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50
V123210 發表於 2017-7-7 20:39
漢祚高門 0317郗公之困

    隨著沈哲子的吟詠聲,竹樓內氣氛由開始的浮躁轉為沉默,繼而便有些壓抑起來。

    這一篇《行路難》,開篇帶入眼前之滾滾大江,視野可謂宏大。座中眾人即便不是飽學之士,也都是家學淵源之人,歷經世事磨練,私下未必沒有試擬這一首樂府舊題,只是大多流於絮叨牢騷,感懷自身不逢時,如婦人喁喁耳語,不好示於人前。

    可以說沈哲子這一篇,破題第一句開始,意境便遠遠高於早先流傳於外的舊題之作。下一句承接,波瀾驟起,俄而千尺巨浪,寫的自然是如今歷陽叛軍攻陷建康之事。巨浪滔天,每個人在這洶湧時局中都如螻蟻一般卑微,想要力挽狂瀾又談何容易?

    到了這裡,可以說是將時局之變幻,人力之卑微寫到了一個極處。大江橫流可謂天塹,然而那又如何?波瀾一起,便是巨浪滔天,人人都難自安。然而人生之困苦又何至於此,北地糜爛,神州陸沉,胡虜肆虐,白骨纍纍!極目北望,所見到的儘是絕望!

    吟詠至此,給人的感覺可以說是壓抑沉重。人行路難,國運亦是艱難,步履維艱。然而就在情感沉到了低谷,陡然有所翻轉,時無英雄,霍侯寂寞,我願枕戈被甲,傚法先賢封狼居胥!不要以為我只是故作狂言,我願剖腹取膽讓你們嘗一嘗到底有無壯烈!前路雖然艱辛,我也願意血戰而進,重複故漢榮光!

    「荒塚白骨無人掩,北觀故國少炊煙……」

    席中忽然響起一個老邁沙啞的歌詠聲,那是潁川荀邃。他是座中年齡最長者,人生大半歲月都在北地渡過,迫於兵災舉族南遷,如今又迫於兵災往東逃,此時唱起這首《行路難》,已是忍不住涕淚橫流,追思往昔,語調更給人以蒼涼落寞之感,令聞者都掩面太息,心意難表。

    以時下樂府詩標準而言,沈哲子這首《行路難》自然難稱佳作,聲韻過於鏗鏘,感情過於濃烈,不好入樂。

    時下詩風之所以靡麗婉轉,其中一個原因也是便於與曲調相配以入樂,而詠歌者多為女子,纏綿悱惻尚可體現出來,太過激昂的情緒憑其音域也很難盡抒其秒。吳音多靡靡,南渡之後,建安詩風蕩然無存。

    但若是從意韻而言,沈哲子所歌非是一人之不幸,而是國運之傾頹,哀傷之極處轉為慷慨激昂。在時下這樣一個需要喚醒人大義節氣的時節,卻又能予人足夠的感染。因而隨著荀邃老邁的歌詠聲響起,樓中越來越多人加入到這歌詠中來,很快便由這江中小島蔓延至各方。

    「行路難,行路難!血戰中華地,重開兩漢天!」

    沈哲子為此應景之作,倒沒有什麼革除浮華靡麗詩風的雄心,畢竟憑眼下的他也根本難稱什麼文壇宗師。然而詩作的魅力就在於,哪怕是作詩者自己都不知會不會切中什麼時弊,引得廣泛共鳴。但這並不妨礙他因勢利導,當聽到外間江邊隱有呼應之聲,便連連以目示庾條。

    庾條與沈哲子接觸最多,心內已有默契,見他這個眼神,當即便有所明悟。疾行下樓去,喚過幾名隨員快速吩咐幾句,然後將他們各自遣出。

    過不多久,整個江邊詠唱這一首《行路難》的語調便是大作,初時還只有庾條所安排的那些巡防兵丁唱詠。但一遍一遍響起,越來越多人加入到這慷慨激昂的詠唱中。男聲蒼茫渾厚,難稱聲韻之美,亦無禮樂之妙,甚至節拍都有參差,但當萬千聲線匯成一道洪流,亦足撼人心魄,沿著大江蔓延四方。

    大江對面不遠處,便是車騎將軍、高平侯、徐州刺史郗鑑的行營所在。相對於對岸京口的繁榮,淮北這裡的節慶氣氛便要遠遜許多,為了防備民眾聚在一起滋生事端,郗鑑甚至派軍沿江佈防,禁止民眾靠近大江。

    由於新任中書侍郎流露出的忌憚之意,為了避嫌,郗鑑將過往淮北軍在大江沿岸佈置的許多據點和巡江軍卒都撤回來。當然這其中也不乏要還以顏色的意味,畢竟如果沒有淮北軍監察大江,歷陽叛軍隨時都有可能踏波東進。

    雖然郗鑑也知歷陽如今反叛,他自己是有些難以自辯的。但如今多事之季,中書如此忌憚於他,面子上召他過江見駕的舉動都沒有,卻讓他有些無法接受。若他真的有心響應歷陽,京口豈能安穩!

    其實如今郗鑑處境也是有幾分尷尬,早年他在京口被京口各家僑門聯合驅逐至廣陵。這口惡氣他暫時忍耐下來,過江後憑著舊望並人脈,縱橫捭闔,快速平滅劉遐餘部的叛亂。雖然還有前任中書安插的郭默於此處掣肘,但淮北的大局總算能夠有所維持。

    其實在郗鑑心裡,始終存著一個念頭,那就是過江重掌京口局面。京口是淮北的大後方,若是不掌握京口,那麼他在淮北無論經營起怎樣的局面,都將是無根之木,一旦羯胡大軍洶湧而來後方又無以為繼,再好的局面旦夕之間都會被摧毀!

    而且當年被從京口狼狽驅逐到淮北廣陵,與郗鑑而言也是一樁難以釋懷的恥辱。他也知自己擅自過江影響可大可小,尤其在前任中書虎視各方的情況下,更是一動不如一靜。因而也只是安心留在廣陵,希望京口自己發生動亂。

    過往數年,眼看著京口非但未亂,甚至有越來越繁榮的趨勢。反而是他自己所鎮守的淮北,各地守將與京口的聯繫越來越密切。郗鑑雖然是這些人名義上的上官,但流民帥自有其生存方式,他對此也只能勸告警醒而不能直接插手干涉。

    正因如此,郗鑑不得不與王太保加深聯繫,以期在台中能有強大的呼應。若不然,長此以往下去,他在淮北將會更加可有可無。

    就是在這樣不乏煎熬的等待中,郗鑑終於等到了時局的大變故。雖然對於歷陽之叛心中不乏惋惜,但郗鑑也深知,憑前任中書的為政風格,歷陽不叛,其他地方也會生亂,比如他所鎮守的淮北。所以郗鑑考慮更多還是勤王之事,至於私心,也是希望自家能夠代表朝廷對淮北流民帥施以更牢固的羈縻。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轉變太快,快到郗鑑都來不及做出反應,繼而便出現了眼前的局面。原本行台安置在京口,郗鑑也是樂見其成,畢竟相對於其他各方,廣陵與京口一水之隔,他是佔據了絕對的地利。

    可是這表面上的地利,並沒能轉化為具體的優勢。郗鑑如今雖然督五州軍事,一時位尊無二,但他實際上能夠影響到的範圍,仍然是過往淮北這一片,甚至連淮北都隱有失控之勢。

    其中最明顯的一個體現就是,當他召集一眾屬下部將準備商議來日淮北軍要如何應對時,有近乎一半的部將缺席!當然這些人表面上理由也是充分,有的與蘇峻舊誼深厚所以要避嫌,有的補給匱乏難以出動,有的則要鎮守地方防備羯胡劫掠。但是私底下,郗鑑敢肯定這些肯定或多或少都與對岸有所溝通!

    對於這些手握勁卒、長期鎮守邊陲動盪之地的流民帥們而言,過江乃是最大誘惑。且不說如今把持京畿,令天下震盪的蘇峻,單單早先留在江對面、如今更是賺得缽滿盆滿的徐茂等劉遐舊部,早已讓這些人豔羨不已。如今朝廷急需招人平叛,於這些人而言自是難得機會。

    若是早先能夠完全把控住淮北局面,那麼此時郗鑑還可以藉助這些人渡江之念對京口行台進行試探逼迫,可是現在,這些人各有算計,私下接觸對岸,反而暴露了淮北的弱勢所在。對於部將們的各懷鬼胎,郗鑑也是深恨不已。

    但其實他對此也無可奈何,單單從他自己的督軍事加銜,就能夠看出時下淮北各方勢力的混亂,百人一部,千人一軍,各自都有鄉土所歸,短時間內實在難以擰合成一個整體。早先劉遐在世時,也只能維持這種亂象勉力安撫平衡各方。郗鑑雖有舊譽,但能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個表面客氣而已。

    甚至如果行台願意付出足夠代價,這些人只怕連表面客氣都不再維持,絕對不乏人興起要將他取而代之。

    所以,儘管表面上手握重軍,郗鑑也不敢妄動武力過江。而行台也擔心如果鼓譟旁人生事,短時間內沒人能夠取代郗鑑來穩定淮北局面。彼此各有顧忌,一時間也只能這麼僵持著。

    上巳日這一天,巡營完畢後,郗鑑正準備回去,卻隱隱聽到對面似有動靜傳來,便望向左右問道:「你們可聽到江對岸有何聲息?」

    其他幾人側耳傾聽片刻,也都點頭,只是那聲音過於模糊,聽不太真切。

    「卑下涉江去看一看。」

    部將李閎越眾而出請示道,郗鑑聞言後便微微頷首,他雖然眼下還在保持疏離姿態,但對於江對面的情形也是分外關注。

    李閎領命率眾行至渡口上船,向著江對岸而去。郗鑑在江邊枯立半晌,也知李閎一時半刻回不來,便先返回行營去處理軍務。

    一直到了午後將近傍晚,李閎才匆匆返回,將他所見江對岸人山人海修禊慶賀並萬人齊唱《行路難》的情景詳細講述一遍,繼而又加上自己的評價:「行台諸公也真是不知所謂,當此國難時,怎麼還有閒心放縱民眾至此!」

    郗鑑聽完後卻是沉默,坐在書案前將那首《行路難》臨寫下來。他雖然有名士風,但也只是藉此融入江東氛圍而已,其實對於詩賦之類並不熱衷,況且這一首樂府舊題在他看來也非什麼佳作,用詞過險,情意太烈而無節制。

    更加撼動那心懷的則是李閎詳細描述的江對岸老幼咸集、共慶祓禊,以及萬人齊唱此詩的場面。閉上眼略一思忖,郗鑑便能感受到那場面之宏大。而在這背後透露出的意味,則就不免更加讓人深思。京口行台尚未建立,民眾卻能不受兵事影響,這不免讓他深思江對面是如何將最難安撫的人心平復下來。

    沉吟良久之後,郗鑑說道:「準備一下,我要過江。」

    「主公終於決定了?」李閎聽到這話,以為郗鑑下定決心要以武破局,因而臉上也流露出欣喜之色。

    郗鑑聞言後搖了搖頭:「不必勞師,我自己過江即可。」

    雖然彼此只是一江之隔,但是由於京口的存在,切斷了他與京畿太保、與王舒溝通的渠道,對於局勢的變化,郗鑑其實並沒有一個敏銳、直觀的感知。今次過江未必是要表明什麼態度,他是希望能加深對局勢的瞭解,而後才做出自己的決定。
V123210 發表於 2017-7-7 20:39
0318殘破台苑

    再混亂的景象,終究會有讓人麻木的一天。

    一個多月前,建康城破,對於城中諸多民眾而言,不啻於滅頂之災。然而熬過了最初幾日的動盪後,只要不死,該生活的總要生活。只是城中如今禁令嚴酷,不許小民儲糧開夥,想要活命,只能在亂軍驅趕下負擔起沉重勞役。

    對人摧殘最大的,莫過於戰爭,尤甚於天災。假使不需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人的惡是沒有底線的,尚要卑劣於禽獸。因為禽獸之間的互相獵殺還是基於生存,然而人去殘害同胞只是一個念頭的閃現,並不需要什麼理由。

    如今的建康城風貌較之早先已是大不相同,早先最為繁華的長幹裡已是一副破敗景象,到處都是被拆毀的民居,那些民居樑木磚石統統都被拆除下來轉運到籬門附近以修築堡壘等防禦工事。而在這些殘跡之中,到處散落著無人撿取的屍骸,血肉都已枯竭,只餘森森白骨。

    本是風雅盈江的秦淮河,如今也被一道道竹柵木欄切割得支離破碎,兩岸從白天到晚上都有被甲軍卒巡視,不許小民片木入河。就連岸邊號稱秦淮園墅之甲的沈園,亦早被叛軍佔據,那高聳的摘星樓上晝夜都有軍士駐紮以監視全城,不許民眾有集結異動之舉。

    城郊的蔣陵,也已經是面目全非。這裡原本山清水秀,不乏貴人家於此興建園墅,只是這些園墅大多數都在兵災中被焚燒一空。取而代之的,則是連綿不斷的堡壘箭塔,自山腳蔓延到山頂,如今還在往河中去修,用以防備或會取水路而來的勤王軍隊。

    自城西石頭城一直到太廟之南,秦淮河兩岸本有修築的許多倉庫貨棧,用以存放各地運送入都的台資賦稅。如今這些貨倉中的鹽米錢帛早已被盡數搬空,那些空蕩蕩的倉房都被用來勞役民夫們暫時棲息之所。

    城中已是如此,台城自然也難避免。雖然叛軍大部已經轉移出城,但亦有足夠的兵士們留下來負責看守一眾台臣們。如今尚逗留在都中的台臣,幾乎大半都被驅趕到了台臣,連帶他們的家眷,這讓原本就被戰火焚燒大半的台城更加侷促。

    事到如今,這些台臣們大多也都接受了城破的事實。有的潛懷義心,聯絡故舊準備待時而動以撥亂反正。有的緊緊守在皇帝周圍,保護住晉祚的正統。也有的為了多保存一部分元氣,不得不低頭媾和,曲事叛軍。

    疾風知勁草,無論這些人已經做出怎樣選擇,局勢已是如此,他們也只能被動承受。

    早先叛軍大肆封賞,太保王導仍然是台臣們名義上的首領,被安置在了太極偏殿,週遭已被人嚴密封鎖起來,禁止閒雜人等私下接觸。

    相對於以往的從容不迫,雅量非常,如今的王導神態雖然仍是平靜,然而臉頰卻是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瘦削下來。如今的他已經是被完全軟禁起來,幾乎徹底斷絕了消息的來源,甚至不能隨便去見皇帝。

    「太保,長豫兄已經睡下了,病痛較之昨日應是有所輕緩。」

    一名年輕人匆匆行入進來,對臨窗枯坐的王導說道。

    王導轉過身來微微頷首,神態略顯疲憊道:「有勞彥道了,大郎他病起倉促,我眼下又不得從容,難以親往看護。若非故舊相助,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講到這裡,王導臉上已經流露出濃得化不開的無奈,並幾分令人動容的懊悔。早幾日他長子王悅突然病倒,負責鎮守台城的蘇峻部將雖然也著人診治,但卻不許他去照顧,大概是擔心他藉此去暗通款曲,串聯台臣。

    那年輕人名為袁耽,陳郡袁氏族人,聽到王導的話後肅容道:「不敢當太保此謝,這都是後輩份內應為。」

    王導還待要上前再詢問幾句兒子病情如何,可是負責看守的兵士已經探頭進來,神態頗多不耐煩,見狀後王導也只得作罷,遠遠叮囑幾句,然後便讓袁耽退下。

    「太保切記要保重身體,來日之江東,尚需太保維穩。」

    袁耽深施一禮,彎腰的瞬間一個紙團自其衣袍下滾落在地上,趁著翻身退出的時候,以腳尖挑至王導所坐書案旁。

    王導不動聲色的俯身將那紙團勾至掌心,而後便又坐回原位,一直將那紙團攥在手裡。等到門外兵士們換防之際,才背過身去快速打開紙團匆匆一覽,繼而臉色便是大變。

    「庾元規……哈,這是天譴,還是**?」王導喃喃自語,神態中卻不乏落寞。

    諸多台臣並其家眷被驅趕進台城,混亂只是小事,最重要的是物資的匱乏。都中米糧早被叛軍洗劫一空運至姑孰,整個台城僅僅只剩下幾斛米糧存做儲備。除了幾戶得到特別關照的人家外,剩下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充足的糧食供應,住在坍塌大半的宮寺官署中,飢寒交迫。

    在這麼多飽受劫難折磨的台臣當中,沈恪有幸也在關照之列,不只原本職事未動,就連出入都有歷陽軍士卒跟隨保護,避免其受到侵擾。

    相對於其他被拘禁在一處的台臣們,沈恪的活動範圍也要大一些,雖然同樣不能離開台城,但是在台苑之間卻可以自由出入,相對而言能夠收到的風聲也更多一些。因而這些被拘禁的台臣們,對沈恪也都是客氣有加,希望能從他這裡得到一些外間的諮詢,再考慮自己在這場亂事中要如何自處。

    不過沈恪也清楚自家是花費了怎樣的代價,才為他謀取到如今這一點優勢,自然要將之利用在最緊要的時刻,絕對不能隨便浪費掉。所以對於此類的請求,沈恪能推則推,實在推卻不了,也都搪塞過去,並不打算用外界的消息來安定台城中的人心。

    況且外間的形勢也未必能盡如這些人之意,比如時下吳中呼聲甚高的會稽分州之議,如果傳揚到台城中來,還不知會引起怎樣的動盪。從這一點來說,歷陽軍將眾多僑人台臣們拘押在此,也是幫了吳人一個忙,最起碼這些人眼下不足以成為會稽分州的阻力,事後再反對也已經於事無補。

    當然沈恪在台城中也並非什麼都不做,借助資訊的便利與吳中各家有所溝通,有選擇的透露給他們一些消息,繼而與他們達成一個會稽分州的共識。這件事本來就應該是吳人的夙願,只是因為早先吳中各傢俱有立場,很難達成一個共識,也就形成不了一個足夠讓中樞重視的呼聲。

    如今,沈恪合共受到了十數份吳人請願書,這些人幾乎全都是吳中各家早先在台城的代表。比如如今官居尚書的會稽丁潭,侍中會稽孔愉等等,其中份量最重的則是吳郡陸曄。

    這些人家雖然是屬於吳人群體,但其本身又與僑門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譬如丁潭仕途上最大助力便是瑯琊王氏,而孔愉則與沈家有些舊怨。至於陸曄,那就更不必說了,熬到如今這一步,已經可稱得上是吳人冠冕,無論哪一方執權,對他都要善加籠絡。

    對於這些人而言,會稽分州,他們未必能得到足夠的好處,反而有可能招致不必要的打壓或是物議傷名,所以對此是乏甚熱心的,甚至持反對態度。要獲得他們的支持,沈恪也是花費了很大的精力。

    不過沈恪的籌碼也足,中書已死,王氏在外幾乎沒了事權,而皇太后和瑯琊王俱在京口。只要將這些事實陳列出來,大半人都能被他說服。不過像是陸曄這樣的老狐狸,則就比較難說服,沈恪索性也不與他糾纏,直接讓人斷了此公的供給。待其餓到半死,許多事情就都好談得多。能餓到半死,就能直接餓死他!死了萬事皆休,還有什麼可固執的。

    受到這些請願書後,沈恪就都用沈哲子交待的渠道轉運出城。只要吳人能夠達成共識,不要說眼下國運危亡,哪怕是庾亮仍在,會稽分州都能運作成功。

    除此之外,沈恪在台中還有一個任務,就是保護皇帝,這也是他擔任宮室監最大的意義所在。當然如果叛軍一意要幹掉皇帝,憑沈恪也難將之保下來,但除此之外,他可以利用自己的便利,為皇帝阻攔太多不必要的折磨。

    如今負責在皇帝身邊照料的乃是右衛將軍劉超,此公可謂時下少有的赤忠之人,哪怕深陷如此境地,侍奉皇帝仍然全禮無缺。亂兵環繞之中,每天都要抽出大量的時間來為皇帝講解經籍,不至於荒廢了課業。

    雖然只是一個多月的時間,小皇帝較之早先已是大變樣,臉頰上的肥肉不見了,兩眼都隱有凸出,瘦得驚人。此時坐在席中,聽著劉超講述經義,精神卻是蔫蔫的,突然將書卷推到了一邊,語帶哽咽道:「右衛教朕這些又有何益?知而不行,不如不知。要是人人都能信奉經義教導,朕怎會淪落這般?」

    劉超聽到這話便是愕然,旋即垂淚拜道:「君上遭厄,非經義不行,乃是臣僚有缺。陛下天分聰穎,切勿因災厄而自棄啊!」

    「右衛快請起,朕不責人,朕、朕只是餓得很啊……」

    小皇帝兩手按著書案,語調卻有幾分虛弱,待看到沈恪行入進來,眸子已是閃亮起來:「沈監,朕可以用膳了嗎?」

    沈恪苦笑一聲,入內拜望一番,然後才匆匆行出來,行到太極東堂去請見如今負責守衛台城的匡術。待被召入後,等到匡術屏退左右,才沉聲道:「皇帝乃晉祚國本,匡令怎能如此苛待禮慢!」

    匡術長嘆一聲,起身對沈恪連連作揖道:「子明兄你切勿再為難我了,這全是我家主公臨行叮囑。早先我幫你整治陸公,已經引起其他同僚懷疑,眼下實在不宜再厚敬皇帝陛下。況且尊府近來所為,多悖我家主公意願,主公對此已有不滿,早先還傳令要將子明兄押赴姑孰,只是我努力周旋才暫時得安啊!」

    「匡令為難,我亦深知。不過來日局勢或左或右都是難料,匡令有此職便,又何必一定要察察無漏。庾中書前轍於前,何苦要自絕於眾啊!我家處事之風,匡令應是深知,但有所請,絕無辜負,惟求匡令善結!」

    沈恪亦是語調誠摯道。

    匡術聽到這話後,沉吟許久才低聲道:「夜後子明兄使人來此領取物用,眼下實在不宜引人觀望。畢竟如今台中亦非我一人執事,總要有所迴避。 」
V123210 發表於 2017-7-8 19:49
漢祚高門 0319大業雄關

    巍峨雄關之上,箭矢潑灑如雨,不斷有人自雲梯、箭塔上翻滾而下,廝殺聲一時間響透雲霄。

    沈哲子站在垛牆之間,不斷的搭弓引弦,對準關隘之下那些來犯之敵射出箭矢。這個時候,根本不需要考慮準頭問題,考驗的反而是臂力,即便不能射中目標,也能壓制對方的進攻勢頭。身畔兩個箭壺都已射空,他的兩臂也是酸澀難當,只能退了下來,在城頭小樓中略作休憩。

    這一場攻防戰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從午後到日暮,大業關下敵方陣營才鳴金收兵,進攻者徐徐退去,雙方各派民夫雜兵清理打掃戰場,只剩下零星的拋射箭矢,意在給敵方造成些許困擾,同時覆蓋自己這一方的陣線。

    早在數日前,歷陽軍**部便向東進發,接連跨過瑯琊、曲阿、句容,最終駐軍在大業關外,類似烈度的攻防戰已經連續進行了好幾天,彼此僵持不下。

    沈哲子是前日到達大業關,除了帶來一軍自家部曲援軍外,也將京口近期蒐集的軍需輜重運送過來。

    戰鬥停止以後,士卒們快速歸隊,由各自的什長、兵尉統計戰損彙總起來,最終呈交到督護郭誦手中,而後郭誦又安排各曲巡防值勤事務,然後才轉去向沈哲子匯報。

    沈哲子這時候已經出了小樓,於城頭上漫步著。他本身所歷兵事不多,即便有也都是淺嘗輒止,像今次這麼正經的攻防拉鋸戰更是第一次親歷。戰鬥中血光迸濺、斷臂貫喉的血腥場面不少,但是真正的熱血卻不多。

    從指揮者到具體血戰廝殺的士卒,雖然不乏激昂的吼聲,但落實到具體,卻有一種令人心寒的冷靜和有條不紊。尤其身處其中,眼看著那些士卒們近乎機械的拋射殺敵,更讓人有種錯覺這不是慘烈的廝殺,而是和收割禾苗一般再正常不過的勞作。對人命的漠視,冷酷到令人髮指。

    沈哲子很清楚,未來類似的經歷於他而言絕不會少,他沒辦法從美學的角度去欣賞戰爭但也無可避免,心中縱有不適都要按捺住然後習慣它。

    在他身前不遠,有一名年紀與他相仿的兵士左胸被流矢摜透,那稚氣尚殘的臉上除了痛苦之外,尚有一絲茫然無措。他胸膛急劇起伏著,嘴角不斷噴出夾雜著血沫的短促吸氣,手腳卻已經扭曲出極不自然的弧度。

    待看到沈哲子行過來,他下意識還要翻身行禮,沈哲子連忙沖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要動,不要動,沒事的!」

    那少年兵士喉嚨裡發出模糊的荷荷聲,讓人辨不清他想說什麼,只是嘴角有更多血水湮出來。

    「醫師在哪裡?」

    沈哲子示意親隨們按住這名少年,自己起身頓足怒吼道。

    兩名麻衫上沾滿血水的醫師快速衝過來,有些粗暴的撕開少年衣衫前襟,只餘下箭簇周圍那一角布片。稍加診斷後,兩人似乎有了決定,其中一個取出剪刀剪斷前後露頭的箭羽、箭簇,另一個則在竹筒中傾倒出一些爛泥狀的藥膏,在兩手掌心抹勻,而後才對那少年咧嘴一笑:「小子,要挺住!」

    那少年聽到這話,兩眼閃過一絲茫然。

    「壓住他肩腿!」

    另一名醫師暴喝一聲,繼而鐵鉗夾住那箭桿一端驀地用力一拉,血淋淋的箭桿頓時被拉扯出來,與此同時,一股血箭陡然飆射而出!那少年四肢驀地挺直,額頭上青筋暴起,眼眸中神采快速黯淡下來,喉嚨裡荷荷聲沙啞到了極點!

    沈哲子蹲在了一邊,看到這一幕時眸子驟然一凝,受後世那些記憶影響,他本以為這少年會大聲嘶嚎出來。然而看到這一幕才明白,真正深入到骨髓的疼痛,人反而是喊不出聲的。

    另一名醫師兩手捧住藥膏死死壓住那少年前胸後背的血洞上,但是仍有血水順著他的指縫汩汩湧出。那少年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如犯了瘧疾一般篩糠顫抖,眼珠已經不斷往上去翻動。

    「熬得過眼前,挺得過今晚,養不多久,又是一個悍卒。」

    郭誦行到沈哲子身後,順著他視線所指望去,嘴裡嘆息道:「若是在北地,也只能一刀了事,省了許多痛楚。」

    沈哲子如夢初醒,驀地站起身來在遠地徘徊數步,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擺手道:「我無事。 」

    看著少年袖下雙手既不自然的長開又攥起,郭誦心內嘆息一聲,大凡有正常人性嗜好之人,誰又願看這種慘絕人寰畫面。沈哲子承受力要比他所想還要好得多,當年他初上戰陣,每次都只顧得上抹眼淚,幾個月後才敢持戈揮刀。

    沈哲子倒不知郭誦所想,揮刀割下一角衣襟擦擦額頭上的冷汗,旋即更覺幾分黏濕,而後才發現那一角衣衫早被血水打濕,不用想眼下他額頭也是血紅一片。他自嘲笑了笑,將手中沾血布片丟在牆角,然後才行至垛牆前,望著下方狼藉戰場皺眉道:「我觀先前所戰,敵形甚亂,應該不是歷陽精銳吧?」

    郭誦行到沈哲子身旁點點頭:「使君所料不差,這幾日來攻者被甲者無二三,進退無據,絕非歷陽主部。應是近來幾縣擄掠之青壯,被強驅上前來疲痺我軍。主將**始終不曾現身掠陣,應是在率眾左近游弋尋找出路。」

    沈哲子聞言後又是默然,望著下方那橫陳的一具具死屍,心情複雜到了極點。時下青壯配牛,不誤農時的情況下能夠耕作頃余良田,每年可產糧百數斛。然而現在,僅僅只是堆疊在關牆下一段腐屍爛肉而已,死得沒有絲毫意義。

    大業關雄壯高聳只是其次,因其依照北地塢壁建造而成,基牆底部有一定緩坡,長近丈餘,一方面增加關牆的穩固性,一方面給敵方進攻製造障礙,必要時可以安置拒馬,同時也極難搭建雲梯,一定程度上拉長戰線,減少關牆下的箭矢覆蓋死角。當需要夜襲敵軍時,無論是突出還是接應都有極大便利。

    僅僅只是這一點建築的不同,居然就能造成這麼多戰術上的優勢,對於古人的戰爭智慧,沈哲子也真是由衷的讚歎。但一想到這一點建築的改動,不知就付出多少人命的代價,他又有些笑不出來。

    大業雄關橫亙在此,左近都是連綿山巒,即便有山間小徑,也很難容許大批軍隊通過。人能行得過去,軍械也都無法搬運。可以說只要大業不失,京口暫時無虞。除非歷陽部能南下攻破宣城,而後繞行吳中北進京口。但若真發生這種情況,江州又絕無可能坐視不理,歷陽部也不敢大舉深入而來。

    所以在大業關這裡,從建造到佈防,沈哲子一直都沒有假手於人,自家牢牢掌握此處。如今都中正在如火如荼進行著建立行台的準備工作,沈哲子便率部來到此地。事到如今,前期的諸多佈置鋪墊可以說是已經告一段落,各種布劃最終能否落實且發揮效果,最終還要放到戰場上由勝負做出決定。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部始終保持著對大業關可有可無的攻勢,其主力卻已經在雄關之前左衝右突,肆虐各方,期望能阻斷京口與西面的聯繫。然而這又何其困難,且不說豫州祖約正與後趙軍隊激戰頻頻,無暇南顧。單單江東也因宣城仍在固守,江州又屢有動作,**本身軍隊並不算多,絕難將京口完全隔離起來。

    到了三月中旬,西面各方終於有了回應。江州方面到來的乃是溫嶠的從弟溫充並其司馬王愆期,繞道吳中北上京口。而稍後王愆期更是親自趕到大業關送來溫嶠親筆信,信中倒也沒有別的內容,只是表達了對時局的憂慮和對庾亮逝世的悲痛,還有就是對京口行台表示擁戴。

    沈哲子看到這封信不禁苦笑,憑他眼下的勢位,溫嶠本不必鄭重其事跟他談論這些事情。但如今卻派親信送來這樣一封信,背地裡的意思則是希望他家能以國難為先,不要存有太多私心。

    明白了溫嶠的苦心規勸,沈哲子倒也並不怎麼介懷。他雖然救了溫嶠一命,但是說實話彼此之間並沒有那種親密無間的交情。正如他在庾亮死後拉著庾翼來京口而不是去江州,如今溫嶠對他家信重有所保留,這也都是人之常情。只要能夠保證彼此能夠呼應,一同起兵平叛這點默契,別的都可以等到平叛之後再作詳談。

    除此之外,溫嶠對於會稽分州之事隻字不提,也表明了他的態度。那就是對此並不贊成,但也不會阻止。這種表示沉默的態度,其實本身已經是一種支持,因為會稽分州而立東揚州,從地緣上來看是要切掉江州兩個郡的,這也是在分割溫嶠的事權。

    除了江州之外,雍州、湘州同樣也有使者到來。雍州如今只是僑立,轄地只在襄樊一地,而湘州則是荊州的附庸,這兩州派使來,更多只是站個場子,實際意義不大。而這兩州使者的到來,則給本來大好的形勢蒙上一層陰霾。因為較之這兩州距離京口更近的荊州,反而落後於這兩州。
V123210 發表於 2017-7-8 19:50
漢祚高門 0320東揚成軍

    時入四月,大業關這裡戰事仍是波瀾不驚,張健部戰鬥無果,索性在大業關外同樣築起堡壘,似是做起了長期對峙的打算。

    沈哲子剛剛回到京口,便被庾懌召去。

    「維週,你覺得有無可能路途險阻,信使仍未到達荊州?」

    說起這話時,庾懌憂心忡忡,大概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個說辭,只能籍此來安慰自己。行台立於京口,荊州不派人來見,這影響實在太惡劣。不只會影響到他執政的合法性,甚至還有可能將早先爭取到的局面都給破壞掉。

    沈哲子也能體會到庾懌心內的徬徨焦慮,平叛是否順利關乎到他全家老幼的性命,而荊州的態度則又影響到平叛的進程。歷史上庾亮冒著殺身之禍都要硬著頭皮去見陶侃,如今庾懌名望資歷都要遠遜其兄,雖然有皇太后在其身後傳詔召見,但陶侃是否甘心承受這個事實,真的是在兩可之間。

    「小舅放心吧,荊州絕無可能缺席,一定會在約定之期前到來的。」

    沈哲子現在也只能這樣安慰庾懌,不過這也確實是他心內真實想法。

    誠然荊州是分陝要害之地,方鎮之重無過於此。但同時荊州的情況也最複雜,哪怕不論南北的衝突,單單在荊州本地便是豪強林立,荊襄豪強像是蔡氏、習氏等等兵甲之盛並不遜於早先的沈家,又有南蠻各部不服教令,更與敵邦接壤,並不是一個團結緊密、其樂融融的環境。

    陶侃坐鎮在這個位置上,境況與淮北郗鑑有些類似,甚至較之郗鑑還要惡劣許多。誠然他乃是百戰宿將,可稱國老,但其實並沒有絕對的威信和力量將各方完全打壓下來,重點還是要施以安撫和平衡。

    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中,對朝廷賦予的大義名分便尤為看重。一旦這個名分不在,絕難再保持原本的平衡。比如沈哲子這裡已經收到許多淮北流民帥的投獻書,其中不乏人大有將郗鑑取而代之的野心,但沈哲子也深知這些人無論是名望、才具還是實力,都不具備鎮住淮北局勢的可能,若任由他們滋事,反而會讓淮北局勢糜爛不可收拾。

    荊州應該也是這樣的情況,正因如此,可想而知陶侃對中樞心存的不滿,就連江州溫嶠都有輔政之名,他這個分陝方鎮居然不能列名其中。這對他而言,不只是羞辱,更是一種迫害,迫得他要花費更大的代價和精力,才能穩住荊州各方不亂。

    如今的江東兩個政治中心,一在京畿蘇峻手中,一在京口,毫無疑問後一個政治中心合法性要更大一些。荊州除非不表態,一旦要有所表態,必然要選擇京口。若不然,只怕他的部眾先要群起而攻之將他驅逐。

    但如果太順從的表態,這又不符合陶侃的利益。基於這樣的認知,沈哲子覺得荊州方面或會有些波折,但最終結果是不會改變的。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諸事皆上快車道。首先是吳人翹首以往的會稽分州之事,終於以正式詔書明令下發,通傳各方。新立之州名為東揚州,以浙江為界線,包含有會稽、新安、永康、臨海、永嘉、建安、晉安等七郡之地。

    原會稽內史沈充進位鎮軍將軍、東揚州刺史,開府儀同三司,督東揚、交、廣、寧四州軍事,同時加錄尚書事。最後這一條,是庾懌硬要加上去的,因為在他看來現在的中樞實在是權弱,沈充加錄尚書事一定程度上可以對他的事權有所補充。

    新立一州,原本是伴隨著大量的繁瑣工作,原本的行政構架要梳理,州郡之間的籍冊要交割,最重要的是審核丁籍進行土斷,沒有一年半載是完成不了的。但是現在事從權宜,國難為先,其他諸事都可不計,最重要的是軍事班底要快速搭建起來。

    時下江東軍制仍是世兵製為主體,家兵部曲作為補充。然而眼下起兵在即,再去分割軍戶徵召兵眾已經來不及。況且包括會稽在內,這數郡之地兵甲都是稀缺,若是強硬劃分軍戶,不得不考慮民怨問題。須知一旦成為軍戶,那是要世世代代承擔兵役的,絕非一時頭腦發熱就能做出決定。

    所以南北各家在經過幾輪商討後,最終才決定給予東揚州十軍的旗鼓編制,由州府自行招募義勇成軍,當然錢糧軍資仍要由行台撥付。不過這也只是取一個名義上的節制權,皇太后與瑯琊王輕身出逃,行台如今又沒有一丁點的財賦進項,最終還要靠吳中人家進獻為用。

    但這些都不成問題,朝廷願意讓步準許吳中立州,對吳人而言已經是一個莫大勝利。以往哪怕沒有這個名分,他們也要出人出糧的舉義。如今是用錢糧資助吳中子弟兵,自然沒有什麼怨言。

    對於自家第一次掌握到軍事上的優勢,沈哲子也是分外熱心,基於早先就已經鋪墊好的氛圍,趁著如今京口各家族人畢集於此的時候,多方奔走,錢糧已經不成問題。在詔書下達的第一天,吳興、會稽、臨海三郡夏稅已經提前押運到了京口,大大填補了行台錢糧的空白。

    與此同時,以沈家為代表的吳興人家向行台捐輸錢五千萬、糧二十萬斛、甲具數千副、餘者物資更是不計其數。如今正是春潮之際,這些物資沒用多久便統統到達了京口。會稽方面亦有捐輸,不過被中樞詔令暫停餘杭,遣使清點完畢後撥付東揚州軍資。

    吳人對於這件事的熱情,不只震驚了京口諸公,就連沈哲子都是大受觸動。東揚州募軍令剛剛發出,不旋踵便讓整個吳中騷動不已。更遠處的會稽、吳興情況如何,沈哲子還不知,但是近處的吳郡幾乎是一整家子弟往南去投軍。更有甚者,就連京口這裡早已經進仕的吳中子弟都棄官南去投軍。

    人的熱情很難去以政治利益的得失去考量,而吳人對於擁有自己子弟兵的這種熱切急迫心情,沈哲子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見如此才知自己仍是低估了鄉人們的熱情。自舊吳滅亡至今,吳人雖然一直擔著一個易動難安的名聲,但事實上始終不曾擁有正規的守護鄉土的軍事力量,會稽軍州的建立,徹底打破了這一空白!

    東揚州建立不足十日,沈充便帶領新立州軍五千人北上,趕在行台建立之前到達了京口。

    沈哲子與眾人一同出城去迎接老爹,親眼看到不乏吳中老人在兒孫攙扶下顫顫巍巍立在運河碼頭,極目遠眺,神態中流露出與年紀不相符的急躁。而整個碼頭早已經是人滿為患,甚至不乏人被擁擠的人群擠落入河。

    運兵大船自運河南緩緩駛來,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船首那迎風招展的東揚州大旗,單此一幕,便已經讓人激動得不能自已。

    滾滾浪聲之中,大船由遠及近,極目望去,已經可以看到大船上列陣執戈、密密麻麻的人影。突然,船上響起了急促渾厚的軍鼓聲,繼而便是響徹雲霄的歌詠聲:「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營四方,告成於王……」

    沈哲子聽到這歌詠聲,心內先是一樂,東揚軍所歌這詩篇出自《詩經。大雅》,講的是召虎奉王命破淮夷,儼然已經以王師自居,而將歷陽部斥為東夷。可是早先的歷陽軍那可是以勤王正師過江,而吳人軍隊大概才是真正的蠻夷之屬吧。如今忠逆易位,實在可稱弔詭。

    可是很快沈哲子笑不出來了,隨著大船越來越近,那歌詠聲也越來越雄壯,岸上許多吳人紛紛加入到了這詠唱中來。在沈哲子左右,不乏有人唱著唱著,已是淚如滂沱,更有許多老邁者,捂著漏風嘴角,嗚嗚哭得孩子一般。

    男兒被金甲,鋒刃流寒芒。吳人多義士,破膽與君嘗!中朝以降,吳中幾多災厄,可以說是一寸鄉土便浸透了數分鄉人熱血!頻頻舉義,血戰桑梓,但在朝堂諸公看來,吳人向來都是無義、不可信重之流!

    「不意有生之年,還能見我子弟兵甲之盛!」

    站在沈哲子不遠處的,乃是吳興烏程徐家的老者徐丞,這老者早已年過花甲,人生可以直接追溯到舊吳。此時語調顫抖,已是激動得不能自已,若非家中子弟攙扶,幾乎都已經站立不穩。

    聽到這感慨聲,沈哲子心內亦是慨然。他家從逆賊一路行進到如今,成為一方真正的能夠影響時局走向的方鎮力量,回顧這個過程,何嘗不是吳人在時局中的一個縮影。

    高門蠅營狗苟素無擔當,眼見吳人被一路打壓無法揚志而無動於衷。他家從武宗末流開始,到現在總算可以說能夠在時局中擔當一部分鄉人的利益訴求!

    「虎拜稽首:天子萬年!」

    隨著慷慨激昂的歌詠聲,大船穩穩停靠在了碼頭上。

    沿江民眾們自發退開,騰出足夠的空間來。武裝整齊、被甲森嚴的東揚軍緩緩下船,在岸上排列成陣,面對著激動不已的鄉人們,肅穆的面孔上更閃耀著一種聖潔的光芒。

    沈充身被重甲,頭戴虎頭兜鍪,腰懸長劍,手持旌節,在親兵們簇擁下行至岸上,面對眾人深深施禮道:「充身受皇恩詔令、父老厚望,東揚募軍,如今已十軍畢集!來日血戰不辭,不使賊虜侵我鄉土一分!」
V123210 發表於 2017-7-8 19:50
0321不爭即退

    東揚軍的到來,讓因荊州缺席而有所搖擺的京口局勢頓時定了下來。當日目睹東揚軍雄姿的許多人若非失憶的話,難免會想起當年王敦叛亂在即,淮北軍過江而來的盛況,隨後便是一場場摧枯拉朽的勝利。

    雖然在許多北人心目中對南人仍然不乏輕視,但如今大凡有眼能觀者,都看得到南人那種積壓許久、只求一戰的氣概。哪怕不論這些過於縹緲的士氣,東揚軍軍備之精良,也是讓時人倍感側目。

    以時下衡量精兵與否最基本的一個被甲率而言,沈充率領北上的東揚軍兩軍五千人,人人被甲,所帶來的軍械輜重,更是足夠武裝萬餘人而綽綽有餘!這樣的軍備武裝,已經不能稱之為精良,簡直就是豪奢!由此亦足看出吳中的富足,以及吳人們對於這一支子弟兵的寄望之重,幾乎是傾盡吳中財力打造出來的雄師!

    雖然也有人心內對東揚軍不乏忌憚,但更多的人則是不免惋惜,懊惱朝廷沒有給東揚州更大的兵員編制。若能放寬這個標準,只怕單單東揚軍一部就足夠平叛。

    對於這種既不知兵,又不能敏於時事的論調,一干與事者也只是笑笑,並不多作爭辯。

    沈充帶來的東揚軍,一軍駐紮在丹徒,隨時準備策應吳郡方向。另一軍則在沈牧妻家伯父賀隰的率領下,接手了京口沿江防護。一南一北作為大業關的補充,同時京口本地也在進行軍隊的招募集結,再非沒有自保之力。

    拜見過皇太后之後,沈充退出來略作休息,稍後還要去會見京口諸公。趁著這個間隙,闊別已久的父子倆終於有了獨處的機會。

    「父親金甲虎鍪,率勁旅數千北上勤王,真是威風啊!」

    沈哲子半邊身子靠在門邊,笑容如花朵一般燦爛,只是怎麼看都有一點不自然,好像隨時準備要拔足而逃。

    沈充坐在席中看到兒子此態,心中不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抬手指著沈哲子道:「你也知自己自作主張、不聽父訓是有錯?我家行至如今,動靜皆宜,何求你這小兒出生入死相搏!若早知你要為此犯險之舉,年前我就該派人把你押送歸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之家業何止千金?犯險之時,將家中老父幼弱置於何處?」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這麼受老爹喋喋不休的訓斥,心知自己固執不返鄉,老爹心裡怨氣應是積壓已久。他訕笑著走上前,給老爹奉上一杯茗茶:「父親何必言老,家中近年屢有添丁之喜,我是……」

    他話未講完,老爹已經驀地站起,張大臂將他攬至懷中,久久不語。沈哲子如今身量已經與老爹相差無幾,被這般摟在懷裡,尤其老爹戎甲未解,實在有些不自在。

    「青雀,答應為父,以後切勿再為此弄險之舉!你若真有……家業將要托誰?」

    聽到老爹這略帶顫音語調,沈哲子心內也是一顫,而後才看到老爹兜鍪之下鬢髮已有灰白,這才意識到老爹也是將望天命之年。

    許久之後,沈充才放開兒子,攥著沈哲子的手腕坐下來,兩眼望著數年不見的兒子,眸中已是異彩流轉:「我家麟兒已有龍虎姿態,難怪陸家老鬼亦要贊見我兒使他追思韶年。他之韶年是何風貌我倒不知,不過觀他家兒郎姿態,此語不免有自誇之嫌啊。」

    沈哲子早已習慣老爹自誇不忘損人的風格,聞言後只是笑笑,旋即便交待了一下如今京口的形勢。老爹率眾北上,除了給自家站台以外,當然也要為庾懌撐腰。

    「大亂之世,不爭即退。我與庾元規,不過先發後發而已,彼此不必存疚。不過叔預待我知己,他家如今大罪加身,我是不能視而不見。早先心有意氣,志不能逞,如今強兵在手,撥亂反正都是應有之意。」

    事已至此,沈充也不再提早先有意割據會稽的打算,雖然對兒子諸多數落,但大半氣惱還是沈哲子過於激進犯險。現在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如今的局面較之單純的割據會稽要好上許多。

    接下來,沈充又講述了一下東揚州招兵的盛況。義軍與正規軍終究意義不同,東揚得立軍州,乃是吳人在政治上的一大勝利,大凡吳中人家,對此幾乎都是欣然響應。吳中兵甲稍遜那是政治上的打壓,並不意味著吳人就完全的軟弱無力。

    單單沈家如今所養的私軍,到如今已有數千人規模。當然這其中主要還是沈哲子在公主領地內養起來的,至於吳中鄉土雖然人力更多,但絕大多數還要承擔生產和運輸等勞作,真正的脫產甲士並不算多。

    這還只是沈家一家,再加上吳中其他人家,朝廷劃分給東揚州的兵員名額實在不多。時下一軍編制在兩到三千人之間,淮北等戰亂比較頻繁的地方,或能達到四千人數。掐頭去尾,十軍編制不過是區區三萬餘人而已。早年沈家作亂,都能發動起這樣龐大的人力,分散到整個吳中去,實在不算是多沉重的兵役負擔。

    講到東揚軍的招募,沈充亦是眉飛色舞,拍著書案興奮道:「誰言我吳中無勇武?如今東揚軍內,人人可開兩石,負重百斤疾行!兵員之優,可稱翹楚!」

    沈哲子聽到這話,亦感振奮。雖然強軍的標準有很多,但無疑兵士的個人素質乃是極為重要的指標。他自己也算是調養充分,又不乏名師指點,但到現在開兩石弓都有勉強。換言之,憑他現在的武力值,根本連東揚軍的門檻都達不到。

    東揚軍兵員雖然遍及三吳,但從立軍之初便打上了濃厚的沈家印記,從無到有創建起來。哪怕沈充並未刻意將這支軍隊朝他傢俬軍方向去打造,但影響力也是從上到下一以貫之的。且不說作為最高統帥的沈充,單單什長兵尉一級的將官,便足足有兩百餘名都是出身沈家。

    以往沈家雖有江東豪首之稱,部曲門生眾多,但這都不是正常狀態下能夠發動起來的軍事力量。所以在具體的政治博弈中,這一點是不足以作為一個籌碼來使用的。但是隨著東揚州立軍,這一項優勢便以法理形式得以確立起來,沒有人能再無視。

    當然,消息也盡非好消息,還有一件麻煩就是如今已經到達吳郡的王舒。為了爭取一點主導權,王舒甚至不惜矯詔都要假揚州刺史事,為的就是能獲得吳中義軍的領導權。會稽分州不啻於給他當頭一棒,有了東揚州的存在,吳中各家對於舉義的熱心不免冷卻下來,這等於直接篡奪了本該屬於王舒的軍權。

    王舒雖然阻止不了東揚立州,但對此也不是沒有反擊,嚴禁東揚軍跨境佈防。所以,到目前為止,吳郡和吳興兩地,除了王舒自己的部屬之外,只有一些老弱病殘的郡兵軍戶在守衛地方。要麼各家如往年那般舉義,要麼就這麼不設防的等著叛軍攻打過來。

    言到此節,沈充也是恨得牙癢,東揚立軍最大意義就在於可以保護吳中鄉土,可是現在卻片甲難入桑梓地。即便沒有假揚州刺史職,王舒還有督浙東軍事的節銜,除非撤掉他的節杖,否則無論何種形式的起兵都會再流入以吳人血肉為其刷功勛的窠臼內。

    父子倆商討片刻,對此也沒有什麼太好的主意。畢竟分事權還有一個可以互相讓步的餘地,但若真要收回王舒的節杖,那影響可就太惡劣了,眼下誰都不敢輕易嘗試。

    「早年無兵,尚可進望。如今精兵強軍在手,絕無可能再束手束腳!」

    沈充一路來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攜帶兩軍北上,沿途誇軍也是在平穩吳地人心。既然王舒不准兵甲越境,那就務求將戰事解決在三吳之外。如今的東揚軍,水營四軍駐紮在西陵,北向可望餘杭,西去可入宣城,即便不動,對歷陽叛軍而言也是足夠的震懾。而在新安郡,還有步營四軍整裝待發,隨時可以馳援如今被困廣德的桓彝。

    對於老爹的佈置,沈哲子也沒有什麼更好的方案可以取代。桓彝在廣德雖然是兵微將寡,但只要還能堅持下來,吳中門戶便不失。可是如果廣德被攻破,那麼歷陽部就可以直趨吳興長城縣,乃至於直接威脅到他家老窩武康。

    只是這樣跨地域的軍事行動,必然要與各方達成一個共識,步調得以統一。所以在請示了老爹之後,沈哲子便又去安排江州方面的溫充等人與老爹見面詳談。

    東揚軍到達京口,除了穩定京口人心以外,觸動最大的無疑是郗鑑淮北部。早先郗鑑雖然過江一次,與庾懌開誠佈公談了幾天,但在淮北軍過江這件事情上始終沒有達成共識。庾懌是希望京口能夠獲得一定軍事主導權,可以有選擇的招納一部分淮北軍。但這對郗鑑而言是不能忍受的,如果這個口子一旦開了,他真的不知自己的部眾會有多少被招募過江。

    可是眼看著吳人都正式成軍加入到時局中來,而困居吳郡的王舒遲遲不能破局,郗鑑情知若再等待下去,也難再有轉機,終於鬆口下來,同意京口暫劃南徐歸於行台直接管制,但不能設立刺史等一套行政班子。

    他可以暫時讓渡這一部分權力給中樞,但是在戰後必須要收回,雖然也只是一個名義上的統轄。京口對淮北太重要了,如果沒有這個後方,淮北很有可能分崩離析。

    庾懌對這個讓步也是欣然接受,他對淮北本就沒有野心,而有心染指淮北的沈哲子現在也實在沒有那個胃口。於是雙方商定,除督五州軍事外,郗鑑又進位司空。而京口則歸於中書直轄,直至行台轉回京畿。與此同時,郗鑑集結三千人馬,歸於行台節制,同時負責江北沿線的警戒。

    諸多事務議定,到了行台建立的前一日,荊州使者終於卡著節點到達京口,並且是途徑吳郡而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7-9 11:53
漢祚高門 0322大誓三軍

    四月中旬,準備良久的京口行台終於正式建立。

    清晨時分,以庾懌、沈充等為首的一眾重臣徒步來到位於峴山莊園的行宮,再拜叩請皇太后出行設壇郊祭,禱天祭祖,犒賞三軍,共約討逆。

    沈哲子亦在隊伍之中比較靠前的位置,他如今也是一名假節督護,輕甲披身,身後則跟著幾名班劍甲士,氣勢反比前排的老爹還要足一些。

    在沈哲子身後不遠,乃是荊州來的使者。荊州使者雖然姍姍來遲,但人員卻是最多,包括陶侃二子一孫並荊州部將數人,也算是態度誠懇。

    在沈哲子那幾名班劍之後,便是陶侃的兒子陶夏,因父功而得授五等候,乃是陶侃諸子之中除早先戰死的陶瞻之外最知名者。只是此時陶夏望向沈哲子背影的目光卻頗多不善,對左右隨員小聲道:「小子何勳?班劍侍立,竟敢居我之前!」

    身邊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是一變,忙不迭擺手阻止道:「四郎慎言……」

    陶夏冷哼一聲,不再說話,只是臉色仍有幾分陰鬱。

    此時在行宮之內,皇太后已經裝扮停當,正安坐等待眾臣前來請駕。突然她似乎想到什麼,環顧左右片刻,而後才問道:「瑯琊王在何處?」

    週遭幾名台臣家眷暫充的女官聽到這話後愣了一愣,一人疾行出殿詢問片刻,而後才匆匆返回稟告道:「昨日丹陽長公主請瑯琊王去觀雅戲,至今未歸。」

    「我家這娘子倒是愛護幼弟,不過今日不同以往,怎能因玩戲荒廢正事。快去將瑯琊王請來,稍後與我一同出發郊祭。」

    皇太后微笑一聲,然後吩咐女官道。

    兩名女官領命退出,過了大半刻鐘才匆匆行回,只是並沒有帶來瑯琊王,只有興男公主隨行來。

    「興男,你兄弟怎麼還沒來?若是再晚,可就要錯過吉時了。」

    皇太后看看天色,臉上隱有焦慮,她早得通傳,群臣已經進了行宮,過不多久就要到達。

    「母后,阿珝昨夜玩得盡興,到現在還沒起身呢。今天正禮之日,他這麼小的年紀去了若是出錯,還要遭受責難,不如待在園中愜意。母后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好二弟。」

    興男公主上前施禮,而後回答道。

    皇太后聽到這話卻有幾分不悅:「阿珝他素來沉靜穩重,較之……」

    「咳咳……請諸位女史稍退片刻,我有一些私話要同母后講。」

    興男公主咳嗽兩聲,擺擺手屏退左右人等,只餘兩名信得過的女史,繼而才正色對皇太后說道:「母后,皇帝已是履極,已經不是懷抱中物,哪能這麼在人前作比較!」

    得了提醒,皇太后才自覺失言,不免有幾分懊惱,待見到女兒略顯嗔怪的眼神,便又有幾分尷尬:「我近來也是思慮太多,一時疏忽,幸得興男你提醒。不過阿珝他素來知禮沉靜,讓我省心,你倒不用擔心他失禮人前。今日禱天祭祖之後,尚要饗宴三軍。母后終究是個女流,我家總要有男丁在場,才好禮下內外。」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忍不住嘆息一聲,上前道:「母后你怎麼計淺如此,阿珝他雖然得爵,至今沒有出閣任事,你讓他以何身份隨你通行?」

    「他是皇帝嫡親兄弟,先帝嫡子,如今皇帝尚在都中,由他代勞有何不可?」

    接連被女兒詰問,皇太后臉色也有幾分僵硬。

    興男公主聞言後則頓足道:「今次創建行台,本就為傳詔勤王討逆。母后你攜阿珝入場參祭,旁人會做如何想?天無二日,皇帝缺席正要拷問群臣是否已盡臣責臣禮,這種事怎麼能夠代勞?如今外間尚有幾位舅舅,尚有我家阿翁並夫郎。母后你攜阿珝外出,讓阿珝如何自處?讓外間那些人如何自處?他們來日是要討逆,還是要擁立?」

    「興男你越發放肆了!」

    皇太后臉色一沉,語調也徹底冷了下來,不過興男公主這番話卻讓她心緒受到極大震撼。她讓瑯琊王隨行,確實是作尋常婦人之想,長子既然不在,次子代勞有何不可?

    見母后發怒,興男公主也自覺態度有些不妥,跪拜下來低聲道:「我一時情急衝撞母后,還望母后見諒。只是今日郊祭,阿珝是無論如何不能隨行的,還請母后三思啊!」

    皇太后聞言後默然,臉色變幻不定。興男公主的規勸她已經聽到了心裡去,也覺得自己這念想過於天真,沒有考慮到此舉會給旁人傳遞怎樣的訊息。心中懊惱之餘,更多的則是悲傷,哀於自身的悲慘身世。早年先帝在時,她只要安居苑中教養兒女即可。先帝駕崩後,又有大兄打理內外政事。

    到了現在,她所依靠的盡皆倒下,才覺世事之艱難,人心之險惡。就是這麼一點小念頭,內中都包涵諸多考量才能做出決定,益發讓她有精疲力盡之感。

    想著想著,皇太后眼角已經有淚水滑落下來。她僅僅只是一個恪行守禮的婦人而已,這紛紛擾擾的大勢,於她而言實在是太沉重,難以擔當啊!對於時勢的認知,甚至不如自己的女兒見解深刻。

    沉默良久之後,皇太后才開口道:「興男,母后……」

    正在這時候,門外鼓吹聲大作,旋即便響起群臣山呼叩首之聲。

    「母后不要再無謂多思了,你信不過旁人,該信得過女兒。我深信我家夫郎之言,來日必能掃平叛亂,收復京畿!」

    興男公主深深下拜,然後才疾行退下,由側門離開殿堂。

    皇太后深吸一口氣,強打起精神來,待到門外再作請言,才長身而起,在一眾復行入殿中的女官們簇擁中,緩緩行出殿堂。而後又在庾懌等人的護擁中,登上了大輦。

    看到皇太后身邊並無瑯琊王身影,沈哲子也鬆一口氣,看來自家娘子辦事還是穩妥。早先皇太后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那種態度,讓他有所警惕。

    自家這岳母對政治信號有多遲鈍,沈哲子也是多有領教。假使瑯琊王在今天露面,在有心人眼裡不啻於皇太后默認或暗示瑯琊王可為國繼,不乏有人會妄動肝腸,比如自家老爹。勤王救駕,亦或擁立新君,一旦有了兩個選擇擺在眼前,再落實到行動上,便會有極大的不同。

    接了皇太后之後,一眾人再徒步行到京口南郊。這裡早已經用土石搭建起高高的祭壇,群臣於壇下跪拜,庾懌則登台趨行上前由皇太后手,立在台前高聲吟詠。

    禱天之後便是祭祖,司馬家的祖宗們也算是開了眼界,由洛陽轉到長安,在長安到了建康,如今又在京口露了露面,閱歷可謂豐富。

    這一場冗長的禮節後,沈哲子也是跪得腰膝痠軟,待到祭壇下鼓響,便與其他職任統兵之將一同退場。

    三通鼓響畢,群臣也已經盡數轉移到祭壇下的望台上坐定,接下來便是各軍入場。首先入場的乃是如今歸屬行台直轄的南徐軍隊。這一支軍隊成分比較複雜,除了淮北軍和京口本地招募之外,還有吳中各家幫忙湊起。像徐茂等早先的流民帥,如今也被分入這支軍隊中。庾翼如今也在軍中擔任督護,只是不得假節。

    步騎甲士們緩緩行過祭壇,對上叩首山呼,而後徐徐退到右邊列陣。接下來便是沈哲子暫任督護的東揚州軍隊,那豪奢的軍備一俟登場,便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看台上不乏有人高呼「壯哉吳中兒郎!」

    各方軍隊統統列陣完畢後,庾懌再次登台,面對眾軍高聲誦讀討逆檄文,刑白馬而誓三軍。檄文之後,軍樂響起,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

    鏗鏘的鼓點,壯烈的鼓吹,幾首軍樂行過之後,整場儀式便將近尾聲。沈哲子等受節統兵之將則被指引上台,接受正式的任命。

    荊州刺史陶侃進號征西大將軍,使持節,大都督,為勤王各軍之首,統領平叛事宜。江州刺史溫嶠進號驃騎將軍,使持節,開府儀同三司。中軍將軍王舒進號衛將軍,持節職事如故。徐州刺史郗鑑、東揚州刺史沈充亦如故。

    隨後又是其他各州郡長官,或加侍中,或加散騎,像是其中比較重要的吳興、義興、晉陵、襄城等郡,也都各領持節督本治軍事。那麼一通節杖發下來,等到沈哲子再去領他這個假節時,便頗感索然無味。

    然而看在其他人眼中,卻都不免有些眼熱,十五歲假節而領軍,簡直是國朝未有之厚遇。假節之外,沈哲子應該有的政治待遇也終於發下來了,駙馬都尉,行丹徒太守。雖然只是比兩千石,但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兩千石大員了。

    其實本來皇太后還打算再加一個四等將軍銜,但沈哲子也知道他現在有多扎眼,能推的還是推了。否則來日戰場上混戰,或許就要小心提防背後冷箭。

    即便是如此,當沈哲子領封下場之後,也感覺到不少冷颼颼的目光向他投射過來。比如代表其父到場的王允之,比如陶侃的兩個兒子等等。

    王允之對自己懷有怨念,沈哲子還可以理解。可是陶侃那倆兒子對自己不順眼,沈哲子便有些不能理解了。不過再想一想陶侃這些兒子有多極品,他便也釋然,心內還唸著稍後要見一見同行而來的陶弘,問一問他們為何來得這麼晚。
V123210 發表於 2017-7-9 11:54
0323陶公家事

    參加完郊祭之後,沈充便動身離開京口返回會稽,東揚軍創建雖然順利,這支軍隊的戰鬥力究竟如何,也是時下南北矚目的焦點。作為此軍統帥,沈充壓力也很大,若是首戰不利,不獨鄉人們會大失所望,沈充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

    送走老爹之後,沈哲子回到峴山莊園略作休息,順便與興男公主道別。稍後他也要住進軍營中,整軍前往大業關,等待調度。

    興男公主近來心情也是倍感焦灼,眼見到行台建成,平叛事宜終於踏上正軌,心情總算有所安定。可是一想到沈哲子將要投身戎旅,心緒不禁又變得糾結起來,出出入入不知該說些什麼。

    末了,她行至沈哲子麵前,瞪大眼望著:「你就沒話要同我說嗎?」

    沈哲子還在臨陣磨槍的閱讀兵書,聞言後放下了書卷,招招手示意公主坐到他近前來,笑語道:「是了,我還要誇讚公主一句。早先瑯琊王之事,若非公主識得大體勸住了皇太后,形勢或許還會有變數。我家娘子聰慧明識,已經是能夠託事之人了。」

    「這都是你教的我,你明明還是在誇讚自己!」

    興男公主嘟著小嘴有些不悅,眼睛眨著紮著眼眶便紅了起來,眸子裡淚光閃閃:「你怎會不明白,我又不是在說這些!你、你來日要上戰陣,一定要自己小心些……」

    沈哲子怎會看不出這女郎心內的糾結,聞言後笑語道:「國難當頭,沒人能置身事外。丈夫終究要疆場立勳,才能得之心安。我既然得此厚遇禮重,當然也要為眾人表率。況且我也不會孤身衝陣,身邊諸多敢戰義士。公主你放 心吧,安心於此,待我傳捷。」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心內卻仍難自定,小心翼翼拿出一個錦帛包裹的木盒將之打開,裡面放滿了各種符籙。小女郎神態莊重將這些符籙一一取出,一一講述各自用處。

    沈哲子聽到這些符籙各自妙用,有的可避流矢,有的可躲刀劍,有的還能止血續斷,也不由得大開眼界。他家諂道之人非止一個,素知天師道業務範圍很廣,不過這種在戰場上加狀態的符籙還真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得更覺那些道官祭酒們真是體貼入微,對市場的需求感知敏銳啊!

    「這些符籙,你可一定要貼身收好,各自的效用也都要記好,千萬不要忘了換佩。」

    一邊說著,公主已經低頭將一枚符籙小心翼翼塞進沈哲子犀帶內,抬頭看到他渾不在意的模樣,神態便有幾分氣惱:「我知你都不信這些,哪怕只求一個心安,反正佩在身上又無害處。算了,我知你也不會記得,稍後再去吩咐別人。」

    見這小女郎還要忙碌,沈哲子心內一嘆,抬手拉住了公主笑著說道:「娘子予我愛意拳拳,為夫也是大感欣慰。我只是不忍見旁人假此熾熱之念各為鬼祟謀私之舉,公主你如果真是不能自安,不妨率家人去扶危救困。累善與人,人善於我,總好過去妄求那些凡人難領略的縹緲。」

    興男公主聽到這裡,眼淚已經撲簌撲簌落下來,垂淚道:「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兒,不能同你一起上陣殺敵,只能枯坐室內作無謂擔心……」

    「你若真是男兒,我 又識得你是哪個!」

    沈哲子哈哈一笑,將女郎攬至懷內,又溫言勸解許久,待到這娘子情緒有所平復,才試探著問道:「你放心吧,這些符籙我都會收好。品類這麼繁多,應是耗費不少吧?」

    「倒也沒有多少,師君們都知我為夫郎求庇,只取半償,統共不足五萬錢。」小女郎偎在沈哲子懷內低語說道。

    「五、五萬錢?」

    沈哲子聽到這女郎尋常語氣,簡直是視錢財如糞土,大氣的不得了。他家本來已經有個諂道的母親,如今這娘子也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於那些道官們的貪婪,也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認知。

    公主素知沈哲子對天師道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待察覺到他神色有幾分不善,便有幾分心虛,垂下頭去小聲道:「我以後不再這麼做,你彆氣惱了好不好?」

    世風如此,沈哲子也知不能獨咎自家女郎。時勢波詭多舛,人心內之空虛苦悶總要有所寄託,這麼龐大一個市場,即便沒有天師道,也會有別的宗教崛起來填補這一空白,可能還會索取更加無度。哪怕在盛世之時,宗教的管理都是一個難題。即便他心內對天師道有不滿,眼下也非深究之時。

    「人事艱深,也實在不能仰之神鬼。眼下京口左近遭災人家諸多,五萬錢資以物用,救治百數人都綽綽有餘。我家享譽於世,就該有所擔當,非為邀名,不忍見人悲慘罷了。公主以後不要再做那些無用之耗。」

    沈哲子正色說道,他不是吝於錢財,只是不想被那些天師道道官們當做肥羊痛宰。而且如今他在天師道內也有不小影響力,待到戰事忙完,還要追究下究竟是哪些人在趁此國難而大肆斂財!要挑出幾個太不堪的,拎出來殺一儆百,壓一壓天師道越來越放肆的作風!

    午後有訪客應邀而來,乃是今次作為荊州使者而來的陶弘。

    沈哲子迎出來時,看到陶弘形容略顯枯槁,臉上掛著濃濃悲痛之色,連忙將人請入室內。

    陶弘如今乃是重孝之身,他父親陶瞻早先戰死沙場,算算至今還未出喪期。未免失禮於人,在孝服之外另披氅衣略作遮掩。一俟坐定,他便滿懷歉意對沈哲子說道:「哀痛之身,本不宜登門為客,不過我知維週心內應是多疑問,鬥膽拜見,失禮之處,還望勿怪。」

    「世兄何必言此,你我故交舊好,世伯忠烈之喪,我亦深感悲痛。只是如今職事系身,不能親往弔唁,實在遺憾。」

    沈哲子安慰了陶弘幾句,心內確實充滿疑惑。陶侃合共十七子,除早夭病故者外,在世者仍有十數人,孫輩更是不知凡幾,於情於理,都不應該派陶弘這個父親剛死未久、重孝未除者做使者啊。這當中應該有一些他沒想到的理由,因而他要在臨行前與陶弘面談一番。

    陶弘聞言後慘然一笑:「既受國恩之重,理應以死相報。家父忠義全矣,為人子者,應是心感此榮,不言有憾。只是不能盡榮養孝義,終究不能釋懷。」

    說到這裡,他神態已是分外悲憷,可見對於不能全盡父親的喪禮,抱憾尤深。

    沈哲子見陶弘此態,心內縱有疑惑,一時間也不好直言相詢,只在席中溫言勸慰:「國難至斯,忠孝難全。世兄你心繫社稷而奔走,何嘗不是履跡世伯言傳身教之大義,人皆有感此義,莫能言非。」

    許久之後,陶弘情緒才略有平復,擦掉眼角淚痕後肅容對沈哲子說道:「大父對於歷陽之叛,亦是倍感震驚,念及京畿陷落,皇帝陛下陷於賊旅之中,不免涕淚橫流。」

    沈哲子只是點頭,對於這場面話選擇性無視。別的事情他還不確定,最起碼在蘇峻謀反這件事情上,陶侃絕無可能後知後覺。須知就連自家老爹事前都知道蘇峻確切的發兵日期,陶侃若是這麼遲鈍,那也白瞎了宿將之名。尤其荊州分陝,沿江直下可插入歷陽腹心。若是不能在陶侃那裡得到默許或是暗示,蘇峻應該不敢發兵直撲京畿。

    不過現在再計較這些已經沒有什麼意義,蘇峻行到如今這一步,除了其自身實力外,應該也與各方的縱容關係極大。驅虎吞狼,沒有一家是乾淨的。

    「我今次鬥膽請行,還是心念與維週舊誼,希望能藉維週之口,為大父稍作自辯以作澄清。荊州雖處分陝,也是四方要沖,實在難以專註一方……」

    聽到陶弘的話,沈哲子也漸漸意識到彼此身份地位的不同,在認知上也會有所不同的。的確對陶侃來說,位處分陝卻坐視京畿被叛軍攻陷,某種程度上而言是難辭其咎的。不過若說因此而派陶弘來為自己作申辯,這理由不免又有一些牽強。

    因而沈哲子並不急著發聲,只是望著陶弘等待他繼續解釋。

    不過陶弘接下來卻是欲言又止狀,似有什麼事情難以啟齒,沉默半晌後才說道:「我今次前來,也有一事想請託維週。父仇不共戴天,歷陽又是叛國之逆,於公於私,不能坐視此賊猖獗!維周若不因我鄙薄相棄,肯否將我納入軍**往討逆?」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驀地一揚,旋即便明白了許多事。陶弘難以啟齒的話,大概應是與家醜有關。若果真如他所言要投軍討逆以報復仇,荊州便是如今最大軍州方鎮,陶弘作為陶侃的嫡親孫子,其外祖家也是宿將家門,何必要假於外求?

    若荊州軍無陶弘安身之處,那麼阻力來自何方不言自明。荊州勢力哪怕再錯綜複雜,也絕無可能干涉到陶侃家事。那麼陶弘所面對的困境,應該便是來自於其家族內部!

    想通了這一點,沈哲子心內不免啞然失笑。陶侃身處那樣的位置,無論態度如何都會讓人心生諸多聯想。過往這段時間自己也在從各方面思考陶侃的態度,但唯獨忽略了他的家事問題。

    子孫太多,未必是福。尤其是陶侃這樣的寒素出身,並無閥閱門資的人家,若是得以繼嗣,或能顯達傳承,若不得繼嗣,很快就會與寒門無異。陶侃長子早夭,如今這些兒子當中,名聲最重的本是陶瞻,可是隨著陶瞻戰死,繼承權便又產生了其他可能。

    在歷史上,陶侃死後未久,幾子便爭產乃至於拔刀相向,像是今次為使的陶夏更不惜手刃嫡親兄弟,可謂心狠手辣。在這樣的態勢下,陶弘作為陶瞻的兒子,所面對的困境可想而知。
V123210 發表於 2017-7-9 21:01
0324人才濟濟

    人總是慣於從自己的認知和閱歷去考慮問題,沈哲子也不例外。他或有敏於事局,洞悉人心之能,但家鬥於他而言卻是一個並不熟悉的領域。

    沈家雖然也是吳中大族,但沈哲子本身即是主支嫡系長子,本身即有無可爭議的繼承權,加上老爹對他完全的信重。雖然早年管理家事因為年齡問題頗受非難,但有老爹在身後撐腰寧可分宗也不容許族內掣肘。至於現在,他名望器具都已養成,已是當仁不讓沈家崛起之契機,更不會有族人冒出來分割他的事權製造分裂。

    一俟明白了這一點,許多疑惑便都迎刃而解,比如荊州使者為何會與王舒有行得比較密切的跡象。沈哲子不是看輕如今的王氏,而事實上的確王舒眼下實在不具備去招攬陶侃的資格,而陶侃也根本不需要假於王家去達成什麼政治訴求。所以在看到荊州使者與王允之同行到達京口時,沈哲子是比較詫異的。

    現在再想一想,之所以會有如此跡象,大概也非陶侃的意思,而是他某個兒子私下的決定,想要獲得陶侃爵祿和職事的繼承權,因而有求於瑯琊王氏。老實說這種行為真是愚蠢的難以理喻,險些讓自己這方做出錯誤的判斷。

    原本庾懌他們因為荊州使者的古怪態度,對荊州是有所保留的,甚至不打算給陶侃節制內外諸軍事的權力。還是在沈哲子的固請之下,才加以大都督之職,只是原本議定的太尉之銜卻給刪除了。

    雖然有感於那陶夏的膽大妄為,但身為局外者,沈哲子也實在不好在陶弘面前妄加臧否。旁人家事,原本沈哲子是不打算干涉的,但如今陶弘受迫於家中壓力請求到自己,沈哲子也實在不好置之不理。

    沉吟少許之後,沈哲子才點點頭:「如今內外都是用人之際,世兄肯暫任悲痛為國效勞,我又怎麼會拒絕。委屈世兄在我軍內參謀軍事,來日功成再作賞議。」

    陶弘聽到這話,陰鬱的臉色隱有舒緩,起身拜謝道:「多謝維週予我善助。」

    頓了一頓後,他才又說道:「我等一行是在三月上動身,江陵至此本就路途遙遠,將近京口之時,又受小許羈留,所以到來太遲。」

    話講到這裡已經很清楚了,荊州晚來並非陶侃的問題,而是有人私心作祟。如今陶侃還活著,行事就已經如此放縱,引得中樞對荊州生出忌憚之心,難怪陶侃死後不久便發生兄弟鬩牆的慘劇。

    沈哲子先陪陶弘往行台護軍府辦理了一下任命手續,約定動身之期,然後才匆匆去見庾懌,將這一點新的發現告訴了他。

    得知荊州這些內情後,庾懌也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嘆息道:「陶公,國之耆老重臣,如今緊要時節一時失察竟讓家事混淆於公,也真是……唉,罷了,旁人家事難於置喙。只要陶公那裡並無遲疑,不害於事已是最好。」

    講到這裡,他又沉吟道:「既然那位陶夏敏於家任,倒也不好罔顧其迫切之念。既然為使至此,不妨就留於行台暫加散騎,有此羈縻應不至於再作掣肘。」

    沈哲子聞言後點點頭,早先何止庾懌,就連他對荊州的態度都有所保留。眼下封賞已經公之於眾,不好再作更改,尊其子稍作補救也算是對陶侃的肯定。以此老歷事智慧,應該會明白緣何發生這種波折。行台中樞有錯即改,那是對陶侃的重視。如此一來,反倒凸顯出王舒借陶侃之子私心離間彼此的行為。

    接下來的幾天,來自各地之人有的留在行台護駕,有的則再返回各自職所準備舉事。如今行台建立,各種行政、軍務章程都已經確立下來,不必再像早先那樣謹小慎微。一直被隔離在外的郗鑑也終於被召入行台,復任尚書令督南北軍事拱衛行台。

    雖然有陶侃任職大都督調度內外諸軍,一定程度上可以抵消王舒在吳中的掣肘。但畢竟東西路途太遠,軍令很難及時傳達。為了確保京口行台和吳中的安穩,行台只能再為王舒增兵數千,允其固守吳郡。

    四月中,沈哲子也率軍離開行台,前往大業關。老爹帶來的東揚軍,其中一軍歸於他統領,另一軍則留在行台由護軍府直轄以保證庾懌的話語權。

    如今沈哲子也是一方使君,麾下不乏戰將,像是郭誦、徐茂等久經戰事的宿將,還有他家的沈默、沈恪等驍勇族人,眼下都歸於他來轄制。這也是世家子弟進仕的優越所在,本身便有家資可以依仗,一旦任事起點甚高。寒門子弟奮鬥半生,能夠達到的高度甚至還不如沈哲子的起點高。

    哪怕自身便是受益者,對於如此不公平的現象,沈哲子也是不免咂舌。誠然他自己本有特殊性,其他士族子弟也無他這樣雄厚的資本,但即便是這差距再縮小一倍,若是成為整個社會的常態,所害仍是不小。

    雖然擔任統帥,沈哲子也知軍略確非自己所長,因而給族叔沈默和徐茂等人都加行軍督護,具體事務交給旁人。像隨在他軍中的陶弘,庾懌之子庾曼之,還有其他幾家子弟,沈哲子雖然將人帶來了,但給他們的要求也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要幹擾到正常軍務就好。

    三千餘人浩浩蕩盪開拔,沈哲子雖然軍事不精,但也很快發現了東揚軍的缺陷所在。

    作為吳中人家期盼已久的子弟兵,東揚軍裝備之豪奢,在時下無論南北都是名列前茅,可以說是畢集吳中物華。

    基本的裝備是一套全身札甲,一套半身皮甲,環首刀,長槍,投矛,步弓,還有各種雜用軍械。最基本的士卒,這一整套軍械重量都有幾百斤。至於兵尉以上的軍官,軍備則更加精良。也難怪兵員的選擇要優中擇優,這麼重的一份裝備穿戴身上,體格稍不硬朗,站立都成問題,更不要說戰鬥力了。

    如此豪奢的配備,哪怕是在吳中都難大規模的裝備,如今東揚軍三萬餘人也已經達到一個承受力極限。這還是因為商盟成立以來,吳中大得其利,若憑早先的物力,也根本難以承擔如此豪奢的投入。

    裝備精良到燒包,由此帶來的不便就是機動性的大幅度削減。長途行軍自然不可能全副武裝,單單軍械的運輸便是一個讓人頭疼的問題。沈哲子這三千人開動,所配備的民夫便有將近五千人,牛車馬車更是難以計數,如此才沒有耽誤了行軍。若憑這樣的軍隊轉戰天下,哪怕戰鬥力足夠,補給和運輸力也達不到。

    不過這倒也不怪鄉人太熱情,實在是東揚軍立軍之初的主要意圖便是守衛吳中鄉土。吳中水網密佈,這些年來就是每年都不間斷的疏濬修葺,水運的便捷可以極大程度提高機動性,並不影響戰鬥力。

    兩日後,沈哲子率領軍隊到達大業關。他的任務就是固守大業關,保證京口正面不受敵軍侵擾,先保雄關不失,而後再等待軍令圖進。

    且不說大業關本身的防禦完備和地利優勢,原本的守軍加上沈哲子的援軍已有六千之數,後方補給道路暢通無阻,時下可以說是戰局中最穩固的位置。正因如此,京口各家希望子弟混些功勛的也都將人塞進沈哲子軍內。不過沈哲子的打算是總要抽空搞死一兩個,讓這些人意識到戰爭的嚴肅性。

    郭誦等守將出關迎接,待看到東揚軍裝備之精良,眼球不禁都瞪大激凸出來,直呼浪費。對於他們這些在北地苦苦掙扎維持局面的人而言,這樣精良的軍備簡直就是做夢都想像不到的豪奢。誰手裡有這麼一批軍資,若是不能拉出幾萬人的隊伍,都算是此人領導力差到了極點。可是如今這些軍備卻僅僅只武裝了一軍之人,在他們看來自然是暴殄天物。

    吳人久困,乍得鬆緩,這種情感的宣洩,也真是不足為外人道。即便日後吳中再有立軍,也絕無可能達到東揚軍這樣的標準。

    這一個多月來,大業關除了抵禦**部的攻勢外,後方也還在一直保持著修建。到現在,規模已經不遜於一般的城池,城牆高聳,內裡空間極大,而在周邊也已經建起一些輔助性的堡壘。東揚軍入駐之後,加上隨行的民夫,空間並不侷促。

    構建這麼一座雄關,沈哲子潛意識也是在增加京口在時局中的重要性。在自家影響力尚不足往西面幾個強大軍州滲透的時下,增加京口方面的戰略重要性也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

    入關略作休息之後,沈哲子便與眾將登上關牆去眺望敵陣。郭誦等人不愧良將,在佔據有利地形的同時並沒有一味的龜縮防守。沈哲子離開之間,**已經在驅使民夫準備構建關隘要與大業關長久對峙。

    可是直到沈哲子回來,對面的關隘仍未築成,這是因為郭誦他們始終保持著對敵軍的侵擾打擊。這是北地塢壁慣常的打發,以塢壁作為據點頻繁向外突出,或是小股奔襲,或是夜中沖營。既為疲師之用,又能打擊敵軍的輜重補給,令其不能長時間的圍困。

    如今在兩座關隘數裡長的距離內,到處橫陳著土石碎木,斷肢殘骸。而對面的營壘始終高不盈丈,並不能夠提供足夠的防護。更遠處才是**部的營帳,位於一座視野開闊的高坡上。

    有了新生力量的補充,又是裝備如此精良的強軍,郭誦等人包括後來的這些領兵者,便漸漸不能滿足於固守,希望能夠更進取一些,最好是能夠擊退**,以保證對關外郡縣的輻射力。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0 18:23
漢祚高門 0325首戰


    暴雨傾盆,遮天蔽野,天地間白線茫茫,視野所及不過身前尺餘。

    雨水自高坡上匯聚成流滾滾湧下,砂石泥漿灌滿半身。渾厚的旗鼓聲穿透雨幕響徹週邊,沈哲子立於幢蓋之下,滿臉水漬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幾里外的廝殺聲傳到這裡已經盡被雨聲掩蓋,只有偶爾幾個尖銳的利器交鳴與淒厲的慘叫聲僥倖貫透雨幕傳來這裡,已經能夠讓人感受到前方戰鬥之慘烈。

    諸多斥候傳信兵在泥漿中飛奔,往來穿梭,將戰場上最新的戰報傳遞迴來。而沈哲子這一部後備掠陣的軍士便隨著消息傳來,隨著戰場的移動而轉移,隨時準備投入戰鬥以作策應。

    天公不作美,東揚軍入駐大業關之後,眾將剛剛達成反攻**部的意向,而後便是暴雨驟降,至今已經綿延數日。哪怕鬥志再如何高昂,面對天氣這樣不可抗的因素,也只能暫時罷戰。不過隨著雨勢綿延良久始終不曾衰減,眾人的心思不免又活泛起來。

    誠然暴雨對敵我雙方而言都有惡劣影響,但顯然**部露宿於野所害尤深。眼看著大業關外窪地成澤國,小流亦奔湧起來,而且對方陣營隱有退去之勢,眾將求戰之心更烈。

    尤其對成軍未久、亟待證明自己的東揚軍而言,在人數、補給俱佔優勢的情況下,若不能主動出擊而是只能坐觀敵人退走,簡直就是一種羞辱!

    沈哲子也知這一戰的重要性,權衡再三,同時廣佈斥候出關在野地游弋蒐羅情報,待到確定**部確是後繼乏力、並非誘敵之後,終於決定出擊。這一次,三千東揚軍盡出,除了郭誦負責守住大業關後路外,其餘戰將也都隨行,務必要一戰重創**!

    **部徐徐退去,東揚軍也未迫之太甚,只是銜尾追趕。終於在幾十里外將近句容時,江潮大漲阻攔去路。前路斷絕,**只能沿河佈陣,迎擊來敵,寄望於背水一戰殺出一條血路。

    暴雨之下,弓矢早已無用。戰鬥伊始,兩軍便是短兵相接,毫無花俏的碰撞在一起。真正的戰鬥容不得太多陰謀詭計,作為退避一方,士氣本就低迷,為了扛住打擊,**部陣型收縮,於一處河灣據地而守。

    東揚軍求戰心烈,一俟進攻的鼓號聲響起,便解下腰畔竹槍短矛奮力擲出。這些飛矛穿透雨幕,須臾間便飆射至眼前!位於陣型外圍的大多是叛軍裹挾的民夫,本身已是衣不遮體,更無甲裝護具,瞬間被那些飛矛貫透胸腹,重重摔在了泥漿內!

    幾輪飛矛之後,東揚軍前鋒已經翻越地陣外圍木石車架搭建起的簡陋工事防線,直衝那陣型已被撕開的口子殺去!

    長槍堅挺,一往無前突進而去,敵方陣營中不乏人還未及反應,身軀或是被長槍逼退,或是被槍身扎透!血漿漫天揮灑,夾雜著雨水往四方蔓延!

    戰鬥甫一開始便進入白熱化,越來越多的東揚軍衝殺進來。而敵營中外圍那些散兵民夫只是徒勞揮舞著手中的棍棒略作抵抗,更多人或是往後方退去,或是往兩側逃竄。第一輪鼓聲尚未停止,東揚軍已經鑿穿了叛軍第一道防線,衝殺到了歷陽軍真正的陣線前!

    作為蘇峻麾下重要部將,**也是轉戰南北,久歷陣仗,再惡劣的天氣都不乏戰鬥經驗。哪怕如今已經處於劣勢之中,仍然未有慌亂。他解下披風只披魚鱗半甲,身邊千數精銳部曲陣列森嚴,並不因前方混亂的陣線與越來越近的廝殺聲而有所驚懼。彷彿雨中蟄伏的一頭猛虎,只待敵方氣勢稍落、衝勢暫緩,便予以迎頭痛擊!

    徐茂身在前衝的長槍陣型中,灌滿雨水的兜鍪早不知被他拋飛到何處,唇線緊抿,間或抖槍挑飛一二漏網之魚。在他前後有十數名親兵,一邊殺敵一邊扯著嗓子大吼道:「束陣鑿擊,勿追潰敵!」

    東揚軍雖然悍勇,但歷陽軍同樣不弱。相較於東揚軍稍顯單一的衝勢,戰鬥經驗更加豐富的歷陽軍則要靈活得多。在這樣一個大雨傾盆、統一旗鼓調度已經完全喪失效用的惡劣環境中,歷陽軍久經戰事考驗的兵員素質便體現出來,哪怕陣型已被鑿穿,兵眾各自分散,但在什長、兵尉的號令下,再次組織成小股的力量,狼群一般衝上來撲殺蠶食!

    同為流民帥出身,徐茂深知流民兵的戰鬥風格,雖然左右皆受侵擾,但卻絕對不能停下來往左右去剿殺。一旦衝勢停頓住,前方歷陽部真正的精銳就會直接撲殺過來,將他這一部先鋒完全吞沒!

    面對這樣的攻勢,東揚軍精良的裝備優勢便凸顯出來。人人被甲防護要害,儘管屢受侵擾但是真正的傷亡並無太多,衝勢並沒有因此而被遏止,繼續保持高歌猛進的鑿穿速度!

    隨後沈牧他們的中軍掩殺而來,有了前鋒的衝殺,面對陣型已經潰敗的歷陽軍,優勢則更加明顯。兩千東揚軍兩翼各分出一營,沿著前鋒撕開的裂口繼續突進,中路則成一堵牆排山倒海的將前路一切抵抗拍成齏粉,徐徐前推!

    於歷陽軍而言,尚是第一次打這樣完全落於下風的戰鬥。他們自是驍勇善戰,但無奈缺乏一個整體的調度,只能分割成小團體各自為戰,一旦沒有了戰陣的優勢,東揚軍那嚴密的鐵甲陣線更難撕裂開!數人悍不畏死往前衝殺,明明一刀斬在了對方胸膛上,但是對方稍作趔趄,轉而便一槍扎透他的咽喉!

    對於久歷陣仗的戰將而言,不要說只是陣線受阻,哪怕蒙上了雙眼,都有一種對於戰鬥形勢近乎直觀的判斷。位於陣型中央的**敏銳察覺到戰事的不利,終於決定不再等待下去,鏘一聲抽出腰畔大刀,疤痕交錯的臉頰上顯出一絲猙獰:「隨我突圍!」

    在**的帶領下,千數部曲排開前路障礙,很快便衝到東揚軍前鋒所指。

    「殺!」

    **掄起強健臂膀驀地揮起大刀,向前橫揮出去!這一刀恍如閃電一般撕裂雨幕,刀風之後形成短暫真空!

    兩名東揚軍前鋒首當其衝,長槍剛剛舉起,虎口便是一震,繼而手中便是一輕,槍桿已被斬斷!雖然略感慌亂,兩人仍未變色,扣住腰畔環首刀自下斜斬上去!然而此時**另一刀已經驟然斬下,切瓜一般斬落前一人頭顱。

    斷首之處血漿噴湧而出,**橫刀一阻擋住臉龐,只是血漿仍然噴射在他額頭沿著臉頰滾滾流下來,更將這名悍將襯托得厲鬼一般。**獰笑一聲,一腳踹飛無頭屍體,而後又虎撲向那第二人。在他慣常的經驗中,無論怎樣悍勇兵卒,親見此幕總要有所驚懼。

    果然那第二人看到同伴橫死於前,臉上血色驟然退去,下意識要轉身狂奔逃離,然而這念頭只是閃過一瞬,下一刻他口中便暴喝道:「殺敵!」

    「找死!」

    * *揮刀格擋,而後刀身一個翻轉便將對手兵刃壓低,刀鋒驀地一挑,便劃破肋甲摜入其臟腑。那東揚兵口中嗚咽,嘴角裡不斷噴出血沫,身軀徐徐栽倒。**正待要舉步繼續殺敵,小腿忽然感到痛楚,低頭看去,那行將垂死的兵卒倒在泥漿中,仍在用僅存的力氣揮刀砍著他的右腿。只是這力道甚弱,數刀砍下,也只是在他小腿上留下一道淺淺血痕。

    「**休走!」

    此時,東揚軍前鋒大部終於徹底鑿穿陣型。徐茂一馬當先,一手持槍,一手揮刀,雖然周身已是掛滿血漿,步履沉重,氣勢卻是濃烈。而在其身後,更有大批東揚軍排槍挺刺而來!

    「徐邃然,你不過是高門鷹犬,也敢戰我!」

    **大刀一抖,猱身捲向徐茂。

    「亂臣賊子,人人可誅!」

    徐茂手中長槍一抖,將**逼退半步,繼而揮手劈刀,旋即左近一人肝腸便自創口掉落下來!

    兩軍各自衝殺上來,將主將掩入陣中。一時間此處戰鬥膠著難分彼此,入眼望去儘是湧動人影。暴雨越來越急,一刀斬落下去,血水尚未湧出,傷口已被沖刷粉白!

    「殺**者,封五等爵!」

    在戰場左側,突然響起震天吼聲,雨幕中更有一種凝重氣息快速逼近而來!

    「主公,不可戀戰啊!」

    **仍在組織衝殺,在他身前數丈外便有一部歷陽殘軍往此處靠攏,只要殺透眼前這一道東揚軍陣線,彼此就能合攏。然而身邊家兵兵尉卻扣住他的臂膀,大聲吼叫勸阻。

    **晃晃腦袋,甩掉眼簾上掛著的雨水,又看一眼左近正與家兵纏鬥不休的東揚軍,牙關緊咬,臉上寫滿了不甘。

    「敵陣已殘,圍殺**!」

    隆隆鼓聲在江邊響起,而後便有更多吼聲響起「圍殺**」,這聲音遍佈於野,一時間完全壓住了雨聲!

    「退!」

    **恨恨劈飛一支長槍,繼而便率親衛往喊叫聲最薄弱的西北方衝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0 18:24
0326大捷

    沈哲子率領兩千餘家兵自戰場左側衝殺進來,此時的河灣戰場已經不是整體一塊,歷陽軍已經被分割成數塊各自為戰,仍在負隅頑抗。

    只有親眼目睹才知歷陽軍的悍勇,哪怕已經不成陣型,仍在一邊拚命廝殺,一邊有意識的自發靠攏。不過東揚軍同樣不弱,雖然新成軍未久,但這些兵卒們卻絕對不乏廝殺經驗,幾乎每一個都參加過不止一次的江東保衛戰。

    儘管東揚軍已經沖散歷陽軍的陣型,但在局部的戰場上,其實並不能佔據絕對的優勢。沈哲子率領生力軍加入戰鬥,一邊傳令士卒們高喊著口號,一邊逐次剿殺那些仍在頑抗的歷陽軍。有了援軍加入之後,東揚軍便漸漸取得了戰場的控制權。

    此時雨勢越來越大,突然在北面戰場爆發出連綿的大笑呼喊聲:「張健逃啦,張健逃啦!」

    沈哲子聽到這話,精神亦是一振。因為時下家兵制的盛行,只有在那種大規模的舉國之戰中才會出現大軍團的長時間對峙,而像眼下這種規模的戰鬥,一旦主將退避脫離戰局,可以說是注定了失敗。

    主將所在不只是一支軍隊最精銳力量所在,更是整支隊伍的精神核心。對於歷陽軍的戰法,沈哲子也有一定瞭解。大凡兩軍對陣,往往都是悍勇戰將率領最精銳的部曲直鑿對方中軍,其他部隊隨後掩殺,若是敵方中軍抵擋不住攻勢,則必敗無疑!

    早年的王含數萬大軍,就是被蘇峻直接沖垮了中軍。而早先負責在建康城外抵擋歷陽軍的宿衛軍隊,主將幾乎盡數被在戰陣中斬殺,原因也多與此有關。

    而相對於流民兵的戰鬥風格,吳中義軍因為長期沒有一個統一的旗鼓號令,都是各家主人率領各家部曲各自為戰。局部的小規模戰鬥能夠佔據優勢,但是一旦集合成軍幾乎必敗無疑。這也是不同地域背景,繼而影響到具體的戰鬥風格和戰術問題。

    所以這一場戰鬥,沈哲子也是與眾將商議良久,才最終制定下一個呆板到近乎可笑的戰術。前鋒直突,中軍掩後徐徐推進,擅自離陣者當場格殺!就是這樣一個呆板的戰術,穩定住了東揚軍的陣型,在這樣一個暴雨天氣、視野嚴重受阻的環境中發揮奇效。

    「張健已亡,伏地不殺!」

    兵士們再次高喊口號,在戰場上橫掠而過,所到之處抵抗烈度明顯降低下來。越來越多的歷陽軍丟掉兵刃,趴在了泥漿中。

    此時,徐茂的前鋒隊伍緊緊追躡在奔逃的張健部曲後方。徐茂亦是深知,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殺敵,而是驅敵,要將張健遠遠的驅離戰場,不給對方迂迴折返的機會。

    「殺張健者,封五等爵!」

    數百東揚軍前鋒一路追趕,任雨水沖刷全身,他們乃是承受戰鬥烈度最強的一部,然而首戰告捷那火熱的心境卻驅散全身的疲累,一直沒有放棄前方的目標。

    這時候,張健身邊仍有數百部曲,乃是他轉戰南北最精銳的嫡系力量,未必沒有一拼之力。然而現在戰意早失,再做頑抗也未必能夠扭轉戰局。尤其更加令張健憂心的,他雖然圍攻大業關良久,但是對於大業關所擁有的兵力卻始終沒有一個準確的概念。

    他其實很早就萌生退意,因為大業關根本不是他眼下的兵力能夠拿下的。然而主公卻嚴令他要守住東面防線,張健也只能固守下來等待援軍。

    然而一場大雨突如其來,援軍未到,他的輜重糧草已經不繼。迫於無奈撤軍,也是在賭一把,賭大業守軍不足,又或守將不敢出戰,只要能夠爭取一天的時間退到句容,他就可以從容佈置,再無隱憂。

    然而大業守軍的反應敏銳,求戰心之迫切,卻超乎張健慣常的經驗。尤其東揚軍的裝備精良,乃至於悍不畏死的氣勢,更讓張健深受震撼,有所動容。

    一路亡命狂奔,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漸停止,後方追殺的隊伍終於不見。而張健並身邊這幾百部曲也已經是狼狽到了極點,不乏人為了跑得更快丟掉兵甲,甚至於赤足飛奔。

    在一處水勢稍顯平緩的河灣,張健等人停下來。看到身邊僅剩的這些兵眾,張健真有欲哭無淚之感,過江以來,他還未遭如此大敗,被人追攆得如同喪家之犬!

    數千部眾散盡不說,就連他最嫡系的家兵部曲,都折損了過半。相對於前者而言,後者才讓他更加心痛,這些精銳悍勇又忠心無二的家兵部曲,才是他能立足於世的真正依靠。一戰而沒半數,實在令他心如刀絞,怒急攻心,眼前一黑便栽入了泥漿中!

    「主公!」

    那些家兵們見此狀,紛紛湧上前將張健攙扶起來,良久之後,張健才徐徐睜開眼,視線迷茫片刻後便流露出刻骨之恨:「過江!管、弘二賊陷我至此,不殺之難消我恨!」

    他口中二賊便是負責支援他的歷陽部管商、弘徽,若非這兩人失期未至,哪怕不能固守,他也絕無可能會遭受如此慘敗!

    暴雨雖然已經停歇,天氣卻仍陰沉,不時有零星雨點飄落,天地間一片潮膩。

    距離那一場戰鬥已經過去了兩天,但戰場上仍有諸多屍骸在泥汪中浸泡著。上午時,大業關方向的民夫才到達此處,開始清理戰場,清點戰果。

    這一戰繳獲的物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糧食不過區區幾十斛,那些殘破的軍械輜重更如垃圾一般被隨意丟棄在地上。不要說裝備豪奢到令人咂舌的東揚軍,哪怕大業關原本的守軍對此都是不屑一顧。

    戰鬥過後,東揚軍便就地擇高處駐紮,略作休整。暴雨中的戰鬥,烈度又是如此之強,於敵於我而言,都有諸多困擾。戰鬥剛剛結束,沈哲子便急命人往大業關傳令調運一批藥材補給來。

    過去這兩天裡,許多兵士都出現輕重不一的流涕傷風。尤其那些在戰場上身受創傷者,更不乏傷口感染高燒不退,已經有數十傷員因此而亡。

    目睹太多生死,沈哲子仍是不能淡然,絞盡腦汁去思考腦海中不多的生理養護知識,親自監督乃至於動手救護這些傷員,然而感受到更多的則是人力的有限。眼看著一個個拋灑熱血,僥倖沒有死在戰場上的傷員卻因傷病的折磨而溘然長逝,心情更加沉重。

    為了避免打擾到傷員,也避免影響到大勝後的士氣,傷病員都被轉移到一個單獨的乾淨營地安置。一直等到大量醫師們進入營地,沈哲子才離開了這裡,開始整理戰報。

    這一戰乃是當之無愧的大勝,張健殘兵逃竄,餘者幾乎盡數不得免。戰場上殺敵千餘,俘虜則更多,經此一戰,歷陽軍張健部可以說是完全被打殘,戰果可謂輝煌。除了歷陽叛軍之外,尚有大量被裹挾的民夫,有的死在了戰陣上,有的逃竄各方,單單在戰場上投降後被擒獲的便有千餘。

    在準備交往京口行台的戰報中,沈哲子將這些民夫單獨立冊,並未歸於戰俘之中。雖然這樣一來戰果會有削減,但沈哲子還是不忍心再給這些丹陽鄉民施加戕害。一旦被歸為戰俘,便意味著這些人乃是歷陽叛軍餘孽,不只再難返回鄉土,日後還會被當做罪民承擔沉重的勞役壓榨,此生再無希望。

    雖然這些民夫僥倖未被列為戰俘,但眼下也無治民之所來安置他們,只能先收容下來,等待戰後再遣返各自鄉土歸籍。這些被裹挾的民眾,不乏有全家遭受叛軍戕害者,一俟被解救出來,便有人哭嚎著請求坑殺那些叛軍戰俘。

    此類的請求,沈哲子都是置若罔聞。他願意予這些民眾善意,但並不意味著要做他們的復仇工具。歷陽軍這些士卒們都是久經戰陣,只要加以整編休養,就可作為勁旅繼續投入戰鬥。即便是不做戰兵,打撒後分佈在鄉土間,也是極為難得的勞動力。尤其經此大亂,江東必然要元氣大傷,死的人已經夠多了,實在沒理由再去戕害人力。

    戰果雖然驚人,東揚軍也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戰損主要集中在徐茂的先鋒營,足足有四百多人戰死。其他各營折損再加上戰後傷病減員,東揚軍也付出了近千條人命!

    這是戰爭應該付出的代價,尤其對東揚軍而言。他們被吳中鄉人寄予厚望,成軍之初便擊敗了驍勇之名震懾整個江東的歷陽軍,取得歷陽反叛以來第一場大捷!經此一戰,沒有人能再小覷吳人懼戰,他們沒有辜負鄉人的信任,用血肉鑄成了威名!

    這一場戰鬥的勝利,若著眼當前,乃是打殘了歷陽部東路軍,挽救了已經頹敗太久的形勢,讓整個平叛的局面得以開朗起來。而往更長遠去看,是打出了吳人的信心,他們並不是什麼亡國之餘,他們是這一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願以血肉捍衛鄉土!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