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182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0 08:48
0397弒君之秘

    雖然宋禕對自己所做描述不多,但沈哲子也能想像得到,一位有誌中興的明主一時失察被如此搆陷,繼而被困苑中,不獨身體狀況堪憂,精神也是惡劣到了極點。假使沒有這位宋姬無微不至的照料,未必能夠熬過那麼長的時間,一直等到公主出嫁才撒手人寰。

    人一生有怎樣雄心抱負,垂死之際所念者惟血脈親情而已。哪怕石勒那種殺人如麻之輩,臨終之前都希望石虎那豺狼之輩能夠悉心輔佐自己兒孫,可惜終究妄想,他的兒孫接踵隨他而去。

    對於先帝,沈哲子確有很深感念,也是很榮幸自己能入其法眼選做託孤。假使沒有這一份賞識,自己也很難在這個世風之下達到今日的成就。從這一點而言,他不只要感激先帝,也要感謝宋姬對先帝的照顧,若是先帝過早離世,自己未必能夠牽手公主。

    其實從沈哲子內心覺得,先帝臨終時能有宋禕這樣一位柔順體貼的女子陪伴一程,也算是幸運。雖然見面很短,但沈哲子能感覺到這宋禕身上自有一股恬淡安詳的氣質,能夠撫平人心中太多雜念。

    這女子確實可稱佳人,但也不是美得傾國傾城,第一眼就能讓人倍感驚豔。雖然有年齡的緣故,但若單一相貌而言,並不比自家小侍女瓜兒美貌,甚至較之皇太后都要略遜。但正是由於歲月積澱的那種風韻,由其內心積攢而後散發出來,便成世間一道獨特風光。

    相較而言,自家那位正牌的岳母美則美矣,但卻稍欠靈魂。若只是懵懂還倒罷了,其性格多少與庾亮有些相類,都有幾分任性、偏激且不知收斂。這樣的性格在後世或可稱為個性,但在帝王身邊卻不是什麼好事。加上當時庾亮確有幽禁先帝的事情,先帝最後那段歲月對皇太后的疏遠厭惡也就可以理解。

    當然這些念頭對長輩多有不恭,而且如今皇太后待他也確是親厚信重,但是說實話,若真是要居家過日子,沈哲子也願意選宋姬這樣性情的女人。

    幸而公主早早便入了他家門,否則在皇太后耳濡目染之下長成,未來也必然是那難於接近的古怪性格,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溫順可人。當然眼下的溫柔也是只對自家人,對外仍是不乏凶悍強勢。

    再聽一遍父皇從發病到病亡的過程,公主又是泣不成聲,沈哲子見狀便讓人將公主攙扶下去。他也不好長久叨擾宋禕,當即便起身道:「多謝宋娘子告知秘辛,請宋娘子暫時安居於此,來日若有心儀去處,儘管直言,必會禮送。」

    「妾風塵之飄絮,豈敢奢望太多,能得一安居之所便是大幸。」

    宋禕起身相送,她也知沈哲子這麼說只是客氣而已,當她對公主道出這一樁秘辛之後,便知自己餘生再也不能自由,運氣好或能被安養起來,運氣不好或被殺人滅口都未可知。如今沈哲子並沒有對她流露出殺意,已經讓她鬆了一口氣。

    聽到這謹小慎微的回答,沈哲子心內便是一嘆,這婦人也算可憐,或因美色故得以保命,但卻以玩物而輾轉一生不得安定。但如今這世道,可憐者不知凡幾,也不必獨憐某一人。

    這宋禕也算幫過自己,略加沉吟後,沈哲子又安慰她一聲:「宋娘子早年出入苑禁,相識者不少,眼下也實在不便送出。若是宋娘子於此已無牽掛,我倒想送娘子去我吳興鄉中擇善處而居,不知娘子是否願意?」

    聽到沈哲子道出對她的具體安排,宋禕是知道自己徹底沒了生命危險,至於她自己又願意去哪裡?她輾轉半生,所見都是高牆廣廈,又知道該去哪裡?

    行出宋禕所居的小樓後,沈哲子心潮有些起伏。宋禕講得很清楚,先帝是服了南頓王送來的寒食散,漸漸積毒毀身。離開苑城時,她攜帶一些先帝所服的散尋人鑑定,當中確有一些不該有的成分。所以先帝是被人下了慢性毒,最終身死。

    其實關於先帝的英年早逝,野史諸多猜測,嫌疑最大反而是這個宋姬。有人說宋姬是王敦送去苑中的臥底,旨在讓先帝沉迷女色,最終縱慾不壽。其實這一類鍾愛香豔的野史記載,見識與田間農婦猜測宮中皇后床頭擺著一罐子紅糖晝夜吃糖沒有什麼區別。

    誠然食色性也,但先帝登基數年所為,確是一個有為之主。當然好色與有作為沒有衝突,但就算是平定了王敦之亂,當時也不能說海晏河清。在平滅王敦之後對時局的安排,才盡顯先帝的政治智慧。這樣一位帝皇,很難想像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居然會縱慾而亡。

    事情到了這一步,其實與瑯琊王氏並沒有什麼牽扯。即便是下毒,也是南頓王所為。公主是鍥而不捨追查下去,最終有了新的發現。但沈哲子就算沒有追查,也覺得此事不可能是南頓王一人所為。

    當時的態勢,南頓王實在沒有毒殺先帝的動機,他又不可能篡位,而且先帝對他們這些宗室總體上還是比較照顧的。所以此事肯定另有內情,要麼南頓王與人合謀,要麼他也被人當了槍使。

    公主追查下去的結果,就是又揪出了一條大魚。

    沈哲子在莊園內繞行片刻,不久後被劉長引到了一座地牢前。這地牢光線昏暗,氣息渾濁,沈哲子也不下去,只是讓人將裡面被關押者提了出來,自己則行到假山下一座竹亭中。

    他剛剛坐下,便聽到地牢裡那裡傳來老邁淒楚的嚎叫聲:「小民該死,小民該死……該招的已經招了,只求速死……」

    兩名壯僕將一個老邁佝僂身軀夾在肋下行至竹亭外,還未靠近,便有一股腥臭難當的氣息瀰漫開來。沈哲子擺擺手,讓人將之丟在竹亭外,然後仔細望去,只見委頓在地上那道身影乃是一個老者,鬚髮花白雜亂遮掩了容貌,身上到處都是鞭笞痕跡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在往外滲著血水,望去慘不忍睹。

    沈哲子倒不會因人的年紀而濫發同情心,有的人年紀長了但德行卻越低劣,照樣是老不死。那老者委頓在地呻吟不斷,沈哲子也不急著審問他,只是翻看起劉長遞上來這老者交待的事情。

    老者名為嚴穆,也是南渡之人,早先居於鐘山,因為歷陽破城而逃到京口。這老者本身也不是舊姓人家,也不是什麼貴冑之身,但是名氣卻不小,有一手極為精湛的製散技藝,這在時下而言無異於天皇巨星,走到哪裡不乏人追捧,所以雖然逃難到了京口,同樣是大受歡迎。

    南頓王進獻入苑中的寒食散,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公主知道先帝所服之散有問題後,順著這條線查下去,很快就找到在京口一座天師道道壇內被尊養的嚴穆。而後便是劉長安排人手,夜襲道壇將人擄來,一番審問之下,結果卻令人大吃一驚。

    時下權貴頗多服散之人,這老者有此技藝,自然大受歡迎。南頓王要進獻苑中以邀寵,自然而然便找到這老者。宗王有求,又是重金許諾,老者也不敢馬虎,盡心為南頓王制散。最初也沒有什麼意外,可是不久之後,又有一人找上這老者,威逼利誘讓這老者往南頓王所求之散內加點料。

    而那個人,是王舒!

    到了這裡,事情可以說是有了一個結果。王舒有沒有動機弒君?當然有!他不惜背棄宗親、出賣王敦以求自存,結果事後卻被毫不留情的奪去荊州刺史之位,投閒散置!王舒有沒有膽量弒君?王家南渡幾兄弟,屬他最有決斷,也最心狠!

    至於南頓王有沒有與王舒勾結,又或者庾亮、王導等人知不知情,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結果出人意料,仔細想想卻又在情理之中。太優秀了是種罪過,尤其在時下的江東而言,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君王!

    其實來之前,沈哲子已經從公主口中知悉所有。眼下親自詢問一遍,除了再做確認之外,也是對這個名叫嚴穆的老者頗感好奇。

    從公主口中得知這個名字後,他便依稀感覺有些耳熟,回憶良久才想起來,他第一次聽說老者的名字還是在庾條口中。那時候他入都備選帝婿,而庾條尚對制散大業雄心勃勃,只是後來許多事情忙碌,漸漸此事拋到了腦後。

    這老者也真是倒霉催的,居然兜兜轉轉又落到了自己手中。

    「抬起頭來。」

    沈哲子放下那卷宗,指了指竹亭外的老者。老者還在哼哧哼哧呻吟,並未聽到沈哲子的話,待到被人踹了一腳,才掙紮著跪了起來,叩首道:「小民有罪,小民有罪……」

    「你有罪是肯定的,我倒是聽說你曾與前朝何尚書坐談論道,不知那何尚書風貌如何?」

    沈哲子望著那老者笑吟吟問道,他是不相信時下人能活兩甲子之久,後世天師道南北兩大宗師壽數如何那都是有記載的,就連葛洪這位小仙師壽數都未破百。

    那老者聽到這話後微微一愣,而後抬起那張老臉望瞭望沈哲子,眼中似是閃爍起希冀光芒。這段時間他被擒來此處每日都受折磨可謂生不如死,眼前這新出現的年輕人看去應是一個世家子,又對他頗感興趣的模樣,讓他看到一絲活命的可能。

    正當這老者挖空心思想要組織蠱惑說辭時,後背卻挨了重重一腳,旋即劉長便上前笑語道:「郎君何必聽這老貨妄語,早先他已經交待清楚,如今壽數不過五十有餘,那花白鬚髮都是用藥染成,不過北地一吏戶藥農罷了,南逃時多與北地舊姓人家同行聽到一些前朝事蹟,過江來以此矇騙旁人。諸多手段過分荒誕,所以沒有記錄在冊。」

    沈哲子聽到這緣由,不免一樂,沒想到這老東西還是個人才,只憑道聽途說便將時人都給矇騙,旁人過江後活命艱難,此人反而來了一個華麗轉身。單單就此而論,實在是了不起。

    只是眼望卷宗,沈哲子臉色又沉了下來,凝聲道:「過江以來,你諸多作為,統統給我記述下來,若有一點遺漏,讓你生不如死!」

    弒君這種事情,且不說只是這老者一面之詞,即便是證據確鑿,沈哲子也不能拿出來憑之掀倒王舒。干係太重大,不好控制,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在朝堂掀起曠日持久的鬥爭,乃至於發展到兵戎相見。所以為官者真到了一定得級別,即便是倒台,表面上的罪名往往都與實際罪狀無關。

    但得知此事後,也不是全無收穫,這件事不能作為罪狀,也能成為王舒一個極大的漏洞,或可誘其繼續犯錯。就算這老者不知那寒食散是毒殺皇帝,但毒殺宗王也是大罪,王舒通過他策劃如此大事,彼此之間的接觸不可能只限於此。所以,沈哲子要瞭解更多內容,才好找到更多破綻。

    他是決定搞死王舒,與其說是給先帝報仇,不如說是立威。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1 07:51
漢祚高門 0398疾趨行台

    東揚軍突然離開鎮所,駐紮在了京口南郊。這件事彷彿一個導火索,很快便讓京口週遭的局勢發生驚人變化。

    首先是原本駐紮在吳縣的中軍將軍王舒以獻俘為名,突然自南面提兵北上,直抵京口南郊,駐地距離東揚軍營壘只有不足五里!於此同時,人們也發現大江上載兵的舟船突然增多,數量較之戰事最激烈時都多了數倍!

    這時候,哪怕再遲鈍的人也明白,京口眼下局勢到了一個微妙期,一股無形的壓力快速瀰漫開來。

    然而就在這局勢緊張,似乎內訌一觸即發的狀態下,西面又傳來消息,建康方向前來迎接皇太后儀駕的軍隊已經越過大業關,不日便要到達京口!

    諸多消息彙總而來,讓本來因為叛亂終結而稍有平復的人心再次揪了起來,不知道這局勢將會演變到哪一步。甚至不乏人已經打點好行裝,準備局勢稍有惡化的趨勢之後便要逃離京口。

    沈哲子在丹徒等著與迎駕大軍匯合,彼此碰面之後,他便被那幾名率軍迎駕的使者請入中軍中,詢問京口發生異變的緣由。

    今次前往行台迎駕的使者中,沈哲子雖然年紀最小,但卻是正使。其中右衛將軍劉超代表了皇帝,侍中蔡謨受王太保委託,新晉的行南蠻校尉陶臻則是陶侃的使者,溫嶠的堂弟溫充則代表了江州。

    沈哲子雖然功勛不淺,但無論資歷還是年紀都難比擬同行這幾人。之所以能夠越過眾人擔任正使,主要還是因為他是行台派遣的假節督護,不過這正使不過也僅僅只是一個名號而已,像是荊州軍那近千眾,根本就不會聽他差遣。

    幾人同坐行營之中,以資歷而論,自然是右衛劉超最高,因而他也第一個開口:「駙馬先往行台,不知可見異象?昨日行途有京口同僚遣人飛馬來報,言道行台變故陡生,局勢緊張,勸我等宜徐徐前進。」

    眾人也都一臉好奇的望著沈哲子,但其實他們也都各自身負使命而來,自從離都之後,便與京口方面通信不斷。至於京口這兩日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其實他們都是一清二楚,今次圍坐下來詢問沈哲子,其中其實不乏問責意味。

    原本迎接皇太后儀駕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可是現在已經派出了各方人馬,那是因為要按照早先在建康的約定,各自約束自己一方的人,盡快歸都。可是沈哲子居然搶先一步返回京口,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讓京口那諸多矛盾又變得尖銳起來,有點出爾反爾的意思。

    當然,除此之外,他們也想弄清楚沈哲子為什麼要這麼做。事到臨頭再生波折,搞出這麼大的動作,肯定是有更進一步的訴求,只是不知這訴求出自皇太后,還是出自庾懌。

    是的,在眼下眾人心目中,皇太后的訴求和庾家的訴求已經需要分開看,區別對待。如今再也不是庾亮在世那時候,庾家的訴求與皇太后完全捆綁在一起。以往庾亮是憑藉其個人的名望和能力,完全挾持住了皇太后。可是現在,庾懌既沒有那個能力,各方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他們要弄清楚這當中的區別,然後才決定是不是要繼續按照預先的行程趕去京口,若是懵懵懂懂一路前行,很有可能被這位駙馬利用,狐假虎威,達成一些各方不樂意看到的目標。

    沈哲子的意圖如何,跟這些人也沒必要隱瞞,他相信有了這幾天的緩衝時間,庾懌那裡肯定已經有了一個統一陣線。既然如此,早一點告知眾人和晚一點也沒有區別。

    「京口局勢變動的內情,我倒也略知一二。說起來也只是一件小事,行台立於京口,諸多受災人家畢集於此,偶有鄉野糾紛,其中比較嚴重便是京口南郊之地。如今行台將要撤除,護軍恐騷擾京口鄉人太多,便出面略做調解。」

    眾人聽到沈哲子如此輕描淡寫的解釋,反應各不相同,坐在最上席的劉超已是冷哼一聲:「如今皇太后還都在即,一動不如一靜。庾叔預這麼做,卻不能善撫局面,實在失於輕燥。」

    劉超對於庾懌的惡感倒也不難理解,他甚至不是針對庾懌,而是一直對庾亮心懷不滿。

    與戰死建康城外的卞壼一樣,劉超也是一個堅定的皇黨,對於攪動江東動盪不寧的庾家怎麼會有好感。如今對於庾懌的評價按在死去的庾亮身上同樣合適,不過此人也算一個難得君子,並不熱衷誹謗死者,因而遷怒。

    溫充也微微皺眉道:「只是不知護軍此番作為,皇太后陛下知是不知?」

    「是啊,眼下人心動盪,我等若依照原計畫直趨京口,或會讓形勢更趨惡化。眼下應先遣使者入行台覲見皇太后陛下,恭請訓詔。」

    蔡謨沉吟說道,他雖然代表太保而來,但其實並不想過多涉入京口這裡的糾紛。若能拖一拖,等到京口那裡局勢有所結果再趕過去,也能兩不得罪。

    陶臻在席中則是沉默不語,他所代表的一方雖然實力最強,但這樣的場合反而沒有什麼置喙的餘地。而且他們的訴求其實已經基本達成,也沒必要再幹涉更多。

    「如今叛亂已定,各軍前往行台報功其實都是應有之意。不獨中軍、郗公,就連東揚軍本部也已經北向而行,不日就要到達故鄣。」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待見到眾人臉色都是驚變,心內便覺暢懷,這就是有實力的好處啊!不論各人打的什麼主意,擺明車馬亮出來。不管王舒、郗鑑要做什麼,撐架子嚇唬人還是要動真格的,他家都接著。東揚軍在南面蹲著,京口這裡就不可能擦槍走火!

    其實隨著東揚軍北上,迎駕大軍已經沒有退路,必須要即刻到達京口,而且必須要用強硬的姿態幫助庾懌盡快平復局面。有的時候,這種南北隔閡、僑人心裡對吳人濃濃的不信任,也是可以用來威脅人的一個籌碼。

    旋即,沈哲子又說道:「晚輩今次往行台,其實也抽空見過幾位京口名流。過往行台之維持,多賴此鄉人家忠義襄助。於情於理,都應善卹嘉勉。鄉人忠勇,多願匍匐王化之下,其情之熾,不忍輕拒啊!」

    聽到這話,眾人臉色又變得有些精彩,匍匐王化之下?這言外之意,這位駙馬似乎有所轉念,想要贊同遷都。

    「可是,我等今次前往京口,就是為的迎駕,這乃是、乃是……」

    這次首先開口的是陶臻,他也算歷事已久,但多在軍旅之中,對於此類勾心鬥角的談話反而不甚擅長。

    不過其他人卻都是各有所思,如此重大的事情,而且是都中各方商議良久才達成共識,怎麼可能容許出爾反爾。無論怎麼說,都不過是藉機加碼而已。

    「駙馬不妨直言,京口那些人家究竟想要如何?」

    劉超說這話的時候,態度已經有幾分冷硬。原本他對沈哲子印象極佳,在那樣惡劣的情況下居然敢於衝入建康收復台城解救皇帝,可見忠心。可是現在的表現卻讓他大失所望,終究是營結黨羽,門戶為先之輩。

    沈哲子倒不因劉超的態度而介意,聞言後便笑道:「其實不只是京口那些人家,其實護軍乃至於皇太后都覺得應該對京口忠良善加撫慰,有意將京口拔為別都。」

    眾人聽到這話,神色皆是一愣,思忖許久,才漸漸消化這個信息量極大的消息。首先做出反應的還是劉超,他已經忍不住眉梢飛挑,笑道:「皇太后陛下若是真作此想,那真是深得肅祖遺韻,對朝廷、對京口這些鄉人都是一樁幸事。」

    「如此重要之事,不好偏處而決吧?都中群臣,深盼皇太后陛下歸都……」

    蔡謨眉頭深蹙,並不覺得將京口提拔為陪都是一件好事,幹係太重大,大亂之後理應鎮之以靜。但旋即又想到如今京口週遭各方面已是劍拔弩張,事情最終走向,又哪裡是他能夠決定的。

    「我等非處其位,不敢輕論,既是奉命而來,還是早赴行台拜請歸期。」

    溫充在席中說道,他對京口關注本就不多,一時也想不明白其中利害,而且庾家與他家也是舊誼,來日還會諸多呼應,此議究竟是好是壞,也就不必急於深究。

    眾人各自散去後,第一時間便派出人手各往東西去傳遞由沈哲子這裡得來的訊息,但無論其心內作何想,眼下都容不得他們再有拖延,必須要盡快趕往京口。

    這一次,沈哲子也不再離開隊伍,吩咐劉長等人先將公主送回京口,自己則隨大隊啟程。只要迎駕大隊能夠如期到達京口,那就能對郗鑑造成足夠的震懾,令其不敢妄動。

    畢竟,隨著京口的失守,過江之後,郗鑑便已經是後娘養的,與江東之間總有一層隔膜。這也是為什麼郗鑑必須要佔住京口的原因之一,如果他長久的被隔離在江北,那麼在江東的影響力漸漸衰弱,最終會泯於眾人,與那些流民帥軍頭不再有區別。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1 07:52
0399太保有信

    哐!

    房間中清脆的器物破裂聲不絕於耳,門側幾名侍婢已是驚嚇得面無血色,而立在廊下的王彭之、王彪之兄弟二人也是相對苦笑,不敢入內勸阻。

    良久之後,房間中摔打器物聲才漸漸停息下來,繼而才響起沉重急促的喘息聲。幾名侍女垂首趨行入內,準備打掃房屋內滿地的碎片,當中一人似是腳下打滑摔在了地上,頓時驚呼一聲,繼而胳膊已被鋒利的瓷器碎片劃破,湧出的血水很快打濕了衫裙。

    「廢物!滾出去!」

    隨著一聲低吼,一名捧著手臂衣衫沾血的侍女被扯了出來驅趕入庭中,眼眶裡淚水打轉,卻緊抿著雙唇不敢再發出聲息。

    王彭之望向身邊的兄弟王彪之,示意他先進去。雖然他才是兄長,但是王彪之卻清名更高,父親也更愛這兄弟,若自己先入內,肯定又會被遷怒。

    王彪之見狀,只能硬著頭皮入內,站在門口垂首道:「父親……」

    「虎犢來得正好,我讓你去見深猷,可有回話?」

    發洩良久,王彬已是有些力竭,坐在席中正喘息,頜下灰須飛揚,諸多髮絲也掙脫髮冠束縛垂落下來,看去有幾分狼狽,可見已是羞惱至極!

    若僅僅只是南郊那裡被驅趕倒也罷了,王彬不至於生這麼大的氣。可是庾懌那傢伙居然讓軍隊出動,可見是打算撕破臉。可就算是這樣,王彬也不畏懼,他在京口這段時間,在各家之間奔走聯絡,早看透庾懌那色厲內荏的本質。庾懌此舉不過是授他把柄,正可藉此機會一舉將庾懌踢出局去!

    如今優勢在自己這一方,傳信出去後果然南北援軍都有動作,區區兩千餘東揚軍根本不足為慮,哪怕用武,也是篤定的勝算。但若一旦用武,即便得勝也要飽受非議,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王彬自然不想擔上什麼惡名,最好能不動刀兵逼退庾懌。

    可是當他再去聯絡各家時,情況卻急轉直下,早先那些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倍言庾氏惡劣的京口人家態度卻突然變得游移起來,不再似以往那麼幹脆。多番打聽,他才得知緣由,庾懌那傢伙居然以抬升京口為陪都做誘餌,很快便將那些人家拉攏過去。

    當然那些人家也不是態度堅決要背棄自己,只是言道若自己也能如庾懌一般作議,他們還會幫助自己逼走庾懌。可是,這怎麼可能!

    且不說太保那裡已經屢次來信勸他要適可而止,王彬自己也心知京口若成為陪都,對他家實在大害。要知道陪都不同於行台,也不同於方鎮鎮所,不啻於在建康之外再立一中心。

    儘管近來對京口這些人家諸多拉攏,甚至暗暗阻撓行台歸都,但王彬心內卻清楚得很,來日時局平定,沒有了庾亮,台城中幾無能與太保抗衡之人,形勢已是大好。若在這樣的情況將京口拔為陪都,不用腦子也能想清楚,京口這裡的留守不可能是他家之人!

    庾懌這計策可謂歹毒,難道他眼見留守中樞無望,打算老死於京口?可是他哪來的底氣,認為自己能夠運作成事?難道只靠京口這些當地僑人的支持?

    但無論庾懌的底牌是什麼,如此不留情面的驅逐,那是踰越了王彬的底線!身在時局中,王彬也有自己的規劃,早年他也是方鎮之任,歸都後卻是寂寞良久,甚至被叛軍鞭笞羞辱,更讓王彬感覺到這個時代手握力量的重要性!

    所以,他之所以發力逼迫庾懌,除了從大局出發的考量之外,更是打算接任庾懌的晉陵太守之位。而且時下因為京口行台所在的緣故,眼下這裡還是半獨立的南徐州,若是發力一次與郗鑑那裡達成一些妥協,他一躍成為真正的南徐州刺史也極有可能!總之,他是不打算再歸台城擔任那沒有什麼實任的光祿勳!

    可是,庾懌這麼一算計,幾乎要將王彬的希望給埋葬。哪怕是用強,他也要阻止庾懌,先下手為強!

    雖然太保屢次來信勸他要以和為貴,但是歷經世事之後,王彬也認清楚一個事實,真實的處境中,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太保看似和善,但其實如庾元規一樣,都是胸藏荊棘之人。早年大將軍殺王平子,便是受太保勸說,畢竟王平子才是太尉嫡親兄弟,若是入都,必然要讓太保失色。

    而早先太保明知歷陽將反,使人外援選了王處明卻不選他。可是王處明這個人心狠手辣,不計親情,置他們於都中不顧,只是自己集眾求安。假使當時太保選了他,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做事親族陷於賊手而不顧,必然要竭力反攻建康,那也不會有貉子僥倖得功的事情發生!

    王彬越想越是深恨,也越發覺得自己不能再退讓。可是正當他準備武力驅逐庾懌時,卻有另一樁壞事發生,王舒居然偷偷去見庾懌!

    兩人私底下談了什麼,王彬無從得知,但是彼此見面後,王舒便將所掌軍隊從京口南郊撤回!

    自從王舒在荊州時殺害王含父子之後,王彬與之便向來不睦,更不會親自登門去見王舒。可是現在他卻不得不借重王舒之軍才能成事,只能通過兒子去聯繫王允之,以探聽王舒的想法。

    聽到父親的問題,王彪之臉上便有幾分難色,低頭道:「四兄軍務忙碌,無暇見我,只派人回話一旦得暇,即刻來拜見父親。」

    「軍務忙碌?哈! 」

    王彬聽到這話,心中更恨,就因他手中無權,族中一個小輩都感推脫他的召見!這讓他在憤恨之餘,更加深了謀權之念,坐在席中沉吟良久,而後便移步書案前揮毫疾書一信,吹乾墨跡封好後遞給長子王彭之。

    「稍後你攜此信過江去見郗公,注意要輕車簡從,千萬不要被庾叔預察知。」

    他神色凝重叮囑道,雖然不知道王舒究竟與庾懌談了什麼,但是王彬相信憑郗鑑對京口的渴求,只要他這裡有所動作,江北必然會有所響應!就算沒有了王舒幫忙,他也未必不能成事!

    王彭之聽到父親的吩咐,臉色已是微微一變,澀聲道:「父親,東揚軍凶悍勁旅,就連歷陽叛軍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不如、不如兒子再去見深猷一面,探明五父心跡再作定計?」

    「畜生!我的話你也敢不聽了?」

    王彬聽到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摸起案上玉如意便要砸向長子。他哪裡不知,這兒子如此說絕非是什麼深思熟慮,不過是畏懼危險不敢成行罷了。

    「父親息怒,父親息怒……阿兄近來身體抱恙,不如兒子代行?」

    王彪之見狀,連忙沖上去阻攔怒不可遏的父親。

    王彬氣得鬚髮亂顫,指著臉色惶恐灰敗的長子怒喝道:「你給我滾下去!」

    王彭之聞言後不敢再說什麼,遞給王彪之一個感謝的眼神,而後便匆匆行出門去,不敢再逗留。可是在行出庭門時,卻聽到前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他心中頓時一凜,莫非庾懌察覺到他家要動武用強的念頭,如今要先下手?

    正當他惶恐不安之際,便看到一名戎裝將領被家人領入近來,待看清楚來人面目,才鬆了一口氣,抹一把額頭冷汗匆匆迎上去:「深猷總算來了!五父那裡究竟是何打算?」

    來人正是王允之,他垂首看一眼王彭之,並不答話,只是問道:「叔父可在府中?快帶我去拜見!」

    王彬正在房中吩咐王彪之稍後去約見各家親厚故舊,準備集結各家部曲門生衝擊庾懌所在,言到半途忽然聽見外邊動靜,當即便住嘴。待看到王允之戎裝入拜,眸中閃過一絲喜色,只是板著臉肅容道:「來了?坐吧。」

    「末將奉使君之命,前來保衛叔父,軍務在身,不敢處閒。」

    王允之眼下戎裝在身,先以子輩之禮拜過王彬之後,便擺出一副軍旅姿態,並不入席。

    「保衛我?莫非這京口左近還有人會對我不利?」

    見王允之態度頗有疏離,王彬臉色便是微微一冷,不過略一轉念後,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自家庭中,我又不似你父察察嚴明,深猷你也不必拘謹。是了,我聽說都中迎駕大隊即將到達行台,究竟你父是何心意?彼此心跡相白,才好互作聲援啊。」

    王允之上前一步,從甲衣下掏出一份信件遞上去說道:「太保有信,傳至軍中。使君已經覽過,願聽太保決議。」

    王彬聽到這話,臉頰不自然的抽搐一下,太保的信,為什麼不傳到自己手裡,反而要讓王舒轉交?

    心中雖然不滿,但王彬還是接過信來,只是打開一看,臉色已經陡然拉下來。這信上除了交待建康城那裡達成的決議之外,另有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叮囑他們勿再在京口多作糾纏,及早趕回建康去決定江州的歸屬!

    王彬在京口這裡諸多鑽營,所謂無非晉陵或者半殘的南徐州而已,他萬萬沒有想到太保那裡居然不動聲色的已經爭取到一個完整的江州!他本來就擔任過江州刺史,孰輕孰重自然衡量得出,京口這裡即便已經有所起色,但也絕對比不上一個疆域廣袤的江州!

    可是一想到信首先是落在王舒那裡,再聯想到王舒私下見庾懌,王彬心緒便是陡然一沉。在這兩人眼中,自己怕不是又成一個王平子吧?

    「快備車,我要出門!」

    王彬深深看了王允之一眼,繼而便匆匆行出房門,可是當他到了庭中後,卻發現王允之也神色沉靜的跟在了自己身後。與此同時,前庭中又有十數勁卒湧入進來,雖然並不接近自己,但卻寸步不離!

    這是在保衛?分明是拘禁!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2 00:28
0400沈郎威武

    陽光明媚,郊外人潮如織,幾無立錐之地。

    京口到底有多少人?只怕沒人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因為各種緣故,此鄉民眾流動性大,難於上籍管理。即便取一個最保守的估計,男女丁口七八萬是有的。

    沈哲子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面,以後世那種人口密度,不要說幾萬人,十幾萬人的集會也都親臨其境見識過幾次。但即便是如此,他仍被郊外這人山人海的畫面給驚到了。

    遠遠觀去,郊外野地空曠,入眼處儘是攢動人影,幾無閒土。幾條河道將人群整齊的分割開,也不能說整齊,因為河道上同樣漂浮著舟船竹筏之類,上面同樣不乏晃動的人影。有的竹筏上站立的人太多,河水都已經漫過腳踝,上面人兀自不覺,只是翹首觀望。

    當迎駕大隊緩緩緩緩接近而來,人群便騷動起來,如此龐大的場面,已經很難分辨具體某一個人的動作,沈哲子他們只能看到那條預留出來供大隊通行的大道隨著人群的湧動而漲縮不定。

    「天啊!我是見到了什麼?京口何時來了這麼多人?」

    就連沈哲子望見規模如此龐大的迎接人群都微微色變,更不要說他身後謝奕、沈雲等人,一個個臉色變幻不定,時紅時白,半是興奮半是緊張,就連那持韁的手臂都顫抖不定,馬背上更是不斷發出襠甲與馬鞍摩擦碰撞的刺耳聲。被這麼多雙眼睛盯著,頓時讓人心生如芒在背的侷促感。

    其實早在抵達京口之前,眾人便猜到今次歸來應會享受到熱烈的歡迎,他們不只卻敵於庭門之外,所完成的功業也太過傳奇,太過奪人眼球。時人崇尚玄風不假,但其實更多人心內何嘗不渴望一個戰無不勝的英雄出現,帶給他們希望,帶給他們安寧!

    所以,如今跟隨在沈哲子身後的一眾年輕人們對於今次的回歸也是準備良久,從胯下的鞍馬到所配的弓槍無一不是精挑細選,就連甲衣和兜鍪都擦拭得寒光流轉,閃閃發亮,為的就是在人前盡情誇功。而隊伍中其他人也都予他們配合,讓出了排頭引隊的資格。

    如今的隊伍最前方,以玄甲白馬的沈哲子為首,落後其半個馬身便是那些隨他奇襲建康的南北世家子,一個個甲衣森寒,持槍挎弓,騎乘良駒,徐徐而行。在他們身後便是沈哲子受賜的幾十名班劍甲士,這樣一支小隊,實在是奪人眼球。

    然而他們想像力終究還是匱乏,小覷了京口民眾擺出的陣勢之大。因為沒有見過如此大的陣勢,這些人反而有些怯弱,不敢前行。

    早前奉命前來迎接隊伍的褚季野也匆匆行上前,示意沈哲子暫停,皺眉道:「京口鄉人實在太過熱情,如此陣仗,若是群情過分激湧,或生踩踏擁堵之危,駙馬不如棄馬登車前行。」

    沈哲子略加沉吟後便擺了擺手,馬身微側回望眾人,笑語道:「我等激於忠烈,奮勇而進,克賊成功,不負臣節!鄉人愛我,畢集郊野,忠勇為瞻,何懼之有!提槍,與我再衝一陣!」

    那些人聽到這話,神情皆是一振,各自將掛在馬鞍上的槍矛持在手中,振臂吼道:「唯將軍命!」

    沈哲子將胯下馬首一撥,待到眾人束陣完畢,振臂一吼,便齊齊往前衝去。隨著戰馬加速起來,眼前之景物如破碎一般飛掠而過,區區十幾息的時間裡便徑直衝入了那人群之中漲縮不定的道路上。

    京口民眾畢集於此,只為觀瞻平叛得勝大軍雄壯軍容,未料到有此異變,眼見著幾十騎甲衣森寒的騎士們飛掠而來,那戰馬四肢雄壯有力的刨擊著地面,脫弦之箭一般奔馳在原野之上,騎士飛縱已過數丈,煙塵才緩緩激起!

    區區幾十騎竟營造出千騎席捲平岡的激昂畫面,圍觀者錯愕片刻,那鐵騎已經衝至近前,站在最前方的民眾們駭得面無血色,已經忍不住驚呼起來,身軀紛紛後仰。從遠處觀望,這幾十騎恍如飛掠過水面的勁矢,將浩瀚的人群撕開一道裂痕,兩道浪潮波紋各自往左右蔓延開來!

    振聾發聵的馬蹄聲讓人驚出一身冷汗,飛騎裹挾的勁風更是刮得人面目生疼,待到回味過來,騎士們早已飛馳而過漸行漸遠,一時間圍觀者心內驚恐、激昂兼具,一口氣在胸腹之內翻騰湧動,最終衝破了喉嚨凝為一句慷慨的喝彩!

    「壯哉!」

    「兒郎威武!」

    身在這騷動喧嘩的環境中,馬上飛馳的騎士們心情也覺壯闊,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引吭長嘯。勇武無儔,萬眾矚目,世間安有壯烈可比!

    在這條道路的重點,是一座高高的土台,土台下方環繞著諸多負責維持秩序的郡兵吏戶。而在高台上方,則坐著庾懌等一眾行台官員們。

    庾懌如今雖然以中書侍郎而掌詔命,但眼下的行台卻非以他為首,最起碼陸曄、王彬等台臣排位都要在他之前。所以庾懌在土台上的位置並不居中,而是距離中心甚遠的偏左位置。

    當人已經沒有了更多索求和資本時,才會在一個虛名位置上斤斤計較。若是在沈哲子回京口之前,庾懌若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居於側席,心中肯定倍感失落。可是現在,因為有了篤定的底氣,便心平氣和的坐在了給自己安排的這個位置上。

    看似劣勢的局面,因為沈哲子提議的陪都之事,加上庾懌親自下場與京口各家商討,輕鬆得以破局。到目前為止,庾懌可以說是沒有了什麼遺憾和後顧之憂,既保證了他家在平叛中主持大局的功勛,又得以在戰後輕鬆抽身,而且還有了一個確定的歸處,可謂兩全。

    不過相對於庾懌的輕鬆心情,土台上其他人心境便要複雜一些。除了這幾日陡然在行台宣揚起來的將京口拔為陪都之事外,還有今次他們之所以出現在此,個人感想也都不相同。尤其是位於土台中央的陸曄與王彬,心情更可以說是惡劣。

    這些人之所以出現在此,當然其中有一部分是出自自願,但更多人還是因為皇太后詔令不得不列席於此。皇太后詔令中明明白白寫著,凡行台所治故兩千石以上者,都要列席今次歡迎儀式,這是明明白白在讓台省大員們來為她那賢婿站場,錦上添花!

    所以,這些人無論在土台上位置多麼居中,多麼重要,但各自心裡很清楚,今天這一場歡迎儀式焦點只能有一個,那就是沈哲子。

    陸曄座席雖然被眾人拱衛環繞,但心情可謂惡劣。即便不以家世資歷而論,他都已經年近七十,居然還要頂著大熱的陽光來這裡迎接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在接到詔書的時候,陸曄心內的抑鬱可想而知,當即便表示了拒絕。可是皇太后那裡很快便有了回應,只是一些客套說辭,言道什麼希望陸曄以國事為重,理應和衷共濟,勿因年邁而相辭。雖然詔書中沒有再逼他出城迎接,但話外之音,分明是暗指他老朽而不堪用。

    若是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形勢,陸曄說不定真要憤而請辭,豈肯受此婦人指摘!可是現在,朝局將有變化,吳人多有幸起,若他在這時節退下來,那他家很可能就此消沉下去。

    所以,儘管心中有諸多委屈,陸曄還是只能忍耐下來,頂著太陽在土台上苦苦等候。

    如果說陸曄這裡只是因為面子上難堪而鬱鬱寡歡,那麼王彬就可謂是心情惡劣到了極點。原本他所依賴的王舒,因為江州刺史的位置而與庾懌達成和解,甚至反過頭將他軟禁起來。雖然沒有徹底撕破臉,並不禁止他的出入活動,但無論他去到哪裡,王允之等人都會貼身隨行,讓他沒有一點私密空間!

    王彬今天是真的不想來看沈哲子出風頭,但他又實在不死心,想要藉這個機會看一看事情究竟還有沒有轉機。然而所見諸多人家都與庾懌眉目傳情,暗通款曲,更讓王彬感到一陣陣的心寒。

    比較讓王彬感到欣慰的是,郗鑑以外鎮之名為由,拒絕今次出席迎接沈哲子,這讓他感到一絲希望所在。若是郗鑑能夠態度強硬的爭取一下,他未必就完全沒有了機會。

    正當台上眾人心思各異時,遠處傳來民眾們驚天的喝彩叫好聲,不用問肯定是主角登場了。可是民眾那歡騰激昂的聲音傳至耳際,卻讓台上不少人黯然失魂。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台上眾人還未完全反應過來,只見視野中大量民眾往後退避,很快視野就變得開闊起來,旋即那幾十雄騎便躍入視野當中。眾人眼睜睜看著這些騎士們飛馳而來,那一往無前的氣勢讓人動容,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雄壯的馬蹄聲不只敲擊著耳膜,更敲擊在台上每一個人心弦之上!

    一直衝至土台近前不足三丈之地,就連環繞在土台周圍的郡兵們都倉皇退避,而台上有幾人更是被嚇得面無血色,沈哲子這才陡然勒馬而立。隨著他停頓下來,那急促的馬蹄聲驟然一斂,每一匹駿馬上都乘坐著一具朝氣蓬勃的身軀,那湛湛有神的兩眼望向土台,少了一絲敬畏,透出一股鋒利的銳芒!

    在土台前凝立片刻,耳邊是連綿不絕、聲震於野的喝彩,視線將土台上眾人神態各異的臉色盡收眼底,沈哲子緩緩翻身下馬。繼而其身後便響起整齊如一的下馬頓足聲,一眾人緊隨沈哲子步調緩緩走向土台。

    眼見沈哲子等人靠近土台,局中的陸曄等人心內雖然還有幾分不自在,但也不得不欠身而起。然而沈哲子卻驟然轉身繞過中央,行到了面對庾懌的位置上,這才緩緩俯身以軍禮道:「末將奉命還都勤王,將士用命,平滅賊虜,幸不辱命,晉祚永安!」

    「沈郎威武!」

    在一片響徹雲霄的歡呼聲中,庾懌笑得後槽牙若隱若現,自台上匆匆行下,親自將沈哲子攙扶起來。身在這樣的環境中,眾人自然也不可能安坐檯上,無論心中喜怒如何,都不得不笑臉迎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2 07:40
0401巨財入門

    沈哲子等人衝入之後,圍觀人群已是大亂,當後繼的蔡謨、溫充等人到來時,已經是幾個時辰之後。

    迎駕大軍入駐早已經備好的營寨中,蔡謨等人則隨同那些前來迎接的台臣們前往行台所在。因為歡迎的民眾太過熱情耽誤了行程,眼下天色已暮,已經不好再去覲見,只能等待明天。不過眾人也不是無事可做,彼此各敘別情之外,也有太多資訊想法要彼此溝通,今晚注定是一個無眠之夜。

    只是再上路時,沈哲子又被他那位岳母的超規格安排弄得哭笑不得。皇太后親自安排四望車、班劍儀仗、葆羽鼓吹等,一切依照宗王規格。哪怕至今還沒來得及見上皇太后一面,但通過這一系列的安排,沈哲子也能感覺到這位岳母對自己的厚愛又攀上一個台階。

    不過,凡事過猶不及。像兩千石以上者郊迎這種事情,沈哲子接受起來也沒有什麼心理障礙,這群傢伙食君之祿卻穩居後方,現在邁動步子來迎接自己一下,沈哲子當然不會有什麼負擔。可是宗王儀駕卻有些顯眼,會讓人有太多不必要的聯想。

    所以,沈哲子並沒有使用這一套儀仗,只是與眾人一起隨在儀仗之後。

    夜色漸濃,半月天幕之下,整個硯山莊園都籠罩在一片燈火光輝之中,亮如白晝。一眾人入了莊園之後,徑直便進了一座大宴會廳,此處早已備下豐美酒食,又有伶人魚貫而入,很快便是歡歌笑語,絲竹飄揚。

    沈哲子又在席中聽了一些眾人對自己的讚許吹捧,漸漸感覺有些無聊,又坐片刻後便起身告退。原本他作為今次的主角,早退是有些失禮的,不過早先歸來時鬧了那麼一場,眾人都知他家中有位思君如疾、敢於直接動武的俏娘子,倒也不好再出聲固留,打趣幾聲後便由其離去。

    在一眾親衛的簇擁下,沈哲子回到他家位於莊園內的住所。因為前兩天才鬧騰了一次,今次歸家倒也沒有驚擾太多家人,只有公主披著一件粉色短帔並幾名侍女一起將他迎入了家門。

    一踏進家門,最顯眼的莫過於擺在了庭門之內的諸多禮貨,諸多絲帛錦緞包裹的大箱子堆積在庭院中,幾乎無處立足。

    看到沈哲子有些訝然的神情,興男公主笑得兩眼都瞇成了一條縫,拉著沈哲子的手笑吟吟道:「我家夫郎疆場建功,盛名宇內,妾等庭門之內也不得安閒,我家之門庭繁榮還勝過城裡諸多坊市,門檻都要被人踏破!夫郎所見還只是一部分罷了,另有幾件倉房,早早都被堆滿。」

    說著,興男公主拉住沈哲子手腕步履輕盈的往後宅行去,吩咐人打開左側那幾間房屋。房門剛剛被退開,便有一堆上等的絲緞滾落出來。沈哲子站在門口往內瞧,只見大量的錦盒木箱堆積在房中,幾乎已經漫過房梁!

    當公主將整理過的厚厚禮貨名單呈上來時,沈哲子翻閱片刻,已經忍不住眉開眼笑。他家豪富之名於外不是沒有好處,那就是等閒禮貨不敢登門,這名單上諸多條目,都是以車為單位!

    自從歷陽叛亂以來,沈哲子便徹底放手家事,此時再翻看這厚厚的禮單,從日期上都能感受到自家在時局中勢位的變遷。這些禮貨入門的第一個高峰期,是皇太后到達京口行台初創時,那時候送禮者雖然多,但也還不算誇張。雖然絕少錢帛之類俗物,但眾多雅玩器具還能以「件」來標註。

    第二個高峰期則在東揚州創建時,這時候的禮貨數量便飆升,種類也不再是雅器之類,側重弓刀甲具,這一部分禮貨入門時,沈哲子還在京口,也就順勢取用,一部分送至會稽,另一部分則直接武裝了身邊的一眾部曲。

    最瘋狂的時候便是沈哲子收復建康那一段時間,單單賬面數額上已經不足表明那時候沈家有多麼紅得發紫。用公主的話說就是,每天忙得渾渾噩噩,腳不沾地,睜眼便要接待訪客,將諸多禮貨搬入家門,除了單純的財貨以外,尚有大量侍婢傭工。以至於公主都懷疑這些送禮人家是養不起這麼多家人,借個機會送進他家來。

    當然那些美婢之類,沈哲子是無緣得見了,其中一部分被沈克帶走,用以許配給家中許多沒有配偶的蔭戶,另一部分則直接打包送去了皇太后那裡。單單瑯琊王便接收了公主贈送的三十多名侍婢,若非這小子有皇太后照顧,單獨靠其俸祿的話,只怕也如沈牧一般要窮得粥都喝不上了。

    當然過了這一個高峰期之後,態勢又有回落,一直到前幾日沈哲子歸來,在京口南郊鬧了那一處。結果就是,短短這幾日時間收到的禮貨,便已經遠超過往幾個月的倍餘!

    這也很好理解,以往那些人家登門,不過是錦上添花湊個熱鬧。可是這幾日隨著庾懌態度陡然強橫起來,加上陪都之事喧囂塵上,那些早有背叛跡象的人家怎麼可能安心,為了免於秋後算賬,那真是拼了命的往沈家送禮!

    如此一來,這大半年所收的禮貨積攢下來,單單賬面上能夠核算出的便有六千餘萬錢!至於那些珍器古物雅玩之類,則根本核算不出具體的價值!

    這是一個什麼概念?沈家南苑在都中名氣那麼大,兩年的營業額也只有這麼多!而且這數字還包含了人工、運費、物料等一應成本。

    隨著沈哲子入了都,商盟和隱爵這裡的事情也都漸漸放手,只管大綱,細節上也難完全掌握。可是單單由這一份禮貨單子,他已經可以想像到過往這數年時間裡,京口這些人家真是被餵得富得流油!

    仔細想想倒也並不意外,以往人說經商,官商勾結是暴利之法門。可是時下這個風氣,加上京口獨特的環境,根本已經不是官商勾結,而是官員直接擼起袖子下場幹!

    如果不是積攢起來如此雄厚資本,那些京口人家也不可能如此急切的渴望更進一步,如久曠之身,被人勾勾手指便引誘過去,天雷勾動地火,戀姦情熱!

    眼望著沈哲子怔怔出神,興男公主輕咬紅唇,低語道:「沈哲子,這麼多的禮貨,咱們難道都要收下來?這會否激起太多物議?那些人家這幾日真是如瘋了一般,成車成車的往家裡送禮。行台就在左近,人眼駁雜,要不然、要不然咱們退回幾車吧……」

    看這小女郎臉色糾結,憂慮重重而又頗多不捨的模樣,沈哲子忍不住便是一樂,他輕輕將那禮貨單子合攏,笑語道:「區區百十騎,我就敢直衝建康,難道還會被這區區財貨嚇住?放寬心,他們敢送,我家就敢收!廣廈萬間,難道還存不下一二財物?」

    「沈哲子,你真是豪邁!」

    興男公主兩手托著腮,眸子裡已經泛起點點星光,她對財貨倒沒有什麼別緻的愛好,但既然東西都到了她家裡,便覺得是自家之物,平白無故再送回去,總覺得太可惜。

    沈哲子壓根就沒有打算做什麼白璧無瑕的純臣,況且這個世道講廉潔就跟太監討論房中技法一樣不合時宜。況且為了收復建康,他家南苑都被燒了,府庫中如今情況如何沈哲子是一清二楚,壓根不用想報銷之類的事情。

    誰敢再在他面前多嘴說他收受賄賂之類,那沈哲子真要先去把那人家房子一把火燒了,再回來跟他理論!

    況且,所謂賄賂那是利用職務之便給人謀取不正當得利,沈哲子可從來沒有在京口擔任什麼職事。別人就算眼紅,那也只能哀嘆自己人緣不好,再說什麼都是廢話!

    經由這件事,沈哲子也認識到京口這些人家是徹底養肥了,的確應該收割一批。早在來時的路上,他就已經與庾條商量過,藉由京口今次的動盪,削減一下隱爵的編制,給其他人家的加入騰出一些地方來。

    而且伴隨京口提升為陪都這件事,也可以讓一部分急於謀求政治進步的人家用財貨兌換政治資源,放開捐輸的額度,順便聚斂一部分資財用作歸都之後的用度,還有建康城的重建。

    九品官人法施行以來,吏治就沒有好過,與其讓那些求進無門的暴富寒門人家被隔離在統治階級以外,不如給他們開個口子,反而能增加一下這些人的向心力。而且時下放誕任性以求清名進仕的做法,說到底甚至不如直接賣官乾淨和有用!

    將次等門戶和寒門人家隔絕在統治階級之外,是很危險的事情。東晉之所以滅亡,就是因為世家日漸衰敗,而這些人家日益強大。後世的天師道起義,說穿了本質就是一群次等門戶不滿足於其政治地位而掀起的暴亂,若單純只是貧民起義,不可能會造成那麼大的傷害。而北府這個軍頭集團,本質也是彷彿,只是軍事能力要更強大一些。

    而且退一步講,即便是選官吏治敗壞到了極點,只要軍隊不亂,就能聯絡世家之中有識之士將官人法推倒重來。世家不只有舊勳和名望,還有家學,在學術壟斷的時下,科舉並不是要反他們,而是給他們從政的途徑施加一層保護!

    當然這一切並不是簡單的事情,不能一蹴而就,沈哲子很清楚,只有在北地獲得更多更務實的時人支持,才有可能壓倒江東日趨玄虛妄誕的時風。若只是關起門來在江東自己搞,只會讓本就欠缺的元氣更加虧損,再也沒有北望的力量。

    考慮到今天也未必能寫太多,還是熬夜趕出來吧。。。另外關於賣官有好處這件事,再解釋下只說在這個時代,確實比九品官人法好一點,最起碼給寒門開了一個口子。像沈家這樣的豪強,歷史上政治進步很困難,那麼會做什麼?造反!從王敦造反到天師道起義,一直有沈家的影子。加劇了地方上的離心,既然跟你混沒好處,不如自己拉隊伍兩頭靠。另外說下本書寒門,是指有經濟基礎沒有政治特權,不是說一貧如洗家無成丁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4 11:26
漢祚高門 0402殊禮厚賞

    相對於南岸合城歡慶的熱鬧氛圍,大江上則要稍顯冷清。

    月色下,江面上水波蕩漾,閃爍著魚鱗一般的寒光。碼頭上的竹木浮台附近,一艘帶篷的舢板隨著江水浮蕩著。

    郗鑑身披一件玄袍坐在甲板上的小案前,案上擺了幾份時鮮的菜品,幾乎沒有動筷。可是在小案下卻已經擺了三四個歪倒的酒甕。

    只是此公臉上卻沒有什麼醉態,頜下灰須微顫,兩眼則望著南岸如星點閃爍的城邑和莊園,杯中酒已經悄無聲息的自兩唇之間被吸入腹中,似乎南邊那畫面便是滋味無窮的佐酒佳餚。

    輕微的破浪聲自後方響起,很快便有一艘輕舟繞過江畔竹柵行駛到近前,過不多久輕甲被身的李閎便被兩名親衛引到了郗鑑所乘的小舟近側。

    「主公,江風陰潮,不宜久處啊。」

    在行過來的時候,李閎已經由親衛口中得知主公已經在此枯坐良久,聯想到近來他們諸事不順,李閎也知主公心情應是苦悶。

    「回來了?江北局勢還安穩吧?」

    自幾日前過江,郗鑑便一直沒有回廣陵,但並不意味著對江北的局勢就不關心。壽春被破,意味著淮地也要直接承受羯奴的壓力,尤其在蘇峻叛亂已定的情況下,江北各部不免人心惶惶。若非如此,郗鑑也不會橫下心來過江準備以武破局。

    「各部尚算穩定,並無異動,只是眾將對於江東……」

    講到這裡,李閎話音頓了一頓,但那未盡之意是什麼,郗鑑卻是心知,他悵然道:「蘇子高桀驁悖逆,自取滅亡,與旁人何尤?南北水土風物都不相同,緣何一定要強求過江!」

    李閎聽到這話,神色也是一黯:「話雖如此,但石賊日趨勢大,石季龍更是不時南下擄掠,讓人心悸難安。諸將都恐蘇氏一人悖逆,或使眾人都絕於王化之外,假使江東不作後援,淮泗實難久鎮啊!」

    蘇峻的這一場叛亂,可以說是在朝廷和江北這些軍頭之間徹底劃開一條鴻溝,若是長久的不受信任,得不到江東朝廷的足夠支持,那麼江北形勢將更加惡劣。

    「他們都在亂想些什麼?難道一個個封侯配印才是信重不疑?淮泗不保,大江難安,朝中諸多名士賢臣,怎麼可能會有自廢干城之議!」

    郗鑑憤憤說道,但其實心內也是充滿了無奈,他是朝廷放在這裡與江北諸多軍頭溝通的橋樑,可是如今他也漸漸被疏離在時局之外,那些軍頭們人心不安,這也是理所當然。

    所以他才急於打通與朝廷的聯繫,行台這裡庾氏對他戒備深重,而建康方面太保那裡又遲遲沒有音訊通傳。所以隨著王彬的到來,他很快與王彬取得聯繫,對於王彬想要將庾懌取而代之的想法也是默許,可是沒想到王彬此人終究智淺,被庾懌反手一擊,讓局勢再生變數。

    原本率眾南下,郗鑑已經是打算用強,可是原本的盟友王舒態度卻突然轉為曖昧。王舒的部眾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他的部下,很快他這裡便知道王舒態度為何發生轉變。

    江州……江州!

    如果這是溫嶠與庾懌合謀,以退為進刻意讓出的一個誘餌,那麼他們的目標究竟是王彬還是自己?

    郗鑑突然發現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被動,建康那裡籌劃如此重要的事情,自己居然是後知後覺!這種被邊緣化的感覺,讓郗鑑感到一絲危機,迎駕王師飛快抵達京口,頓時讓他南下之舉變得尷尬刺眼起來!

    太保為什麼不提前知會自己?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抽身的機會?

    諸多疑惑,讓郗鑑自己都變得動搖起來:在那些人眼裡,自己的位置究竟如何?究竟還是不是無可取代?

    早年在台城,總覺得自己只要離都歸來,世間便沒有了難事。可是現在郗鑑卻覺得有些一籌莫展,追溯起來,似乎被迫從京口移鎮廣陵開始,他便諸事不順。行台建在京口本來對他最為有益,可是那位駙馬只憑一己之力,便幾乎替代了整個徐州軍在這場戰事中應該發揮的職能!

    沉吟良久之後,郗鑑苦笑一聲,眸中閃過一絲猶豫,但最終還是有了決斷。以往在中樞時想要歸鎮,可是歸鎮之後,又分外渴求與中樞的聯繫。

    「去吩咐二郎準備一下,明日前往行台去拜見護軍與駙馬。」

    這一夜,公主都在沈哲子耳邊絮絮叨叨講述一些京口近來的瑣事,繼而便是歸都之後的諸多暢想,一直到了很晚才睡去。

    這樣溫馨的氣氛,沈哲子也很久沒有享受到,強打起精神回應這女郎的寒暄。比較讓他意外的是,自從那日講完先帝之死的秘密,公主並沒有再提及或是催促自己報仇之類的話語。

    他明白這女郎是不敢給自己壓力,就如早先她一直念叨要營救皇帝,結果自己百十人便直衝京畿。雖然這是沈哲子分析良久之後做出的選擇,但公主大概是心存愧疚感激,重聚之後嘴上雖然不說,但對自己卻是加倍的溫柔。

    其實要對付王舒,沈哲子眼下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王舒眼下乃是瑯琊王氏所剩不多的旗幟人物,通過對其任用,沈哲子也能看出王導對王舒的重視。不出意外的話,王舒肯定是未來江州刺史的人選。

    這樣一來,沈哲子要對付王舒,不只要講究手段和時機,還有拿掉王舒之後對時局產生的影響。所以最起碼在近期之內,沈哲子是沒有打算對王舒動手的,一方面要等待時局平穩,另一方面也要留出一段時間來消化自家在今次亂事中的所得。如果步子邁得太快,很有可能脫離掌控。

    興男公主能夠善解人意,沈哲子也是頗感欣慰。這女郎在他家裡養了數年,性情較之幼時已是大不相同。今次得知如此秘辛,非但沒有衝動,還能忍耐著等待自己回來,已經殊為難得。而且讓沈哲子更欣慰的是,這女郎並沒有氣急敗壞亂了方寸,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如果公主一時情急將事情洩露給皇太后,沈哲子都不敢想憑他岳母那感人的政治智慧,會鬧出什麼樣的動盪。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沈哲子早早起身,準備去覲見皇太后。

    他如今雖然還有職事,但卻沒有名爵,索性又披上一身造型頗顯誇張的甲衣。這一套三等將軍鎧甲,主要還是禮儀所用,穿在身上雖然威武,但卻極不便利,過於誇張的甲頁時有碰撞,手腳活動都有些僵硬,戰陣上真要這麼打扮,那也離死不遠了。

    沈哲子心內吐槽著,家中這些娘子們卻不覺得,以興男公主為首幾個娘子在幫他披甲的時候,視線不時游弋在那兜鍪燕翅和看似鋒利的甲頁鋸齒上,嘖嘖讚嘆。待到沈哲子穿戴停當,幾個小娘子眸子裡更閃爍起星星點點的仰慕光芒。

    在家人們崇拜的目光中,沈哲子步履艱難的行出了家門。家門外早有人備好了鞍馬,沈哲子踩著小幾才勉強翻身上馬,而後便率領幾十名班劍,威風凜凜的往行台趕去。

    硯山莊園本就是民居,威儀自然不比台苑之內的太極殿,但隨著皇太后入住,許多改動也漸漸脫離了人臣規格。

    沈哲子等人穿過一座高高的儀樓,便行上一條平坦的石鋪路面,道路兩側有諸如華表、露盤之類的石刻。因為今天是難得的行台大集會之期,也有許多暫充宿衛的軍士立在了道路兩旁。往前行出不久便到一寬闊廣場,許多步輦牛車之類停在這裡,也有許多等待召見的臣子們正在閒談。

    沈哲子到了這裡,剛待要下馬,旁邊卻早有兩名等待多時的內侍匆匆行上來,一把持住了韁繩,滿臉笑容道:「皇太后陛下有詔,駙馬若是到來,不必下馬直往殿下。」

    沈哲子這一身裝扮行動本就不方便,此時馬韁被內侍牽住往前,只能歉意的對左近那些臣子們笑一笑。那些人倒也並不介意,遠遠拱手,只是在沈哲子離開後,望著那背影不乏羨慕。

    此時大殿裡議事已經開始,沈哲子一直到了殿前台階下才得以下馬,旋即便被內侍引著往台階上行。再過一道恆門,沈哲子便停下來,等待召見。

    「宣駙馬都尉、昭武將軍覲見。」

    過了小半刻鐘,伴隨著玉盤敲擊聲,上方傳來召沈哲子覲見的聲音。可是沈哲子聞言後卻微微一愣,因為沒有喊他的名字!

    當然駙馬都尉是他,昭武將軍也是他,但沒有喊名字!這種情況,叫做贊拜不名!雖然僅僅只是省略了一個名字,但是在中興以來,有這樣待遇的那是王敦、王導之流,就連陶侃都是在坐擁荊江、收復襄陽之後,才得到這樣的殊禮!

    沈哲子還在懵懂著,居然就享受了一次這樣的殊禮,心內不禁一突,難道待會兒還有劍履上殿?

    他心念一轉之際,便看到兩名內侍又捧著一方木盤匆匆行來,果然,上面擺了一份連鞘的儀劍!

    沈哲子見狀,心中已是苦笑連連。所謂殊禮,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之類,那都是權臣標配。雖然鼎立江東以來,各種殊禮發放有些氾濫,譬如年六十以上兩千石者多加入朝不趨,否則,類似陸曄那種老傢伙們一溜小跑上殿去,半道可能就累死了。

    但無論如何,沈哲子這個年紀,妄加這些殊禮肯定是不妥的。他不免又為那位岳母的用心良苦而頗為感念,以往這一類殊禮都要以明文詔書共識與眾,可是現在卻根本沒有詔書,直接就給他來了一個標配,大概是皇太后也覺得公議肯定不會通過,所以先造成一個既定事實。

    如此誠然是一番厚愛,但沈哲子不免就有些尷尬,那麼多老傢伙都穿著絲襪站在那裡,他穿鞋佩劍上殿是個什麼意思?有名無實的殊禮有什麼意思?他頂了天就是一個三等將軍,哪怕是假黃鉞、加九錫,難道就能隨便砍人?

    有時候太熱情的厚愛也不好消受啊!沈哲子苦笑一聲,當然不敢接劍,咬著牙邁著小碎步往殿裡跑去,生怕進去完了皇太后再整出什麼麼蛾子。

    不過他心裡也存了一份警惕,皇太后政治上雖然不算敏銳,但總知道恪守禮數,一連串的殊禮厚加於人,肯定會有什麼非情之請!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4 11:27
漢祚高門 0403論功

    這一座殿堂,本來是商盟用來大集會的場所,雖然遠不及台苑宮殿宏大巍峨,但也深達將近十丈,容納幾百人不成問題。

    沈哲子垂首趨行,本就不甚便利的甲衣拍打在身上,不斷發出金鐵交鳴之聲,好像一個移動的鐵器貨架,想不引人注目都難。原本他也不至於這麼狼狽,但是因為那不知所謂的殊禮事件,只能表現的更加恭順,小碎步邁起來比正常的節奏還要快了幾分。

    終於咬牙跑到了距離階石一丈之外的地方,沈哲子才總算停下腳步,有些困難的跪拜下去,口中則說道:「臣駙馬都尉沈哲子,欽承上詔,假節統部西討叛賊,戰報具此,奉節歸朝,恭請皇太后陛下制訓。」

    皇太后臨朝稱制,御床之前擺著一座小玉屏,因為所處位置不同,下面往上看視線就會受阻,而皇太后端坐在御床上,位置要更高一些,自能將殿中情形一覽無餘。行台這裡雖然因陋就簡,但基本的格局還保持著。

    早在沈哲子出現在殿門外的時候,皇太后庾文君視線便一直落在沈哲子身上,那一身儀甲披在身上雖然行動不便,但的確能將人襯托得更加威武不凡。

    沈哲子如今身量雖然已經不遜成人,但多少有些少年人的單薄,有了這一身甲具襯托,則更顯英武。尤其在這不乏老臣排列的殿上,年輕人獨有的那種朝氣和銳氣更是被襯托得淋漓盡致,一俟入殿便成為一個焦點。

    尤其看到沈哲子腰畔空空,垂首趨行上前,姿態恭謹有加,全無一點年輕人得建大功之後該有的張揚傲氣,皇太后更加喜上眉梢。她忍不住從御座上微微傾身向前,指著內侍吩咐道:「快快將駙馬攙起!」

    沈哲子這一身打扮,若沒有人攙扶,是真的不好起身。待起身後順勢環顧殿中一週,旋即便看到庾懌和煦的笑臉,至於其他人,臉上或多或少也都流露出些許笑意。

    當然,沈哲子知道這是因為他沒有佩劍上殿的緣故,時下哪怕皇權再羸弱,但終究是大義所在,所謂殊禮還是太過扎眼,旁人畢生奮鬥求而不得,沈哲子若真領受下來,那也實在是太招人恨。

    哪怕就連皇太后這始作俑者,眼見沈哲子並沒有因大功而忘形,心情也是更加喜悅,少有的在殿上指著沈哲子便笑道:「這少年才大不彰,功高不驕,篤而執禮,勇於王事,實在讓我欣慰!」

    以往皇太后臨朝時,總是謹慎少言,方正嚴謹,少有情緒外漏、侃侃而談,可是眼下卻一反常態,可見心內對沈哲子厚愛之切。尤其那連加殊禮的態度,更讓人心內諸多感慨,深知這位駙馬是深得皇太后心意,地位更加難以撼動。

    其實對於時局內各家而言,今次動盪影響最深遠的還非叛亂本身,而是庾亮的身死。如今這個時局,可以說是千載未有之局面,且不說北地洶湧動盪,單單在這江東一隅,皇權雖然日趨闇弱,但卻絕非可有可無。

    尤其對諸多僑門舊姓而言,他們客居此鄉,與皇權的親疏便決定了他們各自在時局中的位置,言道是他們的生死線都不為過!假使沒有皇權所賦予的禮法正當性,他們甚至不如吳中一介土豪來得從容。

    以往庾亮以外戚之身把持朝局,可是隨著庾亮不在,經過最初的惶恐之後,各家其實都從細微處看出了一點端倪,庾家與皇太后之間的聯繫已經有了一道裂痕。他們這些人家未必不能用別的手段,將這道裂痕完全扯開,分享乃至於取代早年庾亮在時局中的位置。早先行台諸多針對庾懌的攻訐,其實就是這方面的試探。

    可是就在他們還諸多思忖或試探時,卻眼見到沈哲子已經遠遠行在了他們前面,少年駙馬,大功之身,歸朝之後大加殊禮!若沈哲子只是尋常人家出身倒也罷了,即便再怎麼煊赫也只是一時,若敢以此為恃,早晚會受到打壓疏遠,最終泯與眾人。

    可是偏偏這年輕人乃是出身江東豪首的沈家,而沈家又隱有吳中新一代領袖的姿態。兩下結合,這年輕人前途如何已經眼望得見!待到有此明悟,不乏人已經想起當年肅祖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力主與吳中人家結親,這一份遠瞻,如今思來不免令人歎服。

    皇太后卻沒有殿中眾人那麼複雜的心思,自從收復建康的戰報傳入京口之後,她的心情便始終處於一個比較亢奮的狀態。這婦人雖然名為臨朝稱制,但其實始終處於一個被動的地位。無論是亂事的發生,還是事後的平叛,她只能乾著急,苦苦等待一個結果。

    對她而言,最幸運的便是事態向一個好的方向發展。平叛的大勢,她並不深知,加上庾懌有選擇性的呈送戰報,在她的心目中,正是沈哲子浴血奮戰、乃至於孤軍犯險,可謂是勞苦功高!

    所以,在皇太后看來,沈哲子簡直就是先帝給她家準備的一個救星,不知將她與次子拯救出來,更幾乎是憑藉一己之力定鼎社稷!這樣一個家世不凡、一表人才而又才堪輔國的賢婿,簡直就是上天的恩賜!

    隨著皇太后對沈哲子盛讚話音剛落,殿中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言道幾句。雖然皇太后對沈哲子禮遇之厚讓人驚詫,但幸而這年輕人並沒有得意忘形,在這樣一個態勢下,他們也沒理由、沒藉口再去唱反調。哪怕如王彬之流,對沈哲子厭惡至極,也只能按捺住那一點心思,隨大流的恭維幾句。

    沈哲子雖然站起身,但並未退入列,聽到眾人交口稱讚,不免又連連拱手還禮以示謙遜。

    聽到群臣眾口一詞誇讚自家女婿,皇太后心情也是愉悅,想到先前倉皇東來、寢食不安的困境,她不禁長嘆一聲:「先帝托國以來,我都是戰戰兢兢。深宮婦人難悉國是,惟念諸公不以鄙薄而遠,以忠義事君,以賢能安民。國運共享,不敢獨專。駙馬功事如何,宇內已是共聞。因其出於門戶之內,婦人不敢私決,不知諸公是否有教?」

    眾人聽到皇太后這話,神態也是微微一變,繼而便各自思忖起來。他們雖然都已篤定沈哲子必將前程遠大,但若說到眼下之功該如何獎賞,反而不好決斷。

    若是換了別人,這事倒也並不困難,能建如此大功者,可以想見勢位已是極高,各方諸多利弊權衡,總能拿出一個讓人滿意的方案。可是針對於沈哲子,則就不免讓人有些為難,首先他是外戚,其次深得皇太后的信重,第三年紀太小。

    中朝以來,外戚的任用倒也有一定的規律,清品起家,沽名養望,待到資歷足夠時,或掌詔命,或司禮教,或鎮州郡。但沈哲子功勛太大,如果職入清品的話,實在不好安排,那可能要直接拔為主官,才可匹配其時下所擁有的名望。若僅僅只是普通的郎官,只怕皇太后都不會罷休。

    但如果任為清品主官,則不免又讓其他清望人家有所不滿。要知道這些清品職位,那都是各家培養子弟的私留地,若被人以武功而凌駕其上,等於是壞了中朝以來的規矩。

    如果不考慮清職,則更加難安排。以常理而論,沈哲子假節建功,大郡小州都是綽綽有餘,可問題是,他太年輕了!如果安排在台城,則不免又有品秩高低,職權輕重的區別,一時間,殿中諸多人居然想不到給沈哲子怎樣的獎賞才好。

    「如果臣沒記錯的話,駙馬應該年未加冠,尚未定品吧?」

    王彬行出隊列,朗聲說道:「駙馬事功,的確卓著,然而鄉品未定,實在難以量用。不如厚賞名爵,贈金歸鄉,秋賞之後再議其用。」

    眾人聽到這話,不免側目望向王彬。而察覺到眾人的古怪眼神,王彬也是忍不住嘆息一聲,近來他處境實在堪憂,假使還有人可用,也不必自己跳出來招人恨。

    沈哲子未入鄉品,可以說是一個缺陷,事功封賞都是過期不候,若等到其定品之後再議任用,那便落入了各家熟悉的處境中,大把手段可以掣肘。沈家儘管勢大,但在台城中終究乏力,而庾懌也是即將退出台城,到時候沈哲子的陞遷已經沒了太大的庇佑。

    而厚賞名爵這建議,可謂又刺了庾懌一記,要知道如今沈哲子身無名爵那還是庾亮的手筆。舊事重提,既離間了兩家的關係,也暗指庾亮任人不明,加重皇太后的不滿。

    「難以量用?光祿此言,我卻不敢苟同。駙馬今日之功事,豈是鄉議高品能限?時勢非常,自有應變,哪能拘於舊規,此亦非中正之失!」

    庾懌當即便冷笑道,順便將棒交到陸曄手中。陸曄乃是揚州大中正,王彬言道沈哲子雖有功卻無品,等於是暗諷中正失職,以致賢漏於野。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4 11:27
0404 灑然以退

    如今的行台,以資歷而論,陸曄確是名列前茅。如今在殿上,他也和潁川荀邃等人一起站在了最前列。

    早先眾人都發言恭維沈哲子,此老卻眼瞼微垂不發一語。此時話柄被庾懌遞到了嘴邊,他才睜看眼來,掃視週遭一眼,視線才落在王彬身上:「中正識鑑舉賢,雖是國朝仕用常例。歷陽之叛,卻是社稷驚變。定亂扶危,宇內激憤,士庶共舉,並無賞用之限。」

    聽到這話,王彬臉色漲紅,訕訕退入了隊列中,不再言語。他倒不是一定要做惡人阻撓沈哲子得用,但問題是,誰都知道他前日在這小子手裡吃了一次癟,若是沒有舉動,反倒讓人恥笑。不過陸曄這老傢伙不留情面的把自己堵回來,倒讓王彬有些意外,要知道在某段時間裡,他甚至還將陸曄當做盟友呢!

    聽到陸曄開口,沈哲子也忍不住望過去。其實關於他未來的任用,沈哲子自己已經有想法,倒也不必太過介意眼前這些人的討論,只是好奇這蔫壞的老傢伙又在憋什麼主意。

    雖然彼此間在鄉土的利益矛盾有些衝突,但其實他拿陸曄也沒有什麼好辦法。畢竟人家做了幾十年的吳人領袖,鄉望深厚,如果太旗幟鮮明的搞針對,鄉人們情感上也接受不了。

    駁完王彬之後,陸曄轉頭望向沈哲子微微一笑,繼而又對殿上皇太后說道:「駙馬雖然未入鄉品,但卻大功確鑿,屢破賊酋,時所共仰。其才具卓然,拔格而用,亦為情理應當。」

    聽到陸曄這麼說,殿中不免響起竊竊私語聲,殿上的皇太后眸子也是一亮,而庾懌也轉頭望向沈哲子,眼中露出詢問之意,似是以為沈哲子私下與陸曄有什麼溝通。但沈哲子只是微微搖頭否認,不過心中卻轉念更快,思考陸曄為自己說話的原因所在。

    「不過時下亂事雖定,但卻仍未郊祭祀祖,時下論功,稍顯倉促。」

    話音頓了一頓,陸曄又說道。

    他這麼說,倒不是刻意為難,畢竟在程序上而言,只有告祭祖宗,這場亂事才算徹底完結。也只有到了那時候,才是真正論功行賞的時候,如今皇太后因為心中信重喜愛,便對沈哲子諸多殊禮有加,乃至於廷議功賞,其實是有些不合程序的。

    畢竟就算不說如今在建康的陶侃、溫嶠,就連沈哲子的老子都還沒有定賞。沈哲子卻優先得到封賞,怎麼看都有些不妥。

    隊列中的王彬聽到這話後不免暗暗一嘆,為自己沒能找到這樣一個好藉口而惋惜。祭祀大事,冠冕堂皇,既能阻撓沈哲子的論功,又不露出刻意的針對,講到手段,陸曄這老傢伙實在是比自己要圓潤得多。留出這一部分時間來,便能諸多聯絡,最終將沈哲子的封賞降格。

    就在王彬自以為猜到了陸曄的用意,此老卻繼續說道:「不過先時皇太后陛下有言,駙馬出於門戶之內,本為帝家庭內瓊枝,廷用可以暫延,家用卻屬應當。」

    皇太后本來已是雙眉暗蹙,可是聽到陸曄這話,眉梢已是揚起。早先她還對陸曄略有怨念,可是此老今次對答卻是深得她心。眼下她雖然還在徵詢眾人意見,但其實關於沈哲子的賞用,早已經擬定詔書。

    二等武康開國侯,食邑三千戶,皇太后為沈哲子擬定這個封爵,也是存了一點私心。早在剛剛到達京口的時候,她便已經打算將沈哲子封為縣公,只是被庾懌勸阻。如今這佳婿大功之身,在皇太后看來,眼下封公正是得宜。

    但她也不得不考慮沈哲子的年齡問題,一來少年封公太過顯眼,二來以沈哲子顯露出來的才學,未來肯定還會再建功勛。

    若驟然拔得太高,未來皇帝親政時可能要封無可封。所以不如壓一壓,而且武康縣侯乃是沈充早年爵位,如今沈哲子再得加封,等於是正式確定了他繼任沈家家主的資格。

    皇太后也聽聞許多大族明爭暗鬥的齷齪事情,她自然要站在女兒和女婿這邊!而且等到未來沈哲子繼嗣之後,這個開國侯爵位也不會便宜了別人,順勢就落在自己外孫頭上。

    爵位還倒罷了,關於沈哲子的職用,其他的皇太后可以不管,唯有一項她心裡已經認定下來,那就是琅琊王友,已經明確的寫在了詔書上。陸曄所言廷用暫緩,家用得宜,恰好符合了她的心意!

    從沈哲子這個角度,依稀可以看到皇太后半邊臉龐,當陸曄發言完畢,沈哲子恰好捕捉到皇太后一點笑顏,原本橫亙在心中的疑惑,頓時豁然開朗。

    他心中略一轉念,已經上前一步凝聲道:「臣多謝皇太后陛下厚愛,多謝諸公抬舉,然有一言鯁於胸中,乞能自陳!」

    皇太后聞言後微微一愣,繼而便笑語道:「駙馬何言要表,直接道來即是。」

    沈哲子跪在地上並不起身,只是朗聲道:「臣本吳中佈衣,蟄伏之際,未有清趣以養精神,未有德行以哺鄉土,未有經濟以養父母,未有賢名以達公卿,未有事功以報朝廷。先帝不以臣鄙薄,垂望於郊野,簡拔於階前。

    重恩厚賞,骨肉以贈。厚愛之切,無過於此!中朝以降,恩重無雙!臣夙夜以患,惟君恩浩蕩,難償萬一!板蕩之際,人主蒙塵,臣彈鋏而泣,厲兵待詔。幸得皇太后陛下信用,驅使掃蕩,破滅賊虜。

    此亦陛下任用之明,諸公後勤之勞,將士奮死之用,叛賊必亡之途!臣所恃者,惟天祐晉祚,豈敢以人力而僭天意,亦絕不敢憑此而求幸進!先帝厚我,自當誓死瀝血而報!臣乞皇太后陛下勿以常目以待,臣之所為,盡為本分,不敢居功,亦不敢邀封!」

    「維周,你……」

    皇太后聽到沈哲子慷慨激昂的陳詞,臉色已是忍不住漸漸凝重起來,眸中甚至已經蓄滿了淚水,心內更是湧出諸多自責。沈哲子這一番話,可謂情摯,言辭中流露出對先帝的那種敬重和感激,更是讓人聞之而感懷。

    為報重恩,不辭辛勞,不避凶險,區區百人之眾便直趨京畿營救君王!事後卻謹然辭功,不願傷志!這是怎樣的情懷?

    殿中眾人聽到這話後,神色也都各不相同,甚至有幾個人暗自搓了搓耳朵,懷疑自己聽覺出現了問題。絕大多數人望向沈哲子,都流露出一股難以置信。誠然時下推脫封賞已成常態,但像沈哲子這麼堅決,這麼真摯的還真是少見。莫非此子真的淡薄名爵,不以仕進為己任?

    錯覺,一定是錯覺!

    這當中,最不相信沈哲子所言的便是王彬。他是深知這小子為了成為帝婿,究竟有多麼無所不用其極,言其名祿之鬼都不為過,怎麼可能會為了所謂的先帝之恩,便推脫如此大功之賞!一時間,他真有股衝動想跳出來揭開這小子的面具,可是先前已經被陸曄堵得難受,這會兒便不好跳出來免得再自取其辱。

    隨著沈哲子話音落下,殿中便是長久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右衛將軍劉超才行出隊列,望著沈哲子感慨道:「駙馬之言,撼人心魄,若世人皆能有感君恩深厚,君王何憂!社稷何愁!小民何苦!」

    不過,他話音又是一頓,嘆息道:「不過,駙馬此心雖然可嘉,然時風漸崩,清風雜塵,恐為時人所污啊!況且功用賞度,皆出禮制,也不可因人而廢。」

    「多謝右衛有教,不過晚輩心安而已,不必時人知我。社稷有事,勃然而起;君王歸安,灑然以退。所求者,不負平生,何敢望人盡知我。」

    講到這裡,沈哲子已經再拜下去,懇求道:「早前勞於軍務,無暇他故。如今亂事已定,鄉情更熾,惟求皇太后陛下允臣歸鄉拜親!家母手釀梅酒,思之愈甜,餘者都覺無味。」

    「這、我……」

    皇太后見沈哲子這麼說,心情更是複雜,一時間反倒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為今天的事也算是運籌良久,但卻沒想到事情一開始就脫離了她的預計。

    最終還是庾懌出面,揭開這個話題,轉而商議其他。不過他心中也同樣有狐疑,搞不清楚沈哲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沈哲子倒也安分,退到隊列末尾,乖乖站在那裡,一直等到朝議結束。

    因為距離殿門最近,朝議結束之後,沈哲子也不待在那裡等待旁人圍觀,只是匆匆離開。那副從容態度,反倒讓人倍感側目。

    沈哲子歸家之後不久,庾懌便匆匆趕來,如今行台眾人皆知他們兩家關係,倒也不必避嫌。況且他心裡好奇如百爪撓心,若不弄清楚沈哲子的意圖,真是寢食不安。

    沈哲子之所以會有這麼一個決定,也是考慮了良久。他所創建的事功實在太醒目,如果真要廷議他的任用,多方角力,結果未必是他想要的。而且大功盛名之下,又得皇太后諸多褒獎和超規格的殊禮,已經隱有過猶不及之勢,一定程度上可能影響到他老爹那裡。

    所以,沈哲子是打算放慢一下步調,最起碼等到老爹的封賞敲定之後,他再謀求自己的進步。不過真正促使他在殿上辭功的原因,主要還是他已經隱隱洞悉到皇太后的意圖。所以,當庾懌趕過來詢問的時候,沈哲子便笑問道:「小舅所議陪都之事,皇太后陛下態度如何?」

    「皇太后自是讚賞認同,京口若成陪都,可生諸多便利……不過,這又與維周辭賞有何關聯?」

    庾懌仍是不明所以道。

    「假使皇太后屬意琅琊王留守陪都呢?」

    沈哲子嘆息一聲,禁不住感慨,人一旦招惹政治,便不能保持單純。皇太后對他信重有加這是不虛,不過也正是為此,大概還想給他增加更多擔子。對於皇太后來說,今次的出逃可謂一個記憶深刻的教訓,假使能將琅琊王安排在外,那也吻合狡兔三窟的意思。

    但是政治就是政治,只能允許存在一個中樞,琅琊王如此敏感的身份,怎麼可能放出來自成局面!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庾懌臉色也是陡然一變,越想越覺得皇太后近來舉止確有此類意圖流露。可是如此大的事情,皇太后居然不與自己商議,可見心內對母家也是隔閡漸深。

    「那麼依維周你來看,此事應該怎麼辦?」

    「皇太后眼下應該只是潛謀,惟今之計,還是要盡快確定歸期,最好在重陽之前。」

    沈哲子心知皇太后即便是有什麼計畫,但終究還是欠缺了政治人物百折不撓的稟賦,自己今天辭功而不受賞,待到歸都議功任事之後,自然有很多手段令其打消這個念頭。

    而且,今天辭功也不是單純的迴避琅琊王這個麻煩。劉超那話言到了重點,功用賞度皆出禮制,沈哲子如此大功,怎麼可能說辭就辭。

    除了冷卻一下自己當紅炸子雞的狀態,他也打算狠狠玩一玩台中那些人,類似殷浩那種屢征不應都太低端,他要來幾次屢封不就!當然憑沈哲子眼下的名望,已經不必靠這些把戲去混名聲。要玩他就要玩一次絕的,最好能徹底堵上這條刷聲望的道路!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5 18:35
0405情難取捨

    秋日晨涼,醒來之後,謝奕仍覺精神懨懨,便不急著起身,躺在榻上吩咐侍女取來梅子湯以消宿醉,而後便望著窗外閒庭落葉怔怔出神。

    這麼一直枯坐到了晌午時分,一陣頗為雜亂的腳步聲自門外響起,旋即便有幾名年輕女子行入室內,為首那一個,便是謝奕的夫人阮氏,至於其他幾個,也都是謝奕的侍妾。

    察覺到家人行進房中,謝奕神色略顯不自然,索性直接在榻上背過身去,不看眾人。

    眼見謝奕此態,幾名女子臉色都變一變,他的夫人阮氏上前一步沉聲道:「丈夫既已自立,外任國事,內維家綱。詩樂可養清趣,遊飲可壯形骨。如今夫郎絕跡人前,竟日枯坐,不言情困,妾等亦不知該要如何邀幸,惟乞速去。」

    說著,她便盈盈拜下去,而其身後幾名侍妾也都紛紛隨著大婦下拜。

    謝奕聽到這話,便不好再對家人面壁不看,他轉過身來下床,神情仍是陰鬱,垂首望著自家妻妾嘆息道:「我心中之憂苦,你等婦人哪能盡知。何苦以情迫我,讓我更添煩憂!」

    自建康歸來不過區區幾天,事情卻發生許多。前日行台已經達成決議,將京口拔為陪都,行文改稱京府,並以右衛將軍劉超為安東將軍,接任晉陵太守,假節都督京府,並監大業關東晉陵、丹徒、武進等諸軍事。

    行台歸都的時間也已經確定下來,就在九月朔日,以護軍將軍庾懌為行軍都督,中軍將軍王舒為後軍都督,共同護衛皇太后儀駕歸都。

    大事接連敲定,影響波及自然廣泛,謝家雖然不是時局中一等得勢人家,但也無可避免的受到了影響。

    與謝奕有關的,也是讓他眼下頗為頹喪的原因,便是他終究沒能如願過江,不能再與杜赫一同於江北建功。當然這還不是讓謝奕最感無奈的地方,他倒也不是一定非要往江北建功,但身在時局中那種無力徬徨才讓他頗感困擾。

    跟隨沈哲子於建康建功,謝奕等一眾年輕人也確是大感振奮,回到京口之後頗有一種小覷同儕的氣概,也很是受到了一番追捧。然而隨著沈哲子還節辭賞歸鄉,他們這些人便徹底沒有了方向。於是過江這原本基於一時熱血的決定,便成了他們為數不多能夠跳出時局泥沼的選擇。

    原本那些並肩為戰、出生入死的戰友,有的願望得償,都以裨將之銜跟隨杜赫過江。也有一些如會稽孔混等家中頗有門路者,便脫去軍職應徵歸入台城公府。

    至於謝奕,他倒也不是沒有歸處,其實他們這些跟隨沈哲子收復建康的人,每一個都收到了不止一份的徵辟。但謝奕很清楚這些徵辟動機大多不純,無非是貪圖他們各自的事功,希望能夠在大賞之前延攬至麾下,以期能獲得更多籌碼而已。一旦他們的價值被剝奪乾淨,前途如何實在未卜。

    近來謝奕心中不乏悲涼乃至於厭世,明明是他們浴血奮戰、捨命搏殺換來的事功,反倒成了旁人分割爭搶的肥肉!尤其讓他感到不滿的,是家人也將他當做了一個籌碼。

    因為家人堅決的反對,謝奕只能放棄過江。因為伯父的經營,他家在一眾僑門中名望已經不淺,但是由於玄名太高,過分務虛,反而顯得拙於事功,在時局中幾乎沒有一樁值得稱道的事蹟。所以謝奕今次的建功,對他家而言意義也是非凡。

    他父親謝裒雖然擔任過大尚書,但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情。中書執政以來,因為彼此的理念不同,他父親更是被閒置良久,幾乎已經沒有勢位可言。今次亂事平定後,對各家而言都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許多位置可供爭取。

    在這樣一個時刻,謝奕所創建的事功加上他家舊有的名望,如果運作得當,他父親很有機會能夠出掌大郡,他的堂兄也極有可能攫升。這對整個家而言,意義都是極大。

    但當中有一個問題,他家在政治上是傾向瑯琊王氏更多,而謝奕建功卻是沈氏帶挈。隨著京府確立,庾、王之間的矛盾已經公開化,而沈家則是如今庾氏最有力的盟友。

    所以,現在擺在謝奕面前的問題是,他家如果想整體上升一步,必然要走王家的路線,而謝奕不得不背棄他的立場,轉入王氏門下。這讓謝奕在情感上有些難以接受,他對沈哲子的佩服是發自肺腑,實在不忍背叛。

    謝奕還在猶豫,但家裡人並不給他機會,他父親近幾日頻頻都在與王葛人家聚會,而他的堂兄謝尚也時常邀請他去參加小輩們的集會,旨在將他拉攏回來。

    雖然時下而言,各家族人為了自家前途利益而改換門庭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也是各家子弟應盡的義務。但是如今,駙馬沈哲子不只事功卓著,清望也因辭功之舉而高漲。謝奕如果背叛,第一名望上會受到沉重打擊,第二未來隨著駙馬起用顯重起來,他必然會因此遭受打擊,甚至有可能前途波折晦暗!

    心中的煩躁讓謝奕愁眉不展,終日昏昏沉沉,為了避開那些侵擾甚至從家裡搬出來自己單過。但避開了父兄,終究避不開妻妾。妻子的規勸並沒有讓他開朗,反而更加煩躁起來,不免更加追思前不久那崢嶸歲月。

    那一段歲月,不止讓謝奕感懷,也讓諸多與他情境類似的同袍們都銘記心中。他們捨生忘死,蹈於忠義,心無雜念,驍勇無敵,原本只是各家不甚得志的子弟,卻陡然躍至時局的中央,每一點奮鬥,都能對時局造成深刻的影響!那種指點江山、匡扶社稷的感覺,比寒食散給人帶來的精神享受還要讓人入迷得多!

    然而事實終究是事實,雖然時人皆知駙馬前程必將遠大,但這說到底只是一個前景而已。況且即便駙馬未來真的能執掌時局,謝奕也不能確定自己就能一路跟隨從而獲得豐厚回報。就算他相信駙馬,但也難以此說動家人為了一個虛妄前景,放棄眼下的事實。

    聽到謝奕有些暴躁的吼聲,那些侍妾們都嚇得垂首不敢出聲,只有他的夫人面色尚算平靜,擺擺手屏退了眾人,待到房中只剩下夫妻兩人,上前一步拉著謝奕的手說道:「阿翁使人來信,或將南往豫章,夫郎既已自立,自然不必同往。或將長別在即,於禮都應請安膝前。」

    「豫、豫章……」

    謝奕聽到這話,臉色先是一驚,繼而又是一喜,而後卻顯露出濃濃的愁容。豫章乃是江州大郡,他家最得勢時都不敢進望,如今居然有了一絲可能,那真是大喜之事。

    但這也意味著,他必然要做出選擇。雖然豫章大郡的歸屬不可能因他小小事功而決定,但他家肯定要擺出無可挑剔的態度,才有可能爭取到。

    「好吧,有勞阿榮準備幾份禮貨,稍後一同歸家。」

    謝奕沉默良久,才語調乾澀的說道。事到如今,他已經沒得選。

    做出這個決定後,他心中更覺羞愧徬徨,披上一件單衣行出門去,望著庭院中的大樹怔怔出神。

    陪都草創,諸事待營,新任留守都督劉超又是方正嚴謹之人,力排眾議,將京口週遭未用的土地山嶺俱入官封,包括南郊在內,不許民眾私營。出於各種原因,京口最大的兩股勢力,隱爵和商盟對此都是緘默忍讓。

    由此引發的動盪便是京口地價飆漲,類似謝奕這座宅院規模,價格在短短幾日時間裡便翻了數倍,已經達到讓人咂舌的價位。

    謝家本不以經營著稱,早年雖得庾條提攜將謝奕拉入隱爵,但謝奕早將名下資股轉交族用。哪怕在地價飆升之前,這樣的宅院他也是買不起的。如今之所以能住進來,還是因為駙馬歸鄉之前,召集他們這群舊部各有餽贈,而謝奕所得的便是這所宅院。

    一想到稍後歸家之後,昔日之主官良友,或將盡成陌路,饒是他生性豁達,此時也不免潸然有淚。謝奕邁著沉重的步伐行入一個小房間中,這房間內中佈置簡陋,只在當中一個木架上擺著一副刀痕纍纍的甲具,下方則陳以血跡斑斑的弓槍。

    這甲衣、武器便是謝奕跟隨駙馬收復京畿當日武裝,刀痕尤新,人已非故。撫摸著這些器具,一時間心有感慨萬千,更是不勝唏噓。

    不知在這房中坐了多久,謝奕身後忽然響起家人聲音:「阿郎,娘子已經準備妥當,請問何時動身?」

    「這麼快?」

    謝奕聽到這話,再看天色發現早已經過了正午,他站起身來活動一下有些酸澀的雙腿,頗有意興闌珊道:「既然已經準備好了,那就走吧。」

    那家人躬身應是,繼而望望房中那些兵甲,忍不住小聲道:「阿郎,家中常置兇兵,總是……」

    「住口!誰敢輕動這房中器物,我便打斷他的手腳!」

    謝奕眉梢一挑,勃然色變道。家人聞言,忙不迭俯身請罪,不敢再多言。

    出門後行至前庭,謝奕看到家人們已經備好牛車,剛待要舉步上車,忽然大門外響起一個洪亮聲音:「謝二郎!二郎你在不在家?」

    那聲音一邊叫嚷著,繼而便有數人衝進庭中,各持刀兵,神色悍勇囂張,為首者乃是庾懌之子庾曼之。

    衝進庭中來後雙眼一掃,看到謝奕站在牛車前,庾曼之便擺手道:「二郎你要出門?若不是什麼要緊事,速速披甲,有人欺侮咱們昭武兄弟!」

    謝奕聽到這話,眉梢已是一挑,登時便將諸多雜念拋之腦後,大踏步往後跑去:「等我一會兒,即刻就來!」

    「夫……」

    謝夫人阮氏自牛車上探出頭來,剛待要喊住謝奕,視線一轉便見庾曼之一臉憨笑站在牛車旁,猝不及防已是嚇了一跳。

    「嫂子請放心!萬數歷陽賊眾,我等與你家二郎都殺得他們片甲不留,區區小場面,不足為患!請嫂子備好羹湯酒食,事畢後還要來你家叨擾一趟!」

    庾曼之叉腰站在那裡,指甲摳著刀背,咧嘴大笑,十足一個老兵油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6 10:45
漢祚高門 0406袍澤情誼

    長街上,一群戎裝者疾馳而過,各佩弓刀,頗有幾分殺氣,所過之處,行人紛紛退避。

    謝奕並未穿戴真正的甲冑,畢竟只是尋常鬥毆而已,又非真正的戰陣廝殺,只是披了一件輕便布甲,手上提著兩根竹矛,還用布片遮住。可是其他人卻沒有這麼保守,兜鍪鋥亮,挎刀持槍,望去便不似善類。

    這其中尤顯誇張的便是庾曼之,早先去謝奕家時已是全副武裝,行走這半途,肩上已經挎了兩張勁弓,背後還有家人拖了幾根數尺長的馬槍!那模樣讓人發噱,但滿臉的凶光卻又讓人笑不出。

    這小子在原本的昭武軍中年紀並不算大,與駙馬同齡,剛入軍時尚有幾分青澀,亦不乏世家子弟的清雅。可是隨著在軍中日久,加上下都一戰腦袋險些被人劈開,整個人似是找到了人生真諦,早已變得放蕩不羈,諸多粗鄙姿態尤甚老兵。

    一行人繞著京口最繁忙的前街行過一圈,中途陸續有人加入,當跨過城外籬牆時,人數已經達到百餘眾。這麼多人除了原本昭武軍諸多同袍之外,尚有許多家人好友。

    待到人數終於湊齊,在郊外野地中稍作休整,庾曼之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這才大聲言道因何召集眾人:「我等故友高宜遠,早先沒於下都,家中尚有老母寡妻幼子,貧居京口……」

    聽到庾曼之講述,謝奕等人才知今日事端緣由。庾曼之口中所言高宜遠,名為高瞻,廣陵高氏子弟,早先也入昭武軍,與他們一起跟隨駙馬反攻京畿,但其人卻沒有他們這麼幸運,下都沖營時戰死。

    廣陵高氏並非名門顯宗,只是因為加入隱爵早,所以在京口也算頗有產業。但是落在高瞻這一支,卻因家中成丁稀少,並沒有分潤到族中好處。駙馬離都時也曾對他家多加優撫,贈其家京口城內一座貨棧,並派老兵司守經營,養活他家老小不成問題。

    然而昨日老兵卻投入庾曼之家中,言道高氏族人動手,將這一份產業侵吞過去。

    「本來這是旁人家事,外人也不好置喙。但高宜遠乃是我等同生共死的袍澤,忠烈捐國,駙馬高義贈其老小生計,絕不能容許旁人侵奪!」

    講到這裡,庾曼之已經抽出刀來揮舞著大吼道:「此一類事,難作訟案。既為同袍,便為同仇,諸位同往那高氏之園,為宜遠妻小奪回家產!」

    眾人聽到這裡,也都是憤慨連連,大聲叫嚷著跟隨庾曼之往前行去。

    謝奕行在隊伍中,心情也是激昂,亦不乏羞愧,他性情本就粗疏豪邁,此一類事情向來不落人後,可是最近因為困於家事,不免有些離群。這會兒再與友人行在一起,腦海中已經忍不住浮現早先奔襲建康的畫面,一時意有所感,忍不住高唱道:「君不見大江湧……」

    有了這一個開頭,餘者也都放聲高唱起來。一時間聲震於野,傳播到極遠之處。

    早年京口城池逼仄,且有諸多難民混居,並非善地。因而許多早期的居民都是分散於鄉野,逐水而居,只派子弟家人於城中經營產業。廣陵高氏便屬此類,他家族居於京口東面白茅鄉。眾人離城之後又行小半個時辰,才到達了目的地。

    「諸位賢兄稍候,讓我來先沖一陣!」

    望著高崗上一座土牆高高的莊園,庾曼之獰笑一聲,搭配著一直從耳後蔓延到左頜的傷疤,不免更顯猙獰。他拿下背上兩張弓,遞給身邊人讓他們為自己掠陣,自己倒拖著一根長矛,吼叫著往那門庭衝去!

    這百餘眾叫囂著行來,早已經驚動了莊內之人,門庭處有十多名莊人神色警惕的觀望著他們,眼見庾曼之持矛衝來,已經有人大叫著跑回莊內示警,而在土牆上也有莊人探出頭來,用土弓向外拋射。只是剛一露出頭來,便有勁矢挾著疾風摜透土牆,那力道讓人心悸不已!

    「我等相約而來,哪能讓庾三那小子專美!」

    謝奕一手持著一根竹矛,大笑一聲隨著庾曼之往前衝去,還不忘回頭告誡眾人一聲:「若非必要,不要見血。他家終究也是宜遠族親,不好鬧得太過難堪!」

    眾人聞言後都是應聲,繼而便紛紛舉起兵刃,自然擺起衝鋒陣勢,往那莊園大門衝去!

    京口民風頗多彪悍,這高氏能長居於此,自然也不是什麼軟弱善類。經歷過最初的惶恐,莊園門庭內早有莊人擺起竹柵木架之類,各持棍棒守衛家園。

    可是他們這一類防備,用以抵禦尋常賊寇盜匪還倒罷了,卻實在不是這群昭武軍老卒的對手。

    大凡精兵悍卒,只有經歷過戰火磨礪才能嶄露鋒芒,這些年輕人歲數或許不大,氣力技法都還尚淺,但卻出身各方齊喑時屢戰屢勝的強軍,更不乏以寡敵眾的驚人戰績,氣勢可堪雄壯!

    在年輕人們的吼叫聲中,那些柵欄之類一沖而垮,莊人們更是四散奔逃。

    「刀兵無眼,棄械不殺!」

    不足一刻鐘,那些莊人們便被驅趕至角落中抱頭蹲在地上,不敢去望那些煞氣十足的凶人。

    而後,幾個莊園內主家男丁也都被擒押上來,因為不清楚這些人的來歷,神色都是蒼白驚恐,戰戰兢兢。

    「哈!」

    庾曼之揮起大刀,接連斬落,莊園裡雞、鵝之類家禽遭了殃,血灑庭中一命嗚呼。他轉過身來吹開肩膀上掉落的羽毛,抖著刀刃上的血漬厲吼道:「哪個是此莊主人?」

    半晌後,一眾人離開了莊園,只是較之來時的氣勢如虹,神態之間已有幾分灰敗之色。尤其庾曼之,臉色更是陰鬱到了極點。

    原因也很簡單,事情沒有解決。

    時下而言,大家族裡家務事最難處理,因利生怨乃至反目成仇之事數不勝數。

    而且許多事情根本不能拿出來講,高氏宗族侵奪族人產業證據確鑿,但若拿到官面上來講,即便家產能夠奪回,那高瞻的遺孀幼子也等於跟宗族徹底割裂。別家即便出面調解,事情未必能夠解決,反會因為干涉旁人家事而遭到記恨。

    庾曼之他們糾結眾人用強逼迫看似荒誕,但不失為一個快刀斬亂麻的有效手段。但事情最終還是沒能解決,卻是因為中間又牽扯出別的波折來。高家雖然奪產,但產契卻已經不在他家手中,而是落到了廬江何氏手裡。

    原來這高家也如京口別家一樣,希望能夠攀上門路,憑著自家在京口的人脈積累,幫助廬江何氏在京口置產。但是隨著南郊被東揚軍佔據,而劉超擔任留守都督後態度手段又是強橫,前約已經作廢。

    可是廬江何氏在南郊已經投入良多,如此一來高家不只沒有結到強援,反而被何氏記恨上了,不只隱爵中的資股被何家勒索去,就連許多產業也作為賠禮送入其家門,駙馬贈送高瞻遺孀的產業就這麼落入何氏手中。

    中間有了這一層曲折,事情就變得難辦起來。何氏雖然不是什麼舊譽隆厚人家,但若是輪起來,卻是太保母族親眷。而且,何氏如今的頭面人物何充,還是庾曼之的姑婿!

    豪氣幹雲鬧了半天,結果居然始作俑者還是自家親戚,庾曼之惡劣心情可想而知!

    「此事、實在是……那高氏自願將產業餽贈何家,何家也未必知曉當中曲折。」

    「是啊,罪事主要還是要算在那高氏主家頭上,若非他們恃宗親而逼迫,也不會落到這幅局面!況且那高家已經應允年月都有供給補償,不會再苛待宜遠家人……」

    眾人一路回城,一路談論著,只是語調之間終究有幾分意懶氣虛,少了早先那種氣勢如虹。

    人活在世,終究要現實一些,誠然高瞻與他們一起並肩作戰,生死與共,相處種種至今思來仍是心潮澎湃。但是何家不同於高家,如果他們還要窮追不捨,未必能夠爭到一個滿意結果。即便不為自己考慮,高瞻的遺孀也未必願意因此而徹底得罪何氏。

    近來都困於家事,謝奕心情已是灰懶,好不容易因今次之事稍有振奮,卻沒想到轉頭又是這個局面。這不免讓他心情更加惡劣,冷笑道:「那高氏有悖親倫,補償供養都是理所應當!城中貨棧卻是駙馬所贈,宜遠用命給妻小換來的生機,怎麼能說算就算了!」

    聽到這話,眾人都是默然,不乏人視線掃向垂首不語的庾曼之。繼而便又有人開口道:「無奕你不要衝動,我等俱是宜遠良友,怎麼會袖手旁觀。此事中間太多曲折,即便強爭,未必能有結果。況且歸都大賞在即,若在這個時節鬧起來,我等即便不考慮自己,或許影響到宜遠哀榮才是大不幸……」

    「是啊,不如就此作罷。既然故產已經難討要回來,我等也算是各有家資,集資為宜遠家人再添一份產業,也算不負袍澤。」

    「我等有贈,那是我等與宜遠情誼。此一處故產,卻是駙馬厚贈!」

    大概是人困頓到一個極致的爆發,謝奕這會兒卻不願再妥協,頓足怒吼道:「若非駙馬統禦,我等何時才能功成名就?送至門內的餽贈都能被剝奪,還怎麼能奢望論功而賞!惟有壯烈,可竟全功!若凡事先思苟且,昔日之功,不過笑談!若懷此念,來日尚有何面目以見駙馬!」

    講到這裡,謝奕已經指著庾曼之聲色俱厲道:「庾 ,你到底還爭不爭下去!」

    庾曼之聽到這話,雙眉頓時一揚,跳腳大罵道:「謝二你就是個老兵之才!就算要爭,也要講究一個謀略!何家頗多在台的職任,難道我們還要這樣打殺上門?」

    「那你又有什麼謀略?」謝奕聞言後老臉一紅,訕訕道。

    庾曼之聽到這話,頓時也是語竭,他這腦瓜沒受傷前已經難稱靈光,這會兒又能想到什麼謀略。但既然已經譏諷了謝奕,怎麼可能在自曝其短,只能強撐著,如果真的沒有什麼好主意,那也只能再打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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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