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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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47 一步之遙

    台苑之間的太極前殿前面,正有兩群人在對峙,其中一方乃是甲衣齊整、兵戈森寒的兵眾,足足有數百人眾,隊列井然,嚴陣以待。

    另一方陣型則要散漫得多,乃是一群手無寸鐵之人,彼此之間似乎也有派系陣營的不同,不同於對面清一色的壯力兵丁,這些人當中不乏年邁、白髮蒼蒼者,無論是人數還是陣勢都處於明顯的劣勢。

    然而,如今在氣勢上反而是那些武裝整齊的兵丁們處於下風,手中刀鋒槍刃甚至不敢直指對方,而是指向地面。對面那一眾手無寸鐵之人氣焰卻旺盛得很,一步步緊逼向前,指著對面的兵士們不乏大聲斥責辱罵,更有衝動者甚至上前踢打那些看似精悍但卻不敢還手的兵丁。

    「逆賊匡術速速交出皇帝陛下!」

    「王師歸城,叛軍伏誅,匡術逆臣,若再敢挾君自重,我等必不饒你!」

    諸如此類的喝罵聲不絕於耳,此時站在偏殿內的匡術臉色已經陰鬱到了極點,握緊的雙拳上青筋畢露,眉頭緊蹙,兩眼幾欲噴火,望著旁邊的沈恪恨恨道:「沈子明,你實話告訴我,沈郎究竟能否及時趕來?外間那群情激湧,可是我一力擔之!」

    沈恪也知匡術此時心情之惡劣和焦灼,外間那些台臣們一俟得知王師歸都,脫困在即,原本的謹小慎微頓時蕩然無存,一個個氣焰變得囂張無比。早先右衛將軍劉超出殿去勸阻他們稍安勿躁,不要驚擾到了皇帝陛下,甚至被他們污衊與叛將勾結要挾君自重,氣得劉超連殿都不回,直接離開此處去尋找早前遷入台城的家人。

    這些人心裡打得什麼主意,沈恪哪裡不知,皇帝陛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交到他們手中。但眼見這些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姿態,沈恪心中的焦慮較之匡術也不遑多讓。這些人各自投靠或推舉某位重臣,憑他這一點薄名資歷完全鎮不住場面。

    「匡君也知如今台城門戶已被路永控制,維周難免要受阻撓。你放心吧,只要拖得過眼前,等到維周至此,自然能夠穩住局面!」

    沈恪面色凝重安慰著匡術。

    匡術聞言後卻是冷笑道:「你說得倒是容易,那你教我該如何拖過眼前?如今在這些人口中,我不只是謀逆的不忠之臣,更是背棄故主的不義之人!物議殺人尤甚於刀劍,你讓我如何能自安!」

    對於匡術的惡劣態度,沈恪也能理解。他能橫下心來殺掉許方奪回太極前殿的控制權,心中存念自是戴罪立功,可是現在因為將一眾台臣阻撓在外,可謂是犯了眾怒。憑他這樣一個在朝堂沒有根基的降人,自然要擔心犯了眾怒之後再如何於江東立足。

    「半個時辰,再等半個時辰!如果維周仍然不能至此,我與你一同出迎王太保等諸公,想必維周他也能理解我等已是盡力了。即便是不論投誠之功,過往幾月我於都中多賴匡君你善助保全,只要我一日不死,絕不負此恩義!來日是罪是賞,我與匡君共擔!」

    「我就再信你這一次!」

    匡術沉吟良久之後,才緩緩點頭說道。旋即他便又吩咐部下調來一部親信,雖然不敢對這些台臣動武,用血肉之軀將太極前殿堵得水洩不通。

    眼見到天色漸漸放明,台臣們也漸漸焦慮起來,大量人上前去推搡排擠,更有人試圖要搶過那些兵士們的兵刃要殺出一條血路來。

    正在這時候,後方響起沉重的步履聲,站在對峙外圍的人回過頭去,便看到數百精勇軍士自南面緩緩行來。這些軍士與太極前殿那些守衛們氣勢又不相同,一個個神情肅穆,身上甲衣還掛著未曾乾涸的血漬,望去便讓人凜然生威。

    早在城外得知路永佔住宣陽門,沈哲子已經猜到台臣們在醞釀什麼想法,看到眼前這混亂場景也不覺有異,當即便揚劍出鞘,示意軍士們擺起衝鋒陣型。

    越來越多人發現了這一部新到場的軍隊,自然也認出了站在隊伍前方的沈哲子,不免有人心內生出尷尬,退出來想要上前寒暄幾句,可是看到那些兵士們不乏人已經將弓拉滿,配合著他們那滿身的血漿煞氣,讓人不寒而慄。於是一個個都裹足不前,訕訕退到了一邊。

    一名龍溪卒軍士持著節杖上前,大聲道:「駙馬都尉、昭武將軍沈哲子奉皇太后陛下行台詔令,歸都勤王面君,有阻撓者視同叛逆,格殺勿論!」

    聽到這話,眾人臉色不禁變了一變,原本還有人想要鼓噪眾人一同上前攔路。在他們看來沈哲子畢竟年幼,未必能有主見或是洞悉到當中的利害,只要阻撓片刻,容得他們衝入殿中去佔住皇帝陛下面前位置,定下主客之分,未必沒有一爭之力。

    可是對方上來便抓住皇太后詔令這一大義所在,再看那些軍士真有一言不合便下殺手的氣勢,一時間倒也無人敢上前試一試沈哲子究竟有無這份膽量。尤其那些琅琊王氏一方的台臣們,清楚王太保所做出的安排,待看到恭然站在沈哲子身後的路永,神態更是充滿灰敗。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偏殿中的沈恪聽到外間的動靜,近乎虛脫的長吁一口氣,而後才發現衣衫早被汗水浸濕。而旁邊的匡術這時候狀態較之沈恪也沒有好上多少,他心內承受的壓力較之沈恪還要嚴重幾分,看到沈哲子一來便震懾住場面,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喜極而泣,暗嘆自己的堅持總算沒有錯。

    他對沈恪拱了拱手,然後吩咐部下送上早已經準備好的麻衣素袍換在了身上,又帶兩名隨員各自捧著蘇峻賞賜下來的節杖並印信,匆匆行出了偏殿。

    守在太極前殿的兵士們這時候緩緩分開一條道路,身披素袍的匡術在道路中穿行而過,疾行至沈哲子面前深深跪拜下去:「罪臣匡術,恭候王師多時,雖歸王統,難償前罪,請使君責罰!」

    對於匡術能堅持到如今這一步,沈哲子也是略感詫異,路上他本來已經做好了準備武力用強搶回皇帝的打算,眼下這個結果已是極好。對於一早便投靠了自己的的匡術,倒也不必再故作姿態,尤其沈哲子也知匡術為了阻撓台臣們必然承受很大壓力,背負諸多怨望。如今自己的表態,對於匡術降後的待遇如何影響極大。

    他上前一步,彎下腰去扶起匡術,拍著對方肩膀大笑道:「匡公雖有逆跡,但能於危亡之際守衛皇帝陛下不受侵擾,恭迎王師,可謂臣節得全。」

    作為首先回攻建康並進入台城的靖難功臣,沈哲子的評價可謂對匡術的事蹟定下一個基調,雖然沒有大肆褒獎,但一句「臣節得全」,便洗去了匡術身上的謀逆之罪。當然,如果皇帝被台臣們奪去,自有王導、陸曄等輔政之臣假借皇帝的名義,沈哲子的功過如何還要交給別人評判,說出的話自然也就沒有這種法理上的力量了。

    匡術聞言後鼻頭一酸,幾乎忍不住落下淚來,倒不是對沈哲子心存感激,而是有感於自己的選擇和堅持沒有白費,總算得到了前期的回報。

    示意部下將匡術引至身後,沈哲子才上前對那些神態各異的台臣們說道:「晚輩身負皇太后詔命回攻京畿,僥倖功成,眼下要入殿叩見皇帝陛下,面君之後再拜諸公。」

    眾人雖然想法各異,這會兒卻也不知該要怎麼做,只能訕訕回禮,不敢阻撓。

    既然王師已至,自然而然便接收了太極前殿的防守,匡術的部眾們紛紛退下再歸各處出入路口防守。沈哲子名為去拜見皇帝,卻立在殿前看著兵士們換防,待看到還有許多台臣不死心的站在殿外,便大聲道:「王師雖然入都,叛部仍未盡剿,請諸公各歸居處,以免為亂軍所害!」

    這語調雖然平和,內中意思卻很分明,誰敢再在外面晃悠扎眼,亂軍分分鐘有可能出現將他們斬殺在台城中!

    有人聽出這弦外之音,臉色不禁變得有些難看,過片刻便有人上前問道:「請問沈郎,王師回攻京畿,除貴部以外,尚有哪一部會師於都外?」

    「此為行台軍事之密,不便相告,以免為叛軍所知。」

    沈哲子先對那人拱拱手回答一聲,然後又轉頭望向親衛,語氣已是殺機畢露:「台中軍管警戒,再有私議王師軍務者,視同逆黨,格殺勿論!」

    那人被沈哲子一句話頂得啞口無言,神態已是極為尷尬,他問出這個問題除了是真的想知道有哪幾部攻回建康之外,其實也實在警告沈哲子不要自恃先入台城便作威作福,以兵迫眾,畢竟外面還有王師其餘諸部呢。但他卻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所謂的王師其實已經都在他的眼前了!

    眼見還有人不死心的戀棧不去,沈哲子真是覺得不能給這些狗皮膏藥好臉色,索性直接下令道:「為防叛部潛入台城圖謀不軌,一刻鐘後清理台城,仍有在外流連觀望者,一律逮捕,軍法從事!」

    這命令一出口,即刻便受到了效果,當即那些仍然流連在殿前的台臣們紛紛離開此處。只是在離開之前,臉上頗多忿怨之色。

    這時候,沈恪也在偏殿中匆匆迎上來,看到戎甲在身的沈哲子,張了張嘴,卻完全說不出話,然而眼眶中已是熱淚盈眶。他在台城努力經久為的便是眼前這一刻,當沈哲子踏足台城那一刻開始,他們整個沈家便與早先截然不同!

    「辛苦叔父了!」

    看著嘴角翕動,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的沈恪,沈哲子心內也是感懷良多。站在太極前殿面前,他更是忍不住的心潮激湧,他距離殿門只是一步之遙,然而就是為了這一步,過往的一切努力在這一刻陡然爆發!

    邁出這一步,他的人生、沈家的命運、江東的局勢乃至於整個天下的大勢,都將迎來一個新的篇章!

    太陽陡然躍出了地平線,光芒再次灑落人間!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1 20:48
漢祚高門 0348面君

    早先太極前殿外的騷亂並未影響到殿中的安靜,為了防止出現意外,殿中原本的宮人們都被驅散一空,如今在殿中除了皇帝之外,只有侍中鐘雅並褚翳兩人分立禦床之前。

    皇帝是在睡夢中被驚醒,睡得迷迷糊糊被抓出被窩來換上袞冕,然後便被劉超、鐘雅等人簇擁來到前殿。他心中雖然有慌亂,但因為已經經歷過這樣一次折磨,倒也並不再像第一次那樣惶恐欲死,只是用顫抖的聲音問:「侍中,京畿又陷落了嗎?這一次打來的是誰?」

    聽到這話,幾人又是羞慚又是無奈,最終還是劉超回答道:「陛下放心,非是逆軍,是王師歸都!」

    「王師歸都?是誰回來了?我母后來未?我阿姊來未?我姊夫……」

    皇帝聽到這回答,神態倒是激動,只是這一連串的問題讓人無從作答。內外亂成一團,他們也實在不清楚外間究竟是何形勢。

    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皇帝卻也振奮得很,那日漸瘦削的臉龐上洋溢著振奮喜色,隨著幾人行入殿內端正的坐在了御床上。這一次倒沒有幾個老傢伙跟他一起擠坐在一起,然而枯坐良久只聽到外間喧嘩聲時起時落,始終沒人入殿。皇帝心中的興奮漸漸消退,繼而便是睏意上湧,趴在了御床上又睡過去。

    殿中其他幾人卻不似小皇帝那麼心大,哪怕匡術已經表明態度投誠,哪怕沈恪趕來勸慰,然而外間每一次騷亂聲起都勾動他們心潮起伏不定,唯恐發生什麼惡劣的情況。

    一直等到台臣們與殿外匡術的部眾對峙起來,局勢似乎才有所明朗。殿中這三人由始至終都拱衛在皇帝面前,忠誠倒不容置疑,沒有太多私心的考量,尤其是右衛將軍劉超,對皇帝更是一意孤忠。早先雖然與沈恪有約定,但其實從內心而言,這三人也是傾向於希望台臣們能夠進入殿內來拱衛在皇帝身邊。畢竟相對於匡術,那些台臣們在他們看來仍是可信的多。

    一直到外間對峙氣氛越來越緊張,三人才商定由劉超出面調和,希望能讓彼此達成一個妥協。然而那些各具懷抱的台臣們卻不分青紅皂白的連劉超都污衊起來,氣得劉超直接拂袖而去。

    如今殿中剩下的鐘雅和褚翳,對望都是無言,心中不乏有悲憤。那些人肝腸如何他們怎麼會不知道,看似群情激湧要入衛皇帝駕前,但其實心裡哪有對皇帝本人安危的考慮,不過是希望能搶佔一個顯重位置而已!

    叛亂平定之後,便意味著新一輪的排序,尤其是原本的執政中書令庾亮已經死亡,而庾家如今也是眾矢之的,庾懌雖然擁戴皇太后在京口創建行台,但誰心裡都清楚,憑其資歷威望絕無可能接掌其兄原本的權柄。在這樣一個態勢下,誰能在平叛中搶佔一個有利位置,來日的話語權便會加重幾分。

    動人心魄者,惟權而已。平庸者欲以進取,顯達者欲以更益,能夠在這樣的態勢下尚能保持淡然者,稱之一聲聖人也不為過。

    在鐘雅心目中,其實對於沈哲子率軍回攻京畿是感到振奮的。一方面他是真的欣賞這個年輕人,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王導為首的青徐僑門再掌局面,廢掉兩任先帝乃至於故中書庾亮針對時局的努力。因而在外間喧鬧到一個極點時,他已經忍不住行至門前,想要出面喝止那些越來越過分的台臣。

    也正是在這時候,他親眼目睹了沈哲子進入台城,迫退一眾台臣們的經過,眸中激賞之色越發濃烈。

    褚翳也行至殿前看到了這一幕,卻有另一番看法:「沈昭武盛氣凌人,怕是……」

    鐘雅聞言後卻是一笑:「肅祖臨終所厚,自有識人之明,不以常婿而待。未及弱冠,匡難歸都,若是半點鋒芒都無,那才是真正的大奸!」

    這時候,沈哲子已經解下佩劍,昂然行入殿中,待見到站在門內的兩位侍中,肅容為禮道:「末將奉命勤王伐逆,多賴侍中護庇君王!不知陛下如今何在?」

    不論對沈哲子看法如何,眼見殿外一觸即發的嚴峻氣氛已經消解,兩人都是鬆一口氣,迎上前去剛待要開口,便聽到殿上皇帝發出含糊的喊聲:「姊夫,是你嗎姊夫?你終於來救我……我是不是做夢……」

    話音未落,便聽撲通一聲,幾人轉頭看去,便見早先睡在御床上的皇帝已經滾落下來,心中一慌,連忙匆匆行入殿中。

    皇帝是真的還在睡夢中,恍惚間聽到一些聲音,便已經欣喜若狂的喊出夢話來。跌下來之後倒是醒了,只是兩眼仍是迷濛沒有焦點。這時候鐘雅已經衝上來為皇帝扶正冠冕,皇帝卻抓著他手臂顫聲道:「侍中,我、朕是不是在做夢?我剛才明明聽到我姊、海鹽男之聲,怎麼見不到他?」

    沈哲子正站在鐘雅身後,待看到皇帝較之幾月前已經大有瘦削的臉龐並體型,可知這段時間過得並不輕鬆。聽到皇帝那慌亂之聲後,他心中倒忍不住一暖,說實話,對於這個小舅子他也並沒過分熱切過,可是如今皇帝表現出對他的依賴,倒讓他有些慚愧。

    「臣救駕來遲,累陛下陷於叛逆日久,實在惶恐。」

    等到鐘雅退開,沈哲子行至御床前跪拜下去。

    乍一見到沈哲子,皇帝神情茫然不乏錯愕,片刻後淚水已經止不住的在眼眶中湧出來,瞬間便淚流滿面。他飛撲上前,兩手死死攥住了沈哲子的手腕,卻哽嚥著說不出話。

    「陛下,王師已經回歸,再無兵戈之擾!」

    眼見到小皇帝激動得如此失態,殿中兩名侍中也是感懷,眼眶都微有酸澀之意。

    沈哲子手腕被皇帝攥得隱隱作痛,這小子體型雖然瘦下來,手勁倒還不小,可見早先熱衷於攪奶鍛鍊的成果仍是顯著。只是看到大為瘦削的小皇帝臉龐上淚痕交錯,身軀仍在控制不住的顫抖,可以想見其心中過往這段時間積攢的惶恐。

    這樣劇烈的動盪,哪怕是一個成年人都未必能受得住,更何況這個處於眾人矚目焦點、心智都未成熟的少年皇帝。沈哲子能夠想像到今次動亂給小皇帝造成的創傷之大,只怕餘生都難走出陰影。

    他有些費力的抽出手來,反手拍在小皇帝隱隱有些涼意的手背上,溫聲安慰道:「陛下,兵厄已解,臣自率眾拱衛殿前,不會再有人敢侵擾冒犯陛下! 」

    良久之後,小皇帝抽噎聲稍有停頓,只是仍然死死抓住沈哲子手臂,哽咽道:「朕、我知道……阿姊她不會騙我,她定會來救我……姊夫,我終於等到你!你知不知,我總在夢裡見到你們,睜開眼卻看不見……我心裡真是怕得很,怕他們拿刀斬我,怕我再見不到你們……右衛總是囑我勿失君儀,可是我、我……我真是怕啊!」

    眼見到皇帝對沈哲子如此信重依賴,那兩侍中也不乏感懷乃至於羨慕,避免多觀皇帝失態,便都退至殿外。

    沒了外人在場,沈哲子也不再顧忌那些君臣之禮,眼前這小皇帝在他看來不過是遭受無妄之災的少年而已,彎腰攬起小皇帝將他扶回御床上,聞言笑道:「陛下放心,我既然歸都,沒人能再凌辱你!當日建康陷落實在過於猝然,迫於無奈只能將陛下暫留都中。雖然身在城外,不過歸都勤王救駕,須臾不敢忘懷!」

    「我不怪你,我不怪阿姊!我、朕是皇帝,太惹人眼,阿姊如果強要救我,只怕她和母后都要走不脫!真要那般,朕又護不住她們……」

    一邊抽噎著,皇帝一邊由懷中掏出一方皺巴巴的布片,上面那血字早已乾涸污穢,然而皇帝卻仍珍寶一般捧在手心裡:「我相信阿姊不會騙我,姊夫果然來救我……姊夫,你臂上怎麼受傷了?」

    一直等到情緒稍有平復,小皇帝才發現沈哲子肩上那傷口,小臉忍不住又糾結起來。

    「戰陣廝殺,難免會有損傷。」

    被人如此信任,沈哲子這會兒自我感覺也是不錯,當即便擺擺手不乏豪氣表示無礙。

    「可惜我沒姊夫卓著才能,阿姊說得對,我只能被困在殿裡等人來救……」

    皇帝臉上滿滿的頹喪之氣,繼而又望著沈哲子說道:「姊夫,阿姊和母后歸來沒有?我是不是即刻就能見到她們?這殿堂我一刻也不想多待,姊夫你快帶我走罷!」

    「皇太后等仍在京口行台,今次入都只我一人率部。陛下請放寬心,先把身體調養好,等待親人歸來!」

    「這樣啊……」

    皇帝聞言後不免有些失望,待見到沈哲子從御床上站起來,忙不迭拉住他甲衣,臉上已經露出幾分哀求:「姊夫你要走嗎?你能不能多待片刻,我真是、我真是……」

    正在這時候,殿外鐘雅又匆匆行入,下拜道:「陛下,王太保、陸僕射等正率群臣殿外等待召見!」

    「姊夫,我不想見他們……」

    皇帝聞言後臉上卻流露出幾分難色,他惶恐經久,終於見到一個親近可信賴之人,實在是不想再見那 鬧哄哄的台臣們。

    沈哲子略一沉吟後,行至鐘雅面前說道:「陛下漏夜未眠,實在疲憊不堪,急需休養。太保等諸公所為何事,末將亦深知,實在不必再煩擾皇帝陛下。請鐘公轉告諸公稍候片刻,待陛下安睡之後,末將即刻便去拜見諸公,匯報軍情。」

    鐘雅也親眼見到皇帝對沈哲子的依賴,明白沈哲子倒不是假借皇帝之名去冷落眾人。而且那些人所來目的為何彼此心知,有沒有皇帝在場都無所謂,也實在沒必要再去折磨小皇帝。因而聞言後便點點頭,低聲對沈哲子道:「陛下近來所受驚擾頗劇,難得對維周你信重有加。維周你先安撫陛下,王太保那裡我自代你解釋,不必心急。」

    說罷,他便匆匆行出了殿堂。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1 20:48
0349太保之思

    隨著沈哲子進入太極前殿,台城的騷亂也漸漸平息下來,那幾百人所謂王師接掌太極前殿的守衛之後,匡術也交出了對自己部眾的指揮權由沈哲子部將接掌,與早先收降的路永部眾合併,圍繞整個台城開始嚴密佈防。

    台臣們退下不久後便又有了新的動作,這一次不再是一擁而上,而是由王導、陸曄等幾人帶領如今尚留在台城中的九卿以上官員緩緩行到太極殿前,等待皇帝陛下召見。

    雖然新來的這些台臣人數不多,只有寥寥十幾個,但每一個都不同凡響,背後都有一個龐大的關係和利益糾葛。

    誠然這些人位尊名重,可是在沈家經營數代人之久的龍溪卒面前,同樣不能獲得什麼優待。當他們來到太極前殿前方時,很快便被徐肅帶領二十餘名龍溪卒團團圍住,不許他們再往前一步!

    「放肆!王太保、陸僕射俱為輔國之重,汝等雖為王師,亦不能阻賢面君!」

    隊伍中一人出列,發聲呵斥圍阻上來的一眾兵士,乃是侍中會稽孔愉。

    徐肅不卑不亢上前道:「寒卑武人,難識賢明,軍令在身,不敢有悖!」並沒有要退開的意思。

    聽到這話語,眾人臉色皆是變了一變,臉上甚至於閃過一絲詫異,似是沒想到這區區一個兵尉居然敢如此蔑視乃至於無視他們的身份!

    哪怕在蘇峻亂軍掌控城池的時候,他們都是備受禮遇優待,沒有亂軍敢於逼迫他們。像是發聲呵斥龍溪卒的孔愉,城陷之日單人身穿朝服守衛宗廟,叛軍無一人敢於上前冒犯。可是如今王師歸來,他們居然被一隊兵士困在此處不能動彈!

    早先台臣們與匡術所部對峙時,這些人大半都未到場,有的是自持身份,有的是不屑為此。但如今既然王師已經真的到達台城,於禮於法他們都應該君前伴駕,因而眼下來到此處的這十數人,倒也並非盡數是別有懷抱,想要分潤事功事權之人。譬如安頓好家人去而復返的劉超,譬如其中幾名會稽人。

    徐肅自然不去理會這些人感想如何,他所接到的命令就是不許任何人靠近太極前殿,至於其他,不是他應該考慮的事情。

    場面一時間變得有些尷尬,就連素來好脾氣的王導和陸曄臉色都有些陰鬱起來。這簡直就是公然無視他們的名望,乃至於公然無視朝廷賦予他們的權威!

    此時在太極前殿駐守的除了龍溪卒之外,尚有早先跟隨沈哲子行動的那些世家子。因為人手實在不足,早先跟隨徐茂而去的又人人帶傷被安頓診治,他們也只能暫充宿衛職責。那些重臣們拿油鹽不進的龍溪卒沒辦法,視線便紛紛轉向還算熟悉的幾名世家子弟。

    感受到那些台臣長輩們不善的目光,那幾名世家子感受都不算好,紛紛低下頭去不敢對視。這當中最感焦灼的無疑是會稽孔混,他父親尚書左丞孔坦便在隊列中,而早先發聲的孔愉便是他的叔祖,此時兩個長輩冷峻的視線望過來,便讓他感覺周身都不自在。

    雖然心中焦灼不已,但孔混卻並未離開崗位上前為長輩發聲,只是低頭避開那不乏怨念的眼神,不敢去看。從內心而言,他當然不願意坐視長輩們被困在此處遭受羞辱,但他如今亦是王師一員,同樣要受軍令約束。尤其沈哲子治軍從不因出身而對人另眼相待,即便是他如果敢公然無視軍令,就算不受軍法責罰,只怕都要被趕出軍去。

    對這些世家子而言,自有進仕上升渠道,投軍絕非唯一出路,若換個時間,被剝奪軍職也就罷了。可是現在,他們可是唯一一支成功攻入京畿,身負收復建康大功的王師!而且是以區區百數人眾,完成如此驚人偉業,若在功成這一刻卻因違抗軍令而被趕出軍去,那可真是愚不可及!

    雖然不敢抬頭去看,孔混也能感受到長輩們望來的視線越發不善,心內不免掙紮起來,就連持戈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水。

    只是在惶恐之餘,孔混心內也漸漸生出一絲不滿,誠然長輩們有入職殿中的職責,但自己何嘗又沒有使命在身?他又不是一個垂髫孩童、懷抱中物,而且已經追隨駙馬創建如此偉業,長輩們以他們的視角強要求自己放棄原則,這也實在太無道理!

    什麼輔國之重?輔的是什麼國?若真名實俱備,政通人和,江東乃至於天下豈會是如今這副叛亂四起、兵禍連綿的模樣!最終還不是要靠他們這一群敢作敢為的年輕人,奔襲千里,長驅直入來掃滅叛亂,收拾局面!

    如今台城收復了,他們記得自己是輔國之重了?

    一念及此,孔混心中的不安與愧疚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則是不滿乃至於悲憤!他們如今創建的大功,不是因為家世的尊貴,不是因為長輩們的提攜,而是他們苦心孤詣、捨命廝殺拚搏來的!無愧於尊長,無愧於天地!

    想到了這裡,孔混緩慢而堅定的抬起頭來,不再心虛畏懼而迴避長輩們的目光。長輩們有他們的堅持和考量,他又何嘗沒有?而且他的堅持所創建的功業,並不遜於家世所帶來的榮光!

    當孔混抬起頭來時,視線餘光看到旁邊與自己有相同處境的同袍也是昂首挺胸,氣勢雄壯。彼此對望一眼,而後便是會心一笑。將軍曾經說過,來日誇功江東,小覷同儕,如今他們就有這樣的資格!

    這一番眼神的交流都是無聲,但那些子弟們神態乃至於氣勢的變化卻落在場內這些台臣們眼中。能夠來到這裡的大多不是庸類,即便不清楚這些年輕人們心中所想,但由這一番變化大約也能咋摸出許多東西。

    會稽孔坦眼見到兒子最開始的掙扎猶豫,心情是非常不舒服的,他家本就是孔聖後裔,對於長幼之序,忠義孝道的重視尤甚於別家。兒子眼見父親遭受折辱居然不上前為父發聲,簡直是不能忍受!

    可是再見兒子如今臉上洋溢著的那一份堅定與自信的光芒,他自己心內反倒生出一絲迷惘,兒子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朝氣與自豪,是身為一個父親希望能看到的風貌。但他心裡終究是有幾分不自在,大概是因為以往那個耳提面命教導出來的兒子讓他感到有一絲陌生。但其實捫心自問,蒼茫老樹眼見根下幼芽茁壯而出,更多的還是欣慰。

    其他人沒有直系子弟在場,感受未必比得上孔坦那麼複雜及深刻,但那些年輕人所顯露出來的風貌,那種小覷權威的氣勢,除了讓他們感受到被冒犯之餘,亦不乏自慚形穢之感。

    王導站在隊列之前,雙目微瞑,那因喪子之痛皺紋陡然增多的臉龐上則盤桓著一絲苦澀。當族弟王彬被驅逐回來的時候,他便已經明白,自己在台城過往這段時間好不容易積累掌握到的一點力量,又被那個小輩不留情面的給奪走!一如早先皇太后和瑯琊王被接連送出建康,一如匡術搶先出手控制了皇帝。

    打擊不只一樁,早先他派往覆舟山勸降豫州軍的袁耽匆匆返回,言道覆舟山方向交戰正酣,自己根本不敢靠近過去。換言之,如果攻打覆舟山方向的如果不是王舒或者郗鑑,那麼王導他在如今的台中將是徹底的孤立無援,手中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力量!

    哪怕身在重重監視之中,哪怕遭遇喪子之痛,王導都沒有如今這樣深深的無力感。

    南渡以來,相對於面上的恬淡平和,王導心內其實始終繃著一根弦,他深知江東是如今晉祚立鼎的最後一個退路,也深知以北人客治江東的不容易。他不似族兄王敦那樣鋒芒畢露,也不似族弟王舒那樣嚴峻刻薄,保證江東時局平穩,維繫家族長盛不衰,這是他所有行為的一個出發點。

    他心內深知庾亮那種做法不妥,但是因為王敦叛亂的餘波,為家族而計,為時局平穩而計,他不能與庾亮針鋒相對的去對抗。如果他那麼做了,蘇峻還未反叛,只怕朝局已經先大亂起來。所以他更多的心力是用在如何收拾兵事亂局,結好郗鑑,為王舒請節出都,他自己甘心留在台城,守護在皇帝面前,為來日平叛維穩而做鋪墊。

    這些事情在他腦海中濾過不下千遍,可是真正事到臨頭時,意外卻接連發生。皇太后、瑯琊王接連出都,讓江東有了分裂的潛在威脅。庾亮身死,京口行台,會稽分州,吳人成軍,這一件件意外接連發生,讓人有應接不暇之感,就連王導都漸漸失去了以不變而應變的信心。

    這些事情背後,幾乎每一件都有吳興沈家,或者直接說沈哲子的身影,在其中發揮著或大或小的作用。如果用惡意去猜度,王導甚至不乏懷疑,庾亮的死或許都與沈家有關!

    但是隨著沈哲子攻入台城,這懷疑便沒有了意義。如果是沈家出手除掉庾亮,那麼最符合他家乃至於吳人的利益,莫過於趁著蘇峻之亂尚未平定,直接將皇太后和瑯琊王裹挾至吳中,以圖分裂江東,而不是急著收復京畿。

    對於沈哲子,王導雖然接觸不多,但是看法卻始終在變。這少年踏入到時局中來,他對其是不乏欣賞的,認為可與自己的兒子坐而論道。這在他看來已經是極高的評價,但是接下來這少年成為帝婿便讓王導不乏驚豔之感。至於現在,他已經漸漸有看不透這個年輕人的感覺。

    在旁人看來,王導如今出現在此地或是分權分功之心未死,但王導自己心裡卻清楚,最起碼眼下而言,他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去對抗那年輕人。他只是想走近一點看清楚,這個年輕人是打算禍亂江東,還是想要平穩局勢。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2 08:10
0350 交鋒

    太極前殿中,小皇帝拉著沈哲子絮絮叨叨說了良久,似乎要將過往這段時間所遭遇的苦悶一口氣都吐出來。從叛軍的暴行講到劉超等台臣們對他的回護,當然怨念最深的還是伙食太差,念叨最多便是早先在沈家品嚐的諸多美食。

    關於這一點,從小皇帝急劇縮水的體型,沈哲子也能看得出。只是現在他也沒有辦法去滿足小皇帝的口腹之慾,且不說南苑已經被焚燒一空,即便是還在,也不可能找到那些讓小皇帝唸唸不忘的美事。

    大概是人越缺少什麼,越喜歡什麼。食色,人之純好。像沈哲子這樣終日諸多算計的人,家累萬金,美婢亦是唾手可得,反而不大感受得到這兩樣東西勾動本能的那種誘惑以及愉悅。眼見到小舅子講到美食便連連吞嚥口水,家事國事統統拋至腦後,反倒讓沈哲子對他更增好感。至於另一個小舅子琅琊王司馬岳,沈哲子則就不大看得上眼。

    沈哲子不打算,也沒必要將小皇帝往明君的道路上去指引,如果這小子是真的那麼誠摯熱愛享受生活,他也樂意去滿足,無謂給其增添太多承受不了的負擔和壓力。

    一直過了大半個時辰,小皇帝才靠在御床上沉沉睡去,沈哲子吩咐宮人們將皇帝送回寢宮,這才抽身行了出來,轉往側方的太極東堂。

    此時東堂內王導以降一眾台省重臣們早已等待良久,有人臉上漸漸流露出不耐之色,頻頻目視鐘雅,希望他能去再催促一下,然而鐘雅卻安坐席中,間或與劉超閒談兩句,並不去看眾人臉色。

    當眾人忍耐力漸漸達到極點的時候,沈哲子終於行入進來。他甚至懶得裝出一個行色匆匆趕時間的樣子,閒庭信步走進來,對眾人拱拱手說道:「有勞諸公久候。」

    說罷,便就近坐在了一個空閒座席中,也不去強居上席。

    眾人心中雖有不滿,這會兒卻也不好再當面發難,而且心內實在有太多疑問需要沈哲子解答。只是一想到沈哲子進入台城後強硬作風,一時間反而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

    堂中氣氛沉默片刻,最終還是吳郡陸曄率先開口道:「我等困於京畿,久盼王師,實在沒想到率先歸都的居然是維周。維周未及弱冠,白身而受王命,創此不世之功,實在是讓我等老朽都歎服不已,愧於年長,實在不愧是我江東第一等的好兒郎!」

    這話大概可等同於那句「生子當如孫仲謀」理解,相對於席中眾人,沈哲子確是一個小字輩的。除此之外,也是再強調一下沈哲子吳人的出身。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語道:「陸公謬讚了,實在受之有愧。逆臣犯上,王祚蒙塵,在野在台,是長是幼,或南或北,但凡有感於忠義,俱受王命所召,戮力奮戰而已,豈敢有退縮之念!小子不肖,亦受王化之教,不敢誇功,只是恥於落人之後罷了。」

    眾人聽到這話後,乾笑兩聲,也不好再繼續這話題。頓了一頓後,太常華恆問出了眾人最為關心的話題:「駙馬既然歸都,不知王師後續是何人所統?歷陽叛逆可曾伏誅?」

    早先沈哲子嚴令群臣不得妄論王師軍務,此時卻被華恆開口問出,一時間眾人紛紛望向沈哲子,猜測他會有何反應。

    「華公有問,不敢有瞞。早先晚輩有令不得擅議軍務,既有不得已苦衷,也恐人多嘴雜走漏了消息。在座諸位皆國之干城,自然無此憂慮,即便華公不問,我也想請教諸公。」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

    只是聽他這麼簡單就鬆了口,眾人反倒略感詫異,原本他們還以為沈哲子仍要推脫幾下不讓他們得知詳情,沒想到這麼輕鬆就服了軟。

    不過再一想到這年輕人畢竟歷事不久,即便有一二硬氣,也不會持久,欠缺了韌性,因而心裡都鬆一口氣,紛紛瞪大眼準備聆聽起來。在他們看來,只要知曉了外間具體形勢,便好做出判斷,同時有針對性的有所計畫。如此一來,這年輕人所掌握資訊的優勢便蕩然無存。

    將眾人神態變化收入眼中,沈哲子心內冷笑一聲,這些人心內在想什麼他也很清楚。只是他們注定要失望,未來一段時間自己在建康城中的權勢和地位誰都撼動不了!

    「實不相瞞,所謂王師已經俱在台中,除此之外,京畿周邊再無援軍!」

    沈哲子輕輕鬆鬆拋出這個重磅消息,而席中眾人也確實被震得外焦裡嫩,紛紛幡然色變:「什麼?」

    「駙馬不是在開玩笑?」

    「這種大事,我怎麼敢欺瞞諸公!如今叛臣蘇峻仍在姑孰與荊州軍陶公激戰不休,叛部張健陳兵曲阿,叛部韓晃肆虐吳中。不獨江東形勢嚴峻,就連京郊也是四野皆敵。晚輩奉皇太后詔命歸都勤王,不敢有辭,輕騎而來,僥倖功成。只是來日何以為繼,仍要請問諸公可有教我?」

    沈哲子神色凝重說道,只是看到眾人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心裡卻是忍不住笑起來。他所說的這些雖然也是實情,但其實局勢遠沒有那麼惡劣,最起碼荊州強軍東進惡鬥歷陽,戰事旬日之間應該就會有變數。而在吳中的韓晃,且不說京口行台和淮北的軍力調度,單單江州和東揚便隨時都有可能抄其退路。至於曲阿的張健,其實已經是一個半殘狀態。

    沈哲子就是在嚇這些人,聽到王師歸來,一個個便跳脫得很,現在知道王師是個什麼情況了,看他們又將要如何。

    堂中眾人這會兒臉色都難看得很,原本在他們看來,既然沈哲子敢回攻京畿,那麼最起碼是有一方面軍隊已經打通了前往建康的通道,而沈哲子不過是撿便宜跑得快而已。可是他們卻萬萬也沒想到,形勢非但沒有好轉,而且聽起來似乎更惡劣了幾分!

    他們都眼見到沈哲子帶了多少人入台城,憑這一點人力,即便是再加上匡術、路永的歸降之軍,守住台城都有勉強,更不要說守住整個建康城!要知道早先都中可是有數萬宿衛,都被歷陽軍輕鬆攻破!這種所謂的收復,和沒收復又有什麼區別?只要歷陽再反攻回來,剛剛收復的建康城頃刻便又會陷落!

    一旦建康城得而復失,他們已經不敢想像將會遭遇叛軍怎樣的打擊報復!略一深思便覺前途暗淡,幾乎看不到希望所在!

    「可、可是,若只台中這些兵力,維周你怎麼能突破城外眾多叛軍防守封鎖?還有還有,昨夜大桁南火光衝天,聲勢浩大,怎麼可能是小股兵眾能夠營造出的聲息?維周你在戲言是吧?」

    仍有人不死心追問道,兩眼死死盯著沈哲子,希望能從沈哲子那裡得到想要的回答,為此他們甚至不介意沈哲子戲耍他們的失禮之處。

    然而結果卻讓眾人失望,沈哲子只是搖頭沉聲道:「晚輩所言,句句屬實!」

    「沈維周,你真是膽大!區區些許兵眾,竟敢長驅至此!兵者大凶,你自己熱衷名爵弄險罷了,若因你犯險之舉使皇帝陛下遭受連累,你該當何罪!」

    沈哲子聽到這斥責聲後卻冷笑一聲:「平叛勤王,人皆有責,此為忠義壯烈之行,假使名器有賞,我亦無愧而受!難道坐視賊虜肆虐,王都陷落,君王久困,就是人臣應有之節?踵忠義之跡而行,我雖死無懼,豈因兵少而怯行!」

    聽到沈哲子振振有詞的反駁,眾人雖有不忿,一時間卻是語竭。

    這時候,王導才在席上開口道:「駙馬不畏險阻,離眾勤王,此非人言可非之壯舉!賊勢雖眾,卻難阻義士拜於王闕,此為人心向悖,可知其亡未遠,天命佑晉。我等既受國任之重,當思人力所為,餘者俱不足論。」

    沈哲子聽到王導之言,心內不禁嘆息一聲,人的水平高低,在這一個時刻真是畢露無疑。自己道出實情之後,座中眾人驚詫者有之,心駭者有之,若有所思者有之,但真正能發言穩定人心,教人著眼於當下的唯有王導一人。

    沈哲子心內是有點輕視琅琊王氏這等高門,但是對於王導,他是真的很佩服。所謂典午朝中第一人,真的是沒有過譽,在晉祚移鼎江東的這個過程中,王導所為雖然有其侷限性,但他的歷史功績也是不容抹殺的。所以哪怕如今自己已經佔盡優勢,但是對於王導,沈哲子仍是重視有加。

    佩服是一方面,但沈哲子也很清楚,王導是他未來必然要打倒的對手之一,否則真正大規模的北伐便無從議起。早先他針對琅琊王氏的一系列動作,只是在追平彼此之間的差距,但如果說能畢其功於此役,則又太過小看了這在時下而言的南北第一高門。

    而且眼下來說,他與王導是有一個合作基礎的,那就是穩定住京畿目下的形勢。當然,這一次合作是要按照自己的步調節奏,以自己為主。這對沈哲子來說,也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和創舉。

    「如今形勢已是如此,再言其他無益。晚輩針對於此亦有三策,尚要請諸公斧正。」

    講到了這裡,沈哲子也不再客氣,直接拋出了自己的後續計畫:「第一,如今京畿雖然已經收復,但卻兵少,宜請一重臣奔赴行台報捷請援。第二,京畿新復,難免人心動盪,皇帝陛下幼齡不堪勞碌,晚輩斗膽請太保暫掌都中政務。第三,都外叛軍反攻在即,晚輩既以勤王自勉,不敢有辭,忝為軍務,誓保台苑不失!」

    沈哲子最大的弱勢就是年幼資歷淺,儘管如今都中惟他一軍,但也不奢望能軍政全掌,況且都中這些老的小的也未必肯聽他的。他之所以能輕鬆攻下建康,就是因為蘇峻遲遲得不到擁戴支持。與其搶佔一個虛無名分還要費心鎮壓反彈,不如索性直接退上一步。

    這三個計畫他也考慮良久,在恐嚇一番後讓眾人明白建康形勢遠未好到高枕無憂,第一點報捷算是送個人情,誰想要離開他願意送走。第二點一方面是借助王導的人望穩定局勢,一方面也是表態,誰都可以走,就是王導不可以。

    第三點則是他底線所在,軍權絕對不讓,台城的防務必須要在他控制中!而且沈哲子不只要實際的軍權,而且更要在法禮上逼迫這些人承認自己。這不只是坐實他今次的大功,更是要逼迫這些重臣承認他作為方面統帥的資格!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4 08:58
漢祚高門 0351開府

    場中這些人,絕大多數還沉浸在沈哲子剛才所拋出的猛料,實在是這種形勢太過匪夷所思。在坐這些人可以稱得上是久經世事,但像今次這樣誇張的局面也實在是少有經歷。這當中所蘊含的信息量,一時間實在難以消化接受。

    但其中也有幾人在聽過沈哲子的建議後,眸中卻是隱有精光流轉起來。

    既然已經明白當下形勢如何,這幾人心內也漸生想法。沈哲子所提出來的三個建議,其中前兩個也沒有什麼出奇,向行台報捷請援,穩定當下形勢,這都是應有之意,真正的玄機則在第三個建議上。

    如果形勢果真如沈哲子所言,叛軍的確反攻在即,如今都中唯一可信力量便是沈哲子率領入都的部眾。由沈哲子率部抵禦叛軍反攻,看似是理所當然,並不需要再特意強調。但沈哲子卻鄭重其事提出來,便不由得讓人深思當中之深意。而且沈哲子所言的是軍務,而非徵討或是防務。

    略一思忖,他們便明白了沈哲子所謀之大。既然京畿已經收復,那麼所謂的軍務便不僅僅只是抵禦叛軍反攻而已,台苑的防務,軍士的調度,宿衛的整編和叛將的錄用或懲處,乃至於將卒的徵辟等人事問題!

    如此寬泛的職事範圍,幾乎已經可以比擬九卿正官乃至於持節方鎮!而如今年齡不論,沈哲子雖然也有比兩千石的駙馬都尉之銜,但這僅僅只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虛銜而已,其本職任事僅僅只是一軍督護這樣的臨時職事,怎麼可能掌握這麼大的權力!而要解決這個名禮上的難題也很簡單,就是加以開府!

    所謂的開府,那就是擁有自己的辦公官署,能夠自行招募幕僚。在中樞而言,只有宮寺主官才有這樣的待遇,如果不是主官,便不具備開府資格。哪怕是陸曄這個尚書省二號人物,本來都不具備開府資格,所以在僕射之外,陸曄還有開府儀同三司的加銜,同時擔任光祿大夫,這才擁有跟三司平起平坐的地位。

    開府,儀同三司是兩個詞,前者是表示資格,後者則是代表級別,並不是說開府就等同於三公。但如果沈哲子要加開府有兩個問題,第一是年紀,年輕代表資歷淺,不能服眾,難為主官,第二他是軍職,如果一旦加開府,實際的權柄要比台臣或者說文職大得多!

    一旦明白了沈哲子的意圖,那幾人再看向沈哲子時,神態便複雜得多。一個十幾歲未及弱冠的少年,居然敢奢望開府之任,這已經不是門第家世的問題,怎麼看都是荒誕妄想!但是這會兒,他們心內卻生不出什麼嘲諷之念,反而對沈哲子越發直視起來。

    單單能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本身就是一種膽色,有時候敢想也是魄力的一種體現。最起碼這些人自己,他們在這個年紀即便雄心萬丈,深信自己來日能坐達公卿,但仍不敢想自己即刻就能獲得開府之任,因為這不現實。

    但沈哲子在此時提出這一個要求,卻是深悉局勢的一種體現。說明這個年輕人輕騎深入京畿反攻台城,並不是一味的貪功冒險或是狂妄衝動,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有著一個明確目的,並且敢於為了這個目的而奮鬥。

    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並且明白自己的努力能夠換來怎樣的成果,這本身就是一種稟賦。世上太多人渾渾噩噩一生,到頭來自己都不知道在為什麼而活!

    拋開年齡不談,當沈哲子提出這個要求時,眾人甚至都找不到一個足夠的理由予以反駁。無論是當下實際的情況,還是沈哲子本身的功業而論,他得以開府管理都中軍務,都是理所當然。

    但就算提出年紀這一個先天的缺陷,對方仍然有其優勢,第一他是駙馬都尉,先帝欽定的長公主之婿,本身已是帝戚之貴,第二他有皇太后行台賜予節杖,已經達到了可以開府的級別!更不要說,如今一眾台臣乃至於皇帝的安危,已經被他所掌控!

    隨著堂中氣氛漸漸變得怪異起來,其他尚在考慮來日局勢走向的人也意識到沈哲子所提出這條件蘊含的深意,低頭越是思忖,心中的驚異便越加劇幾分。

    良久之後,席中才有一人徐徐開口道:「駙馬遠來奔襲至此,已是疲累,我等忝為長者,豈忍再添重勞。」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語道:「為王事奔波,豈敢辭勞。力有所及,鞠躬盡瘁。不過我所部也確實不乏疲敝,確實需要稍作休整。」

    這話說的也很明白,既然不打算讓我管事,那我也不強求,直接率部袖手旁觀。反正火藥桶已經點起來了,你們誰願意捂就去捂。幹出力沒好處的事,老子不干!

    聽到此言,席中當即有幾人已經按捺不住火氣想要發聲斥責,但一時間也不知該指責對方哪一點。人家也沒說不管,只是他們不想讓人家管,這回答也不算有錯。

    尷尬氣氛又持續片刻,坐在上首的陸曄突然開口道:「維週突破重圍回師台中,也是知兵識勢,依你所見,防守台苑有無壓力?若真事不可為,也實在不必執著一時一地得失。都城自有我等老朽留守,維周可趁叛軍仍未集結反攻,速速將皇帝陛下送歸行台。來日徐圖平叛,晉祚安矣。」

    這話說得大義凜然,沈哲子也是稍有錯愕,片刻後才回味過來陸曄的意思。正感慨於對方的圓滑老辣,席中王導已經發聲道:「台苑既已收復,豈有輕棄之理!駙馬建策,可謂中肯。報捷請援刻不容緩,陸公久負人望,宜當此重任。叛軍須臾便將攻來,駙馬謀勇兼具,所謂當仁不讓。我等也都盡力襄助,以待王師畢集。」

    講到這裡,他對著陸曄拱手道:「惟乞陸公速達行台,我等之安危與京畿之得失,便託付陸公了。」

    「太保言重了,某雖年邁,亦不乏壯氣熱血,必引王師速至,不負此約!」

    講到這裡,陸曄更環視堂中眾人,不乏激昂說道:「諸君共勉,襄助國難,身或能死,壯節不失,可謂快意!」

    就……就這麼定了?

    眾人不乏茫然或是詫異,紛紛望向王導和陸曄,有些不明白剛才還在討論該不該讓沈哲子開府,怎麼一轉眼事情就略過去,居然連報捷請援的人選都確定下來?

    沈哲子是眼看著王導與陸曄不動聲色過了一招,自己的條件這麼順利通過,可算是漁翁得利,兩個大佬都點頭,旁人再質疑反對也難改變結果。

    只是這兩人的一番交鋒,真是人心有多險惡,便能咂摸出多少深意和考量,真是值得人回味良久。僅僅從最表象的意思看來,陸曄似是在好心提醒自己,與其冒險留在台城強爭一個所謂開府資格,不如直接將皇帝送歸行台所獲更多。

    而王導的反對也很好理解,如果皇帝離開建康前往京口,則局勢更加不可控。算了,你老先生別添亂了,你去行台吧。但如果援軍到來不及時以致京畿得而復失,全是你的責任。

    但反過來再一想,陸曄有那麼好心?或許是藉此來威脅王導,爭取前往行台的機會。而王導這一番表態也是寧可困守都中,付出生命代價,也不許人作亂分裂江東!

    這兩人言語雖然不多,傳達出來的信息卻很足。但這對沈哲子而言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目的達成。

    既然大佬們已經有了決議,接下來就是擬定送往行台的捷報。這捷報中除了沈哲子的戰績和請援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建康這裡的戰時安排。王導等重臣聯名為沈哲子請開府之任,沈哲子原本已有假節,如今所請的乃是督建康諸軍事。

    建康並非傳統都督區,身為京畿所在,本身就存在護軍府、鎮軍、六衛等等諸多武職,因而沈哲子的這個軍府便有一個很濃烈的臨時委派性質。一旦事情上到正軌,職權重疊嚴重,必然是要撤除。

    不過沈哲子也沒奢望自己能夠長久擔任此職,除了混一份資歷以外,最起碼在援軍到來之前,作為建康城內唯一一個假節都督,從職權而言,他就是老大!

    非常時節,當然要事從權宜,沈哲子當然不可能等到行台批覆詔令返回後再去行使職權。獲得眾人肯定之後,他當即便開始行使權力,這樣的臨時委派倒也不需要再專門搞個官署,反正台城裡空閒得很多。

    結束會議之後,沈哲子這個軍府很快在宣陽門內開了張。他這個軍府級別低得很,僅僅只能招募掾屬四人而已。雖然人數有點少,但也都是秩六百石的正式官員。沈哲子既沒有參加過鄉議定品,也沒有經過吏部選官,同樣也沒有公府徵辟,但他現在已經有了征闢別人的資格!

    不過沈哲子還沒來得及考慮清楚要把誰徵辟進來,諸多事務便撲面而來,讓他忙得不可開交。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4 08:59
漢祚高門 0352 京畿軍務

    覆舟山名氣不小,但其實本身並不是什麼巍峨山峰,僅僅只是蔣山即就是鐘山一座不高的山丘而已,周回不過數里,但位置卻是極為險要,北抵大江,南接台城,東臨青溪,山下不遠便是西池。一旦控制了覆舟山,那麼台苑便無險可守,隨時都能攻入進去。

    相隔數百里之遙,要約定一個統一的發動時機是很困難的。而且建康城附近江深浪高,更不好控制發動的時間。所以沈牧一俟接到沈哲子的傳訊,當即便率領舟師溯江而上,他真正到達覆舟山的時間比沈哲子的發動時間還早了大半天。

    覆舟山雖然不高,但因地處大江之畔,佔住了制高點,鐵鎖橫江,竹木為柵,大船實在難靠近過去。在放下小舢板試探攻擊幾次都無收穫之後,沈牧便稍稍退去,沿著大堤到了青溪渡口暫作駐紮,同時尋找合適的登陸地點。

    覆舟山防禦設施雖然完善,守軍卻不多,駐守在此的豫州軍大部分都被調走,人心本就渙散,求援無果,當駐紮在西池的譙王部在苑城發動起攻勢時,沈牧趁勢率軍強勢登陸,幾乎沒有遭遇多猛烈的抵抗,輕鬆佔據了覆舟山,同時順勢攻克了蔣陵,繳獲了豫州軍留下來的物資軍械。

    控制了覆舟山之後,沈哲子的使者也來到這裡,沈牧便與譙王一同前往台城去見沈哲子,匯報戰果。只不過他們沒有走台城正門,而是在山腳下翻牆而入,因為台城南面正在進行戰鬥。

    與那一眾台臣們商談完畢後,沈哲子也來不及多作休息,即刻趕往宣陽門早先路永所在的城頭位置。這會兒負責防守宣陽門的兵眾已經換成了匡術的部眾,而路永的千餘部眾則撤了下來,正由路永配合徐肅進行整編。

    攻打台城的並非城外石頭城叛軍,而是昨夜嘩變的城南宿衛。城南共有宿衛三千餘人,依照徐肅的估計,最少有兩千多參與到了昨晚的作亂中。這些宿衛們也算可憐,原本歸順叛軍後不受信重,過得本就戰戰兢兢,鼓起勇氣來前去擄掠南苑,卻沒想到南苑只剩一個空殼子,幾乎沒有什麼收穫。

    空歡喜一場,宿衛們的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可是在火燒南苑發洩過後,心內才終於有了後怕的感覺。他們聚眾為亂,可想而知必然會遭到歷陽軍的懲罰,當即便有人想要逃離京畿,可是在想要逃跑的時候,卻發現幾個城門都有石頭城守軍駐紮,已經將京畿給圍困住。

    好在石頭城外似乎也有亂事發生,守軍們雖然守住了出路,但卻遲遲沒有發動進攻,這給了宿衛們暫時安全的一個時間。其中一部分作亂宿衛趁著這段穩定期,從城南、城東往外逃竄,卻發現青溪大漲,原來的浮橋早被淹沒衝斷,至於城南則更是一片氾濫,找不到出路。

    將近天亮之際,被困在都城中的宿衛們開始互相攻伐,彼此吞併或是合作,漸漸形成幾股比較大的力量,當然也不乏人在已經亂成一團的城中潛伏下來觀望時局。有了初步的整合之後,宿衛們也不再是無頭蒼蠅一般亂衝,開始想辦法扭轉局面,以期能爭取到一線生機。

    那些趁亂而起的頭目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再投靠歷陽軍,一方面在他們觀念中歷陽叛部乃是如今京畿的掌控者,另一方面則是歷陽軍驍勇善戰的形象深入人心,讓他們不敢生出抵擋硬撼之心。雖然他們有嘩變之罪,但畢竟法不責眾,加上歷陽軍也需要靠他們控制京畿。

    因而局勢稍有平定後,便有宿衛頭目派遣使者前往石頭城守軍那裡請罪,然而使者派出後卻遲遲沒有回應。這不免讓那些宿衛們人心更加懊惱徬徨,便不乏人惡向膽邊生,希望能死中求活,於是兵鋒便指向台城。大概在他們看來,只要能攻破台城,擄掠控制皇帝和台臣們,針對歷陽軍或戰或降都有籌碼在手,好過什麼都不做,困在城中等著厄運降臨。

    沈哲子到達宣陽門的時候,戰鬥已經開始了小半個時辰。但其實說是戰鬥,不如說是雙方對峙的罵戰而已。

    宿衛們大量湧向台城城牆之下,既沒有一個統一的部署,也沒有什麼堅定不移的戰術目標。早先他們在城中雖然還保持著基本的編制,但是歷陽軍也不可能給他們武裝太精良的裝備,絕大多數或是一柄環首刀,或是一桿長槍便打發了,就連弓弩都少之又少。

    而他們所攻打的台城城牆本身就高大,又被叛軍增固幾分,沒有攻城的軍械和遠程攻擊的手段,所以戰鬥一開始是從城牆上下彼此對罵開始的。雖然匡術已經與所部諸多中層的帶兵者們進行了充分的溝通,但底層的士兵對於陣營立場的突然轉變還是有些發懵的,彼此斥責對方為叛賊。

    沈哲子到達城頭上的時候,戰鬥仍在亂糟糟的進行,單單在宣陽門附近,就可以看得出那些宿衛們明顯分成幾部分,有的仰著頭往城上拋射稀稀拉拉的箭矢,有的則在戰場後方搭建簡陋的箭台雲梯,也有的往城牆下堆積木材似要放火。

    城牆上守軍一面保持著基本的武力壓制,一面也在大聲呼喊勸降,言道台城已經收復,勸這些宿衛們不要再一意孤行的作亂。但由於他們原本就是叛部,呼喊的這些內容自己都尷尬的不得了,更不要說去說服那些宿衛們。

    察覺到沒有什麼破城之危後,沈哲子暫時也不著急,下了城頭後讓人回台城去將蔡謨並一些早先與那些宿衛有統屬關係的台臣們請來,有了這些人出面,要收服那些宿衛亂軍並不太難。

    至於沈哲子自己反倒不宜出面,那些軍士們打仗不行,作亂是一把好手,放火燒了沈家南苑不只,城中其他幾處都受到不同程度損傷。沈哲子這個苦主如果出面,反而有可能讓那些人做賊心虛,再添變數。

    沈哲子下了城頭不久,沈牧與譙王便匆匆而來。見到這兩人尤其是沈牧之後,沈哲子心裡又安穩幾分,覆舟山不只是防守台城的重要據點,所連接的長江水道更是事不可為之後的退路。沈牧的舟師合共兩千餘人,大大小小舟船卻有七八艘,本身即運來了一批米糧輜重,緊急時刻又能將重要的人事運走撤離。

    「青雀,要不要我調軍過來擊破那些宿衛們?」

    聽到台城牆外鬧哄哄的動靜,沈牧便皺眉說道。他攻佔覆舟山損耗並不算多,士卒們都還保持著足夠的戰鬥力。

    「不必了,二兄你守好覆舟山並蔣陵乃是當下第一要務。至於那些宿衛亂軍,不算太大困擾。」

    沈哲子先將沈牧引到偏僻之處,遞給他一張自己軍府征辟手令,吩咐道:「豫州軍那些餘部,二兄你不要過分苛待他們。早先是各為其事,如今既已功成,倒也不必敵視。我如今已得開府,稍後二兄你歸軍將此令交付杜道暉,請他暫為參軍,安撫那一眾豫州降員。」

    雖然將豫州軍輕鬆擊敗,但沈哲子也知這不是戰鬥力的問題,而是豫州軍本來戰心就不甚堅定,祖約本身便沒有其兄那種氣概和名望,從逆之後又舉棋不定,部下屢有叛變。況且無論豫州軍戰鬥力如何,單單他們在豫州長久駐紮的經歷,便是稍後要用到的人力。由杜赫出面去安撫人心,也是沈哲子早就有的規劃。

    沈牧接過手令便點頭應下來,彼此又商議一番,沈牧便匆匆返回覆舟山,準備調運一批物資送來台城應敵,順便將路永並其部曲給帶走。降將處理本就是個敏感問題,路永早先又投靠王導,沈哲子不厚此薄彼,將其調離台城對路永本身而言也是一個不錯安排。

    接下來,沈哲子才又接見了譙王。中朝時宗室雖然猖獗,但過江後卻成了稀有物資,別的不說,單單過江五馬,算上剛剛被沈哲子砍了的西陽王,只剩下一個早先投降蘇峻的彭城王司馬雄,眼下還在歷陽軍中,早晚都是要死。至於元帝一系的諸王,除了東海王司馬沖之外,別的都還是籍籍無名。

    譙王司馬無忌不算是帝室近親,但在宗室力量青黃不接的時下,卻是少有的身居任事者,當然這也是託了蘇峻的福,否則譙王如今還在被坐冷板凳呢。王導有沒有針對覆舟山守軍做什麼,沈哲子不清楚。但假使要做的話,肯定是從譙王這裡入手更好,可惜譙王與他家仇隙太深。

    大概是時來天地皆助力,蘇峻讓譙王看守苑城西池,反倒讓沈哲子攻下覆舟山便利了許多,也算是撿了一個漏。

    經過幾年被疏遠打壓,譙王顯得比早先成熟一些,剛及弱冠便蓄起了短鬚,臉上帶著一絲尋常世家子所沒有的滄桑感。待到沈哲子迎上來,他便俯身下拜道:「末將參見駙馬,駙馬孤軍遠來,光復台苑,營救君王,功存國祚。末將能附驥尾,不負屈事叛賊之辱,實在倍感榮幸!」

    眼見譙王如此謙遜態度,沈哲子倒是略有錯愕,忍不住想起早年自己初見譙王時,可是被這傢伙罵了一個狗血噴頭。果然現實才是最好的老師,一旦不得志,再鋒銳的棱角都要被打磨平滑。

    如今譙王肯對自己如此恭順,大概也是因為他早先隨隨便便就砍了西陽王吧。譙王陣前歸降,雖是戴罪立功,但從逆之嫌也真是說有就有。如果換了一個親近王家的人回攻京畿,譙王也未必敢這麼簡單的就歸順過來。

    「大王何須多禮,於私而論,你還是我的長輩。」

    沈哲子上前笑吟吟扶起譙王,看一看這略有頹廢之態的年輕人,心念一動,便直接開口道:「如今京畿形勢仍是艱難,晚輩僥倖得諸公信重暫督京畿軍務,不知大王可願屈尊任我長史?」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4 08:59
漢祚高門 0353 宗王長史

    沈哲子這話一說出口,譙王便愣在了當場。

    有晉一朝,官制是很混亂的,包括前朝的曹魏,因為都是權臣得國。權臣篡國之前便利用霸府總攬內外軍政事務,等到取而代之之後,便將原本的霸府構架直接轉移到朝廷中來,因而官職和具體的任事極為混亂,權柄也都大小不同。

    而且在時下,軍府屬官的顯重與否,與主官有著直接的關係,有一種很濃烈的互補關係。

    即便是得開府之任,如果征辟不到名氣足夠大的屬官,主官的權柄也會遭到極大程度的打壓。譬如溫嶠、陸玩都曾擔任過王敦屬官,由此可見王敦之權勢熏天。而沈充在會稽的時候,最初遲遲不能打開局面,就是因為當地大族不願意擔任他的屬官。

    相應的,公府征辟對於時人而言也是最有效的刷聲望的手段,沒有之一。譬如眼下年輕一代名氣最大的名士殷浩,就是因為三公俱辟,而他卻不去就任,因此才名聲大噪。

    但其實殷浩真的有那麼高風亮節?沈哲子心內是存疑的,他父親殷羨本就是通過在陶侃府下任職才混出資歷。但老實說,陶侃雖然是分陝之重,但他的軍府在時下而言並不算高,並不算是一個主流認可刷清名聲望的好地方。

    這樣的互補關係,搭配著九品官人法,才是士族鞏固政治優勢的不二法門。能被公府征辟的自然不是貧寒出身,一進仕便相當於獲得一個極高起點。即便是有寒門人家一時因為事功而躍升高位,隨後也會在這種選官法中被淘汰出去。

    陶侃之家,一世而斬,雖然爵位仍然傳承下去,但子輩再也不能獲得那樣的高位,除了本身不爭氣之外,也與此有很大關係。

    沈哲子這個臨時的都督府,本身便不是一個常態,隨時都有可能廢除。相應的,要擔任他的屬官,同樣也要承擔這一份不確定性,換言之隨時都有可能再成白身。

    王導肯鬆口准許沈哲子開府,除了形勢所迫加上陸曄的因素之外,其實也不乏這方面的考慮。就連公府征辟都淪為刷名望的手段,沈哲子這個臨時都督府又能招募到什麼有名氣的屬官?誠然眼下乃是創建事功的好時機,但有濃烈創建事功之心的人,又怎麼會是清望者?

    如果沈哲子不能招募到獲得主流認可的屬官,這對他的政治聲望而言也是一個打擊。哪怕日後身居高位,因其早先屬官過於卑微,都有可能成為別人拒絕征辟的理由。

    誠然沈哲子部下世家子弟不少,但問題是這些人也絕大多數與他有相同的問題,那就是資歷太淺。主官的威嚴權柄,相當一部分要通過屬官去實現,所以對於自己屬官的選擇,沈哲子也是考慮許久。

    他第一個征辟的杜赫,家世不必提,名氣也已經初具,最重要的是曾經擔任過庾亮的掾屬。但再找像杜赫這樣適合的人選,則就有些吃力。庾曼之出身不錯,但他老子如今都在被質疑資歷,更不要說這個小字輩。謝奕也有相同的問題,至於其他人則更不必說了。

    算來算去,勉強符合資格的還有一個會稽孔混。但都督府屬官職位雖然卑微,但卻也是寫進履歷裡的正式官職,孔混願不願意將日後的政治前途與自己捆綁起來,沈哲子也不確定,還要去徵詢孔混的意見。

    即便是這樣,還有兩個缺額。其中一個,沈哲子打算給匡術。匡術雖然有叛跡,但在時下而言卻有左右局勢的能量。沈哲子以此拉攏,別人也說不出什麼詬病話語。

    拉攏譙王,是沈哲子的突發奇想。譙王雖然坐了好幾年的冷板凳,身份地位在這裡擺著,而且身為宗室王者,由他出任都督府長史,沈哲子的職權範圍更具禮法性,整個都督府的規格都能得到提升。畢竟,能夠開府的將軍雖然多,但能征辟宗王擔任屬官的卻少之又少!

    從沈哲子的角度來說,讓譙王擔任長史可謂是個狂妄想法。要知道就連蘇峻都不敢這樣確立直接明確的上下級關係,對這些宗王們禮待有加。

    可是譙王的驚詫卻不是這些,因為從他的角度來看,能夠擔任沈哲子的長史,對他自己而言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之事。

    眼下譙王也確實麻煩在身,與王家的深仇舊怨讓人不敢過分親暱接近他,這在以前不過是被投閒散置而已,尚能做個與人無害的閒散宗王。可是,他卻被迫擔任了叛軍偽職,雖然最後時刻撥亂反正,但究竟功有幾分,罪有幾分,還需要商議。

    早先沈哲子在宣陽門外砍了西陽王,可以說是給宗王從逆的處罰定下一個基調。王家如果要在事後借此將他置於死地,並不是沒有可能。所以,眼下的譙王心內是不乏惶恐的。

    眼下台城內的形勢,譙王已有耳聞。雖然有王導等一眾台省重臣,但由於京口行台的存在,加上四野皆敵的局面,他們的權柄可以說被削弱到幾乎無從體現。沈哲子這個臨時都督府,可以說是如今台城內最高的權力機構。假使可以加入進去,不只可以避免秋後算賬,來日分功也有正當的理由。

    所以,沈哲子這個邀請對譙王來說,不只可以保全救他一命,甚至還能幫助他突破琅琊王氏在政治上對他進行的封鎖,可謂是一個大恩!

    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卻是極難。譙王自問沒有什麼特質可被這位少年得志的駙馬高看一眼,甚至最初還冒犯過沈哲子,在這前途未卜的時刻卻被沈哲子施以援手拉上一把,在錯愕片刻之後,譙王當即便深深下拜道:「駙馬有招,敢不從命!」

    能夠將譙王招入麾下,沈哲子也是高興。既然彼此都有意願,他也不再多費唇舌,返回宣陽門內早先待過的職所,當即便寫了一份任命手令,由於他這個職事還沒有得到行台批覆,所用的符印還是原本的昭武將軍印。

    接過手令後,譙王便正式成了沈哲子的長史,不須走馬便已上任。剛剛上任不久,譙王便有了一項艱巨任務,那就是代表都督府陪同蔡謨等人,往台城外去招降那些宿衛亂軍。

    當譙王以都督府長史出現在蔡謨等人面前時,又給眾人上了生動一課。以往沈哲子在都中雖然也有些名氣,但像蔡謨這樣早就身居高位者看來,不過是一個有些潛力而又不乏好運氣的年輕人而已。

    但是今次沈哲子歸都,卻給這些人上了生動一課:如何利用有限的力量,把握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去撬動本來不可能撼動的時局!在這短短一夜時間內,沈哲子做到的事情,許多人這一生都難做成!

    以區區幾百數兵眾突破萬餘敵眾守衛,收復台苑,救出皇帝。未及弱冠之齡,少年開府。如今更是在開府伊始便將宗王引為己用,甘為部屬!

    這些事情每一個單獨拎出來看,都讓人難以置信,簡直不可能做到。但放在眼下這個時局,卻又是這麼的妥帖,按部就班,讓人感覺不出一絲突兀,彷彿已經預演過無數遍。任何一個條件,增之一分,減之一分,最終的成果都會差上許多。

    蔡謨與蘇峻有舊,所以才得到蘇峻顯用提拔。當他目睹到沈哲子做成的這些事情,心內不禁替蘇峻感覺到可悲,被逼迫到了極點之後的一個捨命爆發,如今看來所有的成果都被旁人摘取,自己只剩下一個逆名而已。

    不獨是蔡謨有這樣的感想,台城內其他人聽到譙王已經擔任沈哲子長史後,也都是錯愕良久。原本在他們看來,沈哲子即便得以開府,能夠徵召的屬員無非是他軍中那些小字輩而已。即便是攬權,具體的命令實施中,那些後輩們在他們面前底氣不足,沈哲子的命令也難得到自上而下的貫徹。類似的不合作抗爭,他們實在太有經驗了。

    然而正如爭取建立都督府一樣,沈哲子又用他們想像不到的方式化解了這個隱憂。以往譙王不是什麼大人物,甚至被人刻意疏遠打壓在時局中成為一個小透明。但如果將他擺在一個顯重的位置上,便沒人能無視他!

    沈哲子自然沒時間理會旁人感覺如何,他深知眼下這個機會有多難得,自然要將一切都做到能夠做到的極致。他帶上紀友一起,親自與每一個台城中的宿衛將領談話,希望他們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平復宿衛們的騷亂並且進行整編,如此才能抵禦城外駐軍隨時有可能的進攻。

    蔡謨雖然擔任蘇峻的偽職,但沈哲子對其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政治上的考量從來不以私情為依據,他相信蔡謨有這樣的覺悟。以前蘇峻大軍攻陷京畿,是沒有機會給他表明立場。如今機會來了,如果蔡謨還敢心向蘇峻,不只是賭上自己的政治生命,更是拿他家族的舊望做賭注。

    當譙王與蔡謨等人身穿章服出現在宣陽門前時,宿衛們果然很快停止了作亂。說到底,他們不過是一群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亂兵而已,既沒有歷陽軍那種破釜沉舟的造反信念,又沒有強烈的勤王救駕的動機。騷動發洩起來誠然恐怖,但當這一陣激情過後,更多的還是惶恐不安。

    整編宿衛本來是護軍府的職責,但如今有了都督府的存在,沈哲子老實不客氣的將這些歸降的宿衛們接收過來。

    台城前宿衛合共不足兩千人眾,台城內沈哲子加上匡術部勉強三千多人,再算上覆舟山的沈牧並路永的三千餘人,即便是拋開那些不可信的新附宿衛,單就守衛台苑而言,這些軍力已經足夠。事到如今,沈哲子也只是只求無過,不求有功,哪怕是石頭城守軍傾巢而出攻打台城,他也有信心守得住!

    如此高效對力量的整合,在時下而言,是蘇峻這樣的寒門宿將不可能做到的。蘇峻不可能成事,不是他本身的能力不足,也不是歷陽軍不善戰,而是一個社會結構問題!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4 08:59
0354 偶遇故人

    陸曄在台城收復的兩天後到達了京口,他之所以爭取這一個機會,倒不是如旁人所言的那樣貪生怕死,想要逃離京畿那個險地。到了他這個年紀再長途跋涉,江波風潮之險對身體的戕害未必就遜於兵災。當大船緩緩在京口靠岸時,他也確實丟了半條老命一般,蔫蔫的沒有精神,幾乎已經下不來船。

    前往碼頭迎接陸曄的乃是顧眾等一眾吳中士人,無論陸曄在時局中的位置和作為如何,作為江東碩果僅存的元老級人物,他在吳人們心中的地位也是短時間內不可取代的。雖然在政治上的表現較之顧榮與紀瞻要遜了一籌,但在一些吳人們根深蒂固的觀念中,陸曄仍然是吳人在時局中為數不多的代表之一。

    當顧眾等人登上船去之後,陸曄稍稍休養了一下精神,開口第一句便是問道:「長始怎麼也會同意會稽分州之議?」

    之所以要急於離開京畿,陸曄最主要的意圖還是要搞明白如今的吳中鄉土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對於他這樣的名望和出身而言,對於事功之類已經不甚在意,能夠創建事功可謂錦上添花,若是不能,也動搖不了他家幾代人積攢下來的底蘊鄉望。

    江東屢經動盪,但顧陸人家始終屹立不倒,這才是一個家族的底蘊傳承所在。蘇峻再如何凶惡,想要立足於江東,就必須對陸曄客客氣氣!

    但是對於沈家在吳中陡然的躍升和強勢崛起,陸曄卻不能視而不見。這種新出門戶的崛起,必然要伴隨著一系列鄉資民望的重新調整,這才是真正動搖了陸家這種鄉望高門的根基。所以,對於吳中新出門戶的崛起,這些舊姓人家的警惕性還要甚於僑門。

    像琅琊王氏這種客居僑門,即便一時權傾朝野,那也是天降大雨,只要根扎得深,暫時也動搖不了吳中舊姓的根基。然而像沈家這種次等門戶要壯大,那就是直接與舊姓爭奪養分,從根基上的鬥爭!

    聽到這個問題,顧眾便是搖頭苦笑:「我並非不知這當中利害,只是大勢所趨,遠非人力能夠遏止。陸公既然來到此地,倒也不必急於離去,多見見故交,鄉間走訪覽一覽風物,才知如今吳中風貌已是大不相同。」

    顧眾不能回答陸曄的問題,實在是因為他自己都已經有所茫然。他不是不明白陸曄的顧慮,甚至自己就有相同的隱憂,但卻根本無力去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而隨著會稽立州事成,他非但沒有感覺到害處,反而因此受益頗多。

    且不說擔任商盟耆老直接財貨的受益,自家子弟也都因此而有了更明朗的出路。東揚立州之後,主要征辟招募的便是吳中人家子弟,顧家作為江東第一望族,自然受益更大。雖然顧眾也清楚,這一時的短利看似可喜,但從長久來看,卻是將吳中士人的領導權拱手相讓,但他又拿什麼理由去阻止呢?

    陸曄久在京畿,很難直觀感受到鄉人的變化。但顧眾卻是清楚,他們這一群老朽,其實已經被這一代的吳中人所拋棄,尤其是年輕一代而言,他們需要一個更進取、更有力的領袖,才能在時局中獲得更大舞台。

    一個最顯著的例子就是,陸曄擔任州大中正,過往幾年經由他手得以被朝廷征辟取用的吳中士人,加起來甚至都比不上東揚州過往這段時間的拔攫數量!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選擇題,就連顧眾自己的幼子,都被他送入大業關去歷練,更不要說其他人家!

    這還僅僅只是政局上的一點表現,如果再加上商盟對於民資民力的調用,那麼沈家有今日之顯達,絕非偶然幸至,而是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一步步爬升上來!他們不肯做的事,沈家做了,他們做不到的事,沈家也做了。等到結果明朗起來,又有什麼可以怨尤的理由?

    沒能在顧眾這裡得到答案,陸曄又在船上休息了大半天,才總算能起身下船前往行台。

    此時台城收復的消息早已經傳遍了京口,蜂擁趕來迎接報捷隊伍的民眾幾乎將大江沿岸都給佔滿。當陸曄等人行下大船時,岸上那些前來迎接的民眾們頓時爆發出一陣陣的議論聲。

    「那白髮老翁是誰?怎麼不是前次來報捷的徐茂將軍?」

    「是啊!我等結伴而來,就是為了一睹沈郎英姿風采!」

    「沈郎率眾創建如此大功,即便軍務纏身無暇歸來,也該派麾下強將歸來以慰民渴!這老翁行路都顫抖,實在欠缺強軍威儀啊!」

    諸如此類的議論到處都有,哪怕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行道前排的議論聲都清晰的傳入了陸曄等幾名台臣耳中,心中不乏羞憤,但更多的是酸溜溜。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年老色衰的伶人眼看著色藝俱佳的新人當著面搶奪原本該屬於她們的風光。

    未免陸曄等人過於難堪,行台前來迎接的官員們不得不一邊行進,一邊向左近的民眾介紹陸曄等人的身份:「這一位乃是光祿大夫陸公,早先身在台城匡扶皇帝陛下,保全國體君體,同樣居功至偉……」

    「竟然是陸家尊公……」

    得知陸曄的身份後,圍觀者不免發出驚嘆之聲,畢竟陸家的名望擺在那裡,而陸曄又是江東碩果僅存的元老,自然受人敬重,高看一眼。

    聽到人群議論聲的變化,陸曄等人心裡才好受一點。雖然到了他這個年紀,可以不必太過介懷物議評價,但滿耳所聞皆是抱怨指責總不會是什麼愉快體驗。

    「陸公可是江東首屈一指的高望名士,就連他都甘心為沈郎驅使報信,可見沈郎今次之功業有多驚人!」

    「那是自然,歷陽叛軍那可是百戰雄師,旦夕之間攻破京畿,可是與沈郎對陣卻是屢戰屢敗!這樣的功勛都不算大功,還有什麼功勞可比擬!」

    「早年總覺吳人心怯,如今見沈郎虎行江東,才知一方水土總能滋養人傑!」

    「這話說得沈郎似是只得將才,文賦之雅早已拔出同儕!若非如此,哪得陸公都為沈郎不辭辛勞奔波壯聲!」

    陸曄真的不想再聽這些小民滔滔不絕的淺見議論,但是從碼頭一直到硯山莊園行台所在,放目望去,視野所及幾乎到處都是夾道歡迎的民眾,實在難堵悠悠之口。不過他也很快調整心態,不再去分辨哪些雜亂的議論聲,而是念起顧眾所言,開始觀察京口較之記憶中的不同,不免益發有感於如今京口的繁榮,幾乎沒有受到多少戰事的波及。

    收復京畿這樣振奮人心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口炸裂開,飛一般的速度傳遍每一個角落。

    再繁華的地界都有破敗之處,京口整體上雖然沒有受到太多戰事的波及,但隨著難民大量湧入,終究對市面造成一些影響。

    這裡本來就已經是江東數一數二的大都會,市場龐大,隨著大量人口湧入,市面上各種物資難免供不應求,貨價飛漲。一些權貴人家還好說,即便沒有親友接應,憑自家的儲蓄積累也能消耗維持。但對於平民乃至於流民而言,高漲的物價讓他們望而卻步,很快陷入坐望等死的困境中。

    商盟作為京口最大的供貨商,尋常年景雖然可以通過物資的調配對物價施加影響,但遇上了波及範圍如此之廣的戰事,面對鹽米消耗這種剛需商品,其實並沒有絲毫辦法去平抑物價。

    商盟本來就是民間自發性的商業組織,沒有必要也沒有能力去取代政府的職能,他們能夠做到的,就是將運力發揮到極限,保證京口糧食的供應不要斷,維持一個基本的安定狀態。

    如果真的抱著什麼濟世救民的想法去打壓物價,那麼唯一的結果就是江東再也沒有糧食。畢集商盟能夠自籌的糧食只是少量,大多數還需要向江東各家收購,時下誰都知道糧有多珍貴,一旦價錢不合適,人自然而然的選擇就是捂倉惜售。這不是人的道德水準能夠解決的問題,為了保證糧食供應,那也只能提高收價。

    當然,商盟也不是只發戰爭財,趁著眼下人力最不值錢,大量招募勞工圍繞京口周邊進行大規模工事勞作,也算是以工代賑。除此之外,那就是大規模將難民往新成立的東揚州去疏散引流。往往船隊運糧到來,然後裝載大量難民南下。

    內河運力不足,便轉經海路。而海路一旦被重視起來,沈家在舟山和嘉興的經營便上了快車道,短短幾個月的發展便抵得上過往幾年的成果!

    儘管如此,京口仍然有大量民眾不得溫飽,尤其沒有勞力可出賣的老弱婦孺。對此,行台本身財政就吃緊,要靠京口各家捐輸維持,也只能一次次號召民間賑災。

    沈哲子離開京口之後,興男公主便成日沉浸在焦慮中,她也懶得去皇太后那裡聽其每日不間斷的長吁短嘆,又不敢再去求神請符以圖安心。悶得久了,便唸著為沈哲子積善禳災,一口氣在京口開了五六個平價售糧點,每天售糧幾百石。

    街市之間魚龍混雜,興男公主自然不可能親自前往贈藥施粥。近來她往返最多的便是硯山莊園外的幾處條件稍差一點的莊園,那裡住滿了許多人家女眷遺孀,生活用度同樣艱難。

    於興男公主而言,去那幾個莊園除了救難求心安之外,另有附加的收穫就是聽那些人家女眷誇讚自家夫郎有多優秀。雖然聽了太多,但也總不會膩,漸漸地前往那幾個莊園也成了她每天固定的項目。

    這一天清晨,她又如往常一樣率領一眾侍女僕從,拉著幾大車的物資前往就近一個莊園。因為來往的頻繁,她也漸漸有了一些固定的交際圈子,避免當面施捨贈予的尷尬,那些物資都是直接交付給莊園管理者去分配。至於各人所得多少,興男公主也沒有興趣去過問,若不是為了長久聽人誇讚自家夫郎,她本身就沒有堅持下來的毅力。

    隨著興男公主入園,她常去的地方也聚起了許多人家女眷。這些女眷們也都是有些來歷,有的家中男主不在或是失勢,沒有相好的親友可投靠,一旦流落在外下場將會加倍淒慘,因而行台出面將她們集中起來安頓,以示並不涼薄。

    時下世風並不刻板,女眷們聚集起來所談論的話題也極為廣泛,興男公主常來這裡,聽到太多人事也算增長了見聞閱歷。且不說她本身的身份,單單她夫家如今蒸蒸日上的勢頭便自然成了集會的焦點。

    一群婦人娘子們言談正歡,突然有一個素衣女子衝進來撲倒在地哽咽道:「我家娘子病重將恐不治,求長公主殿下救一救我家娘子!」

    被人打擾雖然有些不悅,但如今這女郎也不是稍有喜怒就寫在臉上,尤其聽到人命攸關,便屏退衝上來要將那女子趕出去的僕從,說道:「你站起身來仔細說。」

    那女子怯生生立在堂下,臉上已是淚痕交錯,哽嚥著說起自家娘子的病情。

    興男公主對醫道本就不甚精通,加上這女子言語描述也不甚清楚,略一沉吟後,便讓身邊女史帶上一名女醫去幫忙診治。待那女子退出後,公主身後一名侍女卻在其耳邊低語道:「公主,剛才那娘子瞧著有些眼熟,似是苑中出來的……」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心內不禁生出好奇,索性告罪一聲行出來跟隨去要看一看。

    大概是自家娘子病重,那女子行得極快,公主上了車才跟隨上去。在莊園內轉折良久,才總算到達了地點,乃是一座不怎麼起眼的竹樓。

    行上樓後,一股隱有發霉的悶氣撲面而來,公主多受沈哲子耳濡目染,不禁皺眉道:「風症都有不同,哪能不問病因就關窗悶氣,好人都悶出病了!」

    說著,她行入樓中去,這小樓里布置簡陋,一眼可望通透,旋即公主視線便落在靠在床上一個臉色憔悴蒼白的美貌女子身上。待看清楚這女人模樣,公主不禁微微一愣,繼而臉色便沉了下來:「是你……」

    床上那女子雖然滿臉病態,精神也是萎靡到了極點,但仍然不掩其豔麗相貌,望去讓人頗生憐惜。她抬起頭眯著眼看向公主,旋即臉色便是驀地一變,似是強撐著要起身行禮,卻因實在無力而從床上滾落下來,面朝地板口中發出柔弱苦澀之聲:「妾參見長公主殿下……」

    「哈!我以為再見不到你,宋姬!」

    這病容女子正是陪伴肅祖皇帝人生最後一程的宋禕,也是為數不多讓興男公主深感厭惡之人。雖然看到宋禕如此病重心中有些不忍,但一想到正是因為此女,父皇母后日益疏遠,就連她在父皇病重時都難得看望,興男公主心中些許同情便蕩然無存!

    「治好這娘子,不要讓她病死!」

    一看到宋禕那病重纏身的模樣,公主不免又想起當年眼見父皇纏綿病榻的畫面,冷哼一聲退出了竹樓,原本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她隱約有些明白當年父皇大概是因為不想讓自己見到病容一面才避而不見,但是對宋禕仍然難生好感。可是見到宋禕便不由得想起父皇,她又不能對這娘子視而不見,一時間心情很是複雜。

    在竹樓外默立片刻,興男公主便看到崔翎小娘子步履輕盈,一臉喜色往此處飛奔而來。

    「公主,大喜事!郎主再建功勛,已經收復建康救出了皇帝陛下!」

    「什麼?阿翎娘子,你說的是真的?」

    聽到崔翎小娘子的喊聲,興男公主緊繃的小臉頓時笑逐顏開,繼而便是滿臉的喜不自勝。再也沒心情顧及其他,忙不迭登上車去要回行台。車行出一段距離之後,才想起剛才之事,低語吩咐侍女道:「稍後宋姬病勢減輕後,把她轉往別處看守起來,不要讓她再接觸外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4 23:29
漢祚高門 0355歡欣忘形

    興男公主回到硯山莊園時,整個行台已經沉浸在一片歡騰的氣氛中。

    時人感情濃烈,或喜或悲都無節制,尤其今次收復京畿的消息遠比前次大業關之捷意義還要重大得多!街道上已經不乏人喜極而泣,乃至於載歌載舞!

    身受這樣的氣氛感染,興男公主嬌俏小臉上已是興奮得酡紅一片彷彿飲酒一般,幾乎忍不住要衝下車去加入這歡慶中。幸虧車上還有一個崔翎小娘子,緊緊拉住公主的胳膊不至於太過忘形。

    「阿翎娘子,街上這些人在歡喜什麼?」

    看著興男公主那滿臉喜不自勝卻又明知故問的模樣,崔家小娘子禁不住感慨一聲,這公主是已經歡欣的不知該如何表達了。不過這一份喜悅她也感同身受,歷陽叛亂以來迄今為止兩場大勝俱有自家郎主取得,如今更是直接收復了京畿建康。如此驚人的功業,怎能不讓人歡欣鼓舞!

    「公主,郎主收復了建康,救出皇帝陛下,他們是在歡慶大功啊!」

    儘管還被崔翎按住雙肩,公主已經忍不住揮舞起手臂。相對於其他人單純的喜悅,公主心內的自豪和欣慰更是攀升到極點,狂喜之外,她眼眶中卻漸漸湧出淚水來,語調也變得哽咽起來:「他就是這樣人,總是、總是能做到旁人夢想不敢的事情!可是、可是阿翎娘子,歷陽軍那是怎樣凶悍叛賊,多少王師對陣他們都要飲恨敗績!」

    「夫郎他遠攻建康,要冒著怎樣危險,經歷怎樣惡戰才能功成?他知我因拋棄阿琉一直愧疚,答應我要救出皇帝……君王是天下人的君王,我實在、實在不該……」

    講到這裡,興男公主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她本來對軍旅之事沒有什麼概念,早先所見更多還只是前呼後擁的風光,可是隨著歷事並聽園中那些人家遺孀談論舊事,才漸漸對戰爭之殘酷有了一個具體的瞭解。

    功勛卓著誠然風光,但想要享受怎樣的風光,都要承受怎樣險惡的磨礪。喜悅自豪之餘,一想到自家夫郎是承擔了怎樣莫大的風險,更有一種不能分擔的懊惱。

    「公主,這是一件大喜事啊!人有大才小才,事有大事小事。人莫能為的大事,正要郎主這種人不能及的大才能做成!郎主連戰連捷,給天下人開創太平,給知交親友贏取榮光……」

    感受到公主那複雜的心情,崔翎柔聲安慰道。

    公主聽到這話亦不免破涕為笑:「我自是歡喜得很,只是終究有不忿。我家夫郎大才素來就有,也非近日養成。台城裡那些公侯重臣敗壞了世道收拾不起,才念起我家夫郎大才能用!他們真要有識得賢才的眼量用人得宜,何至於眼下讓我家夫郎去苦戰收拾局面!」

    「公主,郎主才不過年方十五六啊…… 」

    崔翎娘子這個意思本來是自家郎主這個年紀,人家就算知道其有大才也不好顯用,總要有個過程。

    然而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後神色益發忿忿:「是啊,叛臣都是那個叛臣,大舅他春秋痴長拙於應對釀生大禍,我家夫郎不及弱冠卻能連戰連捷!萬民的福祉,國祚的安危,哪能寄望一兩個庸人虛長的幾年歲數。誰因年淺去薄視旁人,才是真正的眼迷心盲!」

    這麼說著,公主的車駕已經行入了山莊內,早有隨侍在皇太后身邊兩名命婦在道旁翹首以往,待見到公主車駕行過來,便疾行上前滿臉笑容道:「皇太后陛下已經命妾等在此恭候長公主殿下多時,請長公主前往拜見。」

    興男公主聞言後正待要下車,那兩名命婦忙不迭上前來再將公主扶回車上去,笑容更是較之以往熱切許多:「夏日炎炎,殿下尊貴之體還是要安坐車中,勿要勞體。」

    說著,幾人便轉身簇擁著車駕行往皇太后暫居的殿堂。

    此時以陸曄為首的報捷隊伍尚未來到行台,但是捷報消息卻早已經傳開。興男公主行到那殿堂前,便見到殿前幾乎站滿了各戶人家命婦女眷,等待皇太后接見。六月盛夏,殿前雖然不乏亭台蔭涼,但因前來拜見之人實在太多,仍然有大量的命婦站在烈日之下承受曝曬。

    對於這些慣於享受、養尊處優的婦人們而言,被烈日曝曬,妝容都被汗水沖開,本來白皙的臉龐已是紅彤彤一大片,可謂不堪忍受的酷刑。可是這會兒卻沒人敢口出怨言,只是翹首等待皇太后的接見。

    此時興男公主車駕行來,這些婦人們還道又是哪一家命婦趕來,待見那車駕直接往人群裡拱,這讓她們心中的焦躁有了遷怒發洩之處,雖不至於直接上前喝罵,但也都目示身邊婢女上前擁堵車駕,要讓車上人盡快感受到她們所承受的酷刑。

    局面一時間有些亂,兩名負責引路的命婦猝不及防都被衝開,太多人擁擠上來,車駕隱隱有搖擺晃動之勢。陪伴在公主身邊的崔翎小娘子眼疾手快,扶住了險些跌倒的公主,旋即探頭出來清叱道:「長公主拜見皇太后陛下,還不速速退開!」

    這話一喊出口,彷彿最嚴明的軍令,短短數息之間,車駕前擁堵的人群陡然不見,已經出現一條直抵殿門前的道路!

    待到興男公主下了車,稍有寂靜的人群再次騷動起來,不斷有人要擠到前方去與公主打個招呼。但無論怎麼擁擠,這條道路似有一條無形界線,始終沒人敢衝破進來。興男公主嘴角噙著笑容不斷對兩側之人頷首示意,居然已經有幾分雍容姿態,只是落在那仍有幾分青澀臉上總有幾分讓人出戲。

    當興男公主行入殿中時,原本安坐在堂上的皇太后已經是笑逐顏開,起身疾行迎上來拉起了女兒的手腕,一邊往回走一邊笑著對殿中幾名命婦笑語道:「我家這娘子也真是有福之人,無須憂勞。她家夫婿創建大功,自己還是懵懂,已經有人報喜上門!」

    殿中其他人聽到這話,不免笑著附和皇太后之語:「命數優劣,應是注定。駙馬同長公主殿下本是一對璧人,蒼天可憐。無憂無勞,本就是第一等的生世。駙馬賢才功祿俱全,正宜配公主殿下,彼此相得,互不辱沒!」

    饒是已經聽慣了旁人的誇讚聲,公主這會兒也忍不住笑起來。皇太后直接將公主拉到御床前共坐,眼中滿滿的柔和鍾愛笑容,那是公主早先不曾受到過的溫情注視。

    「我自知我家這女郎是有福的,可惜、可惜……唉!」

    皇太后手緊緊握住自家小女手腕,凝望良久,眼眶已經泛紅,轉作語重心長道:「我唯一所憾,教養這小女有缺,稍欠幾分溫婉,不免愧見親翁。興男你要記得,越是在危難時,人心如何,做事如何,情意才會有多真。我家非是尋常人家,比別人家少了一些困苦,也更少洞悉真情意。但維週在今次亂事中所做種種,真是讓我感懷銘記。我家有這樣忠義無雙的佳婿,真是我……」

    「母后,我家夫郎雖得建功,也是因為朝廷肯予顯用。」

    雖然欣喜於皇太后對自家夫郎的嘉許,但眼下畢竟有外人在場,公主隱隱覺得這種私話實在不宜在人前說。

    皇太后聞言後卻忍不住嘆息道:「朝廷顯用者又非維週一人,但唯獨維週能克成如此大功,可見……」

    公主反手抓住母后手腕,視線頻頻轉向以作示意,皇太后才漸漸意識到這麼說有些不妥。近來在言談上她倒也有所注意和收斂,可是今天實在是高興的有些忘形,長久困擾她的事情驟然得到解決,心中之歡欣可想而知,只想將這份感恩與最親近之人分享,便忘記了還有外人在場。

    待到反應過來,皇太后便有些尷尬的轉移開話題,旋即便與這些命婦們商議要如何慶祝大功,並約定帶領如今在行台左近的一眾命婦們為前線王師祈福禳災。

    還好這尷尬也沒有持續多久,又過一會兒,中書侍郎庾懌在外請見,皇太后便送走命婦們,叮囑她們將剛才商議的事情轉告給其他人家。

    庾家四兄弟今次一起前來拜見皇太后,剛剛坐定之後,興男公主便急不可耐問道:「小舅,我家夫郎他可有受傷?收復京畿時戰鬥慘不慘烈?」

    皇太后臉上也流露出幾分焦慮:「是啊,二兄,歷陽叛軍素來兇惡,維週這一次大勝想必不輕鬆吧?皇帝如今又是如何?叛軍有沒有加害皇帝?我何時能見到皇帝? 」

    庾懌聽到這些問題,嘴角便泛起一絲苦笑。他除了看到陸曄他們送來的官方捷報之外,還有沈哲子送來的私信詳細描述了此戰的經過,但到現在仍然有些發懵。這一戰慘烈嗎?似乎不怎麼慘烈,但是危險程度卻讓人聞之恐極,區區百數人即便是加上內應也不過幾百人而已,如果這當中有環節稍稍出錯,便有可能全軍覆滅!這簡直是拿命來進行的豪賭,迎來的勝利!

    當聽庾懌講完戰鬥的經過後,皇太后已經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她哪怕不通軍務,但簡單的數量對比還是清楚的。儘管已經想到此戰不會輕鬆,但卻仍然沒想到竟然會兇險到這個程度!

    而興男公主早已經是淚眼朦朧,單單只是聽一遍,她身上湧出的冷汗幾乎都已經將衣衫打濕,可想而知身處其中的沈哲子又是承擔了多大的風險!

    「維週這一次真是,非常人能為非常之事!如此軍事,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可是維週居然做成了!不言今次的功勛,單單維週的膽氣,便是旁人難以企及啊!」

    庾條在席中感慨說道,幾兄弟當中,他與沈哲子共事最久,最是親近,本以為對沈哲子的瞭解已經很透徹,可是今次的事情卻仍讓他再有刮目相看之感,這年輕人帶給人驚喜的本領簡直就是天賦一般,似乎沒有極限!

    「三兄這麼說,我卻不敢苟同!」

    庾冰卻忽然發言道,相較於其他人臉上的驚喜之色,神情則稍顯沉重。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4 23:30
0356 殺機暗藏

    「駙馬今次之戰,看似激昂、振奮人心,但實則弄巧、僥倖,知兵者所不取!若他所謀計差,折戟城外,自己喪命不只,更讓都外叛軍有所警醒,日後收復京畿加倍艱難!」

    庾冰正色說道,希望眾人不要被這一場勝利假象所矇蔽:「況且,如今雖言收復京畿,但其實形勢未有好轉。歷陽叛軍未遭大損,都中只靠一二降將降卒所守,周邊王師間隔甚遠,形勢反倒更加惡劣!」

    「季堅,話怎可如此講?如今京畿收復,單就振奮王師各部人心而言,裨益極大。」

    庾懌聞言後眉頭便微微一皺,早先他雖然將庾冰派往吳郡,但隨著吳郡戰事吃緊,防線收縮,加上行台這裡事務實在繁多,便又將庾冰召回來。他也心知庾冰對沈氏看法大概受大兄影響,不乏疏離,但在這樣歡欣的場面說這些話,不免有些掃興。

    「二兄,我只是提醒皇太后和你不要過於樂觀,如今京畿言道收復,但其實仍然岌岌可危,雖有振奮人心之效,但若再得而復失,何嘗不是更加助長叛軍氣焰?駙馬他離群弄險,即便僥倖得功,也實在不值得過分宣揚!」

    庾冰自有自己的理由,他的這個看法,實在也是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的看法。沈哲子異軍突進,不與其他各部王師配合,實在不乏人對此不滿。

    「那麼,依小舅你所見,我家夫郎今次非但無功,反倒有罪?」

    這時候,興男公主已經擦掉眼淚,雙眼凝望著庾冰問道。

    聽到公主有些不客氣的語調,庾冰眉頭微微一皺,閉口不言。

    「興男,不得對小舅無禮!」

    皇太后聽到庾冰所言,心中喜悅也稍稍冷卻幾分,阻止女兒發問,旋即又望著庾冰說道:「季堅,眼下室中也無旁人,你心內是何看法不妨直言。」

    庾冰聞言後卻嘆息道:「事已至此,再要如何補救都已不及……唉,駙馬終究太年輕,過分氣盛。哪怕是熟知軍務的百戰宿將,面對歷陽悍軍都是戰戰兢兢,唯恐不及,不敢冒進。可是……」

    「可是我倒覺得,未必補救不及!只要如小舅此類所想之人閉嘴,局勢已經是一片大好!我雖然只是閣中婦人,也明白事成於勇進,毀於怠慢!我家夫郎看似是弄險,但一路長驅直入,區區百數眾便收復京畿,救出皇帝。小舅看到的是僥倖,我看到的是忠義!若非忠義,我家夫郎怎敢孤軍犯險?若非忠義,區區百數眾如何能讓叛部紛紛歸降?」

    興男公主已經忍不住從席上站起來,指著庾冰說道:「叛軍悖於王道,暴虐不仁,人心不附,我家夫郎奉王命而行,應者云集景從,這就是人心的向背!道理誰都明白,可惜太多人怯懦無膽不敢成行,旁人之功成,歸因為僥倖!緣何如此薄視?若是不作此想,他們將羞愧得無地自容!」

    皇太后本來有幾分遲疑猶豫,可是在聽到公主所言後,望向庾冰的視線也變得複雜起來:「季堅所見所慮,總要勝過我們這些婦人,但或許如此,反倒生了迷惘。旁的我都不知,只知皇帝陷於叛賊之手,是維周他不顧殺身之禍衝入敵陣營救出來!軍略權衡,我是一點不曉,能看到的,只有忠誠而已。」

    「季堅你說維週年輕氣盛,我倒希望眾臣都能氣盛幾分,君王辱於賊手,但凡心有一二感同身受之念,若還裹足不前權衡太多,這是怎樣涼薄心腸?婦人識淺,季堅你不要怪阿姊言重。當日大兄倒是準備周全,都中數萬宿衛,卻不抵叛軍三鼓衝鋒!我不知當日大兄離都之時,是否也如季堅你所言權衡諸多?幸哉我家小女識淺不知權衡,我才僥倖居於此方……」

    講到這裡的時候,皇太后已是淚水漣漣,被信重無疑的至親之人拋棄,乃是她心中難以言道之痛。如今因庾冰之言再有回想,心中之感念更是深刻,乃至於痛徹心扉。

    「臣等死罪!」

    眼見皇太后如此姿態言語,庾懌等人自然不能淡然,連忙起身跪下來,額頭上已是冒出一層細密冷汗。至於庾冰,心情則不免更加複雜,一直等聽到皇太后這麼說,他才依稀意識到他家早已經與叛亂之前大不相同。

    「罷了,二兄你們都起身吧。古詩有言,疏不間親,我雖是婦人,也知我家態勢實在堪憂。先帝托國於我,我也只能先國而後家。季堅你要記得,來日我家位分如何,我這個婦人也難決言。如果兄弟們都不能互為信重,旁人又怎麼會禮重我家?」

    皇太后雖然拙於時局,但兄弟們之間這一點分歧矛盾又怎麼會看不出。庾冰突然在她面前非議沈哲子,很明顯沒有與二兄溝通過,直接當著她的面便爭執起來。皇太后哪怕再遲鈍,總還明白兄弟鬩牆是家敗徵兆的道理。

    庾懌跪在殿下,正色對皇太后說道:「維周百眾克進京畿,忠勇之心可嘉可嘆,人心之向背也是畢露無疑!此為天祐晉祚之兆,賊眾之大不祥!來日臣將親往大業,不滅蘇峻賊首,生不敢拜君王,死不敢歸黃泉!」

    庾條等人亦慨然道:「臣等不敢坐望駙馬一人獨美,願親臨戰陣,掃滅賊眾!」

    一直等到幾兄弟退出殿堂,庾懌臉色鐵青,指著臉色略有灰敗的庾冰說道:「你跟我來!」

    兄弟幾人行入庾懌在行台中的臨時官署,關上了房門屏退隨員後,庾懌才沉聲道:「季堅,你若還當我是你兄長,那麼就告訴我究竟誰人教你在皇太後面前作此論?」

    庾冰默然良久,臉上不斷湧現出掙扎之色,最終還是低聲道:「王光祿教我,如今京畿左近勢危,要我說動皇太后下詔請先將皇帝陛下送出建康,讓駙馬固守京畿,才可鞏固今次收復台苑之功……」

    王光祿便是王彬,今次跟隨陸曄一同前來京口行台報捷。

    「蠢物!」

    庾條聽到這話,已是勃然色變,驀地一腳踹飛面前案几,指著庾冰聲色俱厲吼道:「你知不知,皇帝陛下一旦離都,建康人心即刻渙散,這是要將維周置於死地!」

    「他、他既能攻破京畿,事不可為,保命應是無虞吧……」

    庾冰聽到這話,神態便有幾分不自然。

    一直少有開口的庾翼卻嘆息道:「四兄,如今態勢於我家而言已是最好。皇帝陛下若是離都,淮北真能坐視皇帝陛下歸於京口而無動作?即便淮北不動,東揚州呢?你今次是陷維周,沈士居對我家豈能沒有怨望?誰人勸你如此做事,那是要置我家於死地啊!」

    「可是、可是……」

    早在皇太后殿中聽到皇太后那番話,庾冰已經意識到自己所想有差。大兄死後,他家形勢已是岌岌可危,甚至就連來自皇太后的支持都變得不再穩妥,已經喪失了再跟如琅琊王氏平等互動乃至於謀求合作的資格。可是讓他承認今次確實是被人利用了,庾冰心內又實在有些無法接受。

    庾懌在席上沉聲說道:「季堅你這番話,可曾在人前道出過?」

    「王光祿與我談論時,陸僕射亦在場,我還曾手書郗公商討此事……」

    庾冰這時候語調已經漸漸變得微弱起來,頭顱深深垂下來。

    聽到這話,其他三人都是長嘆一聲,庾懌在席中沉吟良久,而後才指著庾條沉聲道:「幼序,稍後我作手令你去招募兵眾準備舟船,要在最短時間內集結兩軍舟師,明日之前能否做到?」

    庾條起身點點頭,隨著隱爵寄託於商盟日漸壯大,他能夠掌握調度的人力物力也不容小覷,如果不計代價的發動起來,四五千人的舟師也能聚集起來,畢竟隱爵跟淮北諸多流民帥那也都有直接的買賣關係和深刻友誼。只是這樣倉促成軍,只能做出樣子貨,戰鬥力就不能深究了。

    「那就好!」

    庾懌見狀後臉色變得好看一些,旋即又手指庾冰說道:「稍後舟師集結完畢,季堅你率眾馳援京畿。我不管你此行兇險與否,一定要做到第一時間到達建康的援軍!待到建康之後,你解職親見維周,向他解釋清楚此事,明白嗎?」

    「可是,可是我……」

    庾冰聽到這話,臉色便有幾分難看:「他連西陽王都敢殺啊……」

    「你現在知道怕了?你也知道這場算計可能要將維周陷於死地?遠的不提,如果不是維周善助,我家怎麼能借民力在京口立起行台?禍福擔當,生死與共的摯友你不願信,卻去信那些要將我家置於死地之輩,你不是蠢物又是什麼?難道你以為那些人日後也會甘心將你推為輔政?」

    庾條聽到這話,更是忍不住破口大罵。他與沈哲子共事經久,又管理著隱爵這龐大組織,對於人心之險惡認知已經日趨深刻。哪怕看不破這當中的算計,單單皇帝離都給如今尚不安穩的建康或會造成的動盪,他是能想明白的!

    罵完之後,庾條還是說道:「我與這蠢物同往,維周不是量淺小人,他該明白我家絕無此念。還有,二兄,人心險惡,前來報捷那些人眾,千萬不要讓他們再接觸更多人家!」

    庾懌聞言後便點點頭,同時不乏感慨道:「大亂之世,皆爭上游,真是一念計差,或將墜落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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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