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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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219 北地娘子

    聽到沈宏這麼說,沈哲子倒是有了興趣。他這位三叔,往好了說是孤僻簡傲,但實際上就是眼高於頂,目無餘子,絕少能看得起什麼人。現在居然有一位賢才被其如此推崇,而且還是僑門出身,這實在太難得。

    「叔父向來目量甚高,臧否嚴肅,世間竟有人能得叔父如此推崇讚許,我倒真迫不及待要拜見那位賢人,聆聽一二賢言。」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沈宏亦笑起來:「哲子你也不必為我隱惡,我亦知自己秉性苛刻,向來不得家中子弟親暱。不過這一位賢人,確是讓我衷心欽佩。此人名為崔琿,出身亦是北地舊姓人家,中原板蕩沒於虜手……」

    沈哲子聽到這裡,心中不免一動,問道:「這位崔先生,莫非是清河崔氏族人?」

    「哲子對北地望族也有所聞?不錯,崔琿崔先生正是出於清河崔氏,這一戶人家乃是古時世卿相傳。然而崔先生命途坎坷,卻是讓人忍鞠熱淚。他先事於並州劉琨,劉琨沒於段氏,餘部四散。崔先生因而困於鮮卑,他不願事胡,與家人放板泛海想要歸鄉,幾經波折流落江東,卻又被嚴氏所困……」

    聽三叔一通敘述,沈哲子才知這位崔琿確是命途坎坷,世家高門出身卻被亂民裹挾南來,繼而又被嚴家匿於葦塘之中,歷經諸多苦難折磨,最終才被老爹剿滅嚴家時解救出來。

    雖然沈宏倍言這位崔琿之能,沈哲子卻未聞其名,大概原本的軌跡應是悄無聲息的死去。衣冠南渡,哪怕世家大宗,身邊若無宗族故交守望相助,際遇未必就能勝過小民。這位崔琿劫後餘生,又得三叔如此盛讚,沈哲子確是對其存了幾分期待,想要見識一下往後有天下第一高門之稱的清河崔氏族人風貌。

    隨著車駕前行,道旁景緻不再是一片荒蕪,溝渠潺潺,阡陌井然,新墾的水田中禾苗青蔥,長勢頗佳,幾乎看不出一點頹勢。由於土地新墾,肥力稍遜,因而並不強求兩季之收,一季稻收自給,剩下的時間都要種植雜糧以養地力。

    沈宏指著那連綿的水田不乏自傲道:「今夏一季,我家於此已墾畝數千餘頃,季後收糧,今冬已可自足大半!可惜京口所來千數民戶錯過了耕作,否則這墾田數仍可再增!以往我也多經始寧而過,所見荒蕪居多,如今才知荒蕪之下田畝肥如膏脂!大兄他所見深刻,為我家擇此休養之地,不出十年,我家衣食所用,皆可由此地而出!」

    聽到如此喜人的墾荒成績,沈哲子也是倍感欣喜。雖然這千餘頃田絕非這區區半年開墾,早先數年自家便於此地有經營,沈宏這說法不乏為自己攬功之嫌,但這都是小節,他一個膏粱子弟能耐住性子在此經營家業,也實在殊為難得。有了這樣一個良好基礎,再有充足的人力,日後經營起來才能事半功倍。

    「是了,北地所來流民可還順服聽用?」

    年初沈家與京口流民帥徐茂加深合作共剿嚴家,事後徐茂便發動自己的力量,經海路為沈家輸送來大量京口流民。會稽容納量巨大,沈家又是來者不拒,海船往來不斷,至今已經送來幾千戶之多,其中絕大部分都被老爹安置在了海鹽、舟山等地,但也有相當一部分輾轉來了始寧縣。

    如此大規模的引流民南遷,沈哲子心內也不乏擔心。這些流民雖然沒有什麼強宗豪族,但身處異鄉,極容易抱團取暖,未必就好管束。

    聽沈哲子問起此事,沈宏便笑語道:「初時所來之眾確實難以約束,出入動輒成群,難於拆分,我家子弟都要常持刀兵以作威嚇。不過隨著各自編入民社,也都漸漸順服下來,而今除了口音尚有差異,與我家人丁也能同耕共食,相處融洽。」

    正說著,有一群農人扛著沈郎犁自田壟間行上土道,各自笑語連連,原本極易產生地域分歧的口音問題,在之間已經成為了彼此調笑的話題。及至看到主家車駕行來,紛紛避在道旁,常禮以迎。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才松一口氣,他雖然對合作社不乏信心,但只有看到成效才能安心。

    這個合作社,表面上看來只是軍制稍改,但其實卻有更深刻意義,在宗族同鄉之外,人與人之間締結一層新的合作關係,共同生產,共同享利,並不是完全的剝削和壓榨勞動力。

    其意義之大,並不遜於漢時編戶齊民或後金八旗制度,否則後世國朝也不可能憑此在一片廢墟上,極短時間內完成大部分的工業化基礎建設。雖然生產力的躍遷絕非單單組織形式的變化就能完成,但也不可否認這種組織形式確能更好的組織人力生產。

    在時下而言,沈哲子想不到更好的既能瓦解流民宗親鄉友關係,又能讓他們有序生產的管理方法。

    車行穿過連片的水田,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總算到了沈家於此的莊園。這莊園修築時間已有數年,當年老爹造反時,還打算讓沈哲子來始寧這座荒野中的莊園裡藏匿起來。只是沈哲子到了會稽後直趨暨陽,並未來此。

    將公主安排在莊園內休息,沈哲子便急不可耐要去拜見那位三叔讚不絕口的高賢崔先生。

    沈宏在前方帶路,兩人在莊園中穿梭片刻,便行到一個頗為寬宏的院子。這院子裡諸多兩層高竹樓,看著清趣可愛。

    「年初大兄解救那一批難民,大多居於此處。青雀你請丹陽葛先生來為他們診病,葛先生言道這些人多患水毒沼熱之症,要長居通風離土之處,才能漸漸修養過來,因而囑我家依次樣式修建竹樓供他們居住。」

    沈宏指著那些竹樓對沈哲子說道,繼而語調不乏憤慨道:「哲子你未見那些人剛被解救出來時慘狀,各個都如厲鬼一般淒慘,幾乎沒有一個康健者。哪怕有葛仙師為他們診治,過往這幾個月仍有過半陸續死去。嚴氏之惡,真是令人齒冷!」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亦不乏憤意,這個年代苦難尤多,生於此世也是人之大哀。他對醫術並不甚精通,也不知那水毒之症是什麼病症,該如何治理。正行間,便看到一個頭髮稀鬆凌亂的婦人坐在竹樓下,那婦人大半邊面目都猩紅潰爛,仍在望下低落膿水,一截手臂斷掉,露出深黑骨頭。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更覺心寒,禁不住顫聲道:「葛先生不在此處嗎?為何不為這婦人敷藥治傷?」

    沈宏嘆息道:「這水毒之症用藥刁鑽,左近都無常備。據說嶺南沼野頗有此類瘴毒橫行,也有對症之藥,葛仙師月前已經往嶺南去訪藥,我家亦有數十人隨行。至於眼下,只能常以蜂蜜塗抹防其潰爛。但這些人多愛惜子嗣,早間為其抹蜜,晚間又盡數刮下為子嗣塗抹,屢禁不止,只能由之。」

    「這些劫餘之人,供養即可,又何須給他們安排差事。」

    沈哲子見那婦人重病垂危,仍在用一手搓麻,忍不住說道。

    「這位郎君誤會了,我們做工皆是自願,絕非沈氏主家苛求。我們都是劫餘苟活之人,殘喘無益於世,沈家主人卻將我們解救苦海之中,又收容於此延醫診病。這殘軀亦不知能活到何時,能做事時便做一些,難償活命大恩,只求一份心安。」

    旁邊竹樓後轉出一名布裙少女,手持一個剛剛編好的竹篾筐子,聽到沈哲子這話,便開口解釋道,一邊說著,一邊對沈宏深深施禮,神態極為恭敬。

    沈宏聽到這話後卻是一笑:「阿翎娘子誤會了,我身邊這個可不是外人,乃是我家玉郎。」

    少女聽到這話,嬌俏臉龐頓時有些羞赧,忙不迭將竹筐丟在一邊,彎腰施禮:「不知主家郎君駕臨,言語有所冒犯,請郎君恕罪。」

    見這少女應答頗有禮數,沈哲子心內不免一奇,沈宏則在旁邊笑道:「我與哲子所言北地高賢,便是這位娘子之父。」

    說著,他又轉望向少女,說道:「阿翎娘子,你父可在家中?我正攜侄兒,準備去拜會先生呢。」

    那少女再對沈哲子施禮,才直起腰來,抬手將額發掃至耳後,動作頗有颯爽,不同於吳中娘子的溫婉,自有北地落落大方姿態:「我阿爺早間出門,說要帶人在莊後再掘一渠勾連剡溪,若能成的話,莊後那一片泥塘都能耕作,以後出莊也可直行剡溪,不必再取遠道。」

    「這事我倒聽崔先生提起過,只是烈日曝曬,他病體哪能承受得住!還不快快將人喚回來!」

    說到那崔先生,沈宏便無半點簡傲姿態,頗得禮賢下士之意。

    「阿爺他總是閒不住,往年在並州劉公屬下也是如此。況且眼下在莊裡衣食供給都充足,較之嘉興那葦塘,已是天國。區區暑意,不足勞形。」

    少女聞言後便笑語道,一邊說著一邊撿起竹筐,對兩人說道:「郎主和小郎君既要見阿爺,請稍候片刻,我去尋人。」

    「這倒不必,阿翎娘子若有事要忙,即管自便。我與叔父都是閒散之人,自去請見崔先生即可。」

    雖然還未見面,沈哲子已經從這位阿翎娘子描述中感覺到這位崔先生較之時下都中那些僑門族人的不同,因而更迫切想要一見。這位崔先生賢或不賢且不談,既然出身清河崔氏高門,又有在劉琨麾下效力的履歷,正可以由其口中多多打聽一下北地形勢的第一手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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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220 崔氏高賢

    那少女見叔侄倆已經向外走去,手臂輕輕一甩,竹筐便掛在了竹樓一角,而後她便步履輕盈追了上去。

    這莊園佔地面積極大,並不遜於一個小型的集鎮。許多原本龍溪莊園的莊人們看到沈哲子出現在此,臉上紛紛露出驚喜之色,疾行上前問安。沈哲子便也停下來,笑著詢問這些莊人們此處生活勞作如何。

    沈宏看到這一幕,心中不免便有些吃味。這半年來他與這些莊人們也算披荊斬棘,同甘共苦,但在莊人們心中的位置,竟還不及這個侄兒。以往他或許不會關注這些,但隨著任事墾荒以來,便漸漸意識到,莊人們這淳樸喜悅之下,便意味著對一個人的能力和功績發自心底的肯定。

    莊人們對沈哲子的態度要比對自己熱切,這讓沈宏有些不爽,便也打算讓沈哲子也不要太開懷。略一沉吟後,沈牧便板起臉來,沉聲道:「哲子,過往大兄對你太寵溺,我又不在家裡照看你的學業,如今你也已經成家,更該勤勉於學,近來治經求學可有鬆懈?稍後我可要考校你一下。」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便不禁腹誹,這三叔終究還是安排的太近,就該一路發配到舟山,一年到頭見不到幾面,這樣才能真正清淨。

    不過來時他也有準備,聽到這話後便笑道:「我終究不是安於進學的性情,我家經學義理之事,還要靠兄弟們擔當。今次來會稽,一則陪二兄去賀家議婚,二則也是去虞氏為家人請師。若順利的話,雲貉他們今秋或能拜入虞氏虞喜公廬下聽經。」

    沈宏初聽沈哲子的話尚有幾分不悅,待聽到最後,眉梢不禁一揚,疾聲道:「虞喜公乃我吳中大賢,他真願收雲貉他們幾人為徒?」

    江東諸多名流,像死去的顧榮、賀徇還有沈哲子老師紀瞻,這都是第一序列學問和功業俱有建樹者。而再往下便是廬山大隱翟湯、會稽虞喜這樣的隱士,他們雖然並無事功顯名,但肥遁清逸同樣著名,各自也都有學理建樹。沈家迎娶公主,還向虞喜請教諸多禮制問題。

    沈哲子是注定不打算在學問上謀求什麼建樹,也沒有那個時間和耐心。沈家在文化事業上的開拓,便要靠那些堂兄弟了。

    拜師虞家,他也不奢望兄弟們能學成什麼飽學鴻儒,名動南北。最主要的還是派人去虞家抄書,上次去虞家看到那宏大的藏書樓,沈哲子便頗為眼饞。把人打發去抄上幾年書,自家有了底氣,便可以進行文化上令人矚目的創舉,那就是修史編書。至於時下比較流行的注經,暫時還是不要碰了,這不是財力可以堆出來的。

    沈宏倒不知沈哲子更深的想法,只是為兒子云貉或能拜師虞喜而欣喜不已。他也算是沈家附庸風雅、熱衷往文化士族裡鑽的那一派,諸多子弟最喜沈峻那個安於學業的侄子,像沈哲子還有沈牧這種不安於室的,都不大得他待見。尤其沈哲子,擔了一個紀瞻弟子的名頭,卻諸多不務正業,在沈宏看來,真是最大浪費!

    那北地娘子崔翎低頭行在兩人身後,視線卻不時望向沈哲子,神態中不乏好奇。她雖然早先不認識這位郎君,但對其名卻早有耳聞,莊園內諸多原本沈家的蔭戶,一旦言及主家必要說起這位在吳中頗得令名嘉譽的郎君。在他們言語中,這位郎君簡直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吳中第一等的少年俊才。

    但今天見到後,聽這叔侄二人談話,這娘子卻沒看出郎君有何異於常人,只是態度和藹,眼界並無高低,尋常蔭戶上前禮拜也能停下來笑談幾句。至於其他,也與尋常少年人相仿,都是好動難安,不肯安心進學。

    正前行間,道旁蘆葦蕩裡突然噗嗤噗嗤飛出一隻羽色光鮮的山雉,低空從道上掠過。沈哲子下意識抬頭望去,身後卻傳來一聲輕響,旋即一道烏影急速從視野中劃過,接著那已經飛出極遠的山雉便驀地栽落下來。

    沈哲子心內一奇,轉頭望去,只見那小娘子崔翎頗有幾分氣度儼然的收起一個竹製彈弓。

    察覺到沈哲子稍顯怪異的眼神,崔翎臉色下意識一紅,她用彈弓射取獵物,完全發乎本能,多賴這一項嫻熟技藝,父女兩才能在葦塘中保住性命。看到那山雉一時忘形,倒忘記了身邊還有旁人。

    「阿翎娘子好嫻熟的彈術,有時間倒要請教一下。」

    有僕從飛奔上前將山雉取來,見那山雉肋下中彈,翅羽卻沒有太多損壞,沈哲子益發感嘆這位小娘子彈術精妙。他對彈弓倒不陌生,家裡就有一個此道狂熱愛好者,興男公主除了弓箭便最愛好此道,在餘杭林氏邸舍裡光各種彈弓就挑選了好幾個,只是技藝便就馬馬虎虎了。

    崔翎聽到這話,心內些許尷尬蕩然無存,笑語道:「手熟罷了,實在難噹啷君請教。」

    隨著距離莊園漸遠,視野所及便是一片極為遼闊的濕地沼澤,連綿的草甸鬱鬱蔥蔥,低矮茂盛的蘆葦下到處都是淺水。沈宏先登上一條竹排,才指著這一片沼澤說道:「因這泥塘所限,莊後大片平地都不好開墾。若能將這裡修整出來,莊左水田連成一片,年後再往四周開拓,便能一路順暢,大得其利。」

    待沈哲子也上了竹排,沈宏便將一根竹篙往水下一捅,帶上來許多腥臭淤泥,他卻並不介意,指著那淤泥說道:「這便是禾田最上等的肥料,今年所墾能獲豐收,多賴此利啊!」

    果然環境最能鍛鍊一個人,沈哲子跟三叔相處不多,但也知若是以往,這位長輩絕不會做此類事,如今卻捧著腥臭淤泥如獲至寶,眉目間欣喜不遜老農。

    竹排再往前行,有僕從用竹竿掃開前路上的蘆葦茅草,漸漸便到了一處高坡。高坡上眼下有諸多人站在那裡,當中有一個滑竿,上面則坐了一個青袍人,被人簇擁在當中。

    遠遠的沈宏便對高崗上喊道:「崔先生怎麼又出莊來?這泥塘潮氣蚊蟲太多,實在不宜你病體休養啊!」

    「總要實地看過,才好有所勾畫。我這殘軀未算矜貴,越早成事,越能早收地利。」

    滑竿上那青袍人笑語道,示意身邊人用鉤子將竹排勾到高坡邊上。沈哲子跟在三叔身後行上高坡,沈宏還未開口,中年人便舉著一份圖紙請沈宏過去參詳。行到近前,他才看到那中年人自膝下都是空蕩蕩的,兩足俱無,後頸上也如先前所見婦人一樣有水毒潰爛。但他卻不以為意,坐在滑竿上手捧草圖對沈宏講述考察所得。

    沈哲子早先不懂水利之事,但在主持過疏濬吳興水道後,差不多已經成了這方面的專家,聽到中年人講起開渠的構想,條例有據,亦能契合時下的技術條件,絕少空泛之談。尤其那張圖,居然是用時下最為專業的裴秀六體所繪,分率、准望等等都標註的清清楚楚,讓人一目瞭然,較之沈哲子教給少年營子弟們的後世繪圖法都不遑多讓!

    沈宏並無沈哲子那樣龐大的知識積累,在面對這樣專業的問題上,只有點頭受教的份。

    在盯著中年人手中圖紙觀察片刻後,沈哲子探手指著上面一片區域,說道:「此處准望應是稍有偏差。」

    「哲子,你不懂……」

    沈宏剛待阻止沈哲子亂說,中年人崔琿卻抬手示意噤聲,拿過竹尺在圖紙上度量片刻,神態漸漸凝重,吩咐身邊人道:「上竹排,再去這裡看一看。」

    於是兩名壯僕抬起滑竿,在旁人幫助下登上竹排。沈哲子等人在高崗上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竹排才又再返回,遠遠的那崔琿便對沈哲子拱手為禮:「郎君果然高智灼見,一眼便看出我的疏漏。先前再測,果然偏差甚多。」

    聽到這話,沈宏還有再後方的崔翎望向沈哲子的目光便有不同。沈哲子笑著擺手道:「崔先生所構已經大善,這一點疏漏影響也不甚大。」

    崔琿再被人抬上高崗,聞言後卻正色道:「分率所定,差之毫釐,實際工用便要多耗數日。我不過坐而勾畫,筆鋒一顫便費工良多,豈能輕忽!」

    說罷,他又對沈哲子笑道:「此前多聽莊人言道主家郎君年少早慧,由此一節可知所言不虛。郎君能明察秋毫之末,所作民社使民安生樂耕,今見郎君,方知春秋痴長,年華無功。」

    沈哲子聽到這話,大生知己之感。他所倡導的這個民社,哪怕錢鳳都有些不能盡知深意,卻被崔琿盛讚,大概也是彼此閱歷見識的差異吧。錢鳳雖然謀深,但終究不曾親歷神州板蕩,民皆失所的亂象。而越是如此動盪的環境,才越能顯出民社對人心的撫慰。

    別的不論,單單能看出民社更深刻的意義,這崔琿便不愧沈宏的盛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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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1 江東又有伯符生

    天色將晚,一行人上了竹排返回莊園。

    沈宏在沈哲子面前自是一副嚴厲長輩做派,可是在外人面前卻不吝對這侄子的誇獎。崔琿對沈哲子評價也很高,難免又言多謝搭救之恩,一時間倒讓沈哲子老臉一紅。

    沈哲子並不迷信於時下高門子弟便高人一等的流俗,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崔琿確是一個難得人才。像裴秀製圖六體這樣的專業技術,並不是時下寒門子弟能夠掌握的,崔琿卻應用得很是純熟。不獨如此,對於沈哲子的民社制度,崔琿也提出許多有見地的意見,大多結合時下北地塢堡主御眾方略,加以補充,更加切合實際。

    通過談論,沈哲子才知崔琿原本在並州刺史劉琨麾下也非閒職,統領一部屯衛,在幽、並之間修築塢堡,以抵抗匈奴,軍事民事一體擔當。後來石勒攻陷並州,劉琨投靠東部鮮卑段匹磾。崔琿率領並州殘部去尋找劉琨時,卻聞段氏內鬥,劉琨已被段匹磾殺害。

    其時朝廷對於北地已經完全沒有了節制之力,劉琨一死,其餘人再無節制並州殘部的威信,或是南下中原四散奔逃,或是被鮮卑與羯胡瓜分。其時石勒已於中原勢大難制,南逃無路,準備與家人往遼西去投靠段匹磾的對手段末波。

    然此時遼地已經大亂,段氏鮮卑互相攻伐,遼東又有宇文、慕容窺探。崔琿一家多遭鮮卑扣留關押,最終決意跨海往青州去。然而剛剛抵達青州,便又被乞活軍敗部裹挾難逃,最終在南逃到江南時落於烏程嚴氏之手。

    聽到崔琿自述其坎坷經歷,沈哲子簡直不能想像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他家到底承受多少苦難。原本一家人在這輾轉逃亡的過程中,只剩下父女兩個殘廢之軀苟活下來。

    由崔琿這親歷者講述,沈哲子才得到關於北地的第一手資料。此時的北地,匈奴劉淵死後,子弟互相攻伐廝殺,劉曜於關中稱帝,羯胡石勒漸漸做大,派石虎攻佔了遼西之地。兩趙交戰,羯胡後趙已經漸漸佔據上風,前趙劉曜守於關中。段氏鮮卑內鬥損耗元氣,宇文部漸漸喑聲,慕容廆則已經崛起遼東。

    而隨著劉琨死去,河北已經沒有了成建制的晉軍,只有一些據地而守的塢堡主尚在苦苦維持掙扎。還有就是流竄各地的乞活軍,輾轉在各方之間,被人利用卻又不容於各方。

    聽到這些番邦外族在漢家沃土肆虐踐踏,沈哲子心內百感交集,沉默不語,指節已經隱有發白。

    「若劉司空不死,北地局勢應不至於混亂至斯!」崔琿扶膝長嘆道,他所知也是數年前的舊事,如今北地只怕已經更為混亂。

    沈哲子聽到崔琿這麼說,心內卻並不怎麼認同。他並不是小覷劉琨,相反的對於這位苦守並州近十年之久的孤臣,他心內充滿敬意。

    劉琨上任伊始的並州,並非一片樂土,外有匈奴強敵,內有宗王亂政。他的前任司馬騰居官而不善任,臨逃走之前裹挾民眾組織成乞活軍,幾乎將並州丁口搜刮一空。不獨如此,司馬騰臨走前順便做了一次人口販子,搜捕胡人充作奴隸。而如今佔據整個中原的後趙石勒,便在這一批奴隸當中。

    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劉琨上任並州,在一片廢墟白地當中收拾局面,招撫難民,抵抗外族。前途幾乎無光,注定了離深淵越來越近,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堅持了下來,最終死國。

    但就算劉琨活下來,北地局勢未必會有好轉,不獨因為能力,更因為其本身所具的格局,已經不再適合這個時代。

    言及劉琨,不得不提祖逖,不只是因為這二人同處一時代,有相近的履歷,更因為彼此之間截然不同的為人處世風格。劉琨年幼即享大名,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本身便為時之名士。然而祖逖一直在北伐之前都幾近默默無聞,除了北地舊姓這一身份之外,並不受人看重。

    劉琨身處亂世,卻仍滿懷清趣,乃是名士將軍。相較而言,祖逖則要遜色得多,幾乎沒有什麼值得時人稱道的事蹟流傳,就連北伐的第一桶金,都是搶劫得來。

    大名之下,北地眾多軍隊人口投靠劉琨,可謂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然而劉琨善遠撫不善御治,每天有大量的人來投靠他,每天又差不多有相等的人離開他。

    祖逖北伐初期可謂艱辛,許多當地塢堡主不只不聽其號令,甚至還隱有戒備疏離。但就在這樣不利的情況下,祖逖逐步扭轉戰局,在羯胡、匈奴眼皮底下收復大片河南之土。

    雖然兩人最終都是失敗,原因卻是各不相同。

    劉琨可謂名士的絕響,後世那些名士或能在軍功上有所建樹,但並不能脫離劉琨的窠臼。哪怕主持淝水大戰而勝的謝安,底色仍與劉琨無有差別。而祖逖則可謂新勢力的萌發,代表著更切合這個時代的一條道路,其半道而猝,但卻會有後來者沿著這條道路步向更恢弘的成功!

    回到莊園後,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對北地局勢瞭如指掌的人,沈哲子實在按捺不住,晚間進餐的時候,仍在詢問關於北地的細節。

    他也知北方如今混亂不堪,局勢瞬息萬變,由崔琿口中得知的情報早已過時。而且,這些情況大多都不能令人開懷,但沈哲子就是有一種自虐的心理,迫切想要知道更多,以敦促自己時不我待,勿忘初心!

    崔琿對沈哲子態度和藹,有問必答,甚至沈哲子問的許多細節,就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要仔細回憶思忖良久,才能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沈宏卻有些詫異沈哲子為何對北地的局勢那麼上心,在他看來,他家世居江東,北方再亂,羯胡也無南下的實力,都不會波及到江東之地。打聽這些情況,實在沒有什麼必要。

    因而他便有些不滿道:「哲子,崔先生今日已經在外奔波一天,正該安心進餐,你別再用這些無謂問題打擾先生了。」

    「不妨不妨,郎君欲廣見聞,這是少年人該有的秉性。只是我離鄉日久,所記難免偏頗。若是郎君有耐心,我便趁清閒時詳錄北地風情物貌,以供郎君參詳。」

    崔琿笑著說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不禁一揚,繼而略有歉然道:「我總是有太多好奇心,一時忘形竟煩擾得先生食不知味。若能拜讀先生文章高論,於我實在一樁幸事。只是如此會否讓先生過於勞損?」

    「本就半生尋常所見,我亦無左太沖才情妙辭。郎君若不嫌棄,稍後我便動筆整理。莊中衣食皆足,出入都有役使,我實在也沒有別的事情可操勞。」

    「這孩兒自負才智,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意趣,反而懶於義理進學,實在讓崔先生見笑了。」沈宏歉然一笑。

    崔琿則擺手道:「郎君有異於常人之才情,更不能以常人而目之教之。異日建業,也定能異於我等庸碌之輩。」

    聽到崔琿這讚賞,沈哲子都難得有些赧顏,果然要有文化的人誇起人來才讓人倍感受用。又過片刻,他心中一動,開口問道:「先生本家亦是北地望宗,或也有宗人渡江而來。我於都中也有一些往來親舊,請先生告知一二姓名,或能尋訪得到。」

    崔琿聽到這話,神態倒是一愣,沉吟良久,才撫著殘廢雙腿嘆息道:「休矣,如此劫餘之身,只能予人拖累,自立尚且不能,更是羞見親故。若主家不棄,請乞一席於此待死。」

    「先生何必言此!你乃大才之人,我只恐於此鄉野埋沒先生,豈敢言棄!」

    沈宏已是崔琿的崇拜者,聽沈哲子提起要為其尋訪族人,還擔心崔琿將要棄他而去,待聽到對方表態,心中已是大安,不過也對沈哲子說道:「哲子既然提起此事,也確是應當。若真能尋訪到崔先生宗人,一定要速速通報家裡!我家也是禮賢之門,若崔先生宗人於江東有何不適意,當助其立家江東!」

    沈哲子笑著應允下來,他在建康如今確有不小的人脈,若崔家真有族人渡江來,應是不難尋訪。但他對此卻不抱什麼希望,只是隨口閒話,畢竟南來各家多為越府故舊,而崔家於北地自有盟交,跟越府各家並不怎麼親近,如崔琿這樣流落來此只是極小概率的意外。

    一餐飯食畢,沈哲子又與叔父一同將崔琿送回居所,然後才離開。

    少女崔翎服侍著父親上榻,在床前坐了半晌,才開口道:「阿爺,那位哲子郎君真有你所言那麼出色?我卻只見這郎君和藹,卻也沒有太多異於旁人之處。」

    崔琿聽到這話後,便笑一笑,靠在床榻上嘆息道:「這位哲子郎君善經營,有遠志,難得是能和光同塵,確實不愧年幼即享大名。若司空見此少年俊彥,定要欣然禮待。」

    講到這裡,他便又想起沈哲子詳問北地種種,心念便是一動,用很微弱的語調嘆息道:「江東又有伯符生,怕是也要避一席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6 18:14
0222 京口風動

    在始寧住了幾日,沈哲子一行便又繼續上路。

    游舫上公主手裡把玩著一個犀角彈弓,不時往水裡彈射烘乾的泥丸。在見識過那位崔翎娘子百發百中的高超技藝後,公主徹底迷上了此道,在始寧這幾日每天都圍著那位娘子打轉,請教技法,誓要也如那位娘子一般指哪打哪。

    而撿起公主弓箭愛好的,則是沈哲子。與崔琿一番談話,隨著對北地形勢的瞭解,讓他更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他是注定要統軍北上的,即便不能成為衝鋒陷陣的猛將,最起碼騎射都要嫻熟,要有一點自保之力。

    於是這游舫兩側,一人手持彈弓,一人手持弓箭,各自佔據一角,都在磨練技藝。沈哲子練弓不似公主那麼浮誇,手中只是尋常的柘木弓,更多的是練習手感和臂力,按照精於此道的家將指點,一點點打磨基本功。

    「沈哲子,為何不讓阿翎娘子與我們同行?你是主家郎君,若開口請求,她肯定也不好拒絕。」

    沒了名師指點,公主頗為抑鬱,忍不住抱怨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笑道:「崔先生於此榮養,阿翎娘子孝意拳拳,自然要在旁侍奉。他家也是北地望宗,客居我家,怎麼能真以僕役使之,強人所難。」

    其實他心裡也希望能將崔琿帶走,不獨因此公熟悉北地形勢可時時請教,單單其本身的才能,安放在始寧未免過於屈才。只是崔琿病體尚未痊癒,仍要安居靜養,其本身也舍不得那些一同受難的民眾,沈哲子也只能作罷。

    臨行前,崔琿交給沈哲子一本書冊,都是這幾日整理出來的北地形勢,並言道後續再有增補,都讓家人送去武康供沈哲子參詳。

    這書冊中不只有關於北地形勢的描述,更有崔琿自己關於保境安民、統兵御胡的方略見解。由這書冊裡內容,沈哲子便意識到崔琿大概是猜到了自己矢志北伐的心願,其中許多言語不乏有規勸警醒之意。雖然不曾明言,但沈哲子亦能感覺到崔琿對於北伐並不樂觀。

    其實不獨崔琿,時下許多人對於北伐都心懷警惕與悲觀。這想法雖然不乏怯弱,但更多的也與眼界格局有關。胡寇中華,神州陸沉,此前並無先例可援,哪怕戰國紛爭不斷,對胡虜蠻夷都是摁在地上窮揍,從來沒有發生過漢人被驅趕逃離的慘狀。

    換言之,時人的知識儲備和眼界格局大多不能處理如此複雜的局勢變化。倉皇南逃,丟掉的不只有神州故土,更有自信和尊嚴。心態惶惶無所適從,對前途的迷茫和悲觀,這便是時下許多人的感受。

    像崔琿這樣家人幾乎喪盡,自身也飽受戕害荼毒,心內的陰影自然尤其的大。事外之人妄談志氣等虛妄之言,但只有身在具體的處境中,才能明白做出一個決定乃至於付諸現實的不容易。不獨崔琿這種身遭罹難者對北伐不抱樂觀,就連真正手握重兵的方鎮大員,像是郗鑑之類,更是北伐的堅定反對者。

    這種心態,近似於後世民國知識分子對傳統的拋棄和對國外製度的追捧,他們過往的知識和經驗已經不足以解釋為何會面對時下這種處境,迷茫之餘,迫切想要一個答案。

    因而在時下,北伐雖然是絕對的政治正確,但若真有人將這口號當做真正的目標去推動,反而會讓人充滿警惕。唯恐因此招惹到胡虜報復南下,連江東這僅存的安居樂土都遭受波及而淪陷。

    歸根到底,只是矯枉過正,胡虜並不可怕,失敗有諸多原因。但因為沒有一個讓大眾都信服的解答,所以在時人心目中,已經漸漸將胡虜妖魔化。

    在這樣的氛圍中,一切辯駁解釋都是虛假,只有勝利最能撼動人心。一場恢弘的、碾壓性的勝利,摧枯拉朽,毫無花俏,如此才能撼動人心,拾回丟掉的尊嚴!

    所以,儘管沈哲子心情很急切,但他也明白,北伐之議不能妄動。要做好萬全的準備,一旦發聲,必有迴響,而且還要是那種能夠震盪寰宇的驚雷巨響!

    離開始寧後,沈哲子和興男公主再轉去山陰,前往賀家拜見。憑沈家如今的聲勢,就連公主都下嫁他家,與賀氏的聯姻自然也無疑難,進行得很順利。

    如今賀隰已經不再擔任老爹的郡府長史,而是轉任臨海郡守,自然也歸於沈家這一派。至於會稽郡長史,則由孔氏接任。如今郡中各家已經不再牴觸沈充,反而是積極的謀求合作。如今的會稽,已經漸成一塊鐵板,形勢更加穩固。

    為了表示對這樁婚事的看重,賀隰親自由臨海返回山陰面談此事。儘管沈牧仍是諸多不自在,但也實在違逆不了家裡的意思,於是這一樁婚事便就此敲定下來。

    在山陰住了幾日,沈哲子又拜會一下有來往的各家。本來他還打算往舟山去一次,畢竟舟山乃是沈家掌控會稽的重要一環,又離岸懸於海上,經營頗為不易。但是北面傳來的消息,卻讓平靜的局勢漸有湧動之勢。

    徐州刺史劉遐早先病亡,其部屬請求由劉遐之子襲領徐州之眾,朝廷卻予以拒絕,而是強硬的派同為流民帥出身的郭默監淮北軍事,以統率劉遐部屬。此舉使得劉遐部眾心懷不滿,興兵驅逐郭默,淮北已經亂成一團。

    而後一直謀求外任的郗鑑終於如願出都,擔任徐州刺史,前往京口穩定局面。

    沈家在京口的利益極大,尤其草創的商盟利益核心都在京口。發生如此大的變故,哪怕京口有錢鳳坐鎮,沈哲子也不能完全放心。於是他趕緊結束了會稽之行,也無暇再去舟山,緊急往北而行。

    路過餘杭時,沈哲子不免與老爹談起時下淮北的動盪與京口的變數。

    「劉遐所部雖然悍勇難馴,但彼此之間鬥爭攻伐,一時或有亂,其勢難久,更不足撼動江南局勢,亦不足為患。」

    沈充與劉遐部眾不乏深入接觸,甚至劉遐部屬的劣勢所在,因而對於淮北的叛亂並不怎麼放在心上。

    對於老爹的判斷,沈哲子也是認同。流民帥雖然兵勢極強,但缺點則是山頭林立,難以統御。時下手握重兵的這些流民帥,大多在北地裹挾塢壁主部曲南來,彼此之間地域、利益都有衝突,難於調和。甚至就在一個山頭內部,都有諸多宗族鄉人們彼此矛盾深深,各懷怨望。

    這樣的形勢,並不能簡單粗暴的歸結為國人好內鬥這種虛妄之詞。越是紛亂年代,個體的存在感就越弱,越需要加入一個組織來求取安全感。一旦有了組織,彼此自然就會有利益的衝突和難於調和的矛盾,並不會因個人的意志而有所轉移。

    所以哪怕會稽急需大量人口填充,沈哲子也不敢放開限制大量接受難民。難民們之間那些天然的宗族鄉親聯繫,很容易就將流離失所的難民導向為無惡不作的暴民。這樣一個年代,善惡之間本就沒有明顯的分界。

    這也是為什麼終東晉一朝,流民帥雖然掌握強大力量,但卻始終不足成為一股成氣候的政治勢力。如此複雜的內部形勢,根本就醞釀不出來一個成熟的政治訴求和企圖,只能輾轉在高門之間,作為爪牙受人驅使。

    相對於淮北兵亂,沈充更在意的則是郗鑑出鎮京口之事:「郗公東往,可謂真正能左右時局之佈置。荊州、歷陽應是多有不適,我家亦要深思日後要如何自處。」

    他是深知郗鑑對流民帥能夠施加的影響之大,早年力勸王敦將郗鑑召入朝中。然而眼下終於困不住此人,一旦其降臨京口,可知整個江東的局勢都會有所動盪。

    聽到老爹這麼說,沈哲子也感無奈。早先郗鑑之所以久謀外任無果,除了時機不到之外,也不乏各地方鎮聯合的抵制。京口位置顯重,流民眾多,此前沒有一個強藩坐鎮,尚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而沈家也是借助東面空虛的時機,才能入主並且穩定住會稽的形勢。

    但郗鑑離都後,京口能夠發揮的作用則就大得多,西向拱衛京畿,南下震懾三吳。可想而知,以後沈家必將承受來自京口方面的壓力,難再如以往那般超然吳中。

    郗家既得到執政高門的接納,又能對流民帥施加不小的影響,這種天然的優勢,注定了其家必然要坐鎮京口這樣一個顯重內藩。

    沈哲子早知這局面不可避免,因而提前數年就開始佈局,從最開始的隱爵隱俸,一直到如今的吳中商盟,都是為了保證能夠抵消京口壓力,乃至於反制京口。但也正因為這些佈置,他家與郗家之間必然不會和睦,若易地而處,有別家在會稽諸多佈置鑽營,也是沈家所不能忍受的。

    此前的諸多佈置,眼下到了接受考驗的時候。究竟是郗鑑坐鎮京口強力驅除沈家在京口的佈置,還是沈家能夠頂住郗鑑的壓力,在京口成功紮根下來,尚需要拭目以待!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7 00:50
0223 郗公強勢

    雖然餘杭這裡與林氏的糾紛還沒有結果,沈哲子還是不客氣的調集了一批林家存儲此地的南貨,準備一同帶上京口去。至於林家或會對此有意見,那也只能等到日後冰釋前嫌時再以市價補償了。

    郗鑑出鎮京口,針對沈家在京口的佈置,或是徐徐應對,緩慢圖之,或是雷厲風行,嚴厲打擊。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此公絕對不會無動於衷,對於沈家在京口的動作視而不見。

    時下方鎮領地觀念極強,世鎮世守的現象並不罕見。除非像陶侃那樣佔據分陝要任,舉世矚目,而自己又深知家世不足,子弟難堪重任,才能輕鬆言退。但即便就是陶侃,在其勢位最隆時,仍然動念要廢免王導。背後的深意,大概也不乏想要借此立威,長據荊州。

    對於郗鑑,沈哲子瞭解並不多,沒有什麼接觸。此公在史上出現的面目大多是一個和事佬的形象,阻止庾亮罷免王導,阻止陶侃罷免王導,作為琅琊王氏最為重要的方鎮盟友,借兵給王導爭奪江州,與庾亮爭鋒。

    但此公能在時下立足,甚至還能統御住桀驁難馴的流民帥,性格又怎麼可能會是如此片面。若真被觸犯到其利益,影響到他對京口的控制權,大概也會露出猙獰獠牙。

    沈家在京口的利益,乃是沈哲子關於未來規劃極重要的一環,絕對不容放棄。一旦失去這個中樞節點,沈家的影響力將會被再次打回吳中。所以沈哲子已經做好最壞打算,在不動用武力的前提下,盡力與郗鑑周旋,決不放棄隱爵和商盟的主導權!

    無論郗鑑對沈家採取怎樣的策略,對沈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加強自身的吸引力。誠然郗鑑在京口流民帥當中極具威信和號召力,但在面對實際的利益誘惑時,這一點影響力並非不能抵消。所以最關鍵的問題,還是要讓這些流民帥意識到與沈家合作的好處。

    眼看著林家的貨品被裝上船,沈哲子也不禁感慨起來,以往他總見老爹制於人又受制於人,如今自己也總算感受到,出來混總是要還的。自家先在餘杭耍威風,治得林家沒脾氣,旋即又要在京口面對將要受人箝制的局面。

    沈哲子先將公主送回武康,然後緊急調集家中一些特色貨品,像是品質極高的絲綢、青瓷等等,還有緊急提煉出來一批白砂糖。這些貨品雖然不及鹽米能夠大宗集運,但勝在品質夠高,乃是時下最頂尖工藝的奢侈品,別無分號,利潤空間極大。

    沈哲子在家中準備這些貨物時,商盟各家都來武康探聽風聲,想要打聽一下沈家對於郗鑑坐鎮京口是何看法,可有應對的準備,會否對商盟貨品轉銷京口有惡劣影響。面對這些詢問,沈哲子都是淡然以對,溫言寬慰,讓眾人安心。

    只看郗鑑剛剛出鎮京口,尚未有任何動作,便讓吳中各家人心惶惶,可知此事對時局的影響之大。沈哲子也不由得慶幸商盟之事乃是打了一個漂亮的時間差,搶在郗鑑出鎮京口之前完成這個佈置。

    若再拖上一段時間,再想運作出這樣一個局面,便會增添許多障礙。而若不能將吳中各家凝聚起來,再想抵消來自京口的壓力,勢必更加困難。

    在家中又待幾天,沈哲子便率領數量龐大的隨員,押運這一批物資北上京口。

    興男公主近來跟著沈哲子東奔西跑,心都要玩野了,當得知沈哲子又要去京口,還央求要跟去。然而此行任務艱巨,並不同於會稽之行那麼悠閒,因而沈哲子並不理會公主的請求,將之丟在了家裡。

    除了擔心公主的安全之外,沈哲子還有另一層考量。台中態度強硬的要以郭默統率節制劉遐部曲,罔顧劉遐部下的感受,這安排充滿了庾亮的風格和味道。連如此重要的徐州方鎮都能決定,可見庾亮在中樞的威嚴和權柄又攀上一個。而在此事背後,則意味著皇帝駕崩只怕就在旬日之間!

    臨行之前,沈哲子又叮囑家人近來多多關注一下公主的情緒,他擔心小女郎一時難以接受這個噩耗。

    為了安定商盟人心,沈哲子並未讓商盟暫停各項工作,所有下發的訂單依然有效,按照原計畫集貨代運。只是要何時起運,還要看此行京口的結果。

    船隊很快離開吳興駛入太湖,在太湖進入運河的時候,沈哲子見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錢鳳和庾條。

    剛一見面,看到這兩人神色,沈哲子便知京口局勢不算美妙。果然,庾條一開口就是抱怨:「郗二郎太無心意,早先大家都是赤誠相待的資友,他家一旦得勢,即刻轉變面孔,不顧人勸將手中資股兜售乾淨,令得一眾資友人心惶惶,都言郗公不容我等資友!」

    錢鳳也嘆息道:「郗公久困都中,曲意太久,一俟離都,便要一逞抱負。早先商盟幾批物資,盡被其扣留,言道淮北局勢混亂,需調集民資以為軍用。」

    沈哲子早知局勢不會輕鬆,郗鑑在都中困頓太久,而這兩年京口又接連因王敦謀反和隱爵之事,令得局勢大變,較之以前早已物是人非。

    對於自己在京口尚有多少影響力殘存,大概郗鑑自己也是心中存疑吧。所以甫一來到京口,便以雷霆姿態,直接對隱爵系統下手,抵制吳中商盟,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樹立自己的權威。

    雖然郗鑑此舉太過凌厲,但沈哲子相信,有錢鳳在此坐鎮,局勢應不可能陷入完全的被動。

    「今次真是多虧錢先生敏察時局,一俟察覺江北有亂,即刻便將京口積存的隱爵資財轉來吳郡。若不然,這些資財只怕也要被郗公扣押起來。」

    庾條感慨道,原本對於郗鑑坐鎮京口,他並不覺得有多緊要,甚至心內還隱有欣喜。認為江北動盪或會波及到京口一線,有了郗鑑這樣一位強人坐鎮,應該能夠穩定局勢。他本以為憑他大兄庾亮在台中的權柄聲勢,加之郗家人也與隱爵系統有涉,郗鑑應不至於對隱爵下手。

    但庾條卻沒想到,郗鑑一旦來到京口,首先下刀的便是隱爵,一方面讓自家子弟退出隱爵系統,一方面責令庾條等負責人整理一份完整的隱爵涉事之人名單送去州府,竟似要擺出徹查到底、連根剷除的架勢!

    得知資財轉移無礙,沈哲子鬆一口氣,果然這樣的大事還是要託付給錢鳳這種歷經考驗的人才靠譜。在時下,交情是交情,一旦上升到權柄和政治高地的搶奪,父子都會反目!相對於沈哲子,錢鳳對此認識更是深刻,壓根對郗鑑就不抱希望,一俟風動即刻將最重要的資財轉移,以避免完全的被動。

    至於庾條,或有歪才一得,但終究欠缺了大事歷練和考驗,大概到現在還被郗鑑那三板斧砍得有點發蒙。

    無論隱爵還是商盟,運作的最核心都是財貨,只要財貨不失,無論郗鑑擺出怎樣大的陣仗,沈哲子都不擔心。越是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時刻,越要用財貨分利以穩定人心。

    思忖片刻後,沈哲子當即便決定道:「既然資財未失,請叔父即刻清點近來商盟諸多訂單貨資,相應的財貨要盡快撥付商盟。」

    錢鳳聞言後便點點頭,這件事他已經在做了。商盟、隱爵兩頭並重,如今郗鑑佔據大義名分,對京口已經實質性的佔有,隱爵要何去何從還在兩可之間,商盟人心一定要穩定下來。就算郗鑑手段真的強硬到徹底廢除隱爵,只要吳中仍是一個整體,在錢糧上就能對京口形成箝制!

    相對於庾條的茫然無措,沈哲子反而淡然起來。他心中本來已經做好了最壞打算,並不怯於跟郗鑑來一場不動刀兵的較量。

    新官上任三把火,郗鑑若不能在上任伊始就將權威樹立起來,日後再經營京口則勢必箝制多多、困難重重。但由他如此暴烈的舉動,沈哲子卻看出來郗鑑對於重新執掌京口局面其實並無太大信心,否則大可以徐徐圖之,實在不必如此操切。

    畢竟隱爵系統是此前不曾出現過的事物,就連庾亮面對這畸形怪物都一籌莫展,郗鑑也不可能會有什麼更好的方略將隱爵系統瓦解。相對於庾亮擔心自家遭受牽連,隱爵系統的存在則更深刻關係到郗家自己的利害乃至於身家性命。

    京口形勢本就錯綜複雜,而如今在這複雜的局勢上則又疊加了一層誰都不知道會爆發出多大能量的隱爵系統,郗鑑有此應激反應,也在情理之中。

    流民帥是什麼?那是一言不合就作亂造反的悍卒,跟他們談什麼忠君節義那都是廢話,如今江北的動盪仍未平復,若不能將京口紛亂的局勢理順,郗鑑怎麼可能安心!

    所以此公一到京口,便擺出強硬姿態,若能就此將這樁事解決那是最好不過。若是不能,則可以逐步後退,降低自己的底線,繼而爭取一個更大的斡旋空間。當然,這也跟此公積攢的半生人脈厚望有關,若換一個與流民帥素無交集的人來,即便有這想法,也絕對不敢付諸實現。

    說到底,郗鑑借此事所表明的態度是絕不在京口做一個傀儡方鎮,至於能爭取到多大的讓步,則要看隱爵系統內部的凝聚力。

    將郗鑑的行為邏輯理順之後,沈哲子也漸漸有了想法,對方既然已經擺出了陣仗,那麼接下來就應該輪到他出招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7 21:05
漢祚高門 0224 隱爵必除

    徐州刺史行台,郗鑑微笑著送走幾名前來拜見的舊日掾屬,待回到房中時,臉色卻驀地變得陰鬱起來。

    他本是擁兵數萬的一方豪強,時勢所迫困於台城數年之久,坐觀其他人在時局中各逞抱負。眼看著就連得他引薦才被朝廷委以重任的蘇峻都漸漸顯重於西藩,而他卻只能在台城榮養,旁觀王庾鬥法,於時局半點影響都無,心中之抑鬱可想而知。

    今次離都,郗鑑心內是懷著極大熱忱的。他也考慮到自己離開部眾這麼久,再要收拾局面不會太過輕鬆,應會有些波折,但來到京口後才現形勢較之早先預計的還要惡劣得多。

    原本在兗州歸附於他的數萬部眾,隨其南來的共有數千人,然而除了嫡系的兩千餘人之外,剩下的要麼流散開,要麼便轉投別的地方。就算還留在京口一線的,也都遭受劉遐冀州部排擠,被投閒散置。

    這些情況尚在郗鑑預料之中,早在受詔離都之前,他就修書給過往部下,希望他們能顧念舊情,幫助他穩定京口形勢。那些老部下也都予以回應,支持他鎮守京口。

    然而郗鑑想不到的是,他入都的這幾年,京口、晉陵一線居然滋生出一個隱爵怪物。關於這個隱爵,他在都中也有耳聞,甚至他家子弟便身涉其中。原本郗鑑還以為不過是一群膏粱子弟閒來無事搞出的遊戲罷了,可是來到京口他才現情況較之自己想像中要嚴重得多!

    京口這個地方,江闊四十里,並不擔心會被羯胡衝擊,乃是青徐豫兗僑民主要聚居之地。狹小的地域中,聚集了幾十萬的民眾,可以稱得上是江東人煙最為稠密之處。這些民眾來自北地各州,形勢本就錯綜複雜,易動難安。

    那個隱爵以謀利為名,居然能將此地民眾盡數網羅其中,士庶同流,既有高門子弟,又有流民豪強,罔顧人的出身背景,以財帛為誘餌將人裹挾其中。若說這組織者沒有旁的意圖,郗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就算此前沒有,但在獲得如此大的影響力後,也自然而然會滋生出來。

    要穩定京口局面,本就不容易,如今再加上這所謂的隱爵,局勢則更加混沌不明。所以,剛一來到京口,他便對隱爵下手,要試一試這隱爵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然而反彈之力卻比他想像中還要大一些,他剛有所動作,整個京口局勢便動盪起來。雖然還沒有徹底的混亂,但暗中的潛流也讓他心悸不已。剛才來此拜見他的那幾名舊部下,都是在為此來探他的口風,言辭中亦透露出受其他人家委託求情的意思。

    這讓郗鑑變得為難起來,已經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要怎麼做。從他心底而言,自然不希望治下有這樣一個不受他控制的龐大組織。但若要一舉剷除,現在看來又有些不可能。

    一直到了晚飯時,郗鑑仍在考慮下一步該如何做。看到坐在他下方的年輕人,郗鑑心中一動,開口道:「二郎餐畢來我房中,我有些事情要問一問你。」

    聽到這話,那個早先也是資友的郗二郎神態便有些不自在,食不甘味,草草吃了一點飯便起身隨叔父進了書房。

    「二郎,你長居京口,與那些隱爵之人多有往來,再來仔細跟我說一說,這隱爵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你們這些與事者又是出於何種思慮對之如此著迷,信之不疑?」

    看著有些坐立不安的子弟,郗鑑溫言笑語道。

    那郗二郎被叔父迫著退出隱爵,近來心情本就有些忐忑,此時聽到這個問題,沉吟良久後才凝重說道:「叔父,我們這些資友意趣或異於人,但所為卻絕無犯禁之舉。譬如我,才能不及大兄遠甚,稟賦也遜於兩位幼弟,但心念思慮卻並無二致,都想為家業存續而擔當任事!」

    「我材質庸碌,難以顯拔於眾,平生所恃惟這一家世可令人敬重信託。因而我等資友集於一處,普集眾資,運籌生利,繼而反饋一眾資友。彼此信重無疑,各得所欲,所思所行,實在沒有半點悖逆之跡。」

    「二郎你秉性純良,我是深知,然而這些隱爵之資友所出多家,人心不同,又豈能盡為良善。你就沒有擔心過有人要借我家薄望去蠱惑旁人做出歹事?」

    「初時我也確實有此遲疑,但庾幼序教我,禍福無門,庸人自擾,既無伯夷叔齊之賢可採薇而活,那總免不了要與人交際。顧惜自己的名聲而怯於與人交往,矯矯不群於眾,是自絕於世。若能持身自正,又何懼人言而非。況且能為資友者,皆為同心共志,以我而推人,可知彼此都無惡念。」

    講到這裡,那郗二郎神態淒楚道:「我為資友年近三載,多得資財以供家用,無一劣行害我家聲,實在不知因何見惡於叔父……」

    郗鑑聞言後卻是啞然,竟不知該如何安慰這滿腹委屈的侄子。其實若這隱爵果然如侄子所言一般,只為謀財並無他求,他並不是不能容忍,但前提是要將之置於自己掌握之下。

    可是現在主導者乃是庾家人,他就不得不懷疑庾亮會否借助這隱爵來傳達什麼意志,而後對自己形成箝制。而且在庾家之外,似乎還有吳興沈家的影子,這不免就讓郗鑑更加憂心忡忡。

    吳興沈家並非簡單的清望務虛家門,江東豪之稱,鄉土實資並不遜於當世任何一家。而且其家更盤踞吳興,執掌會稽,這樣的南人豪宗,對於僑門未必會抱多大善意。尤其其家更有反叛之舉,哪怕如今僥倖得幸帝宗,但與僑門之間終究仍有一層隔膜。

    郗鑑很清楚自己坐鎮京口的使命,離都之前太保也曾與他促膝長談,他來到京口,除了鎮守當地,還要穩定淮北局勢,南扼吳中,西向對峙歷陽、荊州以拱衛京畿。若任何一點有缺,都會令得他位置不夠顯重,繼而其他方面的作用都會大大削減。

    「我曾記得二郎說過,這隱爵向來都是北人門戶內事,那吳興沈家為何會涉於其中?」

    這是郗鑑心內最大擔心,他鎮守京口,相當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震懾吳興沈家這一類南人門戶,更加不能容忍其家在自己轄地內有所謀劃。

    那郗二郎聽到這話,神情也是有些茫然:「關於此節,我還真是不甚清楚。早先隱爵曾有危局,我等皆是一籌莫展,庾幼序突然言道吳興沈氏可為強援,並告知我等隱爵之意本為西陵公之子那位沈哲子郎君所謀。早先庾幼序號召我等資友前往建康為沈氏壯勢……」

    見叔父神態嚴肅,郗二郎不敢有所隱瞞,便將早先之事詳述一遍。

    郗鑑早先都在為離都之事而奔走,對都中鬧得沸沸揚揚的備選帝婿之事並無太多關注,關於這些隱情,還是第一次聽說。他對隱爵用強,包括扣留吳中財貨,都是下意識不想南人與隱爵產生什麼聯繫,卻沒想到那沈家竟然涉事如此之深!

    那郗二郎尚不知事態嚴重性,可是郗鑑聽他講來,心中卻是不免毛骨悚然。若沈家早在數年前便開始佈局京口,那麼那位素有詭變之稱的沈充沈士居謀略也太深了!

    須知數年前王敦之亂前後,沈家乃是絕對的劣勢,岌岌可危,隨時都有可能亡族滅種。在如此險惡的時候,沈充居然還有心思在京口布下暗棋,這一份心機之深,實在是令郗鑑不寒而慄!

    若這隱爵真是庾家與沈家共謀,那對郗鑑而言,則更加不得不除!彼此立場不同,他坐鎮京口的最大意義可以說就是為了震懾三吳,給朝廷提供一個穩定的大後方。若沈家能安於吳中,彼此尚能相安無事。

    但由沈家早在數年前便開始在京口佈局,可知其家所圖不小,又怎麼可能安於困守吳中!如此一來,彼此之間幾乎沒有多少可以和平共處的餘地。

    因為他若不能對吳中形成強有力的震懾,那麼京口作為一個內鎮的戰略地位將無從體現,而他也幾乎就沒有立足於時局中的意義!

    郗鑑心念急轉,將郗二郎所說的話思忖良久,才緩緩開口道:「隱爵曾有危局,是怎麼樣的一個危局?沈家又要如何助其解危?」

    郗二郎老老實實回答道:「早先隱爵級上之人分利之資,主要依靠後入資友所奉資財,可是隨著所涉之人越多,漸漸便難有盈餘。各家級上資友都不知該如何應對,既恐引禍於身,加之京口地狹人稠,動盪不堪,因而便有南遷之意……」

    「南遷?有幾家人打算南遷?」

    郗鑑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閃,連忙打斷郗二郎的話疾聲問道。

    因所涉人家眾多,郗二郎掰著手指頭豎起來。隨著他說的人家越多,郗鑑神色便越明朗,等到郗二郎講述完畢,已是忍不住笑語道:「這些人家多出舊姓,長久困於此處與寒庶同流確是不妥,既然皆有南遷之意,我當助其安家吳中!」

    關於隱爵內部的運作,還有沈家要如何解決困境,郗鑑尚不清楚。但他也不需要完全弄明白,沈家既然苦心孤詣提前數年佈局,那他便索性將其所佈之局盡數奉還,各家都欲南遷,那他也不妨推波助瀾。

    若此事能成,一方面瓦解了沈家在京口的佈局,一方面則讓京口局勢變得簡單。那些僑門舊姓居於此處本就是個麻煩,族人蔭故諸多,難於調理平衡。若他們盡數去了吳中,便不需要自己頭疼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7 21:05
0225 人心望北

    「哲子郎君瞞得我好苦!猶記上次見面我還將隱爵之事當做僑門私密與維周分享,原來此事正為維周與庾君共謀!我這不知情者,是成了真正的貽笑大方之家!」

    見到沈哲子,徐茂便指著他假作忿忿之狀。

    聽到徐茂的話,沈哲子便笑起來,連忙施禮致歉:「早先此事確為庾君一人擔當,我不過略有參贊之勞。若強攬上身,不免邀功自誇,因而不敢坦陳,還望明公勿怪。」

    這本不是什麼大事,況且徐茂也並未因此而介懷。早先得知隱爵之事竟為沈哲子與庾條共謀,他心內甚至還不乏驚喜。這兩年來他與沈家越走越近,而庾家在朝局中也是水漲船高,有了這一層關係,他在京口一線的流民帥當中也漸漸脫穎而出。

    將沈哲子迎入自家府中,彼此坐定後,徐茂禁不住感慨道:「早先士居兄傳信,囑我應早謀善處。正因此指點,我才棄京口而轉治丹徒。泉陵公之喪,雖未能親往弔唁而憾,但由此也避開淮上之亂,避免了無謂的紛爭攻伐,也是一樁幸事。」

    早先徐茂擅離職守,私往嘉興與沈充合力剿滅嚴家,事後雖然得到朝廷嘉獎,但私離任所也是不爭事實,因而更受劉遐部眾排擠,甚至就連沿江督護的職位都被解除。

    但這時候投靠沈家的好處也顯露出來,賦閒未久,徐茂便轉任丹徒太守,成功躋身兩千石大員,而且還不是江北僑置郡縣那樣的虛封。

    時下丹徒東扼長江出海口,西接晉陵乃至丹徒,下方緊挨著便是吳郡,雖然因為京口、晉陵的存在而略顯尷尬,但也絕對是難得的重任。為徐茂爭取這個位置,沈家也動用了不小的人脈關係。

    流民帥雖然有兵,實力強橫,但卻苦於沒有直達上層的通道,因而絕大多數隻能困頓一地,難得顯重。像如今烜赫一時的蘇峻,若非王敦之亂這個機會,恰好又有郗鑑的引薦作保,大概此時也只能待在淮北,難得過江。

    彼此寒暄一番後,自然要講起時下京口的大事。如今京口已被郗鑑封鎖起來,內外消息隔絕不暢,沈哲子想瞭解更多京口內情,只能來徐茂這裡詢問。

    言道這位新上任的主官,徐茂也是一臉感慨:「郗公今次來京口,應是有大志要伸展,然節同時異,物是人非,如此激進手段,令我等泉陵公舊屬頗有進退失據之感。我也只是在迎接郗公之宴拜見一次,至今都還未得召見。」

    沈哲子由這話便感覺到郗鑑時下所面對的困頓局面,丹徒乃是徐州極為重要的一部分,輔弼京口。憑郗鑑的眼光格局,不可能只因徐茂乃是劉遐舊部便不予理會。之所以至今還不與徐茂面談,大概是他自己陣營的關係都未理清,自然無暇旁顧。

    至於何事能讓郗鑑如此困頓,除了隱爵之外,沈哲子想不到第二個原因。

    「郗公似是對隱爵頗不認同,不知他這態度有否對此間眾多資友造成困擾?」

    聽到沈哲子這個問題,徐茂神態更加感慨:「郗公本是仁厚長者,能來京口坐鎮,我等也是蹈足而迎。然此公到任後,所行卻大負人望,政令察察,讓人頗有苦不堪言之感。早先我與軍中資友碰面談及此事,大都有感於此,隱爵享利已是積久成俗。郗公若真強要改轍而行,實在不是什麼幸事,人心望北啊!」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禁更加汗然,跟這些無法無天的流民帥比起來,自家真的可以稱得上良善人家。人心望北,言外之意若郗鑑真想要根除他們這一條生財之路,那麼今日淮北局面未必不會在京口上演!

    流民帥們私下如此的串聯,由此也看出他們的桀驁難馴。誰要敢動他們吃到嘴裡的利益,管你是不是什麼海內名士,台省重臣,照反不誤!況且郗鑑能夠影響到的流民帥,也僅僅只是青兗籍的一部分,在京口並不能佔據絕對優勢。

    一時間,沈哲子對郗鑑不免更加欽佩起來,原本的歷史上,正因為此公對京口的長久經營,才讓這些流民帥們對朝廷有了認同感,在此基礎上組建起了北府強軍。

    然而如今,流民帥們的這一份桀驁,反倒成了沈哲子可以抗衡郗鑑壓力的憑仗。這麼一想,他越發覺得自己有了一點奸佞氣象,為了利益而蠅營狗苟,無所不用其極,阻止賢臣利國利民的善政。

    雖然有感於此,但沈哲子卻並不感到愧疚,他壓根就不覺得如今台城那一套統御手段能夠將流民帥的戰鬥力和潛力完全發揮出來。

    流民帥們雖然態度強橫,沈哲子卻更擔心那些搖擺不定的僑門士族。那些傢伙早先就有捲款潛逃的打算,如今郗鑑更是擺明了態度針對隱爵系統,而且此君還有極大可能要借重這些僑門潛逃的想法,將這些禍水往南導去。

    如今徐茂也不是外人,於是沈哲子便將這個隱憂道出,把僑門士族打算潛逃南遷的想法告知給他。

    徐茂聽到這話,眉頭頓時一挑:「好處享盡便打算棄我等資友而去?天下豈有如此之理!」

    然而他的話語雖然憤慨,但心內也清楚,若僑門真的要一意南遷,他們是沒有太多手段予以阻止的。除非也如淮北那些流民帥一樣,真的發動兵變。但這兵變只適合作為一個威脅手段,一旦真的付諸現實,那也是傷人傷己,禍患極大。

    向年王敦謀反,那麼大的優勢最終都兵敗亡故,此事確給流民帥們帶來極大的震懾。他們若真敢發動兵變,成功的機會極為渺茫,即便僥倖能保住性命,也絕無可能再留在江東。一想到早年在江北每天動盪不寧,與羯胡征戰不休,剛剛渡江過了幾年好日子的徐茂便充滿遲疑,實在不想放棄如今所擁有的一切。

    沈哲子也知這群流民帥只是嘴上窮橫,其實並不敢拿那群高門如何。

    就連強橫跋扈如蘇峻,若非被逼到山窮水盡、退無可退,又找到祖約這麼一個強力盟友,都不敢興兵作亂。即便如此,在攻入建康後,蘇峻第一時間便大肆封賞眾臣,只將矛頭對準庾亮一人,希望能拉攏人心,複製王敦前次為亂的行徑軌跡,但最後仍是被群起而討之。

    所以沈哲子壓根就不將流民帥們當做能夠倚重的力量,只要確保這些人心懷不忿,讓郗鑑有所忌憚不敢過於放肆,於他而言就是最好的局面。至於真正硬撼郗鑑的權威,還要靠那些並不怎麼可靠的僑門舊姓。

    「即便沒有郗公針對,隱爵也已經到危亡崩潰時刻。各家已早收利,即便南遷,也不會有什麼損失。至於明公一眾同僚,則就要在此承擔諸多怨望。」

    沈哲子先向徐茂點明流民帥與這些僑門舊姓的處境不同,那些人家可以毫無顧忌的南遷,但流民帥則不可能。一來朝廷不允許他們深入吳中,二來他們自身也舍不得麾下眾多部屬,一旦沒有了軍權,他們與寒門卑流並無區別,立足江東尤為艱難。

    這話正說中了徐茂的心病,他的家人早已安頓在武康,但他卻遲遲不肯放棄如今的權柄地位閤家團聚,是因為深知一旦他沒有了在京口的權勢,那麼便很難再與沈家有什麼更深入的合作。即便對方顧念舊情一時會有照拂,但長久以後,舊情也會逐漸淡薄。

    見徐茂神態轉為凝重,沈哲子便又笑語道:「我今次來此,正是應庾君之情,為隱爵之事解圍。若能成事,不只京口局勢能恢復舊觀,各家聯結也將更為緊密,獲利更勝往昔。」

    對沈哲子這話,徐茂並不懷疑,近來吳中大批貨船源源不斷湧向京口,人皆知背後乃是沈家發力。而庾條也大肆宣揚隱爵已經引來強援,前途再無疑難。本來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卻讓郗鑑橫插一腳,令得局勢又混沌起來。

    「不知哲子郎君謀從何出?又需要我做什麼?今下之局,我們這些京口小民已經不敢再奢望能有更好局面,只要能夠維持住過往局面,便已經值得慶賀了。」

    徐茂神態殷切說道,若隱爵獲利被打擊,而他又非郗鑑嫡系,日後在京口處境可想而知。此間與他情況相類似的人不在少數,這些流民帥屍山血海中衝殺出來,危機感尤其強烈。

    聽到徐茂的表態,沈哲子心情漸漸變得輕快。其實郗鑑此時來坐鎮京口,於他而言也是一樁好事。他要進行隱爵改制,之所以輕易不敢有所舉動,要等到諸多物資調配準備充分才敢動議,就是擔心或會遇到的反彈。

    如今有了郗鑑在京口坐鎮,最起碼流民帥們不敢鼓噪生亂,那麼他再進行改制,阻力會小上許多。這麼一想,郗鑑也算得上是請都請不來的好幫手。

    「如今郗公坐鎮京口,對我家似是頗懷怨望。這時節我倒不好親往京口,只能有勞明公,將眾多資友集於丹徒。屆時關於隱爵,我與庾君會有諸多善策更改要與眾位資友商討。」

    郗鑑扣了商盟的貨,此事不可能就此罷休。沈哲子向來不立危處,自然不可能親去討要,他還擔心自己也與餘杭林家族人一樣,也被郗鑑扣押在此地,那可真是報應不爽了。此地資友眾多,大可以鼓動這群人去幫自己把貨討回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9 00:46
漢祚高門 0226 南面而去步步血漿

    重陽剛過,空氣中都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菊花氣息。

    在這個菊花尚未有歧義的年代,人們對於這種越寒之花確是鍾愛,佩之飲之食之。早年沈哲子在建康葛洪為之調養身體時,幾乎每天都要吞上一斤半斤的菊花。而在今次帶來的諸多特色貨品中,便有菊花味的花露水。

    為了防止蒸餾出的花中香精揮發,盛裝的器皿沈哲子也是煞費苦心,像竹筒這樣輕便易得的材料根本就不堪用。而若專門燒製瓷器,一方面時間來不及,一方面工藝也還未達標。幸而所得林家南貨中不乏象牙雕壺等工藝品,大概是加工來供時人盛放五石散的,都被沈哲子拿來暫用。

    他要在丹徒舉辦一場產品發佈會,要將與會之人一舉折服,準備的不可謂不充分。宴會的地點選在了丹徒境內的圌山,此山雖然因為缺少名人唱和而缺乏什麼知名度,但景色卻是絕佳,懸崖險坡,清泉流瀑,又有奇峰怪石,古木修竹,令人欣然而醉。

    等到集會這一天,將暫借此地人家的莊園佈置妥當後,沈哲子一大早便與庾條坐在莊園外的涼亭中,等待賓客到來。

    「維周,你覺得今日會有幾家能到場?」

    因為有了郗二郎臨陣脫逃之舉,加之庾條早認清楚這些僑門並不可倚重,因而對於今日集會並不抱什麼信心。

    「小舅請放心,各家無論心中有何想,今日之會應是不肯錯過的。」

    沈哲子倒比庾條更有信心,聞言後便笑語道。他倒不覺得這些僑門舊姓能夠共擔禍福,郗鑑嚴厲打擊的態度,表面上看來讓隱爵在京口幾乎沒有生存下去的餘地,這些人家無論是打算南遷,還是想最後撈一筆,肯定都會過來探聽一下口風。

    果然,隨著太陽漸漸升高,便陸續有賓客抵達此處。這些此前歡聚一堂、共同發財的資友,此時看到庾條,都不免生出諸多感慨,回憶過往美好時光,言及郗鑑則不免要發幾句抱怨。畢竟是郗鑑的到來,毀掉了他們過往的美好。言及動情之處,更有幾人忍不住要鞠一把熱淚,更給人以生離死別之感。

    庾條也這些人弄得傷感不已,忍不住便說道:「早年我等居於此地,一呼而百應,資友雲集,坐望生利,竟夜暢歡,是多麼任意自在!諸位難道忍心拋開這美妙韶華,喑聲自晦,泯與眾人?」

    聽到庾條這麼說,眾人臉上便流露出為難之色:「郗公挾威而來,要大治京口,我等資友已被其錄於斷罪之冊,能否脫厄尚在兩可之間,豈敢再有非分之望。」

    聽到這些人這麼簡單就打算低頭,庾條心中便覺憤慨,幾乎不願再同這些人說話。

    而沈哲子則從這些人的態度中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這些人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且不說那些過於玄虛的清望家聲之類,單單各家宗族姻親、部曲故舊便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隱爵系統雖然有危機,但還並未完全垮掉,他們都是得利之人,深知其中利潤之大。如今面對郗鑑的壓迫,卻連抵抗都不抵抗便要低頭認輸,將隱爵之利棄如敝屣。這反應實在是耐人尋味,必然是在郗鑑那裡得到什麼難於拒絕的許諾,才會有此態度。

    心中雖然有了明悟,但沈哲子並不急於發問,一直等到來的人到的差不多了,才與人一同進了莊園。

    這莊園並不甚大,位於一處險峰之下,一眼幾乎便可望個通透。眾人前行不久,突然有人指著地下驚語道:「那是什麼?」

    眾人此時也看到地面上正有一幅色彩光鮮的畫卷,五光十色,花團錦簇,恍如春日遊苑,一派生機勃勃。旋即便有人行上前低頭去端詳,才發現居然是鋪設在地上的麻毯,當即便有人感慨道:「如此精妙織藝,妙手生花,正該懸於明堂佐酒觀賞,怎能虛置塵埃之中,實在是大壞風雅!」

    麻線紋理粗糙,難於著色,向來都是寒卑所用。而眼前鋪設在地上的麻毯,不只針織細密,染色更是鮮豔動人,較之錦緞猶有過之。就算眾人不事耕織,也知此種技藝實在難得,一時間竟不忍心踏足其上。

    看著眾人圍在那麻毯四周嘖嘖稱奇,沈哲子便是一笑,這還只是小菜而已。這麻毯織造技術並不怎麼出眾,珍貴的是這染色技藝。諸理相通,沈家近來精研陶瓷技藝,各種釉色配方總結出諸多。其中有的並不適用於作為瓷器釉色,但是用在紡織染色上卻有奇效,繼而便有了眼前這巧奪天工的麻毯。

    稱頌良久之後,眾人才有些不捨的行入大廳,只是在行走間仍不忘避開麻毯上的花色圖案,可見愛美之心之熾熱。

    一俟行入大廳,便有一股濃烈雋永的沉香與樟腦香味衝入鼻中,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時人嗜飲又好散,因而對於此類提神香料也是分外鍾愛,家中多有常備,一時間倒也不以為意。

    待各自入席之後,便有人發現案上擺著一個小冊子,冊子中有諸多圖畫,栩栩如生,恍如實物。於是便有人拿起冊子仔細翻看,漸漸被那些描摹寫實的圖畫所吸引,其中所繪之物,像是珠玉珮飾之類全都與實物無異,異常精美。

    更有許多他們根本不曾見過的物品,雖然圖畫精緻,但完全不知為何,便猜度大概是繪畫者臆想出來的獵奇之物。

    等到眾人盡數落座,庾條便沉聲開口道:「今日請諸位來,便是為商討我等隱爵該何去何從。」

    聽到庾條這麼說,眾人紛紛斂息寧神,聆聽庾條有何打算。

    「隱爵從無到有,可以說是座中諸位共同努力,始有今日糜而京口之勢。早先或有一時疑難困頓,我也請來強援,為我等釋難。」

    說著,庾條便指了指隔席的沈哲子。

    然而,此時卻有人發聲道:「庾世兄,並非我等不信。實在這隱爵自萌發伊始,便為北人門戶內事。沈氏郎君雖然聰穎早慧,頗有智才,但他終究是吳中人家。南北有別,實在不好混為一談。」

    聽到這迥異於早先在建康城外對自己的追捧,如今卻是濃濃的地域排斥態度,沈哲子並不急於表態,只是坐在席中靜看這些人還有什麼要說的。

    「是啊,終究南北有別。」

    眾人紛紛發聲附和,繼而又有人說道:「我等與庾君共營此業,亦知時下形勢困頓艱難,若再勉強維持,未必能有善處。恰逢如今郗公坐鎮京口,對隱爵頗有厭見,不如就此作罷?」

    「早先年少輕狂,擅作此事,與寒庶同流共處,已經備受族中長輩言咎。趁此時節,各自散去,也是兩下得便。」

    聽到這些人如此表態,庾條氣得臉色鐵青,這群王八蛋,早先分利的時候怎麼不說這些?如今有難了,各自都萌生退意。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諸位都是如此想法?」

    座中一人起身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世兄。其實座中諸位,不乏有人想留下來,與世兄共渡難關。但是,早先郗公約見各家,言道願為眾家發聲,向台城倡議使眾家南遷,並且表態願以京口之眾護送各家南下擇地安居。這是闔族大事,實非我等自己能決……」

    庾條聽到這話,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郗鑑居然出此釜底抽薪之策!

    這時候,沈哲子終於忍不住在席中輕笑起來:「南向即為善土?可讓各家安居樂業?實在可笑!」

    聽到他這麼說,席中便有人冷笑道:「沈郎此言,實在難令人信服。早先我等於都外等候,不可謂不盡禮,言到南遷之時,沈郎卻諸多推諉。說到底,不過是怕我等南下之後與吳人爭利,鄉土失和罷了。說什麼解決隱爵困境,不過是拖延之詞,你又能有什麼良策?」

    「原來閣下也知南下會與吳人爭鋒,鄉土失和,看來還是有幾分清醒。」

    沈哲子笑語道:「京口雖非善處,但亦是北人雲集所在,安於此鄉善加耕耘,未必不能立家於此。南向吳中,所目皆異鄉風物,諸多爭端,豈得安居?郗公此議,不過是厭見各家,想要滌清京口而已。」

    「一群亡國之餘,縱有爭端,我等又有何懼!」這便是北人向來蔑視南人的理由。

    「亡國而未失土,惶恐而保家廟。今日有言於此,吳中或無經國之賢,但絕不缺樂死匹夫!伏屍兩人則可,絕不共享鄉祭!」

    聽到這話,沈哲子臉色也沉下來:「培塿無松柏,薰蕕不同器。鄉倫之亂若由我輩而始,寧死而無生!南面而去,步步血漿,若此言有虛,天地共厭!」

    聽到沈哲子態度如此決絕,廳中氣氛頓時沉到冰點,過了一會兒,角落裡才響起一個微弱之聲:「薰蕕不同器,你家又為何強幸帝宗?」

    「王化恩澤,不敢因鄙薄而辭。世居之土,絕不屈強權而讓!」沈哲子擺明了態度不講道理,反正是強硬的姿態一定要擺足,不讓座中這些人有僥倖之心。

    廳內氣氛沉默良久,才有一人幹笑道:「今日眾多資友匯聚一堂,正因隱爵之困而來。南遷之議,畢竟未決,何必因此而傷和氣。沈郎既為隱爵之困而來,我等也想聽聽你有何高見能解決眼下之困頓?」

    「羞與此等苟且之輩為謀!」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更是一沉,驀地由席中起身,甩袖而去。臨行之前,卻給庾條打了一個眼色。白臉他已經唱完了,自然要有人出來唱紅臉圓回場面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9 00:47
漢祚高門 0227 雖死猶恨

    「這貉子實在張狂!莫非真以為他家幸了帝宗,便可目中無人?」

    眼見沈哲子拂袖離去,席中便有人忍不住冷笑發聲譏諷,可是看到庾條臉色變得越發陰鬱,便訕訕閉上了嘴巴,不敢再說更多。

    其實庾條心內亦是不願再面對這些人,但是沈哲子已經離開,他若還意氣用事的話,今次便是徒勞無功,要眼睜睜看著郗鑑將隱爵瓦解。

    想到此前與沈哲子商談的計畫,庾條深吸一口氣,努力讓情緒平復下來,繼而才凝聲道:「今日諸位能賞面駕臨,我實在感謝。我與諸位在互為資友之前,或為知交故舊,也有素不相識。今日之後,或將天各一方,彼此再非情投意合,縱使相逢,亦為陌路。」

    聽到庾條這麼說,座中眾人神色或有淒楚或有慚然。時人分別一場都要悲泣沾巾,如今庾條這麼說,不吝於是割席斷交,彼此不再往來。想到過往隱爵風光之時,眾人聚在一起為歡作樂的愉悅歲月,不免讓人更加傷感。

    「庾世兄,我……」

    庾條一抬手,阻止旁人插話,如今他也算歷經世事磨練,舉手投足之間氣勢略具,環視廳中眾人一眼,沉聲道:「分道在即,我亦有一言不吐不快。我庾幼序為人,諸位皆知,無論各位是新識還是故交,我對諸位,不曾虧欠半分!」

    眾人聞言後又是齊齊默然,哪怕各自都存算計,但也不得不承認,庾條此言確是中肯。他們這些人雖然出身名門,但渡江以來,或是不曾介入時局,或是族人多有離散,困頓於京口、晉陵,多賴庾條將他們拉入隱爵之中,生活才有所改善。但凡心內有一二良知,這會兒心中也頗為愧疚。

    這時候,座中一人驀地站起身來,神態激動道:「沈郎之言,庾兄之嘆,如錐如刀,寸割我心!袁某雖是膏粱浪蕩之子,心中亦有一二廉恥!舉家過江乃時勢迫我,如今再要往南,惶惶如失家豚犬,一退再退,何處可家?」

    「不錯!匹夫不可奪志,前日苟且,今日苟且,翌日是否還要苟且!我與庾兄禍福共擔,誓不離此!」

    在座眾人,鄉土不同,背景不同,人脈關係不同,自然也都各有立身之道。其中雖然多數人家都想南遷去往更安穩的吳中,但也並非人人皆向南望。聽到庾條情真意切之語,登時便有人心中之意志被激發出來,發聲力挺庾條。

    然而更多人還是黯然不語,或許本身便是怯弱之人,不敢擔當,或是南遷已為家中定計,憑他們也難以阻止。

    見終於有人發聲支持自己,庾條臉色才變得好看一些。他雖早知這些僑門子弟勇於爭利,怯於承擔責任,但心內還是不乏一二幻想,畢竟他也曾是這些人當中一員,利益之外尚有友情,若完全陷入孤立無援之境,情感上無法接受。

    但見大多數人還是沉吟不語,庾條心內便冷笑一聲,繼而大聲道:「今日只謀共醉,不言其他。各自意趣不同,我絕不為強人所難之惡事!」

    僕人們魚貫而入,奉上餐食酒水。當那酒罈泥封被拍開始,登時便有濃郁酒香散逸出來。

    「這、這是醴泉真漿……」

    廳中氣氛正尷尬,迫切需要一個話題打破僵局,當嗅到這酒香時,便有人開口驚呼道。

    「這本是哲子郎君……」

    庾條在席中聽到這話,先是展顏一笑,繼而臉色便陡然陰鬱下來,驀地站起身來,將自己案上那一罈酒驟然舉起摔在了地上,登時酒罈破裂,清冽酒水灑落廳中,繼而便是滿室都飄蕩起濃烈的酒香。

    原本稍有緩和的氣氛,因為庾條這突然的舉動驟然又變得凝重起來。眾人原本正打算嘗一嘗這久負盛名的醴泉真漿滋味,見庾條勃然怒起,各自噤若寒蟬,不敢有所舉動。

    將那酒罈打碎後,庾條身形晃了一晃,繼而便跌坐在席中,神態頗多悲愴,抬起手來指了指廳中眾人,繼而掩面長嘆:「人生可得幾多暢意?北地豚犬之才,壞我隱爵功業!平生之恨,無過於此,百年之後我若不得瞑目,猶恨你輩累我!」

    聽到庾條如此激憤貶低之語,當即便有人忍受不了,勃然色變道:「庾君未飲而醉,豈可如此侮人!」

    庾條只是掩面長嘆,並不回應旁人詰問之語,良久之後才放下手來,眼眶已是通紅,再望向廳中眾人,語調漸漸變得有所緩和:「一時失態,今日我心情激盪難耐,實在難以自制,不敢再飲作浪蕩姿態。隱爵至此,已經無以為繼,趁今日尚能聚首,便說一說如何收尾吧。」

    因為庾條此前激烈之語,已經有人忍不住要拂袖而去。可是在聽到這話後,心中念頭一轉,便又回到席中。

    「諸位也知,早先於都中時,我曾有舉措,言道兩月為期,日後隱爵不復接納新的資友。」

    說到這裡,庾條讓人呈上一份賬目,繼而又說道:「在座諸位,多為二晉以上,全是我隱爵骨幹中堅。有人已經不願再與我共事,但這兩月隱爵所獲,應與諸位交代一番,彼此都無拖欠,各自心安。」

    聽到這話,眾人神色便振奮起來。他們近來雖不理會隱爵之事,但也知這兩月集資頗多,早先遲疑者趕在這最後時節蜂擁而入。

    外人對於隱爵或許尚有疑惑,但在坐這些皆為因此獲利者,對於隱爵牟利的手段也不乏瞭解。加入的人越多,他們能夠分到的利便越大。雖然不乏人打算要抽身而去,但若臨走之前還能撈上一筆,那也是一樁美事。

    然而很快,便有人不滿道:「庾兄不可!隱爵近日動盪不寧,即便尚有資利也要存留以備渡過難關。既然彼此都有了異志,自去即可,有何面目再言分利!」

    「哼,我等加入隱爵之日,便被告知只要尚在爵中一日,便可坐而享利。今日尚未退出,豈可食言而肥!」

    聽到這話,登時便有人不樂意起來。這些人皆知隱爵分利一次所獲有多驚人,怎麼肯放棄這眼看就要到手的返利。

    一時間,廳中眾人便分成了兩派,彼此互相言語攻訐發難,局面混亂不堪。那些不打算退出隱爵的,怎麼肯眼看那些無義之人再拿走大筆財貨,須知這些人離開了,他們能夠分到的利便更大。早先或還顧忌一點交情體面,但如今對方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分道揚鑣,南遷吳中,又有什麼交情可講!

    庾條手按在賬目上,坐觀眾人爭執不休,心中卻是感慨沈哲子對人心的洞悉之明。虛晃一招,便讓這些人瞬間分成兩派,彼此互不相容!

    他拿出這賬目,壓根就沒想過再分利。況且這兩個月來所收入的財貨,早已經轉到了商盟之中,就算要分利,也已經根本沒有了財貨可分。

    眼見這些人在廳中爭執的越來越狠,甚至於連彼此祖輩做過的齷齪勾當都翻了出來,幾乎就要大打出手,庾條心中更加淡定。他在堂上驀地一拍案几,怒吼道:「都給我住口!虧你們各自都是舊姓子弟,區區一樁小事,半點體面都不願留嗎?惡言相向,以後還要如何相見!」

    長久以來,庾條也在這些人當中積攢了不小的威望,見他如此憤怒,眾人才紛紛住口,只是彼此對望時,眼中皆有濃濃的惡意怨念。

    「只要仍為隱爵資友一日,彼此便不能相害。哪怕人皆棄我而去,我也要強求一份全義。」

    聽到庾條這麼說,那些心存去意的人臉上便頓時流露出喜色,甚至於對庾條發自肺腑的尊敬,如此重義之人,實在世所罕見。

    打量著眾人神色,庾條又悠然道:「言道分利,不得不提哲子郎君。我苦心央求,哲子郎君才終於決定助我渡此一厄。可惜,如今哲子郎君也棄我而去,我已是心灰意懶。」

    「沈氏又不曾入我隱爵,為何會與分利有涉?」有人疾聲發問道。

    「只能說,好心做了錯事。我知諸位多有南遷之意,山水遙迢,各家族人部曲眾多,可知此行並不輕鬆。因而我才決定由吳中購得一筆鹽米物資,欲為各家壯行。可惜,這一筆物資已被郗公扣押,難得動用。」

    庾條悠然說道。

    那些人聽到這話,臉色便變得難看起來,郗鑑扣押沈家貨品他們也有所耳聞,正因此才覺得或可借助郗鑑之威來完成南遷之事。沒想到這件事居然又牽涉到隱爵分利,繼而便有人不悅道:「如此大事,庾君為何不與我等商議?」

    「你等要棄我而去,可曾與我商議?」

    庾條聽到這話,臉上又湧現出勃然怒色:「此事由我所為,自然由我擔當!既然言道要分利你家,早晚將資貨送上!罷了,你們既要離開,各自留下名帖,現在便走罷。我要與同志資友談一談日後隱爵分利之事。」

    雖然庾條下了逐客令,但真正起身離開的卻寥寥無幾,一方面心念那不知何時會到手的分利物資,一方面也想聽聽庾條還有什麼手段能夠解救危局。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9 00:47
0228 供銷一體

    那些人不願離開,庾條也由得他們,繼而轉向先前那些發聲力挺他的人,神態則變得和緩一些:「患難而見真義,諸位不願棄我,我今日於此誓言,此生必不相負!隱爵不會垮,只會越來越好!」

    「若非庾兄相助,我等如今仍是困蹇度日,哪能有今日從容!挾利相負,背棄舊誼,非人矣!」

    彼此既然已經言惡,這些人言語自然不再客氣,語調充滿鄙夷暗諷。

    留在這裡的那些異志者聽到這話,更加難以自處,當即便又有幾人將要起身離開。

    然而這時候,庾條卻又說道:「往年隱爵只是小試,有了沈氏吳中豪宗相助,日後隱爵才是真正的巨利營生!」

    聽到這話,那些已經站起一半的人便又坐下來,實在好奇庾條將要說什麼。

    庾條揚起案上那一份畫冊,繼而對眾人笑語道:「諸位可曾見這冊中圖畫?」

    眾人視線紛紛轉向各自案頭,繼而又望向庾條,等待解惑。

    庾條拍了拍手,繼而便有僕人自外行來,將一個長條案几擺放在廳中。然後更有十數人各自捧著一個被絲緞覆蓋的托盤走進來,將托盤擺在了案几上然後便退去。

    「這圖冊精美,其中諸多物品都新奇精緻,世所罕見。其中有許多,更是聞所未聞!」

    庾條手捧畫冊,笑吟吟站起身來,將圖冊翻到其中一頁,這圖畫倒並不出奇,乃是一罈美酒:「人不患貧,而患無知。醴泉真漿之名,盛傳於吳中,只是不知座中有幾人飲過此等佳漿?人言皆為虛,眼見才為實!」

    一邊說著,庾條一邊舉起酒杯來,讓僕從給自己斟上一杯酒,鼻端輕嗅,繼而輕抿一口,然後才慨然而嘆道:「酒香綿織醇厚,其味辛烈回甘,如雅音繞樑,悠長久遠。」

    因為沈家刻意控制酒水產量,在座這些人嘗過真漿的確是寥寥無幾,見庾條如此作態,已經有人忍不住也倒一杯嘗了嘗,繼而眉頭便微微皺起:「這是什麼酒水?這分明是火啊!」

    「非此猛烈,如何能將散毒裹挾而走,讓人起死回生!」

    庾條笑吟吟說道,這醴泉真漿成名之事,在座多有耳聞,聽到這話後,便又飲一口,繼而閉目皺眉回味,再睜開眼時,神色已經不復淡然。

    旋即,庾條又將畫冊翻過一頁,那圖畫乃是一尊青瓷花瓶,色彩鮮明活潑,讓人觀之心喜。

    「吳越瓷甌,妙趣天成。烈火焚燒,釉光流彩,可謂傳世佳作!」

    說著,庾條將一個絲緞覆蓋之物掀開,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便是與圖畫上一般無二的瓷器。眾人的視線紛紛被吸引過去,視線一俟落在那瓷器上便難以轉開。

    時下南北都不乏陶瓷技藝,雖因用料費工頗巨而價格高昂,但座中眾人都屬高收入高消費的群體,家中自然多有所用。

    庾條手臂一展,示意眾人上前圍觀。待行到近前仔細端詳,眾人益發感受到這瓷器釉質細膩、色澤純潔如翠,有人忍不住上手去撫摸把玩,益發覺得光潔如凝脂一般:「真是妙手巧藝,世所罕見!」與之相比,各家所用那些釉色暗啞,釉層粗糙的器具簡直跟瓦礫沒有區別!

    待眾人視線皆落在那瓷器上時,庾條卻已經又翻了一頁,這一次的畫面卻有些模糊,讓人看不清為何物。當庾條將另一個絲緞掀開時,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則是盛放在器皿中如水晶一般晶瑩剔透的晶體細沙,無人能辨認出此為何物。

    「甘之貽,使我樂而忘憂,此銀河之沙耶?瑤台之蜜耶?不似凡俗應有!」

    雖然沈哲子這廣告詞編得讓人惡寒,可是庾條唸起來卻是順暢,尤其當他捻起一點砂糖送入口中時,更是一臉的熏然陶醉,更加讓人浮想聯翩。

    有人也學著庾條將一點砂糖放入口中,待唾液化開糖粒品嚐到那甘甜滋味,神色既震驚又茫然,待要再取一點,卻發現那砂糖罐子早已空空如也,再看旁人,皆是一樣的神情,難以置信!

    眼見眾人飽受震撼的樣子,庾條情緒更加篤定,繼而次第將那些絲緞一一掀開。後續這些物品,既有新趣未見之物,又有價格高昂的奇珍。

    眾人都不是沒有見過世面,可是在受到頻頻衝擊後,神情都有些迷惘。如此多或奇趣、或奇珍、或異寶之物,實在讓他們有大開眼界之感。

    待回到各自位置坐定,庾條並不急著開口,而是給各人留下一個平復心情的時間。

    良久之後,才有人發問道:「今日始知天地之大,奇物之多,實在是眼界大開!只是庾兄讓我等欣賞這些異物,與今日之議又有何關聯?」

    庾條聞言後一笑:「隱爵至今,資財輸入輸出,已經漸有匱乏。這乃是不爭的事實,開源不足,後續乏力,久而成困。因而我才有不再接納資友的決定,這也是無奈之舉。」

    眾人對此多有感觸,其實這也是許多人想要退出的原因。隱爵集資分利,但是民資有限,所入越少,所分越多,這樣一個趨勢發展下去,似乎已成絕境。尤其庾條不再接納新資友,更讓人感覺到危機將近,就連強勢如潁川庾家都不敢再裹挾更多人來。

    「無奈之外,其實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一點分別之心,不願讓更多人加入進來,與我等分利。」庾條又笑道。

    「沒有資友奉資,利從何來?」

    「利由此出!」

    聽到這個問題,庾條便指著那個長條案几笑語道:「以往分利,錢行不便,絹帛難量,實在太過繁瑣。日後若再分利,廢除錢帛,只計績點。譬如我,月分可得十萬利,折成十萬績點。所謂績點,譬如台城記功,以此而行,可得便捷。」

    不待眾人發問,庾條便指著案几上的那些奇珍異寶說道:「績點存於個人名下,不獨案上所有物,但凡世間應有之物,諸位皆可以績點兌換。」

    眾人聽到這話,卻是狐疑,於他們而言,那紅口白牙的績點哪比得上真正的財貨靠譜。用所謂的績點取代本來該有的財貨,這就是庾條所謂的解決困境之法?實在是讓人不能信服。

    一時間,不要說那些異志者不出聲,就連早先支持庾條的人都沉吟不語起來。

    「績點初行,諸位或許仍有疑難。這麼說吧,績點便是隱爵之錢,有爵在身者以此可在爵內購買一切所需之貨。以往各家取資,再市易諸貨,日後不必如此麻煩,直接在爵中兌換支取。」

    見眾人一時間不能理解,庾條又耐心解釋道:「譬如京口之鹽,市價斗鹽百五十錢,而在爵中,只需百二十績點。」

    「如此說來,豈不是可節省三十錢?」聽到這話,便有人漸漸品出一絲玄機,疾聲發問道:「那麼,這績點又能兌換多少貨品?」

    「只要諸位名下績點充足,糧鹽之類,予求予取,絕無上限,皆比市價而折!」

    這時候,越來越多的人品味到此法的益處所在。若果真如庾條所言,那麼他們只要有績點,便意味著源源不斷的貨品,只要在隱爵中取出,再販運到集市中售出,其中差價便是得利。這麼一算,可比原本單純的財貨分利要划算得多!

    「庾兄,是不是什麼貨品都能以績點兌換?」

    「自然是世間能覓之物,若各位強換龍肝鳳髓,恕我能力有拙。」

    庾條笑著說道,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笑起來。然而片刻後,即刻便有人跳出來:「庾兄,我要換那霜雪飴蜜!無論此物作價幾何,我名下能得多少績點,通通兌換!」

    聞言後,便有更多人意識到這個問題,紛紛開口點出自己要換的物品。

    見眾人如此踴躍,就連那些異志者都雙目灼灼,庾條便知這些人都已入甕,心態更加淡然。他指著案上那些物品說道:「若僅只前言,我又何敢言日後隱爵乃是巨利。諸位已見案上諸多奇珍,世間旁處我管不到,但在這京口、晉陵,這些奇珍只有隱爵績點能得!此類奇珍,專供績點兌換,市面俱無流通!」

    若前面的話只是讓眾人心頭火熱,那麼庾條這麼說,則不啻於將他們心中火熱瞬間引爆!這些奇趣珍寶,就連他們看到都心動不已,可知一旦出現在市面上會造成多大動盪。若是只有隱爵才能得貨,便相當於壟斷了市場,其中之巨利讓人思之便覺心旌搖曳。

    「這些貨品,皆備於隱爵倉中,諸位隨用隨取。無論市肆作價幾何,統統比價而降!唯一一點,取貨只能在京口、晉陵兩地,餘者不行。」

    這麼說,便是將倉儲囤貨的危險都提眾人承擔下來,如此優渥的條件,若再有人拒絕,那真是愚不可及!

    接著,庾條又拋出一個重磅炸彈:「此為隱爵第一樁改制,至於第二樁,便是諸位份內應得之利,皆折為資股。隱爵雖已不再納新,但卻不禁資股買賣,只是若要買賣資股,皆要有所立據憑證。這些細節,稍後會與諸位詳談。」

    這時候,眾人已經被庾條一句句話煽動得不能自已,待聽到資股可以買賣,登時便有人抓住隔席之人臂膀:「劉世兄,你家不是要南遷?你手中多少資股,統統作價轉讓於我可否?」

    那被詢問之人先是一愣,繼而便忙不迭搖頭道:「尚未定議,言之過早……」

    沈哲子在廳後見到庾條按照原計畫,將這些人擺佈於指掌中,心情也漸漸放鬆下來。

    隱爵改制之後,其實已經變成一個分銷團體,早先所謂的分利,便是這些人各自業績得利。他們能賣出多少,便能得利多少,至於記在賬面上的績點,若不用來提貨,便一點價值都沒有!

    前期改制提供的貨物尚是隱爵原本的錢財購買,等到這一部分錢財耗盡後,各家也差不多已經習慣這種模式,那麼便可以進行第二步改革。他們的績點不能再直接提貨,只能用來抵消一部分差價,至於貨款則必須拿出真金白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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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