皇帝低頭看這大半年來起居侍奉自己的溫婉佳人,眼中也流露出一絲憐意。人非草木豈能無情,若非宋姬過去這些時間照顧得宜,他未必能熬到如今,完成心中夙願。因而對這佳人也是頗有感激,想要報答一番。

    宋姬聽到這話,雙肩卻是顫了顫。過去這些日子於她而言簡直就是折磨,不只是身體上的勞累,更有對前途的絕望。隨侍皇帝良久,許多不該知道的秘辛也都目睹,她心內更是悲觀,已經不敢再望前途。但沒想到,原本以為皇帝只是安撫她的話語,如今又再舊事重提。

    但她也清楚,皇帝的情況她最深知,說是命懸一線也不為過,眼下要安排她離宮,那是已經放棄了對生的掙扎。原本於她而言一樁可稱驚喜的安排,現在她卻不忍心答應下來,眼泛淚光垂首道:「妾並無此念,惟願長侍陛下。」

    「走罷,該走須走,若眼下不走,以後未必能輕鬆離開。你走了,朕於世道便再無虧欠,再無遺憾。」

    皇帝嘆息一聲,繼而臉上又流露出威嚴之色:「朕也該走了,離開這裡,去朕該去的地方。天子居中,豈可久居側堂!」

    ——————

    護送公主離都的儀駕隊伍堪稱龐大,除了沈家本有的千餘人外,尚有兩千宿衛禁軍。旌旗招展,威儀十足。

    除了這些隨員之外,尚有太常華恆以下等數十名台城禮官,他們要一直跟隨到武康沈家,在那裡主持公主與沈哲子的大婚。

    這麼龐大的一支隊伍,若走水路還好,但諸多權衡後,最終還是選擇了陸路。畢竟大江不靖,時有羯胡或亂民木漂江上作亂,京口晉陵流民眾多,陸路雖然辛苦一些,但畢竟安全。但沿途的補給卻是很困難,雖然台中下詔沿途地方官署籌措給養,安排儀駕行止。但各地方情況不同,也難盡數妥帖。

    這時候就體現出沈家作為江東豪族的力量,從離開丹陽開始,沈哲子便派人先行一步,通報沿途各家,希望能予以方便。一路下來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波折,各家雖然交情親疏不同,但也都給沈家面子,有人出人,有糧出糧,有地方的出地方,滿足了龐大儀駕所需。

    哪怕在沈家世仇周氏所在的義興郡,都沒有發生什麼意外。周氏顯宗一脈雖然被殺盡,但剩餘的族人在義興同樣是首屈一指的豪族。當年沈哲子第一次往建康去,就因周家舉義軍盤踞義興郡治陽羨,而不得不轉道北上而行。

    可是今次到達義興後,儀駕卻受到了各家的歡迎禮待,就連周氏也不例外。再深的仇怨,總有淡化的那一天。如今沈家勢大已成不爭的事實,周氏再執舊怨不放,也是於事無補,奈何不了沈家。

    或許當有一天沈家家世衰落下來,這一番舊怨會被再次翻起來,但起碼目前,周氏不得不放低了仇怨,禮迎公主儀仗。

    沈哲子近來除了面見接待各家族人之外,還有一件事不能不理。那就是隨著離都漸遠,公主的情緒也時好時壞,小女郎從未離家這麼遠,時而會有新奇歡欣,但大多時候都是情緒低落,間或淚流不止。

    這一天在行過陽羨後,沈哲子剛剛迎上自家前來接駕同時運送補給米糧的隊伍,便又聽公主僕人來報公主又在鬧情緒不肯進餐。

    對於安撫公主情緒,沈哲子倒不感覺厭煩。這小女郎近來雖然敏感許多,但大多數時候還能聽得進去道理,並不是一味的刁蠻任性。

    聽到這話後,沈哲子對叔父沈克歉意笑笑,沈克正忙著教訓在都中玩野了的兒子沈牧,見狀後擺擺手道:「青雀速去,千萬不要失禮了公主。」

    沈哲子匆匆行往隊伍中,不多久就看到公主所乘坐的四望香車。車前一眾宮人神態焦慮,其中便有那兩位皇后派來的女史,看到沈哲子行來,忙不迭迎上前去低語道:「郎主,公主又是不肯進餐,僕下奉上餐食都被拋下。」

    被沈哲子教訓恐嚇一番,如今家人又都落入沈家掌握下,這兩名女史再見沈哲子時,已經徹底安分下來,再無倨傲姿態,甚至比其他宮人還要恭敬得多,甚至在呈送苑中的告書都要有沈哲子覽過之後才肯呈送。

    宮人們七嘴八舌,也說不清楚公主又因何鬧起了情緒。沈哲子擺擺手,示意那口才好的侍女雲脂上前來,問道:「雲脂娘子,你可知公主因何氣惱?」

    雲脂聞言後神態便有幾分古怪,作欲言又止狀,沉吟半晌才低語道:「我也只是猜測,只是由婢子這裡聽到什麼,郎主萬勿對公主言是婢子多嘴。」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禁更奇怪,點點頭說道:「雲脂娘子請放心,我不會對公主說。」

    得了沈哲子許諾,雲脂才將事情緣由娓娓道來。原來昨天有義興各家命婦前來拜見公主,原本只是禮數應答,也沒有什麼波折,只是在講起吳中趣事時,其中一個命婦講起來吳興流傳的與沈哲子有關的童謠。

    「當時公主神態也無異常,只是夜後又向人問起此事,到了今日午間,便惱了起來。至於是否為此,婢子也只是猜測,不敢擅斷。」那雲脂又低語道:「郎主千萬不要說是婢子多言,否則公主定不許婢子再隨侍左右。」

    沈哲子聞言後不禁啞然,莫非那小女郎是因此在吃醋?這倒讓他心內有些異樣情愫,不知該作何感想。

    他登上車去,剛剛越過青紗屏探進頭去,頓時便見一物拋來,連忙用手去擋,才發現乃是一方粉盒,而公主正坐在車內,臉頰都氣得鼓了起來。

    「你下去,不要登我的車!」

    看到沈哲子,公主俏臉微微泛紅,眼珠一瞪,已經隱有垂淚之態。

    沈哲子將那粉盒撿起來,上前放在案上,公主瞪他一眼,卻將身軀轉向別的方向,明顯是在因沈哲子而生氣。

    「旅途勞頓,公主若不進餐,身體怎麼受得住。」

    「我不想同你說話!」

    公主氣哼哼道,繼而又加了一句:「早間是想的,可你不來見我,現在不想了!」

    沈哲子心內感慨,娶了一個小小醋娘子,這樂趣也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他坐在了車廂中,公主卻冷哼一聲,又往裡面挪了挪,身體都靠上青紗屏,不想與沈哲子坐得太近。

    「早間不來見公主,是我不對。前日午間進餐時公主不是言道要飲菱粉粥?左近清流不多,我知此間一故交莊內多有此產,一早去拜訪借取。再到晚間,便可飲得了。」

    這小女郎年幼離家,所見皆陌生,加上一直被困在車駕上,難免要將沈哲子當做溝通外界的唯一渠道,心內漸生依賴,便更敏感起來,時喜時憂。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她臉上露出狐疑之色:「真的?」

    沈哲子點點頭,一臉認真狀,但其實早上事情太多,他是忘了來見公主,這會兒自然不好據實相告。

    「我只是隨口一說罷了,又不是一定要飲粥。」

    公主臉色轉霽,繼而將那粉盒抓起塞進衣袖中,顧左右而言他:「我們還要多久才到吳興?」

    「快了,若不耽擱的話,再有兩日可達吳興。到了吳興便可舟船而行,不須一日就到了我家武康。」

    應付過這一節,沈哲子才又笑語道:「若餐食不和胃口,公主稍待片刻,我現在讓人去準備菱粉粥。行途勞碌本就辛苦,飲食更要得宜。公主近來較之在都中時,已經略有清減。」

    興男公主情緒本來已經有所好轉,聽到這話後,卻又沉下臉來:「我本就這個模樣,怕是你離鄉近又念起你們吳興白馥娘子,看人都有不同!」

    「天晴日朗,草長鶯飛,自有風物迷眼。朝晚相對,方寸之心,只許一人長居。公主又何苦為難我啊!」

    沈哲子嘆息一聲,作感慨狀。

    公主聽到這話,嘴角顫了顫,繼而板起臉來:「人都言你家豪富,諸多屋舍莊園,誰要住在你的心裡!」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6 00:31
漢祚高門 0198 鄉土厚望

    儀駕又行兩日,終於抵達吳興,到達了吳興的長城縣。

    一俟踏入吳興境內,沈哲子頓生衣錦還鄉之感。長城縣內各家在縣內擺起場面宏大的迎駕儀式,兩座山丘之間放眼望去,儘是比肩接踵的民眾,怕是有幾千人之多。

    前方負責開道的送親宿衛禁軍看到如此多的民眾聚集,神色都變得凝重起來,原地警戒護住公主車駕。

    沈哲子並一眾家人越眾而出,旋即便看到前方人群中有一行三十餘人急匆匆行來。到了近前才辨認出來,乃是長城縣各家族人。

    「我等於此恭候公主與沈郎儀駕已是多時,哲子郎君今次入都,力克強敵,使鳳棲吳興,我等郡中鄉民俱感榮耀!」

    眾人迎上前來,遠遠便拱手大笑道,臉上滿是熱絡之情,神態間充滿振奮之色,讓沈哲子恍惚間覺得自己彷彿大勝歸鄉的大將軍一般。再看漫山遍野各持彩帛漿果的民眾,更給人以簞食瓢飲以迎王師的感覺。

    長城縣各家擺出如此誇張陣仗,沈哲子倒也能理解。

    長城縣雖然地臨太湖,但境內卻多山嶺溝坡,乃是丘陵地帶,良田卻不多。

    時下農耕為本,沒有大量的田畝,便不足構建起一個興旺的家族。因而此地雖然民風悍勇,但卻沒有太強的望族,整體的實力和影響力,不要說在三吳,哪怕在吳興都是墊底的。這就造成了此地民眾敏感又好強,自尊心和集體榮譽感極強。

    江南屢叛,其中一反便是長城錢氏,當時幾乎整個長城縣人都裹入其中。可惜錢璯一時計錯,第一站就衝進了義興周氏的老巢陽羨,當時周氏的兵威實力較之如今的沈家都不遑多讓,遂成三定江南之功。但由此亦能看出長城縣人的抱團彪悍之風。

    沈家如今可稱吳興第一高門,力壓南北高門而成功得幸帝宗,同處郡中,長城縣人自然也感到與有榮焉。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今長城縣這些人家,諸如錢氏、陳氏等等,可都是跟在沈家身後討生活。錢氏自不必說,老爹沈充多年前還是錢璯麾下小馬仔,與錢鳳更是生死之交,雖然錢鳳這一脈已經遷往餘杭,但原本的宗族關係都還保留著。

    至於陳氏等這些人家,借了沈家修整水道之便,大得其利。長城縣有大片竹海,只因丘陵山路崎嶇,難得運輸,如今隨著水道暢通,長城毛竹遠銷吳中各地,收益早超過了田畝所出。得了實惠的好處,這些人家早成沈家忠實擁躉,如今沈家大喜之事,怎麼能不上來獻一獻慇勤。

    只是這場面也太大了些,讓沈哲子都感到有些吃不消。他對這幾家族人回禮笑道:「僥倖得皇帝陛下信重厚愛,實在當不得諸位如此謬讚。勞師動眾,遠來相迎,實在是受寵若驚。」

    「尊府為善鄉土,大修水道,縣人多得此利。咱們吳興民風,最重恩義。鄉民們得知哲子郎君迎親歸鄉,自發前來相迎。只恐驚擾了公主儀駕,我等才將鄉民集於此地,恭賀郎君,聊表心意。」

    眾人又紛紛笑語道,對沈哲子更加熱情。

    沈哲子原本還打算在長城縣略作停頓,便直往武康去。但見此地擺出了如此大的陣仗,也實在不能罔顧鄉人厚誼而去。再與各家人寒暄幾句,沈哲子請叔父沈克幫忙應答這些人,自己則轉入儀駕中,與負責護送儀駕的禁衛將軍商議暫停一日。

    這一隊宿衛的統率也不是陌生人,就是當年將沈哲子帶入他老師紀瞻家的紀況。紀況還在隊列中約束宿衛禁軍小心戒備,萬勿被亂民衝撞到公主儀駕。

    當沈哲子行來告知此為長城縣人趕來迎接儀駕時,紀況忍不住瞪大眼睛,感嘆道:「不意尊府鄉中竟有如此厚望!」

    長城並非大縣,民眾散於四野八鄉,一個縣中能有多少人?眼前便聚集了足足有數千人,如此一個強大的鄉土影響力,讓人詫異之餘更感到羨慕。土地人丁雖然是當下各家立足之本,但若結怨鄉里太多,也難長久。鄉望便代表了一個家族在鄉土之間的影響力和話語權,沈家眼下所顯露出來的鄉土民望,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

    在得知內情後,顧況也鬆了一口氣。他雖然也世居江東,但卻少至吳中腹地,早先沈家在都中風評不高,加之時下南北積怨,先前他真以為是此處鄉民聞訊趕來作亂。

    於是隊伍便先在此處停駐下來,沈哲子又往儀駕隊伍內行去,他想請公主與鄉人們見上一面。無論這些迎駕之人是自發趕來,還是被各家驅來,總得給他們一個交代。

    「沈哲子,這裡便是吳興?這山嶺上好多的人,你怎麼還說不及建康城繁華?」

    公主坐在四望車上,雖有青紗屏遮擋,也能看到前方人山人海的畫面。

    沈哲子笑著登上車,說道:「公主所見,只是例外。若尋常無事,鄉人們哪會畢集山嶺之間遊蕩。只因聽聞公主儀駕至此,鄉人們都想一睹尊顏,才趕來這裡迎接儀駕。」

    「他們都是來迎接我的?」

    公主聽到這話後,兩眼頓時冒出光來。她本就是喜愛熱鬧的性情,眼下聽到自己如此受尊重擁戴,心情頓時便高興起來,將頭探出青紗屏外,看到那漫山遍野的鄉人,更是眉開眼笑:「這些鄉民,還真是恭於王化,真是太熱情啦!」

    沈哲子聞言後亦笑道:「鄉民厚望,不好輕待。公主可願同我去與他們見上一面?」

    公主聽到這話,臉上頓時流露出躍躍欲試之色,神情更加振奮起來:「我真能下車去看一看他們?」

    車中那名周女史聽到這話,臉上卻流露幾分難色,嚅嚅道:「郎主,鄉民粗疏難馴,若一時疏忽,怕要冒犯衝撞……」

    經過前次教訓,兩名女史都安分下來,哪怕眼下並不認同沈哲子,言辭也委婉許多。

    聽到這周女史反對,沈哲子倒也不怎麼介意。他只是不許人在家中滋生事端,搬弄是非。至於她們真為公主考慮,反而是值得鼓勵。

    「不妨事,我郡中鄉人也頗知禮,不會鼓噪生事。」

    沈哲子沉吟片刻後,又說道:「公主倒也不必下車,先把屏障拆下,車駕繞行一週即可。」

    聽到不能下車,公主隱有幾分失望,沉默稍許而後突然神情一變,擺著手驅趕沈哲子:「你快下去,待會兒我准你登車才能上來!」

    沈哲子不明就裡,被公主連番催促驅趕下來,然後車廂活壁又被撞上隔絕內外,左近人員都被斥退。他站在車外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到侍女雲脂在車上探出頭來,臉上帶著些許笑意說道:「公主請郎主登車。」

    沈哲子再登上車來,便看到公主端坐在車內,神情嚴肅不苟言笑,身上赫然已經換了簇新章服,原來這女郎趕自己下車是為了換衫。

    「你是在譏笑我嗎?」

    公主見沈哲子神情古怪,俏臉便覺微燙,不悅皺眉道。

    沈哲子擺手拒絕,示意宮人將車內青紗帳撤掉,於是這四望車便成一座亭台,內外通透,視野無阻。前方儀駕讓開道路,幢蓋鼓吹簇擁在側,威儀十足的往前行去。

    沈哲子坐在公主對面,見其神態略有幾分忐忑拘謹,笑著探手拍拍公主手背。小女郎嘴裡低哼一聲,嗔望沈哲子一眼,漸漸放鬆下來,視線轉向前方山嶺,忍不住又感慨一聲:「人可真多啊!」

    車駕漸漸行出,距離列隊迎接的鄉民們越來越近,沈哲子於車內站起身來,微笑著握住公主手腕。公主肩膀驀地一顫,片刻後便又安分下來,順從的站起來,立在了沈哲子的身邊。

    鄉民們看到車上並立的沈哲子與興男公主,漸漸有所騷動,人語喧嘩聲大作。長城縣那幾戶人家站在隊列最前方,看到這一幕後,便鼓噪隨員們大喊道:「沈郎新婚,恭賀大喜!」

    隨著這叫嚷聲壓過場中嘈雜人語,漸漸有越來越多人加入這吼聲中:「沈郎新婚,恭賀大喜!」

    數千人齊聲高叫,聲透雲霄,就連山林樹葉都被震得顫抖不已。

    「沈哲子你又騙我!他們是來恭賀你,哪裡是要迎接我的!」

    公主在車內聽到這洪流一般的喊聲,小臉隱隱有發白,繼而便羞惱起來,手指恨恨掐了一把握住她手腕的沈哲子手背。

    沈哲子轉頭對公主笑道:「他們俱為我的鄉人,自然要來恭賀我。恭喜我能娶到公主這樣一位德貌雙全的佳偶令婦,實在是我們吳興不曾有過的大喜事!」

    「那也是恭賀你,還是你在騙我!」

    公主又橫了他一眼,繼而便抿嘴露出幾絲笑意,旋即卻又嘆息道:「肯來恭賀你的,大概都是家內沒有待嫁的白馥娘子吧?」

    沈哲子聽到這話,頓時大汗,這女郎年紀雖然還不大,但心思的敏感較之懷春少女也不遑多讓,到現在都唸唸不忘此節。

    儀駕在此處逗留了將近兩個時辰,鄉民們才被縣中各家勸退,沈哲子一行得以前行。到達長城縣治時已經到了傍晚,到了自家地盤自不須再求助各家,直接進入了沈家在長城縣內依山傍水的莊園。

    將公主一行安頓在莊園內後,沈哲子才又出來,宴請縣中各家,並請庾條一併列席,要順便商討一下往京口供貨的事情。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