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48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4 17:29
0288 逃人

    歷陽地處江淮水陸要沖,大凡南北對沖而用兵,首選於此。大江由此轉向南北而流,號為橫江,一旦涉江而過,便是江東一馬平川之沃土,由此東向而掠,建康旦夕可及,可稱得上是江東藩籬門戶之地。

    除了本身形勝地理以外,歷陽也是大江之北屈指可數的豐饒之地,昭關之內,天門山下,沃土連綿,水清田美,號為魚米之鄉。

    如今的歷陽,風貌較之舊時略有不同。鎮守此地的邵陵公蘇峻武略雖盛,文治卻不免稍遜。自大江西岸往陸地而去,便是連綿的營壘,幾乎望不到邊際。許多昔日軍屯盡數荒廢,早年修築的溝渠已被雜草填滿,如今只充作牧馬之草場,草叢中到處散落著毀棄的各種軍械。

    營壘之外的偏僻地界裡,有連綿的窩棚,那裡居住著大量的南渡流民,因為歷陽域內既沒有官屯的田畝,郡府也無暇組織安置,只能長期滯留於此。至於其生計來源,一方面是在野地覓食,一方面則要靠為郡府和軍旅勞作才能勉強餬口,生活可謂艱難到了極點。

    對於這些被迫羈留於此的流民而言,改善生存際遇最好的途徑就是被徵召入軍旅中。但歷陽軍中最不缺的便是精兵悍卒,普通人家又哪能輕易入選。因而絕大多數人只能寄望於那些將帥們驅使他們或是入山伐木,或是涉水通渠,以換取一點微薄的口糧。但若連這些苦力活都做不了,一般的老弱病殘也只能臥於窩棚等死了。

    野地中不時有兵將縱馬呼嘯而過,不論遊獵到哪一處,對於那裡的流民而言都是一場劫難。大量的民眾被驅趕進野地裡,成群結伴的將獵物驅趕集中起來,在這過程中,自然有許多人喪命於猛獸爪牙之下。

    這些橫死之人,若僥倖家中還有親故可為之收屍,中一等的則曝屍於荒野,與草木同朽,久而森森白骨陳於雜草之中。至於最差一等的,屍身都被人撿取洗濯之後置於沸湯之中充作口糧,死無全屍。

    與曠野中內外兩個世界的,則是位於郡城周邊那些統兵將帥的豪華園墅。如今的歷陽雖然民生凋零,但並非生財無門,歷陽本身優渥的自然環境,漫山遍野的竹木良材,還有各種能興冶鑄的礦產,以及近乎完全沒有成本的充沛勞動力,足以讓人賺得缽滿盆滿。

    更何況,早年曆陽與中樞尚未交惡時,大量的軍械米糧輜重等等物資源源不斷運輸來此,由此轉運北上豫州,獲利巨豐。因而歷陽眾將宦囊之豐厚,那真是不足為外人道。

    但是隨著時過境遷,歷陽早年的優越超然地位漸漸不復存在,最顯著的變化便是由京畿行來此處運輸輜重的舟船漸漸稀少。而隨著別處那些不乏惡意的目光投注到此處,歷陽的形勢便漸漸窘迫起來。這對於那些過慣以往悠閒歲月的流民帥們而言,漸漸有些不堪忍受。

    在歷陽郡城南向十餘里外,有一片極為開闊的山坳,此地旌旗招展,營壘層層,甲士森嚴,位於正當中的山坡上有一片宏大建築,便是如今冠軍將軍、歷陽內史中軍大帳所在。此處常年駐紮著五千餘兵卒,便是歷陽軍中的精銳戰兵。

    轅門之內是幾道長長拒馬,數百兵卒常駐於此,嚴查出入人等。那森然的甲衣,寒芒流轉的兵戈,還有健壯魁梧的體魄,讓人不寒而慄。

    拒馬之後是規格嚴整的營地,當中一條平坦寬闊馳道直通中軍大帳,大道兩側則連接著同往各處營帳的小徑。小徑中靠近營帳的位置常備著防火的沙土,而在營地之間稍顯寬闊的空地上則堆放著各種軍械。在沒有操練或是外派的任務時,士卒們各自待在營帳之中養精蓄銳,或在什長、校尉的組織下進行一些有軍旅特色的博戲。

    在靠近中軍的位置有一片龐大的校場,校場上方是一座土石為基的點將台。而在斜對面,便是散發著陰冷血腥氣息的刑場。如今在刑場上,正有將近二十餘人被反剪雙臂、袒露胸膛跪在那裡,髮髻被麻繩捆束連接著上方的橫樑。

    這些即將受刑者,有的臉色灰敗、戰戰兢兢,有的則目露凶光、破口大罵,諸多污詞俚語土罵不堪入耳。然而無論這些人是何姿態,作何反應,卻絲毫難以撼動那些行刑者的心緒。

    隨著日光漸漸移到田中,一名監刑的將軍大吼一聲:「斬!」

    刀光飛掠,血色迸射,二十餘個頭顱陡然拋上半空被扯在了橫樑上。在那雜亂的鬚髮之下,尚殘留著生前驚懼的表情,那畫面令人慘不忍睹!而在下方,那些無頭之屍胸腔內血水噴湧出半丈多高,不旋踵便將那刑台澆灌得積滿血漿!良久之後,屍身才徐徐倒在了血泊中。

    「傳首各營!」

    隨著那將軍一聲疾呼,而後便有一隊騎士疾馳上前,手中竹槍驀地一挑,便將那些血色猙獰的頭顱穿在了竹槍上,而後疾衝向各座營壘。前方開道者一邊敲打著銅鼓,一邊大聲吼道:「不伏軍令,擅自離營者,軍法立斬!」

    營壘中那些兵卒們聽到這喊聲,紛紛探出頭來,看到那些被挑在竹槍上仍在滴答血漿的頭顱,面目依稀似曾相識,都是不寒而慄,紛紛噤若寒蟬。

    而在此時的中軍大帳中,氣氛亦是凝重,兩名赤膊壯漢被牛筋反剪雙臂跪在堂下。而在堂中列席眾人,或是狠狠盯住這兩人,眸中充滿怨恨,有的則是面露不忍,似是深為這兩人感到遺憾。

    堂上坐著一個中年人,不同於其他人的甲冑齊具,只穿一件灰色氅衣時服,便是此地的主帥蘇峻。不同於外間時人所傳言粗豪勇武的形象,蘇峻本人長鬚飄飄,面向方正,威嚴之餘不乏儒雅姿態,頗有幾分名士的風範。但戰陣上若有人因此而小覷他,多半都要飲恨於那無堅不摧的槊鋒之下!

    面相如此,但蘇峻的心情卻難稱淡然,兩眼盯著堂下被捆縛那二人,視線不乏陰冷怨視。見他這副模樣,堂上眾人更加不敢多言,正襟危坐,神態凝重。

    過了好一會兒,蘇峻才驀地冷笑一聲,單單這一聲冷笑,便讓人不能淡然。尤其堂下那兩人,更是忍不住打一個寒顫,頭顱低垂前額貼住地面,不敢抬頭去看。

    「你二人是何時追隨於我?」

    冷笑過後,蘇峻在堂上徐徐開口道。

    那兩人聽到這問題,當即便有些錯愕,以為將軍要言及舊情,心內頓生一股竊喜,忙不迭開口道:「當年主公南奔廣陵,我兄弟素聞主公驍勇能戰,率領千餘鄉黨自淮右投來,托庇主公羽翼,至今已近十年……」

    「十年了,人生能有幾多十年?」

    聽到這二人回答,蘇峻捋著鬍鬚感慨一聲,神態頗多悵惘。

    眾人見蘇峻感懷於舊事,似是縈於舊情之中,心內不禁鬆了一口氣。然而席中一名年輕人卻疾聲道:「此二人裹眾而逃,悖於軍法,萬萬不可輕饒啊,父親!」

    發聲者乃是蘇峻之子蘇碩,然而他剛一開口,蘇峻厲目便冷掃過來,沉聲道:「中軍之中,誰為你父?滾下去,卸甲領罰!」

    「主公,大郎他只是……」

    席中另一側的韓晃開口,想要為蘇碩求情,然而剛一開口,蘇峻厲目又轉向他,心中一凜,只能訕訕閉嘴。

    「十年時間,春筍可發十丈,童兒已成壯士。你二人跟隨我這麼久,緣何仍是患不相知?」

    視線再轉回那兩人,蘇峻又充滿感慨道:「你們跟隨我這數年,可曾有功未賞?可曾而獲罪?又或我可曾虧德於你二人?」

    「主公恩重,賞罰分明……」

    「既如此,緣何要棄我而去?」

    聽到那二人回答,蘇峻自嘲一笑,然後又開口問道。

    「我、我……」

    那兩人聽到這話,不免語竭。如今歷陽態勢如何,大家各自心知,今歲以來,奔逃者屢禁不止。他二人運氣太差,又被擒拿回來,心中縱有思量,此刻卻不好直接宣之於口。

    「哈,我只道赤誠相待,推我及人,可讓人心念我,義不相棄,原來這只是我自己奢望而已,愚不可及。」

    說到這話時,蘇峻神態益發陰沉,頗有幾分自棄之態。

    然而堂中其他人聽到這話後卻不能淡然,紛紛於席中站起來,俯首禮拜道:「我等俱受主公恩重,生死相隨,絕無背棄!」

    更有甚者已經上前揪住那兩人,忿忿道:「此等悖義之人,勢大而附,勢衰而棄,人所共唾!即便軍法能活,人情難容,正該臠割以示眾,非此不足寬慰人心!」

    聽到這話,那兩人臉色已是大變,頭磕在地上疾吼道:「主公饒命……」

    「饒命?人情軍法俱在堂上,我倒想聽一聽,你們要我憑何相饒?」

    「我二人追隨主公多年,轉戰大江南北,未敢辭勞。每逢戰陣,欣而忘命,殺敵當先。即便舊勳不表,舊情不敘,以病弱而罷,惟求歸鄉苟活……」

    聽這二人悲訴之聲,蘇峻眸子隱有黯淡,這樣一番話,何嘗不是他想說的。然而,那又如何?

    「拉下去吧,留個全屍。」

    他擺擺手低語道,眼望那兩人嚎叫著被親兵押下堂去,神態卻有頗多意懶。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5 17:43
漢祚高門 0289 群智群力

    一直等到那兩人慘叫聲戛然而止,堂中始終繃緊的一根弦似乎斷裂開,眾人臉上漸漸有了生氣,只是卻仍然沒有人開口打破眼下的沉默。

    蘇峻坐在堂上,同樣沒有急於開口發聲,只是間不時視線在堂中這些部下臉上掠過,但凡被其視線接觸之人,無不恭然垂首,不敢對視。

    這些部將對自己充滿敬畏,蘇峻是心知,這本就是統軍之將該有的威儀。但在敬畏之餘,還有沒有別樣的情愫在醞釀,他卻猜不到。

    以往坐鎮歷陽之初,他也覺得自己勁旅強兵在手,又得肅祖信重相托西藩,環視江東可謂目無餘子。王氏權焰煊赫又如何?還不是被他麾下精兵屢戰擊潰!在他看來,兵甲之盛、戰而必克者,無過於他!

    那一段歲月可謂他一生最得意之時,他家雖是寒素門戶,但每逢亂世必然勇者當先,哪怕那些朱門幽深的世族大家,在他面前都要相形見絀!在他看來,且不說過往扶危救亡的彪炳功業,日後朝廷想要維穩江東,震懾各方,所用之人,捨我其誰?

    正因有這樣的底氣,蘇峻當之無愧據守歷陽,打算長久擔任京畿藩籬。再看向赴任徐州的劉遐,則不免有些譏諷。同樣是武勇得用,在一眾流民帥當中,作為邵續的女婿,同時繼承了邵續一部分餘部的劉遐資歷是要遠勝於蘇峻。但最終還是肅祖有識人之明,將真正武勇賢能之人簡拔而用。

    老實說,對於肅祖這一份厚恩賞識,蘇峻心中未嘗沒有以死相酬之念。他也絕非一朝得勝便忘乎所以的輕率之人,但自從他居任歷陽以來,朝野內外便不乏人對他之顯用頗多怨望,若不能彰顯姿態,他實在很難穩居西藩。哪怕擔上一個驕橫悖禮之惡名,他也要保住這一份自己並眾將士浴血奮戰才得來的功業之地。

    然而隨著肅祖英年早逝,歷陽的形勢卻急轉直下,台中自中書以降,不加掩飾的流露出對歷陽的敵視。這不免讓蘇峻更加憤慨,居官無任、尸位素餐者侃侃而談可達公卿,寒素人家、敢赴國難者浴血奮戰竟被目為禍患,這是怎樣一個是非顛倒的世道!

    然而更讓蘇峻感到心驚的是,當歷陽之態勢轉為微妙時,他麾下這些部將也漸漸有了離心。早先還只是一些私底下的小動作吞沒人丁、物資以自肥,發展到如今,竟然已經出現私逃現象,而且還愈演愈烈!

    蘇峻自問不是一個慳吝之人,他不只善戰,也擅長治軍,尤其很早就已經明白什麼才是自己能夠立足時下最堅定的基礎。對於麾下這些部將們,他從來不吝於賞賜,尤其在坐鎮歷陽重藩之後,更是近乎縱容。

    情理上而言,眾將跟隨他轉戰南北,由淮北戰亂貧瘠之地來到這西藩魚米之鄉,僥倖不曾戰死沙場乃是天助之福,蘇峻怎忍再以嚴刑峻法去苛待這些跟隨他出生入死之人。而在利益上來說,若非這些人拚死力戰,逢戰必勝、每攻必克,憑他寒素之身,豈能進望如今這高位。

    正因為有這樣的覺悟,他雖然沒有家資可依仗,沒有故舊可為其發聲,但自青州鄉中開始,麾下便聚集起一群敢戰力士。比如如今列在席中的韓晃,本是獵戶之子,在他一路關照保舉之下,已成名動大江、戰功赫赫的健將。餘者張健、匡氏兄弟等等,若換了在別人麾下,豈有出頭之日!

    聖賢有言四十而不惑,他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然而卻是越活越迷茫困惑。他本以為大功於國足以立世居顯而無愧,厚恩於士足以自存邀忠而無憂。然而現實卻給了他一次一次教訓,權奸猜忌,部眾離心,他已經不知該再憑何自處了。

    蘇峻自知此態不能長久,若歷陽再被如此針對下去他卻沒有應對之策,那麼幾乎不需要朝廷再有所動作,他的部眾或將自發的潰散開。

    然而要突破台中各家的封鎖針對又談何容易,原本南頓王司馬宗的示好讓蘇峻大喜過望。他所患者在於台中無人為其呼應聲張,南頓王乃宗室長者,若能得其義結,歷陽的困境將會緩解大半。

    南頓王所想要比蘇峻激進得多,厚邀蘇峻為昔年王敦舊事,提兵入朝掃蕩宵小,而後再擁兵歸藩以自重。蘇峻心中對此是不乏意動的,然而他也深知自己當下形勢較之早年王敦不可相比,若真驟然發難,未必能得到士心景從。

    誰知還在猶豫之際,台中中書卻猝然發難,直接將南頓王剿殺於京畿之中。這讓蘇峻心驚之餘更不乏恐懼,擔心中書會挾此之威將矛頭指向自己,因而近來都是寢食難安。他自知其部雖然驍勇,但終究勢單,加之如今部眾離心嚴重,私逃成風,形勢更加堪憂。

    處理過那兩名私逃舊部之後,蘇峻視線在眾人身上游弋,他希望自己能看清楚哪個是人,哪個是鬼,但可惜人心隔肚皮,眼下於席中信誓旦旦表明忠心者,其部曲或許已經私下裡打點好了行裝。

    最終,蘇峻的視線落在側席中的匡術身上,苦笑一聲說道:「中道可有教我?」

    蘇峻部將雖然眾多,但大多出身寒微卑流,善戰者居多,真正長於謀算者卻甚少,匡術便是其中為數不多胸懷韜略之人。早先便是此人建議羈縻流人緩作安置,如此才給歷陽軍提供充沛兵員和勞力,否則單靠攔江所獲,維繫勢必更加艱難。

    匡術乃是自青州伊始便追隨蘇峻之人,他家如果算起來,勉強也算是北地舊姓,但自他往上數代,家世卻是衰落嚴重,至今已經與寒庶同流。此君有心重振家聲,但卻四處碰壁求告無門,最終托於蘇峻羽翼,才漸漸有了一點起色。如今雖然只是擔任一地縣令,但已經不算是籍籍無名之輩。

    此時聽到蘇峻垂詢,匡術沉吟良久,才慨然道:「中書為政察察,台中怨望深重,主公所屬目下已是人心惶惶。安坐而待斃,慷慨而赴死,惟主公明斷。」

    聽到匡術這麼說,蘇峻臉色更顯陰鬱。匡術的忠心,他是不懷疑的,可是此人的用心,卻實在值得商榷。

    此類謀主,心懷奇志,好進險策以彰顯其能,因其願景過於強烈,對於時局的判斷是有失偏頗的。慷慨而起言則簡單,但是作為首當其衝者,蘇峻需要考慮的則更多。他麾下雖有勁旅,但放眼江東亦非無敵,且不說分陝位重的宿將陶侃和虎視武昌的溫嶠,單單淮北京口方面,便是不能忽視的對手。

    蘇峻本就在淮北南來,自然深知彼處眾多據塢壁而守的眾多戰將之驍勇,雖然早先歷經劉遐餘部動亂有所影響,但有了郗鑑這樣一位北地高賢坐鎮,仍是不容小覷。而江東眾多豪族的意願向背亦不得不考慮,尤其吳興沈家這樣的地頭蛇,若是他們不肯附和自己,那他在江東更是不好立足。

    儘管尊重手下的謀士,但作為決策者,尤其一旦有所舉措,便要賭上閤家老小的性命乃至於祖輩的名望,蘇峻實在難以如匡術那般輕率的做出決定。如今形勢雖然緊張,但卻仍還未至途窮,蘇峻仍想再做努力一把。

    略作沉吟之後,他又望向席中另一名謀士任讓。如果說匡術是他的智囊,那麼任讓則就是他麾下唯一能與各方有所溝通的人選。不同於匡術家道中落每存孤憤,任讓出身於平原望族,家世雖然顯赫,但因其人年輕時浮浪無行,頗受鄉人薄之。

    但任讓此人通玄及儒,長袖善舞,加之出身不低,由其出使各方,每每都能有所斬獲。因而蘇峻對於麾下這一難得人才也是禮遇非常,遇事必會垂詢。

    看到蘇峻目光往來,任讓於席中微微坐直了身軀,然後才開口道:「匡明府所言,不可謂不盡實。然而欲為大事,單憑歷陽所部其勢難久。主公欲得從容,實在不宜逆風流而溯游於上,不逞一時之威,少退半分之地,未嘗不善。」

    聽到這話,且不說匡術神色略有異變,席中眾將更是有所動容。坐在蘇峻左首的其弟蘇逸已經忍不住冷哼道:「中書一再相逼,利刃已持於手,一退而退,再退何鄉?歷陽之土,我等浴血惡戰、屢建大功才獲此封。任君此語,我實在不敢苟同。」

    聽到蘇逸開言,眾將也都紛紛附和。他們享受過歷陽的富足豐饒,幾乎已經認定埋骨此鄉,哪肯輕言放棄。既然力戰而得此土,那就不懼再為奮戰而受此土!

    任讓聞言後卻是一笑,嘆息道:「我等尚居於此,將士已多離心,若改遷旁處,則更潰不可擋。我之所言小退,不妨言辭稍有放緩,求取一個運籌時機。中書所迫,豈獨於我,豫州所患尤深。荊州國之宿老,不得輔政之譽,其心安否?會稽早有反跡,難道區區一帝宗之女可邀其赤純之心?」

    聽到任讓這一番分析,蘇峻眸子禁不住投射出強烈光芒,忍不住離席而起拉住任讓之手沉聲道:「參軍所言,深得我心。稍後我自備厚禮,請參軍遊走各方,為我請援!」

    韓晃於席中看到此幕,心內卻是不甚樂觀。任讓分析雖然精闢,但未免失於過於理想。最起碼在他看來,想要順服會稽是絕無可能。但既然主公如此重視此策,他此時也實在不好開口掃興,只盼任讓真能有所斬獲。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5 17:44
0290 京畿蕭條

    整個九月下旬,沈哲子都在忙著給人送行。這世上未必有太多敏於事局的智者,但規避風險卻是人之本能。不乏有自西方往東來者在都中大肆宣揚,歷陽所部於橫江之畔晝夜操練武事,這不免更加使都中人心惶惶。

    且不說歷陽的風評如何,戰績卻是實打實的。早年平亂,連戰告捷,王氏之軍幾乎被打得沒有招架之力。這又非什麼陳年舊事,尤其對於京畿民眾而言,早年不乏人親眼目睹朱雀大桁之外兩軍對陣,對於歷陽所部之悍勇記憶猶新。

    這些散播流言者不問可知必然與歷陽方面脫不了關係,因而台中對此也是非常重視。宿衛禁軍遍佈於建康城內外,緊守水陸要道,但凡發現可疑人等或是散播此類撼動人心言論者,通通收押起來。

    但這又有什麼用,這些散播流言者可不是什麼受過訓練的軍事間諜,僅僅只是一眾流民而已。沈哲子曾經讓家人抓來一個流言散播者稍加詢問,不免啼笑皆非,歷陽方面驅趕流民東來,但凡有散播此類言論者,便可得到幾斗糙米作為口糧。

    對於歷陽方面的情況,沈哲子也不陌生。早年中書通過政治施壓,逐步瓦解歷陽方面的人心,做法不可謂不巧妙。時下的管理統治構架,無論層次大小,其內核都是大同小異。

    下級的權力和力量來源,並非完全仰仗上級授予,其本身便掌握著近乎獨立的部曲軍隊,並沒有特別強烈的人身依附關係,因而上級對於下級的管轄力度並不大,忠心與否,完全要看個人的道德素養。

    相對於朝廷尚有一個大義正統的存在,流民帥群體這種離心力則要更強烈得多。蘇峻的部下與其說是部下,不如說是合作夥伴,一起抱團取暖,共同創業。當抱在一起非但不能保障他們的利益,獲取安全感,反而有種濃烈的危機感,其內部崩潰是早晚的事情。

    而歷陽的反擊同樣稱得上凌厲,其本身存在的基礎就是驍勇善戰,當這猛獸即將亮出獠牙時,對手無論如何都會有所忌憚。通過大量的流民去煽動京畿方面人心內的恐慌,一方面可以給中書施壓,另一方面假使來日真要兵戎相見,阻力也會小上許多。

    如今京畿中這種逃亡避災的風潮仍在蔓延,早先尚是一家一戶的逃離,但是隨著局勢越發凝重,眼下卻已經是以宗族為單位開始遷徙。

    沈哲子近來出城幾次,眼見到早先人滿為患的長干裡等地漸漸變得人流稀疏,整個街市都瀰漫著一股蕭條感。原本欣欣向榮的繁華被攔腰斬斷,如今市面上諸多貨品價格逆潮流而瘋漲的唯一商品就是糧食。以往斗米還在幾十錢之間,如今卻已經飆升到三百錢往上,而且還在持續上揚。

    與城中蕭條景象不同的是南下、東進的各個道路上人滿為患,男女老幼漫步於荒野,向著他們自以為安全的地方行去。

    沈哲子最新得來的數據,單單句容一縣在這半個月之間,所接納到的流民便有數萬人次!這已經不是一個縣能負荷得了的,縣府對此束手無策,縣中大族對這些流民更是充滿了警惕,不時排遣家丁部曲將之驅趕,氣氛陡然變得緊張,幾乎將要釀成民變。

    這樣的形勢下,沈哲子就算想要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能授意錢鳳等人組織縣中大族,結合京口方向商盟的力量,將這些流民快速疏散開。若還任由他們滯留在京畿左近,一旦戰事爆發被叛軍所裹挾,今日之羔羊便是明日之豺狼。

    這個時候再考慮什麼得失利弊已經是在拿身家性命開玩笑了,所以這時候沈家所積蓄的人力物力,幾乎已經是不計成本的在投入,務求將流民儘可能的分散開,安置在何方尚是次要問題,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聚集在一個地方。

    所幸沈家從很早就開始準備應對這個局面,京口方面流民大量的南遷,幾乎已經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工荒,對於流民的容納量有所擴展。而在前往吳中的沿途,因為早年商品的周轉,道路也早已經梳理暢通,可以將人快速的疏散開。

    但是疏散流民,最主要的還不是這些,而是糧食的供給問題。如今吳中也在備戰,糧食同樣是極為重要的戰略物資。即便是有大量儲糧,沈哲子也無可能自掏腰包。這不是什麼道德與否的問題,到現在已經上升到一個政治問題。若他真敢那麼做,中書大概要懷疑沈家是不是要先於歷陽而反。

    但如果完全不供給糧食的話,這些流民為了活命,在遷徙的途中自然會形成許多抱團的武裝力量掠食。一旦這種武裝力量形成且滲透到吳中地區,那麼同樣也是一個禍患。

    沈哲子如今能夠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以工代賑,沿途組織生產勞作。遷徙是一個流動的過程,自然不可能進行墾田種植這樣週期過長的生產,所以主要還是砍伐、採集等等勞作。時下山林河沼大多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要進行這樣的勞作,必然要與這些地方大族有充分的溝通。

    以往單憑商盟的力量,未必能夠說服這些大族。而那些一盤散沙、沒有組織力的流民,更加不被盤踞地方的大族放在眼中。但當二者結合,便具有了極為強大的震懾力。

    為了不至於過於觸動中書之心,這一類事務沈哲子主要還是交待給庾條去做。有了商盟的財力和蝗蟲過境一般的流民人力,沿途所過,沒有扣不開的家門。哪怕在義興境內與沈家東宗頗不對付的周氏各支,也都需要乖乖配合,放開各自封固的山澤,供那些流民採集、狩獵、砍伐等生產。

    眼下最不缺的是人力,這些獲取到的原材料,可以直接送去吳中再次加工成產品,銷往京口等各地。這一整個循環,其實收益並不甚大,但即便是蝕本,只要能夠完成幾個核心目的,同樣是值得的。一方面避免了流民鼓噪生事,一方面某種程度上而言,也將沿途這些人納入了商盟的構架內。

    世族莊園的頑固,絕非旦夕之間能夠瓦解。而若不瓦解這些莊園的存在,單純人事的調配亦或軍事上的平推,僅僅只是治標之策,不旋踵又會捲土重來。商盟如今雖然興旺,但其實也只限於吳中和京口而已,影響力仍是微乎其微。

    如今海量銀錢的潑灑,其實也是為了避免商盟受來日戰事波及太深,就此一蹶不振。若從商盟的壯大角度來說,沈哲子並不抗拒蘇峻亂軍對京畿乃至於吳中鄉土的破壞。

    這麼想或許有些不人道,畢竟戰事一起,受害最深的還是那些無辜小民。但是商盟的壯大必然要立足於生產力和生產資源被從世族莊園中解放出來,而想要從各大家族中搶奪這些資源,並不能完全寄望於和平過渡,必要的軍事手段絕不可少。

    歷陽蘇峻這一場戰事已經無可避免,絕非沈哲子能夠阻止。而他能做的,只是希望這場戰爭不要僅僅只是對江東元氣的消耗,亂後仍是原地打轉,能夠對未來的局面經營有所鋪墊,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疏散流民所需要的糧食,主要來自於宣城。宣城、浙西至於江州這一線,如今也是江東最為重要的產糧地,對於京畿意義而言反而要強過三吳。

    一方面是因為這一線南人宗族勢力較弱,便於中樞掌控,而三吳卻是盤根錯節,隨著商盟的崛起更隱隱將朝廷的影響力排斥在外,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三吳尤其是會稽,潛力仍然未完全挖掘出來。會稽的墾荒規模近幾年雖然大幅度的飆升,但還未達到穩定產出的地步。

    早先老爹傳信來給沈哲子已經言道,由於吳興並吳郡的糧食大幅度北運填充京口市場,儲備已經漸少。而會稽方面整軍備戰,甚至還要從南部的江州數郡並廣州調集糧食。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畢竟就算大戰到來,京畿東面的戰鬥烈度並不算強,幾乎可以篤定蔓延不到會稽。

    之所以取糧宣城,倒也不全是因為吳中糧食不豐的緣故,主要還是為了削弱叛軍的補給。宣城至於姑孰,乃是極為重要的屯糧地,叛軍渡過橫江,此地更是首當其衝,必然難守。與其將這些糧食儲為亂軍之用,不如先挪用一部分,也可以節約吳中的糧食儲備。

    然而比較讓沈哲子感到無奈的是,宣城內史桓彝對於糧食的外流極為敏感,早先還只是警告,到如今已經發動郡兵開始直接武力驅逐沈家的購糧隊。雖然這阻止不了糧食的外流,畢竟各家大戶都有充沛儲糧,隨著局勢緊張也有售糧的需求,但是價格方面就要高了許多。

    桓彝此人,乃是庾亮在地方上重要的擁躉,雖然不及江州顯重,但作為直接面對歷陽的一方,地位不可謂不重要。但老實說此公能力上是有所欠缺的,不能因為史上死國之烈而過分褒獎。

    能力是能力,節操是節操。他坐鎮宣城的時間並不算短,赴任伊始幾乎就注定了要防備歷陽的使命,但針對這一使命所做出的努力乃至於成效,卻是不多。單從沈家購糧的情況來看,此公對於地方的掌控近乎為零。老實說,既然明知自己的位置如此重要,卻不能早做防備經營,他不死誰死!

    十月朔日,早在中書屬下擔任職事的杜赫漏夜前來拜見,張口便說道:「日間中書已經下詔,內宣歷陽歸都。」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5 23:52
0291 前夕

    杜赫說起此事,神態不乏抑鬱。他雖然南渡未久,但卻是經歷陽而入都,在歷陽境內羈留過一段時間,因而對於歷陽的情況也不陌生。

    中書下詔召歷陽入都,不啻於對歷陽直接宣戰,切斷最後的退路,彼此已經再無緩和可能。如今台中瀰漫著兩種思潮,一派認為歷陽兵少且多驕縱,離散極多,不足為患;另一派則認為歷陽素有能戰之名,居於形勝之地,實在不宜操之過急。

    更深層次的因素,杜赫所知不多,但他親眼所言單單歷陽郡城周圍便有諸多流民羈留於彼處不得安置。一旦發生戰事,這些流民最少可以補充數千戰兵,那些言道歷陽兵少的判斷實在有些盲目樂觀。

    因而在開始的時候,杜赫也想一盡綿薄之力,在中書面前力陳此節不可不慮。他家本就在關中經營塢壁,深知這些流民一旦組織起來,將會爆發出極大的破壞性,決不能視之為烏合之眾而有所小覷。歷陽本就北地流民帥出身,怎麼可能會不將這一點優勢發揮出來。

    然而此議卻遭到中書駁斥,非獨如此,杜赫更被訓斥要謹守本職,不得妄論其他以惑動人心。如今的中書,其意已決,再也容不下別的反對甚至於提醒意見。

    聽杜赫詳細介紹一番台中情形,沈哲子也皺眉沉吟起來。如今形勢變化太大,他也已經不敢再以原本的事態發展來衡量當下,沉吟少許後才問道:「詔旨之外,對於大江沿途左右軍備,不知中書可有方略布劃?」

    杜赫聞言後眉頭皺的更深,這是讓他感到最為困惑的事情:「只是讓宿衛整修石頭城軍備,籬門內外加緊巡察,同時京畿左近郡兵整裝備戰,餘者卻無更多。」

    歷陽不可能坐以待斃,此事人盡皆知,來日必將會有一場惡戰。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京畿左近數萬宿衛,人數較之歷陽要多得多,但宿衛出身大多丹陽良家子,統率者也多為南北人家少習兵事的膏粱子弟。若真在實戰中,這樣的隊伍,甚至都比不上那些稍加組織的流民有戰鬥力。

    在杜赫看來,既然明知必有一戰,中書宜當傳詔各方備戰準備勤王,與此同時佔據歷陽周邊形勝以對其形成圍堵之勢。可是如今中書的佈防只限於京畿一地,竟似是打算要固守京畿以待歷陽來功,簡直是不知所謂!

    之所以有此疑惑,那是因為杜赫終究對江東局勢瞭解不夠深刻。沈哲子近來也在思考中書內心真實想法,他之所以不求告於地方,而是打算以京畿兵力硬抗歷陽兵迫,除了對各方鎮有所提防之外,大概也不乏存了一口氣,要用由自己主導獨力完成的一場大勝來震懾人心。

    至於中書為什麼不在都外多做佈置,沈哲子挖空心思也只想到兩個似是而非的可能。一者中書畢竟武略稍遜,他家南來甚早,乃是在會稽被元帝征辟入都,並沒有經歷過北地那戰亂頻頻的苦難,唯一值得稱道的軍事經驗,那只有幾年前的王敦之亂。而他還不是身臨第一陣線的戰將,只在城中觀望旁人如何調兵遣將。

    二者王敦如此勢大,其部卻仍被剿殺於建康城外,潰敗千里。這件事不得不說給庾亮心內造成很大影響,一方面過於小覷了兵事之險,一方面大概也不乏要傚法當年肅祖舊事,以堂皇之師在京畿之下痛殲叛軍!

    雖然有此猜測,沈哲子卻也不敢篤定。畢竟人心過於複雜,彈指千念,豈能盡知。不過他本來也對中書的軍事才能不報任何幻想,與杜赫又談論一番之後,再說道:「長干裡近來頗多蕭條動盪,道暉兄你要多居台中,家眷難免疏於照料。若不嫌棄,可將親眷移至我府上來,也好居近有個照應。」

    杜赫聽到這話不免一喜,不過略作沉吟後才說道:「如此過分叨擾,怕是多有不便吧。」

    他倒不是因為自家女眷而有所顧忌,畢竟公主府中諸多僕役,要照顧他嫂子和侄女倒也簡單。只是如今他在中書屬下任職,自然將自己試作沈哲子在台中的耳目,怕是過於親近或讓中書遐思。

    「這倒也不妨,我家娘子性喜熱鬧,若有客來,必會歡欣相待。」

    沈哲子笑語一聲說道:「至於其他,道暉兄不必多慮。來日都中或將動盪不寧,各人自顧不暇,也未必有閒心再目及其他。」

    聽到這話,杜赫不禁一驚,低聲道:「維周是覺得,中書或將不敵歷陽?」

    「中書乃輔國之重,不能廣集眾力而宣王化,反而罔顧眾願與強梁共作匹夫之爭。以其寸短爭於人之丈長,焉有不敗之理。」

    在杜赫面前,沈哲子也無太多忌諱,徐徐道出自己判斷。庾亮針對歷陽乃至於針對自家,在沈哲子看來大方向都是沒錯的,他身處那個位置,有這樣的態度理所當然,哪怕自己易地而處執政於中樞,都不可能容許方鎮過於獨立。

    但是很顯然如今的庾亮已經漸漸有所迷茫,原本是謀國之舉,但他眼下的舉措卻漸漸有了意氣之爭的味道。容納不了別種意見,不許旁人稍加質疑,對於政治人物而言,這簡直就是在自取滅亡!

    聽到沈哲子說的這麼篤定,杜赫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他深知沈哲子雖然只是一介白身,但所能調度和影響到的人力物力的資源卻是極為龐大,但凡有所表態,其權威性較之台城諸多大員都要強得多。

    「以我觀之,歷陽非能托國之賢啊!」

    中書是否能夠保全,與杜赫關係不大。但若由歷陽入掌中樞,那麼在杜赫看來也是一場災難。且不說人心的向背,單單本身施政的才能,杜赫就不看好歷陽。這是他在行過歷陽時耳聞目睹所見,因而深恐歷陽那一幕蔓延到整個江東。

    這個問題就過於宏觀了,沈哲子即便在杜赫面前沒有顧忌,也不好過於深入談論下去。

    第二天一早,趁著杜赫休沐在家,沈哲子派人將其家眷接了過來。杜赫隻身渡江,其本身倒沒有多少親眷,主要的親人還是早亡杜乂的妻女,還有就是隨著杜赫名聲漸起,漸漸依附而來的一些族人。人並不多,公主府內隨便清出一個跨院就安置下來。

    對於杜乂的女兒,沈哲子不乏好奇,不知怎樣人家女郎竟得庾亮青睞選為皇后。再看到杜乂的妻子之後,沈哲子便明白了。這一位杜家娘子裴氏守禮之處近乎刻板,讓人不敢有所懈怠,簡直就是一個翻版的庾亮。

    不過杜家這位小娘子倒是挺活潑,驟然搬進公主府來,看著什麼都覺新鮮。這樣的性情,倒是很得興男公主喜愛,親自領著那個小女郎在府中遊覽一番。

    在將杜家人接進府內後,沈哲子也提前知會杜赫一聲,若是事態緊張的話,他府內眾多人包括杜氏家眷,都要快速遷往曲阿避禍,不再事到臨頭再去通知杜赫。杜赫對此倒也贊同,他要居住在台城,對於外間變故反而要遲鈍一些。如今他與沈哲子,也算有了可以相托家室的交情,自然放心。

    如果說以往都是圍繞京畿附近佈置,那麼近來沈哲子所忙碌的都是為他日後留在建康而做準備。但是隨著人員剛剛有所調動,他就發現自家已經被監視起來。

    午後台城,雖然已經時入深秋,但仍是一副忙碌得熱火朝天的模樣。各宮寺官署屬員忙碌得腳不沾地,傳送諸多文書詔令,其中尤以中書屬官最為忙碌。若由高空望去,猶如螞蟻在熱鍋中急速爬動不息。

    一連批閱簽署十餘份文書之後,庾亮才略得安閒,於座席中伸一個懶腰,嘴角略帶一絲譏誚。昨日蘇峻排遣部屬入都,言道寧願外貶青州荒郡,不願入朝擔任九卿。台中又因此事議論紛紛,都覺即便不論舊勳,單以武事而論,也實在不宜將蘇峻逼迫過甚。

    對此,庾亮只是冷笑。假使蘇峻真的沒有二心,為何不肯奉詔歸都?他召蘇峻入都又非投閒散置,而是要擔任九卿之尊的大司農。以寒素之家而列九卿,這在中朝都是含有之殊榮,要知道前一任大司農乃是復聖顏回後人的琅琊顏含。如此優渥禮遇,他蘇峻還有什麼不滿?

    況且召蘇峻入都,又非要分拆他的部眾,仍然交由其弟蘇逸代領。如此都不肯奉詔入都,此人真的就甘心流放邊遠小郡?簡直可笑!且不說蘇峻根本不可能同意被發配,即便是願意,此人久居西藩要害之地,若真叛國北投,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在庾亮看來,蘇峻之所以如此上奏,不過是示人以弱,其心實在可誅,台中為此討論不休,實在是浪費時間和精力!

    至於如今都中人心惶惶的形勢,庾亮也並不過於在意。區區蘇峻,名望不及王逆,兵員不及王逆。王門之逆那般勢大又如何?還不是被輕鬆剿殺籬門之外!

    且不說都中這數萬宿衛,早前他又下詔徵召淮北郭默入都,郭默同樣是北地宿將出身,武勇不遜於蘇峻,再加上宿衛中歷經陣仗的趙胤、周謨等將,對付一個蘇峻實在不是什麼難事。

    公務忙完之後,庾亮略一轉念,傳召一名僕從來,隨口問道:「海鹽男近來在忙什麼?」

    那僕從聽到問話,便將近來監視所得種種諮詢匯報上去,倒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不過是城內城外的財貨調配。

    聽過片刻後,庾亮便擺擺手,示意僕從退下。他倒不覺得沈哲子有什麼能夠影響時局的能力,只是這少年某些舉動大概可以窺出一絲會稽的態度。時下各家逃離建康成風,沈哲子卻獨留在都中,這不免讓庾亮有些詫異,因而多了幾分關注。但也僅此而已,並不值得過分上心。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6 18:17
0292 宿衛圍府

    整個十一月,建康城內氣氛始終壓抑著,唯一有點熱鬧的事情,便是北中郎將郭默率眾歸都拱衛京畿。

    郭默歸都那一天,建康城東面和南面籬門大開,早先城中嚴密警戒也多有鬆緩,宿衛禁軍甚至鼓動都中人家離開家門前往一覽軍容。

    這一天,建康城內難得的又熱鬧起來,許多人湧上街頭翹首以往。一直到了正午時分,郭默才從城東青溪入城,率領數百騎士徐徐行過大街。

    沈哲子也坐在道旁閣樓上觀望郭默軍容,可以看出來那數百騎士包括戰馬都是經過嚴格挑選出來的,體魄強健,氣勢雄壯,各披甲冑於身,腰懸環首刀,馬畔掛著長長槍槊。一望過去,便有衝天煞氣撲面而來,讓人懾於軍威而心旌搖曳,不能自持。

    坐在沈哲子對面的是郭誦和任球,任球還倒罷了,對軍旅之事所知不多,只是如大街上民眾一般,望著郭默軍如此精銳氣盛,不免嘖嘖稱奇道:「有如此敢戰之師拱衛京畿,歷陽未必為患啊。」

    聽到這話後,另一席上的郭誦冷笑一聲,卻不發言,只是望著騎著戰馬趾高氣昂行過長街的郭默,神態頗有幾分寒意。

    沈哲子自知郭誦對於郭默此人怨念之深,當年若非郭默輕棄李矩而南逃,滎陽局勢不至於敗得那麼倉促,即便不支也能約束部眾徐徐南來。但是郭默的背叛加速了滎陽部眾的離心,李矩最終南來時,最終只有郭誦等寥寥百數人追隨,最終銜恨而亡。

    但是如今,中書態度鮮明將郭默當做一張王牌看重,任其為後將軍統率宿衛一部拱衛京畿西北防線。一旦歷陽東來,那裡或可能成為抵禦歷陽攻勢的第一陣線,責任不可謂不顯重。所以對於郭默,沈哲子眼下也是無可奈何。

    不過對於中書信重郭默的舉動,在沈哲子看來實在是一招臭棋。郭默此人武勇或有,但最大的劣勢在於沒有自身嫡系人馬,一個流民帥最大的依仗不是自身武勇與否,而是有沒有一眾忠心敢戰的嫡系部曲。中書引郭默歸朝,想要重複早年平亂王敦的舊事,不免有些異想天開。

    而且郭默此人,實在節操有缺,棄軍而逃的事情做了不止一次。指望這樣沒有擔當的人托以重任,簡直就是在開玩笑!

    但無論如何,郭默歸都誇軍這一件事情,總算對於京畿人心的安定有很大好處。絕大多數人是吃這一套的,人們之所以對歷陽頗多忌憚,那是因為其軍悍勇能戰。可是看到軍容不遜於歷陽部的郭默淮北軍歸都,心內的惶恐多少能平復一些。畢竟朝廷還佔著大義,且兵足將廣,優勢明顯。

    這樣的氣氛並未保持太久,十一月下旬,大事接連發生,先是豫州祖約遣兵南下,與歷陽兵合一處。旋即便是歷陽部韓晃、張健攻破姑孰,大掠鹽米而歸。與此同時,蘇峻正式於大江宣告南北,將興義兵以誅權奸。

    這消息旦夕之間便傳遞到都中,整個建康城為之嘩然,合城動盪。當夜,早被中書逼迫無可忍受的彭城王與章武王便穿城投向歷陽,這更加劇了紛亂的程度。

    第二天午後,有一隊宿衛直接衝入公主府門庭,將負責接待訪客的沈氏門生驅趕進府內,旋即便有一名年輕將領在一眾不乏惶恐的沈家僕役們面前宣告道:「奉中書詔,都內近來亂跡頻頻,丹陽長公主乃肅祖嫡親,宜善加拱衛,勿使賊擾。府內一應人等,不得擅自出入,違禁者斬!」

    聽到這話,那些僕役不免更加惶恐,忙不迭衝入府中去尋管事者通報。家令刁遠匆匆行來,聽到那宿衛將領再複述一遍緣由,已經忍不住蹙起了眉頭,這哪裡是什麼守衛,分明是要將公主府上下人等軟禁起來。

    宿衛來人並不多,不過區區兩三百人,如今府內聚集的沈氏精銳部曲便有將近五百之數,並不畏懼。然而來人卻說奉中書之令,恰好郎主與公主都出門訪友不在家,儘管府中有足夠自保之力,刁遠一時間也不敢擅作主張,只能趁著宿衛尚未將府邸合圍起來,著人快速翻牆而出去尋沈哲子。

    沈哲子今日所赴之邀乃是尚書左丞孔坦之子孔混的宴請,與會者也多為吳中在都內為官者的子弟。吳興和會稽早先有各家組織鄉勇到達京畿之外,要接應這些鄉人子弟歸鄉,今次聚會,一為徵詢眾人意見,二來也是彼此告別。

    在這一眾人當中,孔混年紀並不甚大,未及而立之年,但卻作為了主持人。其家本為會稽高門,如今其父又為尚書高官,叔祖孔愉官任侍中,無疑他家對台中風向並時局的判斷更能讓人信服。

    因而眾人在席中都在詢問孔混的看法,孔混卻是不乏悲觀,感嘆道:「家父曾言,賊勢不弱,台城或將不寧。諸位若能離都,宜當早離,若一時不便,也要閉門家中,不要戎裝而行於市。」

    聽到這話,眾人視線便忍不住轉到孔混旁邊的沈哲子那裡。沈哲子今天恰穿了一身軟甲戎裝出門,這是因為凌晨時有小股亂民衝擊南苑,沈哲子率領家兵擊退,未及歸家換裝,便來赴邀。

    孔混只是轉述父親之語,倒非針對沈哲子,一俟察覺不妥,連忙轉身致歉。沈哲子擺擺手,表示不妨事。

    老實說,不獨對中書沒有信心,沈哲子對台中那些大佬們信心都不甚大。倒不是說這些人盡皆庸碌,沒有智者,只是各自都有一盤算計,心思太多,怎麼可能拿出一個行之有效的平叛策略。

    比如說孔混的父親孔坦,尚書左丞已經是僅次於尚書令和左右僕射的高官,在這樣的局勢下,無論心中作何想,維穩局勢乃是不容推卻的責任。此公嘴上卻沒個把門的,屢番進策不被採納,大概是心內頗存怨念,甚至直接與人言賊勢之大,必破台城。

    如今蘇峻雖然已經起事,但在大掠姑孰之後,卻還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可見其心內也存遲疑,仍在觀望各方反應,對於前途並沒有太篤定的判斷。結果孔坦這老兄對蘇峻的信心竟比蘇峻本人還要足,這也真是搞笑了。此一類話語在時下道出,與其說是什麼對時局精準判斷,不如說是對中書的抱怨。

    心中雖作此想,沈哲子卻並不急於發表看法。會稽孔氏與他家關係雖然不如其他幾家緊密融洽,但如今彼此間氛圍也不錯,他也沒必要言辭頂撞去得罪人。

    「是了,維周近來可有離都的打算?」

    孔混的態度可以說是代表台中的看法,眾人再詢問沈哲子,則是想聽一聽方鎮的判斷。

    沈哲子聽到這問題,沉吟少許後笑語道:「我等多為白身,即便任事也多郎佐清職,非台中顯貴,非統兵宿將,國事未可妄論。退思謀身,各擇安處即可。至於我,終究要向苑中請詔,才可決定去留。」

    言下之意,他也是贊同眾人歸鄉。要走趕緊走,別再留在都中說三道四攪動人心不安。

    正說話間,沈哲子看到任球立於廳外對他打著手勢,便告罪一聲行出門去,待聽到任球稟告府內情形,臉色頓時一沉。略一沉吟後,他又返回廳中說道:「家中突然有事要告辭先行一步,諸位若要離都,宜當及早作決。曲阿多備舟車,可供鄉人取用。」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起身相送。

    出門後,沈哲子翻身上馬,而後便率領郭誦、劉猛等人疾行而去。如今都中戒嚴,嚴禁閒雜人等在城內縱馬而馳。為了便於行事,沈哲子在護軍府活動了一個城南門侯的職位,交給劉長掛銜,自己並一眾部曲,反倒成了劉長的私募編外屬員。當然這只是一層遮掩,不至於在時下這個氛圍中被人攻訐明目張膽的犯禁。

    如今的烏衣巷也無以往那般車水馬龍的喧鬧,街道上縱有各家人往來,也都是靜悄悄的不作喧嘩。各家門前代表品秩爵位之類的恆門也都不再鮮豔,或以絲帛覆之,有的乾脆直接拆除,大概是生怕亂軍入城後這些過往的榮譽反倒會成為招災的禍源。

    沈哲子一行人沒有阻攔的直接衝過長街,很快就來到自家門前,旋即便看到府門前竟然已經圍起了一圈拒馬,後方則有軍容散漫的宿衛在門前行來行去。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便覺火冒三丈,拿起掛在馬鞍上的長弓,引弦便射,旋即便有一名宿衛士卒手臂中箭撲倒,在地上打滾嘶嚎。

    「海鹽男,你敢違抗中書禁令攻擊宿衛?莫非你也要謀反從逆不成!」

    府門內一個年輕將領衝出來,站在拒馬後指著沈哲子大聲吼道。

    待看清楚這人模樣,沈哲子怒極反笑,此人他倒不陌生,乃是早年與他競選帝婿的丹陽張氏張沐。原本丹陽張氏近幾年消沉許多,但是隨著中書大肆整備宿衛,張家予以鼎力支持,漸漸有所起色。

    沈哲子不問可知這張沐乃是扯虎皮虛張聲勢,藉機公報私仇。他都懶得與此人答話,下巴微微一揚,後方劉長便行上前來,以手叉腰指著張沐大聲道:「爾等乃是宿衛哪一部?奉何人軍令來騷擾長公主府?我乃護軍府門侯,若是你們交不出手詔,即刻便要將你們收押交付護軍府審訊!」

    那張沐確實存心要給沈哲子一個難堪,早間聽他父親言道中書因宗室私逃投敵大為光火,因而有意圈禁都中諸多宗室貴戚,所以才自作主張要來公主府逞威一番,以報舊仇。此時看到沈哲子甚至不與他說話,只讓一個奴僕發言呵斥他,心中更是怒極,大吼道:「海鹽男,安敢如此辱我?」

    「看來是沒有手詔了,統統給我擒下來!」

    劉長官威不小,手指張沐等人大吼道,狀似頗為享受,旋即又轉回頭來對沈哲子訕訕一笑,沒有徹底忘形。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6 22:11
0293 奪爵禁錮

    台城中書官署內,庾亮臉色鐵青死死盯住坐在下方的沈哲子,若是怒火真能噴湧出來,大概沈哲子都要被噴成人幹了。

    「即便是宿衛調度有差,溫言勸退即可,何至於下此毒手!」

    過了好一會兒,庾亮才驀地一拍書案,指著沈哲子聲色俱厲呵斥道。他是真的憤怒到了極點,如今內外諸多事務繁雜無比,已經讓他窮於應付,居然還要分神出來解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怎麼能不怒不可遏。

    早先沈家一眾部曲在那個家奴門侯帶領下衝進護軍府鼓噪生事,他雖然有所耳聞,倒也並不放在心上,只道一件小事而已。一直等到午後張闓前來訴苦,才知沈哲子得勢不饒人,已經將人打得鼻青臉腫連他爹都認不出,居然還在護軍府鼓噪要判人一個斬立決,簡直是豈有此理!

    沈哲子坐在席中,臉上卻無多少理屈羞愧,振振有詞道:「如今逆軍鼓噪於外,我家既然居於都中,自然也要為京畿維穩出一份力。門侯之位雖卑,但也有擔當方寸安危的指責。難道中書以為宿衛擅自衝撞都中人家門庭乃是合於法禮?」

    庾亮聽到這話,不免語竭,他如今每時每刻在想的都是如何剿殺歷陽叛軍,哪有閒心理會這些紈袴私底下的小動作。若非張闓親自登門來訴苦,他才懶於理會這些破事。待伏案看一眼護軍府送來的卷宗,他才又怒聲道:「你家僕乃是城南門侯,烏衣巷位於何處?究竟是門侯還是丹陽尹?」

    沈哲子聞言後倒是錯愕,他向來自信慣了,倒沒想到仗勢欺人之餘留下一個漏洞,暗悔有點保守,不應該只給劉長弄個城南門侯的職位,如果是巡城兵尉,那就是職事應當了。

    「大兄,此事也不能獨獨歸咎維周。那張家子實在過分,假公器而私用,居然敢私自衝撞丹陽府邸,若不施以懲戒,軍法不免過於荒馳。」

    庾翼在一邊開口說道,如今他家幾兄弟盡數在外,只有他還留在都中幫助大兄,雖然眼下只是白身,但也長居台城之中。終究在公主府又吃又拿良久,關鍵時候總要出言相助一番。

    庾亮聽到這話後冷哼一聲,他實在不願為此事過分勞心,但張闓那裡不能有一個交待,略一沉吟後大筆一揮,說道:「既然你家也願為維穩京畿出一份力,城南門侯太偏遠,轉任宣陽門侯。海鹽男縱奴襲擊宿衛,法理難容,奪爵禁錮!」

    「這、這是否太嚴重了?」

    庾翼聽到這話,不免一驚道,歸根到底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值得將爵位都給革除甚至還施加禁錮?哪怕是真正的從逆罪名,懲罰也不過如此吧?

    沈哲子聽到對自己的處罰,也不免微微一愣,他本身對自己這爵位就不甚滿意,但嫌棄是嫌棄,終究也算是個二等爵,況且還是肅祖所封,含金量還是很足的。中書如此重罰,倒讓他有些始料未及,這是攢了多久的邪火全都傾瀉到了自己身上?

    「稍後將章服配印送歸少府,退下吧。」

    庾亮擺擺手,懶得多做解釋。之所以有此重罰,也是因為他早就想借一件事來警告都中這些人家,巧不巧沈哲子正趕上來。如今宿衛是他手中唯一能夠依靠的力量,也是在借此事來振奮宿衛軍心,他們的威嚴不容侵犯。

    沈哲子神態有些抑鬱的離開中書官署,如今他可真是徹徹底底的白身,爵祿被奪,且遭禁錮,雖然他本身就沒有官職,但現在卻是真的淪為了社會底層人士。

    「維周、維周留步……」

    庾翼在後方匆匆追上來,拉住沈哲子衣袖,神態不乏尷尬道:「此事你可別太放心上,如今我也是無爵無官一介白身,哪又如何?如今國事有用,待到局勢平復下來,論功而賞,頃刻可復。」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不禁又是一沉,老子跟你怎麼一樣,沒有爵位在身,歸家後還要跟老婆磕頭見禮。

    他當然也知道庾翼所言不錯,今日雖然爵祿被奪,但要不了多久肯定就會恢復回來,或許還要稍加一等來安撫他。但他今次卻是做了一次殺雞儆猴的那隻雞,誰他媽的願意做雞!

    沈哲子奪爵禁錮的詔旨是連同老爹的封賞詔旨一同下達的,會稽內史沈充加鎮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使持節,督浙東諸郡軍事。

    用一個可有可無的爵位,給老爹換一柄節杖,尤其統理浙東軍事,極大的擴充了會稽方面的權柄,不算是什麼蝕本買賣,也算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但沈哲子終究還是有些不爽,老爹這些封賞,一旦京畿亂起,必然要有所加封,都是應有之意。而自己挨這一巴掌,那就真是無妄之災了。

    關於沈哲子的處罰,很快就傳遍台城。如今沈哲子在都中也非籍籍無名之輩,被直接奪爵禁錮,也算是一件比較轟動的事情。雖然一賞一罰的詔書同時下發,讓人明白警告意味大於實際意味,但由此也透露出中書的決心,在如此局勢之下,絕不有所姑息!其他人若敢有樣學樣,先想一想自己有沒有一個方鎮老子。

    直接被擼成白身,沈哲子連台城都出不了,行走在諸多官署外的街道上,很快便遭到了圍觀。他索性也不急著離開,就站在道路上跟相熟之人閒談起來,談笑自若,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雅量氣度。

    就算如今沒有爵祿在身,也無人敢輕視於他,畢竟他的價值所在,與本身爵祿沒有半點關係。因而討論者除了感慨沈哲子略有衝動之外,更多還是非議張氏公器私用。但也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多少人敢於在這時節去中書面前據理力爭。

    在與人閒談的時候,沈哲子也在觀察宣陽門,思考庾亮讓自家人轉任宣陽門侯的深意所在。

    宣陽門便是台城南面的一個正門,本來是不設門侯的,由宿衛直接把守。劉長那個所謂的城南門侯不過只是一句玩笑話,中書卻當了真,甚至專門設了一個宣陽門侯安置下來,這就讓沈哲子有些不明所以。宣陽門如此重要一個位置,安排一個護軍府將軍守衛都不過分,居然讓自己家一個奴僕掌管,簡直是讓人不明所以。

    不過能順勢在宣陽門安插一些人手,倒也並非全是什麼壞事。有了這樣一個地利,最起碼對於台城之內的佈置是有好處的。早先沈恪擔任了少府宮室監,官署位於台城深處極近內苑,但是由於宿衛把守過於嚴密,極難往其中安插人手。

    如今劉長居然擔任了宣陽門侯,進進出出都是權貴,憑他怎麼能壓住場面,勢必要自己待在這裡,正好順勢調配一部分人手進來。這麼一想,倒也並非完全是壞事。哪怕沒有老爹的封賞,單單用爵位換一個宣陽門侯,這筆買賣就不虧。反正無論自己爵位如何,日後總要繼承老爹的爵位。

    不過沈哲子也絕不相信庾亮會這麼好心,大概是借此將自己放在眼皮子底下便於監管。

    大概到了傍晚時,興男公主那極為醒目的四望車出現在宣陽門外,直接駛入了台城中。台城行車,這是少數人才享有的殊榮,哪怕就連中書,也只是能乘步輦而已。以往還有一個西陽王,可是西陽王受南頓王連累也被降爵,剝奪一應超出禮節的待遇。

    車行至此,一眾官員避道而拜,興男公主在車內探出頭來,神色略有不善,讓人扶沈哲子上車。以往公主都是直入苑內少履台城,沈哲子也是第一次享受到台城乘車的殊榮,登上車後,頓覺視野都開闊起來。

    「你還笑!究竟發生了怎樣大事,大舅他居然要把你奪爵禁錮?」

    因兩王叛逃之事,公主早間便出門去拜訪其他宗王人家,以期能安定人心。她對中書雖然頗多惡感,但坐在皇位上的畢竟是自己的弟弟,希望能盡綿薄之力。得到家人通報之後,唯恐沈哲子出事,直趨台城而來,路上又得到新的消息便更加怒不可遏。此時看到沈哲子自己還不怎麼在意,便有些不忿。

    沈哲子微笑著將中書重罰自己的用意、並隨後對老爹封賞詳細講述了一下,早先他有感於公主日趨成熟,如今也不再將之當做一個無知小女郎視之,有時候也會對其講一講自己對於時局的看法。

    公主聽完這些,頓時更加不悅:「中書他要以法立威,怎能獨獨苛責我家夫郎?」

    說著,她便要讓車駕徑直行向中書官署。不過沈哲子還是趕緊勸止了,台城畢竟中樞執政重地,不宜在其中過於任誕放肆。況且他剛剛領教過中書如今是如何的苛政峻法,哪放心公主再去頂撞衝突。

    略一沉吟後,他才附在公主耳邊低語幾句。雖然受了委屈要靠自家小娘子出氣,總有幾分不體面,但現下這局勢中,他自己言行舉止反而會被有心人扭曲放大,不及公主超然。

    公主聽完後,才與沈哲子一起下了車,站在台城道路上,面對前方一眾台臣肅容說道:「婦人本不應干外事,本以為逆生於外郭,不意禍發於庭內。敢問台中諸公可有具茨之賢,能示人安居之處?」

    黃帝具茨之山訪賢,遇童子有教治國之道,去除害群之馬而已。公主這麼說,是將那張沐等同於蘇峻視之,都為害群之馬亂人邦家,繼而暗諷中書執政能力。

    這話說出來,在場眾人神色皆不甚淡定,即便不以身份論,也無人上前與個小女郎辯駁經義。過不多久,中書又有詔令傳下,將涉事之宿衛張沐等人交付廷尉嚴查。同時,苑中皇太后也有詔賞賜丹陽長公主班劍甲士百人以衛家室。

    雖然得到了回應,但公主還是不能釋懷,因為這回應中並未涉及到沈哲子。不過沈哲子也明白這是中書讓步的極限了,強爭下去不會再有什麼好結果。還不如回家合算一下藉著宣陽門侯這一點便利,如何愉快的往苑中塞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7 18:29
0294 老樹難為器

    清晨時分,庾亮剛一睜開眼,便吩咐人召集各寺署主官,準備商討集糧事宜。姑孰這個京畿之外最重要的補給地同時,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從年前開始,他便已經有意識的削減歷陽方面的補給,然而這一次的失利,可以說是讓他過往一段時間的努力徹底前功盡棄。

    原本在他的計畫中,歷陽少糧,即便起兵也難持久,必然要直趨京畿之下。而他早已經在京畿左近做好了周全佈置,屆時一戰可定,畢其功於一役!

    然而如今,歷陽卻先下姑孰,大掠鹽米,這就與庾亮的設想有了出入。他不得不考慮戰事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的可能,一旦平叛時間拖得太久,那麼京畿目下的儲糧便有些不足。所幸如今庾懌在晉陵,庾冰在吳郡,最重要的吳中糧道還未失去,只要能夠得到吳中源源不斷的補給,哪怕是戰事拖延下去,他也有信心將蘇峻拖垮。

    當然,吳中是重要的一環,但是京畿本身的儲糧也是重中之重。庾亮不得不考慮,一旦京畿久攻不下,歷陽部或會大掠京郊郡縣。所以,搶先將這些郡縣的糧草補給運入京畿,便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儘管昨夜幾乎漏夜未眠,但在洗了一把臉之後,庾亮又是精神奕奕。從決定召歷陽歸都之後,他的精神便始終亢奮,幾乎要把半生積累的精力都釋放出來。

    然而當他到達議事東堂時,臉色卻不禁沉了下來。偌大一個殿堂中,缺席者甚多,且不說各部寺掾屬,單單主官便缺席數人。

    「怎麼回事?」

    庾亮沉下臉來,站在殿堂門口皺眉問道。

    一名司農郎中匆匆而來,滿頭都是大汗,被中書冷厲的目光掃到,神態更是侷促,垂首嚅嚅道:「宣、宣陽門……」

    聽到這話,庾亮眉頭蹙得更緊,視線掃過旁邊的庾翼:「去看一看。」

    庾翼領命而去,只是一轉身,臉上便掛起了苦笑,今天乃是宣陽門侯履職的第一天,海鹽男被奪爵禁錮,若不搞出一點動靜來,那才真是見鬼了。

    此時在宣陽門外,劉長身穿皂衣官袍,身後站立著整整三十名氣勢雄壯的班劍甲士。單此一項,便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整個都中最威風的門侯。

    須知班劍可不是什麼普通護衛隨從,是可以直接領著上朝的親衛,當然劉長自己沒有上朝的資格。但就連那些台中高官乃至於封疆大吏,即便是有班劍隨員,那也不過一二十人罷了。就連沈哲子老爹沈充,也僅僅只在與皇室結親時,獲賞班劍三十,已是難得殊榮。

    所謂的賞賜班劍甲士,大多數時候都只是賞賜班劍、甲具之類禮器,至於要給誰穿,那要受賞者自己考慮。換言之劃出一個名額來,由朝廷花錢供養這一部分親隨,倒並非是說這些班劍甲士是什麼百戰精銳。那班劍本身就是木造,甲具則是竹片覆以絲帛,通通都是樣子貨。

    雖然已經這麼威風了,但劉長並不快樂,反而有幾分尷尬,側立著身子,臉上掛滿笑意連連對那些身份地位都遠高於他的台城官員們施禮道:「諸位使君請稍候,馬上就輪到你們了。」

    一眾台臣被堵在宣陽門前,不乏有神色抑鬱亦或憤怒者,但看到前方正在一本正經接受檢查的那人乃是吳郡陸曄,便都紛紛閉上了嘴巴。他們自然知道今天這陣仗是因何而來,既然陸家都不打算頂撞沈家,他們又逞的什麼能。

    在一眾甲士後方,沈哲子一本正經拿著一根玉尺翻看陸曄的服飾是否合乎禮儀,過了好一會兒才退後一步,對陸曄拱手道:「檢查無誤,陸公不愧是國朝禮法表率。」

    「再看一看,或許會有疏漏。」

    老態龍鍾的陸曄卻是一副自來熟,拉著沈哲子的手笑眯眯說道:「江東雖多俊彥,一眾後輩當中,我卻最喜維周。英氣勃發,玉樹怒放,讓同儕都黯然失色啊,使我追思已去韶年。」

    沈哲子聽到這話,嘴角不禁一咧,這老不要臉實在太過分,拉著自己檢查了差不多將近一個時辰了,他要是什麼嬌俏小娘子還倒罷了,一身熏香夾雜著藥味,沖鼻得很,偏偏還沒完沒了。

    他哪裡不知道陸曄的想法,自己心裡對中書不爽卻不敢出聲頂撞,如今藉著自己搭檯子唱戲搞配合,將一眾台臣都攔在宣陽門外,要給中書難堪。儘管這也是沈哲子一大早就趕到宣陽門的目的,但被老傢伙給利用,總讓他頗覺不爽。一個個老奸巨猾,就該讓蘇峻衝進城來殺個乾乾淨淨。

    雖然心裡已是極不耐煩,但陸曄還是在那裡連連催促,沈哲子只得硬著頭皮再檢查一遍。問題是這老傢伙只穿一身時服又非章服,那寬袍稍不留意掀開就看見瘦骨嶙峋老皮筋肉,實在難稱美妙畫面。看得多了,沈哲子感覺自己都要長針眼了。

    這邊還在檢查著,庾翼已經自台城內匆匆行來,看到這一幕,小跑著行上來大聲道:「維周你在做什麼,怎敢對陸公無禮!」

    聽到這話,沈哲子真是如蒙大赦,連忙退到了一邊去。

    陸曄雖是一臉意猶未盡表情,不過庾翼都趕過來了,他倒也不好太過分,但是在臨走之前,卻還對後方一眾等待良久的台臣們說道:「諸位皆身繫國任者,如今逆臣於外,法禁或有嚴整,都要有所體諒。」

    聽到陸曄這麼公然給沈哲子撐腰胡鬧,眾人神色都極為精彩複雜,但也不敢有所駁斥。等到此老慢悠悠行入台城騰出地方來,其他人才列隊上前接受檢查。

    被陸曄這老傢伙折磨了一個早上,哪怕再有什麼惡趣味,也早已經消磨殆盡,加之庾翼就在旁邊,擺擺手讓人通通放行,這才轉身回到宣陽門內的職所內,兀自忿怨難消:「老樹盤根多瘤,難為器,難根除,實在可惱!」

    庾翼也不是蠢人,聽到沈哲子這麼說,也大概明白過來這小子是被陸曄擺了一道,跟隨進了職所坐在沈哲子對面,嘆息道:「維周你這又是何苦,一時失爵於你而言又是什麼困頓。如今都中形勢已是如此,何必再事事要強,熬過此節,日後又是一條通衢大道。」

    理是這麼個理,但沈哲子若表現太恭順,反而可能讓庾亮懷疑他有什麼別的心腸,最起碼姿態要擺出來。因而沈哲子乜斜著庾翼說道:「來日小舅若遭此厄,此語必要原樣奉還。」

    庾翼聞言後卻笑道:「我倒羨慕維周多灑脫,不受名祿羈絆。如今內外多少顯達者,車駕畔殊少班蘭之物,維周你一介白身,身邊卻是班劍如雲。」

    聽到這話,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來,他府上本有數十班劍,如今又獲百名,雖然都是興男公主的儀仗,但跟他的也沒什麼區別。若精挑細選,待到大朝之日將一眾台臣一網打盡都不成問題。當然,前提是沒有宿衛阻攔。

    待見沈哲子神態有所緩和,庾翼才笑著湊上來:「維周你府上慣於披甲敢戰者不少,稍後我或將出鎮石頭城,維周能否予我一部人手去壓服宿衛一眾驕兵?」

    沈哲子聞言後略一錯愕,旋即便釋然。庾翼白身而鎮守石頭城,已經可以看出中書心緒已經有些紊亂,患得患失,對人諸多不信任。

    至於庾翼要借人,這於他而言也不是什麼大事。早先雖然被中書派人監視,但他很早開始就往城中安插人手,如今單單長干裡諸多民居中便有近千人之多。府上又有數百護衛,這還不算南苑和沈園。如今他家在都中能夠發動的人手,就算不足三千也相差無幾,本就愁於安插不到險要位置上去,庾翼此請,倒正合他的心意。

    雖然動盪時,力量越集中越好,但沈哲子所謀卻深,險要處都安插上自家人手,必要時有更多輾轉騰挪空間。若太集中了,反而不好應對突發變數。況且老爹先前又來信,因他不肯離都而訓斥一番,除此之外尚有在鄉中抽調出來的一部分人馬,已經交付曲阿錢鳳手中。所以,沈哲子現在是真的不缺人手調度。

    「若要壓服宿衛驕兵,不如我送小舅幾十班劍?」

    沈哲子笑語道。

    庾翼聞言後卻是苦笑:「我要班劍何用,宿衛多奸猾,易嘩變,難管束。維周你若還未厭看我,最好予我一部精兵,必要時以作保命。」

    宿衛的戰鬥力,也就蒙一蒙庾亮。這些丹陽良家子可謂是江東最劣的兵員,軍備能鬆弛到哪一步?居然就有人趁著操練時遊獵一番,然後再返回營中去。指望這樣的兵員去對抗歷陽悍兵,說實話就跟揮舞著班劍殺敵一個概念。

    沈哲子想了想,還是決定分給庾翼百數人,交由郭誦統率,至於自家的龍溪卒,他還另有用處。

    接下來一段時間裡,沈哲子倒也不再生事,實在是被陸曄噁心壞了,每天乖乖在宣陽門外點卯,率領家兵守衛台城,同時也就近打聽一下戰事最新的發展狀況。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是往來不斷的罵戰,罔顧國恩的逆臣和挾君自重的權奸,總之兩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至於真正的戰鬥,倒也發生一些,主要集中在宣城地區。如今宣城是唯一旗幟鮮明對抗叛軍的地方州郡,屢敗屢戰,宣城內史桓彝已經從地近大江的蕪湖被趕到快接近太湖的廣德。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7 21:45
0295 新年

    大凡事發前讓人驚恐到寢食難安的事情,一旦發生後,反而會給人一種不過如此的錯覺。

    歷陽起兵就是如此,早先姑孰被攻破時,京畿又掀起一陣逃亡風潮。但是隨著這一件事情過去之後,歷陽方面卻始終沒有什麼大動作,每天或有小船載人沿江而下,在城外叫罵,然後被宿衛用弓箭射退。

    往復如此,漸漸地,人們的注意力都從這件事情上轉移開,不再予以過多關注。一時間,逃亡在京郊附近的民眾反而有了回流的跡象,尤其在年關將近時,不乏有整戶人家拖家帶口的歸城,準備迎接新年。大凡此類人,往往會遭到固守在城中者的嘲笑,也只是訕訕一笑。

    大人物的較量層次太高,誰能想到,電閃雷鳴之後,不過是零星雨點兩三滴。

    沈哲子守在宣陽門,對這種氛圍感受最深刻。這些台臣們本來就是時下對時局感觸最敏銳的一群人,早先出入或是長吁短嘆,憂心忡忡,或是沉吟不語,寡歡少樂。

    但是隨著事態始終停滯在眼下,這些人漸漸又恢復活力,每每大嘆歷陽色厲內荏,不過如此。更有甚者,已經急不可耐的攛掇中書早早發兵,將亂事解決在新年之前,不要把晦氣帶到第二年去。

    對於這些人的盲目樂觀,沈哲子也真是無語。他也沒有閒心去管別人,只是加緊將都中一些動亂中或會招災的財貨物資轉運出城,尤其南苑更是不顧眾人反對關門歇業。這讓一些權貴人家有些不爽,他們還打算臨近年關往南苑去大肆採辦一場,如今一時間卻是沒了好去處。

    年尾除夕,雖然絕大多數台臣還在中書嚴令下留在台城,但也有不少無關緊要的閒職紛紛歸家慶賀新年。沈哲子自然也不例外,他與家中這一群門童,乃是整個台城最無關緊要的角色,也沒有多少人會關心他們有沒有出勤。

    叛軍盤踞在大江上游,若說完全沒有影響那也不盡然,但都中的節慶氣氛卻還算是濃郁。許多世家子弟如結束了冬眠一般又活躍在秦淮河兩側,通宵達旦的宴飲歡慶。沈哲子雖然被奪爵,但終究也是建康城內排得上號的紈袴,此類邀請受到不知多少,不過他全都予以回絕了,安心留在府中度過新年。

    公主府今年的春節,較之以往數年冷清了許多,一個外來的賓客都無,只是一家人閉門小慶。除夕清早開始,沈哲子和公主兩人坐在正堂上,接受自家相刁遠一下一眾家人參拜道賀,而後一一予以賞賜。

    氣氛雖然稍顯冷清,但賞賜卻是以往數倍有餘,尋常小廝都得千數錢,絹數匹。但凡稍有職事者,所得的賞賜幾乎不遜於台中六百石的官員,自然讓上上下下人等欣喜非常。

    這樣的氣氛,對於習慣了熱鬧氛圍的興男公主而言,難免有些不適應,神態間頗有幾分落落寡歡。但今年好歹還能留在都中,身邊有人陪伴,若是真的回了吳中鄉土,肯定更加失落。這麼一想後,公主心內的失望便蕩然無存。

    到傍晚時,爆竹聲漸漸響起,更增加了幾分節慶氛圍。沈哲子要賜食家中一眾部曲僕役,從前庭到中庭,擺了滿滿噹噹的幾百席,他端著酒杯在席中遊走,對每一人都報以衷心的感謝。來日他的身家性命,便要托於這些忠心耿耿的部曲們,等到下一年歡聚一堂時,不知還有幾人能夠列席。

    而在內庭之中,興男公主也在宴請家中一眾女眷,列席的還有杜家人。由於杜赫在中書官署擔任職事,哪怕新年也無暇歸家,只能一直將家眷留在公主府內。

    夜深時,夫妻守歲。興男公主合衣趴在沈哲子懷中,能夠感受到沈哲子心情有些沉重,低語道:「夫郎是否因被大舅奪爵不能釋懷?明日入苑時,我再在母后面前力請……」

    沈哲子聽到這話,嘴角不禁泛起笑容,且不說他本就不將這件事放在心裡,即便是還想復爵,方法多得很,哪需要這小女郎回母家力請撒潑。他將日趨玲瓏的嬌軀抱在懷裡,嘆息道:「我只是有感於人命卑賤,明明已經是活得謹小慎微,誠惶誠恐,卻偏偏還要為不是自己的罪過而枉送性命……」

    「沈哲子,你是說來日還會有大兵事?那麼京畿……」

    聽到這話,公主嬌軀不禁一顫,有些恐懼的望向沈哲子。

    「天下的大勢,不是眼下的我們能左右的。能保全自身,已經是分外艱難。」

    沈哲子現在也不再諸事都瞞著公主,他握著這女郎柔荑輕聲道:「明日入苑恭賀之後,我想公主能留在苑中……」

    「為什麼?我近來一直都聽你話,也沒有做什麼錯事……」

    公主不滿的在沈哲子懷中扭了扭身軀,嗔望著他問道。她如今對苑中,實在是沒有了多少歸屬感,偶爾進苑中去,母后總說一些讓她忿忿不已的閒言,久而久之,益發疏遠。

    「你進苑中去,可不是無事,來日江東安危,或都在此一行。」

    沈哲子按著公主雙肩凝重說道,繼而低聲詳細的將對公主的安排講述一遍。這女郎初時神態還有不悅,可是聽著聽著,臉色便也漸漸凝重起來,身軀都變得有些僵硬:「來日局勢,真會那麼嚴重?」

    「最好是沒有,但也有備無患。」

    沈哲子復將女郎攬入懷中,肅然道:「我說過的事情,公主一定要謹記,屆時千萬不要任性為事。關鍵時候,能捨則舍,務必要保證你自己的安全!」

    「可是、可是你在城內會不會有危險?沈哲子,我怕,我真的怕……」

    小女郎埋首在沈哲子懷內,嬌軀微微顫慄,眼眶內已經蓄滿了淚水。

    沈哲子輕撫她額跡安慰道:「我在外面,自有諸多家人護衛,哪會有什麼事。但我會一直在外面候著你,若約定之時你還未出苑,我可能真要遭刀劍戮身……」

    「不、不會的!我一定遵照約定,你放心!」

    公主死死抱住了沈哲子,口中卻喃喃道:「這世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禍患……」

    第二天一早,公主府內家人們便又都忙碌起來,一方面要準備入苑的禮貨,一方面也在打點行裝。一些沒有戰鬥力的婦孺,包括杜赫的家人並其他人家託付來的親眷,統統要在今天離都轉移到曲阿。一旦都中局勢再有糜爛,還要進一步往京口轉移。

    到了午後,偌大一個公主府,已經僅僅只剩下寥寥百餘人,頓時顯得冷清起來。

    沈哲子與公主一同入苑去拜見皇太后與皇帝,昨夜除了交待公主之外,像公主身邊的韓翎和雲脂等人,也都一一叮囑。

    之所以讓公主入苑,也實在是無奈之舉,他要在中書眼皮子底下布劃,終究太多不便。儘管不缺人手,但如今整個內苑都被宿衛掌控,再多佈置也只能圍繞內苑周圍,頂多安排到距離內苑最近的通苑,再進一點都力有不逮。

    不過只要公主能夠遵守約定,如今都中人手近半都圍繞在內苑佈置,無論發生怎樣變數,最起碼都可以保證公主的安全。這一點信心,沈哲子還是有的。就連公主身邊的那些僕婦,都是挑選的力大勇武婦人,必要時發放武器便不遜於戰兵。

    今次入苑,皇太后倒是對這個女婿和藹了一些,甚至還准許沈哲子在其殿中進餐。進餐途中,則不免板著臉教誨幾句,大意就是要沈家謹記肅祖之恩,一定要輔助中書共渡國難。

    享受著早先未有的殊榮,沈哲子不得不感慨這兄妹兩脾性真有相似之處,都是管頭不顧腳,事到臨頭想起來燒冷灶。他家又非新近才顯重起來,早年肅祖施恩便不乏如此深意,聽皇太后語氣,大概是到了近來才明白肅祖厚結吳中豪門的深意。

    這丈母娘早先冷淡是冷淡,一旦熱情起來也讓人難消受。不只賜食,過後更讓沈哲子留宿苑中,到了晚上甚至還派宮人前來侍寢,長得還不錯,似乎要將過往數年的冷落一次補足。但沈哲子這種持身自正者哪會被美色誘惑,只讓宮人留在寢室外聽用。自己好歹也是一個清白無垢的身子,哪能交給不相干的人去玷污。

    今次入苑於沈哲子而言倒是頗愉快的經歷,唯獨一點不爽就是皇帝早間指著他笑得賤兮兮:「朕聽說姊夫已經是白身啦,白身而尚長公主,這可是中朝未有的殊榮啊!」

    沈哲子有心給這小子一點教訓,但一想到來日這小子多舛的命途,還是暫且忍耐下來。

    新春過後,中書終於受不了台臣們的撩撥,排遣宿衛數軍前往歷陽邀戰,數戰皆負。這讓都中原本有所緩和的氣氛頓時又變得緊張起來,而中書也終於鬆口,准許江州起兵勤王至尋陽,至於徐州和三吳方面的勤王請求,仍是不予理會。

    元月末尾,歷陽部終於在橫江而渡,向京畿挺進而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8 20:51
漢祚高門 0296 兵臨城下

    接下來的兩天,沈哲子真正見識到什麼叫做雞飛狗跳。

    宣陽門前簡直成了菜市場,各公府掾屬行入行出,幾乎一刻鐘內就會有十數份詔令發放出來,傳往城中各方。諸多宿衛軍卒行入行入,如熱鍋上的螞蟻在主將的帶領下繞著台城打轉,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被派往何處。

    更有甚者,各家親眷族人拉著牛車行李等在台城外,只等在台城為官的家人出來,即刻便要登船逃亡。

    視野所及,到處充斥著人語喧嘩聲、呵斥聲、叫嚷聲乃至於婦人的尖叫嚎哭聲。如此紛亂場面,根本沒有人上前去維持秩序。

    沈哲子實在有點看不過去,剛打算派人上前將堵在宣陽門前的各家家眷驅趕開。不過沒等到他家家人動手,南面馳道上數百名陣列尚算嚴整的宿衛疾馳而來,將這些人盡數衝開。

    這些宿衛簇擁著的乃是早前被派往慈湖駐軍的鐘雅與趙胤,歷陽於橫江而渡,涉過牛渚,已經自陵口挺向京畿,這些佈置反而落在了其軍背後。鐘雅等人又緊急追趕,在陵口惡戰一場,卻不敵而退,旋即又收到詔書緊急撤回京畿佈防。

    鐘雅左腿被弩箭擦傷,行過宣陽門時看到沈哲子站在那裡,神色便微微一愣,讓人將沈哲子喚到車前來低吼道:「維周怎麼還在此地,宜速離!」

    說完後,他便下了車登上步輦,也來不及再多說什麼,匆匆行入台城中去接受詔令。

    對於鐘雅的訓斥,沈哲子不免有些感動,但由此也聽出外間局勢實在已經糜爛到了極點,就連這奮鬥在第一線的大臣都已經對守住建康沒有了什麼信心。

    過不多久,一眾甲士們簇擁尚書令卞壸並先前進入的鐘雅、趙胤等人又匆匆離開台城,沿著馳道出城去。

    不旋踵,後軍將軍周謨率領一部宿衛自台城左面疾馳而出,將堵在宣陽門外的一眾台臣家眷盡數驅趕開,繼而又是一片哀嚎哭罵。有一些貴人家女眷自惶急而退的車駕上跌落出來,趴伏在地上露出白馥肌膚,被行過的宿衛軍卒順手摸上一把,頓時爆發出一連串尖利的嚎叫。一眾家奴衝上來,但面對那些刀劍齊備的宿衛軍卒,亦是不敢聲張。

    午後,杜赫神色凝重疾行進宣陽門職所,低聲對沈哲子講述城外最新形勢:「逆軍已過陵口,台中增兵郭默三千,卞公持節出城,節制諸軍將與逆軍交戰。此戰若失利,京畿危矣!」

    聽到這時候中書仍在專注於京畿東北防線,沈哲子實在忍耐不住,開口道:「難道就無人勸告中書佈防蔣陵?」

    杜赫嘆息一聲道:「司徒府陶司馬已有諫言,應防逆軍避開石頭城,繞城而攻,只是已被中書駁回。」

    沈哲子聽到這話,又是無語,如此緊要關頭,中書倒仍是分得很清。建康城周邊,誠然石頭城是排在第一的軍事衛城,但是蔣陵覆舟山的重要性也並不遜色多少。

    蔣陵便是東吳皇陵所在的鐘山,因避孫權祖諱而改名蔣山。覆舟山乃是蔣山最接近京畿的一座山峰,近到什麼程度?覆舟山山腳便緊挨著台城,衝下山去就是北苑太子西池!

    如今都中幾萬宿衛,早前慈湖等地已經分兵近萬,後將軍郭默如今統率六千餘守在城北武平陵左近,能夠動用的兵力已經稍顯窘迫。

    若要再在蔣陵佈防,勢必要將琅琊郡王舒軍北調,如此一來,不啻於將一半城防重任分割給王氏。然而王舒軍乃是中書所準備的第二序列,他大概不是認為歷陽不可能繞城,而是對於過早動用後備力量還有遲疑。

    談完京畿形勢,杜赫又說道:「晉陵、吳郡俱有出兵,昨日已被中書斥退。徐州以劉矩增兵王撫軍三千,中書已經詔許。」

    王撫軍便是王舒,早先已經掌兵數千,如今再得郗鑑增兵,如今怕是已經有近萬軍隊。本來已經是京畿左近極為重要的護城力量,但不得中書調令,加之王舒本人心思也堪咂摸,始終游離在京畿之外,關鍵時刻根本指望不上。

    跟沈哲子說完這些之後,杜赫便又匆匆返回了台城,如今中書已經狂躁,若發現他擅離職守,少不了要承受一番咆哮怒火。

    雖然已經對守城不抱任何希望,但聽杜赫講到這些最新的情況,沈哲子仍是不乏苦惱。城中的佈置他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即便還有疏漏,如今已經事到臨頭,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不過城外王舒軍力激增,他不得不考慮王舒有沒有東向曲阿、句容的可能。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還是飛快寫了一信,交待幾名龍溪卒出城快馬前往曲阿示警一聲。王舒突然得到增兵,曲阿方面不至於遲鈍到沒有防備,但若不通知一聲,沈哲子心裡總不踏實。

    這也是大事將近的患得患失,每臨大事有靜氣,這樣的涵養氣度暫時他還是達不到。畢竟未來這兩天將要發生的事情,將是過往這些年諸多努力的一個集中爆發,若不能達到最理想效果,於他而言是分外可惜。

    入夜後,沈哲子仍然留在了宣陽門內職所,如今他家諸多家人已經遣散出城,公主也已經入苑,回家後也是空空庭院。冷清得很。

    三更已過,台城中仍是燈火通明,諸多宿衛在各官署外遊走巡邏。沈哲子正在職所內閉目養神,忽然聽到外間有低語呼喚聲,他率領幾名隨員出門一看,便見到有幾人畏畏縮縮站在宮牆陰影下,乃是曾有過幾面交情的各家在台中為官者,南北俱有。

    「維周還未歇息那真是太好了。早先家人傳信著我等速速歸家,處理緊急事務,日間無暇分身,眼下維周能否行個方便?」

    聽到這幾人的話,沈哲子心內便是一哂,處理緊急事務?不就是越城而逃罷了。不過這時候,他也實在沒有必要在謹守什麼禁令,這些人即便是不逃,留在台城也沒什麼用,只是讓人心更加敗壞而已。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便讓人打開正門旁的小門,讓這些人趕緊滾出去。一眾人又是千恩萬謝,而後又有人勸道:「如今都中形勢已成累卵,維周再逗留於此委實不智,不如與我等一同去罷?沿途也好有所關照。」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頭便不禁一挑,這些王八蛋自己跑就罷了,居然還想鼓動自己這個恪盡職守的守門官一起跑路,那就有點過分了!他只要不瞪眼往上衝,哪怕蘇峻大軍攻到宣陽門外,也只會派兵把他保護起來,不敢隨便施加戕害。這些人鼓動自己跑路,不過是想借助自家武裝來給他們增加一點安全感。

    雖然心中已是不爽,嘴上還是婉言謝絕這些所謂好心,不過沈哲子心裡已經把這些人都記下來,如此沒有節操,以後實在不能大用。

    剛剛返回去沒有多久,又有人來敲門,沈哲子是徹底惱了,就算叛軍已經兵臨城下,他媽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他索性吩咐人將緊閉的大門直接打開,讓劉長等人去應付那些問詢趕來的宿衛。現在大門都開了,他倒要看看有多少不要臉的台臣還堂而皇之往台城外跑。

    燈火通明的宣陽門四門大開,沈哲子端坐在正門口,看到遠處陰影中還在有人往此處疾行。只是見到這一幕,大概那些人也沒有想到,旋即便停住了腳步,似在猶豫,過了片刻有人訕訕退後,有人則轉行向別的方向。

    就這樣,一直到了後半夜,沈哲子才終於得了清淨,返回職所去小憩片刻。只是天還濛濛亮的時候,沈哲子便被外面的叫嚷聲給吵醒了,行出門去,便看到宣陽門左近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不斷有人往城外湧出。而在不遠的後方,中書庾亮臉色鐵青的站在那裡,身邊雖有一眾宿衛拱衛著,但卻並不發聲阻止這些逃人。

    站在職所外傾聽片刻,沈哲子才總算明白如此紛亂的緣由,昨夜蘇峻部漏夜行軍經由城南小丹陽繞城而過,如今已經佔領了蔣陵覆舟山!換言之,如今的京畿有一半已經毫無遮攔的暴露在逆軍刀鋒之下,而且還是最為重要的台城內苑!

    被逆軍掌握如此大的戰略優勢,可以說是中書策略的徹底失敗,難怪庾亮眼看著如此多的台臣四逃都不阻止,實在是已經沒了底氣。

    沈哲子這會兒卻生不出什麼幸災樂禍的念頭,也懶得在這個時候湊上去觸霉頭,轉身又返回了職所中。

    庾亮站在那裡眼望著台臣們往外湧去,心中已無多少憤慨,更多的則是苦澀,當他視線掃過沈哲子背影時,眸中泛過一絲詫異,繼而便不乏陰冷,擺擺手喚來一名家人耳語一番,旋即便又返回了台城。儘管局勢已經大崩,但旁人能亂他卻不能亂,竭盡全力,最後一搏!

    當台臣奔逃的高潮告一段落,宣陽門復又歸於冷清,突然有一隊宿衛衝入職所中,將沈哲子圍在了當中:「逆軍兵臨蔣山,京畿危急,請沈郎移步中書身畔,以便居近守衛。」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變,登時明白了中書將自己安排在宣陽門的深意。除了居近監管以外,關鍵時刻也好帶上自己跑路。而這更深層的意思,大概還是自己固守都中的行為引起了中書的懷疑,大概以為自家與歷陽有什麼勾連!

    只是眼下沈哲子對中書已經沒有多少忌憚,如今京畿中真正能掌握的力量,中書未必會強於自己。所以他緩緩起身將劍提在手中,剛待要開口,先前說話那宿衛將領又開口道:「卑下樑勇,奉中書命守衛沈郎安危。」

    聽到這話,沈哲子眸子閃了閃,不乏疑竇的望向對方,而對方亦微不可查的頷首以作回應。他略一沉吟後,才喚過劉長來,低聲耳語片刻,然後才行出了職所,在這一眾宿衛包圍中行進了台城。
V123210 發表於 2017-6-28 20:51
0297 亡命

    當沈哲子被宿衛近乎押送的護衛進中書官署時,庾亮正身披輕甲在一眾親信的簇擁下行出官署。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倒是有些詫異,開口問道:「中書打算親自戰陣迎擊逆軍?」

    庾亮聽到這話,臉色便是一沉,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指著沈哲子冷聲道:「安居於此,保你無虞。」

    這語氣當中不乏威脅,沈哲子聞言後眸子便是微微一凝,並未多說什麼,站在門庭下望著庾亮匆匆而去,而後便漫步行入中書官署中。

    如今在台城中樞中,中書之權最重,因而官署也最為宏大,諸多屬員,尤勝尚書。然而今時之中書官署卻頗冷清,雖然仍是整潔,但卻只有寥寥數人在其間遊走,給人一種人去樓空的蕭條感。

    身邊這些宿衛軍卒並不限制沈哲子的自由,只是無論他走到何處都寸步不離的跟隨著,似乎是接到嚴令不許自己脫出他們的監控範圍。對此沈哲子也由之,只是閒庭漫步在官署內遊覽著。

    杜赫自廊下趨行而來,眼見沈哲子被一眾宿衛緊緊圍住,臉色便是一沉,疾行上前問道:「郎君為何這般?」

    「不妨事,中書心念我之安危,特意派人守衛。」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宿衛讓開一條道路,讓杜赫到自己身前來,而後望向那宿衛將領梁勇道:「不知可否暫避?」

    那梁勇聞言後擺擺手,示意眾人都轉過身,只是仍未遠離。

    杜赫見此狀,已知沈哲子這是被軟禁起來,眉頭微微一鎖,旋即便用詢問的眼神望向沈哲子。沈哲子微微搖了搖頭,在杜赫耳邊低語幾句,然後才拍拍他手,說道:「待渡過此厄,來日都中再聚。」

    杜赫表情凝重的點點頭,然後便退了出去。眼下台中已是崩潰,中書亦沒有新的指令下達,他的去留已經無人再關心。

    又在庭中站立片刻,沈哲子才行入官署內一處小閣中,那宿衛梁勇吩咐人守好門窗出口,親自將沈哲子送入閣中,無人關注時才低語道:「中書難近,委屈郎君了。」

    說罷,便也匆匆行出小閣。

    沈哲子留在這閣中,耳邊仍能聽到城東傳來的廝殺和喧嘩聲,又過不久,台城東面已經有火光陡然出現,滾滾濃煙衝天而起。那火勢蔓延極快,不旋踵便有洶湧熱浪向此處席捲而來。台城中喧嘩氣氛達到了,到處都充斥著雜亂的腳步聲與叫嚷聲。

    良久之後,這股騷動才漸漸停息下來,只是濃煙仍然籠罩在整個台城上方,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焦糊味道。沈哲子已經斷絕了消息來源,只有在將近傍晚宮人送膳時才由其口中打聽到大半台城已被焚燒一空,而內苑宮牆也已坍塌一角,甚至有小股逆軍流竄進苑內,不過幸好已被宿衛剿殺。

    聽到這些消息,沈哲子眉頭便緊緊蹙起,不免有些擔心苑中的公主。他忍不住行出小閣,只是在將近中書官署庭門時被阻攔下來,只得站在門外向外觀望,諸多宿衛仍在往台城東面而去,那一個方向仍有火光在搖曳,偶爾爆發出慘烈的廝殺聲,那是宿衛在與趁亂衝入的亂軍在戰鬥搏殺。

    一直到日暮將近時,廝殺聲漸漸停止,而後便有大量的腳步聲湧入台城。沈哲子站在門口,看到有一眾宿衛護衛著一方步輦匆匆行過,那輦上躺著的乃是昨日出城的尚書令卞壸。此公甲衣半解,鬚髮凌亂趴在輦上,大半後背都被血水**,雙眼緊閉生死不知。

    主將都受如此重傷,可想而知今日戰事有多慘烈。沈哲子有些焦灼的在庭門內來回走動著,許久之後都沒有新的消息傳來。

    這一夜注定漫長,到處都充斥著宿衛將領催促士卒們搬運磚石竹木構架防線的聲音。而在更遠的城外,則依稀傳來許多叛軍們「殺賊除奸」的吼聲。

    接下來一連幾天,沈哲子都被困在台城內不得外出,也沒有再見到庾亮,對於外間的戰事發展更是一無所知。叛軍這幾日似乎也在養精蓄銳,每天雖然都保持著進攻,但是烈度並不算強,唯一沒有停止的就是覆舟山上的叫罵。

    然而決戰終於到來,這一天上午,城東青溪方向廝殺聲大作,哪怕沈哲子身在台城,都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他的耐心也已經將要到了崩潰邊緣,無法再忍受這種漫長的煎熬和等待,手提佩劍衝向中書官署大門。

    正在這時,一眾衣衫凌亂的宿衛軍卒們自門外湧進來,為首者乃是郭誦,他表情沉重,看到沈哲子後,稍一錯愕旋即便重重點了點頭。

    庾翼肋間受傷,在兩名軍卒攙扶下行進來,看到沈哲子後神情則更顯悲愴,澀聲道:「卞公陣亡,城破在即……」

    沈哲子還來不及說什麼,便有更多的宿衛將士衝進來,庾亮仍是一身輕甲,臉上卻無以往的威嚴方正,隱隱有幾分扭曲猙獰,雙眼佈滿血絲,他衝進官署房中,片刻後才又疾行而出,示意庾翼跟上自己,而後又指了指沈哲子道:「保護好海鹽男,突圍出城!」

    宿衛們一擁而上,沈哲子立在原地沉聲道:「苑中要如何……」

    「住口!」

    庾亮聞言後雙肩一顫,頭也不回怒喝一聲,繼而一頓足再次低吼道:「速行!」

    沈哲子握住佩劍的指節隱有發白,那宿衛梁勇則衝上來重重攥住了他的手腕,郭誦等人亦望過來,沈哲子再看一眼苑中,最終還是拔足跟上了庾亮。

    此時廝殺聲已經漸近台城,諸多潰敗的亂軍往四方竄行,哪怕有主將嚴令約束乃至於揮刀劈砍震懾,然而卻完全沒有震懾力,敗軍仍是四散逃亡。

    沈哲子等人被隔絕在中書親衛後方,他看到被敗軍送回台城的鐘雅等人,庾亮駐足與之言語片刻,而後便又疾行而出。鐘雅身邊一部分宿衛加入這一支隊伍,看到被宿衛裹挾的沈哲子,他只是苦笑著在道旁擺了擺手。

    衝出宣陽門後,馳道另一端已經隱隱可見叛軍蹤跡,一行人又連忙轉向繞著台城城牆往西疾行而去。叛軍則在後方一路追趕,口中則大聲叫嚷著:「殺庾氏者封侯!」

    一追一逃之際,西籬門已經依稀在望,而此時,叛軍也已經將要追趕上來,沈哲子甚至已經可以聽到身後追兵的粗重喘息聲。

    正在這時,西北方向一隊宿衛疾衝而下,將後方那數百叛軍一沖而散!

    這一隊宿衛主將乃是郭默,早先一直游離在主戰場之外,只是前來接應時,身邊士卒已經不足千人。

    兩軍合一,也漸漸有了一些底氣,不再狂奔而是向著石頭城徐徐而進。石頭城外江面上停著幾艘大船,庾亮等人率先登上其中一艘船,包括其各自身邊親近隨員,郭誦等人亦隨庾翼而上。沈哲子見狀,越過一眾宿衛疾衝上前揮劍斬在船舷上怒吼道:「今日潰敗,誰之罪過!」

    「豎子安敢無禮!」

    郭默上前一步,手按佩劍戟指沈哲子怒吼一聲。

    「維周不要多說了。」

    庾翼見狀連忙上前按住沈哲子手臂,將他拉到船上來,而那些負責看守他的宿衛們也順勢登船,將他包圍在甲板一角。至於其他軍卒,則各自登上空閒船隻,旋即大船便駛離江邊,繞過石頭城往南而去。

    沈哲子站在船上,望著視野中已被亂軍淹沒徐徐遠離的建康城,握緊的拳頭指甲幾乎都要刺進掌心裡。惟今之計擔心已無用處,只能寄望於城內諸多佈置在此時能夠發揮出應有的效果。至於他,也要見機行事。

    當大船駛過秦淮河交匯處時,又有千數亂軍自岸上衝殺而來,有的甩著長索撓鉤往大船上拋扔,有的則放板下水呼喝著往上追趕。有兩艘載人過多而船速稍慢的船被攔在了江心,撲通撲通落水聲不絕於耳。

    船上這幾百宿衛紛紛引弓射殺兩岸追來的叛軍,庾亮亦在此列,只是雙臂微顫以致準頭大失,偶爾傷到了船上人,自己自嘲一聲退後去,神態之間不乏頹喪。

    當船終於駛出建康範圍,週遭再無亂軍蹤跡,原本追隨在後方的幾艘船也已經盡數落在了後方。這時候,宿衛們才各自有些虛弱的癱坐在甲板上略作歇息。

    此時在大船中央,庾亮正與郭默等人低聲談論,似在商討接下來該要再如何。如今他們只剩下船上這百餘船工並不足三百人的宿衛,自是再難有所作為,商議良久之後,才吩咐船工轉向尋陽方向。

    沈哲子被宿衛們圍在角落裡,只是默默望著江流,間或看一眼庾亮並郭默等人,視線又掃過同樣在角落裡用兜鍪遮住面目的郭誦等人,眸子幽深難測。

    庾翼看到被宿衛禁足在那裡,神態抑鬱的沈哲子,心內有些不忍,想要開口勸一勸大兄,可是看到大兄也是雙眉緊蹙,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將近日暮時,船工端上一些吃食分給船上眾人。沈哲子接過陶碗後,抬頭仰望片刻,驀地將碗摔在了甲板上,而後站起身來氣勢洶洶衝向庾亮。

    這陶碗破裂聲霎時間吸引了眾人目光,紛紛站起身望過來。

    庾亮看看神態略顯猙獰,被宿衛死死按住雙肩的沈哲子,沉吟少許後才擺手道:「讓他過來吧。」

    宿衛們雖然放開了對沈哲子的控制,但還是寸步不離跟上來。一直走到庾亮面前,沈哲子凝望著他,許久不語,最終只是嘆息一聲,有些頹然的轉身返回原地。

    見沈哲子轉身離開,庾翼懸著的心才放下來。他自然明白沈哲子眼下的心情是何等的抑鬱,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但事已至此,爭執又有何益。

    然而就在他剛鬆一口氣的同時,眼前一幕卻讓他悚然一驚,幾近魂飛天外:「梁勇你要做什麼!」

    那一直奉命監守沈哲子的宿衛將領突然抽出佩劍,猱身撲向庾亮!

    「保護中書!」

    旁邊郭默等人見此狀亦是目眥盡裂,紛紛往上湧來,然而梁勇手中劍早已經深深摜透庾亮胸膛!猝不及防中,庾亮臉上尚殘留著驚詫,然而嘴角已經沁出臟腑破裂湧出的血水!

    「我為蒼生誅殺此獠……」

    梁勇身被十數劍,於甲板上踉蹌行出數步,繼而橫倒在甲板上,兩目圓睜,已是氣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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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