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077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6 07:35
漢祚高門 0357縱橫江表

    義興郡治陽羨城外,有一座宏大的營壘,正是北向馳援,追擊叛軍韓晃部的東揚軍臨時駐地。

    東揚軍立軍之初,便以軍備豪奢而著稱,因為隨軍民夫眾多,哪怕是這樣一個臨時駐地的營壘,已經不遜色於一座小型的要塞,甚至軍中還有一部頗成建制的騎兵斥候營。

    雖然始終沒有與韓晃部主力碰撞交戰,但東揚軍的北上也並非全無意義。戰爭對地方造成最大的傷害自然是直接的燒殺擄掠,至於更長久的遺毒則是令人心惶惶,對生產和生活持續的破壞。流寇肆虐,人不能安於土,民不聊生。

    東揚軍自浙西北上,一路而來,掃平諸多趁亂而起的強人,大軍過境不只穩定了沿途地方的局勢,更避免了這騷亂向吳中繼續蔓延。一如東揚軍最初成軍的目的,不是為了出擊殺敵,而是為了守護吳中鄉土。

    由於軍令的衝突矛盾,東揚軍並沒有直接進入叛軍如今肆虐的故鄣等幾縣,只是圍繞著陽羨並吳興郡的長城、武康等幾縣築起防線。雖然沒有直接的交鋒,但在身後有這麼一支強軍駐紮,叛軍也不敢肆無忌憚。甚至於那些依附叛軍的豪強亂部都開始脫離叛軍建制,向東揚軍歸順投降。

    今日的東揚軍營地較之以往的肅穆要顯活潑一些,營地內外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的歡歌笑語聲。連場大戰誠然會讓人力疲敝,士氣低迷,但若長久沒有戰事發生,人心同樣會懈怠,很難長久保持高昂的氣勢。因而對士氣的激勵和維繫,也是極為考驗將帥的方面之一。

    因而一旦駐軍日久,軍營中往往都會進行一些對抗性質的軍戲,又或者組織大規模的遊獵,練軍的同時也清理駐地週邊的潛在隱患。

    不過今天東揚軍的歡慶卻不是將帥們有意的組織安排,而是因為一則捷報的傳來。對於絕大多數都是由吳人組成的東揚軍而言,京畿收復亦或不收復與他們關係不大,只要吳中鄉土不亂就好。但如今創下這大功的乃是吳人,而且還是吳人年輕一代翹楚的駙馬都尉沈哲子,自是人人都感與有榮焉!

    自晨間他們的主帥沈充巡視各營開始便下軍令,除了基本的巡視和守衛之外,開禁三日,大犒諸軍!一輛輛裝載酒肉的大車被送入營中,雖然軍中即便是開禁飲酒也有限量,但這對於長久枯燥的軍旅而言,也是極為難得的調劑。

    士卒們待在各自的營帳中,一邊小口輕啜有幾分濁色的酒水,一邊大口往嘴裡送著油水充足的肉食,三五成群湊在一起高談闊論,談至酣暢之處便紛紛發出爽朗開懷的大笑之聲。沒有巡察隊來呵斥他們噤聲肅靜,也沒有兵尉什長催促他們速去操練,真是難得悠閒愜意。

    而在中軍大帳中,同樣是一片歡歌笑語。

    大帳中最當中的位置,沈充不著甲冑,一襲絲袍,頭戴竹冠,那模樣像極了放達任性的名士而非統兵方鎮眾將。他面前案上擺著一張琴,隨其手指彈跳撥動,清靈歡快的樂曲聲自指端流暢湧出。席中亦有為數不少參佐部將,或以吹彈迎合,或用節鼓伴拍,亦有人引吭高歌,場面一時間歡欣到了極點。

    時人尚風雅,音樂更是被視為陶冶情操第一妙事,大凡富足人家子弟,多有涉獵於此。沈充自己本身便是吳曲大家,所擬樂章風靡一時,可惜家門不幸養了一個諸竅皆通,唯獨雅戲一竅不通的兒子。今日他胸懷酣暢放達到極致,那高妙曲聲讓人歎為觀止。

    一曲奏畢,眾人自是擊掌喝彩,然而沈充卻有些意猶未盡,嘆息道:「吳音多纏綿,淒清感懷,不足盡興……」

    眾人聞言後不免會心一笑,吳曲長於纏綿失於暢快爽朗,自然難以匹配沈充當下心境。生子如此,人生暢意至極,換了場中任何一個人,只怕都會欣喜若狂,可謂無憾!

    「願為使君試奏《行路難》!」

    席中一人起身拿過琵琶攬在懷中,乃是舊任御史中丞的會稽謝藻,轉弦一撥,便有鏗鏘之聲激揚而起。

    沈充在席中眸子一亮,隨著那曲聲漸漸激昂,已經忍不住站起身來慨然詠唱:「君不見大江湧,碧波橫陳……」

    一曲罷了之後,沈充整個人神采奕奕,只是卻搖頭笑語道:「這小兒樂理所通實在太淺,悖於舊韻,貽笑大方之家,難為他自己還沾沾自喜。」

    雜曲《行路難》本是抒發人生不如意,世事艱難的感懷之作,曲近清商。沈哲子這一篇不入窠臼,難免就悖於曲調不好入樂,因而沈充嘆以悖於舊韻。只是說這話的時候,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哪裡是可惜不滿,分明是欣慰到了極點。

    原本擔任臨海太守的賀隰再歸沈充麾下為前鋒都督,聞言後便笑道:「幼鳳清聲,不媚老羽。使君家這位公子,所作所為可是讓我們這些長輩無地自容,格局方略之大,已經遠超當時,難為眼量啊!」

    沈充聽到這話後,已是忍不住大笑起來,返回席中後示意眾人各自歸席,嘆息道:「小兒性倔,偏偏又自成格局,我這為父者已是拙於約束。他簡從突入京畿,自己謀略得當,卻讓旁觀者驚悸不已啊!」

    「駙馬大才於世,縱橫江表,後繼有人,使君又何憂之有啊!」

    一眾人再誇讚一番,沈充臉上笑意更濃,再行過一番酒,才將話題轉到了眼下:「局勢板蕩不寧,智短一寸,便落後百里。犬子他輕身得功,倒讓時局裡老人不乏尷尬。我這為父者也是無奈,總要替他收拾一番。」

    眾人聞言後便是瞭然,明白沈充這是要亮明姿態,給予兒子聲援支持。如今這世道看似是旗幟鮮明的王師與叛軍之間的對抗,但其實內裡各方糾葛,局勢要複雜得多。人人都有一盤算計,如果沒有足夠的底氣,奇功不是人人都能創建的。

    別的不說,單單荊州、江州方面,都是舉足輕重的方鎮,如今卻被一個小輩踩踏建功。他們甚至不需要下多狠的手,只要攻勢稍有放緩,沈哲子那裡形勢便會惡劣數倍!

    「京畿收復,叛軍各部應是惶恐,眼下吳郡之賊眾雖然仍是勢眾,其潰未遠。此處地近鄉土,我等可得地利,使君可率師長驅向北馳援京畿,以全此功。」

    略作沉吟後,席中的賀隰便作出建議道。

    沈充聞言後卻搖了搖頭,說道:「東揚成軍,本是守土,遠師勞頓,未必能勝。如今都外陶公掠陣,我倒不擔心戰事再有反覆。」

    雖然心內不乏焦灼,擔心兒子的安危,但沈充不得不考慮更多,並不覺得即刻率領東揚軍北上馳援是個好選擇。

    首先這第一點自然是鞭長莫及,東揚軍要保證足夠的輜重運輸和補給才能發揮出最大戰鬥力。沈充即便是率眾奔馳,到達建康最少也要十數日,而且一旦被圍點打援,更有可能陷入進退失據的困境。

    第二點則是吃相問題,沈哲子攻入建康搶先救出皇帝,大功已是無疑。兒子已經備受矚目,如果自己這個老子再急吼吼的往建康沖,不免會與其他各軍有爭功之嫌。要知道,荊州軍不只是距離建康最近,而且陶侃還擔任節制各路人馬的大都督。

    如果沒有兒子創建大功這個前提,沈充倒也不介意與陶侃爭功。但正因為他家如今已經備受矚目,便不得不考慮過猶不及的問題。尤其對沈充而言,他已經慣於做兒子的後盾少出風頭,這會兒也實在不宜忽略陶侃的想法,再往建康去。

    不去建康,不意味著沈充什麼事都不做。早先雖是興奮的放浪形骸,但不意味著他就完全不理眼前,心裡已經形成一些思路。

    「如今我軍駐於陽羨,首重仍是叛軍韓晃部。稍後遣使前往京口,而後我軍西入廣德,阻斷叛軍歸途。」

    失去建康後,歷陽軍可以說是喪失了最大的底牌,首先要做的應該就是要將分散的力量快速集中起來,沒有了四面出擊的底氣。所以將韓晃困在太湖以北便極為重要。而且兒子攻入建康後,便傳信給沈充,希望老爹能勸降韓晃,將此人保全下來。

    沈哲子對於平叛之後的計畫,也與沈充探討過一番,沈充對此雖然不是特別贊同,但兒子既然有想法要試一試,那他便給予支持好了。所以沈充要留下來打殘韓晃部,同時他的軍隊放在此處,既能震懾住吳郡的王舒,又能給行台的庾懌以支持,不讓淮北有機會對京口行台幹涉太多。

    除此之外,沈充還派人傳信給荊州和江州。來日如果蘇峻事敗,要麼是南下宣城尋找戰機,要麼是過江北上往豫州或淮北流竄。如果選擇前者,沈充主動向陶侃申請在宣城對蘇峻進行最後的圍剿。換言之就是向陶侃保證,他不會北上分功,將建康城和兒子的安全都託付給陶侃。

    沈充當然不會自大到以為憑東揚新成之軍能夠殲滅歷陽悍軍,所以要與溫嶠合作,由江州方面負責驅趕追擊,將敗軍趕入預定的戰場,而他則負責攔截圍困,畢其功於一役!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6 07:35
0358青史載我

    一場大戰過後,士卒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各自歸營,神色麻木,臉上絲毫看不出劫後餘生的慶幸。大概他們自己心知,哪怕現在不死,下一場大戰或許自己就是橫倒在泥地裡陳屍一員,多活片刻只不過是多受片刻煎熬而已。

    對面荊州軍營壘中衝出一隊遊騎在戰場上游弋,掩護民夫上前清理戰場。間或遙遙射來幾支冷箭,透出一股濃烈的挑釁意味。不乏有歷陽老兵眼見此幕,便忍不住怒色上湧想要請戰,然而卻被執法隊嚴令不得越過營壘。

    蘇峻身披一件半身鱗甲,甲衣上還沾染著血漬,剛才他親率精銳家兵,一個衝鋒便鑿穿了荊州軍的陣型,隨後大隊掩殺上去,將對陣的荊州軍擊潰直接追擊到對方營壘前才退下來。雖然又打贏了一陣,然而他的心情卻更沉重了幾分。

    陶侃謀深持重,這一點蘇峻是深知。然而過往這幾日荊州軍的表現卻讓他刮目相看,一直保持著高頻率的進攻,哪怕負多勝少,但卻始終不曾放緩攻勢,求戰之心甚為急切。這讓蘇峻在詫異之餘,更多的則是疑惑。

    儘管蘇峻對自己的歷陽軍戰鬥力充滿信心,但仍然不敢小覷荊州軍。且不說陶侃此人久經戰事,麾下戰將如雲,單單荊州軍人多勢眾,便是一個絕大的優勢。荊州命為分陝,能戰之兵號為十萬眾!即便這當中有水分,但六七萬總是有的,今次陶侃東進,所率之眾便有四萬餘眾!

    雖然自己這一方軍力也不算弱,但蘇峻很清楚他的部眾都是什麼貨色,除了歷陽本部幾千人馬之外,其他那數萬眾言道烏合之眾並不為過。儘管荊州敗多勝少,但一直都能保持凝聚力組織新一輪的進攻。可是他如果大敗一場,只怕部眾頃刻間就要逃散近半!他輸不起!

    戰事發展到如今,已經漸漸背離了蘇峻的初衷。他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裡,歷陽軍之精勇乃江東翹楚,就適合快速出擊,轉戰各方,將整個局勢完全攪亂,越亂便對他越有利。

    不能將荊州拉攏過來,反而陶侃擺出盡忠職守的姿態,這已經讓蘇峻有所警惕。他親自率領主力在此相持,給其他幾部人馬爭取戰機,只要吳中大亂趁勢掌控下來,他有信心就這麼對峙下去,等待轉機。

    可是接下來陶侃的進攻節奏之猛又讓蘇峻大感詫異,這簡直就是要不計代價的要拖垮自己!但這對陶侃又有什麼好處?難道他以為擊敗了自己,那些高門就會對他另眼相看?將他推舉成為定鼎功臣?

    過去這幾日,蘇峻一邊抵擋著荊州軍的攻勢,一邊也沒有放棄說服陶侃。然而陶侃卻連虛與委蛇的表像都不願做,根本不接見他的使者!這讓蘇峻憤恨之餘,更是充滿警惕,潛意識裡覺得不該再這麼相持下去,必須要有一個大動作破解僵局!

    回營之後,蘇峻還來不及解甲,便問左右親兵:「參軍任讓回來沒有?」

    早先他將任讓派過江去見祖約,希望能夠說服祖約率軍南來與他合力發動一場大攻,只要暫時擊退陶侃,他就能抽身出來集中力量南下攻破吳中。等到吳中拿下來,形勢將大不相同!

    「參軍已在帳內等候主公!」

    聽到親兵回話,蘇峻精神頓時一振。他相信只要祖約不傻,就能明辨時局,認清楚當務之急。如果他被荊州軍拖垮了,下一步遭殃的便是豫州。眼下已經容不得各自算計,只有合力才能拼出轉機!

    蘇峻匆匆行入帳中,早已經等候多時的任讓連忙上前見禮拜道:「主公。」

    「參軍免禮,不知此行是否順利?」

    蘇峻上前一步扶起任讓,特意解下護臂不讓血水玷汙任讓。

    任讓聽到這話後神色卻是一黯:「豫州異變,祖公部屬勾結石逆,壽春已破,祖公倉皇南來,希望能得庇護……」

    「這、這怎麼會?」

    蘇峻聽到這話,頓時愣在當場,他雖然早有隱憂並幾番提醒過祖約,但沒想到居然在這關鍵時刻隱患爆發。如此一來,豫州方面已經指望不上了。

    只是在沉默片刻後,蘇峻更加感覺到時不我待,他必須要從姑孰抽身出來。一旦祖約事敗的消息傳過江來,他的部眾人心將更加浮蕩,只怕不戰就要自潰!

    又詢問了一些細節之後,蘇峻先讓任讓下去休息,然後便快速召集一眾將領,準備在最短時間內發動一場強攻突襲,將荊州軍打痛,然後趁機抽身出來返回建康坐鎮!

    一眾將領們紛紛獻策,商議到半途時,帳外親兵來報荊州軍再次攻來。

    「傒狗可恨!」

    蘇峻在帳中恨恨罵了一聲,先點將前去迎戰,正待要繼續討論,突然又有人報來他此子蘇孝沖營而來。

    得知這個消息,蘇峻心跳都漏了一拍,臉色陡然變白,心中漸漸有所猜測。他也來不及繼續議事,穿營而出,讓人速速將蘇孝帶入小帳中。

    「將、父親,建康已經失守……」

    蘇孝入營後便撲通一聲跪下來,語帶顫音說道。

    蘇峻聽到這話,只覺頭腦一陣眩暈,踉踉蹌蹌跌坐在書案上,片刻後才強自鎮定下來:「是不是覆舟山失守?」

    他自問建康防務安排得周詳,負責守衛石頭城的蘇逸也是久經戰事的勇將,絕不可能讓建康輕易失守。唯一可慮的便是豫州軍負責防守的覆舟山,如果郗鑑率領淮北軍渡江而來,覆舟山很有可能失守。但即便是這樣,台苑之內仍有諸多佈置,有石頭城互為呼應,也不可能輕易易主!

    「是、不是……敵眾來勢甚猛,煽動都中宿衛作亂,火燒龍都,叔父率眾馳援龍都,卻為決水所淹……」

    這會兒,蘇孝已經語無倫次,好不容易才將經過講述清楚。他叔父援助龍都前雖然作出安排,可是不久後又言龍都無事,然而很快便失去了聯絡。一直等到龍都航埭洩水漫出,各部才察覺到情況不對,派兵前往搜索。一直到了第二天傍晚,才總算找到被山洪沖走的蘇逸。

    彼此信息一對比,加上都內傳來的訊息,他們才總算確定匡術等人投敵、台苑已經易主這個事實!發生了這樣的大事,蘇逸自知難辭其咎,一邊抱傷率眾反攻京畿,希望能夠重新奪回來,一邊派蘇孝前來報信。

    聽聞這個噩耗,蘇峻長久沉吟不語。相對於台苑的失守,更讓他無法接受的則是匡術等人的叛變。他可以理解那些高門遲遲不肯接受他,固守塚中枯骨為美的狂傲,可以理解那些宿衛們沒有戰心,降而復叛,但卻無法理解為什麼匡術他們要背叛自己?

    這些人大多出身寒微,全部都是通過他來獲得目下的名位權柄!在準備叛亂前夕,是他們一遍一遍的鼓動,促使自己下定決心,要帶領這群人奔往更為遠大的前程!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道行半途他們卻毫不留戀的棄自己而去?

    「父親,父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建康已經失守,要不要回軍再攻下來……」

    兒子惶急的語調在耳邊迴響著,蘇峻臉上漸漸流露出一絲恍悟,以及一絲悲涼。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陶侃要不計代價的發動強攻,不給自己絲毫喘息之機。他也明白了荊州軍大概早已經做好了準備,早就在等待自己發動強攻。如果自己真的那麼做了,只怕姑孰就是他喪命之地!

    「孝兒不要擔心,為父自有主見!」

    蘇峻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扶起了兒子,臉上不再有以往的嚴厲,反而隱有幾分溫情。他示意兒子安坐下來,自己則返回書案前揮筆疾書。片刻後一封書信寫就,他吹乾墨跡後將之遞給兒子,聞言道:「江東這裡戰事膠著,你留下來也沒有什麼用。稍後我會派軍送你過江,持我書信前往拜見祖公,記得帶上歷陽城內你的姊妹幼弟。」

    決定起兵之後,他已經準備好承受最慘重的代價,然而事到臨頭,仍是心存一份僥倖,希望能留一絲血脈。他對祖約也算有救命之恩,屢次出兵為其解難,如今已經不指望祖約南來與他並肩作戰,但卻希望對方能顧念舊誼,幫忙保全他的後人。

    蘇孝哪怕再遲鈍,這會兒聽到父親此言也察覺到大事不妙,淚水已經忍不住湧出來:「父親,難道真的沒有轉機?」

    「擦乾眼淚,休做婦人姿態!你父寒家出身,疆場搏殺轉戰南北,位達人臣之極!縱有失節,亦是權姦迫我!是生是死,都沒有辱沒先人。青史載我,美名惡名可以無憾!」

    蘇峻拍拍兒子肩膀,解下腰間那血跡斑斑的佩劍,繼而便大笑起來:「我兒北上之後,坐望為父殺出一條血路!」

    以往的謹慎警惕,那是擔心事態轉向惡劣,可是現在局勢已經到了最危急之時,蘇峻心中之徬徨警惕反而一掃而空。一如以往在北地,終日寢食難安,為了活命而搏殺,他又回到了當時的心態,拋開諸多雜念,只求一戰!只求活命!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7 00:23
0359嚴令

    寂靜許久的大桁南長幹裡,再次變得喧嘩起來,只是這一份喧嘩卻不同於以往的苦中作樂、欣欣向榮,而是充滿了破壞和毀滅。

    曲折的道路,幽深的街巷,參差不齊的建築,原本那種濃厚不乏充實的市井氣息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則是被推倒的垣牆,坍塌的屋舍,以及將街道徹底堵死的街壘。無數攢動的戎裝身影,在這因陋就簡的戰場上廝殺角逐,失敗則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一道斷牆上,兩名叛軍士卒敏捷的攀躍到牆頭,其中一個手中環首刀還未劈下,下頜陡然被一根矛尖刺透!他抽搐著滾落下來,血花自兩唇間噴出,像極了盛放到有幾分壯烈的芍藥花。

    而他的同伴,另一名叛軍士卒近乎本能的翻滾下來,槍刃似乎長了眼睛一般,準確地將矮身藏在斷牆後的宿衛士兵釘死在土牆上。那飆射的血箭潑灑在牆壁上,還未及滑落,便被幹燥的土牆吸收,牆面上則留下一副暗色的抽象圖畫。

    矮牆下共有三名宿衛士卒藏匿在那裡,大概是沒有想到叛軍反應如此敏捷,另外那兩人呆呆看著同伴倚著斷牆滑落下去,殘留在牆面上那拖出的血痕觸目驚心!然而在同伴還未躺到地面上,另一名宿衛捂著臉龐嚎叫起來。敵人長槍在抽出時順勢在他臉上劃出一道深深血印,森白的槽牙直接在皮肉綻開的傷口內透露出來!

    「狗賊!」

    僅剩的那名宿衛目眥盡裂,抓起短矛往前方疾衝,然而因為驚懼緊張令得動作稍顯僵硬。敵人身軀一矮,槍桿一抖便抽中他的腳踝,整個人滾地葫蘆一般撞在了破損的磚石堆上。

    就在這一瞬間,斷牆另一面又有數名驍勇叛軍士卒翻過牆頭,左右觀望尋找下一個對手,然而入眼的畫面卻讓他們感覺深深的絕望:近百名強悍兵士在一名少年將軍的率領下向此處撲來,彷彿一道激浪將這幾人拍打在斷牆上,當這激浪退下時,只剩下牆角雜亂橫陳的屍體!

    血水打濕了槍桿,變得滑膩無比,槍刃似乎被肋骨卡住,沈哲子咬牙抽了幾次,才將長槍抽出來。隨著槍刃離體,那屍體條件反射一般抽搐幾次,然而就是這幾次無力抽搐,又給屍體招來一輪攻擊,臂膀被斬飛,咽喉被割裂,顱骨也被劈開,污血暈開了花白的腦漿!

    結束了這一個地方的戰鬥,沈哲子又率領親衛們轉向另一條街巷。只有親身加入到第一線的戰鬥中,沈哲子才明白了所謂的殺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那不是妄想者們以為的一呲牙一瞪眼便嚇得對手魂飛魄散,而是滲入到骨子裡的自信,一眼望過去便近乎本能的思考如何最有效率的幹掉對方並且在第一時間得到答案。

    天賦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難於衡量難於觀測,人大凡精擅什麼技藝,更多的還是善於總結的熟能生巧。沈哲子認真練過很長時間的槍法突刺,教導他的也都是技藝最高超的那一類人,但手感這種東西真的不是言語能夠描述清楚。

    這一槍刺出用力幾許,如何避開骨架的阻力還能造成致命傷,這真的是需要實戰的磨煉。戰場廝殺講究的是效率,殺的越多你就越安全,快節奏的博弈環境如果不能養成本能一般的快速取捨,那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傍晚時分,衝入城內進行巷戰的叛軍徐徐退去,而城內的宿衛們也退到幾處地勢重要的街壘後。一整天的高強度廝殺讓人精疲力盡,負責守夜的宿衛們快速填充進各處街壘。退下來的宿衛當中傷員被快速送入安置在台城內的傷兵營中,又有大量神色惶恐不安的降卒俘虜們在宣陽門前的空曠處列陣等待整編。

    此類高強度的戰鬥已經進行了四五日,客觀來說宿衛的戰鬥力真的差,哪怕是在佔據地利的巷戰中,傷亡數仍要勝過進攻方。過往這幾天時間裡,已經有千數宿衛橫屍在戰場上。但實際上軍力總量卻未有明顯的下降,反而有所增加。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現象,是因為沈哲子頒布的一項頗惹爭議的軍令:允許戰陣招降,哪怕是一名小卒,只要能夠招降到足夠的部眾,便授予相應的軍職。

    叛軍之中有大量的宿衛存在,而宿衛絕大多數都是選拔丹陽良家子充任,有著相似的出身背景,這一項軍令極大程度上刺激了宿衛們招降或是歸降的熱情,甚至不乏整部在戰場上倒戈。

    這一項軍令弊病諸多,即便不考慮混入內應又或宿衛臨陣縱敵冒功的情況,單單在法理上而言,沈哲子並沒有資格這麼做,宿衛將官的考核是護軍府的職權範圍。

    但沈哲子就這麼做了,而且因為建康城外部如今嚴峻的形勢,台臣們即便是心懷不滿,也沒人敢於當面駁斥。倒是有一個人提出過反對,那就是早先出面招降宿衛的蔡謨。不過沈哲子也懶得與他理論,直接奪職,至今還在被羈押在台城內沒有放出來。

    至於這些陣前投降的宿衛們忠誠問題,叛軍會否藉此傚法他摻沙子進來讓宿衛嘩變奪城,沈哲子不必考慮。且不說叛軍有沒有這樣的號召力,單單如今的台城,較之叛軍執掌的時候還要更嚴苛得多。

    如果沒有都督府的手令,包括王導在內一眾台臣,絕不容許離開職所一丈以內!超過三人以上的在職台臣集會,必須要向都督府申請報備,並且只能在都督府提供的場所進行交流!

    自這禁令公佈以來,台城內便是群情激湧,甚至有人不忿故意挑戰沈哲子的權威,明知故犯。對此沈哲子也由之任之,並不施加實質性的懲罰,只是在太極前殿前方立起一道木牆,將犯禁之人列名其上。

    最讓人感到心悸的並不是嚴酷的刑罰,而是懸而未決的罪狀。正因為不知道自己的罪狀會帶來怎樣惡劣的後果,會不會成為叛亂平定之後清算的證據。所以當木牆立起的時候,類似明知故犯的行為便飛快的絕跡。

    當然隨著這項禁令實施起來,沈哲子在台臣們之間的風評也是創下新低,時下的政治氣氛本就崇尚簡約寬鬆,如此嚴苛禁令對人身的控制簡直就是聞所未聞,就連蘇峻都不敢這麼苛待台臣。

    如此不近人情的規定,讓人不能理解,甚至就連沈恪和一貫對沈哲子頗為友好的侍中鐘雅,都不止一次委婉勸告沈哲子,希望他不要過分緊張以至於自絕於眾,毀掉過往積攢下來來之不易的好口碑和名聲。

    因為哪怕就事論事,這樣嚴苛的禁令也是沒有必要的。台臣們如果不是瘋了,絕無可能再去有所動作在台城內響應叛軍。相反的,沈哲子這項禁令透出了對人濃烈的不信任,已經不只是對人身的控制,已經上升到近乎羞辱!

    沈哲子這麼做,自然不是淺薄到拿著雞毛當令箭,有了一點權力就得意忘形。他就是故意在噁心這些人,給他們添堵,讓他們不自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樣的口號,在時下而言是沒有什麼市場的,但沈哲子就是要用事實讓這些人明白,一旦亂起,誰都要遭殃,沒有人能倖免。

    從這個角度而言,沈哲子的手段還是稍顯溫和,最起碼沒有給這些人以直接的人身威脅,反而有可能遭遇猛烈的反撲。但年輕是他最大的資本,凡事可以試探著來,太過激烈的手段,未必就能直通最好的結果。

    而且這些人就算有反撲,憑他現在所掌握的資本,已經不是誰想打壓就能打壓得下去!他和他背後的沈家,乃至於商盟和隱爵,已經構成一個龐大的體系,嵌入到時局中不可分割。他無論做什麼,哪怕性質再惡劣,只要不是反過頭去自相攻伐,總能獲取到足夠的支持!

    相對於對台臣們的苛待,對於那些投降的兵士們,沈哲子可謂優待得很。他的許諾都是不打折扣的第一時間得到履行,最近這幾天,經他手得到提拔的兵尉以上的宿衛將官就有三四人之多!

    態度如此鮮明的不同,倒不是要拉攏宿衛們,且不說宿衛們的忠心和凝聚力本就堪憂,而且他也從未想過要拉攏底層民眾搞革命。之所以這麼做,除了當下保衛建康的切實需要以外,沈哲子也希望能夠藉此儘可能的保全人命,無論是叛軍還是宿衛,哪怕品性很低劣,畢竟同文同種,活下來還有因勢利導的可能,死了萬事皆休。

    在這激烈的巷戰攻防中,第一支趕來增援的隊伍終於到達了建康,乃是從大江西進,由庾家兄弟率領的來自京口行台的舟師。這一部援軍的到來,讓瀰漫在建康城上空的陰暗一掃而空。

    但是沈哲子卻感到有些意外,他本以為第一支到達建康的隊伍應該是荊州軍。雖然荊州軍如今正在與歷陽叛軍主力進行大戰,但是作為江東最強方鎮,是有餘力遣一部偏師前來馳援京畿的。在見到隨軍而來的庾條後,沈哲子的疑惑才得以解開。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8 07:39
漢祚高門 0360用兵石頭

    房間內,聽完庾家兩兄弟的話,沈哲子眉頭微蹙,臉色沉凝坐在那裡沉吟不語。

    在他對面,則是神情恍惚不乏侷促的庾冰,以及一臉歉然笑容的庾條。

    庾冰心情有些忐忑,也有幾分羞惱。他確實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情上想錯了,加上幾位兄長的督促,自問補救的態度還算誠懇,可是年輕人卻遲遲沒有反應,這讓他略感不滿。且不說他家在時局中的地位,單單以輩分而論,他也算是一個長輩,即便是一時計差,對方怎麼能這麼冷落他。

    庾條察覺到庾冰的情緒變化,旋即便以厲目掃來,警告他不要再亂說話。以往他在幾兄弟中算是最不成器,可是隨著局勢的演變,尤其在京口創建行台後,那些隱爵人家成為他家執政的極大助力,他在家中的話語權也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維週,我與季堅疾行歸都,就是要告訴時人兩家情誼不容離間。莫非這當中,還有什麼沒考慮到的問題?」

    警告過庾冰之後,庾條又望向沈哲子疑惑道。他與沈哲子之間的情誼,反而要比庾冰這親兄弟深厚一些。以往他所為多悖離大兄意願,而庾冰卻是深受大兄影響,對他也不乏疏遠與不理解。而沈哲子卻是與他配合默契,互相扶持才有今日局面。

    「這倒不是,我只是在想別的事情。」

    沈哲子聞言後回過神來,轉而望向庾冰笑語道:「小舅也不必因此介懷,局勢板蕩,風物迷眼,一時計差都是人之常情。若無切膚之痛,人是不能信重不疑。以往我疏於禮見小舅,還請小舅見諒。」

    庾冰聽到沈哲子這麼說,不免有幾分羞慚,嚅嚅道:「維週言重了,今次是小舅……唉,前事休言,既然已經歸都,維周有何差遣,即管到來,我當竭力幫助維周守住京畿。」

    「局勢至此,旬日將有變數,歷陽其敗未遠,建康之安危,倒也不必再過分擔心。」

    頓了一頓後,沈哲子話音一轉,繼續說道:「兵事將止,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真正考驗還未到來啊。」

    席中兩人自然明白沈哲子言中之意,所謂真正的考驗,自然是他們庾家在來日時局中的安排。此禍因他家而起,來日量罪幾分、物議如何,眼下都要未雨綢繆,有所佈置了。

    「對了,小舅歸都有沒有去拜見王太保?」

    聽到沈哲子這問題,兩人微微錯愕,旋即便搖頭道:「我們自覆舟山登岸便直接來見維週,倒是無暇去拜望。 」

    「那麼小舅去見一見王太保吧,這件事也不妨告知太保,只言有此事,不必再作議論。」

    沈哲子又對庾冰說道。

    庾冰聞言後略作沉吟,而後點頭道:「我知道了,現在就去見王太保。」

    等到庾冰離開,庾條才嘆息一聲道:「以往總覺大兄方正刻板,不近人情,如今大兄不在了,卻連家都要散了!」

    沈哲子也是頗為感懷,庾亮智小謀大也罷,慎獨絕眾也罷,能夠帶領其家在時局中崛起,與瑯琊王氏分庭抗禮,其本身的素質和格局是不必質疑的。但他這幾個兄弟,無論是庾冰,還是與沈家親厚的庾懌、庾條,較之乃兄仍是遠遜。

    庾冰今次入彀,從另一個側面講何嘗不是在挑戰庾懌的權威,要拉攏一部分人另起爐灶,不甘心跟隨在庾懌身後。

    這件事看似在針對自己,實則是挑撥庾家兄弟,讓他們不能信重無疑。如今庾家最大的優勢是皇太后的支持,但如果幾兄弟吵鬧起來,讓皇太后都不知該支持哪一方,那麼庾家在時局中的優勢便蕩然無存。

    庾懌在席中沉吟片刻後才發問道:「維週你讓季堅去見太保何意?我實在擔心季堅眼量太淺,或會再受蠱惑啊!王氏禍心包藏,其家根枝不諧,相互絞殺,如今卻以此家風來壞我家,實在可恨!」

    「小舅放心吧,我倒覺得此謀並非出於太保。況且今次之事也是發軔於末端,所害不大,讓人警醒,以後不必再重蹈覆轍。」

    沈哲子覺得這件事應該還是陸曄那老狐狸操作的,不只坑了庾冰,也害了王彬。不過無論發謀者為誰,都不妨礙沈哲子在王導這裡藉此敲詐拿好處。而且這件事也給了他警醒,他家在平叛過程中表現過於亮眼,所得太多,接下來一段時間倒不好再過於激進,可以停下來消化一下。

    「對了,今次新來四千餘舟師,維週打算如何安排?今次成軍倉促,多賴隱爵各家和淮北舊交幫忙。我不妨與維週講,這些援軍戰力不強,未必能堪大用。」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道:「戰力如何不必計較,暫時駐入蔣陵吧。若我所料不差,荊州方面援軍應該也快到達,石頭城叛軍已經不足為患。」

    眼下叛軍攻城,能夠給沈哲子造成壓力的也就只有歷陽軍本部而已,至於那些仍歸叛軍統率的宿衛們,不只是在划水輸出,而且還在時刻準備投誠。經過前幾日的疾攻,這兩天石頭城發動攻擊的節奏都慢了下來。如果歷陽方面再沒有援軍支援過來,蘇逸也只能飲恨而退。

    現在沈哲子的關注重點是叛軍張健部,早先紀友便有招降張健的想法,這兩日都中戰事穩定下來之後,又多多在沈哲子麵前提及。沈哲子雖然並不看好此事,但既然紀友這麼熱心,他也準備近日安排人護送紀友去試一試。

    大概是援軍到來的消息傳到了石頭城,讓蘇逸有所忌憚,接下來的一整天時間裡,石頭城方向都沒有再發動攻擊。被戰事蹂躪已久的建康城,終於得到一絲喘息之機。

    隨著嚴苛的禁令在台中施行以來,整個台城的氣氛便一直有幾分壓抑,幾乎已至道路以目。每天清晨在太極東堂一個時辰的集會,是唯一讓台臣們感覺還有幾分自由的悠閒時光。因而絕大多數人都會出席,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這樣的晨會自然是由太保王導主持,皇帝陛下偶爾也會出現,只是明顯對他們的話題並不感興趣,待不多久就要早退回宮。

    如今戰事當先,軍務為首,台臣們每天湊在一起其實也沒有什麼政事可以商討,唯一算得上事情的就是對都中民眾的安置管理。早先叛軍管理台苑時,為了防止王師輕鬆衝入近來,也為了防止民眾大量逃散,曾經將大批都中民眾遷至苑城居住。

    沈哲子收復台苑之後,也沒有時間將這些民眾遷出,反而因為接下來的巷戰保衛城池,又有一部分倖存的都中民眾蜂擁而來,被安置在了苑城北面的武平陵、雞籠山一帶。

    壓抑的氣氛讓人沒有高談闊論的雅興,許多人來到東堂後只是默坐在席中一言不發,以此來表示自己的不滿。即便是偶爾引起話題,也都不談論如今最為重要的戰事,他們不是不關心,只是不忿於再對沈哲子歌功頌德。

    枯坐片刻,殿外突然響起甲衣聲,眾人紛紛循聲望去,便看見戎甲在身的沈哲子在幾名同樣甲衣森然的部眾簇擁下行過來,原本氣氛尚算輕快的殿內頓時又變得壓抑起來,許多人都皺起了眉頭,甚至冷哼出聲。

    沈哲子解下佩劍行入殿中,先對上首王導等幾人施禮,然後才就近坐在了大殿門口的末席上。坐在他臨席幾人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以示與他劃清界限。人還是那個人,只是從原本的文韜武略皆俱的少年俊彥,變成了讓人生厭的熱衷於刑名峻法的法家刑徒。

    沈哲子對台中的嚴令管禁,倒也不是讓所有人都心懷不滿,像是早先一直隨駕君前的右衛將軍劉超,對沈哲子反而越發看好起來。旁人只覺得沈哲子挾兵威而迫群臣,劉超卻認為這恰恰是年輕人忠君勤任、不熱衷邀名養望的體現,因而對沈哲子大有忘年交的知己之感。

    「行台援軍至此,維週今日總算得以悠閒。」

    沈哲子行入進來後,旁人都閉口不言,劉超卻是笑起,在席中特意吩咐人給沈哲子送上茗茶。

    沈哲子在席中對劉超點頭示意,旋即嘆息道:「雖得喘息,不敢鬆懈。末將也是忙裡偷閒,來聆聽諸公教誨。」

    「使君集眾生威,指揮若定。我等受命即可,哪敢大言指教。」

    聽到這怨氣濃厚的聲音,沈哲子只是笑笑,並不接口。

    王導今日話本來就少,這會兒突然望著沈哲子開口道:「都外援軍已經到達,不知小沈都督何時用兵石頭,反攻叛部?」

    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豎起耳朵,石頭城叛軍是懸在建康頭頂的一柄利劍,讓他們寢食不安。而且如果沒有石頭城威脅存在,他們也不必如此受迫於人,敢怒而不敢言。

    早先是軍力不足,如今援軍已到,如果沈哲子還不敢進攻石頭,他們已經打定主意要斥責沈哲子怯弱不戰,養賊自重!

    你不是要獨攬軍務大權?那麼就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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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61委曲求全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一聲,將眾人臉色盡收眼底,視線則落在今日也有出席的庾冰身上。

    庾冰略作沉吟後才開口道:「歷陽強橫,不可輕敵。不瞞諸位,今次行台集眾來援也是倉促。那數千舟師看似人眾,其實軍力仍遜,倉促成軍,不能輕戰啊!」

    這話就是在說那幾千援軍只是一個嚇唬人的樣子貨,一旦開戰就會露餡。眾人聽到這話後,臉色都紛紛一變。他們過去這幾天望眼欲穿,期盼能有援軍到來以瓜分沈哲子的事權,打破眼下這一言堂,哪想到造化弄人,期盼良久盼來的援軍竟然只是一個徒具其表的樣子貨!

    可是眾人對沈哲子的忍耐實在已經達到一個臨界點,儘管庾冰已經這麼表態,但在沉默片刻後,有人又開口道:「兩軍對陣,本就虛虛實實,哪有什麼篤定必勝的戰局。援軍底色如何,叛軍並不知曉。正如駙馬早先奇兵突入京畿,取勝之妙,正在於虛實難辨,攻其不備而已。趁其人心惶惶,一戰未必不能克定!」

    大概是覺得自己表現過於急切明顯,那人又加一句道:「軍略非我所長,究竟該如何作戰,還需駙馬自決。」

    然而他話音一落,席中卻又有幾人發聲附和,都是在用言語擠兌,迫使沈哲子出戰。只是話多模棱兩可,並不把話說死徹底得罪沈哲子,就算沈哲子出戰落敗,他們也有餘地推諉責任。

    沈哲子心中雖是冷笑,神色卻是鄭重道:「末將前日既敢輕身入都,今日又豈會避戰。不過眼下卻仍有一慮,如今都中多新附之軍,其心未定,若真決戰展開,末將擔心或有心懷叵測者興亂於後。前方戰事如何不計,若是皇帝陛下受到驚擾,雖勝猶敗!」

    頓了一頓後,不待眾人開口,沈哲子便又說道:「來日必有一戰,不過在此之前,末將要確保皇帝陛下安全無虞。所以請諸公拱衛皇帝陛下暫登覆舟山,末將再無後顧之憂,便與叛軍決戰石頭之下,不死不休!」

    眾人聽到這決然之語,心中皆是一凜。不乏人臉上流露出喜色,如今他們所困最深便是被沈哲子壓迫管制,第二便是不能親近皇帝。若真要如此安排的話,兩個難題都被解決,就算沈哲子敗了,他們也能擁護著皇帝從容退去。

    然而就在他們開口答應下來的時候,席中卻接連響起反對聲。

    「切切不可!」

    「駙馬不要衝動!」

    反對之人各有各的思量,有的是擔心沈哲子,有的是擔心皇帝,有的則是整體的考量。

    而在這些反對聲中,態度最為堅決的反而是王導。在別人看來,沈哲子要求決戰或是年輕氣盛,受不得激,又或自恃太高,求勝心切。可是王導卻知道更多內情,知道有人在拿國運開玩笑,要將沈哲子陷入死地!

    雖然已經漸漸看不透這年輕人所想,但有一點王導卻可以肯定,這年輕人絕非委曲求全,逆來順受之輩。今次有這樣的決斷,未必就是真的存心要與叛軍決一死戰,更多的應該還是要順水推舟,將皇帝與群臣詐出城去,棄城而逃!

    如果真發生那樣的事情,王導已經不敢想像來日江東會是怎樣形勢。如今皇太后、皇帝俱在其掌握之中,就連台臣們都不得自由,如果一旦離開建康,原本已經有所明朗的平叛形勢將會陡然急轉直下!

    王導已經來不及思忖王彬怎麼會做出這樣的蠢事,明眼人都看得出如今庾氏要仰仗沈家,怎麼可能會被這樣拙劣的計策給離間!這麼做只是枉做惡人而已,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收穫,反而由於建康如今特殊的情況,極有可能讓事態失控起來。

    眼見席中不乏人還沒有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鼓譟沈哲子出城決戰,似乎這樣他們就能夠得到什麼好處。因為彼此距離並不算近,王導看不到沈哲子臉上具體的神態變化,但由其語氣已經能夠推斷出此子應是變得憤慨起來,甚至還有可能將眼前一幕視為自己聯絡眾人對他進行逼迫。

    王導對沈家不乏警惕,但他深知底線應該設在何方。誠然擊潰石頭城守軍是守衛建康城的當務之急,但這完全可以交給隨後趕來的各路王師。平心而論,沈哲子在這樣困難的條件下守住建康不失,已經做得極好。逼他出城決戰,反而是破壞了眼下的平穩。

    「天子應居明堂正室,未可輕動!尤其眼下兵災未解,豈能因一時之急使皇帝離於王庭!」

    眾人聽到王導這話,不禁便有幾分訝然,他們自覺得逼迫沈哲子出城求戰,可不是全為自己。如果沈哲子離開台城,王導自然而然就會成為皇帝身前第一人,如此顯而易見的好處,王導為什麼要拒絕?莫非被困得太久加上喪子之痛,讓這位太保已經喪失了對時局的判斷?

    沈哲子自然明白王導因何要出言反對,但他卻不打算息事寧人,聞言後便又正色道:「晚輩入都本為勤王,若非迫不得已,豈敢驚擾皇帝陛下!誠如諸公所論,叛軍不知援軍底細,但他們若對京畿仍不死心,必然要趁援軍新來未定而發動強攻。來日一戰,應是無可避免,晚輩不敢心存僥倖,屆時所部都將奔赴戰場,未必能有餘力拱衛皇帝陛下並諸公。」

    「是啊,既然此戰無可避免,何如先發制人!」

    話題討論到這一步真讓眾人感覺詫異,他們自以為得益的王導出言反對,反而是沈哲子戰意甚強。雖然感覺有些古怪,但卻不妨礙他們按照自己的思路想法去推動,紛紛出言附和沈哲子。

    王導坐在席上,心中真是五味雜陳。這駙馬應是懷疑到了自己的身上,不打算再固守台苑以保護這一群心存虎狼念想之人。

    他真的想提醒一下在座這群人,即便是將皇帝轉移到覆舟山,負責保護他們的仍是沈哲子的部眾人馬,那跟在台城內有什麼不同?屆時沈哲子若藉口戰事不利,要挾君遠退,他們還有什麼理由、什麼能力去阻止?屆時不要說面子問題,亂軍之中對方若看哪個人不順眼,一刀宰了也絕對不用第二刀!

    絕對不能讓皇帝離開台城!絕對不能毀掉眼前這一點來之不易的秩序!

    王導心存此念,在席中沉吟良久,才徐徐開口道:「勤王護君,為人臣者皆有此責,豈能獨苛都督一人!假使來日叛軍大舉進攻,軍力有缺,不妨將群臣遷出台苑,以削減台中守衛壓力,惟請都督一定要守住台苑,拱衛皇帝陛下安全無憂!」

    此言一出,整個殿堂中已是鴉雀無聲,眾人皆神色詫異望向王導,沒想到如此狠毒的釜底抽薪之策竟出自王導口中!若叛軍真的大舉進攻,整個都中都成焦土,若將他們驅出台城,那必然是十死無生啊!

    眼見眾人神色愕然,王導心中不禁苦笑,他素來秉承網漏吞舟的寬刑簡政,若有得選,怎麼會發出這樣自絕於眾的聲音。但是現在為了穩定住沈哲子,他也只能這麼說,以期能平復沈哲子心內的怨氣,不要激於意氣將皇帝擄走,棄城而逃。

    看到王導那略顯蕭索的神情,沈哲子心中不免一嘆。王導情願自傷其望,集眾怨於身,也不敢冒險讓皇帝離開台城。察其內心,自己或者說他們吳人在王導心目中是與蘇峻沒有區別的,都是禍亂之源,甚至有可能對吳人的警惕還要甚於對蘇峻等流民帥。

    人的真實想法如何,總是下意識在關鍵時刻流露出來。聰明人沒什麼,糊塗人沒什麼,揣著明白裝糊塗才是最可怕。王導慣來給人的印像是一團和氣,甚至為了拉攏吳人而學吳語,但其實深思起來,對於吳人始終保持著綿裡藏針的警惕。

    沈哲子對此倒也並不介意,他從沒想過要與王導達成什麼精誠合作的氛圍,既然對方主動遞過來把柄,他也沒有浪費的道理。因而略作沉吟後,他便站起身來說道:「此事幹係重大,晚輩一人難決,還要與眾將商討一番。請太保並諸公稍後片刻,待到有了決議,晚輩便來告知諸位。」

    眼看著沈哲子匆匆離席,眾人不免更加傻眼,這是要順勢答應下來了?這是要藉此將他們趕出台城去?想到近來沈哲子對他們的苛待禮慢,許多人已經如坐針氈,冷汗禁不住的流淌下來。

    一想到自己等人或將面對的悲慘下場,許多人望向王導的視線便有些不善起來。有人已經忍不住發聲道:「假使來日戰事吃緊,我等更應拱衛君前,共赴生死,安能獨活!太保此議實在有欠思量,若是皇帝陛下眼前賢蹤絕跡,忠骨難尋,只剩一群武夫,又是怎樣悲愴局面!」

    這話彷彿一個進攻的號角,殿中那些憂心被驅逐的人紛紛發言指責王導,在他們看來,此公真是昏了頭,竟然說出這樣狗屁不通的建議!而最要命的是,他們或將因為王導一時智昏而有可能丟掉性命!

    王導並不多作申辯,只是在席中眼瞼低垂似是入定,週遭一切喧鬧聲充耳不聞。

    隨著時間的流逝,眾人越發不安,有人忍不住起身行至殿前,卻驀地發現殿外的甲士守衛較之早先增加了一倍有餘,略一思忖頓覺頭腦一陣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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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2駙馬超凡

    沈哲子在宣陽門附近的都督府裡,倒是將眾將都召集起來,只是所談論的內容卻與東堂那些人憂心忡忡的問題八竿子都打不著。

    都督府名下正式編制的屬員只有四人,但沈哲子如今節制都中軍務,部將卻是眾多。而且像庾曼之等早先並無具體軍職的世家子,如今沈哲子也都藉職務之便,給他們在護軍府都掛了一個職。加上宿衛之中原有的或是新近提拔的,整個都督府內聚集了二三十名中層將官。

    今天將眾將聚集起來,主要的任務就是發放委任令。早先沈哲子提拔這些人,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越界,且不說他本身並無任命中層將官的權力,即便是都中護軍府賦予他此職,但是眼下名正言順的權力來源還在京口行台。

    庾條他們不只帶來了援軍,還帶來了中書詔令,原本的職事沒有什麼變化,除了正式任命他為督建康諸軍事以外,另給了他一個護軍府左部尉的兼職。這個兼職品秩不高,只有區區四百石,但權柄卻重,能夠直接任命千石以下的武將職位!

    有了這個職事,沈哲子再委任哪個人,便不再是戰時權宜之計,有了法理的正當性,哪怕是在平亂結束之後,這些職事也都能夠保留下來,不會被裁撤。

    一份份委任令發下去,眾將不免都是笑逐顏開。那些世家子還倒罷了,他們即便是不任軍職,來日也有更好的仕途出路。比如沈牧,他本身便是四等爵,在剛剛升級的東揚州掛一份任職,在護軍府亦有一個六等襄武將軍銜。眼下給他們分配一個職位,只是為了來日分功論賞時有所依據。

    可是對於那些沒有什麼背景的宿衛將領而言,這一份任事便彌足珍貴。時下本就鄙視武夫,他們的陞遷極為困難,而且絕大多數時候,即便有戰功,封賞真正落實下來也要大費周章,等上很久。或者也是因為這樣低下的效率,讓宿衛沒有什麼戰心。

    可是現在無論是原本宿衛將官,還是那些陣前投誠者,幾乎每個人都在原本的品級上有所加官。有些確實戰功卓著的,更是加官數級,這在以往簡直是奮鬥一生都難達到的進步!

    沈哲子始終覺得,脫離了利益,一切只談道德素養、只談情懷理想的行為統統都是耍流氓。眼下他或許還不足對抗萎靡已久的世風,但從現在開始要給自己樹立一個賞罰分明的形象。要讓別人拿出命來陪自己去奮鬥,最起碼要保證他們的每一分奮鬥都是值得的。

    加官之後,沈哲子又吩咐眾將各自歸營,排隊等待前往蔣陵領取軍需輜重。行台來的舟師或許難堪大用,但運送來的物資卻是建康急需。

    等到眾將散去,沈哲子才召來負責在太極東堂大殿外盯梢的親兵,詢問了一下里面的氣氛變化,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才動身返回東堂。

    此時大殿內早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台臣們各自聚成一堆,有的沉吟不語,有的對王導諸多怨視,有的則開始喝罵沈哲子太過狂妄。

    不過隨著沈哲子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諸多雜亂聲音頓時消失,整個大殿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凝望著沈哲子,等待他做出最後的決定。

    「維週,是否真的需要離開台城?假使這樣能將兵事拒於台城之外,我之生死又有何惜!只懇予我一劍,誓不與叛賊共戴一天!」

    右衛將軍劉超起身慨然道,然而隨著他這話一出口,很快便招惹了數道深怨目光。

    「人各有所長,衝鋒陷陣、誓死殺敵誠然壯烈,但諸公皆為國任之選,享國祿兩千石者,若只憑血氣去與那寒傖武夫拚死,實在捨本逐末!若輕拋己身,只求一時快意,來日國事再將托誰?」

    有人義正言辭呵斥劉超,因其莽夫之論而深感不屑,那自信的語氣和神情,簡直讓人懷疑其人已經心懷羽扇輕搖、安定天下的妙策。

    無論什麼人在說什麼,眼下沈哲子的表態才最重要。眾人眼看著他徐徐坐入席中,心中雖是忐忑得很,但卻不敢發言催促。

    「太保之議,確是赤誠為國,不計己私,實在讓晚輩等欽佩不已!」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眾人一顆心不免跳得更快,這是要順勢答應王導的提議?

    「不過,晚輩既然多得諸公信重,推為督軍之任,若非事態急迫,萬不得已,怎敢輕言相棄!」

    噗通!

    安靜的大殿中突然響起一個突兀聲響,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一人側身傾聽的過於專注,不知不覺身體壓倒了面前的案几,略顯狼狽的滾落在地上。然而眾人這會兒卻沒心情嘲笑別人,他們都從沈哲子語氣中聽出一絲轉機,已經有人忍不住疾聲發問道:「駙馬的意思是……」

    沈哲子笑一笑對劉超說道:「右衛事君忠烈,誠然可欽。然而晚輩既然身負軍務之任,豈敢推諉於人。賊兵再兇,不過強弩之末,晚輩不敢言之必克,盡力而為則已!請諸公安居台中,各司己任,只要晚輩麾下有片甲得活,必不讓賊眾越過台牆!」

    「駙馬壯言高志,實在超凡高遠!」

    隨著沈哲子話音落下,殿中頓時便響起幾人對沈哲子大肆誇讚之聲。誠然時人不乏氣節之選,但不可否認的是真正事到臨頭時,能夠保持淡然的並不多見。其他人即便自持身份沒有發言,但是聽到沈哲子表態後,再望過去時,視線便溫和得多,再無先前那種怨望厭惡。

    王導在席中聽到眾人話語,眸中只是泛過一絲無奈苦澀。人在局中各自算計,彼此難免會有火氣,他既是局中人,又要維持住整個局面安穩不要被人掀桌子。早先沈哲子嚴苛禁令讓台臣們眾怨沸騰,如今他願意自傷以平復對方的怨氣,惟求對方不要激於意氣做出有害時局的事情。

    沈哲子已經這麼表態,看來是已經領略到了他的苦心。可是王導心內卻沒有太多喜悅,只是感覺一陣心累疲憊。他甚至已經有些羨慕這年輕人風華正茂的年紀,行事不乏銳意的作風,繼而再想到自己喪子之痛,族弟不顧他之安危與旁人相謀,更有形單影隻的孤獨之感。

    沈哲子在席中看著眾人對他已經截然不同的態度,心情同樣不算好。有時候他真的想放開手腳,將這些蠅營狗苟之輩一掃而空,但他心內同樣也清楚,比人心更敗壞的是世道,世道沒有好轉,壞人殺得再多,也沒有冒出來的快。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實在不耐煩再聽眾人那些無聊的誇讚追捧,便在席中說道:「稍後晚輩要歸軍中調度佈置,希望能夠抵住石頭城叛軍反撲。必要時或不能久居台城,為皇帝陛下並諸公安危計,請諸公謹守禁令,切勿鬆懈。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駙馬請放心,我等絕非量淺之人,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令。誰敢因此怨視非議,簡直不識大體!」

    有了早先的那一場虛驚,眾人再不覺得這禁令是在為難他們,當即便有一些人拍著胸口保證道。

    「晚輩離城之時,還請太保入值宮苑,守護皇帝陛下勿受驚擾。」

    沈哲子今次能迫得王導配合他,是因為他清楚王導的底線在哪裡,而王導卻不知他的底線如何。這樣一個配合化解掉早先自己承受的怨望,其實並不高明,瞞不住真正的有識之士。所以沈哲子乾脆不再給王導留在台城為自己申辯的機會,直接將其調到皇帝身邊看守起來。這樣旁人即便有所察覺,也只道是王導以此為籌碼與自己進行的一個交易,以求更能接近皇帝。

    而且沈哲子也不擔心王導會藉此給小皇帝施加什麼影響,他家那小舅子得知南苑被燒,傷心的不得了,如今只在苑中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每天攪奶忙得不亦樂乎,哪有時間去聽王導說什麼。

    王導聞言後並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點頭。他眼下的窘迫,最大的原因就是在外間並沒有足夠強力的力量予他呼應,原本佈置的族弟王舒,還有交好的淮北郗鑑,在這過程中都沒有發揮出應該發揮的作用,手中幾無底牌,再遇上一個熟悉規矩但卻不守規矩的駙馬都尉,真讓他有束手無策之感。

    沈哲子離開東堂之後,便將部眾進行了一系列的調防。原本在覆舟山進行整編的路永部被調到了他的麾下直屬,前往大桁南駐防,沈牧則率部進入台城接掌了台城的整體防務。

    在將王導送入苑中看守起來之後,沈哲子順便將庾曼之一起塞了進去。這小子在偷襲下都船營時受傷不輕,腦殼幾乎都被開了瓢,已經難上戰場,喜滋滋得了一個七等將軍號,正好留在苑中養傷。

    至於其他的親信部將,沈哲子一併都帶到了大桁南,倒不是為了反攻石頭城,他是腦抽了才去招惹已經急得紅了眼的蘇逸。這幾天他把持台苑過足了癮,就連王導這樣的輔政重臣都被他呼來喝去。

    此時離開台城,是要給自己留下一個過渡期,如果他所料不差,未來幾日各路援軍應該會陸續抵達建康,屆時他便不能再一言獨斷,作威作福。主動退出來,進退不至於太過倉促,可以從容得多。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9 00:22
漢祚高門 0363 沈氏之興

    六月下旬,江州軍王愆期過江北襲歷陽,與毛寶南北合攻擊潰南來的祖約,是役豫州軍大部潰敗,祖約北逃。

    與此同時,歷陽軍蘇峻與荊州軍決戰於姑孰,大戰三日,斬首塞江!最終,蘇峻不敵,率領殘部往宣城而逃。

    沈哲子用來威脅台臣的石頭城叛軍反攻終究沒有發生,他在大桁南駐紮幾天,最主要工作就是收編源源不斷從石頭城越城來降的宿衛們。時下雖然沒有什麼即時的通訊技術,但姑孰距離石頭城本就不甚遠,大江上游不斷飄來的屍體、舟船殘骸並各種損壞的軍械,無一不在表明上游戰況之慘烈。

    當沈哲子麾下的軍力達到五千餘人時,困守石頭城的蘇逸終於不再堅持,集眾發生了一場近乎鬧劇的反攻,其部眾們還沒有衝過城外籬牆,已經叫嚷著舉手投降。當沈哲子率領麾下精銳部曲衝入石頭城時,早已人去城空,蘇逸率領著僅剩的人馬往南逃去。

    接下來,沈哲子便在石頭城迎到了荊、江合共五千人的援軍,自此,建康城總算得以安穩下來。

    隨著各路援軍到達建康,儘管叛臣蘇峻還未被擒獲,許多叛部也未剿盡,但人人都知今次的平叛結果已經明朗,不會再有什麼變數發生。沉寂已久的都中氣氛終於變得活躍起來,大量居於苑城週遭的倖存民眾們被遷出。望著飽受戰火摧殘,早已滿目瘡痍,面目全非的家園,建康城內從白到晚到處都充斥著讓人慘不忍聞的哭號聲。

    早在援軍到達石頭城前,沈哲子便逐步放開了對台城的管制,屬於他的人馬一部分轉移到了覆舟山,另一部分則隨著他來到石頭城。整個台苑只留下譙王一人,率領宿衛一部拱衛皇帝。至於收編的宿衛們,也都交付護軍府。

    雖然護軍府名義上的長官庾懌還待在京口行台,不過台城內仍不乏護軍府的高級統帥,沈哲子早先是不講道理的篡奪了他們的事權。一俟接掌了軍權之後,這些人便開始厲兵秣馬準備反攻距離建康最近的叛軍張健部,通宵達旦的制定了諸多作戰計畫,可是在將要出兵的時候,才驀地發現他們連基本的糧草都沒有!

    隨著台城的管制解除,許多在不久前還恨不得紮根在台城的台臣們也彷彿結束了冬眠一般,再次恢復了活力,紛紛離開了台城。從城破那日開始,這些人被驅趕進台城,幾乎與世隔絕長達幾乎半年,此時終於得到了自由,更重要的是大量的訊息蜂擁而來,真讓他們有恍如隔世之感。

    隨著信息的補全,這些人也能越直觀的感受到時局中各方勢力的漲消。雖然到現在為止,叛亂仍然沒有完全平定,可是但凡俱備一點基本認知的,已經能夠意識到今次戰事帶來的動盪遠甚於早年的王敦之亂。

    這其中最讓人側目的還是東揚州的異軍突起,雖然這個消息他們早先已有耳聞,但是因為所知太少,大量細節的缺失讓他們難以做出準確的判斷。可是現在,他們清清楚楚知道了這件事的始末,會稽分州之事如何成議、如何運作、如何實現,乃至於東揚州軍隊在這場亂事中的亮眼表現!

    在這個過程中,以沈家為首的吳中士人團體所顯露出來的那種底蘊和凝聚力讓人驚詫。當然沈家的崛起他們早有感覺和認知,但更多的是將之當做一個特例來看待,注意力更多集中在沈充和沈哲子這對父子身上。在他們的印象中,沈家仍然僅僅只是一個以豪門武宗而晉階的新出門戶而已,並不具備與南北高門相抗衡的底蘊。

    一個家族能夠長久的屹立不倒,除了本身的實力要強,每一代都有合格的繼承人之外,更重要的是這個家族整體在整個時局中和文化傳承上所獲得的認同感。譬如南逃的這些人家,祖輩便享有崇高的聲譽,哪怕其人是一文不名,但相對於那些寒門幸進之輩,時人自然更願意相信這種有血脈和家世傳承的世家子弟。

    誠然沈家是烜赫一時,但也僅僅只是當下的勢位而已。但是真正講到那種認同感,就連陶侃那樣的分陝重任,世家子弟都恥於為其掾屬,更不要說區區一個沈充!

    當然沈家在時人看來,是比一般的新出門戶要強一些,除了帝戚之家外,還是因為沈充後繼有人,有一個讓人稱羨不已的好兒子,不必擔心一世而絕的問題。但即便是如此,時人言道吳中高門,下意識想到的還是顧陸人家,沈家與這些舊姓仍然不具備可比性。

    而且沈家還有讓人詬病的一點,那就是過分熱衷於斂財。當然斂財這種事情,時下而言每一戶人家都在做,貪墨佔田,巧取豪奪,也可以說得上無所不用其極。但卻少有人家做得沈家那樣聲勢浩大,天下皆知。雖然時人心內不乏羨慕其家生財有道,但說到底,這樣的行為終究是有傷清名。

    但是,會稽分州這樣大的事情,可以說是吳人群起在時局中攫取到一份安身立命的根基!沈家竟然能夠在如此大的事情中佔據主導地位,並且廣受擁戴,一力促成,儼然已經成為新一代的吳人領袖!

    這樣的表現,不要說那些僑門詫異,就連許多吳人對此都是大感不解,他們怎麼就莫名其妙的被代表了?

    江東立鼎也有幾十年,對於如何對付作為地主的吳人群體,時人也早已經總結出一套規律,或拉或打手段運用的很純熟。雖然僑門內部也是矛盾重重,但是他們拱衛一個大義,又有客居異鄉的生存壓力,這讓他們在形勢危急的情況下,總能達成一個暫時的聯合。

    但這些優勢,吳人是不具備的,他們本來就是一群亡國之餘,並沒有一個大義名分可以得到廣泛的認可。類似顧陸這樣的清望高門,下面還有周、沈這樣的武力強宗,時刻摩拳擦掌準備取而代之。而那些鄉土根基極深的武力強宗,彼此之間也是怨望深重,不乏世仇,得到機會便要將對方置於死地!

    所以過往僑門對付吳人都是拉攏一派,打壓一派,他們自己甚至不用費心,得勢的吳人會自己絞盡心思幹掉鄉土對手。

    譬如義興周氏三定江南過程中翦除鄉土仇人,吳興沈氏得勢後一舉端了周家老窩。不需要動手,吳人自己就把自己玩死了。而且王敦之亂後的吳興沈氏,雖然得以保全,但也差點被鄉人們聯合起來挖坑埋了!

    可是現在,吳興沈氏居然就做到了就連顧陸人家都做不到的事情,拉攏大量鄉人一舉將會稽從吳中分出,創建軍州!哪怕此前沈家有諸多劣跡,單就這一項壯舉,對於吳人而言,沈家足以成為吳人中當之無愧的領袖門戶!

    一直到了這時候,那些被圍困經久的台臣們才明白,為什麼沈哲子在攻入台城後敢於那麼硬氣。他所仗的勢不是因為收復建康的功勛,也不是因為帝婿的身份,而是因為他是沈家嫡長子。而沈家最大的功勞,就是給吳人爭取到一個立身之基,一個完完整整擁有自己常備軍隊的方鎮,讓吳人獲得了與僑門角逐較力的底氣和資格!

    可以預見,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中,時局中絕對沒有人敢於明目張膽的去對付沈家,或對付沈哲子。如果有人敢於這麼做,他所面對的對手將不只是沈家與沈家的親友故舊,而是圍繞整個東揚州的一個群體,將會遭到強力的反撲!

    吳人的地域觀念有多強?當年作為吳地士人領袖擁戴鼎立江東的顧榮雖然已經去世,但如今在吳中鄉土卻是罵聲一片,甚至不乏人揚言要將顧榮斷碑掘墓、劈棺曝屍以向鄉人謝罪,嚇得顧家要常年在顧榮墳塋周圍佈置看守。

    僑門南來,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鄉土實資上,無疑都會侵害到吳人。如果這個矛盾得不到解決,反而越演越烈,那麼對鄉人有大功的沈家在時局中的地位就會越來越重要!換言之,誰想對付沈家,必須要解決掉南北衝突矛盾,或者瓦解掉沈家團結鄉人的基礎,否則極有可能再次釀生兵災!

    一俟明白了這一點,這些台臣們心中滋味各不相同,但無論他們心情如何,沈家勢大已經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他們現在也只能接受。想得再深一層,則就是如今時局中增加了這樣一個變量,他們該以何樣的態度去面對。

    沈哲子雖然離開台城轉鎮石頭城,交出了防務大權,但卻並沒有因此而被冷落下來,不時有台臣前來拜訪他,更不乏有一些台臣直接搬進了石頭城來,借此以表示對沈家的支持態度。

    當然在如今一個如此複雜的形勢下,沈家的勢大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歡呼雀躍,衷心祝福。有一部分台臣雖然也來到石頭城,但目的卻不是來拜會交好沈哲子,而是請借舟船遠行。

    早先建康附近舟船早被歷陽軍搜刮一空囤放在下都,而後被徐茂他們一把火燒個乾乾淨淨,如今建康附近有船的只有覆舟山附近和石頭城這裡。

    雖然這些人借船各有託辭,但沈哲子心裡很清楚他們要去哪裡,西向的去見陶侃,東向的去見王舒、郗鑑。沈哲子對此也不刻意留難,畢竟他家如今也算一方大佬,再放低身段去為難這些小蝦米沒意思,來日真正的較量還是要跟這些人各自去見的人選掰手腕。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9 00:22
0364 償有功

    沈哲子遷入石頭城後不久,梅雨如期而至,綿綿陰雨降落下來,天幕陰沉低垂,暑氣稍減,天地間充斥著濃濃的潮氣。

    這樣的天氣,又是在飽經劫難的時下,大概會勾動起人心裡無限的騷情傷懷。聚集在石頭城這些台臣們也多受天氣感染,加上沒有了兵災威脅,漸漸便放舟江邊吟詠歎唱起來,偶爾看到江邊幾具已被游魚啄食乾淨血肉的屍骸,往往還要掬一把同情淚,長嘆流涕。

    不過在這陰雨天裡,沈哲子心情反倒有些好轉。倒不是他缺乏同情心,而是梅雨到來與農事休戚相關。如今這雨水不早不晚,如果戰事能夠搶在七月前完結,可以不耽誤晚稻的播種。有了這一季稻米收穫,今年這光景不至於太過難熬。

    王導已經接手了建康的政務,沈哲子也在勸告那些逗留在石頭城的台臣們返回台城去各司其職。來日政局再怎麼波詭雲譎,終究要讓小民吃上飯,局勢才能談得上平穩。這半年來建康左近鄉民們雖然飽經戰事摧殘,但既然僥倖活下來,總要忍住悲痛,為將來做打算。

    護軍府那些將領們每天都來糾纏沈哲子,希望能借到一些糧草前去征討平定叛軍張健,但是糧草沒有討到,反而討來了一紙手令,所有非在軍籍的宿衛成員統統遣退安置歸鄉。為了安置這些受亂軍裹挾加入宿衛的鄉人丁壯,沈哲子特意往返台城數次,才與王導等台臣們達成共識,暫取權宜之策,軍功折田,最快速度將這些人安置下來,抓緊投入生產。

    這樣的安排是不符合慣例法度的,以往朝廷針對於此的善後往往都是將這些被裹挾的民眾直接編入軍籍,設屯安置。這樣一來,經手的官員有政績,而朝廷則增加了直接掌控的田畝和人口,而且做起來也簡單。唯一被侵害的則就是這些民眾,良民丁口自此成了軍戶。

    但是現在情況則有些特殊,一方面是京畿附近並沒有適合大量屯墾的土地,另一方面則是迫切需要進行生產以供給京畿。不過要將軍功落實到每一個個體的身上,然後再逐一給他們劃分田畝,中朝以來未有先例,尤其要讓王導接受這樣一個方案,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務,而且會招惹很大的物議。

    沈哲子說服王導的方法也簡單,還是嚇唬他。

    建康週遭如今殘破不堪乃是不爭的事實,如果不能快速穩定下來收攏人心,那麼來日等到皇太后並行台一眾人員歸來,憑建康目下的狀況實在難以承載那麼龐大的人員湧入。屆時極有可能會有人借此要求遷都,甚至乾脆就將皇太后等人扣在京口,繼而商議遷都。

    關於遷都與否這個問題,沈哲子跟王導的立場是一致的,那就是絕不容許中樞離開建康!否則他大可不必這麼急切的收復建康,只要將皇帝營救出來就好了。

    但是王導仍然拿不準沈哲子所想,而沈哲子提出來的這個問題又是確實存在的。他要拿出足夠的理由去反駁有心人攛掇的遷都之意,最好的辦法無疑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讓京畿穩定下來!有了這樣一個前提,看似不可能的方案,反而成了一個極為有效的選擇。

    使民安其土、樂於耕,最快捷的方法莫過於直接施予其土地。只要確立了這個思路,至於土地總有方法弄出來。別的不說,單單西陽王等那幾個確鑿無疑投靠叛軍的幾個宗王,他們在京畿週遭便持有大片的田莊耕地。

    原本這些土地應該是用來賞賜功臣,現在有了沈哲子的攛掇,王導索性直接挪用起來。至於來日的封賞,那是先要確定不會遷都之後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因為平叛已經將近尾聲,為了及早穩定局勢,作出決定之後,王導即刻便將此事付諸現實。都中吏員太少,沈哲子直接將石頭城部眾調出來幫忙丈量土地,清算田畝。

    沈哲子這樣踴躍的態度,反而讓王導有幾分狐疑,莫非自己誤會了,這位駙馬真的是沒有雜念,一心為國?但是無論如何,當這個消息公佈出來的時候,都中所有宿衛都歡騰不已,他們不只能夠豁免成為軍戶的悲慘命運,反而能夠憑藉戰功獲得田畝,實在是讓人振奮不已!如此一來,即便是想停都停不下來了!

    但這項政令在台臣們中間卻引起軒然大波,以往朝廷不是沒有授田,進行過幾次的土斷基礎就是土地。但且不說土斷政策本身就是褒貶不一,而且土斷授予的土地絕大多數都是撂荒已久、或者根本沒有開墾過的荒地。像這樣在京畿週遭大規模授予良田,而且還是軍功為名義,便有些挑動各個人家的底線。

    因而當這政令頒布以後,王導那裡每天都是賓客盈門,紛紛勸告他不要為亂政之始。對於一些親厚人家,王導還耐著性子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勸告這些人家為大局計,不要計較一時之小利,並且一再保證這只是非常時期的特例,絕不會成為常例。

    但是王導自己也清楚,一旦開了這個口子,有人因此而受惠,榜樣的力量始終存在,來日未必就能完全禁除。但是他又有什麼辦法?假使王舒能夠主導東面戰場,假使郗鑑能夠過江主持行台,他都不會選擇這樣一個注定會有遺禍的方案。

    可是現在的問題是,他家在眼下這個局面中已經沒有足夠穩定局勢的力量,假使三吳或是荊州真要強硬遷都,他有什麼辦法去阻止?僅僅一個沈哲子,靠著手中那幾千數眾,就能在台中橫行無忌,讓他沒有辦法制約。若來日遷都之議真的被人提出來,他都不敢想像會有多少人奮不顧身的加入其中來!

    惟今之計,只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搶在各方還沒有反應過來,施恩於丹陽這些宿衛鄉人們,掌握了宿衛人心,才能讓人有所忌憚!

    台城內的反對之聲,乃至於那些暗諷王導以國資而邀民望的風言風語,王導都可以置若罔聞,但當陶侃的書信送入台城後,王導卻不得不鄭重以對。陶侃原本就是分陝之重,如今荊州軍又大破蘇峻主力,威望已經達到一個頂峰,假使他旗幟鮮明的反對,即便有千般理由,王導也不敢再推行此策。

    沉吟良久之後,王導還是派人前往石頭城將沈哲子請來,這段時間他也在思考沈哲子為什麼熱心幫助自己,考慮良久之後,覺得最有可能的就是沈哲子希望自己能因此大傷人望。但無論這年輕人用心如何,王導也不打算讓他置身事外。

    這幾日因為授田之事,沈哲子多與王導接觸,彼此之間關係反而有所緩和,不再似以往那麼疏遠。他行入王導官署施禮入座,彼此寒暄一陣後,王導才輕飄飄的將陶侃的書信遞過來,於席中笑語道:「前日之授田瑣政,竟得陶公之點評,駙馬願否一觀?」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明白了王導請自己過來的意思,當下也不推辭,拿起陶侃的書信來匆匆一覽。信中內容倒也沒有什麼出奇,陶侃對這授田同樣也不贊同,信中無非是全王導不要一時衝動為壞法以害人望。

    關於這個軍功授田,沈哲子倒也沒有什麼太深的用意,僅僅只是單純的想給丹陽這些無辜民眾爭取一點福利罷了,順便把王導裹挾進來,讓此老再承受一點物議。

    如果說要借此掀起什麼制度革命,那也未免過分樂觀。憑時下豪門大族掌握的力量,別人家不說,單單沈哲子自己家什麼情況他就清楚得很。時下儘管戰事頻頻,但如果說寄望於戰爭培養起什麼軍功新貴階層,那也真是出了鬼了。

    歷史上北府軍的崛起,那是庾家兄弟加上桓溫接棒,持續二十多年不間斷的土斷以及各個方面瓦解士族力量,輔之以太原王家狗咬狗將國家敗壞的一塌糊塗,加上天師道的造反,還有桓玄那一場篡位,最後才生成了劉裕那順勢一擊。

    時人反對軍功授田,除了此法有濃烈的法家刑徒味道以外,更多的還是眼饞那些即將被分下去的土地,並沒有太強烈的階級鬥爭意識。而陶侃反對,也是因為王導此法破壞了約定俗成的軍功犒賞制度,他作為方鎮之首不能不表露態度。

    沈哲子始終覺得,所謂穿越者的進步性,是對人的價值和能力的肯定,而非大搞制度建設。制度是嵌入到整個時代中對資源的獲取和分配方式,好的制度永遠都是整個社會加入其中磨合起來,而非創建出來。基於這個認知,他願意幫更多人爭取發揮能力的機會和平台。

    比如歷史上會在今年出現的度田收租制度,即就是廢除戶調,按照實際佔有的土地收取賦稅。這一個政策,從時下而言,是極大程度緩解了小民的賦稅壓力,但卻將壓力轉嫁到世家大族身上,因為大族佔有的田畝多。

    按照這個標準,沈家需要繳納的賦稅增加何止十數倍!而小民之家由於實際開墾田數不足,應繳納的賦稅反而有所減少。可以說,這是一個劫富濟貧的良政。但是那又怎樣?士族大戶拒不納稅!累積的欠稅達到幾十萬斛之多!

    到了謝安時代,因為要團結世家大族的力量以抵抗前秦的入侵,不得不廢除這一政令。這是在不同時代的不同選擇,但是到了明末王夫之評價這一項政令是晉之稗政,安罷之,可謂體天經以定民製矣,成了臧否人物的一個佐證。可惜這個定民製有效期有點短,不足二十年,天師道裹挾江東大量民眾起義,有點打臉。

    沈哲子願意推動軍功授田,與王導的考慮差不多,就是快速穩定京畿局勢,順便收一收民心。當然,他比王導優越的地方在於,王導是衝在前面的,他是躲在後面拱火的。當然如果此法能夠就此埋下一個看重事功的種子,他也樂見其成,但沈哲子卻並不抱希望。因為時局中無論哪一方都沒有足夠魄力和能量,一直將之貫徹下去。

    既然王導將此信傳示給自己,沈哲子略一沉吟後,還是決定幫王導做一次說客,去見陶侃一面。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9 19:28
0365營大難入

    陶侃如今的行營已經越過姑孰,安置在了距離石頭城不遠的白石。

    沈哲子其實早就應該前往拜見陶侃,畢竟陶侃如今官任大都督,節制天下軍馬,是武將中的第一人。沈哲子一直拖著不去見陶侃,一方面是真的沒時間,忙著給宿衛爭取土地,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此前不相見還有推諉餘地,可是一旦拜見過之後,陶侃如果有什麼軍令,他是不方便直接拒絕的。

    不過這幾天等下來,陶侃倒也沒有藉著大都督的身份給沈哲子所部下達什麼軍令,只是將陶弘送進了石頭城。畢竟,陶弘在名義上還是沈哲子的部下。

    回到石頭城後,沈哲子便讓人將陶弘請來,吩咐道:「請參軍稍作準備,隨我同去拜見陶公。」

    陶弘聽到這話不免笑逐顏開,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他雖然是陶侃的孫子,但這身份並不能給他帶來多大的便利,在荊州方面,且不說還有他眾位叔父阻撓掣肘,單單憑他的年齡資歷,也難對荊州那些豪宗悍將們施加什麼影響。所以他未來的前程,還是要擺在沈哲子這一邊。

    但陶弘也清楚,假如沒有陶侃孫子這個身份,他在沈哲子這個小圈子裡是沒有什麼優勢可言的。所以沈哲子與他大父之間關係是否融洽,對陶弘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歸部後的這兩天,陶弘就在一直動念找個合適的時間勸沈哲子去見大父一面,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沈哲子已經先主動提了出來。陶弘聞言後自是高興得很,當即便說道:「不如由弘先往荊州行營去通報此事?」

    沈哲子聞言後笑道:「陶公國之干城,怎敢如此禮慢,同往即是。」

    沈哲子拖了這麼久不去見陶侃已經是失禮,如果在臨去之前還派人通知一聲,未免太把自己當個人物了。雖然他向來自我感覺良好,但也並不熱衷擺一些沒有必要的譜。架子擺的再大沒有用,人家陶侃就是比他牛得多。

    不過他也從陶弘這話中聽出一點意思來,應該是荊州軍有人對他心懷不滿。這倒也很好理解,畢竟荊州是實力最強的方鎮,而且也負擔了平叛過程中最艱鉅的戰鬥,結果最大的功勞反而被自己給搶來,換了誰心裡都不會樂意。

    沈哲子倒不是要送上門去讓人為難,荊州是他未來計畫中避不開的一環,但是因為種種原因,他對荊州的人事構架瞭解反而不多。這一次去,也是希望能夠最直觀感受一下荊州各方人對他的真實態度,這樣日後再面對荊州時不至於無從下手。

    回營後換下戎甲,沈哲子穿一件時服,只帶上幾名親衛,便與陶弘離開了石頭城,乘坐小船沿江而上。

    陰鬱的天空上堆積著厚厚的雲朵,清風一起,雨水便被刮落下來,細雨如線,灑落大江。微波興起的江面上,很快便被水汽雨點織出一片霧茫茫的輕紗,視野變得縹緲起來,人心也變得有些感傷。

    江面上不時有舟船往來穿梭,岸上也有成群結隊的人遊弋而過,這給人一種塵世皆忙碌,斯人獨冷清的蕭條落寞感。身在這樣的環境中,是極容易讓人感懷自身、感懷世事,思路都變得縹緲虛無起來。

    但真正心有所任之人,反而少有那種曠達於物外的感懷,深藏在心裡的夙願彷彿一個火苗,不斷的將心內氤氳而起的遐思烘烤蒸發,難以體會天地山水的妙趣。這也是為什麼沈哲子不喜歡往名士堆裡湊的原因,即便避無可避,也都淺嘗輒止。

    他終究做不了那種出入玄儒之間的雅士,骨子裡便欠缺一份雅趣。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哪怕在這樣極好的氛圍裡,他感興趣的還是荊州軍如今的人事風貌。

    「丹陽張公如今被大父委為大都督長史……」

    陶弘也藉這一點行舟的時間,跟沈哲子講述一下如今荊州軍的人事構架。

    相對於沈哲子這個都督府小貓兩三隻的構架,陶侃作為荊州刺史,部屬構架要龐大得多,足足有四套班底。首先最大的一個頭銜便是大都督府,丹陽張闓西逃之後被認為大都督府長史,構成這個班底的是趙胤等武將加上早先陸續西向的一些台臣。

    再下一級則是征西府,負責統率荊州並左近州郡人馬,構成這個班底的主要是荊襄之間的豪族或者說宗賊。荊襄多豪右,作為兵家重地,此鄉自是飽經戰亂,但由此也滋生出大量的鄉土武裝力量。

    東漢之末,劉表出鎮荊州,第一要做的是拉攏大族翦除宗賊。但宗賊這樣一個概念實在模糊,像是沈家,早年從亂王敦,那就是宗賊,但是如今儼然已成朝廷承認的方鎮高門。宗賊是殺不乾淨的,這些武裝力量深植鄉里,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面貌出現。

    像是如今荊襄大族蔡氏,便是劉表姻親蔡瑁後人。其他在三國有露面的荊襄豪強,龐氏、馬氏、習氏等等,至今仍然構成陶侃征西府的班底,可見這些豪族生命力之強。

    而處理荊州政務的刺史府,狀況也與統領軍事的征西府差不多,當地豪族構成了中層幕僚,長史殷羨等人則代表朝廷和各大僑姓在荊州的利益。

    除了這些頭銜外,陶侃還有一個職事就是南蠻校尉,這也是一個獨立開府的高級職位,負責治理荊襄之間大量蠻土蠻人。荊州生活著大量的蠻人,只有加南蠻校尉職,才算是一個完整的荊州刺史。今次勤王的軍隊中,就有近萬蠻兵,可見陶侃在蠻人之中聲望是極高的。

    單單如此龐大的一個人員構架,沈哲子就能感受到荊州情況之複雜。荊州刺史作為方鎮之首,分陝重地,才能還在其次,威望才是最重要的。以陶侃寒素出身,如果不是早年活躍在荊襄之間屢屢統軍平叛,想要維持穩定實在是一個困難任務。

    由此沈哲子也感覺到,他家雖然在今次的平叛中取得很大進步,但影響力實在不足執掌荊州。即便是藉助中樞權威空降下來,要做什麼事情也必然會遭到諸多掣肘。所以對於來日針對荊州的態度,沈哲子也漸漸有了想法,還是應該以滲透為主,尋找突破口,一點點經營拉攏。

    這麼想著,荊州軍大營已經依稀在望。宏大的水陸營壘幾乎橫跨江面,籠罩在朦朧雨絲之中,肅殺之餘,更讓人有種蒼茫感,一種見證歷史的莊嚴感。

    舟行至水門營柵之外,沈哲子等人被攔下來,一個竹籃自江面飄過來,沈哲子將隨身攜帶符印放進去,便被軍士引至營柵外一個簡陋碼頭等待。

    時間悄然流逝,細雨停了又下起來,沈哲子身上的蓑衣都吸飽了水分變得沉甸甸起來,然而卻遲遲不被放行。

    船上的陶弘臉色漸漸變得尷尬起來,一再對沈哲子解釋道:「大父近來軍務繁忙,身抱小恙,絕非刻意冷待將軍。」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錶示不介意,他明白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陶侃即便對他有不滿或不屑,或是召見訓斥幾句,或是直接屏退不見。憑其如今的威望和地位,絕不至於將自己冷落在此,那樣也太有失氣量了。看這架勢應該還是底下軍士不忿,施加阻撓。

    就這樣等了將近一個時辰,就連陶弘都變得憤慨起來,對方這樣冷落,不只是給沈哲子難堪,更是完全不顧他的面子。他從船上站起來,剛待要跨過營柵去找人理論,可是很快營柵便徐徐被打開,一艘小船從營內駛出,上面站了大約有十幾名兵士,船頭上則站著一名半甲中年將領。

    看這架勢,沈哲子便明白對方肯定一早就等在營柵之內,就是要等到自己已經不耐煩的時候才出面,大概是為了讓自己充分領略一下荊州方鎮之首的傲氣。

    「末將陳林,征西府行營軍司,奉命恭請沈駙馬入營。」

    那中年將領態度倒是客氣,沒有多少倨傲。

    只是在聽到他這軍職後,沈哲子眉梢揚了揚,而陶弘臉色則直接拉了下來。

    軍司便是軍師,入晉後因避景帝司馬師諱而改之,晉制雖然多承魏制,但隨著時過境遷,許多職事都發生了變化,軍司改名之後職權也是一落千丈,不只不再單獨領軍,也不再是高級謀士專屬,反而漸漸轉化成管理民夫庶務之類的行營輔官,地位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語。

    沈哲子這個都督雖然水,但本身的駙馬都尉已經是兩千石榮銜,假節也是節!可是荊州軍居然只派了一個夥伕頭子前來迎接,這就太侮辱人了!

    然而對方的侮辱卻還不至於此,在遞還符印之後,那個陳軍司又說道:「軍中禁令森嚴,不許舟船亂入橫行,請駙馬移駕此舟。」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終於忍不住冷笑起來,對方那船本就不大,又乘坐了十數名兵眾,讓自己移步過去,分明是要讓自己單身入營,不准帶上隨員親衛!

    「回城!」

    沈哲子不再去看那陳軍司,當即便轉身吩咐船伕道。然而對方船上卻突然探出鉤索,鉤住了沈哲子所乘之船的船舷,擺明是不放他走,那陳軍司在船上沉聲道:「郎君過營不入,莫非是為窺探營防?」這會兒頭銜都不稱,分明是在質疑沈哲子的身份要動武。

    「放肆!使君軍務繁忙,撥冗來見大都督,卻被吏卒困於營外經久。眼下要歸城處理軍務,誰敢阻攔!」

    陶弘這會兒也忍耐不住,驀地起身抽出佩刀站在那鉤索竹竿上,已是怒不可遏。

    對方見狀,那十幾名兵士已經各自舉起兵刃,一副要用強的架勢。

    沈哲子見狀後不免一嘆,他雖然早知此行不會愉快,但是對於荊州軍的複雜態勢還是認識太淺。對方敢於這麼為難自己,若說沒有人撐腰,誰會相信!

    這麼想著,他抬手引弓搭弦一箭射出,正中那陳軍司大腿。對方未料到沈哲子竟然這麼大膽,營前就敢放箭,這麼近的距離根本無暇躲避,慘叫一聲當即便滾落下船!

    「開船!誰敢阻攔,格殺勿論!」

    隨著沈哲子放箭,船上幾名親衛紛紛躍起,將沈哲子團團保衛起來,各持弓矢連續射在水面上,阻止對方靠近。而此時,營柵後已經響起驚呼喝罵聲,數艘舟船脫弦之箭般駛出:「不要放走了他!」
V123210 發表於 2017-7-31 00:38
漢祚高門 0366荊州亂麻

    江面上,一艘輕舟在船上疾馳,後方數艘舟船在後方緊追不捨,兩側還有舟船在加速繞行攔阻,同時又有船上諸多軍士往前方那船上拋扔鉤索,拖曳阻攔。

    沈哲子站在船頭,不斷往後方拋射著箭矢,他本就沒有百發百中的精妙箭術,這會兒突發狀況太過猝然,更沒辦法去避輕就重,偶爾一兩箭直接貫穿追兵要害,中箭者立時斃命,這都無可避免。

    這會兒他才感覺到荊州軍不愧是強軍,大概對方也沒想到自己這麼硬氣,非但沒有入彀,反而悍然發動反擊。但儘管事發猝然,營地中仍然能在最短時間內聚集起十數艘舟船來追擊自己,這份應變反應之敏捷,是新成軍不久的東揚軍所不具備的。東揚軍雖然兵員素質高,裝備精良,但在真正戰鬥中,也只能靠財大氣粗去碾壓對手,這樣純熟的戰術戰法還是稍遜。

    這些追擊的兵眾明顯是有顧忌,雖然人多勢眾,但卻並不敢用弓弩遠程攻擊,應該是怕誤傷到沈哲子。可見他們所接受的命令是可以羞辱自己,但是不能真正見血傷了人命。否則憑沈哲子身邊加上船伕在內統共十多人,哪能逃竄出這麼遠的距離。

    不過明白了對方的忌憚後,沈哲子反而更加肆無忌憚,反擊再不留手,鬧得越大陶侃才知道的越快,反正怎麼講錯都不在自己。而且由這陰謀中,沈哲子能夠感覺到很濃烈的台城中那種陰柔風格。

    假使自己不敢於反擊,乖乖跟著那個陳軍司入營,那麼不用想,迎接自己的肯定是一連串超越人底線的羞辱。屆時自己孤身一人在荊州軍營中,將更加無力反擊。但是背後那些人想不到,在面對荊州軍數萬人的龐大營壘前,自己居然還敢於直接用強反擊。大概這會兒那些為謀者自己都已經後悔不迭了吧。

    陶弘站在沈哲子身側,一邊揮舞著佩刀一邊大聲咆哮喝罵那些追兵,他這會兒已經羞於再提及自己的身份。陶侃的嫡孫居然在荊州軍營壘之外遭到荊州軍的追擊,往小了說這是家醜,往大了說時人不免要懷疑陶侃究竟有沒有能力管束住荊州軍!

    在這一追一逃中,單單被沈哲子親手射翻落水的荊州軍兵士便有十數人,再加上他身邊幾名親衛出手,江面上便浮起一片在水面上撲騰的荊州軍。可是在行出數里後,沈哲子的船還是被追兵們團團圍住,單單鉤索便幾乎已經將船舷給淹沒。

    眼見已經避無可避,沈哲子倒也乾脆,直接將弓弩、箭壺乃至於佩劍盡數拋入江中,同時吩咐隨員們快速棄械。眼下再作抵抗已經沒有必要,而且風波已經鬧得足夠大,如果陶侃還不知道或者說故作不知,那麼就連沈哲子都要懷疑陶侃還夠不夠資格擔任荊州刺史了。

    荊州軍這會兒早已經打出了火氣,尤其眼看著同袍們一個個被射翻落江,可是他們卻不敢真動手反擊傷害到對方,這對於剛剛獲得大勝正值心高氣傲的荊州軍而言,簡直就是難以忍受之屈辱!

    小船終於被困住,不乏有荊州軍想要沖上去報仇,他們不敢害了那位駙馬,可是對方身邊的幾名親衛卻一定要付出代價!

    可是正當有船要接舷沖上去時,一艘大船卻自後方快速行駛上來,還未靠近,大船上兵士們已經大吼道:「停手!敢有冒犯駙馬者,軍法論斬!」

    荊州軍那些追兵們聽到這吼聲,更是目眥盡裂,其中有幾名脾氣暴躁者甚至已經躍到了沈哲子的船上,然而刀兵還未揮起,已經被大船上激射而來的箭矢貫穿胸膛!其他人看到這一幕,縱然再有怨恨,也只能咬牙忍耐下來。

    大船很快行駛到此處,一名年在三十歲左右的將領推開眾人,順著繩梯上了沈哲子的小船,然後便單膝跪了下來,沉聲道:「末將李岡,巡營至此,阻之不及,驚擾駙馬,請駙馬恕罪!」

    「李督護曾為我父部將,信得過。」

    陶弘在沈哲子耳邊低語一聲,旋即便上前一步,皺眉道:「李督護,駙馬持禮來拜大都督,不只被阻營外經久,如今更遭追擊兵迫,這是什麼道理?」

    那李岡聞言後站起身來,厲目環掃週遭那些追趕沈哲子的兵眾,怒喝道:「棄械!讓你們兵長出來見我!」

    那些荊州軍雖然滿懷不忿,可是在李岡逼視之下,還是紛紛丟掉了手中的兵器。過不多久,那早先被射中大腿而落水的陳軍司便被攙扶出來,整個人落湯雞一般,臉色不乏灰敗:「卑下、卑下……」

    「住口!你區區一任軍司,有何職任接引駙馬?違抗軍令,擅離職守,鞭笞二十!」

    李岡話音剛落,大船上便拋下鉤索將那陳軍司所在小船勾過去,幾名軍士跳下來將那陳軍司兩臂反剪,剝下身上浸水衣衫,當眾鞭打起來。那被水泡得慘白的後背,很快便浮現起一道道血痕!隨著刑鞭起落,那陳軍司仍被插在大腿上的箭羽顫抖不定。

    有驚無險,沈哲子心情卻算不上好。他早知道荊州軍內派系林立,但眼前這一幕仍給他上了一課。軍旅之中的矛盾爭端要比台城內鬥爭直接的多,也粗暴得多。那陳軍司奉命來羞辱自己誠然可惱,可是難道這後出現的李岡就是一個好人?

    此人出現的時機之巧,處罰的決定之快,沈哲子又不是傻子,怎麼會看不出當中的玄機。大概自己符印送入營中的時候,不知過了幾回手,而對自己有態度有想法的人,也都藉此有了準備,繼而在自己面前上演了這一場鬧劇。

    「請駙馬上船,末將親自護送駙馬前往拜見大都督!」

    那李岡又對沈哲子說道,沈哲子點點頭,而後便率領親衛們登上了大船,緩緩駛向荊州軍營地。那陳軍司的慘叫聲還在耳後飄蕩著,沈哲子已經大概能體會到陶侃待在荊州刺史位置上所承受的榮耀之外,解決不了的爭端煎熬。

    這一次有了李岡的護送,沈哲子等人再不遭受刁難,暢通無阻的進入了營地。大船緩緩停靠在碼頭上,沈哲子將要下船時,看到岸邊有一個依稀幾分面熟的身影匆匆行離此處。

    到了這一刻,沈哲子大概有些理解自己被為難的背後邏輯。台臣中有人不忿於早先自己對他們的苛待,希望藉荊州軍的手給自己一個難堪。而荊州軍內也有人不忿於自己搶攻,於是一拍即合,搞出這麼一場鬧劇。假使自己入彀單身進營,生命安全無憂,被羞辱是無可避免的。

    而陶侃也絕對不會因為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替自己出頭,反而還要嘉許那些給自己難堪的將領,因為這算是給荊州軍整體出了一口氣。

    但是這些人應該沒想到自己能把事情鬧得這麼大,也沒想到荊州軍內部還會有人幫自己出頭。只是這個李岡身後是什麼人,倒讓沈哲子有些好奇起來,荊州軍內部有什麼人會對自己心存善意?

    很快沈哲子的疑惑就得到瞭解答,那李岡領著沈哲子在營中行走片刻,很快將他引到了一座稍顯偏僻的營帳前,說道:「請駙馬於此暫候片刻,末將要先入中軍稟告大都督。」

    幾名親兵包括陶弘在內,皆神情冷峻簇擁在沈哲子身邊,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樣。

    這時候,營帳中行出一個三十歲許身披氅衣之人,遠遠便對沈哲子拱手笑道:「久聞駙馬賢名,今日才有幸得見,實在榮幸備至!」

    沈哲子看到這人頗為儒雅,氣質上迥異於週遭那些軍卒的悍勇氣息,不免微微一愣。誠然世家子弟多敗絮其中者,但也不能否認其中有一些確是有種世家出身的從容雅緻的獨特氣質,眼前這人就屬此類。

    沈哲子側首望向陶弘,陶弘微微頷首,表示自己不認識這人,荊州掾屬吏員眾多,他又少在荊州,自然不能盡識。

    不過旁邊那李岡倒是出言介紹眼前這人道:「這一位乃是竟陵別駕裴融之裴先生,裴先生乃是河東高第出身。」

    沈哲子略作沉吟後,登時便想起來,他記得杜赫有此與自己談論起來言道有姻親故舊河東裴氏子弟在荊州任事,心念一轉後沈哲子上前問道:「不知裴先生與關中杜道暉可有親誼?」

    那裴融之聞言後便嘆息道:「神州蒙塵,天下板蕩,親故天各一方。道暉乃是內子從弟,幸聞道暉南來歸都,多得駙馬之助名顯當時。融之本欲東向拜謝駙馬,可惜逆事阻行,今日才有幸得見,還望駙馬勿罪。」

    有了這一層關係,沈哲子對這裴融之才戒心稍減,笑語道:「是我要多謝裴先生解我之困,水波驟興,讓人不能安心啊!」

    「駙馬言重了,我於軍中亦得聞駙馬彪炳之功,鵬鳥振翅扶搖萬里,區區沙塵哪能迷眼。」

    那裴融之笑著將沈哲子請入營中,而後 才示意李岡速速前去稟告陶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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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