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39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9 10:33
0229 機關算盡太聰明

    隨著庾條話音落下,廳中氣氛已經被完全引爆起來。

    如果說早先的隱爵坐望生利,眾人雖然得利極多,但也不乏心虛,因為細思之下,如此牟利多少有點欺矇詐騙意味。所以要靠強大的理論來說服穩定人心,一旦有風吹草動,便有膽小者要抽身遠遁。

    但是經過庾條描述一番,改制之後的隱爵讓人豁然開朗,不再給人以晦澀難言之感,而是堂堂正正的貨殖謀利。而且這謀利並不辛苦,只要在京口提貨轉銷,便能收穫巨利,免了集貨周轉,往來奔波之苦,風險也大大降低。

    一番細思之後,眾人才明白庾條停止納新之舉的深意。這樣一盤買賣,自然參與者越少越好,迥然不同於以往要越多資友加入才能越得利的局面。尤其資股允許買賣,更讓人洞悉到這其中弱肉強食、裁汰競爭者的意味。

    眾人被庾條煽動的心動不已,無論是願意留下來的,還是想要南遷的,這會兒都感覺到自己所掌握資股的價值,簡直就是一個可以源源不斷攫取的金礦!

    但也有人生出疑竇:「我等月月可得績點,月月都可兌換。如今隱爵不再納新,備貨資財又從何而來?」

    「這便是要與諸位言的第三件事,以往納新分利不再可行,隱俸已成無根之泉。所以,諸位雖然可以績點兌換貨資,但績點只可抵消一部分貨資,餘者還要用財貨支付。雖然此議有悖於先前隱爵規定,但為了能夠長久維持,也只能出此下策,還望諸位能夠體諒。」

    庾條作無奈狀說道:「今後隱爵三晉五級,月兌之貨各不相同。一晉之人,可以績點抵兩成貨款,所兌之貨米糧竹木等等十餘種,稍後會有羅列交待。二晉之人,可以績點抵三成貨款,所兌之物又有增加。三晉之人,可以績點抵五成貨款,諸貨可兌,百無禁忌!」

    聽到庾條的補充,眾人情緒稍稍冷卻一下,此議雖與他們開始時設想有所出入,但再仔細一想,確實如庾條所言,只有如此,才能長久經營。績點兌貨本就低於市價,若他們再一毛不拔,貨品難道要憑空變出來?

    儘管有這一層限制,但獲利仍是巨豐,這麼一算,較之原本的分利未必就差,而且還勝在持久穩定,同樣也是一樁美事。總而言之,還是級數越高,便得利越大。在座這些最差都是二晉,績點抵消三成貨款,加之隱爵內部兌換又低於市價,幾乎已經不遜於產地拿貨,這些差價已經足夠他們賺得缽滿盆滿。

    見眾人深思後似乎都默許了這個規定,庾條心中便是冷笑。眼下這個規定,只是要讓眾人安心而暫時讓利。關於績點兌貨,他與沈哲子還有一套更為縝密的算式,較之眼下這個寬鬆協定要苛刻得多。譬如資股頻繁交易之後予以降級,可以託名為保護低級者利益,拉攏大量低層來反制這些人家。

    但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若現在就推行出來,便不能將這些人完全拉攏進來,只能在以後逐步微調,最終達到理想效果。

    在座之人眾多,也不乏思慮周詳之人,漸漸便意識到一個問題:「隱爵要常備如此大宗貨品,尤其還有諸多市面不見的奇珍,穩定供貨是重中之重……」

    一俟有人發問,眾人便漸漸有所明悟,繼而便聯想到早前拂袖而去的沈哲子。庾家如今雖然勢隆,但在江東亦是沒有什麼根基,僑門雖不缺人,但各家物產卻是匱乏,遠非江東人家可比。想要滿足如此大宗的貨品供應,自然需要仰仗沈家這樣的南人豪宗!

    「事到如今,我亦不瞞諸位,此議本就是我與哲子郎君共謀。各位今日所觀奇珍,亦盡數為沈家提供,吳中只此一家,別無分產。」

    見眾人早被先前所描繪的前景吸引,庾條索性便直接說道:「然而世事變動,太過無常,京口今日之舉,於隱爵而言已是步履維艱。郗公跋扈,無容人之量,我等資友自亂陣腳。縱有再好謀劃,如今亦是水中花月,風動影亂。若非仍有二三摯友不忍棄我,此等注定難行之議,我亦不會言於人前」

    「休矣!各位意趣不同,思慮不同,我亦不會強求為難。只是可惜偉業猝於胎中,思之念之,唯有掩面太息而已。」

    聽到庾條這喪氣之語,早先便支持他那些人登時便有些急眼,在席中便大吼道:「庾世兄豈可如此頹喪!往年京口何人知隱爵?如今黃口小兒亦能言資友美談!由無生有,繼而深植京口,如今已成參天!我等有幸追隨世兄功成偉業,區區小障豈可輕言放棄!郗公者,緩坡而已,假使相看兩厭,不妨集眾平之!」

    庾條聽到這話,神情更加寡淡:「我雖不才,也曾有創舉雄心!若僅只郗公阻途,又有何懼!然則如今郗公挾大義而來,仗勢迫人。我若用強以對,京口或要重蹈淮北局面。此等傷國害民之舉,我豈敢為!」

    此語一出,眾人又再默然。郗鑑今次來到京口之所以能如此強勢,除了其本身便具有的人望之外,確實也與淮北局勢有關。如今淮北已經亂成一團,劉遐舊部流民帥不只興兵驅逐郭默,彼此之間也在互相攻伐,若殺得興起,戰事蔓延過江也不是不可能。

    在這樣一個形勢下,京口之民本就人心惶惶,郗鑑在這時節來到京口坐鎮,可謂是眾望所歸,人人心內都渴望有這樣一個強力人物坐鎮於此以穩定局面。也正因此,郗鑑針對隱爵手段強硬,讓人心內都不敢生出抵抗之念,繼而一提出鼓動僑門南遷便有諸多人家響應。實在是因為京口這裡紛亂的局勢,總是讓人心悸不已。

    聽到庾條這麼表態,眾人縱使不甘,也實在無計可施。若強硬對抗,彼此矛盾升級,不要再說坐而享利,或許連殺身之禍都有可能臨頭!

    廳中氣氛沉默良久之後,突然座中響起一個聲音:「其實要解此局,並不困難。」

    眾人尋聲望去,發現開口的乃是一個先前叫嚷南遷最激烈的一人,一時間神色便有幾分古怪。

    那人也察覺到氣氛有些尷尬,乾笑一聲,起身對庾條施禮,歉然道:「早先一時計差,只覺得孝義難以兩全,不敢違逆家中定計,因而對庾君生出分道之心。如今卻聞庾君在此困境之中,仍不忘為我等資友共謀福祉,如此拳拳之心推而及己,實在讓我羞慚不已!今次哪怕違逆家中長輩,我也必與庾君共同進退,決不再敢輕言捨棄!」

    庾條聞言後心內一哂,神情卻作感動之狀,同樣於席上起身回禮,感慨道:「大風揚塵,身若飄絮,世間有幾人能得自主?劉君若有良策,不妨道來,若得建功,為我等資友謀一善居之地,先前些許分歧,又何足掛齒!」

    聽到庾條這麼說,再見其他人也都發聲符合,那人才又坐回席中,神態悠然道:「我等懼於郗公借來淮北大勢,所見實在失於偏頗。淮北動盪,人心難安,郗公受詔來此,便為平復局面。京口人心之亂,只因淮北戰事連綿。若淮北得安,京口自然又能歸於平靜。」

    「所以,解困維穩之策不在京口,而在淮北!郗公素有人望,朝野人人敬仰,若他能移鎮廣陵居近而治,淮北那些聚嘯之眾又怎麼敢再放肆?」

    聽到此人道出的良策,眾人略作沉吟,旋即便忍不住擊掌讚嘆:「是啊,京口本來無事,只因淮北波及至此!郗公若要穩定局面,廣陵才是合適鎮所,大江隔絕南北,京口鞭長莫及,隔河而望,絕非時之幸事!」

    不獨廳中眾人讚嘆,就連沈哲子在廳後聽到此人獻出的良策,對於僑門之靈活權變謀身之能都是大感佩服!若能將郗鑑由京口趕至廣陵,一方面可以快速平定淮北戰事,讓京口得以安全,另一方面沒了郗鑑在京口坐鎮,此地又成這些僑門的天下!

    這想法沈哲子不是沒有考慮過,但正因為過於理想,才不敢強求,沒想到一旦擺出具體的利誘,這些僑門騎牆派居然主動請纓提議如此。雖然京口、廣陵只是一江之隔,而且京口名義上還屬徐州刺史管轄,但意義卻截然不同!親自坐鎮京口與隔江而治,彼此之間影響力可謂天差地別!

    正如早先劉遐在世時,雖然也擔任徐州刺史,但勢力從未過江,就連安排在京口的徐茂等部眾,久而離心,繼而與沈家眉來眼去,如今更是極為流暢的改換門庭。若郗鑑真到了廣陵,那麼對京口的影響力幾近為零!

    見廳中這些人對此議交口稱讚的樣子,沈哲子便知此事必然能成。郗鑑久處都中,再歸京口立足未穩,若此地人家真的聯手請求移鎮,有淮北局勢這前車之鑑,無論是台中還是郗鑑,都絕對不敢用強彈壓!

    若這些人家逼迫郗鑑移鎮,彼此之間關係自然會有疏遠乃至於徹底冷淡下來,最起碼再要有所呼應會有障礙。郗鑑是沈家經營京口最大障礙,沒有了這一層顧慮,這對沈哲子而言,實在是再有利不過的局面,他大可以從容佈置,用柔和的手段將這些僑門掰碎揉爛,再也不能連成一個整體而對他施壓!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眼看著那些人興高采烈討論要怎麼拿掉郗鑑這個保護傘,沈哲子心內不禁感慨,所謂以史為鑑,其實絕大多數人從未從歷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訓!同樣的蠢事,總是跨時空、跨地域的重複上演。眼下如此,日後如此,或許永遠都將如此!
V123210 發表於 2017-5-30 00:30
0230 流民帥

    大船緩緩駛離碼頭,看到岸上那些前來送行的人家站在碼頭上遲遲沒有散去,郗鑑神情頗為複雜,心內更是百感交集。

    「主公,這些朱門舊姓反覆無常,唯利是圖,正該集眾一鼓沖之,將之蕩平鎮壓!主公願委曲求全,暫退廣陵,只怕這些人家不知收斂,仍要施加箝制!」

    在郗鑑身後,一名甲冑森嚴的中年將領望著碼頭上那些群人,神色恨恨說道。此人名為李閎,原本也為北地一名聚眾的流民帥,有感於郗鑑之節義清望率眾依附,過江後更將部眾盡數散去,單身追隨郗鑑入都充作護衛。

    聽到李閎的話,郗鑑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他並非承受不住失敗,當年在北地孤身一人陷入乞活亂軍中,仍能持身自正,處之泰然。如今在流民帥中的人望威信,也都是靠紮實的戰績積攢起來,無論勝負,不驕不餒,未有忘形。

    然而今次這些僑門舊姓風向轉變太快,實在令他猝不及防。幾十戶人家突然發難,請求他移鎮廣陵,如此洶洶態勢不能相容,半點餘地不留,更讓郗鑑感受到這些人家的決心之堅。

    郗鑑本身就出身於僑門舊姓,對於這些人家的做事風格並不陌生,早先鼓動這些人家南遷,便是窺準了他們不願立於危牆險境之下的心理。然而誰又能想到,本來已經議定的事情又有反覆,此議不只沒有瓦解僑門人心,反而讓他們將矛頭指向自己。

    其實若強要留下來,郗鑑不是沒有掙扎的餘地,但如此一來,則不得不面對更加複雜的形勢。此地風物已經大異於他以往的記憶,甚至至今都想不通,那吳興沈家究竟用了怎樣的手段,才讓這群僑門放棄南遷之意都要將他驅離京口。

    要對付這些僑門,手段無非威逼利誘而已。京口終究僑人雲集之地,那沈家縱使江東豪首,在此早有佈置,或能拉攏一方,即便有庾家之助,也絕無可能威壓眾多僑門。那剩下的唯有利誘一途,但沈家就算家資豐厚,又如何能滿足這麼多慾壑難填的人家?

    看不懂,想不通,所以在權衡一番利弊之後,郗鑑還是決定暫退一步,不再執於臉面的得失。淮北局勢雖然動盪,但對他而言,反而要容易應對一些。因為對於那些流民帥各自的訴求和行為方式,他都不陌生,應對起來也從容。

    而此地沈家與僑門們之間的勾結,彼此之間的利益往來,雖然有自家子弟詳述那隱爵運作,卻仍在他的理解之外。

    如李閎所言,擔心過江之後仍要受這些僑門箝制,在郗鑑看來這擔心有些多餘。無論僑門與沈家有什麼勾結,最重要的一點前提應是要確保京口穩定。而京口要穩定,則必然要仰仗淮北的庇護。

    如此一來,他雖然身在廣陵,但卻居於形勝之地,對京口仍然不乏影響,且能避開直接的衝突。等到在廣陵有了十足的把握,屆時再過江來,便可更加從容,不再像今次這樣窘迫。

    隨著郗鑑的離去,京口便再也不復早先劍拔弩張的態勢。不得不說,郗鑑在京口的威望確實極高,儘管淮北戰事仍未解決,但隨著此公過江,人心便快速平復下來,不再擔心京口會受戰事波及。

    要大行商賈之事,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要有一個安全穩定的外部環境。只有心內有了安全感,人才會有交易的需求,若是每天都戰戰兢兢,朝不保夕,那麼人潛意識裡儲藏的想法就會勝過交易。

    不能給京口民眾提供安全感,這是沈家的劣勢所在,也是必須要補足的一個環節。若不能掌握這一點,則不啻於身家性命都交託人手。尤其沈哲子並不相信被趕過江的郗鑑會就此安分守己,對於京口再無所求。

    越是成熟的政治人物,越有百折不撓的稟賦,郗鑑無疑就是此類人。所以除非在肉體上將之消滅,否則面對這樣的對手,很難強求什麼畢其功於一役,若連這區區小挫都受不了,那此公這些年也就白混了。

    尤其郗鑑不同於劉遐之處在於,他並非僅僅只是一個簡單的流民帥首領,更是已經得到執政認可的士族成員。當琅琊王氏的兵權被解除殆盡時,幾乎是僑門之中為數不多天然便掌握兵權的人。有這樣一個先天的優勢,自然便不乏同盟者。

    今次借了京口僑門和淮北亂勢將之逼走,並不能說就此安枕無憂,一旦台中執政一方有所需求,此公隨時都有可能捲土重來。

    京口是沈哲子計畫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尤其隨著隱爵改制的展開,大量財貨利益集中在此,絕對不會允許這樣一個隨時可能爆發的潛在威脅存在。

    所以,當各家前往渡口為郗鑑送行時,沈哲子並沒有惡趣味的趕去看看郗鑑被趕走的狼狽之相。那麼做或有一時爽快,但若真讓此公下不來台,卯足勁要謀求再返京口,也實在是得不償失。

    當然,沈哲子也沒有閒著。一俟確定郗鑑移鎮廣陵之後,沈哲子便透過徐茂,與留在此地的流民帥們頻繁接觸,希望能夠再構建一個同盟。

    南渡以來,流民帥始終是一個尷尬的存在,尤其在京口這一線。他們大多出身不高,時勢所致有了聚眾而起的機會,從積極的方面來講,將流民聚集在一起,既能保存漢家元氣,又能對胡虜造成有效打擊。

    但在反面來看,這些流民帥私德確實不高,並沒有一個觀望於天下的格局,如祖逖那種志向遠大、能力卓著,誓要收復神州故土的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數都是裹挾民眾以自肥。如今北地的混亂,雖然那些窮凶極惡的胡虜是主因,但這些流民帥最少也要負上一部分責任。

    講到為惡,這些流民帥中不乏人對漢人同胞的凶殘並不遜於胡虜。比如如今在淮北被驅逐的郭默,在北地時便長期劫掠牟利,沿江襲殺南渡民眾,奪人錢財,屍沉江中。

    就算是形象光明偉岸如祖逖,在居住江東之時立家艱難,有人至其家中看到頗多華貴奢美擺設,好奇發問,此公也直言不諱趁夜出去幹了幾票。

    然而民族的矛盾從來不能以人道主義去解讀,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寧可關起門來狗咬狗,不容胡虜踐踏漢家門庭!

    所以沈哲子並不以私德問題而刻意去疏遠流民帥,這些人哪怕品德再差,但無論是守護江東,還是渡江北上,他們都是最為可靠的力量!

    流民帥實力雖然強勁,但也不乏侷限性,一旦離開行伍之中,較之普通人還要弱勢一些,並不能獲得認可。尤其在渡江之處,飽受歧視打壓,早先王舒坐鎮京口,但凡有擅自過江之流民帥,一律格殺勿論!

    世風如此,沈哲子關於隱爵的改制,對於流民帥而言其實對他們的利益影響很大,並不能像僑門舊姓那樣依靠績點提貨大事商賈。

    為了保證這些人不被邊緣化,沈哲子也是煞費苦心,給這些流民帥們做出的承諾是,優先滿足他們奢侈品的供應。除此之外,還讓庾條代表隱爵,跟這些人簽署僱傭協議,大體就是讓流民帥為隱爵貨品提供武力保護。

    這是整體的合作,至於私下裡,沈哲子與這些流民帥商談的合作則就更多,也不只獨限於財貨往來。大體如徐茂這種模式,助其安家吳中,同時在政治上有所扶植。而這些流民帥除了要確保沈家在京口的利益之外,也要幫助沈家往南遷移人口以壯大生產力。

    至於那些僑門子弟,由於沒有了郗鑑在此震懾,要應對起來反而要從容得多。庾條已經漸漸有了獨當一面的氣勢,雖然能力仍需磨練,但對付這些膏粱紈褲則是綽綽有餘,況且還有錢鳳在旁指點監督,不會有什麼疑難。

    當沈哲子與流民帥接觸商談的時候,整個隱爵的改制也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權衡再三,沈哲子還是決定將物資的集中點安放在丹徒。一方面這裡更近吳中,有運河舟船直達,另一方面有徐茂這個自己人在此,物資的安全也能更有保障。

    連綿如山丘一般的貨倉在丹徒拔地而起,吳中商盟的貨船晝夜不斷向此駛來,但凡眼見此幕者皆滿懷振奮!京口流民中多,土地卻開墾未足,物資可以說匱乏到了極點。就算此前也有商賈販貨於此,但也都是杯水車薪,物價高企南下,哪有吳中商盟如此大手筆的集貨運轉!

    隨著績點核算清楚,改制之後的隱爵第一次返利也終於開始進行。大量物資貨品被各家由丹徒轉運至京口,很快便在京口造成了軒然大波!今次集貨雖然眾多,但京口市場同樣巨大,因為隱爵拿貨價格更低,白送的利潤,各家已經完全沒有了與其他商家交流的必要。

    雖然計畫很美好,但在沒有具體實施前,沈哲子也不敢過於篤定。隨著散貨有條不紊的進行,他也在蒐集市場各方的反饋。隨著事態進展漸漸有了結果,吳中調集數月的龐大物資竟然在短短時間內便被消化一空。整個京口市場彷彿缺水到了極點的海綿,如此大量的物資揮灑下去,盡數銷售一空!

    如此喜人的一個結果,讓沈哲子信心大漲。手握這樣一個龐大的市場,他便更有底氣與吳郡各家交涉,控制這個距離京口最近的貨源。

    然而建康城突然傳來的消息,卻打斷了沈哲子要往吳郡去的打算。

    皇帝駕崩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5-30 23:23
漢祚高門 0231 不效宣文之虐

    「郎主終於回來了!公主已經有兩天沒有出過房門……」

    車駕駛入龍溪老宅,沈哲子剛剛下車,便見兩名公主身邊的侍女匆匆行來稟告。聽到這話,沈哲子眼神便是一黯,來不及換下風裘,急匆匆行向自家所居院落。

    剛剛行至門前,沈哲子便看到家中婦人們幾乎盡數畢集於此,母親魏氏疾行上前,未語眼眶已經先紅:「青雀,你快去……唉,千萬不要讓娘子熬壞了身體。」

    沈哲子點點頭:「母親和諸位姨母請先回吧,此事發生倉促,我家亦要有諸多應對,父親尚未歸家,一應事務尚要母親主持。」

    國喪大事,但凡家有爵祿者皆要有相應的佈置,沈家作為帝戚,要做的事情則更多。沈哲子眼下心情紛亂,加之擔心公主,實在沒有精力去管這些。

    等到眾人都退開,沈哲子才步入庭中。眼見他行進來,那些惶恐不安的侍女們才似有了主心骨,語調悲憷道:「公主不出房門,亦不許任何人入房,已經兩日滴水不沾……」

    「快去準備餐食。」

    沈哲子低語吩咐一聲,然後上前輕叩房門,側耳傾聽片刻,卻不聞房中有聲響。他心內頓時一驚,連忙讓人將房門撞開,大步跨入房中,便看到那小女郎正坐於案前,一身素白衣衫,臉色亦是慘白,頭顱垂在了案上,似是已經睡去。

    然而房門處巨響驚醒了女郎,她驀地抬起頭來,語氣憤怒悲愴:「滾出……沈哲子,怎麼會?怎麼會……他們是在騙我是不是?是不是?」

    沈哲子沉默著走過去,不知該如何回答。那女郎情緒已是完全混亂,方待要起身,整個人全都摔在了席上。沈哲子連忙上前攙扶,興男公主卻已經死死攥住他手臂:「不會的,不會的……父皇他怎麼可能……沈哲子,你讓我入都好不好?我、我要回家,我要……」

    「入都,我們明天就走,我帶你去。」

    沈哲子輕撫著女郎顫慄不已的後背,語調低沉道。他自知這女郎對皇帝的感情之深,一俟得到都中傳來的消息,快速將手頭上事情盡數交付錢鳳,一路疾行回家。

    然而聽到沈哲子這話,公主整個人卻都愣住了,片刻後眼眶中便湧出大顆淚水:「父皇他、他真的已經……為什麼?為什麼我要來吳興?父皇不在了,我已經沒有家了,沈哲子,我已經……」

    聲音戛然而止,沈哲子再低頭看,那女郎已經在他懷中昏厥過去,雙眉緊蹙,眼角仍是淚水滾滾。見此狀他心中便是一驚,連忙命侍女去傳家中女醫。待要讓人將公主移到榻上,卻發現這女郎死死抓住他衣襟,胳膊更被其緊緊抱在懷中。

    無奈之下,沈哲子只得保持著這個姿勢,讓人將公主移上榻,自己也在一側陪伴。等到醫師診過無礙,沈哲子才松了一口氣,旋即便也躺在公主身側昏昏睡去。他自京口一路疾行而下,沿途幾乎沒有停頓,舟車勞頓,已經累得不行。

    沈哲子再醒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再看那女郎,整個人都蜷成一團縮在榻上一角,眼睛仍是緊緊閉著。

    端詳片刻後,沈哲子輕輕拭去這女郎眼角淚痕,然後便悄悄起身。沐浴過後,換上府中已經備下的素縞衣衫,再出門時,便聽僕人稟告老爹已經歸府,他便疾行而去。

    皇帝去世,他心內亦不乏傷感,彼此雖然感情不深,但在皇帝垂危將死的這最後一點時光,他家身受浩蕩皇恩。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然而傷感之餘,更多的精力還要用來應對接下來或會發生的變數。

    沈充坐在廳中,身穿玄色袍服,髮冠上纏著一圈白綾,面對上首一個虛置席位而坐,神情肅然凝重。待聽到身後腳步聲,他抬手對沈哲子招招,示意兒子坐在自己身側。

    「餘杭舟市的事情,台中已經裁定。林氏仍在頑抗,力勢漸衰,旬月便可收尾。」

    說完餘杭近來的情況,沈充便嘆息一聲,,繼而又說道:「新皇登基賀表我已擬定,明日你離家時一併帶上入都。至於我,尚要等待台中行詔才能成行,大概要到月後才能抵達建康。」

    沈哲子點點頭,他身為帝婿,必然要趕在大殮前入都拜靈服喪。但老爹作為一地方鎮,在這時節卻不能擅自入都,甚至擅離職所都是非分。

    「我兒早慧多知,餘者不須我多作叮囑。只是公主年淺,一定要照顧周到,不要讓娘子大悲傷身。」

    沈充將一個禮冊遞給沈哲子,旋即便望著上首那虛置席位沉吟不語,良久後才徐徐往上施禮:「大行皇帝春秋不長,是時局之哀,強梁之幸。厚遇我家,此恩銘記!日後縱有板蕩浮沉,都保你家嗣火不斷,黃泉再見不致慚然。」

    聽到老爹只言嗣火不言社稷,沈哲子心中又是默然。大行皇帝蒞位雖短,恩威卻重,庾氏當政卻非真托國者,這大概已經是權貴圈子裡一個共識。因而老爹直言強梁之幸,對於庾亮執政疏少信心。

    「日月黯淡,大江頃刻或成沸湯,時勢迫我,未必能長久矜持而立。假使有日得窺天意,必不效宣、文之虐。」

    沈哲子語調輕輕說道,然而沈充聽到這話卻似如雷貫耳,臉色已是驀地一變。再看向兒子時,兩眼中已經透出掩之不去的精光。

    沈哲子抬頭迎向老爹那精芒閃爍的目光,神態平靜淡然。這是他第一次在老爹面前如此直白的道出自己關於未來的一個構想,眼下而言,不乏虛妄,但隨著日後局勢日益動盪,作為一方漸成氣候的政治勢力,沈家也必然要有一個堅定不移的政治訴求。

    如此才能在混亂中定穩方向,不至於左右搖擺而迷於混沌的時局之中。

    沈充有詭變之才,有圖進之志,但其實說實話,隨著近年來家勢越發興旺,越來越顯重當時,他心中那股孤憤之氣已經漸有消退,心態漸趨於平和,思慮更多還是如何在保證眼下即得一切的情況下,再謀求讓家勢得以平流進取。

    然而兒子這一番話,卻陡然喚起了他心中那漸漸散去的初心,整個人神采都有不同!凝望沈哲子良久,他驀地站起身來,在廳中徘徊不定,拳頭舒展而又握起,手心裡已是汗津津一片,就連額頭上都滲出細密汗水,整個人彷彿置身炎炎烈日之下。

    過了良久,他才將兩臂揚起,對著夜色引吭而嘯,聲線高亢有力。待嘯音收住,徐徐轉身之後,沈充返回了席中,精神風貌較之以往已經全然不同。他抬手拍拍沈哲子肩膀,語調充滿欣慰:「終有一日,我將踵我兒之跡而行。」

    與老爹商談一番後,沈哲子才又返回房間,靜坐以待天明。榻上小女郎雖然仍在熟睡,但呼吸聲卻急促,間或夢囈泣語,可見心中悲痛之甚。幼而喪父乃人生大悲,並非言語能夠寬慰開解,沈哲子只希望這女郎能憑過往的堅強熬過去,隨時間沖淡這一份悲傷。

    黎明時分,室內燈光昏暗,興男公主驀地由榻上睜開眼睛,視線卻仍混沌迷離,望著窗外昏暗夜幕片刻,低語道:「天還未亮,不過是做夢罷了……」

    然而又過片刻,她便又掩面悲哭起來,一邊哭著一邊哽咽道:「沈哲子,沈哲子你在不在?你又去了哪裡……」

    「我在這裡!」

    沈哲子疾行至榻前,躬身為這女郎拭淚。再見到沈哲子,公主便如溺水者抓住救命木板一般,兩手死死攥住沈哲子衣角:「我怕,怕得透不過氣……夢裡有許多惡鬼,他們都衝向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沈哲子?」

    沈哲子到了榻上,將小女郎攬在懷中,低語道:「不要怕,不要怕。縱有惡鬼撲人,我都在你身邊守護。以後再夢到這些,你就回頭看,我都站在你身後。」

    聽到沈哲子的話,小女郎情緒稍有平復,繼而又哀傷起來:「我真是愚笨,真是愚笨……早先見父皇病得厲害,早該明白……我為什麼要離都?我該守在宮裡,父皇他、他臨行都看不到我一眼……沈哲子你知不知,父皇他最疼惜我,看不見我,他該有多心傷……」

    「公主不要這麼想,朝夕相處,誠然情篤愛切,但各居一方,也都有各自的喜悲。生死雖不相通,各自都有安詳……」

    「不是的,我想到死,怕得不得了……父皇他、他也應怕得很,我該陪著他的……」

    公主揉著淚眼,望向窗外:「天亮沒有?我們要何時動身啊?」

    過去一夜,沈家都不平靜,準備入都事宜。公主黎明醒來一次,將要天亮時又昏昏睡去。上午時,沈哲子要在家裡接待各家鄉人,老爹並不方便出面。

    如今沈家已成吳興在政局中的代言人,朝局更迭之際,各家都將賀表、唁表送來,交給沈哲子轉呈台中。忙完這些事,已經到了正午,行裝也已經收拾完畢,拜別父母之後,沈哲子便與公主離開家門,去往建康。
V123210 發表於 2017-5-30 23:23
0232 老朽無恥

    朝哭之後,庾亮眼角猶帶淚痕,英俊臉龐憔悴蒼白,在行出祭殿時,腳下一滑,整個人仰面跌倒,昏厥不醒。

    再醒來時,已經是將近一個時辰之後了,雖然神智已經清楚,但庾亮神智仍是混沌,然而他卻疾令僕下服侍他起身。由床榻上緩緩起身後,頭腦更覺一陣昏天黑地的眩暈。

    由大行皇帝彌留垂危至今,足足十多天的時間,他幾乎沒有安眠過。苑中、台中一應事務鋪天蓋地湧來,將他壓得幾乎透不過氣。太子於大行皇帝靈前繼位,率眾臣請皇太后出苑臨朝理政,派遣使者往各地發喪,忙得他足不沾地。

    眼見庾亮臉色蒼白沒有血色,僕下心中不忍,低語勸道:「郎主實在需要休養……」

    「不必說了,叔預回來沒有?」

    庾亮揮手打斷僕下之語,靠在榻前以手扶額,神態不乏痛苦。

    「早間得信,二郎已至姑孰,若舟行無阻,明日應可入都。」

    「怎麼這麼慢!」

    聽到僕下回報,庾亮眉頭更是深深蹙起,眼下他身邊正乏人用,得知庾懌行程這麼慢,心中頓時不悅。然而眼下憤怒也無濟於事,他靠在榻前休息片刻,又讓僕人取來冷水洗面,再出門時,臉上已經沒有了倦容,再次恢復以往的方正威嚴。

    庾亮行出官署後,便有眾多台中官員上前問候以示關心,人多嘴雜,這讓庾亮思緒更加混亂,耐著性子回應幾句,而後便拉下臉來沉聲道:「諸位都身繫國任,難道署中無事?為何在此寒暄作婦人姿態!」

    眾人聽到這話,神色都有幾分尷尬,卻不敢面忤庾亮,各自灰溜溜散去。

    議事廳中,王導以降台中重臣畢集於此正在議事,眼見庾亮疾行而入,反應都各不相同。王導嘴角抖了抖,繼而站起身,目露關切道:「元規體中無恙否?」

    「不妨事,多謝太保關懷。」

    庾亮臉上擠出一絲笑意,繼而由何充手中接過一份議程,然後便坐在了王導身側的席位中,環顧眾人一眼,說道:「方才所議何事,繼續吧。」

    隨著庾亮入殿,氣氛一時間便有些沉凝,眾人再議事起來便不似早先那麼從容,看看堂上並肩而坐的兩人,神態更加拘謹。

    庾亮坐在席中,眼瞼低垂,狀似正在認真傾聽殿中眾人議論,其實大半心思都不在此。近來所議諸多都是國喪之事,餘者雖然也有議論,但能議出結論的卻少之又少。因而庾亮無論出不出席,其實都沒有太大關係。

    然而在這關鍵時節,庾亮卻知絕對不能鬆懈,不再給對方一點可趁之機。早先淮北之事,已經令他極為被動,郗鑑得以離都,旋即王導便錄尚書事。早先他稍作試探,以內外有別,提議遺詔輔政名單中剔除郗鑑之名,卻遭到王導的拒絕。這讓他更加確信,這兩家已經有了實質性的接觸。

    如今輔政群臣中,除台中重臣外,以方鎮而得列名者,只有江州刺史溫嶠、徐州刺史郗鑑。看似兩家仍是平分秋色,但是另一位輔政之臣丹陽尹羊曼,與王氏素來親厚。在這樣一個過渡的時局中,任何一點微小的差別,都會給人造成一些錯覺。而這錯覺一旦影響到行為,便會造成更多的麻煩。

    所以,哪怕身體狀況實在堪憂,庾亮也不得不咬牙堅持。一直等到議事結束,夕哭之後,庾亮休息了小半個時辰,然後又匆匆去拜訪陸曄。南士近來上升勢頭明顯,可以稍作借重。

    溫嶠離都之後,他這方一時片刻找不到可以接替丹陽之人,因而庾亮打算退而求其次,希望能爭取到一個吳郡郡守之位。最起碼在表面上,要與王氏維持一個平衡局面。

    關於如何維持日後局面,庾亮已經思慮良久。在中樞,有太后和他支持,不會有什麼大的變故。最讓他操心的還是各地方鎮,壓制荊州已經是台中達成的共識,因而儘管荊州位居分陝之重,仍然被剔除在輔政之外。

    至於徐州方面,確是他一時操切,輕信郭默之能,致使局勢糜爛,拱手送出。繼而被太保發力將郗鑑推出,讓他沒有了插手的餘地。尚算慶幸的是,三弟庾條與沈氏聯合,集結京口各家迫使郗鑑移鎮,又給他爭取到一點機會。

    所以,庾亮緊急把在江州已無太大意義、作用的庾懌召回,除了幫他分擔些許眼下事務之外,庾亮也打算順勢將庾懌安置在晉陵。如此一來,徐州方面雖然不復太大優勢,但也不至於完全沒有影響。

    然而也正因此,庾亮亦看到他不希望發生的一幕,那就是沈氏漸漸壯大,甚至已經有了影響京口的能力!

    儘管此事他早有預料,但是發生的太早了,讓他有些不知該如何再處理與沈家的關係。若再過個幾年,局勢漸漸穩定下來,無論沈家壯大到哪一步,他都有信心將之壓制下來。然而現在朝局剛有更迭,沈氏便顯露出如此強硬姿態,讓庾亮心中不免有些隱憂。

    與陸曄有所接觸,除了謀求吳郡之外,庾亮也是希望能夠暫借吳中舊姓望族的影響,對沈氏激進的勢頭形成些許壓制,給他爭取更多的時間。

    之所以要針對沈氏,並不是庾亮對其家有什麼惡意,而是因為沈氏在吳中經營的太紮實。尤其沈充坐鎮會稽之後,無論上下對其都不能進行有效的制衡。原本宣城尚具有這樣的戰略位置,但是眼下宣城更重要的意義乃是防備歷陽,自然再無暇東顧。

    江州北扼荊州,晉陵提防徐州,唯有會稽似成法外之地。早先吳興、會稽靠得太近,已經讓庾亮有所不滿,想要召回虞潭。可是此公居然毫不猶豫的拒絕,擺明態度要為會稽藩籬,這邊讓他有些無法忍受了。

    其實說起來,他家與沈家本來並沒有什麼衝突,反而早先合作的也不錯。但身處在這個位置,庾亮便不能因私誼或個人情感偏好考慮問題,方鎮之間只有彼此制衡才能讓中樞更加顯重。但若沒有這樣的外部條件,則中樞詔令在方鎮眼中不過廢紙一張罷了。

    這是庾亮所不能容忍的事情,他以外戚而執政,本來已經頗受非議。為了避嫌更多,任事之外對於爵祿之類向來能推則推,絕不貪戀。如今無論是為了國事考量,還是為了個人的感情和名望,他都要有一番作為,佈局天下,權收中樞,乃至於渡江往北!

    對於庾亮的到來,陸曄並不感到意外。當庾亮表態希望皇子司馬岳就封吳郡時,陸曄眸子閃了閃,旋即便緩緩頷首,表示願意促成此事。但其實他心內是並不怎麼樂意的,但也知道,庾亮既然已經說出這話,那他便沒有多少迴避餘地。庾家眼下聲勢正旺,若再這個時機選擇對抗,過於不智。

    然而在蒼老面孔下,陸曄心中卻不免悲嘆。早先張闓妄自動念裹入帝婿之爭內,最終沒有撈取到好處,反而因丹陽公主之封大蝕鄉望,這讓陸曄頗為感慨。吳中各家自有立世之道,哪怕如今仕於晉廷,自有得用的門道,何必如此汲汲於取寵邀幸?

    今日自己又面對同樣的困境,陸曄卻發現他同樣沒有掙扎的餘地。他雖然名列輔政,但亦知自己在時局中扮演怎樣角色,孤立則可,卻並沒有力量對抗哪一方。

    庾亮亦能感受到陸曄神態之間的不自然,他也知自己此請乃是挾勢而迫,一時間倒不好再繼續接下來的話題。既然吳郡的事情已經敲定下來,餘者日後都可再溝通,倒也不必急於一時。

    陸曄坐在席中,望著庾亮離開,也不起身相送,只是神情陰鬱枯坐不語。良久之後,陸玩自門外匆匆行入,見兄長這幅模樣,便好奇道:「大兄,中書所來何事?」

    「為皇子請封吳郡。」

    陸曄語調低沉道,繼而抬手捂面,慨然道:「往年多薄視顧榮、紀瞻,不意今日我也成販土沽位之鄉賊!老朽無恥,有何面目再歸鄉土……」

    陸玩聽到這話,神情亦是黯然,繼而忿忿道:「國喪未除,他便如此相逼,難道就不懼物議沸騰?」

    「南北相怨,如今誰又肯為我鄉土發聲?」

    陸曄感慨道:「中書為事之烈,猶甚大行皇帝,此非社稷之福。然則我已老矣,未必能見他害國自戮。士瑤你放目看,日後庾氏伏法,家祭勿忘告我。」

    陸玩沉吟許久,才驀地瞪眼說道:「今日之咎,豈非埋因沈氏前跡?他家強為一己攫幸,亂我鄉倫,如今中書踵跡逼我。若無此前跡,他何敢如此相逼!」

    陸曄聽到這話,卻是緩緩搖頭,沉吟道:「塵囂過江,此鄉風貌已不同以往。高門朱漆難長勝,沈氏雖是新出幸起,用心鄙薄,所圖卻大,士瑤你這番話,日後不要再人前多言。」

    「我家華游江東時,豈知沈氏為誰?驟起者不免驟亡,我又何懼之有!」

    聽到兄長言辭中對沈氏不乏推許,陸玩心中更是不忿,他對沈氏之積怨,還要追溯到早年共事於王敦之時。王敦這悖逆之輩,目量甚淺,禮遇沈充反甚於待他,已經讓陸玩頗為不滿。事後沈氏竟然妄想鼓動他擔任宣城內史,這更加重了陸玩對沈家的怨望。

    然而看到兄長臉色又漸漸沉下來,陸玩只能訕訕坐下,低語道:「我亦不屑人前論此。」
V123210 發表於 2017-5-31 07:08
0233 人幸有情

    沈家奔喪隊伍直向京口,在京口捎上了庾條。

    趁著在京口稍作停頓的時候,沈哲子又抓緊時間與錢鳳談一談更往後的佈置。

    錢鳳雖然早聽沈充言到皇帝病危之事,但對於皇帝的死,他仍感到幾分詫異,語調充滿感慨:「大行皇帝可謂晉統難得英主,不意竟是如此猝然而崩,莫非天棄其家?冥冥之意,可知王氏亦非天眷,泉下相見,不知王大將軍以何面目拜之?」

    聽到錢鳳百感交集的語調,沈哲子亦是不乏感觸。大行皇帝簡直就像是生來為難王家一樣,王與馬共天下,這國運、家運似乎也糾纏起來,經此絕響之後,便都再無作為,日趨平淡沒落。

    彼此對坐感慨一番,沈哲子才又說道:「日後庾氏當國,我家再得從容便不容易。趁此國喪無暇南顧之際,應當早作佈置。台中無力箝制我家,可知我今次入都後,再想從容離開也極艱難。屆時還需要叔父久居京口,以為呼應。」

    對於沈哲子的看法,錢鳳也深以為然。今之會稽,夕之關中,顯重之地卻被沈家經營的水潑不透,北面吳興為藩籬,南方廣州不足患,西面宣城、江州各有擔當,幾乎已經脫於羅網之外。無論如何,在日後都會遭到台中針對。

    眼下國喪之際,新皇甫立,局勢未有平穩之前,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地緣上,台中都不可能有大動作圍繞會稽展開。那麼想要節制會稽,最簡單便捷的手段就是留質!

    原本方鎮在都中留下質子,只是取一個象徵意味。然而沈家則不然,他家大半政治前途都集中在沈哲子和丹陽公主身上,所以根本不必懷疑,台中必然會將這對小夫妻扣押在建康。

    「郎君此去安居都中即可,鳳居京口,此地隱爵事宜絕對不會有何閃失。」

    錢鳳正色保證,繼而又沉吟道:「京口雖然內鎮重地,但若都中一旦有急,溯江而上再做呼應太受矚目,也不容易。最好居近常備一旅勁卒,以供郎君差遣。若真事發猝然,可保郎君與公主快速離都,我於此地策應,旦夕可歸吳中。」

    沈哲子聽到這話,真是有些訝然。此事他與老爹早有商定,由鄉中調兵過於醒目,因而打算在京口招募流民養於公主封邑,由自家親信統御以備不測。但讓他感到意外的是,他這裡還沒開口,錢鳳所慮竟然與他們父子如出一轍,莫非天生反骨者便這麼惺惺相惜?

    「叔父也覺得庾氏當國,或釀不測?」沈哲子好奇問道。

    錢鳳沉吟道:「這只是一端,除此之外,尚有三慮。一者宗室或謀郎君,二者歷陽或有害人之念,三者郎君與公主之事,苑中或有反覆。」

    聽到錢鳳的解釋,沈哲子不免更加驚異。

    這前兩者他都不感意外,新皇年幼,庾氏外戚當國威望不夠,宗室會有蠢蠢欲動這是必然的,沈哲子自然絕對有被他們拉攏的資格,只是沈哲子壓根就不考慮跟這群戰五渣有什麼太深的糾葛。

    而歷陽身為流民帥鎮於西藩門戶,左荊州右中樞,尷尬之處較之沈家更甚。為了扭轉將會越來越惡劣的形勢,讓台中有所忌憚乃至於禍水東引,蘇峻必然會有一系列圍繞沈哲子展開的圖謀和舉措。對於這個過分桀驁,已經頗積怨望的流民帥,沈哲子也是打算敬而遠之。

    至於錢鳳所言第三者,卻讓沈哲子大惑不解,苑中會對他和公主之事有所反覆?應該不至於吧?

    「太后臨朝,婦人淺見,驟然大權加身,或有心機妄動。郎君得尚公主,本非太后屬意,雖有大行皇帝遺命,時過境遷之後,人心或將有所轉移,不得不防。」

    聽到錢鳳這麼說,沈哲子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他只憑著先知,將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庾亮方面,卻忽略了太后如今的顯重。這個丈母娘對他看不上眼,沈哲子深知,如今有了足夠的權柄,未必不會生出撥亂反正的念頭來。

    想到此節,沈哲子心內便有了危機感。且不說他為了娶公主耗費的那些精力,單單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對於這個嬌憨蠻橫之外亦不乏溫軟順從的女郎也有了頗深的感情,怎麼可能容許太后在此事上做文章!

    再次回到船上,沈哲子先進艙室看望公主。短短幾天時間下來,小女郎已經憔悴的彷彿變了一個人,臉上再無以往健康的紅潤,肉眼可見的速度清減下來。她坐在艙室一角痴痴望著船外流水,待沈哲子行入進來,眼眸中才有了一線波動,身軀往旁邊挪了一挪,在窗邊給沈哲子騰出一個位置。

    「有次我與阿琉爭執,他總言秦淮河要比大江寬闊得多,我自知他是錯的,他卻不肯認錯,鬧起來後我將墨潑在了他身上。事後母后責罰我,抄了兩天的女誡。父皇知道這件事,便瞞著母后帶我去石頭城,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江……」

    公主低聲絮叨,眼眶中又蓄起了淚水,將腦袋靠在沈哲子肩膀,默然抽噎起來。

    聽到這女郎較之以往柔弱得多的氣息,沈哲子心中更增憐意,不乏感慨道:「人總是如此,眼前一切只道尋常,倏而不見才覺刻骨銘心。相別總是猝然,重逢卻是無期。或許有日,我也未必能長伴公主……」

    「你這話什麼意思?沈維周,你也要丟下我……」

    近來沉湎於悲痛之中,公主情緒更是敏感,聽到沈哲子這話,神色便是驟然一變,銀牙錯咬瞪向沈哲子。

    沈哲子張張嘴,最終還是決定不跟公主說那些糟心事,這本是他應該承擔的事情。

    略一沉吟後,他將小女郎拉至案前,指著案上那些沒有動過的餐食:「悲極傷身,惜福才能永享。人幸有情,心中長存懷念,天涯亦是咫尺,罔顧碧落黃泉。我要與公主步過甲子,垂老之際相坐庭前,笑談春秋故事,閒看兒孫承歡,未有厭時。彼此身心同系,我不曾苛待你,你為何要少食絕食來臠割我心?」

    「沈哲子……對不起,對不起!我真是吃不下,我、我……」

    聽到沈哲子這話,公主更是捂著嘴啜泣連連,她背過身去仰起臉來,擦掉臉上的淚水,良久之後才轉過身來,擠出一絲比哭還要艱難的笑容:「我要吃菱粉粥,就像你在曹娥江上親手給我剝的菱子,只是你不能再阻止我往裡添糖……」

    沈哲子聞言心中略感寬慰,連忙出艙去讓人準備,然後便又返回來坐在公主對面。

    小女郎確實沒有胃口,以往最嗜食的甘甜米粥也只是淺嘗輒止,在沈哲子注目之下勉強吃了一小碗,然後便又昏昏睡去。

    見公主已經睡熟,沈哲子才行出艙室來,臉上的暖意收斂起來,行入另一間艙室中,然後讓人將兩名女史喚進來。待那兩人不明所以的行入艙中,沈哲子示意她們坐下來,然後才說道:「兩位女史久居苑中,應是少見吳中風物。今次往我鄉中一遊,不知感想如何?」

    那兩人聽到沈哲子這問題,便更覺詫異,對望一眼不乏茫然,沉吟了好一會兒才低聲答道:「吳中豐饒之鄉,郎主積善人家,厚德鄉土,實在是世間第一等的安詳。」

    聽這兩人不乏吹捧之語,沈哲子臉上泛起一絲淺笑,繼而說道:「早先在都中時,我一時任誕,對兩位多有冒犯。相處日久,才知兩位婦德堪為表率,心中早有愧意,還請兩位女史不要介懷我早先的劣跡。」

    「郎主言重了,那夜是我們冒犯在先,以此為戒,不敢再踰越本分,豈敢噹啷主致歉!」

    對於沈哲子的態度轉變,這兩人略一深思也能猜到些許緣由。今次入都,她們必然要隨公主歸苑,屆時便有了向太後面稟的機會。

    然而且不說沈家早將她們家人控制起來,單單今次往吳中一行,見識到沈家的豪富與鄉望,她們便再不敢如以往那般妄自尊大,越發懂得謙恭,哪裡還敢借此便利在太後面前搬弄什麼是非。

    沈哲子也不對這兩人隱瞞自己的意圖,索性直接說道:「今次入都之後,公主應要居喪苑中一段時日,希望兩位能善加照拂。我的意思是,公主已為沈家婦,絕無虧於婦德,居喪為盡人倫孝道,決不應受情禮之外的責難!請兩位謹記此節,待公主歸府後,我必會有重謝!」

    那兩人聽到這話,才知沈哲子是擔心公主入苑後或有衝撞忤逆太后之舉而遭受責罰,益發感受到郎主對公主的情篤。因而兩人便垂首道:「郎主請放心,縱然公主有差,我們也必極力周圓。」

    「如此,那就拜託兩位了。對了,蘇女史,令郎亦在京口任事。途徑於此,可曾與家人相會?」

    沈哲子又微笑著問道。

    那蘇女史聽到沈哲子這話,神態中更露感激之色,大禮下拜道:「我兒只是僕下之資,幸得郎君簡拔賞識,躍幸人前,大恩此生難償。」

    「門牆之內,俱為一家。僕託身於主,主賴僕之才,相得益彰,各自安好。」

    敲打過這兩名女史後,沈哲子放她們離開,無論太后有什麼想法,他不希望影響到公主,給這女郎更添悲痛煩擾。

    時局更迭,暗礁無數,縱有磕磕絆絆,自家這艘大船也要無畏前行。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 00:13
漢祚高門 0234 高門泥胎

    隊伍剛剛抵達句容,便遇上了早已在此等待多時的公主府一眾屬員。

    簡單的禮見之後,沈哲子便請家相刁遠與家令任球一同上了牛車,詢問一下如今都中的形勢。

    對於這位駙馬郎主的手段,刁遠仍是記憶猶新,至今思及仍難以淡然。尤其皇帝駕崩之後,他幾乎已經沒有門路可離開公主府,可以說往後半生榮辱都繫於此,因而再面對沈哲子時,刁遠便不免加倍的拘束。

    任球倒是頗知沈哲子脾性,上車後便講起如今都中形勢。

    大行皇帝明日午後大殮,停棺十日而後立祭太廟,歸葬建康城北武平陵。東漢以降,戰火連綿,太平未久,因而即便是帝王之喪,如今也只能從簡。

    而在國喪安排之外,台中關於後續的安排則透露出許多訊息,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許方鎮入都奔喪。而新皇登基大典也並不即刻舉行,而是與年後改元合併一起。在此之前,一切循舊制而行。

    有這些佈置可以看出來,如今中樞權弱,執政的無論庾亮還是王導,對於全局的掌控都沒有太大把握,因而需要一個緩衝穩定期,才敢面對如今勢大的方鎮。至於他們擔心的方鎮,自然不可能是沈家,歷陽雖然形勝兵精,但也尚不足以震懾住中樞。

    唯一的解釋,那就是陶侃。時下這些南北高門雖然對陶氏多有鄙夷,但又不得不承認,如今確是沒有足夠的力量制衡此老。甚至由於忌憚,連輔政之名都不願加之,也真是色厲膽薄到了極點。

    雖然心中多為陶侃不值,但沈哲子也無立場和能力為其張目,他自己如今都是一個投籠雀鳥。

    至於台中如今王庾爭鋒,因有刁遠在場,任球只是隱晦提及。但沈哲子亦能感受到這兩家如今相持不下的刷存在感,讓如今都中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而在這兩派之外,則是宗室的強勢崛起。西陽王作為輔政之首干預朝政,雖然不加錄尚書事,但在朝議中卻是與太后分庭抗禮。早先被投閒散置數年的南頓王則由驃騎轉為領軍將軍,位還要在庾亮的護軍之上。汝南王擔任衛將軍,統領禁衛左軍。

    新皇年幼,方鎮未附,執政不能一家獨大,宗室強勢而起是必然的結果。然而比較搞笑的是,汝南王前日領旨任事,後日猝死家中,如今朝野內外都在為國喪而忙碌,停屍家中竟無人過問。

    這件事,給宗室們的崛起之勢蒙上了一層陰霾。最重要的則是,原本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一點禁衛軍權,因汝南王之死又拱手送出。南頓王雖為領軍,有掌管軍士陞遷考核之任,但卻被中書監、撫軍將軍庾亮死死架空,能憑此摸到一點軍權才見了鬼了!

    另有一件讓沈哲子比較關注的事情則是,皇子司馬岳封為吳王,食邑吳郡。這讓沈哲子感覺到一絲被針對的意思,倒不是他狂妄到將吳中視為自傢俬土,而是目下的形勢來看,隨著隱爵和商盟的運轉,三吳之間聯繫必將越來越密切。

    在這樣的時節下,庾亮陡然插手吳郡,沈哲子想不懷疑被針對都難。吳王年方五歲,小孩子不會有太大的實際用處,但借了這個政治名義則可以做許多事情。須知吳王也是庾亮親外甥,王府藩內一應屬官,庾亮便有極大話語權。

    如今藩國雖然不是實際意義上的劃土而治,但除了食邑之外,宗王亦對地方長官有諷議訓責之權。換言之,庾亮借封吳王之舉,已經將吳郡事權捏在了手中。

    當然,凡事也要一體兩面,最重要的是吳郡並非強藩,因而庾亮敢做這種事情。他若敢將吳王封在豫州,只怕轉頭就被蘇峻、祖約樂呵呵另立新君了。吳王在不在封地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個名分給出去了。

    由這件事情上,沈哲子亦能感受到庾亮對吳郡各家的看輕,以及吳郡各家自身的軟弱。哪怕陸家那兩個老傢伙於台中顯重一時,陸曄又得列輔政,但卻並無自己的政治主張,亦沒有足夠的格局和膽氣在自己身邊聚攏一群有相同訴求的人。

    誠然,這樣處事可以避免許多殘酷的政治鬥爭,立足更加超然。但所謂的超然,在政治中卻並不是一個什麼褒義詞,換言之,誰都可以不鳥你。混到這個地步,哪怕位居三公高位,在時局中又能有什麼影響?不過是道觀、寺廟裡泥塑的胚子,有需要了來拜一拜,沒需要了由其蒙塵結網。

    庾亮玩這一手可算漂亮,一方面獲得了吳郡實利,一方面讓時人認識到南士如今最顯重的人物不過就是沒脾氣的麵糰子,將時局中剛有起色的南人聲勢生生摁下去!可見實際操作才是最能鍛鍊人能力的,如果庾亮一直能保持這個狀態去執政,未必就能被蘇峻翻了盤子。

    對於吳郡士族這一個群體,除了鄉土實利上有所合作之外,政治上沈哲子壓根就不指望他們。這群傢伙比僑人還無擔當,乃是職業的拉拉隊,自己這方擺起架勢讓他們架秧子喊兩聲還可以,但休想指望他們自己主動發聲!

    政治這種東西,說玄妙也玄妙,說虛假也虛假。歸根到底,真諦只有一個,那就是維繫自己的存在感。後世眾多民主國家,屁大點事就要爭執上很久,難道那些政客們是真閒的蛋疼?不過是怕被人遺忘罷了。你連自己的主張都沒有,要怎麼號召人家去跟隨你?

    哪怕不談國家大事,你就說去廁所要用幾格廁紙吧?人心是如此複雜,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只要提出一個主張就會有人認同並且跟隨。怕跟人爭?滾回家奶孩子去吧你!

    如今這個時局,之所以要強調政治,那是因為根本不需要主動挑釁,朝野內外已經充滿了衝突。僑人掌握大義和人口,南人擁有地利和錢糧,彼此都需要對方掌握的資源,但若用強硬手段的話,哪一方都不能篤定必勝,而且成本極高,因而只能摳摳搜搜的挖牆腳。

    今次來建康,哪怕台城大佬們不將沈哲子扣押為質,沈哲子也有打算在這裡長居一段時間。時局更迭,大佬們都在瞪著眼刷存在感,更何況他家這個小小嫩苗。台中有什麼動議,別管有理沒理,先沉住氣喊上一嗓子,就算討人嫌,也要比被人完全漠視的強。

    如今商盟、隱爵都在有條不紊的運轉,沈哲子也並沒有太多要事必躬親,留在建康城裡,一方面討人嫌,一方面則為這兩套班子爭取一個平穩的發展空間。隨著時間推進,他家能夠掌握的資源也就越多,彼此反哺,漸漸壯大。

    庾亮要在吳中做手腳,沈哲子自然也不會客氣。句容、曲阿兩地雖然不及吳郡那麼開闊,但小有小的美,有小的玩法。

    在句容,沈哲子走馬觀花遊覽了一下如今公主封邑中的各個產業。眼下封邑名義上雖然只有食邑之權,但其實仍有許多空子可鑽。譬如說將民戶轉為吏戶,變相的納為蔭戶。封山錮澤,掘湖造田,興修渡埭傳邸,只要不怕激起民變,那就可以敲骨吸髓的壓榨,收入並不只限於食邑俸祿。雖然封邑仍有朝廷任命的官員,但彼此之間強勢還是弱勢,也要具體而定。

    丹陽並非沈家的影響範圍,因而初期沈哲子給任球安排的任務也都很簡單保守,只是先暫時佔了幾片荒山荒地,興建幾座莊園,留給稍後京口轉來此地的家人定居之用。往後沈哲子有大把時間來此,可以從無到有一點一點經營起來。

    句容這裡情況尚算簡單,然而曲阿則就有些複雜。除了本地世居的丹陽張氏等人家之外,早年間曲阿還有分出的地方以僑置琅琊郡縣,像琅琊王氏、諸葛氏等等人家都立家於此。因而鄉土之間對沖氛圍極濃,年前暴民衝擊京畿,就是由這裡爆發起來。

    因而在曲阿,沈哲子並沒有佈置太多,最起碼在句容立住腳,有了自保之力後,再徐徐向此推進。等這兩縣有了基礎,都中局勢哪怕再凶險,只要衝過秦淮河,沈哲子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無論是進是退,都能從容選擇。雖然不至於在此屯重兵威逼京畿,但各家就算想為難沈哲子,也不得不多一層顧慮。

    當沈哲子遊覽公主封邑時,那家相刁遠隨在後方屢屢欲言又止。直到行出曲阿到達京郊時,沈哲子才對刁遠笑語道:「我知刁家相宗人故舊多居於京口,如今我家於京口也算有一些氣象,能有餘力予以照拂。稍後我要長居都中,屆時再與家相詳談。」

    刁遠聽到這話,心中鬆一口氣。這意味著沈哲子已經準備接納他,並不打算投閒散置或是直接驅趕出公主府。他家本是寒門,早年間因刁協刻碎為政使各家厭惡,如今卻沒有了太多故舊交情可以再謀出路。

    到達朱雀桁時,沈哲子便遇到來此迎接之人,讓他頗感意外的是,來迎接他的人居然是西陽王世子司馬播。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 00:14
0235 殿中哭祭

    「維周是我家難得賢婿,若非事務繁多,實在分身不暇,我應親至南籬門相迎。」

    見到沈哲子後,西陽王臉上笑容幾乎要溢出來,這不免讓沈哲子頗感不適意,下意識往左右觀望,國喪期間笑得這麼歡暢真的好?幸而這官署中並無太多人,哪怕西陽王如今已經紅成油燜大蝦,在台城的居所內仍是門可羅雀。

    「豈敢當大王如此厚贊盛禮,誠惶誠恐!」

    沈哲子表面上回應著,心內卻生出警惕。他在朱雀桁被西陽王世子迎入城中,一路便頗受禮待,等到入了台城,公主先行歸苑,而他換過喪服後便被徑直領來此地,幾乎沒有時間與旁人接觸。

    他可還記得早先第一次見面時,這西陽王是如何倨傲姿態。如今卻是和藹到幾近諂媚,莫非這群宗室真的漲了膽量,誓要與執政門戶掰掰手腕,因而才如此急切的想拉攏自家?

    然而西陽王接下來的話卻讓沈哲子意識到狗改不了吃屎,自己真是高看了這群宗王。

    「今日急見維周,實為我閤家上下福祉安危而有問。早先維周亦有言,既入隱爵,月月返俸。可是我入這隱爵已經兩月有餘,至今卻不見利返。遣人前往京口相詢,卻只得許多推諉之辭。」

    西陽王一副愁眉不展狀,狀似已經困頓到了極點,皺眉說道:「然而我家人卻由京口得知更多隱爵內情,人言道這隱爵竟為庾氏所主,而尊府亦有涉入。我想問維周,是否中書見惡於我,因而刻意阻撓?若真不欲共謀,我想請維周回護一二,將我資財還回。」

    因為西陽王這熱切態度,沈哲子思路早已經轉向國事陰謀上的權衡考量,待聽到他請求的內容,饒是沈哲子素有急智,這會兒思緒都驟然打結,愣在了那裡。果然不是一個位面的人,所思所想實在難以猜度。

    沈哲子又有種要敲開西陽王腦殼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的衝動,在眼下這樣一個形勢下,居然還在執著於財貨的得失!這傢伙是缺錢買棺材還是怎麼回事?

    大概也察覺到自己這舉止略顯荒謬,西陽王訕訕一笑,繼而才又不乏氣度說道:「早先我對維周信而不疑,因而由你口中聽到此事,便舍盡家財奮身入資,卻未料到有此眼下窘迫局面。中書雖然權重,如今我亦不會懼他,只是國喪當前,實在不宜過於喧鬧……」

    沈哲子聞言後默然片刻,才笑著說道:「我道大王所急何事,原來只是為此。如此一樁小事,大王只需傳信告知,我自為大王解難不敢有怠。不錯,隱爵之事確為庾氏主理,不過理事者乃是庾條庾幼序而非中書。中書為人,刻板而不知變通,我若見之心中亦覺惶恐。」

    「不過大王請放心,隱爵之事乃京口各家舊姓福祉所仰,中書絕難乾涉。至於返俸延緩,只因近來我家涉入後,隱爵有所改制……」

    沈哲子耐心將隱爵改制的事情仔細講述一遍,尤其重點講一講隱爵各家績點兌貨銷售的得利之豐厚。

    西陽王認真傾聽,眸中已是精光熠熠,未等到沈哲子說完,已經忍不住發問道:「依維周所見而估,如我這種級位,績點取貨月利幾何?」

    「各地風物不同,市易亦有盈虧,實在不好一概而論。如吳中鹽米售於京口,得利可有倍餘,再至建康,反而要稍遜。」

    沈哲子還打算鼓動西陽王加大投資,因而講述起來也詳細:「但京口浮華稍遜,諸多南貨奇珍卻獲利不高。此類貨品,由京口而西進,貨價十里而漲,百里而倍,可謂步步錢途,俯拾金銀!諸多玄奧,言必有差,大王若仍有遲疑,稍後可遣人往京口提貨,往來幾次,其中諸多不言自明。」

    西陽王聽到這裡,神態已經亢奮異常,拍掌大笑道:「維周所言,盡解我惑,原來這便是所謂績點返利。我家人智淺言拙,傳回之信諸多錯漏混沌,如此才讓我心中不安。」

    正在這時候,台城內響起鼓聲,已是日暮又到夕哭之時。群臣朝夕入殿拜哭,一直要持續到明日大殮,然後才要各自歸家擺出路祭,等待宗廟立祭。

    「稍後夕哭,維周隨我同往,我心中仍有諸多疑問,要請維周解惑。」

    不待沈哲子拒絕,西陽王便拉著他行出官署,紅光滿面的樣子似是赴喜宴多過了弔喪。沈哲子看到,都覺尷尬不已,實在想不明白這傢伙對斂財究竟有多熱切的,聚斂那麼多錢財又做什麼?最後還不是便宜了別人。

    西陽王的官署在台城中央,當他們行至宮門前時,後方才有諸多身披素縞的台中官員陸續趕來。

    沈哲子側首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舉動方正威嚴、身正目凜的庾亮。此公身形挺拔,容貌俊美,行在一眾台臣前方,確是引人矚目,威嚴十足。與之相比,稍稍落後幾分的王導在外貌氣度上則要稍遜幾分,中年略有發福的身材,一團和氣的相貌,望去讓人心生親近好感之念,敬畏之情卻要稍遜。

    看到沈哲子與西陽王站在那裡,庾亮眸子凝了一凝,繼而便面無表情的站在宮門一側,彷彿彼此素不相識一般。反倒是王導,嘴角泛起一絲弱不可察的和善笑意,對沈哲子微微頷首。由這一點差別,便能看出兩人迥異的性格與做事風格。

    沈哲子倒不會因為旁人態度好壞而使立場有所轉移,他知庾亮心中所想,但是對於王導,卻實在有些拿不準此公是何心腸,因而心中對於王導的忌憚之心尤要更重幾分。

    隨著到來的台臣越來越多,沈哲子便看到站在人群中的庾懌。庾懌看到沈哲子後,眸中閃過一絲驚喜,悄悄對他打個手勢。沈哲子也點點頭,予以回應。

    看到這一幕,庾亮繃緊的神色略有鬆緩,趁著宮門徐徐打開之際,行上前來以長輩口吻對沈哲子說道:「你是後進,豈可居於諸公之前,稍後隨叔預一同入殿。」

    沈哲子點頭應是,轉首看到西陽王臉色有些尷尬,然而在庾亮面前卻不敢發聲,心中一哂後,便由道旁行下,站在了庾懌身邊。

    週遭都是台臣,不好言談太多,庾懌只是伸出手來輕拍沈哲子的手背,目中欣喜之餘不乏欣慰。察其神情,確是將沈哲子當做一個出色的至交晚輩來看待。

    隨著內侍尖利的唱禮聲響起,一行人徐徐行向宮殿,前方庾亮王導已經掩面哭了起來。隨後便是哭聲大作,氣氛便漸有悲愴。

    看到道旁舞動的白綾,受這氣氛感染,沈哲子眼眶也漸有紅潤。他並無時人那種名教覺悟,但深受皇帝賞識恩重又是事實,雖然彼此之間很是疏離,沒有那種熟不拘禮的融洽氣氛,但亦為這英年早逝的雄主而感到悲傷。

    大業未竟,半道而猝。對於同樣心懷天下的沈哲子而言,這一份無奈和蒼涼便感觸更深。他不知自己最後能否達成夙願,還是也如大行皇帝一般,最終要困於時局之中不得伸展,舉目皆敵,寡人獨傷……

    當行入殿中時,哭聲更是大作。沈哲子身邊的庾懌更是放聲嚎哭,涕淚橫流,幾乎已經站立不穩。

    宏大殿堂中,諸多燈火照耀如同白晝。大殿上方便安置著大行皇帝的屍體,豎躺在殿中,身上披著代表帝王威嚴的章服。旁邊的屏風後,則是太后率領一眾妃嬪子女在那裡哭靈。沈哲子擦擦淚眼,想看一眼興男公主怎麼樣了,可是前方人影重重,又有屏風遮擋,實在看不到那裡的情形。

    在大行皇帝屍首下方,只有小皇帝一人而已,顯得孤獨而又茫然。上次入苑拜見,因為太后訓斥太多,沈哲子並不曾看到小皇帝,今次尚是第一次見。

    在興男公主口中,這個既無賴又可厭的小傢伙兒這會兒身穿不甚合體的章服,神情木然望下下方嚎哭不已的群臣,略顯虛肥的臉色蒼白如紙,間或乾嚎兩聲,聲音暗啞微弱,顯然已經被折磨得透支嚴重。

    在殿中,庾亮、王導等一眾輔政之臣的席位距離小皇帝最近,而庾亮更是緊挨著小皇帝。大概是察覺到小皇帝敷衍的哭靈態度,悲痛之餘,庾亮心中更有幾分不滿與辜負所托的愧疚,臉色頓時一沉。

    小傢伙兒神情茫然看了看庾亮,待見到這在他心中積畏甚重的大舅臉色有些不善,心緒頓時一亂,手心更有隱隱作痛的錯覺,便驀地張嘴大聲嚎哭起來,額頭上青筋畢露:「父皇,父皇……」

    沈哲子看到小皇帝的臉因嚎哭而憋得通紅,卻因怯於庾亮而不敢收聲,再看看那躺在殿上已經全無知覺的大行皇帝,心中更覺悲涼。他突然放大了哭聲,繼而手捂著胸口,驀地一頭栽出席位去,雙眼緊閉橫躺在地上。

    看到這一幕,小皇帝哭聲頓了頓,而後便也捶胸嚎哭,旋即便也直挺挺的仰面躺倒。

    「陛下!」

    庾亮眼見此幕,臉色已是劇變,身軀都顫抖起來,驀地撲向小皇帝,然而旋即便看到小皇帝緊閉的眼皮頻頻顫動,而後才松一口氣,竟如虛脫一般手腳綿軟起不來身。只是再看到已被庾懌攙回席中的沈哲子,氣得牙關緊咬咯咯作響。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 21:52
0236 忠直難存

    小皇帝悲極昏厥,被宮人們匆匆送出殿去診治休養。而為了幫小皇帝遮掩,庾亮也是起身跟著匆匆出殿。

    夕哭雖然仍在繼續,但發生這個插曲後,殿中悲傷的氣氛便不似最初那麼濃烈,漸漸孕生出一點別樣味道。不乏眼尖目明者由庾亮的反應窺到一絲玄機,視線不免飄到沈哲子那裡去。

    沈哲子仍是一副悲不自勝模樣,掩著臉悲憷痛哭,對週遭那些怪異目光恍如未覺。

    大殿上方的王導看到這一幕,眸子幽幽一閃,旋即視線又落在了殿中另一角的兒子王悅身上,漸漸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半個時辰後,有內侍在殿外敲鐘,夕哭結束。群臣離開大殿,轉向前堂饗食進餐。

    儘管已經離開了大殿,庾懌仍是抽噎難止,他本就是性情中人,與大行皇帝之間或許並無太深的感情,但是看到小皇帝悲哭昏厥,繼而又聯想到妹妹年紀輕輕便要守寡,便悲痛的不能自己。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心中便是一嘆,亦不知該如何勸解庾懌。這樣一種無論悲喜都不加節制的心情,大概才更符合這個時代的特質,週遭與庾懌一般模樣的台臣並不在少數。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性格若用在為政任事上,則不免會有欠缺。

    歸根到底,這不是一個能夠肆意放縱感情的年代,南北動盪,滿目瘡痍,要將這頹勢一點點扭轉過來,除了能力之外,尚需要壓抑感情的韌性。早先新亭對泣,王導能言勿作楚囚相對,在時下而言,格局已經比常人高了一等。

    這麼想著,沈哲子便抬頭望向隊伍最前方的那幾名輔政之臣,卻看到有一名內侍匆匆行來,到了沈哲子面前低語道:「卞公有請海鹽男。」

    聽到這話,不只沈哲子愣了一愣,庾懌也收住哭聲,有些詫異的望瞭望行在西陽王和王導身後的卞壸。

    「維周去吧,稍後饗食完畢,你我再敘。」

    想不通卞壸為何要請沈哲子過去,庾懌拍拍他肩膀,示意他放寬心。

    於是沈哲子便隨在內侍身後,出了隊伍由道旁行往前方,見到卞壸也站在道旁等著,便疾行數步上前躬身道:「小子拜見卞公,不知卞公相請何教?」

    卞壸臉上猶有淚痕,神態仍是悲慼,只是對沈哲子點點頭,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後,然後便行入堂中。

    週遭不乏人看到這一幕,神情皆不免流露疑竇。且不說如今卞壸接任郗鑑而執掌尚書檯,單單沈哲子便已經不能令人無視。

    這少年雖然年淺,但卻是大行皇帝欽定的女婿,有了這樣一層身份,便已經有了被人矚目的資格。更不要說如今吳興沈氏赫然已成南人當中突起的家門,卞壸在這時節召見沈哲子,不諱人見,便不免讓人浮想聯翩。

    待群臣都行入堂中,各依品秩坐定。庾亮自苑中匆匆行來,待見到沈哲子坐在卞壸身邊的副席中,眉頭不禁又微微一鎖。

    察覺到庾亮的一絲不滿,沈哲子心中也是無奈。他如今自然不再是以往那個行在人前都被人熟視無睹的小透明,但今天的待遇確實有點誇張,先是西陽王,現在又有卞壸,旁邊還有一個不時望過來的王導,倒頗讓他有受寵若驚之感。

    國喪饗食,取義清簡,僅僅只是一些清淡飯食而已。嚎哭了一個多小時,這會兒也沒什麼人會再有胃口,都是淺嘗輒止。但因饗食未完,於是便不乏人在席中低語交談。

    卞壸只是飲了一點酪漿,吃了半張麵餅,然後便放下碗筷轉望向身邊的沈哲子。沈哲子見狀,便也連忙正襟危坐,等待卞壸說話。

    卞壸目露沉吟之色,似乎在組織語言,又過片刻才低語道:「春秋漸長,多有悲秋傷年之嘆,物是人非之感。悲極易傷,少年人應有節制,不應沉湎於此。」

    聽到卞壸語調不乏善意勸導,沈哲子更覺有幾分意外。這卞壸是典型的僑人門戶,與他家素無交情往來,以前縱使見過幾面,也都是在莊重禮儀場合,彼此之間甚至連話都少說,沈哲子實在想不通對方這點善意由何而來。

    見沈哲子謹然受教,卞壸驀地嘆息一聲,繼而眼中便流露出悲痛之色,低語道:「你家雖是南人,卻受大行皇帝恩重,禮遇之厚殊於旁人。感恩而奉節守義,這都是為臣者為人者該有的操守,不須我再多言,深念勿負。」

    「陛下年幼而履極,要維持局面殊為不易。除了台中勤勉輔弼,尚需外藩鼎力而助。」

    講到這裡,卞壸語調頓了一頓,繼而神色便有幾分凝重:「你為帝室貴戚,日後難免要有御前對應機會。我今日逾禮導言,寧以直忠效國,勿以曲幸邀進。海鹽男亦是早慧而聰穎者,希望你能謹記。」

    沈哲子聽到這裡,才知卞壸召自己來的意思。原來此公也是瞧出自己先前那手段,擔心自己日後教壞了小皇帝。不過這卞壸倒也還顧及自己的感受,先言少年人不應沉湎悲傷才言到此節,可見也是在心內權衡了良久。

    「長者之教,小子銘記於懷,不敢有悖。」

    沈哲子心裡雖然有些不適意,但也知如此公脾性,肯這麼委婉提醒自己已經是難得。須知這卞壸脾氣湧上來,連王導、庾亮都不給面子。如今這麼對自己,大概也是因為自己是大行皇帝青睞之人才有一絲婉轉。

    但由這卞壸的態度,沈哲子也能覺出如今時局中這一類帝黨的勢弱。卞壸本身便有不低名望,其家也屬僑門舊姓,還不同於元帝時的劉隗、刁協越級幸進,他為帝黨乃是真正的操守節義,但是隨著前江州刺史應詹的去世,大行皇帝又猝然離世,各傢俱有懷抱,所謂的帝黨已是零落殆盡。

    其實在如今的時局下,縱有心向皇權者,根本也難言為黨。主要還是大行皇帝憑著自己的手段和個人魅力,以及摧毀王氏之逆的功業,才在身邊聚集起這麼一些為皇權張目之人。但隨著大行皇帝久困苑中,如今更是英年早逝,這些人便也大多改換了想法,如卞壸這種仍能堅持己見的已是少之又少。

    大概此公心內對時局也不乏灰心之感,因而對自己言更多是以大行皇帝的恩義相結,而非他自己那一套忠君節義。主張不合時宜,縱有堅持,亦是徒勞。

    饗食完畢,群臣各歸台中官署,沈哲子在宮門外尋到了早在這裡等他的庾懌,一同行往台城。途中不乏人上前禮問寒暄,雖然尚未入仕,但沈哲子在台城已經算是略具人望。

    許久不見,庾懌對沈哲子不免更熱情,拉著他的手一邊走一邊不乏感慨道:「春秋不曾急轉,人世已是幾番更新。年初我受詔離都,不能親賀哲子大婚,於我實在有憾,還望哲子你不要介懷。」

    這話的重點還要落在「不要介懷」,庾懌也知在那時節大兄安排自己離都的意圖,因而心中至今仍存一份愧疚。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道:「小舅何必言此,你與家父本就相知情篤,家事國事彼此扶掖,大可不拘俗禮。」

    「哲子你今日入都,台中應該還未安排住處,今夜不妨便先去我居所。許久不聞你之清論妙語,我耳中積垢久矣。」

    庾懌說著,不容沈哲子拒絕,便拉著他往自己的居所行去。他回建康也沒幾天,如今暫時在廷尉任職。

    然而行至半途,卻有庾氏僕人匆匆行來,說道:「中書請海鹽男前往一見。」

    庾懌聽到這話,不免想起早先沈哲子與西陽王同行之事。他雖然入都未久,但也能感受到台中如今微妙的氣氛,略一沉吟後,便也行上來:「我與哲子同往。」

    庾亮已經換了一身素袍,坐在房內見庾懌與沈哲子同來,眸子微微一凝,旋即示意兩人入座,而後便望著沈哲子直接發問道:「入都之後當直謁太常請喪服,你怎麼去了西陽王哪裡?如今這個行人,人人翹首而望,你又不是少年懵懂,深知當中利害,怎麼能做這種讓人非議之事?」

    「大兄,哲子他雖有早慧,終究年淺,所歷人事太少,一時計差,旁人應該也不會太過矚目。」

    庾懌聞言後便笑著為沈哲子開脫,然而庾亮卻仍鎖著眉頭盯住沈哲子,神態未有鬆緩。

    沈哲子早知庾亮待自己不會客氣,但見他這麼直接訓斥,心內便有不滿,這傢伙真將自己當做他家子侄可以隨意呵責了,因而只是垂著眼不作解釋。

    局面一時間有些沉凝,大概察覺到自己態度也確實過於生硬,庾亮沉默片刻後才又說道:「眼下形勢如此,你縱因年淺可以鬆懈,旁人未必作此想。罷了,以後注意一些。國喪期內,便先住在通苑吧。」

    又吩咐幾句,庾亮才讓沈哲子和庾懌離開。望著沈哲子離去的背影,他揉著眉間有些疲憊的嘆息一聲。雖然早知沈家日後未必會對他亦步亦趨,但今天看到沈哲子周旋在諸多輔政之臣中間,仍讓庾亮有些不自在。

    這一幕不免讓他想起早年間這少年入都,憑著一己之能為其家解除大難。那時候的沈家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這少年仍能遊刃有餘。念及此節,庾亮不免有些猶豫,早先所定將之留在都中究竟是對是錯?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 00:23
0237 少君


    昏暗的房間內,小皇帝躺在榻上,身體的疲憊漸漸退去,旋即心情又忐忑起來。早先大舅離去時,臉色陰鬱得很,既驚且疑,大舅究竟有沒有看出他在作假?

    正在這時候,房外響起了太后的聲音:「皇帝怎麼樣了?」

    聽到這話,小皇帝連忙又把眼睛閉上裝睡。過了一會兒,他便聽到房門被打開,輕盈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心情便更緊張,連喘氣都不敢喘。

    然而又過片刻,便有啜泣聲響起來,旋即便聽到母后帶著哭腔的語調:「皇帝何時才能懂事?先帝棄我母子而去,如今內外都望我們孤苦母子,你為何就不能懂事一些讓我安心?」

    「母、母后,我……」

    聽到這話,小皇帝便也猜到自己已經被看穿,便睜開了眼,看到母后眼眶通紅滿臉淚痕,心中更覺不忍。他從床上爬起來,有些笨拙的想要為母后拭淚,卻被太后一把推開,這讓他心中更加惶恐,委屈道:「母后,我實在累……我哭不出,大舅嚇我、我真的熬不住啊!」

    「你!原來你真是在作偽!」

    太后聽到這話,佈滿血絲的雙眼頓時圓睜,氣得身軀顫抖:「這是為君者該做的事情?你大舅又不是刻意為難你,如今你成國主,便是萬眾表率,豈能虧於禮法!你、你做了這種事情,若被旁人看破,怎麼還能有為君者的威嚴?」

    聽到母后連番呵責,小皇帝臉色更是嚇得煞白,跌坐在床上哇哇痛哭起來。自從父皇死後,母后待他一日嚴苛過一日,已經再沒了以往的疼愛,只是強令他做許多自己根本不想做的事情。他實在想不通,什麼是為君者的威儀,這麼做便有了威儀?

    「不許哭!」

    太后見小皇帝這副模樣,心中雖有不忍,但在權衡片刻後,還是板起臉來怒喝道。

    小皇帝聽到這話,身軀一顫頓時噤若寒蟬,連忙收住了哭聲,只是仍忍不住抽噎,眼眶裡淚水滾滾湧下來也不敢用手去擦。

    「你晚間缺席夕哭,為人子是不孝,為人君是無狀。現在你知錯沒有?」

    「知、知錯了。」小皇帝低著頭,淚水早已漫過前襟,怯聲回答道。

    「以後還敢不敢再犯?」

    太后又凝聲道。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見小皇帝認錯,太后終於也忍不住,彎腰將兒子摟在懷中,嚎啕大哭道:「我的兒……你父皇輕棄我們,我們自己若不能自存,不會有好下場啊……不是母后要為難你,這是你該有的擔當啊!如今尚有你大舅強撐著維持局面,旁人不敢進逼我們母子。你要快快懂事起來,要擔當起社稷啊……」

    小皇帝被母后抱在懷裡,氣悶得難受,但卻不敢掙扎。母后所說的話,他泰半聽不懂,只是這哭訴讓他又心煩又難受。他忍不住便懷念起以往尚算悠閒快樂的時光,再想到如今每天要遭受的折磨,悲從心中起:「父皇,父皇你在哪裡……」

    太后離開時,已經到了亥時,小皇帝昏昏沉沉爬上床去睡覺,只是閉上眼後肚子卻咕咕叫了起來。他幾乎一整天都沒吃飯,又錯過了夕哭饗食,這會兒便餓得睡不著。於是他便翻身起來踢開被子,叫嚷道:「我餓,我餓!」

    宮人們匆匆行入,聽到小皇帝的叫嚷,連忙準備餐食送了上來。

    看到案上的素餅薄酪,小皇帝的臉又垮了下來,蹬著腿大叫道:「我要食肉羹,我要食魚燴!我不要吃這些寡味湯餅……」

    宮人們聽到這叫嚷聲,臉上便流露出為難之色,禮制所定皇帝居喪只能吃這些東西。她們若敢私自提供旁的餐食,只怕小命都難保。

    正在這時候,殿外又響起一個清脆聲音:「阿琉,阿琉你睡了沒有?」

    聽到這聲音,小皇帝眸子頓時一亮,赤著腳衝到殿門前,而後便看到自側殿悄悄行來的興男公主,臉色頓時大喜:「阿姊,阿姊你來看我啦?你想我沒有,阿姊?」

    「小聲些……」

    興男公主跺跺腳,匆匆行到殿前。看到小皇帝后,她俏臉上也流露出些許喜色,拉著小皇帝的手匆匆行入殿中,示意宮人關門,並吩咐道:「不准告訴母后我來這裡!」

    然而卻有一名中年宮人疾行上前道:「公主不可!國喪期內……」

    「你這惡婦人,什麼事都不讓我做!阿姊來看我都不允,你這是、你……」

    公主俏臉亦有薄怒,指著那太后派來照看小皇帝的宮人怒喝道:「我家自有人倫法理,豈容你這寒卑奴婢置喙!皇帝要見我傾訴思念,你敢阻止?此事若傳至外廷,有人在苑中恃寵挾持天子,你家多少條人命都保不住。還不快退下!」

    那宮人做慣這種事情,此時聽到公主這番話,錯愕片刻後才驀地臉色煞白,撲在地上低吼道:「婢子豈敢為此,婢子領太后之令服侍陛下,絕無恃寵之念……」

    「滾下去!」

    公主早年在苑中便因這些宮人在母后面前言語而多受責罰,早先不知如何反抗,可是隨著眼界開闊起來,便也知道該如何對付這些奴僕,頓足低喝一聲見那宮人似乎仍有話說,臉色便又一沉:「今日之事若洩出,皇帝與我或要小受責罰,柳女史你卻全家都要命絕!」

    聽到這話,那宮人臉色更是惶然,再也不敢多說什麼,連忙讓人關閉殿門。

    小皇帝看到這一幕,已是目瞪口呆,拉著公主的手搖晃道:「阿姊,阿姊你先前真是威風啊!她們總是借母后來阻我為難我,我都不敢言語……」

    公主聽到這話,不免更加忿忿,拉著小皇帝坐下來,作諄諄教導狀:「阿琉你已經是皇帝,怎麼能懼怕這些僕下?她們不過是一群差遣聽用之人,若不聽主人的命令,還有什麼用處?全都趕出宮去,不要再費我家米糧!」

    「可、可是,母后她……」

    小皇帝聽到這話,神色稍有振奮,旋即臉色便苦了下來。

    公主嘆息道:「母后生養我們,自是血脈相連,但她又哪能盡知我們心內所想。母子尚且異心,這些宮人難道就能盡知母后所想?她們不過是借了母后的名勢來指令我們,讓她們自己更加顯重罷了,實在可厭!」

    「原來是這樣啊!」

    小皇帝沉吟片刻後,便露出恍然之色,繼而又欣喜道:「阿姊你突然懂得好多!這些道理,你不同我講,我自己真是想不通!若是想不通,日後還要被這些人為難我,可是從今以後我就不怕了!她們要再敢為難,我也要像阿姊你說的這樣去恐嚇她們!」

    公主聽到這話,臉上露出淡淡笑意,拍著小皇帝臉頰感嘆道:「我也沒有懂得多少,都是旁人講給我聽才明白起來。這宮苑是我家庭門,豈有在門庭之內受制於旁人的道理!」

    「阿姊你笑得好古怪!什麼人跟你講這些?是不是那個貉……哈哈,是不是我的姊夫?」

    小皇帝瞪大眼發問道。

    公主聽到這話,臉上笑意更深,在小皇帝面前也不羞怯:「沒錯,就是他!阿琉,你真的要跟他多學一些道理!你懂得多了,旁人就不敢為難你。你知不知,沈、我家夫郎他雖然年紀不大,但什麼事情都懂得,許多年高者見到他都要禮貌應答,不敢小覷!」

    小皇帝見公主講到這些,整個臉面都發光,突然有些酸溜溜的感覺,情緒也有些低落:「阿姊你不喜我了,見到我只跟我言貉子。我又不識得他,也不想聽他的事情!」

    公主聞言後一愣,旋即便拍著小皇帝肩膀笑語道:「傻阿琉,我跟他、我跟你怎麼能相同!我們是姊弟,阿姊疼惜小弟是人倫的道理。我跟他是夫妻,夫妻相敬相親是、是……唉,總之就是不能混為一談啊!」

    「阿姊,你今次回來,說話跟以前都不同。以往我跟你爭辯急了,你都要動手打我,現在卻要跟我講道理!雖然我聽不懂啊,可是阿姊,你不是惡娘子了!」

    小皇帝見公主一臉認真跟他講話,益發感受到被尊重,笑逐顏開道:「阿姊你以前要是也這麼好,我會更想你,才不讓你出宮去!」

    「我若不出宮去,才不會跟你講這些!我在宮外看到的什麼,阿琉你真是想都想不到!」

    公主正待要跟小皇帝講一講她在宮外的經歷,突然又想起來這麼晚翻窗偷偷過來的目的,便連忙問道:「阿琉你身體是不是不妥?方才我聽宮人講你昏了過去,先前在殿內我都看不見,現在還要不要緊?」

    「阿姊,我沒事啊!」

    小皇帝聽到這話,頓時眉飛色舞,將先前對太后的許諾拋到腦後,一臉賣弄之色:「我是在騙人!阿姊,你們都沒看出來吧?大舅嚇我,我累得哭不出,我實在不想哭啦。殿裡有個人昏了過去,我效他模樣,果然騙過了旁人!」

    公主聽到這話,臉色卻是驀地一沉,凝聲道:「你是說,有人在殿裡裝昏不想哭靈?是什麼人?這是大不敬!」

    小皇帝聞言後便仔細思忖道:「是一個少年人,他坐在小舅隔席,模樣倒是清秀……」

    聽到小皇帝形容那大不敬者的樣子,公主越聽越覺得似曾相識。又是坐在她小舅隔鄰,心內已經漸漸確定是誰,繼而神色便生出幾分尷尬。

    「阿姊,他是大不敬?那我要不要告訴大舅,狠狠罰他?」小皇帝又問道。

    「呃……阿琉,他應該不敢不恭,他是在教你啊!」

    公主沉吟片刻,而後便點著頭篤定狀:「是的,他定是在教你怎麼避過大舅為難。阿琉,等見到他,你要謝謝他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 18:17
0238 彼蒼者天

    「時下時局微妙,舉動皆有人窺探揣測,諸多無謂糾紛。大兄他也非刻意為難,應是不願哲子涉入太多亂事。畢竟你還年幼,許多事情不能見知深刻。」

    聽到庾懌為先前的尷尬圓場,沈哲子微笑著示意自己並未介意。他也知司馬家那群宗王們確實乏甚人望,自家如今勢隆,與之行的太近,難免會招惹許多有的沒的猜測。這些猜測對他家而言或是好壞參半,但對於執政的庾亮肯定是不利的。

    宗王與方鎮行的太近,傳遞出來的信號只有一種,那就是正有陰謀在醞釀。但沈家不可能跟宗王有所勾結,一方面是這些宗王們底子太劣,根本不值得投資,一方面也是根本沒有必要。沈家如今也是帝戚之家,何必再跟那些宗王勾結,邀取什麼政治資本。

    這一點,庾亮肯定也是深知,早在數年前沈哲子的選擇就可以說是已經表明了心跡。但這傢伙仍要嚴厲訓斥,面子禮數上的一點往來都不希望有,斤斤計較到如此地步,那種迫切掌控一切的心態已是畢露無疑。

    雖然面對庾亮的責問,沈哲子可以不作回應,但在庾懌面前,倒也不妨解釋一下,避免誤會越級越深。他家注定是不可能與庾亮一條道走到黑,但庾家也並非只有庾亮一人,像庾懌、庾條這兩向來與自家關係密切的,仍要保持多多溝通,不至於完全對立起來。

    於是沈哲子便笑著解釋了一下自己為何會與西陽王行在一處,當聽到西陽王如此禮遇只為財貨,庾懌也是啞然失笑,旋即便不免嘆息道:「大行皇帝離世,新君甫立,大兄他要把控全局,心態難免頗多急躁之處。但其實這又是何苦,不過是為難了自己罷了。似西陽王這等庸者,又能激起怎樣動盪?」

    沈哲子聞言後亦是贊同,庾亮執掌中書多年,不可能這點眼力都沒有。但眼下卻是緊張過度,非但於事無補,反而弄得人心惶惶。如今台中眾臣彼此之間割裂的嚴重,對局面的平穩過渡更是有害無利。

    查其原因,大概也有出於對大行皇帝的愧疚,以及急於證明自己的緣故,可謂當局者迷。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沈哲子自然不認同庾亮的做事方法,但由此也頗得教訓。大行皇帝去世後,留下的是一個雖然不算太平但尚算安定的局面,北面沒有太迫切的胡寇威脅,內部各方彼此牽制,沒有一家獨大。這種暫時的平穩達成不易,也極為脆弱。任何人想要躍起打破,必然要令局勢崩盤繼而遭受反噬。

    目的是目的,手段是手段。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平衡中,目標越是宏大,手段反而需要越發平穩。人心各異,得意時勿太張揚,總有人等著看你怎麼死。流星燦然卻只一瞬,但身份地位不同,這一瞬或就能給世道造成無法彌補的創傷。

    人們總熱衷於傳頌一些壯人膽魄的英雄故事,但古來英雄絕少善類,激昂之外若能有從容,才算是第一等的國士。若連自己都無法節制自己,無論事蹟再如何耀眼,不過是適逢其會的意氣匹夫而已。換一個性情相類的人去做,未必又會做的比他差上多少,不值得崇敬。

    略過這一節,庾懌便對沈哲子所言西陽王有求的隱爵之事頗感興趣。

    此事雖是庾條弄出來,但庾懌所聞只是皮毛,因而便笑語道:「這隱爵果然獲利豐厚到西陽王這種貴人都難淡然?我只是聽幼序偶爾言及,還真是不曾深知。過些時日,我或將轉任晉陵,少不得要與此類多有交往,屆時還要仰哲子替我多多周圓啊。」

    聽到庾懌此言,沈哲子心中便是一動,益發感受到庾亮那種安全感的缺失以及迫切的心情,急於佈局天下,謀求一個安全環境。以江州制衡荊州,以吳郡觀望三吳,以晉陵牽制徐州,似是面面俱到,但這更多只是場面上的較量,實則無一處不處在劣勢之中。

    庾家劣勢在於方鎮,沒有自身可靠穩定的基本盤,這是庾亮執政的最大劣勢,也是早先沈家能與庾家行到一處的主要原因。

    所以在得勢之後,庾亮首先要做的便是經營方鎮的力量,早先派庾懌往豫章,繼而在應詹病亡後進一步爭取到了江州。這都是非常漂亮的佈置,按部就班經營下去,執政高門的威望和風采便會越來越濃厚。

    但庾亮的手段太激進了,江州重鎮絕對值得傾其全族之力耐心經營下去,實在不宜在此時分力去圖謀一個場面上的佈局。沈哲子深知自家穩居會稽的不容易,諸多手段用上,至今才算略成氣候。若不能牢牢掌控一個基本盤,人去而政消,又有什麼意義?

    憑勢而掌握晉陵、吳郡,看似是很漂亮的佈置,能夠給京畿提供一個穩定的後方,但這兩地都是豪強林立,民多不馴,一旦真的有事發生,又能指望在這兩地獲得多大的助力?

    或許歷史的缺陷真的在於人性格的缺陷,庾亮的能力確是出眾,而立之年未久便掌中書,與王導這種生於高門、耳濡目染的政治國手較量起來都不落下風,有來有往,甚至還能略佔優勢。

    但且不說其性格過於的強勢,單單履歷上缺乏經營地方的經驗,便是一個致命的缺陷,過於看重中樞賦予的大義名分,只將方鎮作為棋盤上棋子。但殊不知這些棋子一旦被激怒起來,都是一個個獠牙鋒利的噬人猛獸!

    對於這種剛愎自用之人,沈哲子知道勸也沒用,況且他也已經漸漸的見惡於庾亮,隨著日後爭執增多,彼此之間關係會更疏離。至於把庾懌安排到晉陵,於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庾懌不會像庾亮那樣固執,要好溝通的多,對於京口正在蓬勃發展的事業也是一樁好事。

    但沈哲子最擔心的是,庾亮過於執迷於在中樞佈局天下的那種樂趣,漸漸地罔顧了實際的問題,繼而激起兵變。雖然這是必然的,但沈哲子卻希望能夠將事情盡力往後壓,以給商盟和隱爵爭取一個平穩的發展時間。

    一邊與庾懌談論著晉陵如今不同以往的人情風貌,沈哲子一邊在心內思量著,有必要給庾亮上一上眼藥,讓他那激進的步伐放緩一些。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庾亮同他想到了一處,也覺得這少年過於跳脫,應該要遏制一下。

    第二天便是大殮之日,沈哲子早早便起身。朝哭之後到了上午,一眾宗室台臣們跪在東堂殿外,隨著內侍一聲聲尖利的唱禮聲而爆發出一陣陣的嚎哭聲。

    作為大行皇帝的女婿,沈哲子亦被引入殿中換上齊衰之服,跪在殿中看著大興皇帝的屍首被正式裝入棺木之中。一代英主,就此天日永隔。

    隨著釘木聲聲響起,殿內殿外哭聲大作,沈哲子也看到了淚眼迷濛的興男公主,她從殿後衝出來,掙紮著要去見大行皇帝最後一面,然而卻被宮人們死死拉著往殿後扯。

    「你們放開我!我要再看父皇一眼……沈哲子,沈哲子你幫幫我啊!」

    公主極力掙扎,看到跪在殿內的沈哲子,便叫喊著求助。然而這時候沈哲子也不能放肆,只能看著公主被人拉向後方,許久之後仍能聽到她淒楚的嚎哭聲。

    大殮之後,大行皇帝棺槨移至宮苑前堂,正式接受宗親外邦弔唁。但時下內憂外患,方鎮被隔絕在外,邦交亦少,留出這個時間,只是為了給皇陵爭取最後一點修葺時間而已。

    老爹不能入都,只能讓沈哲子二叔沈克代替,率領都中一眾沈氏族人入宮弔喪。沈哲子念及公主驟然又清減許多的面容,趁這時候連忙讓家人備下許多這女郎平日喜好的美食,趁著公主出苑接待夫家族人的時候,讓宮人們帶進宮去。

    見面只有短短半刻鐘,公主只是埋首沈哲子懷中啜泣不已,看到隨行來幾名太后宮內神態刻板的宮人,沈哲子亦能猜想這女郎在苑中處於怎樣壓抑氣氛,打定主意一等國喪歸葬完畢,就把公主接出宮來,不讓這女郎再受那繁瑣禮節折磨。

    十天之後出殯之日,滿城掛孝,群臣護棺前往太廟立祭,並於這裡正式為大行皇帝確立廟號肅祖。

    颯颯秋風之中,送葬隊伍徐徐行出建康城,在城外繞行一週後便向北行往皇陵。沿途眾多人家擺設路祭,伏於塵埃之中,號哭盈野。

    武平陵位於建康城北雞籠山下,練湖之畔,由此可直望大江。當送葬隊伍徐徐攀上高坡的時候,突然有人指著遠處大江所在驚呼出聲。

    沈哲子隨眾人轉頭望去,只見那遼闊的江面上橫著數艘大艦,大艦上白幡招展,依稀有蒼涼的歌詠聲伴隨著滾滾浪濤傳來:「交交黃鳥,止於桑……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聽到這歌詠聲,沈哲子略加沉吟,旋即便望向了隊伍最前方的幾名輔政之臣。王導神色寡淡,目光幽幽。庾亮牙關默咬,握拳袖中。餘者諸人,神色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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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