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41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6 00:32
漢祚高門 268 報仇

    建康城東郊一片蘆葦蕩中,一眾各持刀兵、看似煞氣十足的壯漢們在其中穿梭疾行,其中為首者便是南頓王的門客,那個髡首大漢彭會。

    「將軍,咱們冒了不小風險,才將那群傖子擒拿下來擄出城外,為何要這麼輕易就將人縱走?」

    一名額前橫著一道刀疤,望去頗有幾分猙獰的壯漢好奇道。彭會早年在北地廝混時,曾在羯胡那裡獲得一個雜號將軍官銜,因而部眾們都以此稱之。

    聽到這個問題,眾人也都紛紛望向前方的彭會。他們這些人湊在一起,往年在北地劫掠為生,本性都是殘忍好鬥之人。如今雖然投入南頓王府,衣食俱有供養,生活可謂無憂,但對於這群過慣了刀口舔血的凶人而言,這樣的生活未免過於寡淡無味。

    因而領了這一項差事後,一眾人都是磨刀霍霍,準備大開殺戒,然而臨行動前卻被嚴令不得妄傷人命。得手後一夜狂奔數十里,又在城郊荒野中藏匿數日,忍受蚊蟲叮咬。然而到了最後關頭,得到的命令卻是將這些俘虜丟在荒野中,他們這些人就此撤退。

    「大王之令,豈容你們質疑!」

    彭會心情也不甚開朗,頗多鬱悶,聽到這質疑聲,當即便沉下臉來怒聲呵斥道。不過終究是跟隨自己多年,出生入死的老部眾,看到眾人皆是困惑而又不敢言語的模樣,他忍不住嘆息一聲後說道:「如今我等投入大王門下,早非昔日大江流寇,但凡做事,不能與以往那樣再無顧忌。」

    「殺那傖子只是一件小事,但他終究是北地望族舊姓,稍加懲治不害人命還倒罷了。但若真殺了他,都中郡府之類迫於物議或要嚴查到底,屆時對大王而言也是一樁麻煩。況且,似這等望族子弟,名望較之性命還重要得多。他們敢悖於大王意願,今次一場教訓,足可讓其聲望掃地,這可比殺了他們要嚴重得多!」

    眾人聽到彭會解釋,心中雖然仍有不解,但不滿的情緒總算有所緩解。繼而便有人笑語道:「說來也是可笑,那傖子近來在都中名望不低,什麼武略之選、知兵之才,原來也不過爾爾。幾次衝殺不走,便乖乖棄兵投降,半點武勇血性都無。如此不堪,居然也配受人讚譽!」

    旁邊又有人笑道:「難得就在人家有一個好出身,王廣你這姓氏不差,差在你大父沒有落籍琅琊。若不然,我等如今都要稱你一聲主公、使君,何須再伏於旁人門下聽用差遣。」

    那被人笑語調侃的王廣聽到這話,也是忍不住頓足嘆息:「同為王門後人,際遇卻是天地之差,怪只怪我阿爺、大父,不能給我掙個大好出身!」

    彭會聽到這話後,回頭給了那個王廣一巴掌:「怎可辱及先人!你等又何須自憐,王侯公卿俱是人做。我等武勇俱有,所差不過一個出身而已!如今咱們俱投入大王門下,相謀大事。異日大王執住權柄,咱們這些從龍者也都是豹尾封侯之選!如今歷陽蘇內史之位,未必不可進望。幾代下去,也是名動當時的名門望宗!」

    聽彭會描述的這個美妙前景,眾人也都是喜形於色,一路上已經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助南頓王成就大事。以往捨命相搏,不過只為些許財帛而已,如今卻有一個豹尾封侯的浩大前程,想想便令人血脈賁張!

    聽到手下人興高采烈的談論,彭會心中也是頗為振奮,益發覺得投靠南頓王乃是平生最為得意之舉。若無此等際遇,憑他草莽卑濁之人,豈敢發此美夢!

    一眾人且言且行,很快便穿過了這一片蘆葦蕩,沿著荒嶺之間的小徑進入了建康城東郊一座園墅中。進門之後,彭會沉聲吩咐眾人道:「這幾日我等都要留在此地,等到都中這一陣風頭過去之後才能回城。你等平日都要安分一些,若是耐不住寂寞出門遊蕩洩露了行蹤以致壞了大王之事,可不要怪我不顧昔年情誼!」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凜然回應道:「謹遵將軍之令!」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自己這一行人的行跡早已經落在園墅對面高坡上的觀望者眼中。看到那一眾人行入莊園後,那望風觀察者便悄悄行下高坡,由另一個方向繞行下來,翻身上馬後往都中疾馳而去。

    與此同時,在蘆葦蕩的另一角。手腳俱備捆縛的杜赫橫躺在草甸上,渾身已被蚊蟲叮咬頗多紅腫。

    同樣被捆縛的部曲們互相解開束縛,然後才匆匆上前將杜赫攙扶起來,其中一人不乏忿忿道:「前夜六郎為何要讓我等棄械?那偷襲之人雖眾,我等拚死亦能殺出一條血路,送六郎突出重圍,絕不會受如此羞辱!」

    杜赫在草地上坐著活動一下麻痺的手腳,聽到這話後便笑道:「我等在都中,既無難解之舊仇,又無豐饒之財貨。我雖不知那些人之來意,但在這京畿中樞之地,殺我無益,反倒是自惹罪禍。既然如此,何必拼去人命作無謂搏殺。世有亡命之徒,小隙即可輕捐其身。諸位皆我手足,豈能輕易赴死!」

    杜家部曲們聽到這話,心中不乏感慨,但嘴上還是說道:「終究太過犯險!那些兇徒來勢甚急,惡念不小,六郎你若計差,便是喪命之局!以後切不可再為此舉,若你真……唉,我等日後泉下如何面見先主公啊!」

    「一次已是驚心,豈可再盼!」

    杜赫嘴上語氣雖是輕鬆,心情卻很沉重。前夜於庭門之內遭襲,他便已經大約猜到來者是何方人馬。建康城守備雖然鬆弛,但卻也並非出入無禁的荒野,大桁籬門附近都有宿衛嚴查,以防再有亂民衝擊。能在都中調集百餘悍卒者本就不多,對自己懷有惡意者便更少。

    這麼一想,答案便呼之慾出,多半是那位南頓王了。至於南頓王為何會針對自己,杜赫也很快便有猜測。

    關於南頓王在時局中的處境,杜赫早聽褚季野講過,加之近來在都中自己也有所得。自家早前冒犯了南頓王,雖然得了沈家解救無憂。膽隨著自己在都中名聲漸響,難免會讓南頓王念及舊隙,大概想以此為要挾以期能取得與沈家聯繫而遭到拒絕,因而怨氣便轉到了自己這裡來。

    對此,杜赫也不覺得自己是被殃及而受無妄之災,畢竟是他家先得罪南頓王在先。他反而隱隱有些擔心,南頓王如此大費周章派人將他擄出城來,絕非只為恐嚇一番就了事,必然還有別的安排。他自知自家所為之事若傳揚出去實在太劣,因而心中便不乏焦慮,迫切想要知道如今都中形勢如何。

    若此事只損他名望還倒罷了,可是如今他在都中揚名與沈家力挺關係極大,他最怕沈哲子清譽亦受此連累。屆時非但報恩不成,反而因此而連累到沈哲子,那他真不知該再如何面對沈哲子。

    「大家都無恙吧?若是無事,我們現在便返回都中!」

    眾人雖受皮肉之苦,但倒也並沒有多嚴重傷勢,聞言後紛紛起身,於道旁撿起一些竹木棍棒持在手中,簇擁著杜赫往都中方向行去。

    穿過蘆葦蕩後,一行人才辨明了方向,沿著大道一路疾行。過了一個多時辰,東籬門已經依稀在望,可是在即將行往籬門前,杜赫心中卻是一動,若今次真是南頓王派人將他擄走,那麼必然也算準他的行跡,只怕籬門附近早有佈置。

    因而杜赫並不急著過門,而是先派一名相貌無甚特色的家兵前往觀察。過了片刻,家兵匆匆行回,神色陰鬱道:「六郎所料不差,籬門後真有一眾宿衛兵丁嚴查過往行旅,盤問諸多正是在尋我等。」

    杜赫略一沉吟,讓家兵上前來吩咐幾句,又放其入城,自己則率領其他人,在城外尋一個地方停留藏匿下來。

    天色漸晚時,百數名騎士由都中飛馳而出,行到籬門前便遭宿衛阻路,騎士當中一人上前遞上憑證,說道:「我家郎君因急事要出城去,還望貴屬行個方便。」

    對方接過配印一看,臉色頓時肅然生畏:「原來是海鹽男要出城,天色將晚,不知沈郎可需宿衛隨行?」

    「有勞了。」

    沈哲子在馬上點點頭,那宿衛將領聽到這話不禁一愣,他真的只是客氣一句而已,卻沒想到對方當了真。但話已經說出口來,也只能分出一部近百人與沈家一眾部曲站在了一處。

    「郎君……」

    馬上的劉猛低喚一聲,眼神望向幾名從籬門處匆匆行往城內的人影,手指已經扣上了弓弦。

    「由得他們去,我還怕南頓王得信太晚。」

    沈哲子冷笑一聲,旋即便拍馬行過大開的籬門,其他家兵隨之追上。至於那些被派來隨行護衛的宿衛禁軍卻無配馬,只能苦著臉一路狂奔跟上去。

    一行人過了一條小溪之後,沈哲子讓人喚來杜家傳信那名家兵,問道:「杜君眼下在何處?」

    那家兵站在獨木橋上高喊早先約定的暗語,又過片刻,杜赫一眾神態頗有狼狽的人才從樹叢後行出來,遠遠呼喊道:「來者可是沈郎?」

    得知杜赫無事,沈哲子也是鬆一口氣。他雖然猜測南頓王不敢真害杜赫,但卻也無十足把握,這也算是對杜赫的一樁考驗吧。若連這種突發事件都保不住性命,日後在更加凶險的豫州自然更無安全可言。

    見到臉上頗有淒楚喪氣之色的杜赫,沈哲子於馬背上微微頷首道:「道暉兄無恙那是最好,眼下不便安慰,請道暉兄上馬,我帶你去報仇!」

    話音未落,便有沈家僕從送上隊伍中閒置的馬匹,杜赫翻身上馬,還來不及多說,沈哲子已經撥馬衝向另一個方向,自己也值得趕緊跟隨上去。

    夜色中,一眾騎士呼嘯衝過溪流,很快便停在一座宏大園墅庭門前。

    沈哲子勒馬頓住,手中馬鞭一揚指著那庭門道:「殺!除為首者外,一個不留!」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6 00:32
0269 破莊殺賊

    南頓王這座別業,位於群山環抱之間,流水潺潺而過,頗得山水周圓意趣。

    但如此優雅秀美的景緻,在彭會等一眾凶人看來卻也不過是有山有水尋常園墅而已,實在沒有閒情逸致領會這佈局之美。早先在荒野中逗留幾天,每餐只吃一些隨身攜帶的米面乾糧果腹,反倒讓荒野蚊蟲叮咬大飽口欲,眼下終於有了善待自己的條件,一俟入園,便吩咐園中僕人們宰殺牛羊,奉上美酒。

    一場宴飲持續到入夜,酒至酣處自會放浪形骸,有的人已經開始盤算南頓王成就大事後該如何封賞他們這些功臣。

    倒也有人頗有立足實際的想法,一遭得手後信心暴增,端著酒杯便對彭會說道:「將軍,原來都中守備竟然如此鬆弛,若要做事反倒比京口週遭還要簡單得多!我等如今雖然躋身於南頓王府內,但這位大王究竟能否成事還在兩可之間。不妨趁著眼下這個便利在都中做上幾次,積攢一批財貨傍身,假使日後大王事敗,我等各奔東西也不至於兩手空空啊!」

    聽到這話,廳中眾人皆是露出意動之色。他們本就做慣了攔途擄掠,打家劫舍的事情,此時聽人說起老本行,心中自然躍躍欲試。都中貴人雲集,繁華無比,早就讓他們技癢難耐了。

    當即便有人高聲道:「若要下手,首選南苑!此處都中最為豪奢之地,寸土流金,做上一次,我等半生享樂之用都足!」

    彭會得了這個提醒,心內也是騷動不已,只是聽到要打劫南苑,終究還是有些遲疑:「沈家江東豪首,如今在都中聲勢也是雄健,頗受矚目,若真拿他家下手,動靜實在太大。況且時下大王尚有所依仗於其家,也實在不便過於得罪。」

    言外之意,除了沈家產業之外,其他人家產業下手幾次倒也無妨。聽到這話,眾人更加踴躍,紛紛獻策列舉自己所屬意的目標。只是這些目標總是不能獲得所有人的認同,一時間場面便有些冷清,片刻後才有人嘆息道:「來到都中一遭,若不能往南苑這儲金之窟暢行一場,實在是一樁憾事!」

    酒氣上頭,彭會思慮也有一些飄散,聽到這話後亦悠然道:「南苑總是要去的,只是時機要拿捏得準。來日曆陽若真入都,都中尚有大亂之時。趁這時節下手如風,得手後便遠飆他處,未必不能……」

    聽到彭會終於鬆了口,眾人便又笑逐顏開,在他們看來,南苑較之內帑府庫都要充盈得多,只有打劫南苑一次,這積年悍匪的生涯才算是了無遺憾。

    旋即廳內氣氛再次高漲起來,眾人紛紛獻策屆時要如何下手,如何轉移贓物,如何逃遁等等。言談間隙,忽然有人詫異道:「我怎麼聽見外間馬蹄聲甚急?」

    然而眾人都沉迷在南苑金山銀海的幻想中,乏人回應,那人便也以為是自己錯覺,轉而又加入談論之中。

    「敵襲,敵襲!」

    廳外南頓王府僕人們奔逃叫喊聲清晰的傳入廳中,眾人才驀地一驚,收起談笑聲,繼而才聽到外間一片嘈雜!

    「何方狗賊如此大膽,竟然敢侵犯大王產業!」

    彭會這會兒已是離醉不遠,聽到外間嘈雜聲,臉色頓時一沉,在堂上身形有些踉蹌的站起起來,手臂一振大吼道:「我等在此,豈容蟊賊侵害大王別業!取我刀甲來,共斬來犯之敵!」

    彭會雖然叫嚷得豪邁,但廳中卻不乏人意識到事態有些不妙,對方敢於進攻南頓王園墅,豈是易於之輩。身為悍匪,膽氣悍氣自然不可缺少,但見風使舵的眼色才是保命的根本,因而便有人出言勸道:「將軍不妥啊!我等還是暫避鋒芒為妙!」

    聽到這提醒,彭會也是悚然一驚,酒氣已經消散大半,快速披上隨從呈上的戰甲,手提戰刀匆匆出門,抬頭看去,只見莊園前方火光搖曳,諸多王府僕人叫嚷著逃向各方角落裡。

    他大步上前揪住一個婦人,剛待要開口詢問來敵情況,視野中已經躍入數個矯健身影,翻牆而過,健步如飛,手中刀光寒芒攝人心魄!

    「結陣!」

    彭會這一眾匪徒,雖然流竄各方,卻絕非烏合之眾,歷經硬仗,較之時下各家精銳部曲,戰力亦不遑多讓。雖然事發倉促,但隨著彭會一聲暴喝,眾人早已經紛紛沖上前來,簇擁著彭會依據房屋地形擺開了營地陣勢。

    搶先攻入莊園的便是沈家今次入都的新晉龍溪卒們,雖然年紀都不甚大,但卻歷經操練,更不乏在會稽周邊剿殺賊寇蠻夷的實戰,少年氣壯如虎!

    首先衝進來的十數名少年見到彭會等人身影,神色頓時振奮,大聲叫嚷道:「賊寇在此!」

    話音未落,彭會陣型當中已經有人引弓扣弦,箭射而出。這些少年們或上躥,或匍地,或揚盾格擋,或揮刀硬撼,竟無一人傷在箭下。更難得是在躲避箭矢的過程中,前衝之勢始終沒有放緩,當對方再想引弦時,已經殺至陣前!

    隊伍前方悍匪們看到少年尚是稚氣未脫,心中已存輕視,抖槍刺攮而去,卻見少年揮刀劈下,尚不及轉向,握槍之虎口頓時一震,撕裂一般疼痛,手心都隱隱發麻。心中驚悸方生,視野已是陡然一晃,待看到那漫天的星斗,才意識到頭顱已經被劈砍拋飛!

    「狗賊安敢!」

    彭會眼見甫一接觸,自己這方便有數人被刀兵殺戮,神態已是一凜,手中戰刀一橫,挾著一股勁風劈向身側一名少年。那少年尚在與另一悍匪纏鬥,身後刀芒將至懵然未覺,眼見即將身首異處,斜刺裡忽有一箭陡然穿出,瞬間便撞在彭會肩胛。雖然箭發倉促不足穿甲,但卻撞得彭會腳下趔趄,刀勢已是走空!

    而此時,早先那名少年已經一手橫盾架住槍桿,戰刀輕盈掠過對手咽喉,瞬間帶出一蓬飆射血漿!得手之後,少年矮身橫翻回去,在同伴箭矢支援下已經脫離了戰鬥,然後才驀地躍起身來,指著暴跳如雷的彭會大笑道:「廢物!」

    「給我沖上去,殺!殺光這群狗賊!」

    遭受如此羞辱,彭會更是羞惱萬分,手中之刀化作一團虛影,整個人出柵猛虎般衝殺上前,盡顯匪首悍勇本色!

    眼見彭會並一眾悍匪打殺上來,先行衝入院中的十幾名少年也不敢硬抗,換了步弓據險而射,力求能夠破壞對方陣型。

    匪徒們一部隨著彭會衝殺而上,一部也是各據遮攔引射不斷,漸漸有將少年們逼出庭門的趨勢。正在這時候,大開的庭門處又有人衝至院中來,正是劉猛等人聞訊趕來。

    眼見更多敵人到來,彭會心中殺意彌烈,半邊錚亮的頭顱都血色隱現,刀如飛輪一般捲向首當其衝的劉猛。劉猛所持一桿柘木槍,抖至半途便被斬斷,整個人衝勢一頓,眼見刀鋒即將捲至腹上,間不容髮之際,他腳踝一頓,整個人躍起半丈餘高,與此同時手中半截槍桿如鞭一般驟然抽下!

    「嘶……」

    槍桿正抽在彭會頭顱上,力道之猛頓時將木桿崩碎,而彭會亦是倒抽一口涼氣,整個人倒仰向後,血漬已經從頭頂滾滾湧落下來!

    「將軍!」

    匪徒們見狀,登時便有數人衝上來,刀劍槍戟齊齊施向劉猛!

    劉猛甫一落地立足未穩便遭圍攻,手中又無兵刃可用,然而他眼疾手快,最先躍至眼前的槍芒被其順勢勾出半身後仰驀地一拉,持槍那人便脫出圍攻陣型,整個人俯衝而來,尚來不及有所轉向,後背已經被釘上數支利箭,撲倒而亡!

    「劉尉,先前你所攻便是賊首,郎君可是吩咐要活口!」

    有了支援後,少年們再次穩住陣腳,眼見劉猛脫圍,尚有興致笑言幾句。

    「死不了!」

    劉猛冷聲回了一句,手腕一轉,奪來的長槍已經電射而出,蜻蜓點水一般穿透身前兩人,視野頓時開闊,再次看到了被一眾匪徒營救回去的彭會。

    「左二橫切,右率風起!」

    隨著劉猛高聲指揮,二十餘名龍溪卒自牆角橫掠而來,將匪徒們盡數逼出掩體,而在另一個方向,一輪箭雨驟然潑下來,當即橫倒一片!

    當沈哲子等人步入莊園時,院中的廝殺聲已經慘烈的達到一個。此時莊園內火光湧動,簇擁在沈哲子左右的部曲們不時引弓射向幽暗處,但凡箭出,便有人應而中箭撲倒。

    杜赫跟隨在沈哲子身後,神色卻是驚疑不定。他不是沒有經歷過廝殺,北地戰事較之眼前慘烈得多,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勁旅,身邊部曲便是百戰之餘,但是沈家這一眾部曲的悍勇與果敢仍是讓他刮目相看。

    大凡貴人家園墅別業,多少都會有些防禦工事的佈置,這座莊園自然也不例外。可是從沈哲子下令進攻,沈家部曲便下馬衝殺進來。杜赫與沈哲子不過在庭門外稍作停頓,而後便行入進來,沿途半點阻攔都無,只有一些散兵遊蕩在角落中,簡直就是碾壓性的突入!

    不過好在那最膠著的戰圈,聽聲音一時間還沒有結束的趨勢。否則杜赫簡直要羞憤欲死,對方可是突入庭門中將他並一眾部曲盡數擄走,雖然不乏以寡敵眾的因素,但對方的悍勇也是不容小覷。若就這麼簡單,毫無抵抗之力的被沈家部眾給殲滅,那他真的要無地自容。

    沈哲子站在中庭頓駐足,過了大約一刻鐘,前庭又有許多人湧入進來,乃是綴在隊伍後的宿衛禁軍,如今才算是追趕上來。只是在認出這莊園方位後,其中不乏人臉色一變,當中一個帶隊的兵尉神色惶急衝上來,大聲道:「沈郎,這是南頓王園墅啊!誤會,定是誤會,千萬不要……」

    正在這時候,渾身血漬的劉猛在十數名龍溪卒簇擁下行出來,肋下尚挾住一個髡首壯漢,只是那壯漢滿臉血水已經難辨相貌:「郎君,賊首已經擒獲,餘者盡剿!」

    沈哲子微笑頷首,然後才對那名宿衛兵尉說道:「沒有誤會,此行只為殺賊!」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6 19:36
0270 舉手之勞

    一行人退出南頓王園墅,這一次倒不需再縱馬疾馳,慢悠悠沿著大道行往都中。龍溪卒都中首戰,敵眾不可謂不悍勇,卻近乎無損的結束戰鬥,輕擒賊首,縱有些許輕傷,也並不足影響行動,士氣自是高昂,一路上談笑甚歡。

    至於跟著郊遊一遭的宿衛禁軍,神態則不免晦暗惴惴。他們自知剛才攻打的乃是何人家苑,做夢也想不到不過是出城一遭,便招惹到如此禍事,簡直就是欲哭無淚。

    道途中,沈哲子策馬徐行,跟杜赫詳細講述了一下他遭災這幾日都中傳揚的諸多流言。

    杜赫聽到這流言,心中不免凜然,北地禍亂之事在江東可大可小,但他若無強援的話,擔此污名在江東可謂是仕進無望。若不能及時洗刷,即便是時過境遷,這污名大概也要背負一生,成為他家累世相傳洗刷不掉的污點,南頓王用心可謂歹毒!

    恨恨看了一眼被擒押在隊伍中的彭會,杜赫才又對沈哲子說道:「多謝沈郎仗義而助,使我不至蒙冤難陳!北地雖是板蕩不靖,我卻絕不敢為害我衣冠之士暴行!」

    「我自信得過道暉兄,所以一俟得知道暉兄出事,便派人往各方打探,終於察知一點端倪。」

    沈哲子笑著指了指那滿臉血漬的彭會:「若說害我衣冠之士,此獠才是真正惡徒!惡行纍纍,令人髮指!今次為道暉兄洗冤,亦為人間除此盜拓!」

    頓了一頓後,沈哲子才又說道:「道暉兄今次之厄,若深究一番,不乏受我家所累。幸而道暉兄無事,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

    「沈郎切勿言此,終究是我家人小節有失,先有取咎之舉惡於人前。」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杜赫便知自己猜測,神情不乏悔恨道:「我只恐此事仍有波折,或要牽連到沈郎。唉,早知今日之患,當時何苦……」

    「人事艱辛,禍福都是難測。事情既然已經發生,追悔已是無益,應思該當如何善理首尾,才算沒有辜負所受之厄。」

    沈哲子這種就事論事,而不過多虛言臧否的態度,讓杜赫頗感心安。說實話,面對這個局面,他已經心亂,不知該如何處理。若連沈哲子輕言相棄的話,那他更要完全的絕望了。

    「赫有何德行,竟得郎君如此厚遇!惟此一身可供遣用,日後但有所令,萬死不敢相辭!」

    沉吟半晌後,杜赫在馬背上凝聲說道,早先心內還有些許南北殊途的糾結,這會兒已是蕩然無存。經此一事,他心中已經漸漸有了一個清晰答案,相對於糾結什麼南北之差,他想要在江東立足,首先要考慮的應該是脾性和行事風格是否能相得益彰。

    杜赫自知他本身所學、對時局的看法以及對未來的展望,其實都是有悖於時下主流。眼下些許薄名,不過是由於沈家力推,加之時下都中對於北地形勢的恐慌,等到這一股風潮過去之後,喧囂自然歸於沉寂,而他若有什麼進望,或也終將夭折。畢竟就算是褚季野對他的看重,也更多是出於舊誼而非他的意趣或才學。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一笑,卻也不再多說。響鼓不用重錘,可是他這重錘已經快將杜赫這鼓都砸破,若還不能取得一點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也只能說他自己眼拙了。

    一行人繼續前行,將要到達東籬門時,前方燈火通明,大隊人馬列隊於籬門之前,不乏肅殺氣氛。眼見此幕,杜赫神色已是一凜,沈哲子微微抬手,一眾龍溪卒們紛紛持住刀兵弓矢,快速擺出一個衝鋒陣勢。

    隊伍後方的宿衛兵尉眼見此幕,更是叫苦不迭,硬著頭皮沖上前想要阻止動武,而對面陣營中也有一人高呼道:「來者何人?」

    「將軍,我等護衛沈郎一眾由城外返回,正要入城啊!」

    聽到這聲音,那宿衛兵尉幾乎要哭出來,實在是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此事了。

    聽到這答話,對方陣型徐徐散開,然而又有幾名豪奴簇擁著一個華袍中年人行出,正是南頓王。

    「入夜已深,不知海鹽男因何事出城?天黑路險,可要當心啊。」

    南頓王笑吟吟站在那裡,只是在火把搖曳光芒映襯下,那笑容顯得有幾分陰冷。

    「多謝大王關心,我出城去,本為殺賊,又豈會畏懼險途。」

    沈哲子亦回以微笑,堂而皇之率眾行向籬門。

    「慢著,你身邊那人可是早先偷盜我家林木的京兆杜赫?此人尚有官非在身,王化之下,海鹽男你可不要包庇匪徒,還是將人交給宿衛收押吧。」

    見沈哲子態度對自己不甚恭敬,南頓王眸子一閃,旋即便指著隊伍中的杜赫冷笑說道。

    被事主大庭廣眾之下指認,杜赫頓時羞愧難當,已有無地自容之感。

    沈哲子上前一步阻住南頓王視線,笑語道:「此等小事,也勞大王耿耿於懷。我倒覺得,大王該為另一件事憂心更多。」

    說著,他將手中馬鞭輕輕一擺,旋即劉猛便撥馬上前,露出橫在馬背上神情委頓到了極點的彭會。

    「大王救……」

    「住口!」

    彭會剛要開口,便被劉猛一掌擊在腦後,慘叫聲陡然頓住。

    眼見此幕,南頓王目眥盡裂:「海鹽男,你是要與我為仇到底?我自問待你不薄,幾番禮請不得回應,竟換來你如此苦苦相迫!」

    「大王言重了,你是宗中長者,若真有教,晚輩豈敢相辭。即便一時禮缺,稍後必有補全。」

    沈哲子依舊笑吟吟說道,話說他還真不知南頓王待他有多厚,不過本來就已經打算與對方翻臉,這會兒也不必顧忌什麼顏面,頓了一頓後又笑語道:「大王或許還不知此獠為何人,我倒可為大王解惑。這髡首賊子名為彭會,往年多沿大江劫掠商旅。此賊流竄南北,狡詐異常,向年晉陵庾使君重金懸賞追捕,卻始終難以將之緝拿歸案。」

    「大王可知我由何處將此賊擒來?居然是在大王於東郊的園墅中!此獠賊膽包天,居然潛藏在大王苑中,挾持一眾莊人,難怪搜捕不到,其意如何,簡直令人細思恐極!由此亦足見大王乃是宏福天祐之人,我不過是出城閒遊一遭,竟為大王解此隱禍。不過經此事,大王亦要有所警惕,萬勿再被賊人所乘,否則我真為大王憂懼。」

    南頓王臉色已是鐵青,牙關幾乎都咬碎,還要強忍怒火聽沈哲子一本正經的胡謅,心內已經恨不得將這少年碎屍萬段,臉上勉強擠出一絲扭曲至極的笑意:「如此我真要多謝海鹽男助我擒賊,我向來慣居都中,城外園墅少有看顧,哪知那裡發生了何事。」

    「大王不必客氣,彼此都為宗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看著南頓王那陰鬱到了極點的神情,沈哲子心中惡趣陡升,便覺當年自己入都時受其所迫那種窘迫終於有所舒展奉還,順便還收了利息。

    「不知海鹽男能否將此賊交給我?我懷疑他仍有黨羽藏匿在我家園墅中要對我不利,需要盤查一番。」

    雖然心中已經怒極,但南頓王還是強忍怒氣耐著性子說道,姿態都放低下來,不再持長輩尊者口吻。

    看到那彭會滿臉血漿,頭顱更是血肉模糊,南頓王心中亦是深恨,此等鄙薄之人實在難託大事,居然這麼輕易就被旁人擒獲。也幸虧他雖然禮待這兇徒,但心中多少有些輕視,不曾讓其過多涉入自己所謀大事,否則這會兒他真不知該如何做了。

    但無論如何,也不能由得這彭會落在沈哲子手裡,南頓王已經打定主意,一俟此人落回自己手中,便要將之幹掉永除後患!

    沈哲子聞言後笑語道:「大王園中竟有此凶人藏匿,不知早先園中林木被盜伐之事,是否有誤會?」

    南頓王聞言後神色鬱鬱道:「正是如此,此事我已查清,乃是園中管事疏忽,恐被治罪而攀咬他人。由此給杜君增添諸多不便,實在是抱歉,稍後我歸府會嚴懲家人,另具厚禮登門致歉。」

    見堂堂一位宗室王者,竟然被逼迫得要曲意應對,發違心之言,杜赫心中也是感慨。他多聞家中長輩言起中朝諸王之威赫權勢,再對比眼下,益發有感於懷。他自無沈哲子那般氣壯,加之本身就是理屈,聞言後下馬拜道:「白身豈敢當大王執禮,既然此事已經了結,彼此相安無事已是最好。」

    他家雖然做錯事,但前幾日一場驚魂也算償還,他是打心底裡要對這位宗王敬而遠之,彼此再無糾葛。

    「既然如此,沈郎肯否將人交給我了?若不能嚴查此獠餘黨,我實在寢食難安。」

    南頓王又苦著臉望向沈哲子。

    「言到此節,大王大可不必擔心。此獠餘黨,已經盡數被誅殺於大王苑中。若大王尚有疑慮,不妨前往園中檢點屍首。至於這賊首,尚與多樁命案有涉,暫時還不能交給大王。」

    沈哲子笑語盈盈道,並不打算就此揭過此事。

    「海鹽男,你好,好得很!」

    南頓王聞言後,雙拳緊握,咬牙切齒道。

    「舉手之勞罷了,實在不當大王如此厚贊。」

    望著南頓王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沈哲子亦冷笑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7 00:27
0271 不爭無害,頤養安年

    「三兄,這貉子如此辱我,若換做是你,你能否忍受?」

    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夜,提起昨晚的事,南頓王仍是怒不可遏,渾身顫抖,眼中佈滿血絲,幾乎一夜未眠,天色剛剛放亮,便來到西陽王府上。

    西陽王神色倒是平淡,眼瞼微垂,並不因南頓王的忿怨情緒而有所動容。見南頓王控訴終於告一段落,他才驀地嘆息一聲,繼而說道:「若海鹽男真冒犯你到不可忍受地步,昨夜你為何不即時發作?為何還要忍耐下來?」

    聽到這話,南頓王神情便是一滯,繼而恨恨道:「這貉子門戶如今頗有幾分聲勢,來日我或還要寄望他家有所聲援。若真為此事相惡於眼前,干係太大,我擔心」

    「你擔心?你也知道擔心?」

    不待南頓王說完,西陽王已經冷笑起來:「那南來傖子砍了你家多少林木?是否值得如此大動干戈?你也知如今沈氏勢不可遏,為何還要強逞一口意氣,因此小隙見惡於他家?如今都中人人都知,海鹽男是高看那京兆杜氏子弟一眼,你卻要公然抹殺他臉面,如今自取其咎,又要怪罪何人?」

    南頓王聽到這話,神色更是陰鬱,剛待要開口反駁,西陽王卻又疾聲道:「就算你要為此,為何不能將事情處理的乾淨一些?你府上也有諸多門客,哪一個不能擔當此事,為何一定要選一個惡行纍纍的賊寇?如今被人持住法理,忿怨又有何益?」

    「我、我」

    南頓王一時語竭,繼而望向西陽王的眼神也漸漸不善起來,冷漠道:「這麼說,三兄你是不打算助我將人討要回來?哼,我未必真就不敢對那貉子下手,求告於三兄也是不想把事情鬧大。否則,憑我府上諸多門客,不要說將人搶回來,殺掉這貉子也非難事!」

    西陽王見南頓王神態轉冷,心中不禁也有些煩躁:「你是還覺我家過得太安逸?好,好,你若真敢為,不妨現在就去。我倒要看看,你若真害了海鹽男,江東是否還有你立足之地!」

    「父王絕非此意,三父切勿動怒!早先之事,只是我一時不忿而行差,確實並無要徹底得罪沈家之念。今日過府求告於三父,也是想著息事寧人,絕無用強之念。」

    眼見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隨同南頓王而來的世子司馬綽連忙開口圓場。

    聽到這話,西陽王繃緊的面容才漸漸有所緩和,繼而又不乏怨意指著南頓王說道:「你這焦躁性情,何時能有改?我何時說過不願幫你?只是這件事,終究是你理虧在先,我總要想好該如何開口才是!」

    「哈,他家不過吳中新出,不過因強幸帝宗才有幾分體面,竟連三兄你都怯於開口?我看是三兄搭上那隱爵利舟,衣食盈虧俱要仰人鼻息,再見那貉子,應是便沒了底氣了吧?」

    南頓王幾番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冷笑著嘲諷道。

    西陽王聽到這話後,眸中禁不住閃過一絲羞惱,不悅道:「就事論事,你攀咬牽涉諸多,於事何益?稍後我自去丹陽府上將人討要回來,只是我要警告你,切勿再心存僥倖,對海鹽男妄動歹念。他家如今聲勢,都中只是一斑。沈士居才是真正心狠手辣之輩,你若真鬧到迫得他出手,此隙絕非言辭能夠化解!我家要長安於江東,終究要與這些吳中人家善處。」

    「什麼心狠手辣,不過是背主求生之徒罷了!總有一日,我要讓他家明白,這晉祚究竟何人執權!屆時我倒要看一看,他家是否還敢在我面前猖獗?」

    南頓王滿臉怨毒之色,獰聲說道。

    「你」

    西陽王聞言,臉上頓時佈滿憂色,沉吟良久,才開口澀聲問道:「你與歷陽,還有諸多往來?」

    「哈,這也是逼不得已。我又無三兄這般顯重,朝議具席於諸臣之上,皇帝親迎禮拜。在野有吳中貉子為靠,金帛盈倉。我若不能有所展望佈置,難道真要等到屠刀臨頭,寸寸臠割我身才要悔之晚矣?」

    南頓王眉梢一揚,聲色俱厲道。

    「唉,四弟你這又是何苦?」

    西陽王長嘆一聲,繼而神態不乏悵惘追憶:「咱們先父遭戮時,你尚居襁褓。父王他立朝執印,內外諸事一言決之,無人敢於面忤。但那又如何?禍難臨頭時,仍是不免身首異處」

    南頓王聽到這裡,神態也是微微動容。他們的父親汝南王司馬亮乃是高祖之子,世祖之叔,不可謂不顯重,世祖駕崩後更是臨朝輔政,權重一時,可惜卻被楚隱王司馬瑋所害。

    「四弟你之道我無意進取,只知邀取財貨自肥。但你可知,我家大難臨頭時,我不過八歲垂髫,幸得故舊相助,夜奔千里,輾轉八地,才堪堪避過災禍!那惶惶幾夜,我畢生難忘!」

    哪怕已是人到中年,言及幼時慘事,西陽王臉上仍存驚悸:「我等俱為高祖血裔,已是注定一世榮華,較之寒庶卑流更有雲泥之別。如此家世,還要強求什麼?不爭便無所害,可得頤養,可得安年。宗中幾人煊赫,幾人顯重,如今安在?不過只是你我兄弟對坐,閒談往事而已。」

    南頓王聞言後便是默然,不再多說什麼。彼此雖是嫡親兄弟,但因意趣不同,反而疏遠起來。

    等到離開西陽王府,登上車架後,南頓王轉首看到世子司馬綽一臉沉思狀,眉頭一皺沉聲道:「怎麼,你三父之語讓你頗有感懷?」

    司馬綽聞言後忙不迭搖首,只是在牛車行出一段距離後,終究還是忍不住小聲道:「父王,我思三父之語,未必沒有道理」

    「哼,有何道理?那我告訴你幾句更有道理之語。凡有人對你力勸作選,若你所選於他無加無減,互無牽扯,那此類言語,你只當他野犬亂吠!他不過坐而閒談,窮發議論,你卻要因此而送命!」

    南頓王恨恨道:「我這三兄,素無大志,門戶一閉便作天下太平,從不知暗處有人霍霍磨刀!當今之世,不進即退,他肯安做閒王,我卻不會將榮辱繫於人手!那貉子今次辱我,豈能沒有回應!待解決了彭會那廢物之事,稍後我定要那貉子飲恨都中!」

    「大王若有所教,著人傳信即可,豈敢有勞親自過府相見。」

    對於西陽王,沈哲子的態度要比對南頓王好了許多,親自禮迎出府,將人接至廳中。畢竟西陽王乃是如今隱爵不小的一個股東,整幅身家幾乎都擺入進來。

    「維周如今乃是都中忙人,客似雲集。反倒我家庭門之前車馬稀疏,閒居於家都是無事,各取便宜。」

    西陽王笑著說道,對於沈哲子,他的感官確實較之南頓王迥然不同。若非這少年啟發,如今他家哪得衣食無憂,用度無缺。中書一刀劈下,各家宗王都是維繫艱難,只有他家獨得從容,多賴這少年之功。因而對於沈哲子,他確是頗為欣賞。

    「大王縱使不來,稍後我也要前往拜見。前月賬目已經送至都中,相比大王也收到尊府家人傳信,彼此對照無誤,便可登於籍冊之上。」

    沈哲子笑語道。

    聽到這話,西陽王已是忍不住眉開眼笑:「我怎會信不過維周,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話雖然這麼說著,但西陽王還是讓人送上他家那份賬目,攤開來與沈哲子一一對照。此王身份雖然尊重,但對財貨盈收卻有別緻愛好,一手算盤如今把玩的可謂有國手姿態。

    雖然核算很快,但等到賬目完全俚清,也已經到了入夜時分,用去了一個多時辰,可見西陽王財貨產業數額之大。

    「這一批盈收,大王稍後是自去南苑支用,還是留存在京口仍由尊府家人打理?」

    賬目算完之後,沈哲子循例問了一句。

    西陽王聽到這話,當即便沉吟起來,許久之後才說道:「眼下我府上倒無太多用度,不妨還是留在京口吧。只是今月進項總不及前數月,倒讓我有些困惑。」

    「前幾月盈收增多,乃是因為大王名下資股增多,上月卻無太多變化。」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繼而又說道:「若大王還有意願,稍後我再著人打聽是否還有資友願意拋售資股,屆時大王可派人前往收取。只是如今京口形勢越來越好,我擔心未必能夠收取到。即便是有,價格方面也是會有虛高,終究還要大王自己權衡。」

    這一個套路倒也不新鮮,不過是後世股票經紀跟客戶對過賬之後,再分析一下大盤形勢有多好,順勢推薦一兩個新的理財計畫。總之有一點原則,那就是要把客戶的錢留在賬戶上。

    西陽王產業盈收看似龐大,但沈哲子這裡付出的不過是每月定額的供給。雖然西陽王世子司馬播還在京口打理產業,但終究還是那句話,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牆角挖不倒。西陽王以為他親生兒子很可靠,沈哲子覺得的確很可靠。

    西陽王聽到這話後,便下意識點點頭,說道:「稍後我會傳書給家人,不過我兒淺於任事,終究還需多多扶持。」

    他之所以不把財貨收回家中,一方面是擔心都中未來形勢,京口重兵屯守,要比都中安全得多。另一方面是擔心大量財貨入門後,或會勾起那些窮親戚的念想,索性乾脆不擺在家裡。京口有他兒子並諸多部曲,若連那裡都不可靠,放在家裡同樣不可靠。

    狡兔三窟是時下的生存智慧,京口便是他的另一窟。

    談完自家產業問題之後,西陽王才驀地想起今次登門的正事,便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道:「我家四弟昨夜與維周有些衝突,我今次還是為此而來,彼此各讓一步,維周意下如何?」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7 17:56
漢祚高門 0272 各具懷抱

    沈哲子早猜到西陽王有此來意,甚至將那彭會扣押在手中,主要的意圖便是要引西陽王出面。這老傢伙平日只作龜縮狀一意斂財,若不靠南頓王出面,沈哲子也不好下手將之逼出來。

    因而聞言後沈哲子便苦笑一聲,嘆息道:「若非被迫過甚,我怎敢為此?縱然大王不來勸和,我亦深悔強逞一時意氣,卻自招惹麻煩上身,如今已是不知該要如何應對。」

    西陽王聞言後,淡然一笑,頗有長者風範搖頭感慨道:「年輕氣盛總是難免,偶有一時衝動事後卻追悔懊惱,我年輕時亦多此種經歷。維周倒也不必過憂,我今日來作說和,便是要消解你兩家之戾氣誤會。我四弟此人雖不乏衝動,但也絕非頑固不聽勸解者。維周既然已有悔意,稍後我出面兩方對坐傾談,自能盡消前隙。」

    沈哲子聞言後神態卻是更多苦澀:「大王誤會了,我之所悔卻非此節。杜道暉乃我禮待嘉賓,南頓王公然挑釁,我若無有回應,顏面將置何地?至於真正讓我悔者,大王一觀便知。」

    說著,沈哲子讓人遞上一份卷宗來,將之推到西陽王面前,又嘆息道:「煩惱皆因強出頭,說到底,也是我自己招惹愁緒。不怕大王見笑,擒下那悍匪彭會之後,我本意是盤查一番,得悉其人更多罪狀後一併交付郡府,或能邀一二虛名。然而這彭會或知死之將至,開口大肆攀咬,交待出的內容,卻是讓我觸目驚心!」

    西陽王聽到這話,心內便是一突,連忙攤開那卷宗細細閱覽,只是越看,額頭上冷汗已是涔涔湧出。這卷宗初時尚還正常,多為那彭會早年所為擄掠害人之惡行,只是到了中途,卻陡然牽涉出一樁驚天秘聞:南頓王圖謀造反!

    關於此事,卷宗內容前半部分還是語焉不詳,然而再往後卻漸漸變得詳實具體起來,甚至細緻到何處屯兵、何時出兵、攻打何處、要封賞處罰何人,已是條理分明,讓人心驚不已。

    「這、這是假的!那彭會定是在污衊!」

    西陽王將卷宗一推,氣急敗壞說道。

    沈哲子也慨然道:「我自然知道這不可能是真的,別說並無此事,即便是有,南頓王又豈會讓此等卑劣之人知悉!然而那彭會言之鑿鑿……唉,總之,若早知會有此等劣事,我真不該多此一舉,留那彭會一命,就該一早將之斬殺,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大王既然來此,我也不敢再有固執。那彭會用心險惡,已被我家人斬殺,首級於此,大王稍後可著人送至南頓王府上,我卻已不知該再如何面對南頓王。事態至此,我只能向大王保證,那彭會不曾入我家門,我亦半點不聞其餘。若南頓王要因此而見疏相疑,或心懷惡念,我家亦絕非束手而待死者!」

    講到這裡,沈哲子渾身也是透出一股凜然之氣,那決絕語調讓西陽王不免心悸。他眼望著被沈家僕人送上來縈繞血腥氣息的一方木盒,心中更是惡寒,澀聲道:「不至於此,不至於此……本就兇徒妄言污衊,豈可因此而兩不相容!」

    嘴上這麼說著,西陽王額頭卻已經滲出細密汗水。他家兄弟在謀劃什麼,他自覺要比沈哲子要清楚得多,這卷宗中雖是污衊之言,但若真流傳出去,引得有司追查,怕是有極大可能要弄假成真!

    若是別人知悉此事,西陽王怕是早動殺人滅口之念,但如今卻是沈哲子,便讓西陽王糾結萬分。且不考慮他有沒有這個實力,單單彼此之間太深的利益糾葛,便讓西陽王難生此念。但若不翦除這後患,若真的事洩出去,後果亦是讓西陽王不敢深思。

    西陽王下意識要起身告辭,準備離開去找南頓王商議對策,然而這時候沈哲子卻在席中說道:「此事無論真假,亦或成敗,我倒覺得大王實在不必為此而憂慮。大王難道不見王太保?」

    聽到此言,似有一根鐵錐瞬間摜入心中,讓西陽王紛亂如麻的心緒豁然開朗。是啊,就算此事最終洩出,又或起事成敗,又與自己有多大牽連?

    昔年王氏為亂,無論成敗,王導都是穩居中樞。如今他乃是宗親中年齡、資歷甚至於名望俱長者,在時局中的地位較之王導還要更加超然,又怎麼會被親人連累而獲罪?若中書因此而歸罪,又怎麼去面對悠悠之口,物議沸騰!

    這麼一想,西陽王心緒頓時大定,拿起那卷宗又讀片刻,繼而便用手拍著那方裝著首級的木盒,冷笑道:「此獠實在當誅,用心可謂險惡。南渡以來,我兄弟多受兩代先君之恩,怎敢有此不臣之念!維周你也不必心慌,只要此事不在外間風傳,我家四弟那裡,我自替維周你周圓。」

    「如此,那我真要多謝大王回護!時下局勢已是緊張,我又怎敢在外妄言以添動盪。若真心存別念,或有暗室之圖,我也不會將此示於大王。」

    沈哲子輕笑一聲說道,隨著接觸日久,他哪裡還不清楚西陽王是個什麼脾性,只要不侵害到自己眼前切身利益,凡事皆可苟且,乃是時下世族最典型的思維。不要說自己只是知悉了南頓王謀反意圖,就算他家準備起兵平滅南頓王叛亂,只要不侵害到西陽王的利益,此公都可作視而不見。

    不過沈哲子既然有此一舉,自然不可能只是單純了為了嚇唬一下西陽王。所以略作停頓之後,沈哲子又嘆息道:「近來常有人好奇,我為何如此優待厚遇那位南渡未久的杜道暉。且不說彼此並無舊誼,單單南北的分別,似乎我之所為都有悖情理。」

    西陽王聽沈哲子講起此節,神態中也流露出濃濃的好奇,他本身就實在不解,為何沈哲子甘於冒著得罪南頓王都要力保那個杜赫。

    「根源還在於此啊。哪怕這供詞滿紙荒唐言,但若仔細咂摸,仍能有所體會。那彭會不過流竄於江湖之際的蟊賊而已,都知要誣陷南頓王則必要牽扯歷陽。可見歷陽之憂患,已成朝野之共識。」

    沈哲子指著那卷宗一臉凝重道,旋即神色間便不乏隱憂:「歷陽乃是何人?驕兵悍卒,自恃武勇,仁義少略,忠貞更是不存。居此西藩肘腋之地,旦夕可至京畿,若真發生那種事情,局勢或將糜爛不可收拾。如此紛亂之際,各家欲以何存?」

    「我家以南人而幸帝宗,身負勾連南北之責。那杜道暉雖只新來歸人,但畢竟是北地舊姓,都中頗多故舊。我善待他,繼而與其他人家有所呼應。如此一來,即便真有禍亂發生,我家於南北俱有聲援,絕不將福祉繫於一處,無論未來還有何變數,都可保都中家業無虞。」

    這話可謂說到了西陽王心坎裡,捫心自問,他並沒有什麼進望天下的野心,所思所慮也不過是自身安危以及斂財自肥。而沈哲子這話又給他以啟發,相對於沈家的居安思危,他確實有些拙於謀身。

    雖然他兄弟南頓王與歷陽關係頗深,但歸根到底不是他的人脈關係。而他自己雖然地位隱有超然,但在時下卻與南北各家並無太深厚往來。這般一深思,西陽王也覺得自己不應該再閉門家中,應該有所布劃,等到動盪來臨時,獲取一個左右逢源的地位。

    「其實我家佈置並不止杜道暉一端,單單眼下便還有一樁事要等待去做。」

    沈哲子說著,又從案上取來另一份卷宗,說道:「早先杜道暉之事,給我家增添些許善待歸人的賢名。因而前日又有人投書至府上,所言乃是故安西將軍李矩哀榮之事。李矩乃是北地宿將,對抗羯胡屢有戰功,在一眾流人當中頗負人望。然而台中一時失察,斯人已逝良久,至今不得奉贈,卻讓諸多流人頗感齒寒。」

    「維周可否予我一觀?」

    西陽王聞言,探手將那卷宗接過來。對於李矩,西陽王心中是很陌生,雖聞其名,卻不知其事蹟。將卷宗翻看片刻,內中關於李矩生前之功他倒不甚關注。但是在末尾有多人署名欲為李矩請封,其中不乏令人耳熟能詳的統兵之將,這便讓西陽王有些側目。

    「李安西國之干臣,本來為其請封,我是義不容辭。然而此事卻牽涉台中諸多,如今我不過只是一介白身,若強行出頭不免過於孟浪,些許薄名損之不妨,但若因此招惹太多物議,壞了請封之事,反倒不美。因而我雖然已有此念,卻還不知要怎麼去做。」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西陽王便動了念頭。說實話,他連李矩是誰都不大清楚,但對於那些附議請封者卻不乏瞭解,若能因此而有所示好,於他而言也是惠而不費。所以略一轉念後,他便開口道:「維周若是信得過,不妨把此事交給我吧。」

    沈哲子聞言便作大喜狀:「固所願,不敢請耳。此事若能交由大王出面,何愁不能成議!」

    這便是沈哲子要請西陽王出面的主要目的,此王能力雖然廢了一點,但身份是擺在這裡,只要出面表明一個態度,勝過旁人千言萬語。而且經過早先一番為杜赫造勢,如今北地形勢已經獲得了不小的關注,為李矩請封不再存在什麼立場衝突,僅僅只是一個行政拖沓的問題而已。

    至於沈哲子不想自己出面,原因也確是他說的那麼簡單,不想過於跳脫以至於好心做了錯事。他家早先已經為杜赫發聲,若再出頭倡議此事,難免會讓人有所聯想。反正私底下已經與那些李矩故舊有了充分的溝通,實惠已經落袋,至於最後要假於誰手完成,反而不甚重要。

    人在時局中一旦有了政治屬性,許多意見的表達只能點到即止,不能過於篤定。因為博弈環境是一個動態的連接,所以要隨時保證一個轉變的餘地。像他家在吳中與虞潭的聯合,彼此根本不需要坦誠相待、歃血為盟,只要還有共同的立場和利益訴求,這個聯合就牢不可破。但如果外部環境發生劇烈變化,就算有了通家之誼,也並非不可放棄。

    之所以並不直白的請求西陽王,沈哲子就是留了一個餘地,打算隨時拋棄,這就是政治層面的權衡,理智並且無情。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此類人在政治鬥爭中是標準的刀槍武器。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7 17:56
0273 中書得志

    朝議散會之後,南頓王臉色鐵青行出大殿,宮門外徘徊片刻卻並不急著離開。

    等待了好一會兒,視野中才出現步履平穩,神態悠然的西陽王,南頓王眸中閃過一絲厲色,繼而疾行上前,也不顧週遭人來人往,指著西陽王便大聲道:「三兄你真是悠閒十足,我親自過府請求之事你諸多推諉,反倒為一個寒傖老卒請封之事諸多奔走。這般輕重不分,親疏易位,你讓我以後以何目示你!」

    西陽王心情正是開朗,那日他在公主府上沈哲子口中得知李矩之事,過去幾日一直在權衡思量,順便瞭解更多內情。

    今日他在朝議中突然拋出此議,旋即便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但卻沒有受到太多指摘,雖然不是眾口一詞的贊同,但在略作爭執之後,也就沒有太多阻礙的通過此議,轉為交付太常拿出一個具體的奉贈方案來。

    這種一言既出,多人擁戴的感覺,西陽王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雖然他在朝議大殿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座榻,出殿入殿皇帝都要持禮送迎,位比臨朝聽政的皇太后陛下,就連中書都還要在他腳下。地位雖然尊崇,但西陽王卻並不快樂,因為他在殿中大多數時候都只是一個擺設,即便有所發言,也是應者寥寥。

    今天這樣的經歷,簡直足堪回味良久,尤其在散朝之後,不乏僑門台臣望向他的眼神都溫情脈脈,再非以往的敬而遠之。如此一種際遇的變化,更讓西陽王大感振奮,打定主意稍後要去拜會太常華恆,仔細聊一聊李矩的奉贈規格,這件事由他倡議,若是規格太小,那他的面子也不會太好看。

    然而這一份好心情,卻在聽到南頓王呵斥之聲後戛然而止,西陽王臉上笑容斂去,眉頭微鎖沉聲道:「道途喧嘩,悖於長幼,今日朝議之事,難道還不能讓你有所警醒?」

    南頓王聞言後,臉色更加陰鬱難看。今天的朝議上,西陽王頗得讚譽,然而他卻飽受非難。侍中鐘雅參奏他府前儀門虛高半尺,僭越禮制。此等小事,他不過隨口反駁一句,而後便遭到台臣們眾口一詞的圍攻,窮於應對,只能低頭認錯,許諾歸家便改。

    這些台臣眼量高低,不過是因中書惡於他,便紛紛對他橫加指摘,簡直不可理喻!若說僭越禮制,都中還有別家能比沈家摘星樓更加僭越?掛上幾個師君名號,人人都作視而不見!

    遭受如此刁難,南頓王心中已是怒極,打算歸家後便將儀門擴高兩丈,滿天神佛統統掛上,他倒要看看還有何人因此而指摘與他!而三兄西陽王所受完全不同的待遇,則更加重了他心中不滿,因而已是滿腔邪火無處發洩。

    雖然心中忿怨難平,但感受到週遭投射過來的目光後,南頓王還是將牙一咬,沉聲道:「前日所言之事,三兄你究竟去了沈家沒有?」

    「你放心,那彭會首級就在我家存放,稍後著人送去你府上。」

    西陽王聞言後淡淡道,益發有感於這個兄弟做事的不成熟和欠考慮。

    「首級?我要此獠首級何用!那貉子有沒有跟三兄你言到,彭會可有什麼妄言交待?」

    南頓王頓足低吼,這才是他要急著討回彭會的主要原因,卻沒想到已經被人殺掉。

    言及此節,西陽王神色便是一凜,怒視南頓王厲斥道:「你是瘋了不成?此事怎可道途談論!」

    南頓王聞言後也是悚然一驚,旋即視線飄向宮門方向,旋即便看到中書庾亮在一眾屬官簇擁下行出來,神態更是緊張:「三兄所訓正是,我是一時情急。請三兄來我署中,我們兄弟仔細詳談。」

    西陽王微微頷首,只是在考慮片刻後,還是覺得不應該將那彭會所供罪狀告訴南頓王,否則這兄弟情急之下還不知要做出什麼過激舉動。

    行到宮門前,庾亮腳步一頓,視線望向並肩行遠的西陽王兄弟兩,眸子漸漸變得幽深起來。

    過往數年,隨著他執權日久,整個人氣質也發生了極大變化。以往只是讓人感覺他過於嚴謹方正而怯於接近,那麼如今顧盼之間都有一股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儀,大多數人在其面前都是小心禮答,不敢怠慢。

    南頓王所為之事,或許自以為乃是秘辛,但庾亮卻是清楚的如觀掌紋。此王近來所為,越來越觸碰到庾亮的底線,諸多不法、收容流人俠任尚且不提,他居然與歷陽越行越密,這已經超出了庾亮能夠忍受的極限。

    所以今天在朝議上,庾亮授意侍中鐘雅參奏南頓王,略作試水。本來形勢一片大好,幾乎已經達到庾亮所預期的那種氛圍,然而西陽王突發議論,卻讓這氣氛增加了一絲不確定。

    雖然現下只是著眼於江東一隅,但庾亮心內卻始終沒有放鬆對北地形勢的關注。他家外戚得幸,無顯功而居執政,本就頗惹物議。所以庾亮所思所慮,所有的佈置規劃,都是為了獲取一個穩固的朝局形勢,以北伐作為最終目標!

    幾年執政歷練,庾亮已經頗有明悟,許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而要緩緩圖之。李矩奉贈之事,早在北地匈奴偽趙覆亡之後,庾亮就已經將之放在心裡。之所以並不急著去推動,是因為他眼下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將此事留到時局平穩以後再放在朝堂討論,以期能營造出一個北伐氛圍。

    然而他卻沒想到,被自己擱置之事,竟被西陽王給利用起來。時下都中瀰漫著一股對北地形勢的恐慌,西陽王發議善待北地宿將,某種程度上等於篡奪了一部分對於時局的話語權,這讓庾亮心裡陡升一股危機感。

    「不能再拖下去了。」

    心裡存著這個想法,回到台城官署後,庾亮便開始草擬詔書,準備召江州刺史溫嶠歸都述職。西陽王與南頓王雖然未必能夠合流,但終究是嫡親兄弟,庾亮並不希望此事再添變數,因而打算快刀斬亂麻。

    詔書擬定之後,庾亮著人呈送苑中由皇太后用印下發。接著,他又喚來一名隨員略作吩咐,遣其前往拜見侍中鐘雅,準備鼓氣而行。

    做完這些之後,庾亮才有心情考慮西陽王為何會有此妙棋,能夠切准風潮搶先發議為李矩請封。

    時下都中對於北地形勢的恐慌,早先雖然也有跡可循,但真正甚囂塵上,許多人在公開場合大肆談論,還是在那京兆杜氏子弟顯名之後。而杜家子能夠揚名都中,背後又是沈家發力。西陽王有此議,究其根本,便與沈哲子所為便是一脈相承。

    一俟想到這一節,庾亮眉頭便忍不住微微蹙起。他對沈哲子的不滿,由來已久。這少年總慣於借勢而為其家張目,所為之事每每游離於禮法之外,卻又在律法之中。讓人心煩意亂,卻又抓不住什麼明確把柄。

    若說早先此子留在都中,是為肅祖服喪加之穩定局勢所需。那麼現在,庾亮是真的厭見了這少年,倒希望其能返回吳中去,不要再留在都中攪風攪雨。

    略作沉吟之後,庾亮著人將同在台中的兒子庾彬喚來,直接說道:「稍後你出台城,去丹陽府上一趟。告訴海鹽男,若是還想再留都中,遊樂宴客都由他,若再盡為不可為,即刻滾回吳興鄉中去!」

    庾彬見父親發怒,不知沈哲子又有何事招惹到了自家老爹,連忙恭然應聲。對於沈哲子,他心內真要寫一個大大的「服」字。若是自己將父親觸怒至斯,鞭笞家法一早就招呼上來了,然而落在沈哲子身上,卻只是不痛不癢的幾句呵斥,縱然收斂少許,過不幾日又是故態復萌,依然故我。

    等到兒子離開之後,庾亮便鋪開紙張,臨案疾書。至於所書寫的內容,則是傳信給晉陵的庾懌並京口的庾條。沈家借他家之勢在京口有所布置,此前庾亮由之任之,但從今往後則不可以!

    解決宗王之患後,下一步便是要解決歷陽。若能取得歷陽西藩之地,便可與江州溫嶠連成一片,對荊州形成強有力的震懾箝制。等到這一切完成,庾亮心中所存已久的夙願便要提上日程,那就是集結力量,準備北伐!

    沈家借他家之勢,他又何嘗不是在借沈家之資?事情一樁樁解決之後,打開的方便之門必然要逐步合攏,一點一點將沈家由京口排擠出去。對此庾亮充滿信心,且不說沈家原本就是南人門戶,單單等他逐步解除各方隱患、權歸中樞之後,便已經不是沈家能夠抗衡!

    解決西藩之後,將沈家在京口的勢力排擠出去,而後下一步,庾亮便打算將沈充移鎮,安置在他最初便有所設想的歷陽西藩。看似歷陽蘇峻剛去,沈充又來,對京畿形勢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改善。但沈充在西藩的威脅,較之蘇峻不可同日而語,而且西藩也絕非庾亮給沈充準備的最終歸處,不過只是一個過渡。

    其實眼見沈充在會稽紮根越深,庾亮心中已是充滿警惕。早先是沒有抽出手來,一旦有了從容佈置的餘地,哪怕用強,他也一定要將沈充搬離會稽!

    當然,這一個想法仍是只存在庾亮心內,在歷陽蘇峻沒有解決之前,絕對不會流露出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7 22:21
0274 天子奇趣

    房間中,沈哲子臉色沉凝,手持一柄玉如意,撥弄著火盆中搖曳的火苗。

    信是老爹著他三叔沈宏送來,叮囑他要密室獨覽,勿示於人。至於信裡的內容,經過最初的驚詫後,沈哲子心情也漸歸平淡,繼而開始思忖自己的諸多佈置要如何做出調整。

    雖然明知歷陽兵禍未遠,但圍繞這一事件,沈哲子所做的佈置主要還是打個擦邊球,並不打算過早的涉入到時局中央。

    一方面是自家底蘊未算足夠,中樞方面仍然處於弱勢,並不足深刻介入以瓜分利潤。另一方面則是南北的隔閡在時下仍然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他家就算在僑門中已經打開一些局面,但其中作為僑門中堅力量的青徐籍僑人,仍是緊密的團結在琅琊王氏周圍,只是因為豫州僑門的牽制,才沒有對沈家形成有力的打壓。

    但其實內心裡,沈哲子是有些不甘的,如果未來時局沒有太大變故,那麼蘇峻之亂乃是他家近期唯一能夠獲得實質性躍升的機會,若是不能利用最盡,則未免太過可惜。他內心裡,其實是打算再拼一場。

    老爹信末力勸沈哲子歸鄉,而沈哲子早先的想法也是退居曲阿,坐觀京畿時局變化,趁機漁利。但是現在,他的心態卻有了有些轉變,他不打算離都,而是要在最關鍵的時刻待在最中樞的位置,搶佔一個於他家而言、於他的北伐夙願而言至關重要的先機!

    一旦有了這樣一個決定,早先的諸多佈置都要做出些許調整。他本質上並不是一個隨時準備孤注一擲的亡命賭徒,尤其當他所能掌握和影響的人與資源越來越多時,心中更是時刻都有一個求穩的底線。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沒有果敢進取的勇氣,他並不信奉強逞匹夫意氣的捨命相搏,而是希望能在拚搏之前有一個縝密的方案並幾個備案,哪怕只能增加一線勝機,這些準備都不是無用之功。

    在房間中枯坐良久,那火苗已經熄滅,灰燼都已散落開,沈哲子才長身而起,推門行出。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裡,他都不會有太多悠閒。

    此時在公主府後院一座廳室中,有兩個小胖子正在對坐相視,一個年在歲,一個年在五六歲,年紀雖然不大,眼神卻很冷冽,有一股淡淡的肅殺氣氛在瀰漫。

    「哼……」

    稍大一些的那個小胖子冷笑一聲,嘴角微微揚起,一股譏誚開來:「小貉子,你怎麼還沒回吳中鄉里,一直要賴在我阿姊府上?」

    聽到這話,對面那小胖也不甘示弱,一拍案几不客氣道:「大腹郎,這分明是我阿兄的家!我嫂子才不是你阿姊!」

    「哈哈,你不妨出門看看,庭外儀門所書究竟是誰的府邸!」

    大一點的胖子便是當今皇帝司馬衍,身穿孺子時服,在面對小胖子沈勁時,頗有一種智力上的碾壓優越感。

    「我不識字!」

    沈勁亦不甘示弱,驀地站起身一腳踏在小案上以手拍膝,語調高亢道。只是這個姿勢旋即便覺胯下風涼,忙不迭又將腳放下,只是神態仍無退縮:「你到我家來,總要分嘗我的飴食點心。我告訴你,沒有!」

    司馬衍亦沒想到這小子脾氣烈得很,竟將無知說得這麼振振有詞,一時間都有些錯愕,片刻後才反應回來,哈哈笑道:「我就是要來分嘗你飴食,你能如何!你嫂子是我阿姊,你阿兄是我姊夫,怎樣算,此處都不是你家,你還有何言?」

    「你、你……哇……嫂子,這大腹郎欺我!」

    沈勁一時語竭,當即便撲在案上乾嚎起來。

    「你亂說,我才沒有欺你!」

    司馬衍見狀,忙不迭退後幾步以示清白,多日不來,他險些忘了這小子還有如此殺手鐧。

    哭聲方起,門外便有一道疾風衝入近來,興男公主快速掃過房內情形,旋即便一手掐腰,一手指著皇帝斥道:「阿琉,你又欺我家鶴兒?」

    「阿姊,我真沒有啊!他只是辯不過我,所以才嚎哭起來。」

    聽到這話,趴在案上的沈勁乾嚎的更加激烈,順便蹬起了小腿。眼見公主神態越發不善,司馬衍苦著臉說道:「阿姊,你家小叔太可厭!我好不容易來你家一遭,他就來冤我……」

    「鶴兒他再可厭,能比你小時候還要可厭?你都這麼大的人,跟他爭辯什麼?」

    興男公主對自家小叔可是維護得很,她自己都還只是一個半大女郎,又哪裡知道怎麼教養孩子。只是心裡謹記,阿姑既然將小叔託付給自己,那就一定要照顧好,繼而便漸漸一切都無條件站在小孩這邊。

    聽到這話,司馬衍更覺百口莫辯,正在這時候,看到庭門外行入的身影,頓時彷彿盼到了公義一般,忙不迭衝到廊下去,扯著嗓子叫嚷道:「姊夫,你來得正巧,你家小弟又用嚎哭冤我!我只是鍾意嘗嘗你家飴食,他非要誣我欺他!」

    沈哲子方得閒暇,聽到這喊話頓覺頭大,他若是知道皇帝今天要來他家,說什麼也不會到內院裡來。因而轉頭狠狠瞪了身後的庾彬一眼,庾彬訕訕一笑,說實話他也實在不想帶這表弟來公主府,但卻是被煩得實在受不了。

    不過好在皇帝喊出聲後,門中的哭泣聲已經停下來,小沈勁眼圈紅紅站在門口道:「阿兄,我沒有誣他!這大腹郎說此處不是我家,不是我家,我怎會住在這裡!」

    「鶴兒乖,這是你的家,不是他的家!乖乖的,讓雲脂娘子帶你去洗一把臉,你阿兄沒責你,放心吧。」

    又鬧哄哄一陣,便到晚飯時間。因有沈哲子在家,這大小兩胖子都不能盡興,只是各自案上擺了一份蓮子羹。草草吃過晚飯後,等到沈勁下去睡覺,皇帝才一臉興奮望著沈哲子道:「姊夫,姊夫,快讓人把你家轉脂筒拿來!許久不曾把玩,我真是技癢得很啊!」

    「你技癢得很,我看你是皮癢得很!你每日在苑中閒得很嗎?每日都有那麼多時間惦記這些婦人之業!」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後便有些不悅,如今餐廳中也無外人,便指著皇帝訓斥道。

    庾彬見皇帝訕訕閉嘴,不敢頂撞阿姊,心中不禁一嘆。若他在這表弟面前也有公主這樣的威信,那過往這些日子可以少受父親多少呵責訓斥啊。他雖然已經進仕為秘書郎,但正職卻是天子侍讀,每每皇帝有過失,首先遭受呵責的便是他,實在苦不堪言。

    對於皇帝的態度,沈哲子卻不同於對待自家小兄弟,眼見皇帝被公主訓斥的不敢開言,便皺眉道:「陛下難得離苑來我家一次,怎麼能夠苛待。少年人正該勞逸結合,終日埋首經卷不知休憩,還未明理,便先智昏。」

    「是啊是啊!阿姊,我在苑中每日都是苦讀經卷,伏案練字,不敢懈怠啊!你若是不信,可以問表兄啊!對不對,表兄?」

    司馬衍聽到沈哲子的話,眸子便是一亮,當即便拉著庾彬給自己作證。

    庾彬苦笑著點點頭,他家氣氛迥別於此,父親在堂中,眾人豈敢談笑爭執,都是正襟危坐,唯恐那不怒自威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相較而言,他更喜歡沈家這樣的氣氛,雖有爭吵,但亦有脈脈溫情。

    說話間,僕下已經送上一個木製的手搖滾筒,內襯多層,便是皇帝先前所言之轉脂筒。說白了,其實就是分離奶油的脫脂機。時下北人多飲酪漿,那種全脂奶油性大,羶味重,對於喝不慣的人而言,不算什麼口味上佳飲品。南人甚少飲此,一如北人甚少飲茶。

    其實時下也有奶油,酪漿放置一段時間,脂肪上浮,自然凝固析出一層。這樣的奶皮還要經過捶搗才能變成奶油,較之直接攪拌脫脂要麻煩一些。

    皇帝自從品嚐過沈家送入苑中的奶油蒸餅後,便驚為天物,不獨喜食,等到見識過製作過程後,更是由衷的喜歡上了這種親手製作美食的過程,可謂難以理喻的奇趣愛好。見這轉脂筒擺上來,他便捲起袖子行下場,吩咐人往桶中添奶,儼然一副熟練工姿態,等到人將牛奶添加進去,便把住那搖桿咬牙狂甩起來。

    這過程真是一個力氣活,過不多久,皇帝便氣喘吁吁停下來略作歇息。

    眼見皇帝滿頭大汗狀,公主便有些憐惜,皺眉道:「也不知你為何鍾愛此事,交由旁人做不好嗎?」

    「阿姊你不懂!大凡技法,俱有其道。轉奶甩脂看似簡單,實則力道、疾緩若是有差,最終所成口味便都不同。飴食入我口中,滋味我自心知,此為私密,真正食家,豈能假手於人!」

    聽到皇帝一本正經說著自己理論,沈哲子禁不住感慨,果然是干一行愛一行,一行有一行的哲學道理啊。

    於是接下來一個多時辰,廳室中便充斥著皇帝哼哧哼哧老牛拉磨一般的聲。興男公主實在忍受不了此態,早早退場。沈哲子則與庾彬一邊談論著,一邊坐看皇帝這個真正食家在如何努力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

    庾彬有些尷尬的轉述了父親的話,看到沈哲子眸子沉凝,便略有氣虛補充一句:「家父位處不同,所慮與我等也都不同。我倒覺維周你在都中別樣精彩,於我等同齡而言,可稱表率。」

    沈哲子聞言後微微一笑,倒不怎麼將庾亮的話放在心上,轉而與庾彬言起其他。

    夜色漸晚,皇帝到了時間歸苑,看著那小半盆稀奶油,掛滿汗水的臉上露出欣慰笑容,只是已經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臨走前,還吩咐沈哲子稍後讓人將稀奶油加工好送去苑中,大概是自己的勞動果實尤其甘甜。

    沈哲子不禁搖頭嘆息,若苑中他那岳母知道皇帝每次來他家要做什麼,大概更要對他恨得咬牙切齒。不過他倒覺得,皇帝不管鍾愛什麼,只要不過分的勞民傷財,倒也不妨遷就一二,這位陛下也真是不乏可憐。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8 14:18
0275 中書撬人

    送走了皇帝和庾彬後,沈哲子回到房間裡,發現公主還未睡去,披著單衣坐在小窗前。

    「阿琉和表兄走了嗎?」

    看到沈哲子坐在自己面前,公主將一杯梅子湯推到他面前。

    「已經走了,你怎麼還不睡?」

    看到公主臉上略有倦怠睏意,沈哲子便問道。

    「我要跟你談一談!」

    公主挺起胸來正襟危坐,衣下蓓蕾卻還難成規模,察覺到沈哲子視線落點,小女郎俏臉頓時一紅,抬手扯了扯衣襟,嗔望沈哲子一眼,旋即才正色道:「沈哲子,你這麼做是不對的!阿琉他已經是皇帝,非是尋常庭門內孩童,該有人君的威儀,哪能總執迷於寒庶之戲。」

    「你總怪我太寵溺小叔,可你還不是事事都遷就阿琉。雖然跟他有君臣之分,但你終究還是他的姊夫,懂得有多,阿琉他對你也信重。如今父皇不在,你就該擔負起教導他的責任,不要再總望之不似人君!」

    沈哲子聽到這一番話不禁微微錯愕,沒想到這女郎深夜不眠為的是跟自己討論這個話題。這麼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反倒讓沈哲子有些無所適從,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不喜公主寵溺沈勁,那是希望自家小兄弟日後能夠成為一個有擔當的人,未來自然不可能再似原本歷史一般為了重振家聲而苦戰死國,但也絕對不能流於一事無成的紈袴。

    至於對皇帝,則就是另一套標準,這司馬小胖命途可謂多舛,眼見即將便有一場劫難臨頭,僥倖熬了過去,未來又是長久的傀儡。好不容易熬死了幾個權臣,自己卻也沒能得以長壽。與其鼓動這個小舅子去追求什麼重振皇權,沈哲子覺得還不如讓這小胖多享受一點無憂無慮的安閒生活。

    雖然身受先皇大恩,但沈哲子也自有報恩的方式。捫心自問,哪怕他自己,也不希望有一個過於強勢的皇帝在頭頂上。

    心裡雖然有這想法,沈哲子卻沒辦法跟公主細說,難道要勸公主別瞎操心了,你家兄弟好日子沒幾天了。若真這麼說的話,只怕公主就要跟他翻臉。

    沉吟少許後,沈哲子才開口道:「威儀氣度豈是生來俱有,陛下他年方沖齡,你讓他能有什麼人君威儀?如今皇太后陛下聽政,中書掌管內外,正是垂拱之治。日後還有我家在吳中護持,即便不為中興雄主,太平天子也是可期,你操心這麼多又有何益。」

    「可是,我家夫郎便是沖齡之年負擔家業,周轉南北,才名遠颺!阿琉若是有此一半,何用我再操心。」

    公主仍是有些不能釋懷,鬱鬱道。

    沈哲子聽到小女郎此語,哈哈一笑,將嬌軀攬過環抱懷中:「世上能比你家夫郎者又有幾人?人皆有稟賦緣數所限,哪能事事強求攀比。」

    「沈哲子……」

    「嗯?」

    「你可真是不知羞。」

    「哈哈,受得起盛讚,禁得住譭謗,本就超脫於眾,褒貶於我何加何損?」

    笑言幾句後,沈哲子才對公主說起正事:「這幾日你要準備一下,等到三叔離都時,隨同一起返鄉。」

    「我們要回吳興去?好啊好啊,我也想歸鄉去看一看家裡新添的幾個弟妹。」

    在都中待得久了,興男公主難免靜極思動,加之對於吳興有太多美好回憶,聞言後臉上便湧現出笑容,不過旋即又皺起了眉頭:「可是,我們若歸鄉去,都中這些產業誰來打理?我在南苑還有許多新品沒有上架呢!」

    「我還要留在都中,暫時無暇抽身。你帶著鶴兒歸鄉,等忙過這一節,我再歸鄉去接你回來。」

    沈哲子笑語道,決意留在都中後,他心中其實也無太多把握,屆時局勢動盪不安,他實在不放心家人留在這動盪之源。

    「啊?你不回鄉?為什麼不回?你不想念阿翁阿姑嗎?」

    聽到沈哲子不打算歸鄉,公主心中興奮冷卻大半,變得有些鬱鬱寡歡:「可是、可是我……」

    沈哲子輕撫小女郎光潔前額:「我當然也有思鄉之情,只是實在抽不開身,所以要拜託公主你歸鄉代我拜望父母。」

    「你總是藉口諸多,每天宴客作飲,都不知在忙什麼。」

    小女郎嘟囔一句,旋即埋首在沈哲子懷中:「那你要快些忙完了快快歸鄉去接我!」

    接下來幾天,沈哲子都陷入了忙碌中,雖然沒有太多事必躬親的事情,但每每做出一個決定,都要經過反覆的權衡,每天大半時間枯坐在家中,連沈園都很少去。只是一份份請柬發出去,讓任球和沈沛之出面禮請各家子弟,在達成一個共識之前,將氛圍先營造起來。

    其間還發生一個意外小插曲,南苑管事前來匯報,說是近來頗多凶人在南苑左近游弋,似是意圖不軌。

    沈哲子聽到這匯報,也是一笑置之,都中諸多產業,他最不擔心的便是南苑。此處雖然每天客流量極大,但因太受矚目,安保工作也是做得最好,除了沈家自己的護衛力量以外,後方便連接著一個宿衛軍營,內中長期駐紮著兩幢三千餘宿衛禁軍。除非強兵進攻,否則絕難擊破。

    而且南苑分作兩部分,外面公開區不禁人出入。真正財貨聚集的核心區域,但凡進入其中的,都要各家聯名具保,都是有名有姓,歹人絕難混入其中。

    那些在南苑左近流連的凶人,沈哲子略一思忖便猜到應是南頓王門客。先前那麼大的羞辱,此王雖然一時間忍受下來,但未必肯就此罷休。其實南苑左近人潮如織,未必能夠準確判斷出何人心懷不軌意圖,但南頓王招攬那些門客形象實在有礙觀瞻,多數都如被誅那彭會一般,唯恐旁人不知自己乃是歹人。

    時下局勢動盪不寧,因而民間也是私刑氾濫,地方上的強勢宗族每每抓住歹人,即便是不害人命,往往也要施以極具標示性和羞辱性的肉刑,給歹人留下難以磨滅的標記。也就是南頓王此類別具懷抱、葷素不忌的人才會將那些刑餘之人收入麾下,至於體面一些,他大概也招攬不到。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色,最起碼在時下而言,沈哲子並不反對那些動輒割鼻、斷指的肉刑。因為這個時代局勢太多動盪,人員流動性極大,相對的道德感也就薄弱,就是要加大懲罰力度以增加人的犯罪成本,才能減少許多令人髮指的惡事。

    在這樣一個世道求活,真的要講究寧枉勿縱,不能對人性寄予太高的期望。太平世道可以講究人道主義,給人以改過自新機會。但在時下,縱惡即就是犯罪。早先小長幹一歹人因遇赦放出,對早先揭發其惡行的民戶懷恨在心,縱火報復,小長干中數百棚戶難民被燒死。若非搶救及時,幾乎釀成大禍。

    個例不能代表主體,但時下律法之外確是沒有什麼過硬的道德標準予人約束。沈哲子近來多與杜赫談論於此相關,杜家經律相傳,可以說一定程度上代表時下人對於法制的認知水平。沈哲子對此卻並無太深刻研究,許多源於後世的法律觀點往往不合時宜,因而與杜赫談論起來,每每都能有所啟發。

    時下的家學相傳未必就是完全沒有意義,對於知識的傳承和保留都有很深刻的意義。但相對於整個社會而言,諸多知識束於門戶之中,少了碰撞交流,也少了普世傳播的機會,顯然是消極意義大過了積極意義。

    沈家雖然也在逐步構建家學,但底蘊仍淺。像是少年營諸多子弟,所學多為庶務技巧之類。沈哲子本身的知識儲備,亦不足以自下而上構建一個龐大的知識體系以進行普世傳播,這又要涉及到意識形態的鬥爭,憑他目下的聲望和影響力尚不足完成。

    但這並不意味著沈哲子就完全束手無策,一方面派人在整個江東範圍高價蒐羅古籍,增加藏書只是其次,他是希望未來能夠在自家主持下完成幾項舉世矚目的修書偉業,以逐步確立自家的學術地位。

    另一方面仍在改進印刷術,時下他家印刷品已經漸漸擴充到書籍領域,只是仍然侷限在一些道經亦或農書上,而且也沒有什麼盈利,往往都是搭頭贈送鄉人。但只要繼續努力下去,終究會營造出一個印書加速傳播的氛圍。

    因為思路的變化,沈哲子並不打算再在此刻將郭誦安排進宿衛之中。他是知道來日庾亮是怎樣的昏招迭出,郭誦若先加一層官身,屆時反而不好調度。

    所以,沈哲子一方面讓人將南苑囤積財貨分批調運到曲阿,在那裡轉運回吳中購買物資以備災。一方面則讓郭誦將曲阿的部曲並軍械調集到建康城郊,來日他需要在京畿左近有一部隨時能夠武裝起來的部曲聽用。

    當沈哲子忙碌這些的時候,很快便得知江州刺史溫嶠歸都述職的消息,繼而心中便有明悟,庾亮應是要打算對南頓王下手了。

    心中還未對南頓王即將到來的下場感慨完,沈哲子沒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面對庾亮施加的麻煩了。

    這一日杜赫來拜見,臉帶苦笑將一份請柬擺在了案上:「前日季野兄道我,中書有意辟我,今次相邀,應是為此了。」

    沈哲子聞言後眉頭不禁一皺,早先他挖別人牆角不亦樂乎,今次卻被庾亮將鋤頭揮到了自己腳邊。雖然他為杜赫造勢主要意圖便是為了入朝任職混些資歷,但中書征辟卻不知會他一聲,這就有點壞規矩了。

    雖然中書用人輪不到自己置喙,但現在要用的卻是自己的人,即便庾亮自己不願垂詢,派兒子來知會一聲,也算是有個意思,如今卻是把自己閃在了一邊。若非他這邊牆角還算堅固,杜赫沒有私應,否則傳揚出去可真要丟了面子。

    「道暉兄能得中書青睞,本是一樁好事,何愁之有。若職位安排不甚合意,即管道我。」

    若換了另一個時節,沈哲子對庾亮的挖牆腳舉動還要有所警惕。但在這個時節,他卻唯恐庾亮不夠大氣,許給的官職太小。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8 21:45
0276 怒起殺人

    天還未亮,卞章便起了身,朦朧夜色中披著單衣行到內室窗下側耳傾聽片刻。

    「是七郎嗎?你怎麼不多睡片刻?」

    室內傳來一個老邁女聲,伴隨著一陣激烈的咳嗽。卞章連忙行入房中去,藉著依稀晨光看到老母圍著薄衾半躺在木榻上,滿面倦容,應是又受病痛折磨一夜未眠。眼見這一幕,卞章眼圈便紅了起來:「兒子不孝,不能為阿母延醫祛病……」

    「傻孩兒,這本是老病根,往年家境好時也是這般,求醫再多,也難根治,不過是虛耗錢帛。」

    卞母憔悴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旋即又捧著心口咳嗽起來。卞章見狀,連忙撲到案上由紗罩瓦罐裡倒出一碗清湯奉上去,卞母飲過後,喘息聲才漸漸平緩下來,望著卞章問道:「你起身這麼早,又要去宗裡做事?」

    卞章點了點頭,旋即又聽母親說道:「宗中做事,最要緊是眼明手捷。我家不同以往,你父兄俱已不在,你要謹記對幾位叔父持禮恭謹,秋中鄉議才好得檢舉。」

    「兒子明白。」

    卞章輕撫著母親乾瘦的後背,眼見母親仰在榻上漸漸有了睡意,便才瞧瞧退出房來。

    此時東方漸露魚白,卞章提起木桶出門去汲水。原本他家也是有一口水井,但是年前郡府新有政令,各家蔭戶匿人難於檢點,因而正稅之外再加雜調,家中有水井者還要額外再繳納一份賦稅。卞章他家委實沒有太多餘糧,只能將水井再以土石填塞,轉為往莊中公井取水。

    這座莊子近百戶人家,多為卞姓族人。琅琊卞氏於郡中也是大姓,南渡而來近千戶,分散安置在幾處僑鄉中。彼此俱為宗親,互相之間倒也有照應。

    莊中不乏人早起取水,看到卞章於途中,則不免有詫異:「怎麼今天又是七郎你來取水?你家石胡呢?」

    「近來農事繁重,石胡被宗中調用去宗田勞作去了。」

    卞章笑著回道,他家除母子之外,尚有一個老羯奴。那老羯奴姓名為何已不可知,莊中人人稱之石胡,其意卻是所指禍亂他們鄉土的羯胡石氏,以此譏諷。

    聽到這話族人們便紛紛皺眉道:「宗老們做事有欠公允!七郎你家成丁都無,怎麼算抽丁也抽不到你家!」

    卞章聞言後苦澀一笑,卻不多說什麼。他其實年過十七,倒盼著宗中給他立籍成丁,這樣便有機會爭取鄉議取評,若能入品,合家都有指望。然而可惜得很,宗中抽丁想得到他家,鄉議卻每每將他家落下。

    取水一趟,剛剛回家將水倒入大桶中,卞章聽到庭內有動靜,轉身出門,便看到一個佝僂老邁身形在籬牆下站著,那便是他家老僕石胡。只是這老僕鬚髮凌亂,眼角還隱有烏青,行路也有些跛足。看到此狀,卞章臉色頓時一沉道:「石胡,他們又來辱你?」

    那老僕石胡聽到這話,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卻因牽動傷勢而抽一口涼氣,乾笑道:「怪只怪卑下運數不好,生作了羯奴。羯賊敗壞世道,禍亂鄉土,不獨郎君們深恨,卑下也是怨恨。能讓郎君們有所暢懷,卑下也覺舒心……」

    卞章聽到這話,當即便是默然,拉著老羯奴坐在了石凳上,搬起他的腳為其揉搓瘀傷。這老羯奴還是他阿爺在世時,於琅琊本鄉中救下來的一個苦命人,自此便留在他家聽用。哪怕南渡時父兄為宗人斷後,連帶自家親信部曲齊齊喪命,這老羯奴也始終不曾離去。

    南來立家之初,卞章不足十歲,宗人們起先還算感恩照顧,但是久而見疏。若非這老羯奴支撐家業,他和病重老母哪得活到現在。因而對於這老羯奴,卞章心中實有親人一般的情誼。然而羯胡在北地攪亂世道,宗人們對羯胡都是懷恨在心,繼而便遷怒他家老羯奴,經常要遭受辱罵踢打。

    「七郎長大了,手力漸足,日後可持大筆,可揮刀弓,如老主公和五郎一般,揚名鄉中!老主母眼見著要熬過苦困,福氣將臨。」

    老羯奴石胡吃痛的皺著眉,繼而不乏欣慰笑道。

    「福氣將臨的還有你這老羯奴!」

    卞章笑罵一句,繼而皺眉道:「他們打罵你,你就甘心受著?難道不會逃回家來?誰敢在我家門內放肆,我之鐵劍也是利得很!」

    「皮糙肉韌,何必要把晦氣招進家門來。」

    老羯奴憨厚一笑,繼而從懷中掏出一截長近兩尺的蔗桿,塞進了卞章手裡,擺擺手道:「快快搾取,給老主母沖服去。」

    卞章見狀,鼻頭便是一酸,他老母之病,常飲蔗汁可有緩解。以往父兄在家,家業興旺,哪怕在北地也是不愁取用。如今到了江東,蔗價有降,他家卻已無力購置。想必老羯奴也是為了討要這半截苦蔗,才甘心被宗裡那幾個浪蕩子弟打罵。

    「早晚你這老羯奴要死在你手裡,看看哪個替你收屍!」

    卞章又是氣憤又是感懷,而老羯奴只是呵呵輕笑,擺手示意卞章快去榨汁。

    卞章起身回房找出石臼,在入庭中,卻看到老羯奴已經提著水桶一瘸一拐出了門。眼見此幕,卞章眼眶中蒙上一絲潮氣,咬著牙將那苦蔗削皮砍斷丟入石臼中用石杵搗完,再以紗布濾清而後收入陰涼處用井水浸住。

    「七郎你在家待著,午後宗裡農事就能忙完,我再歸家同你去田裡。」

    老羯奴來回幾次,將大桶裝滿,站在庭前叫嚷一聲,然後便跛著足離開。

    卞章聽到動靜,回房後取了父親留下的鐵劍,用麻布裹著提在手中出門去。他倒要看看,到底是族中哪一個沒有志氣的廢物,北地漫山遍野的羯胡兇徒不去殺,偏偏要欺凌他家老羯奴!

    離開家門後,老羯奴便縮著肩低頭而行,不敢左右觀望,哪怕途中有人招呼他,也只是佝僂著施禮不敢抬頭。但即便是如此,一路行過,仍不乏莊中婦孺用土塊石塊往他身上拋擲,老羯奴也是習以為常,並不頓足。

    卞章見狀,將麻布掀開,露出手中的劍身,持在手裡徐徐而行,臉色繃緊凝重。

    眼見這一幕,莊人們臉色隱隱有變,不敢再對那老羯奴動手腳。而老羯奴只是低頭行,竟不覺週遭有異。

    行出莊後,便是一大片連綿農田,這裡便是卞家宗產。南渡之後,因為一切要從頭來,因而宗中抽調各家丁口全力開墾宗產,而後再以丁口分派口糧。至於各家的私田,都要在宗田農事忙完後才准許料理。

    看到老羯奴一瘸一拐的行來,本來躺在柳樹下乘涼的莊中管事驀地躍起來,揮起手中竹鞭劈頭蓋臉抽下去:「你這奸猾老羯賊,又行去哪裡偷懶!若非我家仁厚收容,你這老羯賊還有命在!忘恩負義的賊怒,居然還敢不勤懇做事!」

    老羯奴縮成一團,一邊躲避著鞭笞,一邊連連討饒。那管事又不滿足,一口濃痰啐在地上:「老羯賊,我抽打你你服氣不服氣?若是不服氣,讓你小兒石世龍來報仇啊!」

    聽到這話,無論是田邊的一些管事,還是田中其中勞作農人,紛紛大聲笑起來。

    「住手!」

    卞章翻身越過田壟,手持鐵劍疾行而來,怒吼道:「誰敢再欺我家石胡!」

    聽到這吼聲,眾人紛紛轉頭望來,旋即便變了臉色。那抽打老羯奴的管事忙不迭丟下竹鞭,退後幾步,有些尷尬的訕訕道:「七郎誤會了……」

    「你這惡奴當我眼盲不成!」

    卞章疾行入場中,將已經被抽打滾落在泥地中的老羯奴攙扶起來,看到那老臉上又添的新傷,心中更是怒極。他將劍倒持左手中,彎腰撿起竹鞭,遙遙一指那管事,怒喝道:「跪下!」

    那管事臉頰上橫肉一抖,似有一絲不忿,可是看到週遭眾多人,終究不敢面忤,撲通一聲跪在塵埃中,兩拳卻是緊緊握起。

    「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我之家人,何時輪到你來管教!」

    卞章一邊喝罵著,一邊揮起竹鞭狠狠抽打在那管事身上。週遭眾人見狀,臉色俱是一變,其中有人想要上前勸阻,旋即便被卞章厲目一掃,心中一慌便也跪下來。這卞七郎家勢雖然大不如往,但終究是主上,哪容他們這群僕下面忤。若真敢犯上,即刻送命也無處說理。

    老羯奴卻無這些顧忌,忙不迭撲上前去阻止卞章。這些管事都是宗中碩鼠,面上雖然恭謹不敢忤逆,但背地裡做些手腳卻再簡單不過。只要借助職務將溝渠稍稍截流一兩日,他傢俬田禾苗便要枯死大半,單靠宗中丁糧哪能餬口。

    儘管有老羯奴力勸,卞章還是抽了十數竹鞭才罷手,指著那管事聲色俱厲道:「抬起頭來!我問你,為何要鞭笞我家石胡?」

    那管事臉龐已經痛得扭曲一團,勉強抬起頭來,剛要開口,視線卻落在遠處道上行來的馬車,神色頓時大喜,忙不迭連滾帶爬沖上去,吼叫道:「郎主救我!七郎發狂,要殺卑下……」

    「惡奴安敢誣我!」

    卞章聽到這話,心中更是惱怒,箭步上前,一劍劈下,那管事應劍撲倒,肋下已是汩汩湧出鮮血,口中發出淒厲吼叫聲:「郎主救我……」

    道中牛車行進,車上躍下一個中年人,乃是卞家如今主事的卞闡,指著卞章喝道:「七郎你在做什麼?」

    卞章將劍丟下,跪於塵埃中凝聲道:「奸賊辱我,三父明鑑!」

    「你、你……我今日有貴客,稍後再來盤問你!」

    卞闡沉聲說道,吩咐人將那血泊中的管事拉下去,繼而將卞章也看管起來。

    「且慢,這一位郎君,可是卞游擊麟兒?」

    牛車上又行下一人來,卻是丹陽公主府家令任球。

    卞闡聽到這話,當即便有幾分尷尬,訕訕笑一聲:「正是先兄之子,疏於管教,讓任先生見笑了。」

    說著,他視線橫過卞章一眼,低斥道:「還不快上前禮見任球任先生!」

    任球卻並不介意,反倒對卞章一副欣賞姿態,笑著拍拍他肩膀,說道:「少年勇壯,不遜乃父武烈之風!小郎若是有暇入都,不妨來見一見我。」

    說著,任球示意身邊僕從將一份名帖遞給卞章。

    看到這一幕,卞闡心中便有疑竇,不明白自家這子侄因何能得到這位沈郎面前聽用之人的青眼。但無論如何,這也是自家子侄機緣,趕緊讓卞章謝過任球,然後才急不可耐請任球上車,要把自己的兒子也引到任球面前供其臧否,或也能得賞識。
V123210 發表於 2017-6-19 00:06
0277 朝議反跡

    「那卞家子這一支原本也是琅琊卞氏顯支,其父於中朝曾任游擊將軍,然而南渡時父兄部曲俱沒於亂軍之中,至於江東後,便漸有無以為繼之態……」

    任球將近來所得對沈哲子詳細匯報一番,他自己自然不會無聊到要跑去僑郡開拓人脈,對於沈哲子的意圖也不甚明了,但既然吩咐下來,便都一一照辦。

    「這年輕人還真就幾分血勇之氣。」

    聽到任球講述目睹那卞章傷人之事,沈哲子便笑語道,對於那卞章所處處境也有所瞭解。越是動盪時刻,人心越是健忘,捨命恩義相結,一時可得壯烈,久而也就漸漸褪色。尤其這卞氏闔族式微,那卞章孤兒寡母,能夠活下來已經算是不錯。

    「武勇之外,這卞章倒也不乏良善。早年在宗中曾領任事,其宗人窮困者有佃種別家田畝者,尋他計數佃租,繼而便引出別家莊人虛收佃租之事。此事鬧得一時沸騰,因而這卞章便也被開革了任事。」

    任球又笑著從更多側面介紹一下他所選出的這個卞氏子弟。

    若是不瞭解時下僑門的生存狀況,對任球所言之事多半要不瞭解。卞家雖是琅琊寒門,但因族人眾多,本身也算是琅琊僑郡中一個不小的地主,坐擁大量田產,為何其族人還要去佃種別家田畝?

    這也是僑族不得已而為之的一個惡果,為了保證宗族的凝聚力,要集中闔族之力墾田充作公產。但一族之中總有親疏不同,許多偏支的族人不能在宗中得到足夠利潤,自身再墾私田又無資本,只能去佃種別家開墾出來的土地,以獲取一部分額外收入。

    對於整個宗族而言,這自然是不利的,但是對於無米為炊的各家來說,卻又不得不為此。原本大興公產是為了增加宗族凝聚力,結果卻逼迫得族人們產生離散之心。許多南來的僑族,往往都因族人們的這種利益和生存壓力的分歧而分崩離析,逐漸泯於寒微之中。

    本來瞭解一下琅琊卞家這個行將覆滅的家族只是沈哲子一步閒棋,但是隨著計畫的改變,卻成了一個比較重要的佈置。琅琊僑門是青徐僑門的標竿,未來沈哲子在都中或要與琅琊僑門有一些硬碰硬的較量,政治聲望上自然不佔優勢,那也只能轉從別的方面考慮,因而對這一步閒棋也有了足夠的重視。

    「既然已經有所接洽,稍後家令與這卞章保持一定聯繫即可,不必涉入他家事務太多。」

    吩咐完這一件事後,沈哲子才又說道:「我三父稍後離都,不知家令府上可曾準備妥當?」

    早先沈哲子許諾讓任球的兒子去沈家家學裡進學,任球也感受到都中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凝重氣氛,索性打算妻妾子女一併送去武康。聽到沈哲子提及此事,他便笑語道:「行裝早已整理好,只等郎主家人起行。」

    又過數日,沈家入都之人行裝打點完畢,自東籬門外起行,轉青溪去往京口。來時規模已經算是宏大,離去時更是可稱壯觀,單單大大小小的舟船便有十餘艘,而在岸上尚有數十駕牛車並兩千餘部曲。

    自從成親以來,興男公主都未與沈哲子分別太久,想到未來將要分隔千里一段很長時間,小女郎便禁不住眼眶泛紅,臨行前一遍又一遍威脅沈哲子他若不趕快回鄉便要如何如何。

    沈哲子雖是應著,但卻明白未來應是有很長時間不能見面。他也不擔心這女郎歸鄉後會再生出什麼事情,稍後老爹肯定會嚴密周全的保護好吳興鄉中。

    沈家人如此大規模的離都,恍如一個信號,頓時在都中營造起一個讓人略感惶恐的氣氛。因而當沈哲子送別家人歸府之後,馬上便有眾多人家紛紛上門拜謁,想要探一探沈家人離都可是因為得到了什麼不能宣之於眾的消息。

    沈哲子當然不能直說,只言這不過是自家正常的物資調配而已。但是在言辭之外,神態間終究流露出一絲對於時局的不樂觀。有一些敏銳的人家便察覺到這一絲信號,開始悄悄轉移自家資貨,因而近來建康城外送別蔚然成風。

    沈家所帶起的這股風潮很快便傳入台城,這不禁讓庾亮大為光火,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將沈哲子傳入台城來問問這小子究竟想做什麼。但大事發動在即,他也實在沒有太多精力兼顧這些枝節,因而還是派兒子庾彬做信差,嚴令沈哲子這幾日在沈園大宴賓客以安人心。

    沈哲子得知庾亮吩咐,自是嗤之以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局勢將要不寧,他才不會傻到給庾亮當槍使將人強留都中,未來真正亂起時給自家招惹怨望。

    因而沈哲子非但沒有大宴賓客,反而將沈園封鎖起來,除了一些常住其中的人外,並不再接待太多訪客。前日還傳信說什麼若是不安分就滾回吳中去,現在卻想要自己給他做公關,門都沒有!

    九月朔日,朝議之期。

    大殿上,天子居中,皇太后居右,西陽王居左。原本下邊還有一個位置是給太保王導所準備,但是自從中書執權以來,王太保連台城都不太履足,至於朝議則更是能避則避。

    西陽王坐在自己專屬的坐榻上,居高臨下望著殿中群臣,臉上掛著淡然矜持笑意。今日朝議第一個議題便是早前他所倡議的李矩封贈,太常終於討論出了一個結果,不只是封贈,而且是一等大贈!

    朝議決定,故修武侯、安西將軍李矩甲冑有勞,因事有功,追贈為鎮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豐陽侯,謚為襄。

    這樣的奉贈結果一出來,就連西陽王這個始倡議者都不免大驚失色。要知道,李矩在北地雖然力戰有功,但深究下來,終究不免失土之責,即便失土並非人力能阻,但說到底,也只是一個瑕不遮瑜。況且李矩不過軍旅出身,終非世家舊姓,卻獲一等美謚,簡直就是超出常理的厚遇!

    當這結果由太常宣讀出來時,殿中眾臣都不免嘩然,有些不能接觸到中樞決意的台臣紛紛將視線轉向此時立於殿中的各方大佬,見他們都是神態平靜,顯然已經達成共識。有心思敏銳者略一思忖,便又將視線轉望向殿上的西陽王。

    庾亮看到西陽王臉上的驚詫乃至於尷尬,嘴角隱隱勾起一絲譏誚。李矩大封確實有助於拉攏北地士心,有助於未來對於北伐的布劃,但相對的,對於時下朝中人心卻難免有所觸動。西陽王要強出頭,反而吸引太多目光,等於給他解了一次圍。

    接下來的議事內容,西陽王都不太關注,還在思忖李矩封贈規格之事。原本按照他的想,對於這種寒傖武人而言,能請到一個二等封贈已是難得,因而早先與太常交流時,也遮遮掩掩提了這一要求。可是現在出來的結果,就連他自己都不能忍受,首先想到的是或許太常會錯了自己的意思。

    這麼思忖著,西陽王視線轉移到太常華恆身上,然而華恆宣佈完此事後便退回去,神態絲毫不見波動。

    沒能在華恆這裡獲取什麼有用信息,西陽王的視線便落到其他台臣臉上,漸漸心中有警惕滋生出來。這封贈超出規格,然而通過的卻又毫無阻滯,實在是平靜的不同尋常……

    心內狐疑不定之際,西陽王耳中忽然捕捉到幾個關鍵詞:「……南頓王心懷不臣,圖謀為逆……」

    聽到這話,西陽王悚然一驚,轉手望去,只見侍中鐘雅手捧一份奏書,正立在殿中慷慨力陳南頓王諸多不臣罪狀。

    這、這……

    西陽王忽然覺得思緒嗡的一聲爆開,繼而聽覺漸漸喪失,視線艱難的轉向皇帝,卻見皇帝低垂著頭,無精打采,懨懨欲睡。再轉向皇太后,只見皇太后那雍容韻致的臉上隱隱有光華流轉。當視線最終落向庾亮時,那英朗臉龐漸漸模糊,只有一雙眸子越來越亮,繼而化作兩柄寒芒畢露的利劍,向他飆射而來!

    「啊……」

    西陽王捂著心口,仰面躺倒。

    「繼續言奏!」

    庾亮踏上一步,示意宮人將昏厥的西陽王搬出殿去,繼而轉首立在御座之下,冷冽視線環視殿中。

    此時在殿中諸多台臣,其中確有一部分神態自若,只是側耳傾聽侍中鐘雅宣讀南頓王罪狀。然而卻有更多人臉色卻是驚疑不定,他們此前心中或有此類相關猜測,但也只是閒來幻想而已,但如今事情卻真實的發生在他們眼前:中書察察,將要誅殺宗王!

    由於此前僭越之事,南頓王近來一直被禁足家中閉門思過,今日同樣沒有參加朝議。這樣單方面的控訴不禁有些讓人感覺乏味,然而鐘雅那平靜語調所吐出的字節卻是字字如刀,要將南頓王置於死地的意圖昭然若揭!

    「恭請皇太后陛下聖訓!」

    等到鐘雅將那長長奏書讀完,不待群臣開口,庾亮便轉過身去,對著殿上御座下拜道。

    小皇帝頭顱幾乎已經垂到案上,他實在不喜歡朝議的氣氛,枯坐在這裡太無聊。別人就算要說什麼,不是對大舅說,就是對母后說,有時候聽到什麼奇趣事情,他想插嘴,旋即便會被母后嚴厲逼視過來。久而久之,便練成了人在殿中,心在旁處的本領,身外之聲,充耳不聞。

    「此事交由中書、三公並廷尉查證。南頓王乃宗中長者,若查實有虛,切勿相擾。」

    皇太后看一眼對如此大事都置若罔聞的兒子,心中不免嘆息一聲,這個皇帝究竟何時才能長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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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