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61
V123210 發表於 2017-9-6 00:34
漢祚高門 0426情深難得

    溫嶠的兒子溫放之年紀並不大,歲數和沈哲子堂弟沈雲相當,遺傳了其父的秉性,是一個開朗活潑的少年。進入公主府之後便左右打量,一副好奇心旺盛的模樣,在這殘冬料峭天氣裡,手裡還握著一柄象牙摺扇,強扮成人模樣,反倒顯出一點少年人的憨態。

    沈哲子得到家人通報,由後院轉出時,便看到這少年箕坐於階石上,正與園丁興致盎然討論庭下一株玉梅花期與美態,便笑著走上前:「弘祖若鍾愛此物,稍後著人往你家送去一株。」

    溫放之字弘祖,世家子弟取字通常都比較早,這是為了交際起來方便,除非特別親厚的關係才會以乳名小字稱呼。

    聽到聲音後,溫放之忙不迭站起來,臉上流露出幾分羞赧,拱手道:「小子率性無禮,讓駙馬見笑了。」

    行禮之後,他又擺手道:「方才尊府家人有言,此花秋冬蓄力,早春盛放才是最美姿態。眼下移株虧損元氣太多,未必能夠成活,不能因我一私之好害此良株。」

    沈哲子聞言後笑一聲,搖頭道:「世間可憐者,豈獨草木。嬌花解語慰情,那是因為落在眼裡才有了幾分顏色。由物及人,要張目觀世,覽遍疾苦,才知人世可憐,要常懷悲憫。」

    溫放之聽到這話,神態顯出一絲疑惑,沉吟片刻後才尷尬道:「駙馬所言玄深,小子一時難解。」

    「一時閒言罷了,不明白也不要緊。」

    這小傢伙兒並沒有太多世家子弟的倨傲,沈哲子也有心帶在身邊引導一下,讓人先將之帶去客房裡等候片刻,他回房去換了一身行裝,備下一些禮貨,然後才邀其一同起行。

    剛剛過去的亂事裡,烏衣巷這裡貴人雲集,各家也遭到了一些亂兵洗劫和不同程度的破壞。不過相較於被反覆蹂躪、巷戰無數的長幹裡等地,這附近建築尚能保持一些完整。

    但其中也有一些過於醒目的建築被破壞嚴重,比如瑯琊王氏府門前那雄偉氣派的儀樓恆門,被拆除的只剩下兩個光禿禿的大石墩子,至今也沒有修復。

    由這一點也能看出,底層小民雖然多是逆來順受,但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執政門戶也是不乏怨恨。一旦秩序不在失去了製約管束,這些深藏在心底的不滿情緒就會發洩出來,造成極大的破壞。

    牛車平穩的行過長街,各家面對大街的正門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有的雖然已經修復,但卻透出一點不和諧。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而給人心理造成的不同影響即便眼下沒有顯露出來,也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爆發時機。

    沈哲子坐在牛車上望著熟悉中又有幾分陌生的街道,不免沉思起來。

    溫放之坐在車廂另一端,神態有幾分侷促。要知道眼前這位駙馬雖然是同輩中人,但卻是當之無愧的風雲人物,所創建的功業並不遜於老一輩的名流。

    所以,溫放之心內對沈哲子是既有敬畏,又不乏好奇,頻頻目視過去,過半晌忍不住壯著膽子問道:「駙馬長坐不語,是在心念蒼生?」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道:「蒼生是什麼?你我就是蒼生,做好眼前事,便能俯仰無愧。長坐不出,就算心轉千念,也不能為一人加餐。這種不著邊際的話,言者奸猾,信者愚鈍。尊府大君溫公,閒則雅趣盎然,任則定邦安民,這是第一流的賢達。常人能效一端,已經殊為難得。」

    溫放之聽到這話,稚氣尚濃的臉上不禁流露出幾分羞赧,他只是常聽人以此問答,便學來想要打開話題。卻沒想到駙馬回答與他預想中有些不同,一時間倒不知該如何談下去。

    「其實、其實我在家中多聽駙馬彪炳事功,也想自己能成昭武一卒,建功江左!」

    沉默半晌,溫放之才又說道,臉上隱有潮紅,似是心情有些激動。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察覺到溫放之居然還是自己的小迷弟,他抬起手來拍拍對方肩膀笑道:「少年心跡,壯烈為先,長盈不虧,才能功成大器。往年我也只是浮游坊間一孺子,海內有事,壯武當先,一舉成名,天下皆知。當中滋味,勝於泛泛玄談良多。那些畏縮不敢當者,即便是講給他們聽,也難體會。」

    溫放之聽到這裡,眸子便閃亮起來,連連點頭表示附和:「家父也常說,駙馬才情超出於眾,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分席司空!我、小子歸都便想拜見駙馬,只是唯恐唐突……」

    沈哲子倒不知私底下溫嶠竟然將自己前程比擬劉琨,這對溫嶠而言應該已是極高評價。要知道劉琨不只是溫嶠的主公和長輩,更是其人生導師之類的人物。

    此公讓兒子接觸自己,沈哲子大概也能瞭解深意。人有旦夕禍福,此公身患重疾僥倖不死,大概有所感觸,想要給兒子結交一些世好,這也是人之常情。

    說起來,溫嶠過江之後能夠立足,除了劉琨的關係和本身的才情之外,其實也跟與瑯琊王氏結親有關。溫嶠的第二任夫人乃是王衍的侄女,這麼算起來,溫放之其實還是瑯琊王氏的外甥。

    但是由於渡江後王衍這一支漸漸影響不再,加上彼此政見不合,兩家已經漸行漸遠。日後溫家勢弱,溫放之也沒得到瑯琊王氏的助力,遠去交州,最終死在任上。

    且不說眼下還有需要仰仗溫嶠之處,單單從內心而言,沈哲子對溫嶠就不乏敬重。拋開能力不提,單單溫嶠此人顧念舊情,這一點就迥異於那些人情涼薄的人家。

    譬如眼前的溫放之,早早便已經訂親,對方乃是太原龐氏。這個龐氏並不是什麼顯赫舊姓人家,只是因為彼此鄉中有舊而已。

    時下大族門第之婚風行,用以鞏固勢位。像溫嶠這種勢位已經極高,家族人丁卻不旺的人家,每一樁子女婚事都極為重要,值得精挑細選。可是僅僅只是因為原本的鄉誼,他就給長子定下一樁並不算是顯赫的婚事。這一份情懷,已經勝過大多數時人。

    沈哲子本身不是什麼道德高潔之人,也不慣用道德去非議貶斥別人,但對於品性高潔之人,仍是不乏好感。更何況這溫放之還是自己的小迷弟,眉目之間都透出一股崇拜意味,他倒也不介意提攜溫放之這個小兄弟一下。

    「往常我也多受溫公教誨,彼此已是世好。弘祖你何須見外,以後若是有空,不妨時常過府走動。」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溫放之已經是笑逐顏開,啪一聲展開摺扇扇了起來。這時候沈哲子才發現這小子打扮有些不合時宜,初春之際只穿夏秋時服,再仔細一看,正是早年間自己在都中慣常的打扮,不免啞然失笑。

    一路上,溫放之都在興致盎然打聽京畿一戰的許多細節,聽到驚心動魄之處,眉梢已是飛揚。不知不覺,目的地便到達了。

    虞胤身為國舅,在都中產業也不少,今日沈哲子他們到訪這座莊園,隔壁便是原本屬於南頓王的園墅。不過前段時間論功,園墅已經賜給了沈哲子,只是沈哲子一直無暇前來。

    年前歷陽軍自青溪攻破建康城,後來又忙著在都中作亂,因而青溪附近許多莊園反而僥倖得以保存下來。或許也有些許兵災破壞,只是眼下已經看不出來。

    虞胤這座莊園面積並不算大,但隱在曲水之間,環境倒是優雅,門前苗圃梅花盛放,頗有幾分雅緻味道。

    沈哲子他們到來時,莊園門戶已經大開,左近頗多車駕停駐在此,可見賓客不少。其實虞胤早在幾日前就應該離都赴任,只是因為送行者多,連日開宴,便一直拖延下來。

    這在時下而言,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許多官員奉命出都上任,晚上幾個月乃至大半年之久的都有。

    下了牛車之後,沈哲子便見莊園門前已經站了許多人,先一步趕來此處的家令任球便站在人群中,顯然這些人都是來迎接他。

    待見沈哲子下車,莊園門口那些人也都闊步迎了上來,當先一個身披裘衣的中年人便是即將赴任瑯琊郡的虞胤。

    沈哲子見狀,便上前一步,遠遠便拱手道:「晚輩送行來遲,何敢勞駕使君親迎!」

    虞胤笑得頜下鬍鬚微顫,上前握住沈哲子兩臂,熱情道:「離都之際能得見宗中佳戚,與我也是意外之喜。早知駙馬近來重任系身,沒有具帖叨擾,駙馬可不要怪我失禮啊!」

    沈哲子笑答幾句,又為虞胤介紹了溫放之這個小朋友,再與迎出的眾人寒暄一番,一行人才又返回莊園。

    這過程中,虞胤一直拉著沈哲子手臂,狀態極為親近,若換個不知情者,還以為兩家會有多親厚的關係。但其實不過泛泛之交而已,如果不是溫嶠先前提起,沈哲子壓根都不知道虞胤的動向。

    彼此雖然都是國戚,但也有一個保鮮的問題,沈哲子乃是當今皇帝姊夫,長公主之夫,又深得皇太后信重。而虞胤雖然是元帝的小舅子,但皇帝都已經換了兩茬,其家濟陽虞氏也非清望舊姓,能得顯用全靠帝寵。所以對於沈哲子這個當紅的親戚,自然就熱情幾分。
V123210 發表於 2017-9-6 00:35
0427 前朝宗親

    大概是見多了都南殘破景象,一俟行入虞家這佈局、格調都無甚出奇的莊園,沈哲子竟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時下春寒料峭,其實園中也沒有什麼可觀景色,幾座樓宇假山分佈在一汪清泉周圍,當中以竹廊連接,唯一可算醒目的便是園中遍植毛竹,泛著幾分灰濛蒙的綠意。

    看得出,沈哲子的到來確是讓虞胤感到欣喜,一邊拉著沈哲子的手,一邊不斷介紹竹廊裡那些探出頭來的賓客。沈哲子歸都一來便甚少參加集會,偏偏名氣較之早年翻了數倍,加上所作所為都牽動人心。他能前來為虞胤送行,也確實讓虞胤感到驚喜和虛榮。

    一行人談笑著行入暖閣,虞胤拉著沈哲子坐在他隔席,不乏謙虛道:「我這座小園,是難得駙馬雅趣。尊府沈園、南苑,俱為都中園墅翹楚。只是時局不靖,南苑不免可惜……」

    沈哲子聞言後笑語道:「遊園居所,不過怡情之處。時局動盪,此心又哪得安處?若使海晏河清,蓬戶亦足慰我。身外之物,聚散都是隨意,不必介懷。」

    「駙馬妙答,胸襟開闊,豁達率性,真是常人難及啊!」

    沈哲子話音剛落,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席中已經有一個年輕人拍掌讚嘆起來,語調略顯誇張,很是引人矚目。

    沈哲子循聲望去,覺得這年輕人有幾分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那年輕人倒也識趣,一俟察覺沈哲子望過來,已經從席中站起遙遙拱手道:「彭城曹立,南來客居京府,早年有幸拜望駙馬。別來經年,駙馬已是名滿江東,某卻不得寸進,實在羞愧。」

    沈哲子聽到這裡,才隱隱記起來,拍掌笑道:「我記得你,令尊可是郗公帳下曹參軍?保境安民,晏然有度,是一位良臣。」

    說出這話後,沈哲子便感覺到氣氛有些異常,再見虞胤眸中已經隱隱泛起寒芒,不免有些奇怪。

    沈哲子又怎麼會知道,他自己無意間一句話,道出這個曹立乃是廣陵流民帥出身,而這與先前眾人所知的隱有相悖。

    任球侍立在沈哲子身後,俯身低語幾句道破玄機,沈哲子聞言後,嘴角便勾起一絲古怪笑容。此一類冒充士族的事情,時下倒也不罕見。他對士族的身份又沒有那種近乎貞操觀一樣強烈的捍衛情懷,倒也並不怎麼放在心上。

    那曹立只想著出頭,倒沒想到沈哲子真是博聞強識,居然能記得他。榮幸之餘,更多的還是尷尬,他已經在虞家莊園裡混了幾天,園中人都知他乃是前魏曹爽後人,若不能把這個謊圓過去,那他以後也不要在士族圈子裡混了。

    深思良久之後,曹立才強擠出一絲笑容,故作長嘆說道:「神州板蕩,骨肉疏離。若非年前與叔虎公子座談,尚不知族祖奕公已經故去。未能奉親病榻之前,實在有憾。今次入都拜望故交,也是存念多謝舊日照拂之恩。」

    沈哲子聽到這裡,眉梢不禁一揚,他能想得起這個曹立的來歷,那是因為曹家在江北一眾流民帥中勢力也不弱,而且還是跟徐茂一批加入隱爵的老人。今次見面,倒是沒想到這曹家已經謀取到一個曹魏宗室的出身,而且居然還是王彪之作保。

    「原來如此,北地糜爛,離散人家眾多,這倒也並不出奇。」

    沈哲子也不知這曹家經歷怎樣曲折、付出多少代價才勾搭上琅琊王氏,但這本來就是一樁閒事,倒也沒必要拆穿對方。他既不是曹家後人,也不是曹家先人,有人上趕著給別人家祖宗上墳,倒也不必說破。

    眼見應付過去,那曹立也是心有餘悸,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他家這身份獲得太短,根本經不起推敲,而沈哲子時下名望遠遠重過王彪之,若是被質疑幾句,那他家之前苦功都要浪費。

    略過這一件事,沈哲子視線在席中一掃,發現列席者大多是青徐人家年輕子弟,真正的名流並不算多。

    這倒也正常,元帝封爵琅琊王時,本就是宗室遠支末流,能夠求娶到的人家自然也不會是什麼清望舊姓。

    濟陽虞氏中朝並無顯名,而虞胤本身也不是什麼通玄達儒的名士,之所以賢重起來還是先帝在位時有所扶植,只是不久便被庾亮轉手掃出台城,近期才又歸都。既沒有清譽,又不具勢位,往來者自然沒有什麼名流。

    只是視線落到另一席中的羊賁時,沈哲子心中便有所起疑。這羊賁雖然坐在那裡紋絲不動,但臉色卻有些不好看,隱隱泛白,倒與那個曹立緊張的模樣有幾分彷彿。

    有了這個發現,沈哲子視線在兩人臉上快速移動一番,繼而心念一轉,指著那個將要坐下的曹立說道:「今日偶見曹郎,倒讓我有所感觸。奕公在世時與我家也有所往來,早先不知隱情,故人之後竟然見而不識,倒是冷落了舊情。曹郎既然來都,改日一定要到我家一敘。」

    說著,沈哲子擺擺手,示意任球下堂去送給那曹立一張名帖。

    好不容易應付過去,又被招呼一聲,那曹立心幾乎都提到嗓子眼裡,卻沒想到是這麼一個好消息!他來都中廝混,就是為了要趁熱打鐵在各家之間混個臉熟,只是一直沒能觸及到高層,現在居然有了這麼一個好機會,已是喜出望外!

    大驚大喜太過猝然,那曹立已經有些不知所措,待到任球將名帖遞上來,過片刻才忙不迭兩手接過來,連連對沈哲子拱手道:「一定一定,來日一定前去拜望駙馬!」

    這態度過分熱切,讓席中眾人隱隱都有些不自在,時人講究風度,哪怕拍馬屁也要講究雲淡風輕。誠然沈哲子如今確是名重,眾人都不乏禮待,但這曹立如此誇張逢迎,還是讓人隱感不齒。

    尤其是此間主人虞胤,眼見這一番對答頗有喧賓奪主之勢,他自然不敢怨望沈哲子,只是冷聲道:「戰亂之際,南北離眾頗多,或有錯識,也是尋常。駙馬你善待故交,願舉賢良,這一點都中都知。只是也要防備曲進之人,畢竟人心不古啊!」

    這一番話,已經不啻於直指這個曹立家世有古怪,原本已經有所緩和的氣氛,又因此語而變得尷尬起來。

    那曹立剛剛落座,聽到這話後,臉龐已經隱有扭曲,恨不得活吞了虞胤!他在園中這幾日,單單送給這個老小子財貨便達十數萬巨,自己冒認的又不是虞家祖宗,這老小子轉頭就把自己給賣了,實在可恨!

    心中雖然怒極,他卻不敢直接面忤虞胤,只是兩眼盯著沈哲子,唯恐對方相信了虞胤的話而收回名帖。待見沈哲子面露沉吟之色,他心跳更是急如擂鼓,頻頻目視對面席上的羊賁,希望對方能夠解圍。

    羊賁本來不打算出頭,可是眼見曹立動作越來越大,漸漸將旁人視線引向自己,也只能輕咳一聲,硬著頭皮說道:「這一件事,使君倒也不必過疑。當日叔虎與曹兄共論鄉誼時,晚輩也在場中。」

    眼見羊賁主動跳出來,對於這當中的內情,沈哲子也就猜個大概,便在席中笑道:「使君仁厚長者,所率世風日下,確是時弊。我家世居吳中,江北舊姓所知不多。不過,既然士勇有言,又是叔虎兄所論故交,那也沒什麼可懷疑。這二位俱是高門賢良,言出如矢,一語中的,我自然信得過他們。」

    說完後,他又舉起酒杯,對羊賁遙遙示意,繼而一飲而盡。

    羊賁也舉杯回應,只是酒水入喉,儘是苦澀。他一時生出私念,幫這曹立謀求出身,順便將王彪之拉下水,原本循序漸進倒也順利,沒想到突然插進一個與早已死去多年的曹奕有交情的沈家。

    這一次,可是主動將把柄塞入對方手裡,若被窺出破綻,那麼無論是他還是臥床養傷的王彪之,可都是洗不清了!

    沈哲子倒不管羊賁感想如何,與他而言這只是一個尋常小插曲而已。不過在見到羊賁之後,他倒想起來自己先前一個念頭,那就是煽動羊賁的叔叔羊聃去爭取豫章太守。

    略一轉念,沈哲子又喚來任球低語吩咐幾句。任球本來就是長袖善舞之人,入了公主府後人脈更是激增,拐個彎去安排這件事再簡單不過。

    羊家近來因為羊曼之死可是過了滾油的大蝦一般紅得亮眼,羊賁敢插手這種注定麻煩不斷的為人冒籍之事,可想而知本來就頗為跋扈的羊聃必然也是膨脹得難受。沈哲子為其挑選一個奮鬥目標,就不信這個羊聃能忍得住!

    接下來倒也無事,沈哲子跟虞胤本就沒什麼交情,今次來捧場也是給了十足的面子。虞胤能夠出任琅琊郡,也不知背後走了什麼門路,沈哲子對此也不感興趣,只要不擺明車馬跟自己對著干,他也懶得理會太多閒事。

    總得來說,虞胤的態度還是讓沈哲子比較滿意的。只要沒有什麼尖銳的立場衝突,那也不必四處冷眼樹敵。況且,虞胤出任琅琊郡,來日沈哲子可能還會有事要請他幫忙。因而,這一場聚會也是賓主盡歡。
V123210 發表於 2017-9-8 13:13
漢祚高門 0428門高難入

    元月晦日這一天,沉寂許久的沈園摘星樓再次開放,駙馬都尉沈哲子將要在摘星樓宴客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都中。

    隨著得到消息的早晚,都中各家陸續趕來,很快沈園門前便停滿了車駕。只是這莊園門前早已經有數百名宿衛兵丁把守,並不放人入內。

    「這一位乃是廣陵戴僕射府內公子,素來都是駙馬座上賓客,你們這些軍卒怎敢阻路?還不快快通傳!」

    莊園大門正前方,一個先到的人家豪奴手中持著一份名帖,趾高氣昂上前對守門的宿衛喝道。

    那些宿衛陣列嚴明,只是站在原地,並不上前答話,彷彿沒有聽見一般。這讓那豪奴有些羞惱,口中又叫囂一遍仍是不得回應,一時氣急上前便要推搡。可是他剛剛前衝兩步,原本雕像一般的宿衛們驀地抽出兵器,明晃晃的刀刃直指前方,頓時便將那豪奴震懾在當場!

    「回來!」

    牛車上一名年輕人緩緩行下,喝退自家那名進退兩難的奴僕,眾目睽睽下被拒之門外,年輕人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他往前邁了幾步站在莊園門前,視線越過一眾兵丁落在門後,凝聲道:「廣陵戴明擇,具禮來見駙馬,卻不知門高難入,原來是我自己唐突。」

    週遭人聽到這話,神色都是微微一變,繼而便與相熟者低聲議論起來。

    廣陵戴淵、戴邈兩兄弟,俱為時之名士,先後出任尚書僕射,而這年輕人便是戴邈幼子戴慎戴明擇,也是都中一位頗負名氣的高門貴子,居然都被拒之門外!

    一時間,這些來訪者心情都變得複雜起來,他們絕大多數家世較之戴慎都有不如,心中不免羞憤、失落摻雜,同時又有幾分好奇,想要打聽一下駙馬要在園中宴請何人,商談何事。

    那個戴明擇道出家世又過了一會兒,園中才有了反應,一名中年人在莊園內疾步行出,正是長公主府家令任球。

    因為這個職事的關係,任球在都中的人面和知名度甚至比駙馬沈哲子還要高一些。他一出現在門後,頓時便將週遭目光都吸引過去。

    「某先時正於我家郎主身畔聽用待客,不知郎君駕臨,實在失禮,還請郎君見諒。」

    任球出門後便徑直行向站在門前的戴慎,拱手為禮道。

    眼見自己已經報出名號,對方仍不親迎,只是派一個家臣接待,戴慎心情不免更惡劣幾分。若是換了另一家門庭,他只怕即刻就要拂袖而去。

    可是眼下,心中即便有不滿,他也只能按捺住,頷首回禮,沉聲道:「我本就不請自來,任先生也不必多禮。只是久不見駙馬,聞聽駙馬歸都,匆匆而來,倒是不知府上有客。」

    話講到這一步,有請無請都好,將人迎進門去,也算是全了禮數。然而任球接下來卻是歉然一笑:「郎君能夠體諒,那是最好。稍後在下定會稟告我家郎主,來日備下家宴,再請郎君過府一敘,以致歉意。 」

    聽到這話,圍觀者議論聲更是大作。而那戴慎臉色也陡然陰沉下來,誠然駙馬賓客盈門,難道他就成日無所事事,眼巴巴等著別人再邀請?他已經道出名號,甚至不乏忍讓,雖然對方話說的好聽,但說到底還不是要將他拒之門外!

    戴慎臉色陰鬱,還在思忖該如何譏諷對方門高難入,後方卻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聲,待到轉頭循聲望去,卻看到一駕精美華車在數名班劍簇擁下行駛過來。

    「是東海王……」

    看到這頗具辨識度的車駕,已經有人認出了來者的身份,不敢阻道,紛紛讓家人將車駕挪開,自己也避到了道路兩旁。

    很快,那車駕便暢通無阻的行到了莊園門前,身穿素白時服的東海王在兩名侍女攙扶下下了車,他視線掃過場中,然後落在了任球身上,笑語道:「沈園開門,維週宴客,我道自己已經是先得消息,沒想到仍是晚來。」

    戴慎儘管心情不甚美妙,但也不敢在東海王面前倨傲,上前一步施禮道:「小民戴明擇,參見大王。」

    任球也上前見禮,東海王微笑著點點頭,指著戴慎說道:「常聽僕射自誇小郎清俊,倒是一直無暇得見,不想今日在維周家門前遇到,令尊倒是沒有虛言,確是一個出色郎君。既然這樣,那就同往吧。」

    戴慎聽到這話,視線瞥一眼旁邊的任球,語氣便有幾分怨忿:「多謝大王誇獎,小民卻是受之有愧。區區愚鈍之才,不堪登堂入室,無幸伴於大王。」

    聽到年輕人這怨氣濃重的話,東海王不禁微微一愣,繼而望向任球問道:「怎麼回事 」

    任球尷尬一笑,低頭道:「我家郎主近來忙於任事,今日也是撥冗與一眾同僚一聚,倒不知都中故交來訪,應答有些疏忽……」

    東海王聞言後,沉吟片刻,而後才徐徐點頭道:「原來是這樣,我也知維週近來勞累,得知他歸園後才趕來想要一聚。唉,似我這等閒人,空閒時間是最多,倒也不必定在今日。罷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叨擾。」

    說著,東海王已經轉過身來,視線再望向戴慎時,語氣便加重幾分:「所謂客從主便,那也是與人交際的常理。駙馬於都中最是好客,素來都與賢愚無關。只是如今既然已經任事,多少都有不便。因人舊名謗議當下,那可不是為客之道!」

    這話已經說的比較嚴重,戴慎額頭上不禁湧出冷汗,心知若被傳揚出去,日後只怕沒人再敢請自己登門為客,他忙不迭躬身道:「大王教誨,小民銘記不忘…… 」

    再抬起 來時,東海王早已經登上了車原路返回,不再予他回應。耳邊聽到週遭竊竊私語的議論聲,戴慎心中不禁更苦,視線轉向任球低語道:「任兄……」

    任球心內嘆息一聲,上前一步拉著戴慎的手笑語道:「郎君與我雖是情契,向來戲言慣了。今日不能款待郎君,實在有憾。即便郎君有忿言,那我也只能汗顏受之啊!來日願做先驅,共醉秦淮河上。」

    週遭眾人聽到這話,都是哈哈一笑,而戴慎也不敢再多嘴,只是對任球施上一禮,轉身登上了車。

    莊園門口這一幕,早已經落在摘星樓三樓上眾人眼中。各人具體在說什麼,他們倒是聽不清楚,只是看到東海王在門前停留片刻後又轉身離開,沒能進門來,給眾人心內都帶來不小的震撼。

    此時在這樓上的十幾人,都是最早一批加入吳中商盟的人家,今日匯聚在此,那是沈哲子出面邀請他們來共議修築宮苑事宜。

    這些人多為吳興鄉人,倒是深知沈家勢大,只是勢大到何種程度,卻是沒有一個具體概念。待看到這一幕後,驚詫之餘,心情也變得火熱起來。

    「素知駙馬名重當下,今日所見,門戶一開,客如雲集!日後江東,誰人再敢言吳中無人!」

    席中一名中年人撫掌大笑道,此人名為呂寵,乃是吳興郡原鄉人,素來都與沈家親善,也是原鄉呂氏在商盟的代表人。

    聽到這話,眾人不免都酣暢大笑起來。吳興素來絕少清望人家,他們這些鄉人儘管家資殷厚,但一旦離開鄉土,多少都要受人冷眼。今日他們高坐樓中,卻見都中那些所謂名流人家卻被阻在門外,際遇之轉換所帶來的愉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可堪長久回味。

    不過言笑之後,另一名老人烏程丘澄皺眉道:「我等俱為鄉人,凡事都可擇日商議。今日駙馬貴客盈門,我們也實在不宜叨擾,還是請駙馬……」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示意眾人歸席:「鄉人到家,本來就應該厚待。況且我們今日商談之事,那都是國事攸關。那些無謂閒人,大把閒散時光,見或不見都無所謂。諸位請坐,我們繼續先前的商討。」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麼說,也都紛紛安坐下來,只是一想到先前之事,又不免眉飛色舞。經由這一件事,那些所謂名流在他們心目中那一層神秘色彩已是蕩然無存。

    原來那些眼高於頂的清望名流也和他們無甚區別,一旦去拜訪名望更高的門第,照樣要被拒之門外。

    待到眾人情緒有所平復,沈哲子才攤開一份圖卷,繼續說道:「昨日太常並將作已經擬定宮苑修築具體工程,稍後我會著人送至諸位手上,工量已經被分成十餘份,輕重緩急,諸位量力而選。這一點,稍後庾倉部會與你們詳談。」

    翻修宮苑是營建新都的開門工程,沈哲子當然要交給最親厚的鄉黨。朝廷雖然沒有錢,但是有人、有地、有政策。至於合作的模式,就是由吳中人家出錢,在朝廷規定的地方建築工坊,然後租傭都中難民做工,為工程提供物料。

    在這個過程中,難民的抽佣、原料的供給、加上工坊的稅錢,都能給朝廷帶來收入。然後朝廷再用這一部分收入,去支付物料貨款。

    對於吳中人家而言,他們要提供充足的錢糧成本,而物料以市價賣給朝廷,從中賺取利潤。

    當然,這一部分互動的財貨很難達到平衡,朝廷的那一部分收入並不足以完全抵償料款。所以除了直接支付錢款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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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429 前程可期

    「諸位出資營建宮苑,也算於國有功。 .料錢之外,尚有許多其他便利。第一點,以工期長短記功,功大者可優先僱傭都中匠戶為傭,傭期一年為限,可耗功續期。」

    這些難民之中,匠戶本來就極多,以往朝廷儘管編籍管理,但其實限於中樞財力的長期入不敷出,很難完全將匠戶們利用起來。沈哲子現在既然有權力,便索性將這些匠戶分拆,拿出來作為報酬之一。

    這些匠戶們大多世傳的工藝,技術水平要遠超南人,如果能夠大批量僱傭,可想而知產能和利潤會有多大。尤其對於商盟中這些人家而言,他們向來愁苦貨品不足,急需擴大生產。

    聽到這一點之後,席中眾人早已經瞪大了眼,紛紛將視線望向如今擔任倉部郎管束匠戶的庾條,眼神都變得火熱起來。作為商盟最早一批得利者,他們並不缺錢,缺的是投資渠道,過往莊園經營回報週期太長,根本滿足不了整個商盟時常開拓的速度。

    「其次便是地,仍然是以酬記功,以事功兌地,可在兩都之間隨意選擇無主之地,上限十頃。」

    時下的商貿交易,運費在成本之中佔據了極大的比例。類似鹽米這一類的大宗交易品,運費甚至要遠遠超過貨品本錢數倍。如果能夠在就近市場的位置佔據一個產地,那簡直就是坐地生錢的買賣!

    江東最大的市場在哪裡?京口和建康,這兩個地方人口密度最大,市場潛力也最大!

    沈家之所以能主導商盟,除了本身雄厚的鄉資和越來越高的勢位之外,就是在京口市場開拓最初,便在京口周邊佔據了大量的土地。只要將這些土地潛力都挖掘出來,同樣的貨品直接供向市場,單單這當中生出的運費成本,就是一筆天文數字!

    誠然江東至今都是地廣人稀,但是真正靠近市場、有巨大潛力的土地畢竟是少數。雖然早先建康周邊封賞出大批的土地,但是如果不限於耕種的話,許多無法開墾的山嶺溝渠之類荒地作為手工作坊用地也足夠用。

    這些土地對於商盟內這些沒有政治優勢的人家而言,同樣有極大的吸引力。而且這些手工作坊由於要面向市場,沒有莊園經營那麼高的封閉性和蔭蔽性,便於管束,同樣能給朝廷帶來大量的稅收。

    「還有一點就是,工期之內,各家舟船車馬優先通行,沿途一應傳、邸、市、埭、桁、渡、津之類,優先供給。」

    相對於前兩個條件,這第三個就有點虛。傳是驛站,邸是官署,市是集市,埭是堰埭,桁是浮橋,渡是舟船,津是渡口,涉及到貨品運輸的方方面面。這些建築之類,有的是地方官府經營,有的乾脆就是豪族私設,任何一個點被卡住,貨品就要長久擱置在這裡,以至於延誤商機。

    沈家在商盟裡佔據大量的股份,就是因為整個吳興幾乎所有私修的埭、桁、渡、津之類都是他家的。物流保證絕對暢通,也是商盟能夠快速崛起的原因之一。

    但是說實話,這一個許諾其實只是一個空頭支票而已。假使朝廷對地方的掌控能夠有這麼強,中樞財政乃至於權柄也就不至於這麼惡劣。

    如今吳中還算是好的,換了荊州、江州之類,地方上的官府或者豪族,私修桁埭之類氾濫成災,設卡收費,就連往建康運送的台資賦稅之類都敢攔截!商賈之類,如果沒有過硬的背景,簡直就是寸步難行!總之就是,物流條件極度惡劣。

    雖然這個許諾有點虛,但有總比沒有好。有了這一個許諾,他們也算是奉詔辦事,地方上即便有為難,也會有所收斂,較之早先一家舟運情況要好得多。

    況且,即便沒有這一個條件,單單前兩條,已經讓人心動不已。

    等到沈哲子講完,廳中眾人都是鴉雀無聲,一個個都在低頭沉吟,消化沈哲子所拋出的這些訊息。如果換了一個人說這些,他們多半要嗤之以鼻,因為條件實在是優厚的過分。類似僱傭大批匠戶,或者在京畿週遭置業,這根本就是用錢都買不來的好事!

    但這話是從沈哲子口中說出來,聽在他們耳中,份量已經是迥然不同。且不說過往他們在商盟中獲利已經極多,單單剛才親眼所見就連宗王拜訪都被拒之門外,可見如今的沈家已經達到怎樣的高度!

    良久之後,席中才有一人發聲道:「駙馬但有所言,必是一諾千金,這一點我等鄉人都是信服。不過有一點,我等供給物料可以,但是能不能不以料錢結算,全都折算成為事功?」

    此言一出,眾人都紛紛抬頭望向沈哲子,這一點恰恰說中他們心聲。錢財他們是不缺的,料錢那一點收益也不放在眼中,但如果能用錢財兌換事功再折算成這些優越條件,那對他們來說吸引力可就太大了!

    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一方面是因為中樞權柄羸弱,不可能在這麼重大的事情上出爾反爾,一方面則是因為沈家勢大,給他們提供了強力的政治保障。

    沈哲子聞言後則搖搖頭,笑語道:「實不相瞞諸位,朝廷能夠開出這一個口子,我家也是爭取良久。如今是因為宮苑亟待修建,條件才會優越一些,日後再有工事,不可能會有這麼優厚。我也是抓住這個時機,優先推薦鄉人。」

    眾人聞言後不免有些失望,丘家那個老者丘澄開口笑道:「能得這個機會,我等已經要多謝駙馬運籌之勞。若再不知足,那實在說不過去。」

    聽到這話,眾人也都紛紛點頭,不再強求,轉而多謝沈哲子帶契之情。

    沈哲子見狀後便又笑道:「諸位倒也不必灰心,如今京畿這個模樣,來日肯定也要大舉營建。諸多工事雖然不能再盡屬鄉人,但工事浩大,諸位也可以盡力爭取啊!」

    聽到這話,眾人眸子都是一亮,紛紛問道:「倒不知新都要用工幾何?」

    這一次不用沈哲子作答,庾條已經在席中笑語道:「這一點台中尚未有定論,駙馬倒是有建策,來日新都營建合共三十六坊,每一坊深闊不遜一城!」

    說著,庾條便將更細緻的構建圖紙分發給眾人傳閱,眾人將這圖紙捧在手中,仔細觀閱之後再閉目想像,不免都心折於這份構想之宏大,簡直就是江東之未有!原本他們還擔心工事太少爭搶不到,現在看來,就算他們輸盡家資都不可能完成工事啊!

    「這僅僅只是一構想而已,台中是否通過還在兩可之間。就算來日要一一營建,也非一蹴而就之事。總之,還是做好眼下事最重要!」

    沈哲子又笑著對眾人說道,他之所以早早拋出一個整體的規劃,就是為了給人描繪一個宏大前景。假使未來的都城會是這麼大規模,那麼他們先期的投資回報前景也是巨大!

    京口那個龐大市場形成,一方面是北地的戰亂,一方面是京口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雖然建康這裡時常並不算小,但是與政治合流太密切,錯綜複雜之處尤甚於別處。

    如果強硬的衝進來與人爭搶,不止會加劇矛盾,而且內耗會極大。那麼不如乾脆直接把市場做大,讓每一個入場者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且這樣一個耗日持久的工程,不止會讓建康城更加活躍,更能把江東的人力物力集中於此,屆時也好往江北吸引。

    原本吳中的錢糧之類,要運去江北支持江北的經營,單單路途就極為遙遠,現在有了營建新都這個工程,以建康作為中轉站,可以節省大量的消耗。而且沈哲子的目的還不只是吸引吳中物力,像是荊江之類的豪族,也都打算次第吸引過來。

    這種以政策吸引民資的手段,在後世並不罕見,哪怕在時下,其實也都有例可循。往常江東或是天災或是**,朝廷中樞用度不足,往往要各方豪族捐輸,或是許以官位,或是給予其在地方上蔭蔽人口和土地的特權作為交換。

    沈哲子不過只是換了一個方式而已,置於一個統一的規劃之下。

    爛船也有三斤釘,東晉這艘破船雖然顫顫巍巍,但也不是全無價值。就像後世許多公司破產清算,債務剝離,產業分拆之類,許多效益不錯的產業一旦脫離原本的構架,反而能爆發出極大的潛能。

    沈哲子所做的這些,其實也是類似。如今的他,並沒有掌握全局的能力和資歷,但可以掌握一個方面。以營建新都這一個目標,來梳理構架起一個資源的集合渠道,繼而引導這些資源往何處去投放。

    北地的糜爛不是頃刻之敗,是積累了百年以上隱患的一個集中爆發。而想要北伐收復故土,也絕對不是一戰或者幾戰之功,一支強軍、一個權臣,這樣的組合太單薄。

    旋進旋退,這樣的拉鋸只是讓北地反覆被蹂躪,元氣更加損耗。要知道北伐所面對的敵人不只是如今佔據中原之地的羯胡,還有後繼的鮮卑幾個部族。用最少的消耗乾掉羯胡,這樣才更有底氣去面對更凶狠的敵人!

    經過了在沈園這一場談話,吳興這些人家都加快了錢糧的調度,修建宮苑的工程也正式開始。

    這一天,謝奕入府拜訪,同時對沈哲子發出了邀請。看來經過反覆的權衡後,謝裒也終於做出了選擇。
V123210 發表於 2017-9-8 13:14
漢祚高門 0430都中米貴

    二月早春,寒食將至,氣候在回溫,建康城也在復甦。

    早先被安置在難民營地的那些難民僅僅只是建康人口的一部分,另有許多大量的所謂良家散佈在城中。但是因為各項物資的匱乏,過去的這一個寒冬他們也只是勉強餬口,隨著長干裡等區域被次第拆除,這些人如今都聚集在了秦淮河兩岸。

    吳中運來的物資,解了都中用度匱乏的燃眉之急。如今在秦淮河兩岸,到處都搭建著竹棚水排,岸邊上停滿了貨車,上面裝滿了錢絹之類。一俟有貨船自河道上駛來,即刻就會有大量的人一擁而上,準備哄搶交易。

    斗米數百錢,鬥鹽千數錢,在這水道上只要有貨,便不愁銷路,不愁賣不上價錢。那些僥倖爭搶買到貨品的人家,乾脆利落的財貨兩訖,而後便會有家丁們用牛車、用竹筏運載著再往城中去,或是自用,或是倒賣。

    因為物資的奇缺,如今的建康城內市場亂到超過一里,貨品便是兩個價格。如此混亂的市場,必然會造成大量的小民之家破產,而那些參與囤積的人家,一來可以藉此大量獲利,二來還能趁亂大舉隱蔽人口,可謂一舉兩得。

    而在這件事情上,朝廷已經完全沒有話語權,因為中樞財政的惡劣,對市場的話語權幾乎為零,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手握資本的人家興風作浪。

    沈哲子騎在馬上,沿著秦淮河緩緩前行,與他並行的是庾曼之和沈雲,再後面則是興男公主乘坐的牛車。

    望著喧鬧的河道兩側,庾曼之一邊抖著手裡的馬鞭一邊嘆息道:「原本只以為兵災才是人世第一大害,現在才知道這世上太多殺人手段根本不必兩刀。昨日我家人入市購米,駙馬知不知斗米幾錢?足足千五!這些黑心商賈,簡直不給人活路!往常石米都不足此價,攪鬧得世道不寧,他們又有什麼好處!」

    沈哲子聽到這感慨,不免有幾分尷尬,如今都中各種商品,其實不過只有三個來路,京府、吳中和江州。其中京府和吳中,倒也不必深思,就是沈家領導的吳中商盟,加上庾條他們那一群隱爵僑人。

    而江州方面倒是也有大量商旅販運物資北上,但都被宣城的庾懌卡在了姑孰附近。說穿了,如今都中的物價之所以混亂到這一步,相當一部分就是沈家和庾家在推波助瀾。庾曼之這當著和尚罵禿驢,順便罵了自家老子,倒是讓沈哲子不知該如何回答。

    沈雲倒不知自家如今也是大得其利,只是因為聽到水道上那些貨商大多口操吳音,情感不免有所偏向,聞言後便說道:「庾長民你就是個老兵之才,只見到都中物價高企,可知這些商旅北上也是勞苦巨耗!不要說都中米價,就連我家鄉中,年初也到了斗米百錢!如果沒有這些商旅北來,都中餓死的人只怕更多!」

    「哈,沈小武你這是狡辯!你也說你鄉中米價才百錢,貨運南北,就算兩三倍利,難道還不夠他們賺的?現在是幾倍?足足十數倍啊!」

    庾曼之忿忿道:「依我來看,就該把這些罔顧民生、囤貨待沽的奸商統統殺掉!早先叛軍大索江東,絲縷不費也能搜刮出錢糧來!」

    眼見這深感民困、嫉惡如仇的傢伙連弒父的念頭都滋生出來,沈哲子便開口道:「你們爭論這些又有什麼用?為商者趨高避低那是天性,籬門處米價不過六七百錢,到了大桁附 近已經超過千錢。人有所需,人同所欲,若真要到動兵那一步,沿著大桁往外殺,殺個乾乾淨淨,沒有生口,自然也就不需米糧了。」

    聽到這話,兩人都訕訕住口,不再爭論。

    類似庾曼之這種憂慮,沈哲子不是沒有,如今都中物價雖然亂,但其實也在可控制的範圍之內。到如今平叛結束已經過去了半年有餘,江東各地物貨其實已經往此調集來,包括京畿本地人家,其實都囤積了大量的物資。

    眼下這種物資短缺的現象,其實只是人為造成。庾懌在上游,商盟和隱爵在下游,包括沈哲子在營救韓晃的時候與各地人家的溝通,一起聯合起來在年關前後對建康進行了一場小規模的封鎖。

    之所以要這麼做,當然牟利是一個方面。作為前次叛亂的主戰場,宣城以及大江沿岸姑孰、蕪湖等地所遭到的破壞,比建康有過之而無不及。庾懌本身又不是強勢空降那裡,想要快速打開局面,所需要的錢糧也是海量的。

    沈家、包括庾條自己,就算有積累,但也不能沒底線的去援助。況且這個坑實在太大,憑一家一戶之力想要填平,哪怕是沈家也要大傷元氣。且不說如今的豫州還不是沈哲子直接掌管,就算是沈哲子去了,也不能這麼玩。

    發國難財雖然不道德,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相當好的機會。假使庾懌不能快速打開局面,將攤子舖開,那麼留下的隱患絕對不是那一點道德上的滿足感能夠彌補的。

    當然,營造出這樣一個局面,不可能僅僅只是為了牟利。通過操控物價壓榨民財的同時,也是在拓展建康這個市場的深度和潛力。

    人或者說普通的民眾,在遭受劫難後,應激的反應是竭盡所能的囤積,龜縮起來,避免與外界進行交流,從而規避風險。這樣一來,建康城無論有多少的人,都會一家一戶的孤立起來,變得死氣沉沉。沒有個兩三年的休養生息,不可能再活躍起來。

    一旦發生這樣的情況,那些有資本有實力的人家,就會通過這種手段來吞沒別人,壯大自己。

    沈哲子通過操控物價,針對的不只是小民之家,還有那些趁機在當中做二道販子、上下漁利的士人門戶。他一直在等一個臨界點,等到那些人家囤積到一定程度,周邊已經蓄積良久的物資洪流就會即刻衝入建康,極短時間內將物價打壓下來。

    當然這樣會造成大量的小民人家破產,但他們並不是走投無路,都南那些難民營一直在敞開了接納受災民眾。通過這樣的手段,還可以直接控制更多的人口。

    士族生存的經濟基礎是人口和土地,只要這種社會資源的分配方式不改變,無論殺得再乾淨,後續崛起的都是一樣貨色。有了營建新都這一個前提,無論搜刮出多少人口,沈哲子都敢接納。混亂只是一時,只要將這些人塞進工作崗位裡,社會就不會亂!

    當然這些考慮,像庾曼之和沈雲這些少年人,視野所限,就算跟他們解釋,他們也未必能夠理解。沈哲子也算是做好事不留名,牟利的同時,為朝廷增加更多直接掌控的人口。只要有了人,無論古今,一切皆有可能!

    一行人沿著秦淮河,一路行到了丹陽郡城附近,謝家如今就住在這附近。

    剛剛拐進巷子裡,早已翹首等待的謝奕便疾步迎了上來,遠遠便拱手笑道:「寒舍陋居,街巷幽僻,我正擔心駙馬找不到路呢。」

    這話當然是謙辭,沈哲子他們一路行來,都有謝家僕人在前方帶路。不過謝家住的這個地方也的確有些偏僻,位於城東郡城背面,街巷狹窄甚至車馬難行。在轉入小巷的時候,興男公主都不得不下了車,換乘了布輦。

    「謝二你也算有家資之人,怎麼安家如此荒僻之處?」

    一行人下了馬,庾曼之踮著腳站在巷子裡左右打量,凹凸不平的街道積水早已經漫過了他的靴面,這裡環境的確算不上好。

    「庾三你歸都後倒是變得矜貴起來,年前臥在泥坑裡也不敢這麼多廢話!」

    謝奕上前笑一聲,彼此也算過命的交情,既不因居所簡陋而窘迫,也不因庾曼之的抱怨而不滿。

    沈哲子把韁繩遞給後面的家人,也在大量謝家這座家宅。這宅子地段雖然不好,面積倒也不小,只是街巷過於逼仄,甚至還有人家在巷子裡搭建窩棚,望去不免感覺狼藉。

    其實不獨謝家,許多南來的僑門舊姓在建康城的處境都算不上好,那直到後世都名氣頗大的烏衣巷,位置也都是有數的,類似王葛高門這樣的人家畢竟是少數。如果不是公主帶來的嫁妝,沈哲子想要住進烏衣巷裡也要排期。

    因為巷子狹窄,一行人繼續往前行,謝奕順便介紹了一下跟在他身邊的那個未及加冠的年輕人,乃是他的嫡親兄弟謝據謝虎子。

    沈哲子與謝奕倒是熟悉了,卻是第一次到謝家拜訪,因而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謝虎子。

    謝家玄風濃厚,這個謝虎子也是時下名士一般的打扮,氅衣散發,在這春寒料峭的日子裡又有颼颼的穿堂冷風,鼻子都凍得有點紅,不過還算是儀表堂堂,相貌與謝奕類似,方頭大臉,看著就很有正氣感。

    因為公主一同到來,謝虎子先行一步回家報信,沈哲子倒也罷了,丹陽長公主過府,總要擺一擺迎接的禮儀。

    看到公主也到來,謝奕不免有些詫異,連連道:「不過家中小聚,何敢勞公主親至。」

    「我與無奕已經是家好,過府拜望長輩,也是應當。」

    沈哲子笑語一聲,再抬頭看,謝家府門前已經行出了數人,為首者便是謝奕的父親謝裒和堂兄謝尚。
V123210 發表於 2017-9-8 13:14
0431文法高義

    大凡人常居的家院是個什麼格局,往往也能看出主人的意趣如何。

    謝家所處的地段雖然不好,但一俟跨入門中,便彷彿進了另一個天地,乾淨整潔,迥然不同於街巷上的畫面。

    這院子前庭開闊,並沒有太多竹木花石點綴,這在正廳兩側各有一株半凋的寒梅。院子裡也沒有鋪設地磚石板,土色裸露,牆角有兩個大大的苗圃,如今卻是空曠著,並沒有栽植時人慣在居所種植的翠竹。

    整個院子給人以古樸簡約的感覺,其實這樣的佈局住起來反而要比那些匠心獨運、機巧太多的園墅要舒服一些,目閒則神清。

    謝家眾人出來迎接公主,謝裒的繼室莊氏和謝尚的夫人袁氏並幾名女眷將興男公主領去了後院。沈哲子他們則在謝家父子陪同下入了中庭,進了一座暖閣小樓。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遺憾的是,沒能見到謝安那小傢伙兒,一問之下才知謝家今次歸都只有眼前這些人,剩下的還都留在京口。畢竟因為庾條的帶契,謝家也在隱爵佔了些股,在京口已經有些產業,由謝奕那名氣不大的三叔謝廣經營。

    彼此落座後,沈哲子才對謝裒笑道:「晚輩與無奕情契,本該早來拜訪謝公,只是諸多俗事侵擾,到今天才能成行。」

    謝裒的兄長謝鯤雖然是個放達名士,但他本人反而沒有太重的玄風,給人的感覺倒像是個恪守儒禮之士。

    這倒也正常,無論玄學還是儒學,都是博大精深,尋常人單單法一途都難精深。所以過江名流,以王導、庾亮這樣能夠出入玄儒、通達兩學的人才算是第一流。類似陳留阮氏那種完全玄虛者,反而還要稍遜一籌。

    謝家真正在經義學理上有所起色,還要追溯到謝安的祖父謝衡,之後謝鯤玄名清望驟顯,本身也是一位出入玄儒的高士。至於謝裒,則要遜上一籌。

    聽到沈哲子的客氣話語,謝裒在席中笑道:「駙馬任勞功高,民望所重。鄉野閒老,能得訪問,已是榮幸。」

    他話音未落,旁邊謝尚便已經開口道:「我素來景仰駙馬文辭清麗,才情超然。每每讓無奕引見,一直不得機會,抱憾至今。」

    沈哲子坐在席中聽到叔侄的話,心內便有所明悟。謝裒著眼事功,可見已是賦閒良久,心緒有些不寧。謝尚搶白想要抹去叔父言中之意,結果因為太急切,反而讓謝裒的心跡更凸顯出來。

    這樣看來,無論稟賦如何,終究還要施以磨練,待人接物才能變得從容。

    「在仁祖兄面前,豈敢自誇超然。實不相瞞,我是久慕仁祖兄風采,向來有恐濁念揚塵,玷污試聽,一直怯於邀見。今次應無奕之邀過府拜望,也是斗膽良久。倒是希望能長久伴行,清風君子,濯我俗情。」

    沈哲子在席中笑語,這麼說倒也並不儘是恭維,以時下的玄風雅趣審美標準而論,他所見之人,謝尚應屬第一。

    這一點,無論是沽望不出、如今才勉強進仕的殷浩,還是已經病故的王悅,都要略有不如。至於王濛、劉惔之類,那還都是小毛孩子,風度尚未養成。

    謝家自謝尚而起正式得列方鎮,除了祖輩打下的基礎之外,謝尚本身的素質也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原因。

    聽到沈哲子對自己評價如此之高,謝尚也笑起來。在沈哲子麵前,他其實是沒有什麼心理優勢的,他在時下雖然清譽不低,但其實時人對他也止於欣賞,還沒有到轉化成政治提攜的契機。如今的他,境況甚至還不如羊曼之子羊賁。

    謝奕在旁邊插口說道:「駙馬諸多詩賦,大兄尤其愛那篇《玉板賦》,時常室內抄錄,佐以實物吟詠伴食,回甘悠久。」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有幾分榮幸乃至竊喜。他倒也剽竊過詩作,但大多都是主旋律之類,像是玄言、遊仙詩之類,幾乎沒怎麼抄過。謝奕講起他這篇原創舊作,倒是馬屁拍在了點子上,真情假意都好,已經讓沈哲子有些自得。

    「文辭一道,神悠意遠。寂然有感,思接寰宇;悄焉動容,目覽八荒。道與文合,辭與採揚,真作奇想,華則凝實,情志兼具,風骨俱存。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畔,卷舒風雲之色。我之才思多少,將於星斗日月並驅,不吝揮灑。」

    沈哲子在席中眉飛色舞言到文辭寫作之道,而後才加一句謙語:「文道無盡,我不過只是跬步而行,不敢言美。」

    他話音一落,便見對面謝尚怔怔出神,嘴唇隱隱翕動,過片刻驀地站起來,對沈哲子拱拱手也不多說,而後便轉身疾行離去,倒讓席間眾人有些不明所以。

    沈哲子這裡還在回想自己是否失言,一直沒說話的謝據開口說道:「大兄每聞美言,總要咂摸良久,銘記不忘。駙馬所言文法精妙義深,大兄這是急於退場默寫下來,還請駙馬不要介意。」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瞭然,不免有些感慨。他所說的這段話,多數出自《文心雕龍》,只是自己也不是專精於此,撿著尚有一些印象的理論胡謅賣弄一番,沒想到居然會收到這樣的效果。

    「何止仁祖,就連我聞駙馬這一番文綱,都覺深有所得。文辭之類,遐思偶得一二佳句,已經可為美談。駙馬這一番高論凝練曠達,實在是讓人受教良多。」

    謝裒在席上捻著鬍鬚說道,他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只是才情所限,少有佳句。聽到沈哲子這一番話,再與自己記憶中那些名篇一一比照,竟然好像隱隱把握到一點文辭寫作的真髓。

    有這樣一個感覺,謝裒再看向沈哲子時,視線已經隱隱有不同。先前他禮待沈哲子,其實還是看在對方時下的勢位,但其實心裡是隱隱有牴觸的。

    南北怨望,這是時下的常態,尤其謝裒這種生長在北地,中年南渡之人,對於南人的輕視那是根深蒂固的。先前謝奕歸家告知沈家招攬,謝裒一直在猶豫。在他看來,投於南人門庭那是有些自甘墮落的意思,羞見故人。

    只是人間不如意十之八九,前幾日羊聃四處放言對豫章太守之位勢在必得,這一下子就把謝裒逼在了牆角上,無從選擇。

    本來他家就因為前段時間王彪之之事而頗讓王家怨望,自己親自登門拜訪,王彬甚至閉門不見,太保那裡也沒傳來什麼確切的消息。如今又冒出一個強力的競爭者,尤其自己與這個競爭者對比方方面面都不佔優勢,這不免讓謝裒感覺有些灰敗。

    今天讓兒子將沈哲子請來,謝裒也是想更深入瞭解一下沈家對他的態度。雖然眼下沈家已經是他唯一選擇,但如果對方並不看重自己,那自己這一次改換門庭再換來一個投閒置散,可是真要欲哭無淚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11:40
0432南鄉可居

    早先謝裒默許長子投入沈哲子帳下,本身心裡其實並不怎麼在意,只當作兒子的一次經事歷練,然而卻沒想到兒子居然得建大功。

    謝裒本身其實並沒有太高的經世智慧,這一件意外收穫除了給他帶來驚喜之外,其實還不乏苦惱。一方面他不希望家人與沈氏南人門戶行得太近,一方面又不捨得放棄這一樁意外收穫,心內一直難以抉擇。

    本來在京口的時候,王氏使人帶話暗示願意推薦他出身豫章太守。這對謝裒而言實在是莫大的驚喜。

    可是接下來意外確是接踵發生,讓這美夢漸漸變得虛無。老實說,相對於豫章,沈家提議的吳興在謝裒看來要好得多。吳興乃是三吳繁華富庶之地,單單從職事而言一直都要比豫章重要,尤其在時下而言更是顯重無比。

    但是吳興也有壞處,鄉土強宗太多,尤其還有沈氏這樣勢位隆重,根基深厚的門戶。如果沒有強力人物支持,他就算去了吳興,也很有可能會被架空,乃至於被地方豪宗擠兌得灰頭土臉。

    他可是記得,早年的虞潭擔任吳興郡中正,便被眼前這位駙馬逼迫得顏面大失,淪為一時笑柄。所以在接受沈家這一份拉攏之前,謝裒要將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到。

    畢竟,一旦他走了沈家的門路,那麼過往的舊誼不免會有疏遠,原本的基礎也有可能蕩然無存。僑門中王庾兩家立場越發對立,沈家是與庾家緊密站在一起。

    換言之,他如果答應了這份招攬,則不啻於將整個家族的前程都寄託在沈家身上。而如果不答應,或許整個家族都再無前程可言。

    除此之外,謝裒還有一點比較疑惑,那就是沈家為什麼要選擇他?

    雖然謝裒也明白單就眼下的形勢來看,吳興郡太守極有可能會由僑人來擔任。但在眾多僑人門戶中,他家也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而他自己也不是清望有多隆厚的名流,早年的履歷還是多多仰仗大兄,隨著大兄去世,許多原本聯繫尚算緊密的人家,如今也都漸漸有所疏遠。這一點,從謝裒賦閒經年不得顯用就能看出來。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他家與沈家並沒有太多親厚的情誼。唯一的一點,便是他的兒子謝奕在沈哲子帳下有一段軍旅經歷。

    他倒是仔細向兒子打聽過與駙馬關係究竟怎麼樣,但無論晚輩們關係親厚與否,如果把整個家族的前程都寄託在此,不免有些單薄。

    但無論如何,沈家這次拉攏已經是他家所面對最好的選擇。他想要聽一聽沈家為什麼選他,需要他做什麼。

    雖然心裡已經做出選擇,但謝裒仍然不乏遲疑,畢竟沈家過往武宗之名太過濃厚,跟這樣的人家打交道,一旦有了矛盾和衝突,後果那也是很嚴重的。早年被滅門的義興周氏週札一支,就是很好的例子。

    聽到沈哲子所誦的文法綱要,謝裒驚豔之餘,心裡也隱隱鬆了一口氣。原本在他的印像中,沈氏不過南疆武宗,少禮不文。但沈哲子這一篇文法,卻是深覽精要,頗有高屋建瓴之氣概。

    在這個年紀,如果沒有高明的家學和優越的教育,是根本不可能總結出來這種高深的文法。有了這個認識,謝裒對沈哲子包括整個沈家的感官都有所好轉。這就好像原本以為對方是不通情理的野蠻人,可是接觸之後才發現對方居然是比自己還要知書達理的文明人,這樣再接觸起來,心裡的牴觸會少了許多。

    隨著心中想法轉變,謝裒再看向沈哲子時,眼神便柔和得多,指著謝奕對沈哲子笑語道:「小兒少文多鄙,性躁氣盛,早前任事駙馬帳下,應是不乏衝撞。我這為父者教養不善,還要請駙馬寬宥一二。」

    「謝公言重了,人事哪能盡美,各自都有欠缺。無奕勇壯敢當,每臨戰陣,沖矢無退。至於私下裡,又是率性純真,乃是難得的良友。良玉拋棄在地也要蒙塵,明珠奉於堂上才能相得益彰。人不知其佳,那是不能用其才。」

    沈哲子笑吟吟說道,而謝奕聽到這話,也是大點起頭,忍不住感慨道:「言到論玄雅戲,我是不如大兄。總略綱要,定謀決斷,也遠遠不如駙馬。但是恪守使命,每用必功,我是不必推讓的。」

    「這話太驕滿,只可庭中閒語,不能宣揚於外!」

    謝裒聽到兒子的自吹,便板起臉來教訓道,繼而又笑語道:「與其自矜其能,不如說是 馬目量深刻,能夠將你善用。僥倖一二事成,不過只是次功。」

    聽到謝裒對兒子的教育,沈哲子倒是頗為讚許。不是一味的吹捧,也不是一味的重言鞭策,只是教導一個為人處事不卑不亢的態度,這一點極為難得。

    沈哲子本身沒有什麼教養的經驗,而他老爹對他也是一味的溺愛,以至於讓他對自家小兄弟沈勁的教育和引導都分外頭疼。

    不過話說回來,謝裒就算有教養之能,大概也只遺傳給了謝安,至於他家其他子弟,性情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像是謝奕這傢伙,年前在軍中也就在自己面前有所收斂,與旁人一言不合破口大罵也不是一次兩次。

    接下來,眾人又閒談幾句,除了沈哲子之外,庾曼之也沒有被冷落。

    雖然眼下庾懌是近似被趕出了中樞,但是作為庾亮政治遺產的主要繼承者,只要庾懌能在豫州立住腳穩住陣型,未來或方鎮或中樞仍是大有可為。

    畢竟庾亮雖然死了,但是豫州僑門的勢力也沒有就此被瓦解,像是褚翜、鐘雅之類都是正在勢位。等到庾懌能站起來,這些人自然又會團結在其周圍。

    當然,眼下在謝裒心目中最重要的還是沈哲子。有了一些過渡話題之後,他便狀似閒聊道:「小兒前日曾往吳興駙馬鄉中,歸家後多言吳中風貌頗佳,不乏奇趣,讓我都好奇起來。駙馬可願講一講鄉中人情?」

    逗了半天圈子終於言到正題,沈哲子也打起精神來,略作沉吟後才開口說道:「謝公既然有問,那晚輩就試言一二,或許言有偏頗、不乏飾美,畢竟鄉情難耐。以晚輩觀之,吳中山染青黛,水接膏腴,景緻秀美,鄉野物饒。小民迷於耕織之樂,士家善養鄉土嘉風。人皆勤於頤養精神,懶於爭勇鬥氣……」

    沈哲子講起來便是滔滔不絕,而謝裒在席中也是聽得專注,偶爾發問幾句,想要瞭解一個更全面的吳興。

    當然除了這些最淺顯的面貌之外,謝裒最感興趣還是吳興的人事糾紛,待到沈哲子停頓下來之後,便笑問道:「我聽說吳中泰半人傢俱入商盟,南北集運商貨,這樣會否讓民眾耽利**,荒廢田畝,無心耕織?」

    沈哲子聞言後便擺擺手:「這一點倒也不必擔心,吳中人氣濃厚,小民各組農莊。集百家之力各興耕作,輪耕輪休,田畝並無荒棄。若有不堪役力者,走訪鄉間,為農莊集貨買賣。各司其職,各有所得。」

    「晚輩在鄉也是日短,難免講述不清。謝公若還有所困惑,吳興虞使君近期應會歸都,屆時晚輩可代為引見,兩位可閒坐深談。」

    「虞思奧治鄉有道,不愧循臣,我是要向他請教經營治理。」

    雖然也知道沈哲子的描述不乏水分,但仔細傾聽良久,謝裒對於前往吳興也是心動不已。眼下唯一可慮的便是,沈家請他去吳興,究竟是否僅僅只將他當作一個傀儡。

    略作沉吟後,他才又說道:「聽駙馬講述良多,確是鄉情殷厚。我雖然也歷事多年,但卻還沒有牧民一處。倒想請問駙馬,不知駙馬覺得居任一地,何者為重?」

    「謝公這麼問,倒把晚輩問住了。我不過是淺薄後進,能道者不過忠義而已。但若作為一個領下治民,倒希望長官乃是一位通情練達的仁厚長者。邸中高士多英俊,不能盡食農家餐。灶中各有滋味,未必拘於酸甜。能夠因地制宜,規矩之內不循舊轍。」

    謝裒既然有問,沈哲子便也直言,吳興自有鄉土人情,不懂的地方就不要指手畫腳,一動不如一靜,不要總想著搞什麼大新聞。

    謝裒在聽到沈哲子的回答後,便低頭沉吟起來。老實說沈哲子的回答並不能讓他滿意,這也在他意料之中,畢竟他也沒有什麼資格討價還價。

    見謝裒變得沉默下來,沈哲子倒也不著急。如今他家形勢一片大好,所選擇的肯定也是有利於自己的,無論是誰去吳興擔任太守,都不可能給予太高的自主權。誰家沒事搬個太上皇擺在自家頭頂上去耀武揚威?

    不要說是吳興,就算是謝裒去了豫章,還不是要蹲在王舒腳邊去做小,甚至有可能處境比在吳興還要更加惡劣。

    談了這半天,沈哲子也明白了謝裒的顧慮,世事就是如此,本身沒有足夠的底氣,別人就算把大餅擺在面前都不敢伸手去接。

    就像是早年庾亮想要將老爹擺在歷陽豫州,沈家壓根就不考慮。憑他家當時的實力和底蘊,若是去了那裡,那是自己洗白白送到別人嘴邊的一塊肥肉。

    當然,儘管沈家當年實力稍遜,但最起碼還具備拒絕的底氣。但是謝家客居江東,本身就是沒有根基的浮萍,如果沒有在時局中的勢位來維繫家勢,很快就可能泯沒下去。

    就像是一味務虛的陳留阮氏,過江之初還能維持,但是隨著東晉時局的快速動盪,很快就被淹沒在了歷史的長河中。而像如今還可稱為高門的泰山羊氏,到了南朝劉宋時期,已經被時人視為寒素之門!

    謝裒那裡,應該還在憂慮如果不答應沈家的拉攏,或許就要面臨被打壓。這在沈哲子看來,那是必然的。他從來沒有什麼善待歷史人物的覺悟,假使謝家不能為用,那就要直接摁進塵埃裡。

    假使他要動手,哪怕是瑯琊王氏,在時下也不可能付出太大的代價只為保下謝家。

    不過既然是拉攏,那也不好把關係鬧得太僵。早先的話題已經透了一個底,沈哲子便又言起其他:「晚輩向來仰慕太常丘壑之間放達情懷,每每念及,都是心神往之。往年遊過會稽始寧,更覺山水週圓美態雋永,意蘊流長。心中不免有憾,如此清幽天地,不能得賢隱知者歌詠長嘯,可謂山水不幸。」

    聽到這話,席中謝奕也笑道:「駙馬所言確是不虛,年前五郎引我等往始寧去遊玩,確是自然美妙之鄉。伯父若是去了那裡,肯定也會樂遊忘返。」

    謝裒聽到這裡,嘴角也泛起一絲笑容:「太常放達任性,意趣悠遠,可稱世間一流。若是仍在,此間聽到駙馬盛讚山水,只怕即刻就要起身遠行。」

    「意趣清雅,各有痴態。常人不及,方為名士。正如仁祖兄忽而離席,不能得聞清音委實遺憾,但今日也算小覽遺風,可以寬慰。」

    正說笑間,謝尚又從外間行入進來,神態間不乏愜意,待聽到別人談論他亡 父,不免有些神傷,不過聽到沈哲子和謝奕都對始寧山水景色頗為推崇,不免好奇道:「駙馬先前有言,眉睫之畔,卷舒風雲之色,才思不吝揮灑。既然彼鄉山水如此美妙,駙馬應有清思所感,不知可有文述?」

    沈哲子聽到這話,笑容不免僵在臉上。他轉移話題隨口一說,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偏偏謝尚說的極為認真,並不是在擠兌他,而席上眾人包括沈雲這傢伙都一臉期待望過來,顯然都在等著拜讀他的大作。

    這時候,沈哲子才感覺到一點牛皮吹大了的窘迫。承受著眾人期待目光,沉吟少許後,他才笑道:「倒有一二小章所感,只是不成駢儷,稍欠雕琢,故而一直羞於示眾。」

    「駙馬請稍待片刻,我即刻就回!」

    謝尚聽到這話,眸子已是一亮,還沒來得及坐下便又匆匆行出暖閣,過不多久便又氣喘吁吁返回來,手中則捧著紙筆,讓人在沈哲子席旁擺上書案,這才鋪開紙卷抬頭望著沈哲子,說道:「恭聽駙馬吟誦。」

    沈哲子見狀已是一樂,他的書法如今只是能看,謝尚這麼一弄反倒避免了他再露醜。當即便也不再推辭,便在席上徐徐吟誦起來,至於所唸誦的內容,自然是謝靈運的《山居賦》。

    《山居賦》可以說是後世山水遊記的肇興之端,作為與曹植瓜分天下才氣的謝靈運代表作,文采自然不必多言。之所以不如其詩作傳唱良久,那是因為篇幅太長,而且對於後世人來說生僻字太多。

    沈哲子雖然讀過《山居賦》,但也不可能一字不漏的複述下來,但是像其中寫景的名句「竹緣浦以被綠,石照澗而映紅」之類,倒也能記住。即便偶有記憶缺失的部分,他穿越回來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前生今世的積累,要補充起來也簡單。

    一篇賦文吟誦下來,沈哲子能夠記起的原文不足三分之一,但大多都是極具畫面感的名句,否則他也記不住。至於剩下的內容,也都拼湊銜接起來,就算水平有參差,有了那些名句作支撐,整篇賦文的格調也變得極高。

    當沈哲子唸誦完畢,謝尚也抄錄完成。沈哲子就近去看,這書法也是不錯,一個個字跡神采飛揚極具神韻,不像自己寫出來的只是工整,匠氣太濃。

    寫完之後,謝尚小心的吹乾墨跡,然後才又捧起來低聲吟誦:「湯湯驚波,滔滔駭浪。電擊雷崩,飛流灑漾。凌絕壁而起岑,橫中流而連薄……駙馬辭鋒驚豔,字句精準,讀之令人身臨其境,恨不能飛身前往,一覽勝景!」

    謝裒也自席中起身,俯身望著謝尚手中書卷,徐徐吟誦其中精妙之語,同樣忍不住連連讚嘆。

    雖然被他二人交口稱讚,但沈哲子並不怎麼高興,因為他們唸來唸去半天,唸得都是原句,至於自己拼湊杜撰的,則一句都不念,真是豈有此理!

    「只是一時閒遊所感,眼下卻不能目覽神受,這一時戲作也沒有情趣再作雕琢。若非言及於此,更不敢示人誇耀。」

    「如此清麗篇章,使人追念陳思王。駙馬還要羞於示眾,這讓旁人如何敢再揮墨!」

    謝尚手捧著那一份文賦,臉上已是滿滿的欽佩,他興趣極多,雅好文賦,早先謝奕所言的那篇《玉板賦》舊篇,他雖然也確是喜歡,但品味得久了,總覺得過於堆砌,只能說是尚可,不算第一流的名篇。

    可是今天這一篇《始寧賦》,雖然在銜接轉折上有些缺失,但卻是瑕不遮瑜。洋洋灑灑千數言,道盡山水生機盎然的美妙,閉上眼吟詠起來,便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流水潺潺,清風拂面,諸多妙趣在心中滋生出來。

    「駙馬此賦所言山水之美,若世間果有,父親肯定要提杖樂遊,悠然忘返!」

    講到這裡,謝尚臉上便湧出一些悲傷之色,繼而又望著沈哲子說道: 「我有一事請求駙馬,想要將此賦於家父墓前焚祭,泉下若是有知,應該能夠得慰。」

    這只是小事,沈哲子隨口答應下來,畢竟這本來就是謝家後人所作,他先拋出來震一震原作者祖宗已經很不錯了,不過旋即他又說道:「始寧山水之美,才情所限,能述者不過片面。仁祖兄若是有心,不妨將太常之靈遷往始寧。青山埋雅骨,綠水濯英靈,亡者足安,生者足慰。」

    他這話一出口,謝家那幾人臉色都是一變,那年紀最小的謝據已經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入土歸安,怎能輕動!況且始寧遠在會稽,四時祭拜都不便利!」

    謝鯤死後葬在了石子崗,位於都南,其實就是一片亂葬崗。沈哲子近來在都南賑災,對於那裡也有所瞭解,聞言後便嘆息道:「人世波蕩,亡者亦不能安。石子崗那裡,近來我也路過,諸多屍骨拋撒其間,不是安墓之所啊。」

    「至於三郎所言祭拜不便利,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始寧山水雖有周圓之美,但卻開墾未足。若是不懼開闢之苦,倒是一處長置家業的良處。 」

    兜了這麼一個圈子,沈哲子就是在引誘謝家去始寧安家。受了他家舉薦,再搬去跟他家做鄰居,這是怎麼洗都洗不清了。

    聽到沈哲子這個提議,謝裒已經沉思起來。大江兩岸安家置業並不容易,而往江東腹心的會稽去,其實一直在僑門中都極有市場。

    但是因為沈家將會稽經營的滴水不漏,至今都少有僑門人家能夠在那裡立足。就連封邑在會稽的瑯琊王氏,都不敢將重心放在會稽。

    沈哲子這個提議,讓謝裒心動不已。假使他家能夠立足下來,就算來日他的政治前景不美妙,也能給子弟留下一份能夠世代傳承的家業!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23:32
0433春日明媚

    早春三月,豔陽漸多。

    庾曼之半臥在竹林外一塊卵石上,視線則有些放空。他身上外罩著粗麻綀布單衣,內裡則裹著錦緞裌襖,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但其實卻是時下都中的衣扮風潮。

    叛亂之後,府庫中只剩下上萬端素綀,這些粗麻布匹並未著色,比較原生態,本來就是往年地方上繳的賦稅積攢下來的倉底貨,就連叛軍都瞧不上眼丟在了秦淮河畔的倉房中。

    隨著天氣回溫,王導等一眾台臣打起這些綀布的主意,用這些粗陋的綀布量體裁衣,各自置辦一套出入穿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綀布衫因此在都中大行其道,人人以著此為美。

    如此一來,也算是解了中樞用度一時之急。而王導也因此大獲美名,成為一時雅談。

    但沈哲子對此卻不大怎麼看得上眼,誠然這樣的舉動充滿名士氣息,符合當下意趣,但說實話,這本就不是中樞重臣該做的事。如果換了庾條那個倉部郎這麼做清倉底,為朝廷創收,那倒也確是美談,值得宣揚一番。

    但王導那是執政太保,整個江東的民生政治都是他的職事範圍。這些綀布即便數量再翻幾倍,所獲甚至不夠眾多台臣的一月俸祿。真正能夠改善中樞財政的法子不是沒有,但可惜沒人去做,沒人敢做。

    如今移居建平園的皇太后,前段時間風潮正濃時,還派人給公主府送來上百匹綀布,都被沈哲子轉手送給了府中家人,由他們各自趁著價格正高時出府售賣貼補家用。

    前幾日上巳節修禊,沈哲子披著裘衣時服打扮去了青溪畔集會,到場一看發現時人大多穿著綀布衫,有一些嗜散之人甚至被那粗麻絲摩擦的周身血痕,仍是自得其樂。沈哲子正常的衣扮反倒成了異類,就近買了幾尺綀布披在身上應付了事。

    入了三月之後,都中營建也迎來一個高峰期,除了正在修葺的宮苑之外,已經被拆成白地的長干裡左近也同時營建起來。

    雖然究竟要如何大修城池,台中還有爭論,很多人都不認可沈哲子那構架宏大的設想,但最起碼的民居也要修築起來。畢竟大量的難民人家不能長久居住在難民營裡,就算台臣們並不關心小民福祉,但這麼多人交在沈哲子手裡,總會讓某一部分人寢食不安。

    整體的構架雖然沒有通過,但如今正在建的長干裡幾個坊也都安排在了佈局之內。即便是先營建起來,與後繼的工事也沒有什麼衝突。

    即便是如此,單單眼下的工程量也是過江中興以來未有之龐大工事,投入人工七八萬。城牆與民宅一體營造,丁役們以勞記功,三丁一戶,他們所修築的民宅,就是他們的安居之所。

    原本因為太多謠言,加上手段過分強硬,沈哲子在都中名望有所衰弱,就連那些難民對他都隱含怨望。但是隨著這一項政令的公佈,他的名望又攀升到了一個。

    因為這一項政令不只化解了他們對前途的憂慮,更給了他們一個真實可期的指望。無論古今,房屋在人心中都佔有一個重要位置,無房不成家。

    太多人家因為家園被摧毀而流離失所,不知來日將歸何處,可是現在,他們只要努力用工,達到了事功標準就能得到授屋,而且還是良家民籍。

    一時間,民眾的熱情都被激發攀升到了,工事也極為繁重,但參與度仍是極高。甚至就連許多已經投身周邊郡縣大戶人家作為蔭戶的人,也都拖家帶口再返回建康。

    大凡要做實事,總有兩面性。民望高,官望未必如此,如今朝堂上也因為這安排而爭論不休。沈哲子索性又發揮了事了拂衣去的高風亮節,直接辭了職事,反正事情也上了軌道,交由旁人去扯皮。

    無論台中爭執如何,政令既然已經頒布,便不可能罷止。如果被推翻,且不說會引起都中民怨沸騰,單單那些吳中人家就不會罷休,他們真金白銀已經投下去了,建康這些民眾的勞役,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他們的收益,如果事情有反覆,損失可不是能以百萬計數,絕對值得捨命拚搏。

    都中因為大搞營建,一片亂糟糟的景象,沈哲子索性攜著家眷來到城東閒居。他家在建康城周邊的地產不少,有的是公主帶來的嫁妝,有的則是年初朝廷議功封賞,林林總總十多處莊子,遍佈郊野。

    歸都以來,沈哲子便一直忙著賑災,忙著推動營建新都的事情,清閒不多。如今抽身出來,也算鬆一口氣。

    眼下他便戴著竹笠,閒坐竹亭中對著池塘垂釣,腳邊的竹簍瓦罐裡已經放著兩尾巴掌大的小魚。

    興男公主坐在沈哲子旁邊一張胡床上,穿著一件粉白裌衣作男裝打扮,嬌俏小臉不乏英氣,兩眼死死盯著水面上的魚漂,握著魚竿的手指都隱隱有些發白,神情不乏緊張期待。

    不知是否錯覺,恍惚間看到水面上魚漂顫了一顫,興男公主眼神頓時變得晶亮,後背都隱隱繃直挺起。

    正算著時機打算提竿,忽然聽到旁邊水聲嘩嘩,轉頭去看,便看到沈哲子魚竿已經提了起來,魚線尾端正掛著一尾鱗光閃閃的魚,極有活力的扭躍著。

    「我的魚都要上鉤了,又被你嚇跑了!」

    興男公主旋即抖起魚竿來,看著光禿禿的魚鉤,眉眼都皺在了一起,嗔望向沈哲子,不乏薄怨道。

    沈哲子哈哈一笑,將魚提進了亭子裡,早已等候在旁邊的小侍女瓜兒笑吟吟上前將魚摘下送進瓦罐裡,只是看到公主不乏幽怨的神情,又怯怯退了下去。

    「垂釣須得靜功,你這頻頻提竿,再多的魚也要被你嚇跑了。」

    從沈哲子先釣上一條魚來,這女郎就憋著一股氣在較勁,可惜一直都無所獲。

    庾曼之在旁邊笑語道:「落鉤垂釣又不是開門納客,生死攸關,那魚兒也要謹慎。公主本就不擅……」

    話講到這裡,已是戛然而止,那是因為興男公主已經轉望過去,庾曼之即刻心領神會,乖乖閉嘴。他近來一直在沈家園裡混日子,對於這個表妹也是敬畏有加。

    「外兄你不要在我近畔唉聲嘆氣,那些魚兒都是被你驚跑的!」

    興男公主忿忿道,不客氣的歸咎庾曼之,吃她家的喝她家的住她家的,一點自覺沒有在小夫妻身邊晃悠,探路燈籠一樣耀眼,居然還說風涼話!

    庾曼之臉皮漸厚,聞言後索性進了亭子裡蹲在沈哲子旁邊,不乏討好對公主笑道:「我現在是在妹夫近畔,公主你要努力,定能有斬獲!」

    興男公主見狀,俏臉更板起來,索性將魚竿一拋,氣哼哼對沈哲子說道:「瞧瞧你招來什麼樣的賓客,難道就不知人家也有私話要說!」

    說罷,她便氣哼哼的離開了竹亭。小侍女瓜兒追了兩步,又回頭望向沈哲子,待見到郎君點頭,才又匆匆趕了上去。

    被公主埋怨兩句,沈哲子真有無從申辯的感覺,看一眼樂呵呵攆走公主而後坐在胡床上的庾曼之,不禁有些無語。話說嚴格算起來,這沒皮沒臉的小子也不算是自己這邊的親戚吧?

    庾曼之倒沒有身為惡客的自覺,看著被公主拋在地上的魚竿,忍不住嘆息一聲,望著沈哲子不乏通情道:「唉,我家姑母也是一位極溫婉的長輩,可惜……娘子性悍,真是為難駙馬了。」

    沈哲子聽到這話,抬起腳來便踹在庾曼之小腿上,他家娘子性悍那是對旁人,房中私對那也是溫婉如水。只是這一點閨中樂趣,怎麼能跟旁人說起。

    庾曼之抱著小腿嘻嘻一笑,而後便拿起公主丟下的魚竿將魚鉤又甩進手裡,然後又開始了近來慣常的長吁短嘆。一邊嘆著氣,一邊頻頻望著沈哲子,想要開啟話題,然而沈哲子只是望著水面,懶得搭理他。

    這小子近來不乏多愁善感,那是因為患了婚前焦慮症。月前他老子傳信來,已經給他定了婚事,已經成功截了書聖的胡,訂婚郗家,年底就要成婚。庾亮已經死去一年多,庾曼之作為從子一年的齊衰之孝,倒也不算逾禮。

    沈哲子原本是準備讓自家人截胡的,但他家實在沒有什麼好選擇,且不說直接與郗家聯姻跨度有點大,單單他家裡連一個合適的人選都沒有。近支的幾位兄長都已經成婚,下邊的年齡不對,遠支的也沒可能。

    郗鑑做出這樣一個選擇,倒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形勢已經發生大變,失去京口後他本身已經沒有了震懾三吳的戰略位置,而庾家的勢弱也讓他沒有了上下游對抗的理由。如此一來,拿回京口的影響力,反而要重要過獲得中樞的支持。

    而且隨著王舒出鎮江州,加上京府陪都的建立,琅琊王氏在京口方面也沒有太多精力可投注。兩家彼此都沒有強烈的聯姻需求,於是便讓庾家掏了空子。

    眼下庾家幾兄弟各自分開任事,而庾彬等幾兄弟也在晉陵服孝,庾曼之沒人可叨擾,只能賴在沈家不走。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0 18:39
漢祚高門 0434 同仇敵愾

    嘆息良久不得回應,庾曼之終於忍不住轉過頭,望著沈哲子認真道:「室中娘子性悍難馴,駙馬可有教我?」

    這問題,沈哲子近來已經不知聽過多少次,此時再聽一遍,便乜斜著庾曼之說道:「這問題你該請教公主,定能得到滿意答覆。」

    庾曼之聞言後心中便是一寒,下意識打量周圍,沒有發現公主的身影而後才松一口氣。早年他跟著堂兄庾彬來公主府,飲多了被沈牧蠱惑著去向公主討要陪侍的侍女,結果被兩個壯力僕婦扯著腿丟出院子,很是淪為一段時間的笑柄,至今都有餘悸。

    那個女郎發起飆來可是六親不認,若不是實在沒有別處可去,庾曼之也不會賴在沈家不走。心有餘悸的同時,他不免搖頭嘆息道:「跟你談這話題,也是廢話。可惜沈二郎不得閒,否則倒是可以討教一二。」

    年前沈牧妾似雲來,儘管有苦自知,但在一眾朋友們面前卻是狠狠威風了一把。結果就是除夕之前他丈人直接殺去武康鄉里,很是抱怨一番,而後沈牧如今便被解了軍職,在沈恪手底下天天蹲在建康工地上,灰頭土臉難得安閒。

    當然這樣的安排,其實也是一個過渡,給沈牧來日出任地方郡縣正印積攢資歷。但懲戒也是真的,被斷了家裡的供給,如果不是沈哲子撥過去兩個莊子安置供養,窮得幾乎要吃土。

    話雖然這麼說,但是過不片刻,庾曼之又忍不住嘆息起來:「郗家雖然是北地舊姓,但終究武韻太濃。那位娘子又年長我幾歲,駙馬,你覺得……」

    正說話間,對面卻有人匆匆行來,一邊疾行一邊大聲叫嚷道:「維周,出事了!」

    來者乃是紀友,一臉焦慮之色,喊叫著已經衝進了亭子裡。

    見紀友這副模樣,沈哲子便放下魚竿,示意對方跟上自己行入不遠處的閣樓。庾曼之見狀,便也跟了上去。

    「日間有暴民作亂,衝擊薛籍田車駕,薛籍田被傷,左手兩指都被踏折!」

    落座之後,紀友便憂心忡忡說道。

    「薛籍田是哪一位?」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皺眉問道。台中官員極多,他自然不可能瞭如指掌,能夠認得的往往都是顯重位置有實任者。籍田令乃是大司農屬員,名義上是管理天下所有的籍田官屯之類,但其實真正能管到的只是丹陽周邊而已。

    但這個位置同樣也很顯重,要知道籍田名冊是與丁租賦稅聯繫在一起的,筆觸之下,關乎到丹陽眾多人家的利害福祉。

    沈哲子早前幾日負責賑災,少不了要與司農所屬打交道,但卻沒有聽過什麼薛籍田之名。

    「乃是丹陽薛嘏,早任鄱陽別駕,近日剛剛歸都。」

    紀友聞言後解釋道,他眼下歸朝擔任黃門郎,算是近侍之官,因而對於台臣的升降變動事宜倒也很清楚,略作沉吟後又加一句:「我伯父原來打算引其歸都入護軍,不過其人性尚清雅拒絕了。今次歸都,倒是猝然。」

    沈哲子聞言後便有所明悟,紀家如今的頭面人物便是紀睦和紀況,紀睦早先任鄱陽太守,如今負責督建宮苑。這個薛嘏本來就是紀睦的屬官,加上又是紀友妻族,應該也是世交。但是這薛嘏卻是從別的途徑歸都擔任顯職,可知當中有古怪。

    思忖片刻,沈哲子便又說道:「文學仔細說說,發生了什麼事?」

    紀友聞言後便嘆息一聲:「薛嘏歸都後,便上奏言事,貶斥如今都中政務,言辭不乏激烈,前日還在廷中與人對爭。今早他離開台城要入鄉巡視,沒想到在小長干巷裡遭到暴民衝擊,隨員也多有被傷。」

    沈哲子聽到這裡,眉頭便不禁微微一蹙,繼而望著神情有些凝重的紀友:「文學是否覺得此事是我所指派?」

    紀友搖搖頭,嘆息道:「如今都中各項布劃,已是大勢所趨,非區區薛嘏一人能阻。他言辭雖然激烈,但多荒誕不經,智淺狂士,本就不必理會,其吠久而自止。」

    庾曼之也在一邊插嘴道:「怎麼可能是駙馬做的!這幾日我都在園中,可為駙馬證明清白。」

    他說這話時,口氣倒是極硬,畢竟這幾天除了晚上睡覺之外,他可是一直在沈哲子眼前晃悠,見過什麼人、吃過什麼飯都是瞭如指掌。

    關於都中民眾的安置問題,沈哲子是繞過太保,直接請了皇太后的詔書,加上丹陽尹褚翜一同頒布的。不過在事後,他倒是去見王導解釋了一下,王導對此雖然不甚贊同,但也沒有反對。

    府庫用度不足是硬傷,尤其是面對營建新都這樣的大工程,並不是靠賣幾匹布就能解決的。沈哲子的手段雖然有些激進,但其實立場是和王導沒有太大沖突,而且在這件事當中真正受害的也不是僑門。

    沈哲子連薛嘏是誰都不怎麼清楚,結果對方一歸都反對自己的主張,旋即就被人在鬧市毆打,這件事怎麼都透出一股陰謀味道。紀友匆匆趕來報信,原因應該也在於此。

    這件事性質太惡劣,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而且還是煽動亂民毆打台臣。沈哲子就算沒有做,但若是他這一派的人一時衝動,或者單純只是被懷疑,後果就很嚴重。

    略一沉思之後,沈哲子便讓人將任球喚來,吩咐他最快速度去聯繫如今在都中的人手,通一下聲氣,查證一下到底是何人做的。

    接下來,沈哲子又詳細問了一下台中爭論的詳情,以及那個薛嘏具體的言行。不聽不知道,一聽倒是氣得都笑起來。

    這個薛嘏名氣不著,性子卻很烈,歸都後便是一副大義凜然姿態,首先是反對了分派屋舍給鄉人的建議,在他口中這是竊國用而營私名,是以刑術惑民,使民蹈利而悖德教,大壞世風。

    繼而又全盤否定了整個新都的營建,言道這是大言妄語詐世盜名,根本就荒誕不經,不可能做得成,也根本沒有討論的價值。

    至於第三點,便是地域攻訐了,言道吳中人家狡詐奸猾,棄耕織之本而逐商賈之末,如果不嚴厲制止,所害還要甚於蘇峻之亂,所謂羯奴不渡,江東已非華鄉!

    難怪紀友要直斥對方妄言狂吠,這一類的話語看似言之鑿鑿,但其實又假又空,通篇否定別人,偏偏自己又沒有半點建策,純粹就是閒得蛋疼沒事找抽型。

    如果是沈哲子當面聽到,興致來了可能還會懟上幾句,但事後聽聞,不過是一笑置之,懶得計較,更不要說派人去教訓了。

    任球離去後不久,褚季野便匆匆登門,說起的也是這件事情。事態又有了新的進展,那幾個毆打薛嘏的人已經被擒下,其實是他們自縛投案,直接跪在郡府門前自首。

    「那幾人投案時,府尹正在台城議事,得知消息後便讓我速速來見駙馬。」

    褚季野看向沈哲子時,眼神有些古怪。他與沈哲子的關係,自然不如紀友來得親近,對沈哲子不免有懷疑,畢竟這位駙馬多有不循舊轍之舉,加上本身也是一個強硬之人。

    薛嘏在台中那番奏對,與其說是政見不合,不如說是謾罵侮辱。任何人稍有脾氣,都不免會有氣惱。就算不是沈哲子親自下令指示,以他如今的聲勢,或許也是底下人出頭為之出氣,藉機邀好。

    沈哲子倒不因褚季野的懷疑而生惱,對方畢竟也是好意,趕來報信是希望如果他這方有嫌疑那就趕緊洗乾淨,千萬不要被連累到。

    那幾個鄉人當街毆打台臣,過後又直接自己認罪,如此惡劣的事件,直接砍頭都不為過。他們如此不惜性命,可知此事並不尋常。

    「既然人還沒有審,那就請使君暫時避嫌。郡府中可有張氏子弟?讓他們出面簡錄一份,而後直接將人送交廷尉。切記切記,一定要盡快!」

    褚季野聞言後,心中也是一驚,原本他只擔心沈哲子,現在得了沈哲子提醒才醒悟到,如果這真是一個陰謀,那麼他趕來報信的事情或許已經被有心人記錄下來,他家如今與沈家行的也是太密,對方佈置這麼一個局,目的未必只是沈家!

    送走褚季野之後,紀友便好奇道:「維周作此建議,莫非已經知道何人佈局?」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著搖搖頭:「所知太少,尚無頭緒。不過這麼說,一者預防,二者同仇敵愾罷了。」

    紀友聽到這話,不禁低頭沉吟,待到想明白之後,不免感慨道:「深公言你胸藏荊棘,也真是所言不虛啊!驟逢如此變故,我都覺得頭疼,你卻轉瞬生念。褚尹若要自白,須得維周你清白如水才可啊!」

    這種使人污名的伎倆,沈哲子不是沒有用過,重點還不在於直接給對方造成損失,而是使其污名。如果沈哲子有了這樣一個嫌疑,不免會被怨望,褚翜作為丹陽尹,如果不能盡心幫忙,一時之間是不好洗清楚的。

    所以,沈哲子一言,讓褚家生出同仇敵愾之心,才好共渡難關。其實如果這不是他手下人做的,那麼何人佈局,其實也不難猜。

    如果對方只是針對自己,那可能就是丹陽士人所為。如果目標還有褚翜,那麼極有可能就是琅琊王氏,要知道王家還有一個眼巴巴盼望大郡的王彬呢。

    倒不是說這兩方品行低劣,而是眼下只有這兩方有這個動機。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0 18:39
0435降人為用

    原本平淡的日子,因為這一樁事添上些許鬱悶。

    發生這樣的事,沈哲子倒也並不感到意外。歸都一來他也是大動作頻頻,而人一旦要做實事,難免就會觸犯到某些人的利益,或者授人以把柄,予人攻訐自己的理由。

    比如王導,南渡以來有興廢之功,可是隨著王敦覆滅,其家喪失了軍權之後,漸漸便流於無為不爭,就是為了避免那些明裡暗裡的攻訐。

    但沈哲子風華正茂,諸多設想都要施行,自然不可能學王導那種處事風格,所以類似的陰謀也好,明爭也好,其實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

    大凡人有什麼目的要付諸於陰謀,個人的品行道德還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實力不備。就像是此前的沈哲子,面對滿堂大佬只能伏低做小,就算要爭取什麼也只能暗裡拱火,一旦手段太粗暴,就會招致無法承受的凌厲反擊。

    傍晚時分,任球返回來,與他同來的還有幾名吳中鄉人的代表,以及如今在護軍府任職的路永。

    吳中那幾名鄉人一再表態,此事並非他們所指使,甚至他們連薛嘏其人是誰都不知。對此,沈哲子倒也不再懷疑和深究,一方面這些人也確是沒有那麼靈敏的消息渠道,另一方面彼此都為郡中鄉鄰,利益糾葛太深,自然要有一定的信任。

    話說回來,就算真的是他們所為,沈哲子眼下也只能出手幫忙撇清關係。他本身就與那薛嘏沒有什麼交情,也沒必要為了公義而壯士斷腕。所以,他只是叮囑這些人一定要約束好在都中的親近之人,最好能置身事外,千萬不要強出頭。

    那些人都知事態嚴重,一再保證不會在這個時節出紕漏,繼而又不免憂心忡忡問起工事方面是否需要做出調整。

    「這一點倒也不必,眼下營建新都是頭等之重。工事不要延誤,物資的集運也不要鬆懈。」

    警告過眾人之後,沈哲子不免也要安撫一下:「畢竟這只是一件小事,根本與我等無關。若有人敢出頭攀咬污衊,那是自找麻煩。」

    眼下最重要的還不是真相如何,而是要保證自己這一方不要自亂陣腳。吳中這些人家都唯沈家馬首是瞻,如果沈哲子眼下表現的如臨大敵,陣腳大亂,那麼就會讓他們喪失信心,怯於再往都中投資,繼而影響到整個工事。

    「諸位也不必擔心,天下之患,無過於兵災。就算是真的有兵災,咱們吳人又怕過誰!我等畢集家資人力為朝廷督造新城,心意拳拳無二,功事未必就遜台中諸公!來日之江東何人話事,肇始於此,豈能因鬼祟伎倆而裹足!」

    講到這裡,沈哲子便自信一笑,說道:「近來有一樁事,本來打算過幾日有集會時再告知諸位。不過今天既然已經到家,索性便告訴諸位一聲。月下吳興虞使君便要歸都,出掌護軍府,督防石頭城。」

    聽到這話後,眾人不免都喜形於色。虞潭乃是他們這一方勢位僅次於東揚州刺史沈充的大人物,而且在資歷和名望上甚至還要超過沈充,過往多年一直主政吳興,與他們這些人也不乏接觸。

    這些人離鄉遠赴京畿大搞營建,家財集運至此,如果說不擔心是假的。因為缺乏安全感,稍有風吹草動都不免驚悸。今天來見沈哲子,除了自示清白以外,也是為了在沈哲子這裡獲取一些安慰,果然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甚至還要遠勝預期!

    如果虞潭出任中護軍,便是掌握了都中的軍權,那麼他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這些吳人們在建康,也就能更加有底氣!

    為了給虞潭爭取這個位置,沈哲子近來也是付出良多。因為王導和溫嶠都不想台中再出一山頭,並不希望把軍權交給虞潭,所以只能從別處尋找助力。

    他首先找到的便是吳郡陸氏,陸曄年事已高,漸漸被虛置,陸玩如今官居尚書僕射。假使虞潭出任僕射,那麼極有可能將之頂替,因為另一名僕射戴邈向來都與王氏過從緊密。而陸玩與王導關係並不算好,自然也不會支持王導的意見。

    為了說動陸家支持虞潭出掌護軍,沈哲子也是煞費苦心。往返多次,諸多交涉,才達成了共識。

    但僅僅只是陸家支持,也只是在台中有了一點迴響。真正做出決定性意見的,還是郗鑑。藉著郗家與庾家聯姻的機會,讓渡出京府一部分的利益,最終換取到郗鑑的支持。

    這樣一來,台中有人聲援,東面半壁方鎮也都支持,虞潭才終於確定出任中護軍。

    護軍府統掌宿衛,負責整個京畿的防衛工作,職事非常顯重。等到虞潭歸都坐鎮,沈哲子便可以鬆一口氣。

    得知這個消息後,吳中這些鄉人們心緒都是大定,再次保證一定會認真謹慎,既不招惹麻煩,也不延誤工期。

    安撫過鄉人們之後,沈哲子才又望向路永。

    老實說,路永如今的處境有幾分尷尬,一直沒有找準合適的位置。

    沈哲子接受的降人不少,像是他真正欣賞的韓晃,如今已經是他最心腹的力量,代他鎮守如今朝廷之內惟一一個實封侯國。後招攬的田景這樣名氣不大、但卻能力不低的年輕人,也已經被他收入府中作為門生家將。

    至於和路永同期歸降的匡術,也早已經轉去了吳興擔任一地縣令,並且家小都安置在了吳興,是徹底與前身流民帥的經歷割裂,真正依附於沈家。其兄弟匡孝也放棄了軍權,將軍隊交給了徐茂,安心在吳興做一個富家翁。

    對於出身寒門又苦困軍旅中的流民帥們而言,這樣的生活雖然欠缺激昂,但不得不說乃是一個平淡安穩的好歸宿。

    可是路永與其他人都不同,一方面他的部眾軍力不弱,另一方面自己也仍有雄心,並不甘心放棄軍職和部眾。一來是性格使然,二來除了軍旅他也沒有別的特殊才能,三來他自己也不放心完全托庇於沈家,畢竟他是臨陣反水,一日二叛,不乏劣跡。

    沈哲子雖然願意接納這些歷陽降人,也願意讓他們人盡其用,但卻不是沒有底線。叛亂剛剛平定,他不可能直接將這些降人啟用統軍。

    況且能力與品德向來不能成正比,原本的歷史上,王氏方鎮權力越來越衰弱,路永投靠王導之後也是屢被重用,最終被提拔成為豫州刺史。但是因為王導等大佬都去世,繼任者也漸漸喪失了對路永的節制,最終路永再次反叛北投。

    當然沈哲子不會因為還未發生的事而冷待路永,但對於這些降人其實他也有一個舉用的標準,那就是絕對不能超出自己的控制範圍。

    路永不願自廢武功完全依附,沈哲子也由得他,只是對於路永想要再歸歷陽的想法,一直沒有予以回應。直到如今,路永也只是掛著一個散職將軍號駐紮在近郊,既不得安置,又不敢投靠別家,處境可謂尷尬。

    雖然不算親信,但路永也算是沈哲子的人,發生了這種影響可大可小的事情,自然也要通知到他。況且路永軍中魚龍混雜,不乏亡命,哪怕是路永本人都不好統御。

    在看到沈哲子與那些吳人親切不乏信任的交談,路永心內不免也有些羨慕,甚至於懷疑自己保存實力的想法是對是錯。但他也清楚,自己既不像韓晃那樣與駙馬私誼深厚,又不像匡術有治民經濟之能,一旦放棄部眾,很快就會變得可有可無。

    送走了鄉人們之後,沈哲子再歸來接待路永,落座後便笑著嘆息道:「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難得諸事都已經框定可得幾日閒暇,沒想到又鬧出這種事情來。」

    「此必奸人作祟意指駙馬!」

    路永在席中忿忿道,繼而又不乏感慨:「不瞞駙馬,末將閒來獨處,偶爾也有感懷。北地已是糜爛,王祚被迫南渡,形勢已經如此為難,可恨局中仍是勾心鬥角,不遜中朝!那些名流高位之眾,一個個束手空談,從不以生民福祉為己任,簡直枉生為人!」

    「駙馬高義,救災濟民,本是利國善民的良政,卻受諸多攻訐,實在是沒有道理可言!末將本身並無良才,只是感於駙馬恩義願為驅使。如今卻是深恨,當日斗膽為亂時沒能殺個乾淨,還世道一個清平!」

    這一番話,獻忠之餘不乏忿恨,大概是因長久不能得用而心性有些偏激,不敢怒對沈哲子,只能遷怒於旁人。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一笑,嘆息道:「兵者險事,傷人亦能殘己,能為所憑不能為所恃。胡寇肆虐於神州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害,餘者若能善決,倒也不必求諸於刀兵。」

    「路將軍你求存於戰亂,興起於軍旅,所擅被甲持戰,所用不同,倒也不必憂慮於此事。板蕩之世,人患不爭,相對於那些誇誇其談之流,將軍這一類勇猛敢當之人,才是此世的賢良。」

    「只是托庇於駙馬羽下,遇事不能分憂,實在慚愧。」

    沈哲子的讚許讓路永有些舒懷,但還是一臉惋惜說道。

    「將軍倒也不必以此介懷,先前所言虞使君將要歸都出掌護軍府,屆時我想請將軍歸於護軍,暫充宿衛。我也知將軍乃是邊戰之才,執戈標行並非所長。但眼下都中營建事多,我身邊也實在乏人可用,只能暫時委屈將軍先留下來,長議事務。」

    聽到讓自己任職宿衛,路永確實也有幾分不願意,但他被長久散置,耐心也早被磨乾淨,眼下能有一個去處已經是極好。雖然不能以邊事積攢功勛,但若能長隨身畔漸得信任,對他而言也是一樁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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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