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180
V123210 發表於 2017-8-6 20:39
0377少君之困

    「姊夫,姊夫!朕聽說你又打了勝仗!」

    見到沈哲子,小皇帝臉上頓時綻露出燦爛笑容,小跑過來,繞著沈哲子轉了幾圈,然後才呼出一口氣說道:「還好姊夫完好無損,朕聽人說戰事將定,阿姊她們也快要歸都。若姊夫再在戰陣上受了傷,阿姊歸都見到,又要來怪責我不知體卹。」

    「怎麼會?勤王平叛義不容辭,才為國用乃是榮幸,公主識得大體,哪會因此怪責。」

    卸下甲具之後,沈哲子也是一身輕鬆,下意識要抬手拍拍個頭將到他肩膀的小皇帝,不過看到那幾名宮人,還是收回手來。他倒是不怎麼將小皇帝當做一個政治味道太濃烈的人來看待,但也沒必要在人前表現的太親暱。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休養,小皇帝身上那種羸弱瘦削漸漸不見了,臉頰再次變得豐潤起來,衣襟上還殘留著些許奶漬。沈哲子見狀便皺皺眉頭,忍不住說道:「飴糖雖然甘甜,但卻未必大益。飲食應該得宜適量,切忌暴飲暴食。早先陛下就略有虛肥,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更要注意餐飲的搭配。」

    小皇帝聽到這話,臉上笑容快速斂去。這段時間他確是有些忘形,乃至於可以稱得上長到這麼大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沒有叛軍時刻的威脅騷擾,沒有母后和大舅每日的耳提面命,也沒有侍中近臣天天追著他教授經義,可以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睡覺也能睡到自然醒,除了偶爾對親人的想念,可謂是無憂無慮。

    又與沈哲子閒聊幾句,小皇帝忍不住作大人狀感慨一句:「姊夫,為什麼人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去過活?為什麼一定要做那麼多煩心事?」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一愣,沉吟片刻後才說道:「人活在世,又不是孑然一身,總要與旁人有所牽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能勾動影響旁人的喜怒哀樂,乃至於禍福生死。位置越高,所涉越廣,尤其是皇帝陛下。宇內俱為臣民,榮辱都決於帝心。人心俱向高處,但能以才得任,以名得顯者少之又少。」

    「人人都求上進,那些名微才薄者爭不過旁人,只能求取幸進,投其所好,以邀帝寵。今世以天下而奉一人,陛下能取用者不過其微,供養者卻是海量,陛下取用何人,何人便能脫穎而出,超於同儕。其人便能假天子之意勒索天下,致使民怨沸騰。陛下身處其位,便不能從心所欲,才能讓人無從洞悉你的喜好,不 被人假借意願以行劣事。」

    「右衛與朕講慎獨,是不是就是姊夫說的這個意思?」

    聽到沈哲子的話,小皇帝也變得正經起來,疑惑發問道,不過旋即便皺起了眉頭:「可是姊夫,朕又不是聖人,也不想做聖人,要朕沒有喜好,怎麼可能做到?朕喜飴食,喜酣睡,也喜玩鬧遊戲,又不喜害人,不喜暴虐。若人人都禮奉君王,怎麼這世道不是朕所喜的那個樣子?」

    聽到小皇帝這麼問,沈哲子對他真是有幾分刮目相看。在這個年紀而言,能夠有邏輯上的發問,可見他這個小舅子也不是只知道吃喝睡玩的頑劣小兒。

    略作沉吟之後,沈哲子才又說道:「凡事也無絕對,都可稍作變通。右衛教陛下慎獨,誠然至理箴言。但這並不是說陛下就要完全壓抑喜惡,只是不要過分彰顯示於人前。」

    「姊夫這麼說,意思是朕喜歡做什麼都可以做,只要不讓人看見就可以?」

    小皇帝聞言後眸子一亮,湊到沈哲子麵前笑語道。

    「大概是這個意思吧,不過大凡什麼喜好,總要適度適量,若是過分沉湎,好事也要變壞。畢竟陛下所處之位,乃是輝煌白日所在,身受萬眾矚目,哪能長久離群索居! 」

    小皇帝聽到這裡,臉色又是一黯,他眸子一轉,擺手屏退旁邊侍立的宮人:「你們都退下去,朕要與姊夫言幾句私話。」

    待到宮人們盡數退去,小皇帝才又轉為愁眉苦臉:「我是真的不願做什麼輝煌白日,也不願受天下供養。姊夫,我是真的不願再做皇帝,你素來都有大才,能不能幫一幫我?」

    聽到這話,沈哲子臉色頓時板起來,剛待要開口呵斥,卻見小皇帝一臉哀求之狀,他閉上眼思忖良久,才徐徐開口道:「這一類話,陛下切記不要再說。我與陛下雖然親厚,但畢竟分屬君臣,這種話不能聽也不敢聽!」

    「可是,姊夫,我、我真的……」

    「陛下不願受天下供養,但生於此門 之內,此身早受供養。無論你願或不願,這已經是對天下所欠的債,該要償還。這種念頭不要再動,這種話也不要再說!」

    沈哲子不知道再繼續坐下去,小皇帝還會說出什麼驚人之語,說完之後,當即便站起身來,準備告退。

    「姊夫,我是真的、真的想……」

    小皇帝眼望著沈哲子背影,小臉上充滿了落寞。

    行出幾步後,沈哲子又轉過身來望著小皇帝,嘆息道:「你現在年紀太小,有什麼念頭,有什麼夙願,那都做不得準。等你長大了再體察本心,若是心意有轉,再回望今日,只是一時笑談罷了。但如果你仍然堅持此想,到那時再對我說,我幫你。」

    離開太極前殿後,沈哲子心情有幾分亂。他沒想到,自己的心境會因這小舅子寥寥幾語而成一團亂麻。

    雖然事實上而言,終東晉一朝這些皇帝,沒有一個是做的舒心。但那所謂的煩憂,在一般人看來不過是幸福的苦惱而已。畢竟就算皇權被箝制得再怎麼嚴重,相對於那些苦陷戰亂之中、朝不保夕的民眾而言,榮養於深宮之內衣食無憂,已經是世間第一等的幸福!

    人心最難猜度,帝王之心更是如此。倒不是說每一個皇帝都是心機深沉之輩,而是身處在那個位置上,身邊環繞著天下第一等的聰明人,一個動作、一個念頭都會被人無限的解讀,自然也就有了千百種意味。

    如今這個小皇帝,雖然偶或胡思亂想,幾乎沒有心機,更是沒有一權柄。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在時局中就無關緊要,相反的,他這一個位置牢固得很,一旦有所搖擺,整個江東政局都會動盪。

    雖然時下是所謂的門閥政治,但有一不能忽略,那就是當權的門閥,他們的權柄並非自己滋生出來,而是來自於中樞,對皇權進行截流!一旦皇權不穩,這些門閥也都岌岌可危!瑯琊王氏強不強?兄弟各據方鎮,掌握江東過半兵甲,可是當他家與皇權發生碰撞時,仍然避免不了大敗虧輸!

    以門閥形式存在於朝堂的各個家族,其力量的來源主要是對皇權的分享。可是當它反過頭來要吞噬皇權時,其原本擁有的力量大半都會消失。比如王舒坐鎮京口時,流民帥擅自過江者殺無赦,無人敢於犯禁。而當王敦謀反時,流民帥反而成了他的掘墓人!

    小皇帝這偶發奇言,讓沈哲子聯想諸多,甚至開始審視自己家借助皇權得來的力量。只有將這些力量盡數剝離開,才是他家真正擁有的力量。

    要幫助小皇帝完成這個夙願,無異於要終結一個已經形成、正在正常運行並且還將持續數十年之久的舊秩序,並不僅僅只是謀篡那麼簡單。否則僅僅只是換了一個人被囚在深宮而已,可能還是沈哲子自己。

    沈哲子需要一批不是遵循舊有秩序而得到陞遷的人,並且需要把這些人的前程從舊秩序那裡接手到自己手中來,從頭構建起一個新的陞遷秩序。

    有了這個想法之後,他突然覺得早先王導的邀請未必不是一個機會。來日之建康,可以想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台中政事最大決策者應該就是王導。因為隨著庾亮去世,時局中並沒有人在名望和資歷上足夠與王導抗衡。

    溫嶠要差一些,陸曄則更不可能,陶侃的年紀和出身都不作此想。哪怕是庾懌,能夠借助皇太后和沈家幫忙穩定住庾亮留下的政治遺產已經是很好的結果。而他老爹沈充,眼下也絕不可能離開東揚州,要將東揚州烙下更深的沈家印記。

    沈哲子原本的打算是避開中樞直接的短兵相接,在豫州扶植一批向他靠攏的軍事新貴,作為自己未來的底盤之一。但是小皇帝的話給了沈哲子不少啟發,正常情況而言,他是不可能上王導的船的,有什麼問題或者衝撞,都需要從外部去攻克。但是現在王導給他開了一個口子,讓他有機會上船。

    沈哲子也很清楚,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不可能直接前往一線執掌方面,即便經營豫州,也要假庾懌之手,自己要留在台城養望。既然已經確定了留在台城,為什麼不往更核心的位置去靠攏?

    當然有可能會遭受箝制,但這一哪怕他選擇別的位置也都無可避免,上了王導的船反而有可能洞悉到對方許多內部運作的規律。憑他眼下的積累,不可能有人再將他捂殺在台中!

    有了這個意向之後,沈哲子的思路開朗許多,回到宣陽門內都督府,便召見杜赫等屬員,詢問目下豫州方面的情況。他要趁著眼下跟王導關係還算融洽,而都中阻力也幾乎沒有,盡快在豫州搭起一個框架基礎。
V123210 發表於 2017-8-9 00:37
漢祚高門 0378 妾似雲來

    沈哲子正式的掾屬只有四人,譙王司馬無忌、杜赫、匡術和路永。而且隨著局勢日趨明朗,這一份名義的主從必然也將戛然而止。但彼此之間的聯絡和關係卻不會隨著沈哲子都督之職的裁撤而終結,反而會有更為實質的進步和加強。

    匡術和路永兩個降人不必多說,來日不托庇於沈家,他們在江東立足都艱難。杜赫雖然是關中舊姓出身,但卻是被沈哲子一手從困境中拉扯推舉出來。而譙王的宗王身份並不能給其本身施加怎樣的保障,政治同樣也陷入了困境。

    沈哲子在都督府召集眾人開會,除了這四名掾屬之外,另有不少其他人,比如沈牧、沈恪、紀友等人。

    彼此也算休戚與共,過往這段時間培養出了不小的默契,沈哲子也就不再多說廢話,待眾人各自落座後,他示意擔任長史的譙王執筆,對眾人說道:「如果局勢沒有大的變故,咱們這個都督府也將要裁撤。趁著眼下尚有一些便利,諸位對於來日有何設想,都可暢所欲言。」

    眾人聽到這話,神色不免一振,他們都算是沈哲子目下這個班底的核心成員。今次不言沈家,單單沈哲子所獲取的功勛和優勢就不容小覷,眼下讓他們各自暢言,言外之意那就是準備分功了。

    在座這些人,出身、身份乃至於早先的立場都不相同,若非沈哲子延攬,怎樣都不可能如眼下一般其樂融融坐在一起,彼此之間其實還是很難推心置腹。聽到沈哲子的話後,一時間即便對前途有所設想,都不好直接開口。

    沈牧倒無旁人那種顧慮,眼見眾人都是欲言又止,自己便先忍不住開口道:「今次功事,我倒也不再奢望名爵進益。王太保現下禮重駙馬,你只幫我問一問,諸多事功宅田錢帛能不能如期發放下來?」

    沈哲子聽到這話,沒好氣的白了沈牧一眼,這個見錢眼開的堂兄,實在辱沒他家吳中豪首的名望。不過他也知道沈牧為什麼這麼猴急要請賞錢,實在是窮得快揭不開鍋了。

    他們東宗主支並沒有分家,從沈哲子曾祖那一輩就立下的規矩,傳到沈哲子老爹這一輩,叔伯兄弟們各掌一部分產業。而後沈哲子接手家業,再做一番整合,產業的凝聚度更高,雖然家業越發龐大,但是對於子弟也不可能予取予求。

    像沈哲子、沈牧這些出色的子弟,雖然能夠動用的資產比較多,但真要有大額的動用,也要給宗老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落實到每個人各自的用度花銷,其實並不很多。沈哲子能夠大手大腳,是因為有個好老婆帶來的豐厚嫁妝,繼而在建康週遭發展自己的私人產業。

    沈牧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岳家賀氏雖然也是會稽大族,但卻不可能如先帝那般大手筆陪嫁豐厚,想吃軟飯都沒那機會。原本他最大的進項還是在沈哲子這裡分的乾股,不過隨著亂事興起,這一部分收入也斷了,經濟狀況便有一些困頓。

    然而這還不是他缺錢的最主要原因,最大的原因還是早先在建康城破那時大義凜然義助許多人。隨著京畿形勢漸趨平穩,許多早先被沈牧救下的女子紛紛來拜見請其履行約定。

    最初沈牧也不覺得怎樣,他眼下正志得意滿,更不會動念食言而肥,況且這些女子家人俱亡,也實在可憐。左右不過多幾張吃飯的口而已,又吃不窮他,反而能彰顯出他沈二郎義薄雲天。所以,但凡有女子求告門,他便將之收容下來。

    可是漸漸地,沈牧便察覺到形勢有些不妙。大概是他沈二郎的名頭近來在都中傳頌頗為響亮,一些有的沒的失家女子也都求告而來。既然開了口子,便不好拒絕。到目前為止,沈牧收容的妾室便已經超過百數,盡數被安置在僥倖保存下來的沈園中。而且每天還是有三三兩兩女子前來求告,這便讓沈牧感覺到了壓力。

    沈牧清楚記得,那日他救下的人家不少,但也絕沒可能有這麼多!甚至一些白髮蒼蒼老嫗都持著不知哪裡撿來的一截斷指,言之鑿鑿說著沈牧曾與其私定終身,這真讓沈牧有苦難言!這麼多人投進他私門,他雖然暫掌台城防務,但也不敢挪動軍糧供養,為了維持下來,真是絞盡了腦汁。

    女人多了是麻煩,沈牧甚至都被逼到省儉自己的口糧去養這些女子,整個人都餓瘦了,可謂悲愴。所以,眼下他是什麼官爵之類都不感興趣,只想搞到一些錢糧來應急。

    這件事鬧得蠻轟動,席中眾人大多與聞。此時聽到沈牧這麼說,一時間無論關係是否親厚,幾乎都忍不住笑起來。尤其早先常被沈牧騷擾的紀友,這會兒更是樂不可支,身體都在打著擺子:「二郎博愛高義,善助弱孤,簡直就是我輩表率啊!」

    「紀文學,你還有臉來譏笑我!既然我是你的表率,你為何不向我學?我知你宅內空曠,稍後就著人送幾十姬妾到你家去!」

    沈牧怒視著紀友,心情已是糟糕到了極點。他一時輕狂鬧出這麼大的陣仗,都不敢想像來日歸家會遭到叔伯父親他們怎樣訓斥,這傢伙居然還在沒心沒肺嘲笑自己。

    接著他又望向沈哲子:「青雀你是我家嫡長,懷抱至今都無所出,我既然為兄長……」

    「不必有勞二兄!」

    經由沈牧這麼一鬧,廳中氣氛歡快許多。沈哲子聽到沈牧要把麻煩往自己這裡塞,抓起案鎮紙隨手砸了過去。他還未離都時,這件事便露出一些端倪,等到剛一回城,他家小喇叭沈雲便幸災樂禍告訴了他這件事。

    沈哲子當然不能坐視這種胡鬧,事實台中王導對此早有規劃,那些查實無所依靠的女子,未來都會由少府出面接受下來,揀選一部分以充宮用,另一部分則暫時供養下來分賞有功。

    沈哲子雖然頗為牴觸拿人當做禮品,但在時下而言,只要能給這些女子一個眼見的活路已經是最好,再去講究什麼人權那是愚不可及。這種事情沈哲子也不好直接插口,他是打算等到行台歸都,由公主出面去說動皇太后組織這些婦人做一些織繡生產,一方面讓這些婦人有些活路,盈利也可在來日充作宮用。

    不過眼下倒不必對沈牧點破,就是要讓這個傢伙記得今次的教訓,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再肆意妄為!西漢有個大仲馬中山王劉勝,兒孫滿堂,昭烈皇帝劉備、劉琨劉司空,乃至於後世大詩人劉禹錫,都是這位大王的後人。沈哲子可不希望他家再出這麼一位人物。

    「若是錢帛之類,那都不必再提,說了也無用處。」

    藉著沈牧的發言,沈哲子索性直接表態道。無論如今的台苑還是京口的行台,家底都將告罄,絕無可能再做此類獎賞。否則王導也不會冒著得罪諸多人家的風險,以土地去平復人心、穩定局勢。

    眾人聽到這話後便會心一笑,他們未必人人視金錢如糞土,但也絕沒有達到沈牧那種即將山窮水盡的地步。於他們而言,當然是官爵權柄更有吸引力。

    「不如我先說吧。」

    杜赫在席中掃視眾人一眼,他與沈哲子早有默契,當然也明白今次會議的重點在哪裡:「江東亂事將定,形勢仍然不容樂觀,尤其豫州故土盡亡,羯奴已成抵喉之患,不得不重視啊!」

    「這是一件正事,道暉詳細道來。」

    沈哲子坐正了身體,示意杜赫說得更深入一些。

    早在蘇峻叛亂之前,杜赫便知沈哲子有用事江北豫州之念,而自己也一直在為此做準備。這段時間他一直待在覆舟山與那些豫州降軍溝通交流,對此瞭解自然更多:「覆舟山之豫州所部,督護兩人,樊嚴和陳綜俱為世居豫州人家……」

    隨著杜赫的講述,眾人神色也都漸漸凝重起來,實在是因為北地形勢實在不容樂觀。

    古來有言,守江必守淮,而若要守淮,豫州這裡便不容忽視!甚至於每當南北對峙局面出現時,對於這個區域諸多軍事重鎮的掌控,便是南北國力最直觀的體現。

    人言王導有興廢立鼎之功,而在這大功之下,一個最重要、最基礎的保障就是祖逖的北伐。祖逖這一場起初不被人看好的北伐,盡復河南之地,給東晉朝廷提供了一個最重要的軍事保障,這才是能夠苟延殘喘的前提!

    自大江往推,沿江第一層防線便是歷陽、廣陵,拱衛住京畿建康和淮南地,第二層以合肥為中心,第三層則以壽春即就是壽陽為中心。

    祖約節掌豫州時,鎮所還在中原腹心的譙郡,輻射襄城、潁川等河南地。可是隨後不久,便被石勒兵迫退至壽春。如今隨著禍起歷陽,壽春被攻破,祖約敗亡,江北已成不設防之地,換言之羯胡隨時都有可能南來。

    年初石勒自號大趙天王,稱帝在即,極有可能示兵江北,哪怕無力渡江,也能取威嚇之效。且不說會給大亂未定的江東造成怎樣的動盪,單單早年在江北的諸多經營,或就有可能被一掃而空,來日再想過江經營,勢必更加艱難。

    沈哲子也知眼下根本無力北伐,能夠穩定住目下的形勢,已經是萬幸。他之所以急著要佈置江北,就是要抓住眼下都中沒有阻力的空當。等到行台歸都,可以想見因為怯於羯胡兵威,朝廷必然要採取一個龜縮防守的姿態,再要做這些事情,就會變得艱難無比。

    當然,沈哲子也不能罔顧石趙對此的反應,既要保住江北原本的一些基礎,又不能過分激進以致招來羯胡的大軍圍剿。所以要把安全線劃在哪裡,便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事情。
V123210 發表於 2017-8-9 00:37
0379 江東門戶

    針對豫州的經營,沈哲子倒是謀劃良久,心內已經有了不少的想法。不過眼下坐在席中便有數人既通曉豫州的形勢,本身又不乏能力,所以他便認真傾聽這些人的想法。

    杜赫在介紹完他所瞭解的情況後,便談起了自己的想法:「豫州雖是中朝治土,又有祖公遺德,但卻今昔不同勢,若要過江經營,阻礙不少。石賊暴虐不仁,但卻覬覦豫州良久,尤其壽春、淮南、馬頭等幾座重鎮,對於當地望宗並鄉帥,都是厚爵高官以拉攏滲透……」

    北地石勒擊潰漢趙劉氏之後,中原已無對手,謀略的重心自然放在了豫州這一江河之間最為重要的緩衝地帶。在兵迫之餘,針對於當地豪強流民帥的拉攏力度也不容小覷,並不是一味的殘殺擄掠。

    哪怕站在沈哲子這個立場也不得不承認,東晉朝廷真是一個樂於幫助敵人的對手,與其為敵真是其樂無窮,胡虜們想不到的問題,東晉朝廷都已經幫他們做好了。

    祖逖北伐之時,允許那些塢壁主流民帥們兩方靠攏,這在講究名教一統的古代可謂一個創舉。他不是用大義的名分去脅迫或兵勢威逼那些流民帥,給予他們更大的斡旋空間,允許他們在表面上向石勒表示歸降。

    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是在用同文同種的認同感去感化那些塢壁主。在不佔據優勢的情況下,並不去追逐那虛無縹緲的名義。而當他成長起來有了足夠的力量後,這些早先首尾兩顧的塢壁主們便紛紛擁戴祖逖,其中許多更為河南地的盡復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才是真正的任事智慧,不同於那些誇誇其談的妄誕戰略。

    祖約的問題是認不清自己的位置,太把自己當回事,認為自己是朝廷任命的豫州刺史,又是祖逖的弟弟,在豫州便應擁有獨一無二的權威。他不只利用豫州這些軍事力量去威迫中樞,對於部眾們也都苛刻得很,一反乃兄在世時那種寬容羈縻的手段。如此一來,便大失人心。

    而朝廷針對豫州這一狀況,也沒有給予相應的疏導,反而在合肥南面巢湖、滁水一線修築涂塘並諸多防禦工事,將豫州隔離在外,加劇了豫州那些塢壁主的離心。

    羯胡一戰而破壽春,繼而席捲整個豫州,兵勢兇猛之外,也與那些塢壁主帶路黨們的配合密切相關。而那些帶路黨們之所以拋棄江東的朝廷,除了個人的操守問題之外,也和朝廷的處置失當以及祖約的公然造反有關。

    杜赫的思路大半沿襲祖逖,那就是大力收攏流民,建立屯田據點,發展自身武力保持對羯胡周邊力量打壓的同時,儘可能的拉攏當地宗族並塢壁力量,必要時可以不計前嫌。他這一個提議講出來,便獲得了許多人的贊同,畢竟早年的祖逖便是依照這個路線才得以建功。

    「杜君所言確是中肯,不過末將當年任在歷陽時,也多與那些豫州集眾兵帥有所接觸。誠然祖逆威德不及其兄,對部眾苛責禮慢,致使人心相悖。但其中確有一些秉性奸猾,素無忠義,周旋敵虜之間,其心難測!」

    一直甚少發聲的路永在席中說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微微頷首,人往往要瞭解什麼新概念,慣常要把一個區域的人或物視作一個整體,但這其實是一種很錯誤的認知方法。特別是在這樣一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局勢更加複雜,人心更加叵測,便更需要區別對待。

    杜赫的想法沿襲祖逖思路,可以最大限度的拉攏那些豫州本地的塢壁主流民帥們,但若不能區別對待,小心甄選出一些品性卑劣之人,極有可能被人利用成為打擊異己、翦除對手的工具。

    在座眾人,路永的境況可謂最為不妙。他本身即是降將,又是先投王導再投沈哲子,時下都中已經有人斥之為三姓家奴。所以他更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沈哲子對豫州的企圖不是什麼秘密,所以路永也很早就考慮利用這個機會作為自己立足的憑藉。

    「今次壽春為亂之陳滿等人,素來便潛懷異志,奸猾狡詐,絕非能感恩義之重。末將請以本部長驅敵陣,誅殺陳滿等勾結羯奴害我晉土鄉人之賊首!首惡不除,人心難定!」

    路永翻身而起拜在沈哲子座前,語調誠摯說道:「末將戴罪之身,非奇功無以自明,假使能得一二壯烈,此命又何足惜!駙馬大恩於我,惟以此功報效不負。願將家小托於駙馬,此行無功,誓不南歸!」

    他也是考慮了很久,才做出這個決定。而且為了消除沈哲子的疑心,情願將一眾家小留在沈哲子手裡為質。

    沈哲子起身離席將路永攙扶起來,他也清楚路永為何會有此選擇。確實相對於其他眾人,路永未來要如何安排,是最具不確定性的。

    他微笑著將路永送回席位坐定,然後才笑語道:「那些悖義投賊、自甘墮落之眾,自是不容於世,早晚要讓他們自食惡果!不過這些一時苟全之眾,豈能比我江東勇將,何須路將軍親往。實不相瞞,庾護軍已經道我,來日或將往鎮西府,尚需要路將軍戮力相輔。眼下請將軍暫入護軍府職任宿衛,來日自有任用!」

    眾人聽到這話,臉色皆是微微振奮,尤其是匡術,更是已經忍不住流露出喜色。而路永本人,則在微微錯愕之後,臉上已經流露出濃濃的感激之色,不顧沈哲子阻攔再次起身下拜:「多謝駙馬信重,末將必不相負!」

    沈哲子當眾宣佈了對路永來日的安排,非但沒有投閒散置,反而允其外派再回曆陽。這讓眾人詫異之餘,更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他們自問功勞要比路永大得多,就連陸永都得到這麼好的安排,他們自然也會更得重用!

    對於自己眼下這個班底,結合他們各自的能力和意願,沈哲子確實已經各有籌劃。像是杜赫過江向北,是已經早有預案。紀友擔任了幾年曲阿令,來日也要歸都再混一混資歷。至於沈牧,沈哲子打算不再讓其歸鄉,而是留在建康入職宿衛,作為自家在建康直接的武力代表。

    對於諸多人等的安排,尚需要按部就班的籌劃,倒也不必一下公佈出來。畢竟計畫只是計畫,真正落實的話,或許還因情況不同或是與其他各方交涉妥協,最終的結果或許已經悖於初衷。所以在公佈了路永的安排以穩定人心後,沈哲子的重心還是放在了對於江北的佈置上。

    「我已經與太保有所溝通,請道暉暫為滁縣令,加南塘督護,不知道暉可願前往?」

    杜赫眼下名氣並不算小,今次平叛也頗有事功,唯一的短板是履歷稍遜,至今在朝中只擔任過中書掾屬。眼下沈家又是備受矚目,沈哲子也不好不懼物議直接將杜赫安排到顯重位置上,雖然在王導那裡只求來一個縣令官職,但沈哲子眼下還有節杖,也有舉薦任命權,所以又加一個督護職,行政之外再加領軍之權。

    江北諸多郡縣,職權本就模糊,究竟權柄如何,還要看各自所擁有的軍力。除了那一部分準備流放到江北的宿衛之外,沈哲子還打算再給杜赫籌措千餘精兵並配足夠軍備,這樣一來,杜赫只要能在江北佔穩腳跟,事權絕非其職位能夠限制!

    「必不負駙馬重託!」

    杜赫對於自己的去向也早有規劃,也清楚留在建康對他而言未必有什麼發展前景。過江雖然危險重重,但身後有沈哲子或者說沈家這樣一個強力靠山,可謂一個難得的機遇,未來未必不能創建祖逖那樣的偉業!

    而且滁縣位於建康正北,地臨滁水,滁水又是大江相當重要的一條支流,在建康附近注入大江,號稱江東門戶、淮南屏藩,地理位置相當重要。早年庾亮為了防備豫州祖約,就是沿著滁水一線,以滁縣為中心修築一系列的涂塘屯所。

    杜赫北向而去,職位雖然不高,但卻軍政統理,擁有極大的自主權。這要比留在江東,擔任一個品秩雖高但卻沒有什麼職權的台臣要好得多,也更符合杜赫這種務實之人的心意。

    「道暉北上,我是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朝廷對滁水經營多年,早有基礎,滁縣又地近廣陵,京口人力物力可沿水道直接補給,道暉可無後顧之憂。」

    沈哲子鄭重叮囑道:「只是有一點道暉需要注意,今夕不同勢,石賊如今篡勢已成,對沿江動靜肯定更多警惕。我這裡有十六字要贈道暉,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如今勢態乃是敵強我弱,不必以王師堂皇而自持,不計寸地之得失。只要王師還未絕跡江北,便是羯奴喉中梗骨,使其疲敝!」

    針對江北的佈置,沈哲子思路重點還是人,而不是城池亦或塢壁這樣的固定駐點。這樣一方面可以最大程度避開羯胡的強兵圍剿,另一方面也可以擺脫過往對那些塢壁主們太強烈的依賴,運動中壯大自己,同時也能將影響力最大程度的輻射江北。

    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這樣的運動戰對於機動力要求極高。江東缺騎兵,從頭開始培養並不是性價比最高的方式。如今捨棄了固定的據點,沈哲子就是要用羯奴軍隊的龐大壓力,主要以那些宿衛罪卒們為基礎,通過戰鬥錘煉出一支強大、高機動力的隊伍!

    對於沈哲子的指示,杜赫聽到後也是微微一愣,這種戰術思路迥異於時下,對於機動力和野戰能力的要求實在太高。尤其在面對圍剿追擊,長時間高強度的戰鬥轉移,兵士們的士氣和凝聚力也是值得堪憂的一點。諸多流寇不成氣候,就是在這樣頻繁的轉移逃亡中自己潰散,最終消亡。

    對於這一點,沈哲子也早有預計,像後世那種極為強大的宣傳工作,他暫時是做不到。但這個時代也有這個時代的特色,那就是人身依附關係極強的家兵部曲。所以,在為杜赫準備兵員的時候,除了那將近兩千眾的宿衛罪卒,還有他家精銳龍溪卒百餘人。接下來,他還要給杜赫開放特權,讓杜赫直接在他所部諸多軍隊中直接招募那些自帶部曲的將尉之類。

    當然,這也僅僅只是能夠滿足初期的凝聚力。要讓人保持高昂戰意,第一就是要告訴他們,他們的努力和戰鬥是崇高、光榮的使命,第二則是要保障一個豐厚的撫卹標準。這些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能夠做成,需要一個長久的維持。

    眼下雖然只是一個構想,但沈哲子相信,如果這支軍隊能夠最終打磨成型,無論是在組織力還是戰鬥力上,都將成為這個時代首屈一指的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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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80將作大匠

    眾人聽到沈哲子對杜赫的安排,臉上無不流露出羨慕之色。誠然江北形勢要比江東動盪危險得多,但在座眾人本身就沒有崇尚玄虛的名士之流,更熱衷於實任的權柄和事功。

    杜赫北去後職位並不算高,但眾人也都能看出沈哲子對於江北方面的重視,可以想見來日許多資源都會往江北傾斜。從這一方面而講,杜赫此去已經不遜於一個執掌方面的大員,實際的重要性較之許多僑州刺史都重要得多。而且一旦有了具體的事功,要提升起來也是極為迅速的!

    杜赫臉上卻沒有太多喜色,反而有幾分凝重。他聽得出,沈哲子這番話最重要的是勿以王師而自持,這實在給了他極大的聯想空間:跨江北上,不以王師而自居,要如何立足?要如何壯大?要如何擴大成果?

    想到了這幾個問題,再聯想沈哲子早先提起的那十六個字,杜赫便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忍不住望向沈哲子,想要問一問自己是否體會到駙馬的深意。但他也清楚,既然沈哲子是暗示而非明言,這個問題也實在不宜在公開場合討論。反正在他過江之前,沈哲子肯定會再與他深談一番。略一轉念,便按下不表。

    談完這一件事後,沈哲子又轉了話題,笑語道:「鋒芒太露,雖不傷人,卻能懾人,偏目望我,不能自安啊。方才入城時,張家郎君所言,諸位應該已經都聽說了吧?」

    眾人聽到這話,臉上便都露出笑意,當然也不乏隱隱的憤慨。那張沐不知是出自怎樣的考量,眾目睽睽之下,當著王導並一眾台臣和諸多人家的面,直言其父遭受冤屈,這簡直就是在公然挑釁。要知道眼下張闓可是被拘押在石頭城,而石頭城眼下卻屬沈哲子管轄。

    政治上的鬥爭無謂對錯,最重要的還是大勢趨向。沈哲子得勝歸都,諸多人家出城相迎,就連王導都在其中。可是這張沐竟然遲鈍到在這樣的情況下指責沈哲子冤屈其父,這真的是愚蠢的不得了!

    王導將事情交給沈哲子處理,這本身已經是一種表態。

    「張尚書乃是丹陽高望舊姓,其子公然叫冤,實在駭人聽聞。王太保對此也是頗感憤怒,囑我一定要查清真相,千萬不要因此而傷人望民心。」

    講到這裡,沈哲子望向他的長史譙王司馬無忌:「就請大王執我手令,稍後前往石頭城審問一眾涉事有關,一定要把這件事徹查到底,不要有一點模糊之處!」

    譙王起身領命,過去這幾年的冷暖遭遇,已經讓他承受諸多磨練,絕非早先那個衝動任性的年輕人。沈哲子既然這麼吩咐下來,就是要讓他在不引起太多物議的情況下儘可能多的羅織張闓的罪狀,以收警醒之效。

    沈牧在席中冷笑道:「我等浴血奮戰克復京畿,那張闓徒負人望卻曲事叛臣,這已經是不容辯駁的事實,那張家子還有臉面攔路叫冤?要我說,何須細審,直接梟首示眾才是正理!」

    「沈二郎你亂說什麼!我也曾曲事叛臣,難道你連我也要殺?當時局勢混亂,許多事情若不細審,哪能明辨曲直?若不由分說便直接定罪,這讓人心如何能安?」

    紀友在一側不客氣的指著沈牧說道,繼而又側首望向隔席的陶弘:「張尚書出都時,西向去見陶公,其人究竟是否反跡確鑿,陶公那裡也不容忽視啊!」

    陶弘聞言後便也點頭道:「稍後我便前往荊州軍處去見大都督,請詢此事。 」

    匡術也在席中說道:「早先職下在都中篡得主持局面,願與譙王殿下同往石頭城,論證此事。」

    張闓有罪無罪,該死該活,沈哲子真的不在意。不過這件事對他來說也不是全無意義,一方面可以藉此向人展示自己在政局中的臂膀力量,一方面還能藉此去試探陶侃的態度。主動請纓這幾人,沈哲子都紛紛點頭應允下來,吩咐他們各自去做。

    會議結束之後,沈哲子便吩咐人收拾收拾,不打算再留在台城,準備返回烏衣巷內自己家中住下來。他雖然還未正式解職,但接下來許多事情,大部分已經不必攤在明面上去做。

    戰亂後的城池,無論往昔有多麼光鮮,如今都是滿目狼藉。尤其秦淮河兩岸,更是被破壞的徹底,就連幾座大桁都已經被損壞,要靠渡口舟船才能通行。河岸上堆積著大量的木石廢材,雖然有民夫夜以繼日的往城外搬運,但是苦於舟船等運力不足,仍然殘留下來許多。

    河道上有幾艘中型的船隻緩緩行駛著,船上裝載著滿滿的糧袋,穿過大半個城池送進城西那幾座早被叛軍搬空的糧倉裡。眼下的建康城裡,什麼都是虛的,只有糧食才是實的。過往的積累早被消耗一空,要安頓諸多人家加上每天源源不斷回城的難民,糧食的消耗實在是巨大。

    王導近來也在為這件事忙得焦頭爛額,早先迎接沈哲子時還在詢問沈哲子能否調運一批軍糧應急。但沈哲子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雖然有一部分繳獲,加上沈牧、庾條都從京口方面帶來一些糧食,但他的部隊本身消耗也是極大的,根本無力滿足建康城內這樣龐大的消耗。

    以往這樣的年景,還可以依靠左近大戶的捐輸渡過難關,但是如今那些大戶們也都被折騰的不輕,加上王導的撫民政策與他們的利益訴求略有相悖,因而對於捐輸都不甚熱心。

    眼下京畿左近,唯一能夠指望得上的有糧大戶都是荊州陶侃,王導急於召陶侃入都,除了要商討往京口迎駕事宜外,也不乏借糧之想。

    自渡口過了秦淮河,沈哲子順道往南苑去瞧了瞧。這座早先建康最為著名的購物中心,這會兒也早已經是破敗不堪,一場大火將諸多宏偉建築焚燒一空,只剩下一些表面被煙火熏烤黝黑的龐大基石。

    沈恪與沈哲子一同離開的台城,這會兒漫步在早已面目全非的南苑中,臉上不禁充滿惋惜。他撫摸著那些殘留的基石,禁不住感慨道:「億萬之耗,毀於人禍啊……」

    南苑本就是沈哲子興建起來,從整體的佈局到一磚一瓦的造型,可謂都凝聚了他的心血,不乏感情,說不心疼是假的。不過這會兒再作惋惜也無用處,他在南苑內逛了一圈後,便對沈恪笑語道:「不破不立,災禍既然無可避免,那倒也不必再作無謂嗟嘆。昔日都中未有南苑,來日卻也不能缺少。」

    之所以對南苑如此固執,沈哲子倒不是要推崇什麼奢靡享樂的世風。南苑這個招牌經營起來不容易,某種程度上而言甚至能夠引導都中那些頂尖消費力,就此放棄未免有些可惜。不過沈哲子也不打算再獨立去經營南苑,他準備在適當時候再組織一場招標會募資重建南苑,成本和利潤與人均分。

    圍繞南苑的則是一個建康城整體的重建工程,也是接下來沈哲子在建康最主要的工作。雖然時人對王導有些盲目追捧,但在沈哲子看來,王導負責的建康城規劃實在是有問題,無論是在軍用防禦和民用生活上都沒有一個好的效果,事實也確實如此。

    建康城的佈局整體還是沿襲舊吳,雖然吳亡後遭到了很大的破壞,但在之後陳敏作亂江東,針對建康城又進行了一些修葺,而後便是立鼎江東後由王導負責的修整,一直使用到現在,也算是因陋就簡。

    沈哲子希望藉由這個機會對建康城進行一個整體的改造,雖然不至於做到隋唐長安城那樣大的規模,但最起碼也要發揮一個國都該有的作用。但就算是這樣,工程量也不算小,時下朝廷很難做到,所以沈哲子打算以重建南苑為一個契機,吸引民資加入進來。

    江東不窮,哪怕是被歷陽叛軍蹂躪經久的丹陽郡內,同樣沉澱著大量資財。這一點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查,沈哲子由那些涉事曲阿之亂的的人家偷偷給他賄賂以期免罪的數額就能看出來。

    這些人不懂投資,寧願積累起來埋進棺材裡,但沈哲子可以幫他們。錢財的價值體現就在於流通,以及流通過程中所帶動產生的交易,頻繁的交易就會刺激產能,滿足人各自的需求,讓社會充滿活力。

    時下朝廷無力賑災,大量難民不得安置,可以想見未來一段時間必然又是各個人家大量兼併吞沒人口、土地的一個高峰。這種事情堵是堵不住的,不如大大方方由朝廷出面主持一場大建設,這樣既留住了人,又活躍了民生。當然這個過程也會伴隨著嚴重的不公平,但總好過放任自流。

    「京畿殘破至斯,不得大建,實難恢復舊日氣象。此事關乎民生國體,不知叔父可願擔當?」

    在南苑中行走一週後,行到門口時沈哲子對沈恪笑道。

    沈恪聽到這話後不禁微微一愣:「維週你的意思是?」

    「起部尚書、將作大匠,不知叔父可願任此?」

    所謂起部,便是後世的工部,如今仍屬尚書省分曹任事,主官稱尚書,資淺者稱郎,主管營造和工匠吏戶等等。將作大匠職掌宮廟陵園等建設。這兩個職事一旦居任,那麼來日修繕建康的大工程,可以說是沈家就承包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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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1 羅織有術

    石頭城內一座簡陋的倉房中,中年人周正忐忑不安的坐在席中,當視線掃過對面坐著那神情嚴肅的幾人時,臉色便更顯侷促。

    「周君不必緊張,譙王殿下奉太保與駙馬之令前來詢問張尚書有關之事,餘者不涉。周君你只要道出自己所知之事,據實相告,別的都與你無關。」

    謝奕作為陪員列席提審石頭城內這一應台臣,微笑著安慰周正道。

    可是聽到這話後,那周正更加狐疑:「張尚書有什麼可查問?況且,我名微望淺,哪敢放言臧否時之名流。二郎,這當中是否有誤會?太保他……」

    「閒話少說!問你什麼,便答什麼,別的都不必說!」

    譙王對這些台臣們素來都無好感,否則也不會親自下場提審一應人等。原本沈哲子派他來就是掛名,用他宗王名頭震懾別人。畢竟張闓乃是九卿之位,人望不淺,若派一些刀筆吏來,根本就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不過譙王對於早年間被台臣們疏遠冷待的經歷終究心意難平,今次有了這個機會,自然不想放過。

    「大王請稍安勿躁,我來為周君詳解一下此事緣起經過,以供周君有所權衡。」

    謝奕起身圓場,順勢將那周正請至角落裡,然後才低語道出緣由。

    那周正聽完謝奕講述,眉頭便禁不住皺起來:「我等無罪而咎,被久困此城之中,不能與城中親友傳訊溝通。張家郎君心憂其父安危,即便一時失言,那也是情難自禁,至孝之舉。只要駙馬肯將張尚書並我等釋放歸都,怨言自消,又要怎麼追究?二郎,我覺得此舉似是有些小題大做啊!」

    謝奕聞言後便冷笑一聲,語調也變得有些冷淡下來:「周君此言,我卻不敢苟同。那張家郎君若是暗室閒語,那也無傷大雅,一笑置之。如今卻是滿城所見,群臣共聞,這讓人如何能等閒而視!駙馬率我等百數人不惜性命,以身犯險,敵陣中捨生忘死,才將京畿從叛軍手中奪回!」

    「而後駙馬不辭辛勞,奔赴曲阿剿殺叛軍餘眾,我等奉命守衛京畿,須臾不敢鬆懈,唯恐辜負朝廷重託任用!即便不言功事,這一片苦心卻被斥為冤屈賢良、恃功而驕,這讓人心如何能安!我不妨直言周君,我等微末之人甘為寒傖武事,所為者忠義顯名而已。此名不容微塵之玷污,若不能查明以彰公義,此事決不罷休!」

    「二郎,這、這……何至於此?我不是……」

    周正見謝奕已是勃然色變,心緒也難再淡然。其實從他內心而言,更多還是偏向張家多些,畢竟眼下他與張闓才是同病相憐,被苦困石頭城。張沐斥責沈哲子,也算是幫了他們。然而謝奕那決然態度,卻讓他不得不面對現實,繼而意識到時下勢位已經不同,一味強硬未必就會有好結果。

    「二郎所言決不罷休,不知駙馬將要如何處置此事?」

    作為早先離開台城前往荊州軍營中眾多台臣的一員,沈哲子的強硬作風給周正心內留下不小的陰影。而且他們又被荊州軍驅逐,陶侃那裡已經表態不會支持他們以抗衡沈氏,因此才又落入到眼下這步田地。此時聽到謝奕這麼表態,難免會有所忌憚。

    「周君你要明白,不是駙馬要如何。駙馬他軍務操勞,哪有閒心理會這些瑣事。但是,張家郎君此言卻難免會讓時人誤解,薄視我等功身。太保統攬全局,將此事交付駙馬,意味如何,難道周君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

    周正聽到這話,緩緩點頭,腦海中卻是轉過了諸多念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凝望著謝奕低聲道:「早先駙馬往見陶公頗受阻撓,但這件事我是真的無涉,求二郎你念我曾為令尊掾屬,替我在駙馬面前分辨幾句。我……」

    「這些小事,不必再提。當務之急,譙王殿下親執刀筆,要深究此事。言盡於此,究竟該怎麼說、怎麼做,周君你自己一定要仔細權衡。」

    說完這些後,謝奕便又返回了原本的位置坐定,遞給譙王一個眼神。

    那周正皺著眉緩緩往回走,似是在權衡利弊,當他終於坐回原位時,似乎也終於有了決定,張口說道:「我家與張尚書家,也算是世代比鄰。張尚書雅量清望,世所公知,這些都不必再提。既然大王有問,我便言一些不為人知之事。張氏居鄉,鄉聲委實不高……」

    話題一旦打開,一時便難收住。譙王始終陰沉著臉,只是示意旁邊兩名書吏將周正所言張氏種種盡數記錄在案。那周正一邊交代著,一邊偷眼觀察譙王的神色,卻始終不見好轉,索性一咬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反正言一樁也是出賣,言十樁也是得罪,惟今之計,先將自己置於安全之地,然後再考慮其他。

    這一場問答進行了一個多時辰,張家的黑料委實被挖出來不少。一直等到那周正搜腸刮肚再也想不出其他,譙王才擺擺手,示意這周正可以退下了。

    「二郎,我、我是否能歸都了?家業艱難,歸心如箭,盼二郎能夠……」

    那周正起身,目望謝奕可憐兮兮說道。

    「周君請放心,早先是迫不得已將諸位留在石頭城,如今駙馬已經歸都,建康防衛充實,自然沒有再強留諸位的道理。」

    謝奕還未答話,那坐在席中一直傾聽卻沒開口的匡術突然笑語道:「只是在此之前,尚要請周君幫一幫忙。先前周君所言張氏之惡,實在讓人聞之駭然,不敢相信……」

    「我、我可沒有虛言!貴使若不相信,可逐一查證,若有一點虛妄,願受懲處!」

    那周正聞言後連忙正色表態道。

    「我等自是信得過周君,只是周君也要明白,張氏丹陽望宗,張尚書又為久負清望的重臣。若僅此孤證,實在難以讓人盡信。駙馬常言孤證不舉,若僅以此論張尚書之功過,不免失於偏頗,流於攀咬。所以還要麻煩周君仔細甄別,如此諸多樁事,若能得三人舉證,才可示眾。」

    匡術笑語盈盈說道,然而這話落在周正耳中,卻讓他面色一變。為了自己能脫困和前程,讓他私下檢舉張闓這沒什麼。可是匡術這話卻分明是要讓他為自己的檢舉蒐羅更多證據,那就太傷人望和得罪人了!

    他垂下頭不敢去看匡術,只是連連對謝奕作揖,神態充滿哀求。

    謝奕對匡術這個降人感官並不算好,但也清楚張沐鬧了這麼一出,假使不能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作出定論,來日這件事或會成為他們遭受攻訐的一個藉口。況且這周正輕輕鬆鬆便把張闓給賣了,來日未必不會賣了他們,若再反口咬定受他們逼迫污衊張闓,那就不好收場了。

    譙王倒是特別鍾愛台臣們互相攻訐指摘的場面,見那周正遲遲不語,當即便冷哼道:「危難之際,忠骨不為私謀惜身。尊如沈駙馬都要親臨戰陣,誅殺賊虜,座中匡君感於義召,摒棄私情而歸王道。如今不必你戰陣廝殺,不讓你情難兩擇,只是仗義而言,有這麼為難?罷了,你走吧,我不信世間沒有二三敢言者!」

    那周正聽到這話,神態更是糾結,雙腿如灌鉛水,遲遲難以舉步。心中糾結了良久,終於低下頭來:「大王所教,銘感於懷,為國驅害,豈敢惜身!」

    他不低頭也不行啊,自己供詞還在人家手裡捏著,眼下是在蒐羅張闓的罪狀,但誰又知道下一刻會不會成為他攀咬污衊名流的罪證?

    有了這麼一個突破口,接下來再審問起別人來便順利得多。這些被困在石頭城的人,誠然有同仇敵愾之心,但眼下分明有了一個脫困保身的機會,絕大多數都選擇了披露張闓的罪狀。偶有幾人顧念舊情,不肯言道,但當其他人的供詞已經拿到了手裡,這幾人開不開口已經無關緊要。

    譙王等人連夜辦案,到了第二天午間,石頭城所有被扣押人等都被提審完畢,而相關的供詞也堆積了洋洋灑灑十幾萬字。倒不是說張闓真的有這麼罪大惡極,其中大量供詞都有重複。

    譙王的樂趣就是看那些台臣們如何攀咬同僚,以解他早年被台臣們排擠之苦,自然不可能真去做那些刀筆吏的瑣事。所以,整理供詞的任務便就交給了匡術。

    等到一應人等被押回建康城,卷宗也被送入了烏衣巷沈哲子家裡,刪減大半,只剩下寥寥近萬字。

    沈哲子拿起這卷宗來一看,眸子登時一亮,益發覺得這匡術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這些供詞中,並未牽涉投敵叛國之類大是大非的問題,最多的反而是一些為禍鄉里、欺凌弱小的小罪狀。由這一點,便能看出匡術這人的確有些政治智慧。

    時下本就是一個寬鬆優渥的政治環境,即便有所鬥爭,也都很少下死手。哪怕庾亮在世時,他敢直接殺了宗王,卻不敢過分明目張膽的搆陷名流。

    假使給張闓定下一個謀逆重罪,反而會讓時人側目,而張闓也肯定不會認罪,力抗到底,乃至於發動自家過往積攢的人脈竭力脫罪,一旦鬧得眾怨,就難以追究下去,不了了之。別人不說,沈家和陸家的陸玩就是確鑿無疑的謀逆大罪,現在照樣風光無限。

    但像這樣看似無傷大雅的小罪,有時候窮究下去,反而有可能將人置於死地!這是因為時下名望比命還重要,這些小罪一樁樁查證下去,牽連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過程中就會將張闓過往的名氣乃至於張家所積攢的名望一次次踐踏,等到身敗名裂時,死或不死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

    更讓沈哲子感到奇怪的,是在這份卷宗中,匡術在每一樁罪狀後都詳細標註究竟是何人招供。如此一來,這已經不是一份簡單的罪狀,有所有招供者的信譽做背書。

    其實對於張闓罪狀如何,沈哲子並不感興趣,將這份卷宗翻開一遍後,便讓人謄抄幾遍,一份送給王導,一份送給陶侃,另一份則派人送往京口行台。

    相對於目的的達成,沈哲子更欣喜於意外發現手下人新的才能稟賦。時下的司法程序簡單又原始,秦漢對這方面雖然有所探索建樹,但在歷經三國亂世重典再到中朝的內鬥不斷,眼下又是崇尚玄虛的年代,諸多律法其實已經荒廢良久。

    落在具體的行政事務上,由於沒有成法舊律可循,許多事情的處理都充滿著濃郁的個人風格,很難形成制度化。比如庾亮風格峻整的偏重刑名,比如王導一味寬鬆的網漏之政。

    匡術今次做的事情雖然不甚光彩,但仔細咂摸,卻有幾分不學有術的味道,能夠因陋就簡利用規矩以增加最終結果的公信力。如果能有系統的培養,來日未必不能成為一個制度型人才。不過話說回來,匡術這樣一個叛臣居然有這方面的稟賦,也實在是給人以說不出的古怪感。

    原本沈哲子還沒考慮好要給匡術以怎樣的安排,雖然他與匡術接觸也算早,但以前都是一些利益交換,並沒有太深入的瞭解。不過他眼下倒是有了一個想法,心內略一沉吟,便問匡術道:「不知匡君來日意欲何往?」

    匡術聞言後連忙欠身道:「戴罪之人,豈敢有望,能得駙馬庇護有寸土立足,便是大幸。」他心裡當然也有想法,但也清楚自己選擇的餘地並不多,不如索性聽憑安排。

    「我有意舉薦匡君暫為廷尉評,不知匡君是否合意?」

    匡術聽到這話,不免有些失落,其實他心內最屬意還是放歸地方為官,最好是沈家勢力範圍內的郡縣。但他也清楚,自己出身不具,身上又有大污點,即便是及時投誠,也很難轉任一地正印之官。像當年沈充由叛賊一轉成為方鎮主官的際遇,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不過沈哲子這個安排也不能說是虧待了他,廷尉評作為廷尉屬官,品秩雖然不高,職權是有的。以匡術這樣的背景在台中任官,這也算是一個好的選擇。假使真的給了他一個什麼清貴但卻沒有職權的位置,本身背景不足,反而前景堪憂,形同散置。

    「時下崇玄務虛,經律刑名形同虛設。匡君居於此任,我希望你能潛心多問,以廣見聞。杜道暉之家律學傳承悠久,近來若是有暇,匡君可勤往拜訪。」

    一個構架若想維持,方方面面的人才都需要。時下的江東,所謂的廷尉更近似一個榮銜,幾乎發揮不來什麼實際的職能,下面的諸多屬官也都形同虛置。沈哲子給匡術提供這個機會,也是希望他能在這方面有所建樹,來日或能大用。

    當然,沈哲子眼下職權還沒達到直接指派任命的程度,但他眼下所謀取的職位,除了沈恪的將作大匠是兩千石的高位還有待商榷之外,其他的那些職位都不是多麼顯重,哪怕他家沒有事功在身,一旦有所舉薦,通常也都不會被拒絕。

    敲定這一件事,沈哲子便安心等待各方的反饋。不過陶侃那裡還沒有消息傳來,反倒是宣城方面的捷報送入了都中。

    蘇峻等一眾殘部在宣城流竄多日,終於在日前被溫嶠江州大軍困於涇溪之畔盡數圍剿,蘇峻陣前自刎,其部蘇逸、張健等人俱被梟首。持續了大半年之久的歷陽之亂,終於就此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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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2鼎仍未冷

    身為王師主帥,陶侃第一時間就得知了蘇峻殘軍覆滅的消息。這意味著曠日持久的叛亂終於落下帷幕,江東這一片飽受戰事侵擾的土地上將再次秩序將臨。

    可是陶侃的心情算不上好,反是複雜無比,五味雜陳,甚至有一股淡淡的失落和悲傷。其實早在月前那一場決戰時,他有足夠的手段留下蘇峻,因為蘇峻戰敗後逃竄的方向就有他的侄子陶臻率部埋伏在那裡。可是在權衡諸多後,陶侃還是放棄了一戰而竟全功的想法,放走了蘇峻。

    誠然通過一場決戰徹底解決叛亂,功勛必然更加卓著,但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如今他已經是外臣之首,進無可進,再大的功勛、再大的名望,不過是讓時人對他更加忌憚而已。一場大勝是他應盡的職責,讓他可無愧於朝廷的託付。但若是一場全勝,可能會直接將他送入台城中去,擔任一個有名無實的三公高位。

    早先歷陽叛亂方興,陶侃的反應有些遲鈍,態度有些搖擺,這不免會讓旁人覺得他心機叵測,潛懷異志。此一類傳言哪怕在荊州內部,某一段時間都頗多人宣揚,以致人心都有所動盪。

    陶侃對此並沒有過多申辯,甚至連憤怒都沒有多少。他之所以會有那種表現,原因很簡單,那就是看不清形勢。早先蘇峻遣使力勸他相約從事,老實說,陶侃一點此類念頭都沒有。他已經忠義了大半生,垂垂老矣之際,更不可能再為這種惡事。雖然最近這幾年台中待他頗為刻薄,但這也不足以讓陶侃生出什麼叛逆之心。

    在這樣一個年代,從一介寒素成長為分陝之重,拋開那些因緣際會的際遇,陶侃所付出的代價也是常人難以想像的。他深知付出未必會有回報的道理,尤其這世道對他這樣出身的人而言更加不公,時時刻刻將自己擺在一個安全的位置,已經深入到骨子裡,成為他的一個本能!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一味的退縮和軟弱,到了這個年紀,總結大半生的歷事智慧,陶侃所得出的結論就是,想要讓自己安全,那就要讓自己變得有用。他沒有那些舊姓人家的強大人脈,也沒有祖輩遺澤的名望,每一點進步都是自己拚搏出來,歸根到底一句話,恪盡職守,不望非分。

    對於蘇峻,陶侃是不乏欣賞的,因為他在這個北地悍將的身上看到許多自己年輕時的特質,而且蘇峻所遇到的機遇也比他年輕時候要優越得多。早先之所以那麼吊著蘇峻,既不回絕,也不響應,是因為陶侃心內也在糾結。

    大半生的起伏奮鬥讓陶侃不敢進望非分,因而他絕不會起兵從亂以響應蘇峻。但是在他內心深處,卻又渴望蘇峻這個比自己年輕時還要有優勢的悍將能夠對時局造成一些改變。說到底,他捨不得自己奮鬥一生的功業隨著他的老去戛然而止。

    如果背叛朝廷,是對他過往功業的全盤否定。但如果時局仍是如此沉寂下去,待他百年之後,兒孫仍是堪憂。他渴望改變,但又畏懼改變,這反應在行動上,便是遲疑不決,首尾兩顧。

    某種意義上而言,蘇峻可以說是陶侃的一個希望所在。他也不知道在自己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夠遇到這種能夠撬動時局的大變,能夠讓自己獲得足夠大的自主權,針對日後做出一些安排。

    正是因為在這樣複雜的心理下,陶侃放走了蘇峻。因為他很清楚,到達了他這個位置,決定最終結果的不是功勛大小,而是他在時局中的不可替代性。

    可是時局終究不是他一個人能夠左右的,該當結束的,終究要結束。可是這一場戰事究竟將時局撬動到幾分,陶侃仍是不能確定。

    接到戰報後,他自己在營中枯坐良久,過了好一會兒,才讓人將陶弘傳來。

    陶弘行入大帳中,心情不免有些忐忑,偷眼看看坐在堂上的陶侃,小心翼翼行上前去施禮道:「大父。」

    「坐吧。」

    陶侃擺擺手,示意陶弘坐在自己的下方,看到陶弘頗有幾分戰戰兢兢的神色,陶侃心中不免一嘆。他兒孫雖多,但大概是位高權重的緣故,親情反而有些淡薄。誠然他自己的考量不會在兒孫們面前過多談及,兒孫們各自的謀劃也少有對他直言。

    比如此前陶弘前來請援,直接言道沈哲子已經破城,但真正破城的時機,當陶侃擊敗蘇峻之後,兩下對照已經不成秘密。老實說一開始陶侃得知詳情的時候,心內不乏氣憤。陶弘這一次傳信他信之不疑,是因為覺得孫子既不敢也沒有必要欺騙自己,加上當時的環境也迫使他不得不那麼做。

    可是事過後再回想,假使沈哲子沒有破城,荊州軍發動總攻,很有可能陷入僵持之中,與歷陽軍主力長久對峙,這有悖於陶侃最初的設想。所以,他是被自己的孫子給坑了一次,因而前次沈哲子前來拜見時,陶侃兀自忿怨難消,根本不見陶弘。

    不過到了這個年紀,許多事情也都看淡。陶侃雖然對陶弘有些不滿,但這畢竟是自己的嫡親孫子,而且事情的發展也沒有轉向最壞,所以陶侃不避諱自己的身份,在沈哲子麵前直接為孫子請功。但無論如何,這件事總是在祖孫之間埋下一些芥蒂。

    「沈家那小貉子今次遣你來,又有什麼事情?」

    陶侃對沈哲子真的是沒有什麼好感,除了這小子的作為讓他們祖孫生隙之外,更有一些不足言道的厭惡。

    在面對大父時,陶弘確有幾分犯怵,不只是因為前次他謊報軍情,更源於長久的積威。在他記憶中,甚少見到大父溫情和善的一面,難於親近。此時聽到問話,便忙不迭道出今次的使命。

    「張家子為其父伸冤?」

    陶侃聽完事情原由之後,不禁一樂。他所在的白石距離石頭城本就不甚遠,發生什麼事情彼此之間也難有秘密可言。甚至對於沈哲子在曲阿的作為,陶侃也都瞭如指掌。

    久經宦海沉浮,陶侃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這件事背後的意味。他能夠理解王導那種迫切想要穩定京畿形勢的心情,不過讓他略感詫異的則是沈哲子居然會幫助王導。

    張闓這一件事表面上是沈哲子要擺脫逼辱台臣的嫌疑,但這件事最終要做到哪一步,對王導也會有或好或壞的影響。王導讓沈哲子處理這一件事,表面上似乎在偏幫沈哲子,但其實不乏有將沈哲子當刀來使的意圖,此公終究改不了愛惜羽毛的毛病。

    陶侃不相信沈家那個姦詐如老鬼的小貉子不會看不出這當中的深意,居然還點頭答應下來,這便讓他有些詫異了。

    而且沈哲子居然還主動派孫子來通知自己這一件事,並且來詢問他的意見,這不免讓陶侃有所深思。雖然張闓擔任過自己的長史,但那是非常時期的非常任命,當張闓脫離了他的部屬,這一份主從關係自然也就結束,以正常的規矩而言,達到張闓這種級別的台臣究竟是忠是奸、是賞是罰,陶侃是沒有什麼置喙餘地的。

    對方如果真要將張闓置於死地,最聰明的做法自然是快刀斬亂麻,張闓可不是什麼籍籍無名之輩,他家祖上張昭那也曾是東吳首屈一指的人物,門生故舊無數,一旦有所拖延,必然會生變數。

    這麼一想,陶侃便意識到張闓論罪如何在對方看來並不是什麼大事,他們重視的乃是自己對此事的看法。或者說,他在這件事情上的表態,將直接影響到那位駙馬乃至於其背後的王導來日對自己的態度。

    略加沉吟後,陶侃便對坐在下首仍有幾分心悸的陶弘說道:「我與張尚書共事日淺,如今又是內外有別,於此也實在沒有什麼可說。不過沈家駙馬捨命戮力而戰,我信他是忠義之人,不會存私。至於張尚書究竟有罪無罪,還是要台中自決。如今亂事已定,我是不喜再添變數以壞江東安寧。 」

    限於閱歷和眼界,陶弘是不知大父這一番表態的深意,但也從其語氣中聽出一絲以和為貴的意味,聞言後臉色已是大喜,連忙說道:「孫兒稍後歸都,必將大父所言不漏一字轉告駙馬,請駙馬回稟太保。」

    頓了一頓後,他才又低語道:「孫兒來時,駙馬曾有私話要我轉告大父。京畿安則江東穩,早先克復京畿大半僥倖,駙馬不敢因此自美,專任京畿軍務也是迫於時勢不得不勉力為之。如今大父近在都外,駙馬更加不敢竊位而居,只盼大父能早履京畿,駙馬才好功 身退。」

    陶侃聽到這話後便有幾分不悅,拉下臉來冷哼道:「老子何時入都,還不須這小貉子提醒!早先不入,那是皇帝未召,也不是忌憚他老子傳信!」

    陶弘聽到這話,頭顱垂得更低,大氣都不敢喘,他也不清楚怎麼大父突然就翻臉了。

    見到孫子這幅模樣,陶侃心中一動,有心提點幾句,當即便開口道:「你道台中那個老傖子和石頭城裡那小貉子鼓動老子入城是好心?他們那是自己份量不足,要找老子鎮場!大江沸湯,雖然薪止,鼎仍未冷,他們是怕燒到了自己!」

    「老子到了這個年紀,要做什麼也不必再聽別人聒噪,可惜欠了太多兒孫債,不能自主!」

    講到這裡,陶侃望向孫子的眼神罕有的掠過一絲溫情,繼而放緩了語調:「那小貉子指使你倒是順手,那也不必跟他客氣。你回去告訴他,稍後讓你率部前往行台迎駕,這是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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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83行台南歸

    八月,江州刺史溫嶠率部北上,駐於小丹陽。

    沈哲子得知這個消息後,便與庾條、庾冰一同出城相迎。

    相對於荊州軍的兵勢雄壯,江州軍要稍遜幾分,今次隨溫嶠入都的只有三千人。但這並不意味著江州軍戰力就弱,以往江州的定位是荊州的輔弼,但也不乏箝制之效。

    江州本就是從荊州和揚州各分一部分建州,當南北對峙局勢緊張、將要爆發傾國之戰時,江州是荊州的補充和後援。但在局勢平穩的時候,江州則又作為一個平衡點和緩衝地,調節荊揚之間上下游的關係。

    尤其在庾亮執政的後期,江州更是唯一一個他能施加影響的方鎮,所以這一時期的江州,軍力極為強盛,甚至不遜於荊州。江州本部兵力有將近兩萬,還有五千餘蠻部義從,加上萬餘戰鬥力稍遜的郡兵。而在歷陽叛亂之初,溫嶠又緊急徵召良家為軍,江州軍力更是達到頂峰的近五萬人。

    當然,單從表面數字來看,荊州軍八萬餘眾仍是遠勝江州。但是,荊州方面外患也多,要防備各方,真正能夠投入江東戰事的軍力並不比江州軍多。正是因為有如此龐大的軍力,在蘇峻翻盤最初,陶侃還沒有確定加入平叛的時候,溫嶠才能牽制住歷陽方面的主力,讓戰事沒有往更惡劣的方面發展。

    沈哲子能夠在京口方面有所布劃,乃至於完成分割揚州的目標,也正是因為江州軍在戰事最初不遺餘力的戰鬥。所以,無論於公於私,對於溫嶠,沈哲子心裡都是充滿敬意和感激的。

    尤其在時下,陶侃雖然已經入都,但是在某些條件方面與王導仍在僵持,迎接迎接行台歸都的日期遲遲未決。溫嶠在這個時間北上,他的意見將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雖然溫嶠今次入都所率兵眾不多,但是戰事已經完結,接下來最主要還是政治上的較量,軍力多少並不算重要。而且,溫嶠在京畿左近能夠動用的力量也並不僅僅只是麾下三千眾,眼下尚在江北歷陽左近活動的王愆期、毛寶等人,都是江州部眾,有需要的話隨時可以過江南來。

    陶侃入都後,沈哲子諸多軍事職權雖然都解除,但是最重要的台城防務還握在手中。有了江州軍的援助,內外呼應,即便是上升到武力對抗,他們也有足夠力量抗衡荊州軍。

    進入江州軍營地後,沈哲子等人很快被引到了溫嶠的中軍大帳。一進入這帳中,便有一股濃烈的湯藥味道撲面而來。而嗅到這股味道後,沈哲子等人臉色都變了一變,庾冰更是驚詫之色形於面上:「難道溫公在戰陣負傷?嚴不嚴重?」

    關係到溫嶠的建康安危,由不得庾冰不緊張。庾家在時下這局勢中處境仍是微妙,雖然已經與沈家等吳中人家達成聯合,但吳中人家也有私心,行台歸都之事遲遲未決,給彼此的合作帶來一點不可測的苗頭。

    溫嶠與庾亮素來親善,而且江州也是庾亮在世時經營頗久的一個方鎮力量。庾冰素來深受大兄影響,自然將溫嶠視作他家未來最牢固的盟友和依靠。假使溫嶠建康堪憂,不能提供足夠的護庇,那麼庾家真是前途未卜。

    帳中兵士不多,沒人回答庾冰的問題,幾人入座後又等了片刻,帳後才有幾名親兵抬來一具臥榻,溫嶠正靠在榻上。他滿面病容,神色有幾分憔悴,整個人都瘦得近乎脫形,迥異於早先的風采。

    眼見此幕,庾家兄弟連忙起身迎上去:「溫公怎會如此?」

    沈哲子也起身上前,站在了庾冰的身後。他自然清楚溫嶠為何如此惡疾纏身的模樣,他對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本就不抱信心,尤其是中風這樣在後世都難治癒的大病。雖然早先有防患於未然請葛洪幫忙診治,但其實心裡那根弦一直沒有放鬆,唯恐突然聽到溫嶠暴斃的消息。

    此時看到溫嶠雖然境況堪憂,但眼神還算矍鑠,不似是命不久矣的模樣,沈哲子才鬆一口氣。看來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不過早先的努力也不是沒有效果,溫嶠雖然中風發作,但幸在性命無憂,還能節制大軍從容佈置剿殺了蘇峻殘部,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溫嶠靠在榻上,要讓人扶持才勉強坐起來,那瘦削的臉上擠出一絲艱難的笑容,對庾家兄弟說道:「總算、總算沒有因、因這殘軀惡疾害了國事,沒、沒有辜負先帝和中書的重託……」

    說著,他的視線轉向沈哲子,眼中喜色更濃,不乏感激,似乎還打算抬手示意,但氣力卻有些不足,最終只是對沈哲子點了點頭。他這病症爆發過程可謂兇險,心裡很清楚如果不是早先沈哲子有所洞悉加上葛洪灸治,只怕這條命都難保下來。

    聽到溫嶠說話有點漏風口吃,不太利索,沈哲子心內不禁一嘆。後人評溫嶠是晉世一等人物,出將入相,即便不以功事而論,此公明知惡疾隱患在身,卻仍能不辭辛勞,興兵勤王,雖然沒有戰陣搏殺的兇險壯烈,但那種坦然赤誠的心境也是常人難及。

    「溫公怎麼病重如此,可請良醫診斷?」

    庾冰坐下未久,便又急不可耐問道,可見心緒已亂。庾條轉過身橫了庾冰一眼,暗示他勿再多言。雖然兩家舊誼不錯,關心詢問也是應有之意,但庾冰這個語氣難免會讓人有許多不好的聯想。

    溫嶠笑了笑,倒也不以為意,但也沒有回答庾冰的問題,只是沉聲道:「阿恭何在?」

    阿恭乃是庾亮長子庾彬的小名,彼此見面溫嶠不問其他,只問這一件事,可見和庾亮的情誼之真摯。

    庾條往前一探身子恭聲道:「這孩兒僥倖,年初城破時正在他妻家訪親,避開了兵災,眼下已經歸都。」

    聽到這話,溫嶠臉色緩了一緩,嘴角微微翕動,眼眶裡已經隱有淚光閃爍,長嘆一聲:「可惜,可惜……我終是有負元規啊,假使當日能親往接應,未必……」

    庾條聞言後連忙說道: 「溫公務須自責,亂事驟起,人智有缺,大兄死於國也算無憾。天不絕晉祚,忠義俱起,撥亂反正,大兄泉下有聞,亦足抒懷。」

    大概是大病方愈精力不濟,思路也有阻塞,溫嶠說話很慢,只是沉著臉聽庾條講述眼下都中最新形勢。視線偶爾轉向沈哲子,卻有幾分複雜。今次的亂事發展到這一步,局面演變到如今,老實說真的出乎他的預料。

    溫嶠本身不是典型的南來僑門,對於吳人的驟然興起倒也沒有太大牴觸。不過念及沈哲子在這場亂事的諸多作為,真讓他有驚豔之感。

    隨著蘇峻死亡,局勢漸趨明朗,各方的利益訴求也漸漸浮上了水面。

    京畿方面,以王導、鐘雅、劉超等一眾台臣們的意願很簡單,那就是戰事既然已經平定,那麼就應該盡快廢除行台,讓皇太后和瑯琊王歸都,然後再談其他。沈哲子雖然沒有明確表態,但意願也是如此。

    可是在京口行台方面卻出了問題,長達半年之久的一場亂事,行台雖然只佔據一個法統位置,並沒有太大的實際權柄,但隨著彼此的磨合,其實也已經形成一些潛移默化的規矩,圍繞這個規矩已經夠架起一個個的既得利益群體。

    京口作為僑人聚居之地,也是許多不得志的僑門舊姓人家所在,他們第一次有了一個如此接近法統中樞的機會,自然不想白白放棄,想要爭取一個顯重的政治位置,這是人之常情。

    京口雖然有隱爵和商盟可以聯絡各家,但這僅僅只是經濟上的一個合作而已,尚不足以上升到政治上的共同進退。早在策劃分割揚州的時候,沈哲子就意識到這個問題,那件事之所以能夠成功,還不僅僅只是商盟的推動,更多還是鄉土之間那種共同的需求。

    庾條誠然在隱爵中有極大話語權,而隨著西陽王的死亡,沈哲子也接受了西陽王在隱爵中的龐大遺產,但隱爵那些人家也不會因此就成為完全任由他們擺佈的應聲蟲。尤其當他們彼此之間政治意圖出現分歧的時候,很難通過經濟上的利益聯繫去解決。

    商盟同樣面對這樣一個問題,雖然沈家對於商盟的掌握很強,但是由於陸曄等吳中老人在京口的活動,許多人家也都傾向於遷都,放棄建康。而且在這件事情上,就連沈哲子都不好明確表態罔顧鄉人意願,老爹沈充也不方便顯露什麼態度。

    雖然可以利用在這兩個組織中的話語權強硬的壓住那些分歧聲音,但這無疑會給仍在發展的商盟和隱爵埋下一個不和諧的隱患。而且事情也還完全沒有發展到必須要採取那種割裂鬥爭的程度,並不是沒有別的選擇。

    後院起火的不只是沈哲子這一方,王家為首的青徐人家在這個問題上也產生了分歧。在這場戰事中王家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不少,王舒等留在京口的王氏族人們自然要想辦法解決,他們也希望能夠借助行台歸都這件事情爭取到一些利益,因而在這方面,王導的那些族人並不足以成為他的助力。

    至於另外重要的一方則就是陶侃,他也希望藉助這件事與中樞達成一部分交易,但這又有些踰越王導的底線,近來彼此之間都是往來拉鋸不斷。

    總之,行台歸都這一件事情上,寄託了絕大多數人對於未來時局安排的期望,如果不能有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行台歸都將遙遙無期。

    溫嶠在聽完庾條的講述後,沉吟許久然後望著沈哲子道:「駙馬對此是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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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4 溫公歸朝

    溫嶠詢問自己的看法,沈哲子並不意外。過往他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增加自己在時局中的話語權,話語權未必能與實際的權柄劃上等號,但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標準。包括如今的溫嶠在內,其實並沒有決定時局何去何從的話語權,能夠做到的只是在順應大勢的情況下,儘可能多的給自己爭取一個有利地位。

    未來的局勢安排,沈哲子早有腹案,此時聽到溫嶠發問,倒也不須仔細思忖,沉吟片刻後便說道:「建康地近大江,舊吳於此建業,上則虎視江北,下則巡望江東。此地若失,進不足望中原,下不足鎮南土,不可輕棄。」

    遷都與否這個問題,溫嶠並不是原本固有的盟友。過往的歷史上,溫嶠也曾經動念遷都往江州,當然這未必出於一己之私,但最起碼說明一個問題,固守建康未必是溫嶠的唯一選擇。

    溫嶠與庾亮舊誼深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要完全放棄自己的政治意圖,況且歸都建康對庾家而言也未必是最好選擇。但沈哲子仍有足夠把握讓溫嶠支持自己。第一是因為溫嶠之所以能夠出鎮江州,是來自中樞的任命,其本身在江州並不具備太深厚的根基。第二則是因為溫嶠眼下健康狀況堪憂,不可能再長久坐鎮江州。

    聽到沈哲子的回答,溫嶠便露出沉吟之色。相對於其他各有利益訴求的各方,他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在他身邊並沒有一個穩固的利益集團,換言之他如果要做出怎樣的選擇,不必顧慮太多。

    誠然他在情感上是偏向庾家,但實際上隨著庾亮的死亡,他與庾家也沒有了一個牢固的合作基礎。況且他如今重病在身,未必能夠再執掌方鎮,所以做出怎樣的選擇,將直接影響到他來日在時局中的地位和作用,對於沒有親故家世可依仗的溫嶠而言,這個決定實在不好選擇。

    溫嶠如今面對和陶侃一樣的困境,那就是後繼問題。在中樞權威日漸削弱的時下,事功並不足以決定一個人和一個家族的未來,換言之,惟忠惟義並不足以讓一個人獲得該有的回報。

    歷史上,溫嶠在平叛過程中對庾亮的支持可謂不遺餘力,當之無愧的平叛首功。但是在平叛之後,溫嶠並沒有獲得與其功勛相匹配的對待。這是因為在戰後的安排,溫嶠並沒有與庾亮保持統一步調。

    平亂後,庾亮因其舊罪勢必不能再居中樞,外放方鎮是其唯一出路。但如果他不在中樞,庾家在中樞的影響力勢必會出現一個空白,而且當時的方鎮也並沒有足夠安排庾亮的位置。當時對庾家而言,最好的安排無過於庾亮接手以歷陽為中心的豫州和江州,而溫嶠則放棄地方權威回歸中樞坐鎮。

    但是溫嶠拒絕了回歸中樞的提議,這在他當時的處境而言不可謂不是一個好選擇,但可惜的是,溫嶠回到江州後不久便中風身死,並沒有足夠時間以經營江州。

    再事後便是溫家的快速沒落,溫嶠的兒子溫放之直接被發配到交州擔任刺史,形同流放,哪怕當時的太原王氏王述都為其鳴不平,但繼庾亮之後執政的庾冰與庾翼,並沒有給溫家提供更多幫助。可見溫嶠當時的選擇,是有悖於庾亮的意圖,庾家存心報復。

    畢竟在時下的氛圍而言,以溫嶠在蘇峻之亂所立功勛,其子哪怕不能節掌江州,擔任台城清職也是綽綽有餘。溫放之出任交州,而後死在交州任上,從此以後,溫家在時局中再無值得言道的作用和表現!

    魏晉風流名傳後世,但其實在風流之外,則是諸多有識之士敏於事局而做出的無奈選擇。一個人的起伏興衰,乃至於一個家族的存亡斷續,往往源頭就埋藏在一個看似風雅的傳聞逸事中。

    溫嶠眼下沉痾在身,而其諸子盡皆年幼,某種意義上而言,與垂垂老矣的陶侃沒有太大區別,甚至較之陶侃都有不如,畢竟陶侃年紀雖然很大,但精神還算矍鑠,可是溫嶠眼下的狀態已經不足以執掌方鎮。所以,眼下的溫嶠更需要一個確定實際、可以眼見的未來。

    沈哲子眼下的表態,等於給了溫嶠一個承諾,他如今雖然沒有足夠的權柄,但是他比局面上的老傢伙們都年輕,有更大的前景,而且還有足夠的背景。換言之,沈哲子的崛起已經是一個眼見的事實,老傢伙們無論叫囂的多利害,贏了現在,但是跟沈哲子相比卻輸了未來。

    時局中那些有意進望一步的人可以罔顧沈哲子,但像陶侃、溫嶠這種能夠眼望結局的的人卻不得不考慮沈哲子的看法。他們可以無視沈哲子,但是他們的兒孫卻注定要落在沈哲子之後!

    在聽到沈哲子的話後,溫嶠便陷入了長久的沉吟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道:「駙馬收復京畿,過程我也有所耳聞,王師感召,叛臣知返,可謂大善。只不過,這些叛臣來日量用如何,仍需商榷啊……」

    歷史上溫嶠對於降人的態度就是從嚴處理,眼下再提到這件事,可以說是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庾亮的政策。但是眼下,繼承歷陽降人勢力主要的是沈家,或者直接說是沈哲子。

    說實話,從維穩局勢來看,這些降人是可用可不用。但一方面,沈哲子已經考慮好這些降人的安排,另一方面功過兩開,誠然歷陽部造反給江東造成極大戕害,但是他們也有舊功在身,而且未來仍有潛力可挖。從更長遠的一個維度來看,這些南北舊姓人家所做的惡未必就比歷陽軍淺。

    相對於過往,沈哲子更看重未來。可以肯定的說,在沈哲子的引導下,歷陽軍這些殘餘的人能夠對江東做出的貢獻肯定要比那些務虛的高門子弟要多得多,沈哲子更沒有理由放棄他們。

    眼下溫嶠提起這個問題,沈哲子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劉賊、石賊,俱為中朝之孽。匹夫之血,或感於時運不濟,或悲於德才不用,或嘆於大義不彰。而今神州蒙塵,何患熱血無可灑處?」

    溫嶠聽到這話,眸子卻是微微一凜,旋即臉色便有些許迷惘,繼而悠然嘆道:「駙馬所感,使我追憶司空……」

    沈哲子聞言後卻是微微一笑,溫嶠所言之司空自然是劉琨。劉琨在北地的做事風格便是兼容并包,憑其本身的名望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力量。但沈哲子卻不敢自比於劉琨,畢竟劉琨的功業已經是一個既定的事實,儘管沒有獲得最終的成功,但最起碼畢生都在奮鬥。

    後人談論劉琨的做法,總有太多說法,比如輕信鮮卑段氏招惹殺身之禍,歷史的侷限性云云。但沈哲子身在時下,更能理解這種所謂歷史侷限性背後的無奈。五胡亂華原因諸多,八王之亂的老生常談不提,漢民人口的銳減更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

    後世言及三國,諸多將星璀璨,諸多激昂故事。但是不可忽略的一點是人口的銳減,東漢末人口五千六百萬餘,西晉統一之後,三國人口七百萬餘!即便當時有大量的隱匿人口,但漢民人口銳減是不爭的事實。太多讓人血脈賁張的故事,底色是漢民的大量被屠殺!

    西晉初年的休養生息不足讓一代人成長起來,旋即便是八王之亂的亂世,匈奴、羯胡作為僱傭軍干涉到中朝權柄的爭奪。後人言及遷胡令不被實施是多麼的愚不可及,但卻沒有看到,像羯胡之類早已經內附的胡人他們也是當時中原地區難以割捨的生產力!

    在那樣的背景下,劉琨選擇依賴胡人的力量,並不是智淺,而是無可奈何。而沈哲子眼下的苟且乃至於縱容,同樣是有一個近乎悲壯的前提,那就是漢民特別是江東漢民的元氣,已經經不起太多沒有意義的元氣損耗!

    以往沈哲子是沒有足夠的話語權,但如今他已經踏到了前台,那是真的不希望江東再發生什麼割裂時局的紛爭。哪怕是那批殺良擄掠的宿衛,即便是死,沈哲子也希望他們能夠死在江北,哪怕這些人的犧牲只能換來寥寥一點羯胡的死亡,也好過在江東的論罪處斬。

    溫嶠希望嚴懲降人以樹立中樞的權威沒有錯,但中樞還有什麼權威可言?唯一的作用就是給南北各家提供一個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的場所,當這個作用都沒有了的時候,隨時都可以被一腳踢開!

    庾冰聽到沈哲子違背溫嶠的意思,有意包庇那些降人,便笑著說道:「眼下京畿維穩,不便嚴查降人罪跡,待到行台歸都,自是論罪而處,以儆後來。」

    這話透出一股濃濃的虛偽,而且溫嶠的本意也並不是要嚴懲匡術等降人。提起這個問題,就如王導借由張闓之事試探陶侃等人一樣,真正的意圖還在其他,畢竟他本身與那些降人並沒有仇怨,即便是殺了那些人,對他也沒有什麼好處。

    當著溫嶠,庾條並不好直接顯露出兄弟的失睦,只是順著這件事講起來的時候已經商討過的事情:「二兄著我等來見溫公,請問來日將何去何從?如今大兄已經不在,內外能為依託者惟有溫公。」

    眼下的矛盾,並不是取巧能夠解決。沈家因為所處的位置和立場,在行台歸都的問題上並不好直接表態,要爭取溫嶠這個實力派的支持,自然要付出足夠大的誠意。庾條這麼說,等於是希望溫嶠能夠接替早先大兄在時局中的位置,成為他們在中樞的一個代表。

    沈哲子也開口道:「如今台中能托重任者,中書、卞公俱亡,陸公年邁,陶公少文,郗公遠鎮,太保獨木難支,餘者名實難附,溫公之外,已無餘子。」

    今昔不同勢,歷史上溫嶠拒絕歸都,一方面是病患沒有爆發,另一方面則是庾亮仍在,他入朝也只是放棄實際的權柄,實際還要為庾亮發聲。可是現在,他健康堪憂,已經難以久鎮江州,而且肅祖遺命的輔政也只剩下他才能與王導抗衡。因而回歸台城,對於溫嶠而言反而是一個好選擇。
V123210 發表於 2017-8-14 22:48
0385人心逐利

    相對於建康城的破敗,如今的京口可謂達到了一個繁榮的,因為西面戰事的波及加上行台立於此處,南北諸多人家畢集於此。

    以往京口的繁榮,更多的是作為一個流人聚集地和南北貨品集散中心。南北那些人家大量的湧入,在見識到京口那龐大的市場潛力和相對安定的環境之後,一時間在京口置業的風氣攀上了一個高峰。

    過往這半年多,西面戰事雖然激烈,但因為有大業雄關的存在,京口真正受到的波及並不大。市場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紊亂後,隨著南面貨品的大量湧入,也漸漸回到了正軌上。沒有了生存和安危的雙重壓力,一時間京口的氛圍又變得活躍起來,甚至掀起了一個大搞建設的高潮。

    相對於舊都建業,京口的地緣環境更加安全,橫闊四十里的大江完全不必擔心來自北方的威脅,況且在大江北岸還有淮泗之間星羅密佈的流民帥武裝力量。南接三吳,隨著整個吳中水道的疏濬和修整,獲得吳中物資補給更加便捷。西面又有大量的軍備設施,也不必擔心來自上游的威脅。

    對於這些剛剛經受歷陽叛亂危害的人家而言,京口簡直就是一個完美的休養之地。以往他們放棄在京口經營,那是因為大量流民匯聚於此不得安置,治安太過混亂,加上那時的京口也沒有經過大規模的開發,山林密佈,野獸橫行。

    但是隨著商盟和隱爵在京口不遺餘力的大力開發,諸多基礎建設創建起來,大片的荒地得到開發,流民的疏導和安置也已經走上正軌,京口早已今非昔比。

    這樣一塊安全又充滿潛力的寶地,自然引起了許多人的覬覦。這些新來者想要在京口有所佈置,勢必會影響到此地已經形成的一些格局。時下而言,世家大族想要在某個地方有所經營,很少會遵循正當途徑,一方面是付出的代價太大,另一方面則是進展也不會太快。

    可是當他們想要依照過往經驗巧取豪奪的時候,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抵制。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某一外來高門想要依照權柄侵吞一些寒門人家的產業,明明這戶人家勢位名望都不具備,但一旦遭受侵佔,卻是一呼百應,動手的高門在當地很快成眾矢之的,甚至安全都受到威脅!

    過往一段時間裡,類似的糾紛在京口幾乎每天都在上演,甚至不乏有一些外來人家被當地流人直接殺入家中燒殺搶掠的惡性時間。受到了足夠的教訓後,這些外來者才漸漸意識到隱爵和商盟在京口編織起來的力量之強大。

    用強是不可能了,這些外來人家意識到這個問題後,有的選擇蟄伏下來,有的卻仍不甘心。誠然與這些在京口經營日久的人家相比,他們無論人力物力都有欠缺,但是並不意味著彼此沒有合作的機會。

    京口這些人家,或是人力財力俱足,但卻有一點缺憾,那就是沒有什麼政治資源和上升渠道,所以才長久的逗留在京口。但外來者們很早就前往建康經營,無論是在名望上還是在勢位上,都是京口這些人家所不能比擬的。

    誠然在叛亂還未平定的江東,這些資源的價值較之昇平世道要大打折扣。但是換言之,正因如此,京口那些本地人家對此也是大生覬覦之心。畢竟在時下而言,財貨只是保證一個相對安穩的生活水平,但是名望和勢位卻能決定一個家族的起點和前途,對那些清望不備或是勢位不足的本地人家而言,無疑具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在這個問題上,雙方可謂一拍即合,外來者們負責給當地人家營造名望、爭取官位,而那些本地人家則給這些人立足京口提供便利。

    在階級的無形壁壘如此森嚴的時下,寒門子弟即便家累萬金,在政治上也是求告無門,備受冷眼。可是現在,他們只要提供一些財貨、人丁和土地,就能夠成為高門座上賓客,與那些以往高不可攀的時之名流往來交誼,談笑風生。這在以往而言,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而對於那些世家名流而言,這些京口寒流言多粗鄙,素無雅趣,更無家聲可言。以往不要說與這些人交流,哪怕是無意中看到一眼,都覺是污染了自己的視聽。然而這些人在京口卻掌握著他們難以企及的資源,偏偏他們又沒有手段搶奪過來。

    雖然他們各自在行台中都還佔據不小的權勢,但眼下就連行台都要靠這些人供養,他們那一點權柄實在不足給對方構成實質性威脅。而且因為有了隱爵和商盟的存在,加上淮北流民軍和東揚州與這些人千絲萬縷的關係,過往那種分化瓦解攛掇他們彼此內鬥的方式都行不通。想要獲得他們掌握的資源,似乎只有合作一途。

    京口居,大不易,這些人大多倉促出都,隨身攜帶財貨本就不多,加上京口物價飛漲,而行台也沒有足夠的財力供養他們。隨著西面戰事的拖延,很多人家自然而然就陷入了生活的困境。

    際遇有了巨大落差,當衣食都不能得到滿足,人的脾性不同,自然也會做出各種各樣的選擇。誠然有相當一部分人仍是固守門第以自傲,但也同樣不乏人想要改善生存狀況,自然與那些求進無門的京口人家一拍即合。

    有了這些舊姓人家不遺餘力的搖旗吶喊,京口這裡許多原本素無清望的人家都是聲名鵲起,而有一些本來就有不錯家聲的人家因為早先南渡時家道中落,也藉著這個機會,再次回到了主流視野中。

    而那些外來者也藉著這些本地人家的幫助,開始在京口大肆置業,諸多園墅拔地而起,隱爵中的股資也是變更交易頻繁,讓整個京口再次煥發出新的活力。

    過了大業關之後,沈哲子便遇到了前來迎接他的二叔沈克並商盟中許多吳中親舊。今次隨他返回行台的隊伍可謂龐大,建康方面暫時達成了妥協,作為時局中的實力派,陶侃和溫嶠都已經與王導達成共識,各自排遣一部人馬,跟隨沈哲子前往行台迎接皇太后等人。

    原本沈哲子是不打算近期再歸京口的,他在都中雖然沒有了具體的職事,但是還需要親自坐鎮往江北調集派遣人力物力。但是行台方面隱爵和商盟一些主事者都傳信言道一些不好的趨勢,加上選拔往江北去的人員也出了一點意外。

    那些跟隨沈哲子奇襲建康的世家子們不乏人都踴躍要求加入杜赫的隊伍,這讓沈哲子有些始料未及,但也不乏欣喜。這些人願意往江北去建功,沈哲子是樂見其成,但是也不好就這麼隨便將人派去江北,沒法跟他們各自家人交代,因此今次順便一起帶回京口,讓他們各自與家人溝通好了,若是還是執意要去,那就一起加入。

    因為京口方面催促的急,沈哲子先行一步到達大業,吩咐留守大業的人員負責接待後方的大軍,然後便又啟程與那些迎接之人趕向京口。

    沿途中,沈克跟沈哲子講了講隱爵和商盟發展的隱憂,便是前言諸多外來人家與本地人家的交易和合作。隱爵和商盟的供銷一體建造出來非旦夕之功,隨著運作壯大的過程也形成了許多約定俗成的規矩。但是隨著加入者的頻繁變更,原本許多規矩都遭到破壞,這給二者日常的運作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早在陶公擊破歷陽之時,行台已經有風傳言道庾氏外戚得用,無功有罪,引禍江東,陶公今次率眾東來,不只要平叛,更要撥亂反正。護軍在行台,維繫已是艱難,若非皇太后固執為用,境況更加堪憂。」

    沈克講述完京口眼下大體情況後,便嘆息道:「人心叵測,慾壑難平。商盟自有吳中根基,尚能保持不亂。不過如今隱爵卻是一鍋沸湯,諸多人家加入,想要分割事權。護軍已經難為決斷,早先集運準備輸往建康的資貨如今也被困在大江沿岸,一拖再拖不能起行。」

    沈哲子聞言後,便微微點頭。隱爵和商盟這個構架會出問題,他倒並不意外。早先這個構架之所以能夠成立,那是因為有一個合力開發京口大市場的前提。但如今京口市場已經得到充足的開發,顯露出足夠大的潛力和利益,引人覬覦是再正常不過。

    沈哲子從沒想過單純依靠資本力量能夠完成太深刻的變革,無論任何時期、怎樣的經濟變革,政治先行永遠是一個無法忽略的前提。隱爵的建立,前期雖然有五級三晉那種極富煽動性的理論支持,但更重要的還是庾家的權勢所提供的保護和吸引力。

    如今庾家權勢岌岌可危,隱爵會有搖擺是肯定的。尤其行台創立在京口,這就給了許多人以錯覺,似乎他們奮力一躍就能進入到中樞之內,完成家世的一個大躍遷。在這樣一個形勢下,政治上的進取很容易就壓過對利益的需求,從而給人提供一個分化瓦解的可能。

    沈哲子眼下的平靜,倒不是什麼故作姿態,或者說事後諸葛亮,當他決定將行台安置在京口,就已經對眼下這情況有了預料。早先因為忙於戰事搶功,他只是在京口策劃了中分揚州便匆匆離開,對於隱爵和商盟都沒有進行更深層次的改動,事實上也是留了一個坑,希望能讓更多人捲入進來。

    沈哲子並不覺得那些隱爵人家力求政治上進是忘恩負義,人在合適的情況選擇更大的利益是本能,而且他也樂見這些人家在政治方面表露出野心來。許多事情,本來就不能以道德為衡量標準。

    歷史有其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會有一個過程。在原本的歷史上,京口這些僑門除了類似庾氏、褚氏包括郗氏等寥寥幾家在時局中找到位置顯赫一時,作為一個有政治抱負的整體躍升到政治舞台上,那還要在幾十年後。

    可是現在京口的形勢顯示出來,這些人家已經有了自己的政治意圖並且正在為之努力,當然這其中有那些青徐僑門拉攏的影子在內,但是這些人家的崛起,勢必會瓜分固有的政治資源。那些高門以為可以鼓動這些人去達成自己的意圖,其實已經走到了沈哲子給他們挖出的墳墓邊緣!
V123210 發表於 2017-8-16 22:03
漢祚高門 0386第二戰場

    這個年代,並沒有什麼太嚴明的階級劃分,但階級又是確確實實存在的。高門與寒門或者直接說高門與其他人家,差距體現在了方方面面,政治上的先達,經濟上的基礎,文化上的壟斷,輿論上的把持。

    這些方方面面的差距,足以讓一般人家在面對高門的時候沒有爭勇之心,甘為末流。一個人出身如何所帶來的所謂高貴與卑微,給人造成的心理優勢或者缺陷,很難通過後天的努力去補足。

    這大概是一種比較樸素的遺傳觀點,哪怕到了精神文明建設已經極為健全的後世,一個人的家境如何仍然能夠影響到別人對他的看法和期待。一個家境貧寒的人,他的成長過程注定要承受更多挑剔和挫折。

    沈哲子兩世為人,以他自己的感受而言,這種出身上的歧視並不是通過制度能夠解決的,更近似整個社會對人心智的閹割,只要是文明的進程還是依靠血脈進行傳遞,就會存在。古今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後世的資源獲取有更多的博弈手段,而非僅僅依靠繼承,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這種出身的不平等。

    可是在時下,能夠提升門第對一個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某種程度上而言,魏晉年代因為名教的衰弱,是一個解放個性的年代。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並不只取決於他的權勢如何,而是回歸到一個個的姓氏上。

    但是這種個性的解放並不值得吹捧,因為一個人的價值體現並不在於勇於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而是逃避現實,爭相作怪。

    基於這樣一個現實,彼此只是合作的利益關係,並沒有強烈的人身控制,也沒有一個信奉不疑的大義統一思想。即便一時合作,但一旦有了更大的誘惑和更好的選擇,這種合作必然要結束。

    這一點,當沈哲子將隱爵進行改制,從單純的聚斂財貨轉為彼此合作以促進商品流通的時候,就已經很清楚。與隱爵各家的關係僅僅只是一個利益往來輸送的關係而已,不必上升到同盟的高度。

    誠然這些早先生活不乏困頓的隱爵人家,因為與商盟的合作獲得大量的財富,但沈家在這合作中也不是一味的付出。通過與隱爵的合作,不只整合了鄉土,締造出一個較之隱爵聯繫更加緊密的商盟,而且以其吳人之家在僑人聚集的京口站穩了腳跟。

    說實話,哪怕隱爵現在就分崩瓦解,沈哲子都不會覺得可惜。因為他家在這個合作的過程中,本身的實力和影響產生了質的變化,所得遠遠要勝過付出。雖然隱爵可謂他一手締造出來,但養個兒子長大都有可能跟老子瞪眼,更何況他最初起念搞隱爵的時候目的也不純良。

    通過沈克的描述,沈哲子也知道青徐僑門對隱爵的滲透與自己所想大同小異。

    首先是將人拉進自己的交際圈子中來,比如說召開一些雅集、遊會之類。這一點看似簡單,卻是一個極大的突破。所謂士庶不同流,什麼樣的人和什麼樣的人做朋友,一個人的交際圈子如何一定程度上就反應了他的社會地位。

    這一點,從沈哲子的交友軌跡就能看出來。他的朋友圈子有幾個明顯的節點,成為紀瞻的弟子、娶到公主之後等等。跨過這道檻就有了資格跟人做朋友,進了圈子後是被邊緣化還是成為一個小中心,那就要看個人的能力了。

    沈克詳細跟沈哲子講述了一下京口過往一段時間發生的一些事情,誠然韓晃攻入吳郡給京口形勢造成一定的動盪,但是隨著沈哲子收復京畿,陸曄等人前來報捷,戰事發展日趨明朗,總體的影響並不算大。

    單單沈克所知,最近這十幾天時間裡,能夠稱得上有規模的集會便有二三十起,或是單純的狎妓遊玩、或是大型的遊獵、或是慶生納喜之類的宴飲。而就在沈哲子到來的這一天,單單沈克受到的請柬便有七份之多!

    這些集會無論表面為何,內裡都絕不單純,能夠窺見一點暗潮的湧動。在這些集會之中,受邀最多的除了沈克之外,便是陸曄這個老傢伙還有被王導恨鐵不成鋼的王彬。這兩人分別代表了吳人清望人家和青徐僑門,受歡迎理所當然,不過彼此的成果卻有參差。

    陸曄主要交際的還是吳人群體,在京口而言就是商盟。可是商盟不同於與隱爵,主體乃是吳興人家,除了利益的往來之外,還有一層鄉土知交的基礎,相對而言凝聚力要強一些。而且如今沈充已經成為東揚州刺史,在政治上給這些人家提供的出路還要勝過陸曄。

    陸曄眼下能夠依靠的,只有他家本來的清望和自己大半生積攢的人脈資歷,主要就是在推動遷都吳中,但是由於沈家在會稽的勢大和吳興固有的基礎,所以他能夠選擇的地方並不多,只有丹徒、吳縣兩地而已。

    如此明顯的意圖,勢必不可能獲得太多的擁戴。即便拉攏了一部分吳中士人,也都是早已經被商盟邊緣化,非既得利益者,造不出什麼聲勢。就連顧家的顧眾都明確對沈克表態,並不覺得遷都吳縣是個好選擇。如果不是沈家有立場的顧忌不便明確表態,陸曄連這一點聲勢都造不出來。

    簡而言之,東揚州的成立,已經初步將商盟的利益合作與各家本身的政治訴求初步整合,吳中不再是顧陸人家能夠一言決之的地方了。在沈克這個商盟總裁的奔走聯絡之下,商盟尚算穩定,雖然也有一些人家希望能夠遷都,但並沒有當做一個正式的政治口號來喊。

    但是隱爵方面情況就不容樂觀,王彬到達京口之後,應該是與王舒達成一些共識,有了王舒的支持,表現異常活躍。除了其本身奔走於京口各家之間外,原本跟隨在王舒軍中的那些王、葛人家子弟在京口年輕一代中也大受歡迎,廣交朋友。

    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早先留在行台任職的陶侃之子陶夏,近來與王家那些子弟們來往頗為密切。依照沈克的猜測,陶侃將廢庾氏的流言極有可能就是陶夏擴散出來。

    王家為首的青徐僑門在京口賣力吆喝,自然會讓那些不得志的僑人頗動心思。按照沈克的說法,過去這短短時間裡,京口年輕一代已經出現什麼五友、四俊之類的稱呼。大多是京口本地僑人子弟們與王家子一起捆綁宣傳,邀取一些名氣。

    「人貴自知,這些年輕人也真是不自愛,時下明珠俱在我家庭內生輝,旁人又如何能分光?」

    言道這一件事的時候,沈克已經忍不住冷笑說道。誠然這種捆綁宣傳在以往是一個極好的邀名手段,但是如今沈哲子名望已是如日中天,沈牧之流都有大功在身。那些年輕人們無一樁事功在身,無一點才幹彰顯,每日在京口後方瞎混日子,自我吹捧的越厲害,越會讓時人感到不恥。

    這些小事,沈哲子倒不在意,只是笑語道:「人各有志,不必強求。只是隱爵近來產業變更,叔父可有細目?」

    沈克聽到這話,便將隨身攜帶的一份書卷遞給了沈哲子:「近來隱爵諸多資股變更,讓人目不暇接。單單易資之收,本月便有幾十萬巨!」

    所謂的易資,便是交易的印花稅。為了免於壓制人員的流通,沈哲子製定的印花稅額並不算高,居然能有幾十萬錢的收入,可知當中財貨的交易應有億萬之巨!

    隱爵本身就是商盟的下游組織,所謂的資股只能影響到拿貨的份額,無論在誰手中都無所謂,反正供貨權還在商盟這裡,資股再怎麼變更,下面都鬧不起來。況且西陽王犯事後,庾條已經第一時間將其名下諸多資股產業轉到沈哲子這裡,加上庾條並庾家親厚者本身所有,在資股方面,隱爵是翻不了天的。

    但是京口具體的產業,尤其是直接面對市場的貨棧之類和下游的許多分銷渠道,仍然掌握在具體的隱爵人家中。如果要出問題,這一方面是比較容易出的。

    沈克臉上不乏隱憂之色,指著沿途運河旁邊那些林立的貨棧,說道:「假使別有用心者籠絡下游,或是囤積不銷,或是操弄物價,對商盟而言不是好事。哲子,你覺得有無必要限制一下這些人傢俬下產業的買賣?單單這十幾日之間,京口週遭諸多碼頭貨棧變更便有將近三成!」

    他是在擔心青徐人家涉入隱爵太深後,如果存念以本傷人,對商盟而言也是一個不小的麻煩。畢竟商盟所涉的地域和貨品總量太大,稍有阻滯都有可能造成極壞的影響。

    沈哲子聞言後卻是笑著搖搖頭,他還擔心這些人家陷得不夠深,怎麼可能限制那些產業的交易。以往與青徐僑門的較量,往往還只限於政治層面的暗爭,老實說哪怕到了現在,青徐僑門在政治上仍然是一個強有力的團體,即便王家兄弟有所分歧,那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政治上的優勢是他們立身之本,乃至於在輿論上的話柄,仍然操控在他們手中。這一點,從區區一個流言便讓隱爵發生極大動盪看得出來。儘管沈家如今已經勢成,但就算加上半殘的庾家,也很難佔據什麼優勢。

    但是現在,青徐僑門涉入到隱爵中來,那是主動開闢第二戰場。如果圍繞在京口的利益爭奪沈哲子還會落在下風,那過往這幾年也是白混了。他還打算鼓動那些人往京口加大投資,直接將他們坑得渣都不剩。

    在這方面,沈哲子有充足的信心。他在銷售上的大幅度讓利,就是為了虛弱瓦解隱爵各家自己的生產能力。商盟在京口幾乎沒有插手銷售環節,所作更多還是將土地和人口這些生產資源一點點挖取過來。興建工坊、開墾荒田、招募流人這些髒活累活都由商盟一力擔當,隱爵那些人家只需要提貨轉銷掙快錢就可以了。

    這些佈置,已經摧毀了隱爵作為一個獨立經濟體的資格,他們如果敢用手中的銷售渠道來要挾商盟,一些奢侈商品還倒罷了,像是鹽米之類剛需品,假使沒有足夠的供應,單單江北那些流民帥都敢撕了他們!

    而且針對於隱爵和商盟,沈哲子早有一整套的組合拳在醞釀,這些青徐人家陷得越深,來日就越不能從容!

    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是,青徐僑門加入到隱爵中來,誠然一時可得短利,但長久來看,卻喪失了一個相當重要的標籤,那就是簡傲高冷!

    誠然京口這些人家頗多家道中落的北地舊姓,但更多的還是沒有什麼底蘊的次等人家。他們需要長達近百年的積累才能加入時局中來有所作為,並不是沒有道理。

    一個比較顯著的例子就是蘭陵蕭氏,他家眼下是真的不行,哪怕到了南齊已成帝宗,清望仍是稍遜,可以說是一直到了南梁昭明太子才有了一個大爆發,在文化上樹立起一座豐碑,成為當之無愧的高門!

    眼下由於行台遷至京口,加上這些人家所具有的經濟優勢,過早的加入到時局中來。由此帶來一個問題,那就是底蘊太淺。不要說這些人家,哪怕是如今的沈家,仍然要面對這樣一個問題,在文化和輿論上還是沒有建樹。

    換言之,青徐僑門向來都是青樓花魁一般豔壓眾芳的高冷存在,可是眼下卻與一些次等人家混在了一起,原來底子裡還是一個半掩門的私娼!單單這一點,便能在輿論上給他們造成重創!

    而且,這些次等人家通過青徐僑門進入到時局中來,但是未來想再進一步,很難遵循那些清望高門的陞遷軌跡,因為底蘊太淺。所以對他們來說,想要再在政治上有所進步,事功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一群崇玄務虛的傢伙,病急亂投醫,結果引來一群看重事功之人,這不是在挖坑埋自己是什麼?就算他們想適可而止,沈哲子都不會善罷甘休。挖了自己隱爵的牆角,怎麼可能說不玩就不玩!就得讓他們蹲在自己挖的坑裡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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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