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85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2 22:47
漢祚高門 0456室內有決

    將台城鬧得雞飛狗跳的那一場動亂,其實對普通小民的影響真的不大。許多丹陽人家驚慌欲死的清洗,在真正生活著的人們看來像是天邊紅霞一樣遙不可及。

    這大概也算是生活在如此一個階級森嚴的時代中,小民能夠享受到僅有的一樁福利幸事。

    雖然那一晚各處丁營都有暴亂的跡象,但是所幸被鎮壓得快。沈哲子將這些勞役們鎮壓回營之後,只是派人依照籍冊檢索搜查那些煽動者,並沒有進一步擴大打擊面。

    而且在勝局注定以後,甚至索性直接開放了籍冊,讓丁營與郡府進行了對接。凡是不願意繼續留在丁營承擔勞役的人,都可以往郡府去歸於正常民籍,然後就可以離開丁營,當然也要自謀活路。

    丹陽人家那些造謠還是殘留下不小的影響力,當這一項政令公佈後,許多丁營裡都有大量民眾脫離丁籍,離開了丁營。離散者最嚴重的丁營,甚至出走近乎五成!

    只是這些人離開丁營後,只剩下清潔一身,既沒有謀生的門戶和資本,而在時下這個氣氛,也根本沒有人家敢於頂風作案,大肆蔭蔽難民。

    所以那些離開丁營的人,在街頭浪蕩幾日,最終還是拖著疲累飢餓的身體又回到了丁營。且不說還有一個以用勞事功分配田宅的美好前景,單單丁營管飯這一個條件,一進一出之間,便能讓他們徹底打消別的念想。

    受了這一番教訓之後,勞役們也安分得多,深刻認識到擺在他們面前沒有比眼下更好的出路。就算再有人家煽動,也很難再煽動起來。

    沈哲子他們行過長幹裡的時候,這裡劃分的幾個坊區已經漸漸有了雛形,大量勞役們搬運著磚瓦灰漿在廣闊的工地上穿行。遠遠望去,坊牆已經有半人多高,街巷也都被勾勒出來。

    這些坊區大多都是民居,所以倒也不必講究什麼週圓變化之美,勝在規劃整齊。三丁一戶,五丈之庭,除了確定小民家宅規模之外,也確定了來日建康城內居民社會組織的基本單位。在開鑿地基的同時,下水道系統也都一起被挖了起來。通過眼下的基礎,已經可以想像到來日這些坊區的整潔規模。

    路過此處的時候,沈哲子饒有興致的觀望著勞役們忙碌的場景,衛崇對此卻興味乏乏,轉而吟詠起沈哲子那一篇《傷情賦》,不時感慨連連。

    類似衛崇這樣的貴族子弟,或許可以辨別出兩份差別不大的書帖內在孰優孰劣,也能分辨出優美的樂曲有沒有錯了節拍,但卻不知米貴,不識生民多艱。所謂何不食肉糜,在他們看來也確實是沒有什麼可笑的,或許心內也真抱有這樣的想法疑問。

    沈哲子之所以能夠跟衛崇做朋友,那是因為衛崇有自知之明,既然沒有任事的才能,那就安心吃喝玩樂,對於政治也不抱有什麼野心。

    生在高門、蓬戶,那是各自命定,若能兩不相害,也不必過分指摘。所謂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種大願,不是尋常人能夠達到的道德造詣。對大多數人來說,不要在將要餓斃的人面前吧唧著嘴吃肉已經是極好的修養。

    工地上游弋監工的宿衛們很快就注意到了沈哲子的車駕,過不多久,滿身塵埃的田景便在兩名隨從隨同下來到道旁,遠遠便施禮道:「此處塵埃飛揚,郎主要過來怎麼不提前通知一聲,卑下也好吩咐人灑水淨街。」

    「我只是過來看一眼,何至於興師動眾。」

    沈哲子笑著步下車駕,田景連忙在身上披了半匹素緞蓋住身上的灰塵,才上前攙扶一下。

    衛崇探頭看一眼滿是坑窪污水的街面,臉上閃過一絲猶豫,終於也跟隨著下了車。只是腳上木屐不巧踩進了污水坑,雪白緞襪霎時間便被污水打濕,整個人神色都變得不自在起來。

    沈哲子本來還打算進入工地巡視一下,不過看到旁邊的衛崇眉毛都在扭曲,便也作罷。他站在原地,聽田景介紹一下長幹裡附近的施工情況。

    田景這個年輕人能力確是不錯,也沒有辜負韓晃等人的推薦。沈哲子雖然將其收為家臣,但講到迎來送往、與都中各家打交道,這年輕人是遠不及任球。因而留用一段時間後,趁著虞潭整頓宿衛的機會,沈哲子便將之送進了護軍府歷練一番。

    「眼下工事用料,主要還是供給宮苑那邊。不過長幹裡工事本就較之宮苑還要繁重浩大一些,眼下主要還是掘土修溝,倒也能不誤工事。不過月後溝壘都能修葺完畢,屆時就要大批量用到木石磚瓦……」

    田景雖然生在武宗豪門,往年任事也都在軍旅之中,但是學習能力卻很強,在工地上浸淫一段時間後,對於土木工程的各項工事也都有了很深刻的認識。

    「長明辛苦了,不過今日之勞,來日之用,再多的用功,來日都不會虛置,總會有得用之地。」

    沈哲子笑著勉勵田景幾句,然後示意他去請沈牧,自己則領著衛崇往不遠處一座已經修築好的屋舍中靜坐等待。

    過不多久,門外一陣風響,繼而便有一道身影衝進房中來,正是沈牧。

    「青雀你來啦。」

    沈牧對沈哲子點了點頭,看到坐在其身畔的衛崇後便愣一愣,繼而抬手施禮:「不知江夏公同來,貴客當席,我這形貌卻是有礙觀瞻,實在失禮。」

    「二郎不必客氣,你如今也是任事有勞,我這個閒人到訪,你不要怪我叨擾才是。」

    衛崇笑吟吟點了點頭,起身將沈牧迎入席中。

    沈牧這麼說倒也不是客氣,他沒有著冠,頭髮有些雜亂,上面沾染著許多塵土,剛剛蓄起的短鬚上也濕漉漉的,尤其袍服前後都沾染著幾道明顯的灰痕。

    不過沈哲子倒不覺得他是勤懇任勞,這小子分明是聽說自己到來以為是來查崗監工的,所以故意弄得滿身狼狽,只是過猶不及。要知道沈牧在工地上只是監工而已,負責物料人丁的調度,又不是親自上陣去搬運堆砌磚瓦,除非是腦抽了撲在地上打滾,否則怎麼可能沾染成這副樣子。

    看到沈哲子頗為玩味的表情,沈牧老臉一紅,雖然明知道自己這點伎倆瞞不過這個姦詐似鬼的堂弟,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做作一番叫苦。不過眼下有外人在場,反而讓他有些尷尬,只是訕訕一笑。

    「二兄,你是否監押了一個名叫李充之人?」

    沈哲子也不跟沈牧客氣,待其落座之後便直接問道。

    沈牧聞言後略有錯愕,看了看旁邊的衛崇之後,心內便有瞭然,點了點頭說道:「是有這麼一件事,還是前日發生。那個李充實在過分,傍晚勞役歸營時,他率著十數家人攜帶兵刃衝進營中,不只傷了守營宿衛,而且還趁亂殺了七個勞役,鬧出不小的亂子。我聞訊趕去,將人擒拿下來,眼下還監押在營裡,已經上稟護軍府,不久之後應該會來提人。」

    衛崇在旁邊聽了之後,張口慾言,不過沈哲子已經搶先問道:「那麼二兄你審問過那李充因何闖營殺人沒有?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

    「誤會倒也談不上,只是這李充太衝動了一些。」

    沈牧皺眉道:「前段時間,少府材官將都南梅岡左近山林劃為工用,我們都南這些職任也領了將作手令,安排丁力前往伐木取材。只是梅岡那裡頗多私塚逾建,不免侵佔官林。當時伐木時吏目也與聞訊趕來的各個人家有所 交涉,釐清邊界。只是幾日前那場……原本劃定的界限便有了一些疏漏,誤砍了幾株護墓之樹。」

    沈哲子聽到這裡,便有些瞭然,這件事說起來也是雙方都有責任。官位達到李矩那種程度,其實墓葬用地都有規格,甚至於朝廷還會賞賜一部分器用和守墓人的供給。但是在時下而言,這些禮制上的規定,已經形同虛設。

    李充的父親李矩本是江夏人,死在外鄉時,李充還很年幼,家無長丁,本來就很難將靈柩送回鄉中。加上當時蜀人杜弢裹挾難民作亂,衝擊荊州、江夏等地,戰火紛飛,時間長達數年之久,根本難以成行。停棺數年,最終還是埋葬在了建康城南。

    不能落葉歸根,已是一苦。家人懷著負疚的心情,墳塋的規格超出常制,大概也存了一點補償的念頭,這也是人之常情,法不能禁。

    這麼說起來,勞役弄混了界限誤伐墓林,雖然有錯,但李充不由分說就衝去丁營殺人,也實在太衝動了一些!

    這時候,衛崇在堂上說道:「二郎稍安勿躁,李弘度與我家也是故親相知。其家清尚相傳,人倫孝義目若性命。一時激憤做出錯事,我願為弘度作保。此事決於室內,何必再勞煩有司。」

    沈哲子聞言後說道:「江夏公何出此言,既然事情說開了,那就罷了。二兄,先讓人把那位李弘度請來吧。」

    關於這件事,沈哲子也是打算息事寧人,不要再生波折。要知道時下類似李充家這樣的情況不是少數,如果事情鬧得太大,難免又會激起眾議。京郊附近這些山林中不乏各家先人埋骨,屆時如果再有議論,還不知會被人整出什麼麼蛾子來。

    況且,就算事情鬧大了,以時下風氣而言,這李充只會被褒揚,不會遭受太多責難。決於門內,還有機會給那些遭難的勞役一個補償。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2 22:47
0457不敢待訟

    李充年在二十六七歲許,被關押在都南一座丁營中的板房裡。

    雖然身陷囹圄之中,房門前有數名手持利刃的兵士在把守。大概因為被他傷了幾名同袍,那幾名兵士神色都有些不善,間不時橫眉掃視房中。而在不遠處,也偶爾會有放工的勞役行過,其中便有幾人時常游弋在左近,似乎想要衝進來報仇。

    但李充對此卻並不怎麼在意,他身上青袍還沾染著已經乾涸的血漬,偶爾緩行到窗前,放眼眺望外間,眼中不乏好奇之色。

    這丁營並不同於他過往印像中雜亂不堪、髒污無比的難民聚集地,相反的望去非常有條理。營房大多是土坯為基,竹木搭建起來,排列的整整齊齊,涇渭分明。

    營中這些勞役們的活動也都極有規律,晨鼓一響,便都紛紛出營,列隊前往固定的竹棚進餐,進餐完畢之後便外出勞作。但營地裡也並不因此而變得了無人氣,有老人和婦人們推著板車在營房之間的巷子裡遊走,取走擺在營房門口的竹桶,傾倒出裡面的雜物,然後灑水壓塵。

    李充在營地中呆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卻看到這些勞役在出入之間,並沒有太多宿衛兵士出動指揮,便能遵守秩序,一切運作井然有序,可見這些規矩已經融進他們的骨子裡,成為習慣。

    如果不是這裡是什麼地方,李充真要以為自己進入了什麼訓練有素、令行禁止的精兵軍營。這一份管束力,讓人感到驚詫無比。因為在營壘中感受到這些不同尋常的細節,李充不免深思背後的原因,反而忘記了擔憂自己的處境。

    「時人都言那位駙馬才高難企,原本只道是閒言追捧。由這小處看來,果然是一位難得的良才……」

    他雖然名聲不著,但也是家學淵源,並且所傳不是那種空洞泛談、言之無物的玄論,不乏經世致用的學問。所以尤其明白,許多看似輝煌偉岸的功勛其實有著太多僥倖和巧合在裡面,並不能真正反應出一個人的能力如何。反而是尋常平淡的細節,能夠窺出一個人的才能所在。

    古來難民便難於管理和約束,這是一群走投無路的人,性情或是癲狂、或是軟弱、或是兇橫、或是乖張,不一而足。那位駙馬一手經營賑災事宜,到如今梳理的井然有序,單單這一份管束的能力,便讓人歎服。

    李充正在沉吟之際,房中突然闖入幾名凶悍士卒,指著李充語調凶狠道:「出來吧!有貴人要見你!」

    「你們要將我家阿郎帶去何處?」

    被關押在隔壁的李家家僕們聽到這動靜,紛紛鼓譟起來,要往房外衝去保護主公,很快便與看守的宿衛們扭打在了一起。

    「你們安心待在這裡,料來我也不會有什麼事。」

    李充行出房來,對家人們說道,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安心等待。

    之所以如此鎮定,倒不是因為李充自仗家世,認為對方會有忌憚不敢為難自己。他本身便是司徒府掾屬,前段時間都內的紛爭他也是清楚的,明白沈家威勢之盛。對方若真的有意為難自己,自己這家世其實也幫不了他什麼。而且眼下已經陷於人手,就算要鬧騰,也極有可能只是自取其辱。

    被幾名宿衛押送著離開營地,在都南工地上穿行一段距離,李充被引到了一座屋舍前。他還沒有靠近,便聽到房內傳來談笑聲,其中一個聲音有些熟悉。

    待到進門一看,便見到江夏公衛崇正坐在房內,旁邊一個是將他並家人擒拿下來的沈牧,另一個則是曾經遠遠見過幾面的駙馬都尉沈哲子。

    「這一位就是那個李充了。」

    沈牧在席中指了指行進房中來的李充,對沈哲子介紹道,繼而又望著衛崇笑語道:「江夏公可要檢驗一下尊府這位貴親有無遭受私刑?他帶人衝進營中來殺傷數人,鬧出不小的亂子,倒也精明得很,待到我的人圍上來便器械高喊名號。雖然不受禮待,倒也沒有苛難。」

    「二郎你這麼說,倒是讓我羞愧啊!」

    衛崇自席中起身,先對沈牧施禮致謝,又對沈哲子說道:「維週,這一次我要多謝你。」

    「弘度,你這一次做事可是有些衝動啊。都南丁營也是國用當下,即便有錯,也該交付有司成訟。你直闖丁營,實在欠妥啊。今次駙馬發聲善助,弘度你要多謝駙馬和沈侯大度啊。」

    從輩分來論,李充其實還是衛崇的長輩,不過時下禮教本來就不嚴謹,況且彼此也是遠親,衛崇肯出面幫忙已經是一樁人情,以字相稱倒也沒什麼。

    「驚聞先墓遭受荼毒,痛貫心肝,孝義鞭我,不敢久待,情不能忍,唯有以血洩憤。」

    李充說到這裡的時候,神情仍有幾分激動,他對衛崇施禮說道:「身困囹圄,多謝江夏公援我。不過沈侯亦是職責所當,縱有刑迫,不敢有怨。仇不敢久待,罪不敢求免。」

    聽到這個李充的回答,沈哲子眉梢不禁一揚,不免有些意外。說實話,他對李充的興趣並不大,也沒有聽過此人有什麼才名。反而對於其母,那位傳說中教導出書聖的衛夫人興趣不小,甚至不乏拜望之念。

    在聽過衛崇和沈牧各自講述之後,沈哲子對這李充的印像其實有些不佳,感覺跟那些自仗家世便胡作非為的世家紈褲沒有什麼區別,衝動任性,暴虐狂傲,做事不顧後果。

    可是在一見之後,他卻發現這個李充氣度恬淡靜雅,言談也是恭謹有加,不像是一個戾氣橫流之人。

    衛崇聽到李充的話,不免有些尷尬,乃至於對李充不乏怨忿。沈家分明已經表態不再追究,這李充乾脆低頭道歉一下,事情也就罷了。

    若態度再好一些,彼此甚至都能藉此結下一份時常來往的情誼,何苦又要多說其餘再窮生事端!當真有這份覺悟的話,那就乾脆低頭認罰,事先吩咐家人不要到自己府上求助。被他這麼一說,自己出頭反而成了罔顧人情。

    心中雖然有些不滿,但是既然已經出頭,衛崇還是強笑著對沈哲子說道:「弘度或是仍有激憤難平,或發戾聲,維週你不要介意。」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表示並不介意,繼而望著李充說道:「李君這麼說,倒是悖於世情。報仇雪恨,那是孝義人情;罪而伏刑,那是術治法度。時人各執一端,高賢亦不能釐清彼此。李君兩端並論,我倒想請教一下,你認為此事應當如何論處?」

    沈哲子這個問題,看似尋常,其實已經牽涉到一個由來已久的意識形態問題。魏晉這個年代,混亂之處不只體現在兵災連連,更體現在思想上。

    所謂的玄學大昌,其實只是一個比較表象的特徵,學術上和思想上的碰撞,不止體現在那些清談命題或是殘酷政治鬥爭中,其實每一個人身上,都有這種矛盾和焦灼。

    像是庾亮這種時下第一流的名士,學理上的造詣體現在玄儒兼修,出入其間,這麼一說倒是顯得從容自由,思想恣意馳騁。但其實落實在真正的行動上,仍然免不了著重刑名。而類似言行之間的矛盾,其實在《世說新語》中比比皆是。

    後人推許魏晉,多言那种放達恣意的精神世界,但其實魏晉人士精神很貧窮,很困頓。他們自己甚至都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之不疑,奉行不悖的信念,於是這就造成了不少所謂的玄學名士,一個個言談風雅無比,私底下都是貪鄙成風的扭曲形象。

    沈哲子作為一個後世而來的靈魂,他在思想上的進步性體現在,他深知玄學只是一個麻醉精神的理論,並不具備任何實際操作性,從來都不是能夠讓普世受益的學說。像是王導那種求諸簡約的執政方法,只能流于于世無益的憒憒之政。

    這種昏聵,或者可以說能夠適應當時複雜的矛盾關係,不會給社會造成大的動盪和負擔。但從另一方面而言,又何嘗不是犧牲了整個社會的活力和進步為代價?

    李充說的這話看似頗有覺悟,仇是一定要報的,但是做錯了也認罰。可問題是,覺悟是覺悟,實行起來卻困難。執著於孝義,是應該值得褒揚的,但是如果褒揚,那麼就間接承認了他家違規建築是合法的,而那些勞役也就等於被定性為盜賊。

    那麼接下來再怎麼罰?只能罰他擅闖丁營,而最重要的人命反而不必再提。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是世家話語權對國法的壓迫。

    聽到沈哲子的反問,李充也愣了一愣,良久後才苦笑道:「臨事多慮,不敢待訟……」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默然,他明白李充這話的意思。如果李充不私自行動報仇,而是訴訟有司,這件事最後的發展肯定是會被壓下來,這樣李充非但不能報仇,反而有可能招致沈家的打擊。

    能夠認識到這一點,說實話,這個李充非但不是一個衝動之人,反而極有決斷。從沈哲子自己而言,如果李充真的去告狀,為了不讓工程受阻,那麼他就要咬定李家墓地逾禮,勞役們是沒錯的!

    歸根到底,這個世道沒有道理可言,小民是待宰魚肉,有力量的人要迎合大勢,更有力量的人則要試著操縱大勢。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3 00:48
0458論交於途

    不過眼下倒也不必考慮太多意識形態問題,畢竟是門內決之。

    既然這個李充願意承擔代價,沈哲子自然也不會跟他客氣,交錢吧。

    身受後世觀念影響的沈哲子,在時下而言其實其內核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法家刑徒,無論是想要推動社會變革的用心,還是在面對具體事件的價值觀上。

    不過倒是有一點,對於「殺人償命」這個準則,沈哲子倒是有一個不同的看法。在他看來,所謂殺人償命更重要應該是用來預防犯罪,用生命為代價來震懾那些潛在的兇徒,而不是案犯後一定要追逐的一個必然結果。

    所謂的人命最重要,人命只能用人命來償還,在許多現實處境中,這只是一句屁話。尤其對於情感需求較弱的被害者家屬而言,殺人償命未必符合他們的期待。

    假使一人遇害,尚有年邁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兒女,作為家庭主要經濟來源的人死了,就算抓住兇徒處死,這個家庭仍然處在崩潰的邊緣,生活將無以為繼。如果在一個福利良好的國度,這個家庭的生存負擔會轉嫁到整個社會,如果在福利不備的社會,那麼只能自生自滅。

    李充雖然不乏敢作敢當的覺悟,但是仍然不認為自己殺人有錯,他所認下的罪責也只是擅闖丁營而已。這倒不足表明一個人的生性涼薄,而是時代的侷限性。

    沈哲子也不跟他談什麼人道主義精神,只是除了原本的罰金之外,又勒令李家必須派出相等的人丁,承擔那幾名遇害者該承擔的勞役。

    這些代工的事功記在苦主家眷頭上,再加上錢財的補償,沈哲子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剩下的,便是吩咐沈牧去問責當日監督這幾名勞役砍伐的吏目,由丁營再拿出一部分補償來。

    原本他不必要做這麼多,但世風的扭轉就是從點滴而起。看似一件尋常小事,對於整個丁營的勞役們情感上都是極大的撫慰,因為他們的性命已經開始被尊重。

    有江夏公衛崇的面子在,李充的罰金,沈哲子暫且簽下來,於是李充便重獲自由。

    事情解決後,衛崇便起身告辭:「今次真是多謝維週,來日我在家中設宴,維周可一定要過府一敘。」

    「江夏公不必如此客氣,我也沒幫上什麼。終究還是李君自己識見豁達,即便我不出面,也能免去許多事端。」

    沈哲子起身笑語道,不過話雖然這麼說,如果沒有衛崇出面,這件事終究還會有許多波折。最起碼自己是沒興趣過問這件小事,而沈牧來處理的話,未必就會罷休。

    事情雖然解決了,衛崇卻有些意興闌珊,因為李充的言語,讓他感覺自己這人情有些發虛。不過他還是轉望向李充,笑語問詢道:「弘度可要與我一同歸家?」

    李充擺擺手,施禮道:「勞煩江夏公親行一趟,已是惶恐,豈敢再勞。而且先墓被損,還沒來得及仔細拜望,眼下既然已經無事,理應前往叩拜請罪。」

    「那好吧,我就先行一步了。不過弘度也要記得著人歸家傳信一聲,不要讓家人過分擔憂。」

    衛崇這話已經透出一絲不滿,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其家人請託,自己也未必就會出面。

    「江夏公慢行,來日定當再登門道謝。」

    李充也察覺到衛崇的小心思,態度端正的將人送上了車駕。只是在他轉過頭時,便看到沈哲子正站在不遠處笑吟吟望著他,神態頗有幾分玩味,當即便回以一笑。

    看到李充與衛崇的對答,沈哲子大概明白了為何這李充至今仍是寂寂無名之輩。

    江夏李氏可不是什麼尋常門戶,否則也不會與清望一流的河東衛氏結親。單單這個李充的父親李矩,便曾經坐鎮江州重鎮。那還是在東海王司馬越執政的後期,可見哪怕在越府當權的局面下,即便不是越府舊部,李家也是不弱。

    而李充的伯父李重,則更加不得了,在中朝名望便極高,二十歲的年紀便擔任本國中正,可見時譽之高。而李重的兒子李式,過江之後官至侍中,雖然不及方鎮位重,但用後世一句話說也是簡在帝心的清貴近侍臣子。

    更不要說李充的母親衛夫人,出身名門,又有非常高妙的書法造詣,還與瑯琊王氏這南北第一高門保持著良好的來往和互動。

    如此一個家世,這李充居然到現在還未有顯名,也算是一樁異事。

    不過通過今天的接觸,沈哲子倒是能看出來些許端倪。這李充雖然出身清貴人家,但卻不乏刑名之學的作風,能夠就事論事,而且還敏於機變,這本身就與時下崇尚簡約玄虛的名士做派相悖。

    法家本是務實之學,累世都有傳承,到了後世民智開啟,更是備受推崇衍生出許多新的理論。但是在時下而言,因為那種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的理念近似刻板,少了人情,不能大行於世,所以「學承申、商」在時下而言,是一個貶義的評價。

    而且在實際的交際環境中,這種秉承刑名的做法也不利於同人交流。像是庾亮那種操持刑名之人,便不如網漏吞舟的王導那麼好人緣。

    衛崇幫了李充,卻沒有獲得相應的心理滿足,乃至於隱有忿怨,可見這個李充也是沒有什麼好人緣的。

    不過沈哲子並不因此就覺得李充是一個拘泥不化之人,像是他先前洞見到就算訴訟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所以選擇私自解決恩怨。可見其人不笨,能決斷,有變通之能。

    有了這樣一個認識,沈哲子再聯想剛才李充在房中的態度,便有了更多的想法。

    當時的形勢,衛崇在席,已經明確表示事情已經結束了,那麼李充還有必要表示願意伏法嗎?他又不是一個笨蛋,當然閉口不言才是對自己最好的選擇。就算他秉承刑名之學,可刑名之學就是注重實際之用,結合具體情況,選擇有利的做法。

    可是李充卻沒有住口,反而表露出自己願意受罰,甚至因此讓江夏公衛崇都隱有不悅。這對他有利嗎?

    答案是有利的,這個李充之所以這麼說,是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

    沈哲子雖然並不刻意張揚宣示自己的什麼主張,但是從他的許多做法來看,他是符合法家門徒的一些特徵。早先有人惡語中傷他時,便曾經說過他應該是庾亮的門生才對!

    許多根深蒂固的念頭,哪怕不說,但是只要做事,總會在蛛絲馬跡中流露出一些端倪。沈哲子看重實際,看重刑賞,時人又不是笨蛋,怎麼可能會沒有察覺。而且沈哲子只是不張揚而已,也並沒有刻意掩飾他就是這樣的人。

    既然看出了李充是在藉此對自己拋媚眼,加上沈哲子也感覺到這個李充有異於時下旁人的特質,倒也不妨再多做一些接觸。

    「我也久仰尊府大君賢名,無幸聆聽雅言,不妨瞻仰遺蹟。李君既然要去祭拜先人,不知李君可願相攜?」

    沈哲子上前一步,笑語問道。

    李充聽到這話,眸子微微一閃,上前一步拱手道:「駙馬盛情,幸不敢辭。還未多謝駙馬今次善助,駙馬直呼行字即可,不必多禮。」

    「既然如此,那我就與弘度兄同行。」

    聽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笑著點點頭,吩咐家人就近採辦一些弔唁之物,然後便邀請李充一起登車。

    牛車緩緩駛出南籬門,李充坐在車中略顯拘束,沈哲子笑語道:「說實話,我雖然常在都中,但卻無緣與弘度兄一敘。倒是府內常聽公主說起令堂,盛讚衛夫人筆法神妙,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我雖然無幸得見墨寶,但想來秉承名家,傳世高頌,應是言未有過。」

    其實讓沈哲子討論書法的優劣,實在有些尷尬,他不擅書在都中也不是什麼秘密了。不過話說回來,人要評論什麼,那都是興之所至,本來也不需要什麼高深造詣。況且,除了以此打開話題,他也想不到別的。

    聽沈哲子盛讚母親書法,李充也不免有些自豪:「家母傳承有序,衛氏之法,確是宗師之神妙。可惜我能承者,不足一二。駙馬既然雅好於此,來日定要請駙馬過府共品墨香之韻。」

    沈哲子聞言後哈哈一笑,並不多說。這傢伙挺聰明一個人,咋就聽不出自己隨口一說,非要和尚面前賣梳子。

    一時間,車廂內氣氛便有些尷尬沉默。李充略一沉吟,大概也想起沈哲子在都中的諸多傳說,意識到自己略有失言,轉而嘆息自嘲道:「駙馬所謂無緣,實在讓我有愧。年有虛長,才未充盈,羞於顯世啊!曾與杜道暉坐論傾談,道暉多言駙馬才高能容,只是怯於拜見,遺憾至今!」

    沈哲子聞言後便瞭然一笑,原本他還覺得這李充乍一見面就對自己有所暗示彰顯,略顯突兀,有些摸不著頭腦。如今聽他說起與杜赫有交情,倒也能夠理解了。他助杜赫揚名都中,落在有心人眼裡,自然也是長久發酵,一旦遇到合適機會,便會顯露出來。

    畢竟眼下他雖然難稱什麼大宗師,但做個小宗師也是綽綽有餘。這個李充學類杜赫,動念走自己的門路,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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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459山河舊人

    有了杜赫作為媒介,彼此交流起來便順暢得多。

    「聽聞道暉已經北上馳騁逐功,要復祖鎮西故業,可惜不能相送。」

    李充感慨著說道:「杜氏關中舊望門戶,我伯父在世時便常念恨世殊少武庫。道暉家學傳承淵源,本身亦勇於立志,今次北上,可謂善泳者逐浪而行,應是揚名未遠。」

    聽到李充這麼說,沈哲子心內還是有些吃味的。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祖上人有所建功立言,那麼後輩子弟生來便被人高看一眼。其實說實話,家學這種東西也沒有多靠譜,除了必備的先決條件以外,一個人是否有真正的才能,終究還是要看稟賦高低和努力與否。

    但也不得不說,類似的家世背景讓這些士族子弟有了一個共同的交流話題,哪怕素不相識,見面先說一句我爸爸跟你爺爺如何如何,這是舊姓人家的一點默契。

    這點優勢沈哲子就不具備,他家實在沒有什麼舊勳人望可稱道,就算有一個盡忠報國的舊吳左將軍沈瑩,那是抵抗西晉南征大軍戰死的。不提還好,越聊越尷尬。除了這一個先人,別的已經不足稱道,他總不能開口就跟人聊我爸爸造反時如何如何。

    當然現在沈哲子也不必再考慮這個問題,如今是別人想要跟他搭話,自然要選擇他感興趣、能聊下去的話題。

    「這幾日營中叨擾,所見駙馬規劃井然,確是匹配道暉盛讚,駙馬才高能任,實在讓人欽佩。」

    李充又望著沈哲子笑語道,毫不掩飾自己的佩服:「仁義之名,時人多因利逐之,真正能夠恪守奉行的卻少。都中亂後新定,小民困苦艱難,寒冬哀號,久不得治。諸公虛言窮論者多,躬身踐行者卻少。駙馬能夠踐行仁義,躬身而為,足見高潔啊!」

    「不過是情不忍見,本身又有餘力操持,難當盛讚。」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謙虛說道。

    李充卻正色道:「情有所感,才有能當,二者俱全,已經是世間罕有。小民易動難安,驚雷雨落,積水橫流,人心渙散,百家千欲,義利不通,難束難治。駙馬能教之以禮令,行之以規矩,已經略成大治氣像啊!」

    沈哲子認真傾聽李充這一番話,倒不是因為其誇讚而沾沾自喜,而是感覺這個李充本身思想就有些混亂,其實並沒有一個清晰的脈絡。但能夠有這樣的思考,和看重實際的覺悟,本身已經不錯了。

    「感其所困,導其所思,使人同欲而已。」

    許多管理學,都要假定一個前提,人的本性是善是惡,趨利又或趨義。其實討論這些本來就沒有意義,任何一個正常人在一個正常的物質環境中,本身就有足夠的生存能力,沒有誰是誰的救世主。任何形式的干涉,其實都是在壓榨個體的價值。

    好的管理,能夠在保證生存的同時,壓榨出更多的個體價值。禮教讓人變得溫馴,刑律讓人變得畏懼,獎賞讓人變得主動,激勵讓人變得勇敢。後世的組織之所以要優於古代,除了物質的充足和科技的進步,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個體的尊重,尊重能夠讓人產生認同感。

    比如男女之間的互動,有認同感叫**戀,沒有認同感叫做耍流氓。

    其實對於丁營那些勞役,沈哲子也沒有使用太多刑律或是訓誡手段,幹掉丹陽人家這一強力競爭者,許給民眾一個美好前景,並且讓他們認識到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沒有了誘惑和煽動,卻有一個美好的遠景值得奮鬥,人的主動性和自律性就會變得高昂。

    「駙馬高論,發人深思。」

    沉吟良久,李充才感慨說道。不過他卻仍然有些費解,所處位置不同,人又怎麼可能同欲?小民只求衣食飽暖而已,高位者卻要慮近思遠,施禮教、定律令、明綱紀,生來注定所思所行都不會相同。

    一路閒談著,牛車緩緩登上一座高崗,左近山林茂密,道路也漸漸變得崎嶇起來。於是兩人便棄車步行,自有隨從護衛們揮舞著竹杖,在荒草地裡掃蕩出一條還算平坦的道路。

    建康週遭多山嶺,梅岡便是其中一處,山丘並不算高,一半的山嶺都種植著梅子樹,花季盛放之時,漫山便被紅妝,可稱壯觀,因而得名。

    眼下已近晚春,倒看不見梅花盛放的美景,花枝上只剩點點胭脂殘瓣,看起來有些蕭條。而在山嶺溝壑之間,不乏人影晃動,砍伐樹木、粗竹,也有許多驢馬畜力在谷中漫行食草,間或嘶鳴幾聲,讓這幽致山林的祥和蕩然無存。

    「那一處便是家父墓葬所在。」

    李充站在高處,遙遙指向山谷中一處位置。

    沈哲子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見那一片山谷被平整出一塊極大的空地,青石鋪砌,中間是一座高高的墳墓,前方立著一塊石碑,週遭則拱立著許多形態各異的石雕。

    兩人漫步行下,早有李家家人並沈哲子的隨從擺上各種祭拜之物,李充已經撫著石碑嚎啕大哭起來。

    沈哲子倒沒心情陪著李充哭喪,拜了幾拜之後,便站起身來,眼見李充短時間沒有停止的意思,便繞著這墳墓閒逛起來。

    李矩這個墳墓看起來倒是非常氣派,單單石鋪的範圍便有半頃有餘,佔據了這山谷一半的空間。遠處聳立著六七間茅草房,應該是李家安排的守墓人所在。

    草房後連接著一片平整的田地,面積在二三十畝之間,一道溪流穿過這田地潺潺流淌,地裡卻早已經生滿了雜草荊棘。可見李家近況也是不樂觀,就連安排守墓的家人都被撤掉了。

    在明墓和田地之間,立著一排松柏,長勢倒是喜人,最粗的已經長到半抱粗。沈哲子行進過去看,才發現在這些松柏之間還殘留著幾個樹樁,應該就是被盜伐的墓林。

    老實說,這墳墓雖然也算氣派,超出了李矩生前官位的規格。但在逾禮違建蔚然成風的時下,其實也就那樣。

    別的不說,單單沈家在武康山的祖墓,便佔了數個山頭,雖然那是埋葬了幾百年先人,但其中也不乏個別的墳墓要遠遠勝過李矩這個墓葬。像是沈哲子爺爺的墳墓,規模便比李矩之墓猶有過之,可是沈哲子爺爺連縣令都沒當過。

    而且,沈家祖墳除了墓葬之外,尚興建了大量的祠堂山莊用作祭拜憑弔。尤其因為沈哲子早年在武康山造神,起造的那些神祠更是恢宏。單單護墓的莊人,便有兩百多戶,根本不可能發生被盜伐墓林或是破壞墳塋的事情。

    所謂埋葬先人,與其說是緬懷死者,不如說是慰藉生者。人死之後萬事皆休,孤墳也好,地宮也罷,不過是棺中一具朽屍枯骨而已。人生近半辛苦努力都在無用之處,大概唯有如此,才能覺得此生尚算圓滿。

    沈哲子雖然二世為人,倒也沒有對生死有太透徹的體會和感悟。他信步而行,翻過一堆凌亂山石之後,卻發現在一團乾枯的荊棘下面隱藏著一截方正的石板,似乎是石碑的一部分。

    他心中偶有好奇,懷著獵奇探寶的心情,示意隨從將那石板上蔓延的荊棘葛藤清理掉,發現石板上果然雕刻著一些魏碑字跡。

    「太興元年五月……故給事中……樂安國……閱……長息……」

    這墓碑破損嚴重,沈哲子辨認良久也只認出寥寥不多的內容,從這所見內容已經發現這墓誌主人居然曾經任過官。他心念一動,吩咐家人們繼續清理左近,尋出了數丈遠,才在雜草叢下發現了磚砌的墓碑插槽,順著這裡再清理起來,終於在雜草碎石下清理出了一個直徑丈餘的墳墓。

    這墳墓也遭到了破壞,墓磚早被盡數撬走,一角還殘留著被挖掘的痕跡,只是後來又用沙石填上,看起來像是一個長滿了癩痢的腦殼,實在算不上美觀。

    「這一處墓葬之主,名為光逸光孟祖,中興建制時官任給事中,在任病故,友人資助,歸葬於此。」

    沈哲子還在猜測墳墓主人身份的時候,李充已經停止了哭拜尋找過來,站在沈哲子身後解釋道:「這件事還是已故從兄告訴我,光孟祖其家人丁稀少,後輩疏於打理,往年我家多有幫忙維持修繕,只是年前一場動盪,自顧不暇,沒想到這裡已經破敗至斯……」

    聽到李充的話,沈哲子又沉吟片刻,才想起來這個光逸是什麼。此人也非寂寂無名,放達率性,乃是過江名流,素與胡毋輔之等名流友善,同列江左八達,而且還是中興百六掾之一,也算是一時的名士,卻沒想到死後墳塋居然破敗如此。

    這個光逸,本是寒門出身,得到胡毋輔之的看重推舉,才漸漸顯名。沈哲子記得一樁有關此人的軼事,有次胡毋輔之等士族名流閉門飲酒,此人被其門下阻攔於外,結果是鑽了狗洞才進入其家。

    寒門小戶出身,那麼努力的邀名養望,卻是一死皆空,只殘半堆孤墳,一角落寞。

    「青山孤塚,俱是山河舊人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4 00:48
0460 苑中來訪

    「山河不靖,死生遇難安寧啊!」

    望著眼前那殘破不堪的墳墓,李充也是深有感觸,長嘆說道:「不知何時天地才能歸安,世道才能井然,人心才能平靜!」

    沈哲子卻沒有多說,只是站在光逸墓前沉吟片刻,然後轉投問道:「弘度兄可知,類似此種孤墳,此間還有多少?」

    李充聽到這話,不免愣了一愣,思忖半晌,才歉然道:「此事我還真的不知,不過時下南北俱有動盪,多有離散之眾,埋骨荒野,也是無奈。類似我家先墓,尚有家人祭拜打理,還能保存下來。如光孟祖這般嗣傳不繼者,難禁歲月,多有沒於荒嶺之間。」

    聽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驟起眉頭,半晌後才對李充說道:「這一位光公,我雖然不識,但也多聞其名,也是當時人望之選,如今卻埋沒荒嶺,這是時局的悲哀,也讓後來者情傷黯然。我有意搜遍山野,撿取故賢遺骸,另擇善處安葬。只是本身孤陋寡聞,少識舊事,不知弘度兄可願助我?」

    李充聞言後,眸子已是一亮,感慨說道:「一葉飄落,庸者不見,智者加衣,賢者則憂天下將寒!駙馬情感一端,大願自生,如此胸懷,實在讓我欽佩。這是一樁追緬前賢的大大善舉,駙馬若要為此,即便不請,我也定要追跡效勞!」

    李充這誇讚,倒是讓沈哲子微微一愣,繼而便笑笑也不多說。說實話,他對這些南北人家活人都沒有多大的好感,更不要說死人了。之所以會動念如此,還是李充這一件事給了他一個提醒。

    時下南北動盪,不能安居,多有人家長輩死後不能歸葬故土,只能選擇胡亂埋葬在山野之間。說起來,這些山野那也都是國有,有的人家不乏借此侵佔官方的山林,拿死人作為幌子,很難禁絕,總不能要把人家剛剛埋葬、屍骨未寒的先人再扒出來吧。

    而且,如今建康城的營建還只是第一期的工程,來日隨著工事更多,肯定對竹木石材需求量更大,少不了要漫山遍野的砍伐開採。類似李充家這樣的事如果再發生一些,便有大量的麻煩。

    如果確有其事倒還好說,要是遇上不要臉的直接選個孤墳做祖宗拿來碰瓷訛人,便更加不好解決。

    與其如此,不如直接規劃一處公墓,將這些分散埋葬在建康的墳墓統統都遷過去,一勞永逸。以後也不會再發生什麼盜伐墓林,或是破壞別人家祖墳的事情。就算真的破壞了,當時讓你搬你不搬,可見對先人多麼的不重視,事後自然也沒有臉來鬧了!

    雖然入土為安,再作遷移會讓許多人家情感上無法接受,但可以在公墓選址上做文章,選擇一塊風水寶地,或是直接遷葬在兩位先皇的墓地周圍,取一個隨葬的意思。說到底,這些散墓也未必就是什麼家大業大人家,隨便一處地方都能掩埋,葬在皇陵附近沾沾風水貴氣也是極好。

    不過既然李充加給自己一個高尚之名,沈哲子倒也樂得消受,於是便笑語道:「生死俱為大事,此事不能草率。務必要做到野無先賢遺骨,各歸其位。中興以來,荒野歸葬多少先賢,還要用心打聽梳理啊!」

    「駙馬放心,如此義舉必能應者云集,集眾言眾力,一定能夠減少疏漏!」

    李充神色振奮說道,他雖然並不崇尚玄虛,但也久困聲名不彰,若能做好這樣一件影響深遠的事情,何愁清名不著!心內振奮的同時,他也不免感慨果然非常之人能為非常之思,敢為非常之事!

    他可以想像得到,這件事一旦在都中透出風聲,必然能夠掀起極大的迴響,倡議者必然也能獲得極大的聲望。他自己幾乎年年來此,道旁多見荒冢,也只是在心中感慨幾聲,卻從來沒想過要這麼做!

    可是這位駙馬,不過閒來一遊,便產生了這樣的念想和謀劃,可見胸襟格局之大,遠非自己能夠相比啊!

    不過他就算想到了也是枉然,要漫山遍野撿取出那些荒冢遺骨,還要辨明身份,各依規制另造新墓,人力物力都是極大損耗,而且也需要有廣闊的人脈。這些條件,都是他所不具備的。

    確定這個構想後,沈哲子又在李充陪同下在這梅岡附近逛了好一會兒,又發現了幾座規格不同的墳墓。有的如李充父親的墳墓一樣還有後人祭祀打理,因而保存的還不錯,但有的也如光逸之墓一般,破損的嚴重,甚至完全辨認不出其身份,只能從規模上推斷出應該不是尋常人墓穴。

    有了這樣一個共同的目標,李充在面對沈哲子時便更加熱情,甚至表態歸都後便辭掉司徒府的職事,專心幫忙籌劃此事。

    這樣一個決定,在其他年代看來大概會感覺有些古怪,為了那些素不相識、骨頭都快爛乾淨的孤墳居然要辭官!可是在時下而言,卻是非常明智的一個決定,就算事情做不成,李充有了這個舉動之後,也會因此名聲大噪,要被盛讚仁厚高義。若能做好,來日復起,勢位只會更高!

    而且李充這個決定,辭掉王導征辟舉用的職位,也是在表態要跟沈哲子同一立場。雖然沈哲子的政治資歷要遠遜於王導,但也不是沒有優勢,第一是年輕,第二是在其身邊進步機會更多。

    誠然王導如今已是台中大佬,但是跟在其身後混的人也多,論資排輩李充還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才能輪到自己上進。況且李充也明白,自己所學未必能合太保心意,可是在駙馬這裡,雖然相處不久,但卻受益良多!

    無意間又挖了一下王導的牆角,雖然李充在時局中也不起眼,但勝在長久積累,總能引發質變。況且這個李充的母親衛夫人那也是名傳後世之人,沈哲子自己是不指望在書法上有什麼造詣了,但不妨礙提前給兒孫們準備一個好家教,日後他家未必不能培養出一個書聖出來。

    這種心理,大概也是此生有憾,寄託兒孫吧。

    對於運作這麼大的項目,沈哲子要比李充有經驗得多。時下並不流行做好事不留名的低調,所以第一件事自然是要造勢。在這方面,他也有一樁優勢,那就是他的名望已經極高,不必擔心會遭人詬病邀名主意打到私人身上。

    在回城的路上,沈哲子便開始教李充接下來幾天要如何造勢,像是與友人集會討論,拜訪名流前輩討教中興舊事,又或遍訪各家詢問詳情。

    對於這一件事,李充是極為熱心,本來還打算直接跟去沈哲子府上多聽一些教誨,不過想到自己數日未歸,家人應該已是憂慮無比,因而只能在都南告辭,約定來日前往拜會,便匆匆離開。

    前幾日那場風波解決後,沈哲子便又搬回了烏衣巷公主府裡。

    在沈哲子的規劃中,烏衣巷這裡也是要整體拆除的,要挪到秦淮河北側的太廟附近。在原本建康城的規劃中,其實烏衣巷是位於城池邊緣的,隨著建康城日漸繁榮,長干裡等地居民增多,才漸漸成為城池的中心。

    但因為營建缺少一個統一的規劃,所以顯得非常不協調,像是墜在秦淮河畔的一個大腫瘤。不過因為這裡貴人雲集,加上破壞也並不嚴重,拆除起來阻力不小。沈哲子對此倒也並不著急,等到參與營建的人家真正獲利豐厚之後,這裡想不拆都不行。

    因為近來訪客實在太多,沈哲子避開正門從後巷側門回家。牛車緩緩停在花園裡,沈哲子剛剛落車,便聽到假山後的亭子裡傳來一陣歡快笑聲,其中最響亮的便是興男公主。聽聲音,這女郎似乎正在會客。

    沈哲子站在假山後,先讓身邊人入內通稟一聲,過不多久,幾名侍女便在假山另一側匆匆繞出,行在最前方的乃是小侍女瓜兒。她手裡捧著一件乾淨的罩衫,等到其他侍女幫忙褪下沈哲子身上的氅衣,才上前為郎君披上罩衫,順勢彎腰撫平摺痕。

    沈哲子抽出袖囊裡摺扇遞入小侍女手裡,接過一柄麈尾掃了掃髮冠,一邊往前行,一邊隨意問道:「那裡是哪一家來客?」

    「苑中來訪,是琅琊王和廬陵公主。」

    瓜兒趨行跟隨在沈哲子身後,一邊以麈尾輕掃,一邊細聲回答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腳步頓了一頓,不過已經行到這裡,再迴避不免有些刻意,於是便又邁步往花廳中行去。

    「姊夫回來了。」

    琅琊王司馬岳端正的站在廊下,看到沈哲子行過來,便行下台階,遞過來一柄如意,臉上擠出一點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雖然素來被台臣稱許有靜氣,但也不過是一個少年而已,沈哲子對他向來不及對皇帝那麼親善,加上母后一直叮囑他要禮待姊夫,因而面對沈哲子的時候,不免有些拘束。

    「既然已經到家,毋須執禮。早間出門赴宴,不知殿下來訪,同行吧。」

    沈哲子接過如意轉一手又遞還給琅琊王,擺擺手示意對方並行,然後才行向了花廳裡。他剛剛跨過門檻,便看到小姨子南弟公主有些侷促的站在門邊,兩手都不知道怎麼擺放:「姊、姊夫你好……」

    「阿妹不要緊張,你家姊夫在外間雖然威勢不小,在家裡卻和善得很,以後多來家裡走動,見得多了,也就不必約束。」

    興男公主笑吟吟迎上來,倒是很有長姊風範,明亮的眸子彎彎似月牙,似是因弟妹對自家郎君的恭敬而感到滿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4 18:58
0461殺人無算

    沈哲子不待見瑯琊王,倒不是因為討厭窮親戚登門,而是因為他那個岳母想太多。

    早在京口行台的時候,皇太后便流露出要把瑯琊王推到前台的打算,並且想要沈哲子擔任瑯琊王友,希望藉助沈哲子的影響來給這個小兒子增加一些威勢。

    沈哲子倒不介意幫一幫這個小舅子,畢竟他自己也受惠皇家良多。但問題是,現在的政治形勢已經夠亂了,瑯琊王安心做個富貴閒王就好了,實在沒必要急於跳出來趟這汪渾水,給時局再增添什麼不可預料的變數。

    當然這也未必是瑯琊王的意思,畢竟只是一個不知人世艱辛的少年而已,本身未必就有那種要刷存在感的迫切需求,應該是皇太后自己想要給晉祚加上一層保險,因而有意扶植宗室的力量。

    但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之。皇太后自己的打算或許很單純,但台中一窩老狐狸,她這點小心思又怎麼能瞞得住人。一旦被利用和解讀,誰都不清楚後續會釀成怎樣的麻煩。

    幾天前,台中就有人推薦諸葛恢擔任瑯琊王師,但是沒有通過,台中還在僵持,對於這一項任命議論紛紛,轉頭諸葛恢卻被任命為武陵王師。

    這一項任命,透露出來的訊息很多。青徐人家急於扳回一城,但卻沒信心打破豫州人和吳人的一個聯盟。當兩方相持不下的時候,宗室力量自然而然就會成為爭取的對象,變得顯眼起來。第一次的推舉應該是一個試探,但是因為阻力太大,轉而退求其次。

    皇權羸弱的時候,宗室力量自然也是消沉。但當執政門戶彼此對峙僵持的時候,便有借助宗室以打擊異己的需求。

    最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幾十年後,江東這個小朝廷在謝安主持下打贏了淝水之戰,謝家一時間名望權勢攀升到了。

    謝安自己雖然急流勇退,但說實話到了那個地步並不是你想不爭就能不爭,於是其他人家推舉出當時的近支宗室司馬道子以打擊謝家,結果就是搞的一地雞毛,直接玩死了這個小朝廷最後一點元氣。等到劉裕上台,誠然謝家已是元氣大傷,但其他人家也是哪涼快待哪去。

    宗室與權臣不同,其力量來源的性質與皇權太多重合,一旦圍繞於此展開鬥爭,場面極有可能失控。所以大多時候,沈哲子寧肯暫退一步,也不希望藉重宗室力量去打擊對手。如果把仲裁權交到別人手中,自然就會受制於人。

    當然他不用也會有別人用,但只要方鎮不加入進來,事情就不會失控。而且沈哲子本身就是一個駙馬帝戚,只要保持立場和態度,他的存在本身就能製約到宗室力量的抬頭。

    沈哲子在花廳中坐了一會兒,但是因為有他在場,瑯琊王和廬陵公主都變得拘束起來,說話也不再像剛才那麼隨意。往往沈哲子問上一句,兩人便神態端正的謹慎作答,倒讓沈哲子生出一種怪獸家長的感覺。

    「你們先聊吧,前廳還有客人在等候,我就不奉陪了。稍後公主準備好家宴,去前廳通知我一聲。」

    坐了一會兒,沈哲子也覺得無聊,便站起身來告辭。

    瑯琊王和廬陵公主趕緊起身準備相送,興男公主皺著秀眉說道:「你眼下又沒有任事,卻還有這麼多事要忙!難得我阿弟阿妹到家一次,你也無暇接待。 」

    「是我不對,不過前廳確是有客已經久候。一家人也是熟不拘禮,殿下和廬陵你們不要見怪,如果沒有別的事,不妨在家裡住上幾日,與阿姊做伴消遣,免得她總埋怨我無暇陪伴。」

    沈哲子笑著說一聲,興男公主上前極自然的為他理了理袍帶,嗔望一眼:「那你要快點回來,今天就不要再留外客在家了。」

    這一番夫妻間很自然的舉動對答,落在那兩個少男少女眼中,卻是讓他們吃了一驚。

    兄弟姐妹都在苑中長大,雖然關係不如尋常人家那麼親暱,但也是時常共處,在他們心目中,興男公主這個長姊脾氣向來沖得很,哪怕在皇太後面前都時常頂撞,更是給他們留下了不小的陰影,何曾見過阿姊如此溫順體貼的一面!

    待到將沈哲子送出花廳,興男公主再轉回來,看到弟、妹神情古怪的頻頻望向她,略一轉念便猜到他們再想什麼,俏臉下意識一紅,繼而便將眉梢一挑:「夫妻帷**話,本就是這個樣子,有什麼好奇怪!你們以後也都要學我,這樣才能讓家室和順,懂不懂?」

    果然還是那個熟悉的阿姊!

    兩人連忙點頭應下來,只是心內各有感觸。

    「難怪母后教我要時常向姊夫請教受訓,能將阿姊這個惡娘子馴得這麼和順溫婉,姊夫真是大才之人啊!」

    瑯琊王心裡默唸著,隱隱明白了為什麼母后對姊夫那麼喜愛,果然是名不虛傳,能為旁人不敢為之事啊。

    廬陵公主司馬南弟望著阿姊,眸中卻隱隱閃過一絲羨慕:「阿母總教我,女郎溫婉也罷,兇橫也罷,一身榮辱總是繫於夫郎一身。阿姊生來便命好,最得父皇鍾愛,如今的夫婿也是圭璋良人,無憂無慮,望見姊夫自然是欣喜溫順……」

    興男公主倒不知弟、妹心中所想,招呼兩人再坐回來,一臉感慨嘆息道:「人一旦長大,總有太多不如意。往年你們姊夫,也沒有這麼忙碌,總能抽出時間來陪我四處去遊玩。」

    「姊夫是當世所重,能者多勞。」

    沈哲子離開後,瑯琊王也變得活潑一些,只是片刻後眸子卻微微一黯。低語道:「阿姊,我總覺得姊夫好像不大喜歡我,可是我、我……」

    「你?你就是太沉默了,待你姊夫也像外人一樣疏遠,他對你又怎麼能熱情起來。阿琉來到我家,比在苑中還隨意得多,你姊夫就樂意縱容他。」

    興男公主望著小弟嘆息道:「你不要聽旁人總誇讚你沉靜有禮就覺得是對的,門戶之內,還是要放縱一些,家人之間容忍包涵,情義才會深刻起來。往後你也總要成家,我這個阿姊雖然願意幫你,但能做的也少。如果你姊夫願意幫你,那你才能真正通暢起來。」

    「可是、可是我見到姊夫,心裡總是害怕。人都說姊夫看起來雅趣可親,可是一旦發狠起來,殺人無算啊……」

    瑯琊王小臉一垮,悶聲說道。

    「哈,誰告訴的你這些?你姊夫只是對悖逆作亂的人不留情面,你又不要做那樣的人,有什麼可怕的!」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便哼哼道:「咱們父皇,也是待家人親近體貼,但卻禦下有術,刑賞明斷,這才是男兒該有的威儀!」

    沈哲子繞過院牆,便看到庾曼之和沈雲勾肩搭背從馬廄方向行來,身上還穿著獵裝,顯然是遊獵剛剛回來。

    庾曼之這個小子,一直死賴在沈哲子家裡不走,前幾日他老子傳信歸都,叮囑他在都中要老實本分一點,多跟沈哲子學習,這更給了他吃白食的理由。眼下也沒有打算任事,沈牧個苦逼被發配到工地上後,便接過了沈牧拉起的隊伍,每天與都中那些紈褲子弟混在一起,四處浪蕩。

    至於沈雲這個傢伙,沈哲子倒是想讓他經事歷練一下,不過年紀還太小,一時間也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安排,於是便放養了。不過對世家子弟而言,這種呼朋喚友的浪蕩,本身也是擴展人脈的一種方式,能給未來的任事打下一個基礎。

    「駙馬。」

    「阿兄!」

    看到沈哲子行來,兩人遠遠擺了擺手,庾曼之還有些不滿的嘮叨著:「前庭裡怎麼回事?成天那麼多車駕堵著,讓人出入都不方便!」

    沈哲子還沒嫌棄這傢伙正事不干吃白食,這小子居然還嫌棄他家太吵鬧!

    「你們兩個,又去了哪裡?家裡這麼多訪客,難道就不知道幫忙應酬一下?」

    「哈,那些人要見的又不是我們!我們就算見了,隔日又會再來,無謂浪費光陰!」

    庾曼之嘿嘿一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站了片刻後似是想起什麼,在身上摸了摸,然後望著沈雲道:「東西呢?」

    「什麼東西?」

    「請柬啊!今早謝二遞來的,我忘了丟去哪裡了。」

    庾曼之懊惱嘟嚕一聲,繼而又笑道:「算了,應該是丟了。駙馬,今早謝二來說,謝公後日起行往吳興去赴任,你有時間的話,記得過去一趟。」

    「是啊,是啊。阿兄,謝二他不打算去吳興,跟我一樣都願留在你身邊學些經世之學,他想留在都中任事。」

    沈雲連忙說道,順便表明自己的心跡,前幾天他老子沈宏還來信讓他如果沒有任事就滾回鄉里去,擔心他跟二兄沈牧一樣玩野了。可是家信來得有點完,這小子已經成了歪脖子樹,更不樂意再回鄉去被他老子每天修理。

    沈哲子歸家的時候,家令刁遠便將這件事告訴他了,哪指望這兩個不靠譜的傳什麼話。他本來已經打算要行開了,聽到沈雲這話後便又站住,望著那小子笑道:「我都不知原來雲貉這麼上進,既然你要學,阿兄自然教你。三郎你反正也無事可做,那就一起來吧。」

    兩人聽到這話,表情便是微微一僵。庾曼之神態幽怨的看了沈雲一眼,沈雲則是滿臉無辜的翻個白眼。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4 22:43
0462門生雲集

    沈哲子之所以要抓這兩人壯丁,單純就是看他們過得太輕鬆自在了些。曾幾何時,他也有呼朋喚友、尋歡作樂的紈褲追求,可是多數時間,都苦於分身乏術。

    看著自己的夢想被別人完成,不會有憤慨,只會有欣慰。

    庾曼之和沈雲兩個耷拉著腦袋跟在沈哲子身後進了一個偏院,看著他吩咐召集眾多門生,看起來像是要有什麼大動作,臉色不禁更苦。他們倒不是畏懼任勞,關鍵是眼下也無兵事可用,埋首案牘又哪裡比縱馬郊野來得快活。

    「你們兩個常在近郊浪蕩,可知哪裡分佈的荒塚多?」

    等著任球去召集門生的時候,沈哲子問這兩人。

    「荒塚?那自然是都南五岡,丈圓之內,屍骸層層疊疊,晚來陰氣森森,生人都不敢靠近那裡。就連我等遊獵,也都少有往都南去。」

    庾曼之不假思索道,繼而又不乏好奇問道:「駙馬問這些做什麼?」

    都南五岡,是建康城南幾座山崗的合稱,包括沈哲子先前去的梅岡,還有石子岡。尤其是石子岡那裡,一直到了後世都是亂葬崗。後世比較著名的南京雨花台,便位於這附近。

    「除了五岡呢?」

    沈哲子又問道,建康城要改造營建,所需建材良多,京畿週遭這些山林只怕都不能倖免。既然動念要做,不妨做個徹底,而且不獨那些有名有姓的舊姓人家,像是石子岡那個亂葬崗,沈哲子也打算整理修葺一番。

    雖然往者已矣,但這件事如果能做好,對於生者是有極大的情感慰藉。

    「我們出城也是遊獵,又不是尋訪什麼荒塚。莫非,駙馬你打算發掘……」

    庾曼之講到這裡,看向沈哲子的眼神便有些古怪起來。兩漢以來,厚葬成風,盜墓的行為在時下民間也是屢禁不止。就連卞壼這個忠烈之士,幾十年後墓穴都被當時人給挖掘。

    「難道家用已經艱難到這一步……既然阿兄有打算,這事也不好托於外人,就讓我……」

    沈雲話講到一半,額頭已被沈哲子拋來的彈珠砸中。

    「就讓你什麼?你這小子居然也知道家用艱難?眼下浪蕩不治業,來日二兄就是你的榜樣!」

    沈哲子笑罵一聲,為這兩人腦洞感到心累,且不說那些無人收撿的荒塚有無陪葬,就算是有,他帶人去挖墳的時間去做別的,所獲未必就差。

    況且他對鬼神之事,那也是存而不論。野史軼聞還說溫嶠家的溫放之在交州就是因為挖人墳墓,被鬼魂報復而亡。此一類事信或不信還倒罷了,關鍵是沒有必要。

    「你們也不用亂想,郊野多無嗣荒塚,即便不言陰德,那也有傷人和。眼下都中大建那是為生者安定,至於亡者也不能置之不理。稍後我準備上奏請議將那些荒塚遷移改葬到一處,就算不享生民之祀,最起碼也能得一安居塚穴,告慰生民。」

    沈哲子指著兩人說道:「這不是什麼國用之事,但也頗多繁瑣。你們兩個終日浪蕩,心性都變得散漫,不如幫忙做一做事。假使能有一二賢跡,日後也能多得幾分信重。」

    聽到沈哲子不是要抓他們去台城任事,兩人才鬆一口氣,可是聽完這話後,還是一臉為難之色。去將那些荒塚挖出來改葬?這事想想就覺得晦氣。

    「阿兄,這種事旁人都不沾手,你又何苦要自己去招攬?那些荒塚,如果還有子息,兒孫都不在意,咱們就算幫了忙,他們也不會感激。如果絕了子息,那是命定如此……」

    沈雲小聲嘟囔著,就差說沈哲子沒事找事了。

    庾曼之倒是能想明白這件事當中蘊含著的政治機會,但也實在很難心甘情願。

    「少廢話,就這麼定了。雲貉你不是想要我那駕亭車?如果事情做得好,那車就歸你了。還有三郎,你如果敢偷懶,那我就傳信給小舅,讓他送你去國子監入學。」

    「知道了。」

    庾曼之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垮,順從的點點頭。

    而沈雲臉上則露出了喜色,他本身就沒有任事,年初因功賞賜的一些財貨早被他老子那個吝夫給盯上送回了家裡,想擺場面也擺不出來,因而對於沈哲子這個條件很是心動。沉吟半晌後,他才又說道:「除了亭車,我還要兩套明光鎧,十套具裝……」

    「要那麼多做什麼?」

    聽到沈雲獅子大開口,沈哲子便皺起了眉頭。明光鎧就連他的收藏也不過只有十幾具而已,而且還都是中朝舊物,如果不是歷陽軍洗劫了朝廷的軍備庫致使這些甲具流傳出來,他也蒐集不到這麼多。

    前段時間他蔭匿了那麼多的匠戶,甚至找不到一個系統掌握全套工藝流程的匠人。說起來這一點,也實在是讓人喪氣。時下的軍械打造,明光鎧的技藝無疑是最頂尖的,大量優秀的匠人都被集中在了洛陽。

    江東這裡中興建制,可是元帝在做皇帝之前,不過僅僅只是東海王司馬越的一個小馬仔而已,不可能也沒有意識網羅此一類的匠人。北地大亂之後雖然流民大舉南來,但真正掌握核心鍛造制甲技藝的戰略型人才,其實並不多。

    其中相當一批,都在東海王司馬越被石勒打敗以後,落入了羯胡掌握之中。另一部分則西逃,入了關中。

    「雲貉眼下在都中也是名氣不小,名下已經記了十多個門生。」

    庾曼之笑著解釋道,而沈雲則臉色羞紅,一臉期待的望著沈哲子。明光鎧那威武霸氣的造型,他可是眼饞許久,難得有個機會討要,心裡火熱得很。

    「明光鎧你就不要想了,馬甲具裝你要了也沒用。再廢話,連亭車都沒有了!」

    蒐集這些珍貴的甲具,沈哲子都是準備送去烏江自己的封國,讓那些匠人們鑽研技藝,自然不可能拿出來給沈雲胡鬧。

    沈雲聽到這話,頓時蔫了下來,不敢再坐地起價。

    過不多久,門外湧進來二三十人,都是任球奉命召集來的沈氏門生。在時下而言,門生的意義雖然跟部曲奴僕等同,但是沒有奴籍,而且包含的範圍也更廣。

    而沈哲子在都中這些門生,除了家中蔭戶提拔上來的之外,也有大量的寒門良家子投獻入門,希望藉助沈家的權勢和門路謀求一個進身之階,性質倒是跟任球差不多。

    這些門生除了要聽候差遣以外,有家資殷厚的往往還要不間斷的給主公輸送大量的財貨。從這一點來說,門生倒是跟戰國時期的食客類似。

    不算自家帶來的人,沈哲子單單在都中招納的門生便有將近三百人。這些人絕大多數都不是走投無路、委身為奴者,有的像是任球一樣在鄉中略具薄名,有的像田景之類本身有才能而被沈哲子招攬,各自都有門路和才能,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奴僕,這已經是一股相當重要的力量。

    沈哲子眼下哪怕什麼都不做,單單門生的進獻每個月便有十數萬錢之巨,這讓他很有一種上海灘杜老闆的感覺。他自然不需要依靠這些門生進獻過日子,但這卻是時下的風氣,許多南北名流本身並沒有經濟才能,只能依靠這一樁進項來過日子維持用度。

    所以沈哲子也不好標新立異,免了這些門生的進獻。況且說實話,這些門生投入的越多,也才能更容易獲得信任和機會。而且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都是近來那場風波之後,為了避免被清洗,投入到沈家來表明立場,聽用免禍。

    諸多門生,有的已經被挑選出來派往各地任事,有的則有自己的家業,只有主公召集吩咐的時候才會到府上來。真正留在家裡聽用的,便只有眼前這些。

    待到這些門生入門,沈哲子便將剛才吩咐庾曼之和沈雲的話再說一遍,吩咐這些人整理出來一個章程,然後將任務分派給每一個人,各司其職。他遣用這些人,其實也是在挑選出真正有能力的人,再給予舉薦任事。

    沈哲子這些門生,素質都比較高,本身就是被從諸多投獻者中挑選出來。像庾曼之先前所抱怨的門庭若市,其中很多都是想要投獻入府的。

    人紅的好處體現在這裡,沈哲子眼下既年輕,名望又高,前程一片光明,尤其眼下沈家還主導著營建新都這樣一個大工程,因而想要投靠他的寒門子弟也是極多。甚至不乏人直接拉來大車的財貨,只為能夠成為門生。

    沈哲子如果放開口子接納的話,門生數量肯定要陡翻數倍都不止!眼下在都中寒門子弟中,能夠成為駙馬的門生本身便是一件頗為值得誇耀的事情。也正因此,這些門生的主動性都非常高,有什麼事情吩咐下去,都能完成得很好。

    望見這些門生們各抒己見,整理章程,沈哲子看著其中一個比較活躍的年輕人,心念便是一動,擺擺手說道:「卞七郎,你過來一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5 07:15
0463 重整家業

    被沈哲子喚過來的年輕人名叫做卞章,琅琊人,身世可謂多舛。去年庾亮執政之時,要清除宗室力量,琅琊卞氏因為與南頓王司馬宗過從甚密,加上其家在郡中過分活躍,所以被郡中人家借此攀咬,慘被滅族。

    因為忠僕捨命相救,這個卞章與老母僥倖活了下來,然後便一直托庇於沈家。而這個卞章,也因此成為沈哲子的門生之一。

    「郎主!」

    聽到沈哲子的招呼聲,卞章匆匆行上前來,深施一禮,然後便端正的站在沈哲子坐席前,等待詢問。

    「先坐下吧。」

    沈哲子示意沈雲挪去庾曼之那裡,騰出位置來。待到這卞章入座,才笑語道:「常聽任令道我,七郎你做事勤勉能勞,也不乏規矩應變之能。天道酬勤,這很好。」

    沈雲坐在旁邊,瞪大眼望著沈哲子如何勉勵門下,畢竟他也是有門生的人了,想要學上一些日後也養成堂兄這種氣度。

    「多謝郎主稱許,僕下所為只是本分,難償大恩之一二。」

    卞章臉上洋溢著喜色,他在原本家族中便不受看重,家族滅亡後更是微塵一般渺小,身為一個罪戶,可以說未來前程如何,都是繫於主公一念之間。

    可是隨著主公在時局中益發顯赫,投入門下的人也越來越多,他自己又沒有別的依仗,更不好被注意到,只能加倍的勤勉做事。哪怕只是簡單的被稱許一聲,與他而言便能帶來際遇的極大好轉。

    「我記得你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勤勉於事是好,但也不要疏忽了供養高堂。東郊石昌裡有一個莊子,近來剛被整理出來,若是家居逼仄,不妨把家室安養在那裡。」

    身為主公,既然接受了門生的效忠,自然也要承擔相應的任務,或是負擔其生活用度,或是提供前程機會。

    沈哲子年初得到的賞賜田產極多,不過他現在正是集中人力和物力去建設自己的封國,所以都中一部分產業,也在放手交給門生去打理,自己不再親自過問。

    當然他也記得早年家中各處農莊管事將收益截留自肥的事情,不獨只是收益的損失,更會造成效率的低下。所以對於那些管事,也都沒有給予太大的自主權,人力和物資的調度都是府上安排,管事們也只是負責組織生產而已。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沈家的產業管事就比別家差,他們雖然沒有太大的自主權,但是如果能夠盡職,得到的獎賞卻是豐厚得很,並不遜於貪墨所得。更重要的是,如果表現優異的話,便極有可能被推舉入仕,一轉成為官身而不再是僕役使用!

    就像是入府不久的田景,就是在前段時間鎮壓都南丁營騷亂時,表現優異得到了主公的讚賞,轉眼便入職護軍府,讓人羨慕不已。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卞章已是喜出望外。因為老母在堂需要奉養,所以府內幾次大的動作,他都沒敢去求太危險的任務。留在府內雖然安穩,但能夠表現的機會卻不多,一想到或要就此庸碌終老,他心中是不乏落寞的。

    「僕下、僕下多謝郎主恩賞,必效犬馬之勞!」

    堂下眾人聽到卞章激動顫抖之聲,臉上紛紛流露出豔羨之色。以清望而論,沈家在都中確實排不上號,可是隨著威勢大漲,能夠給門下的機會也極多。而且駙馬年未加冠,在其身邊哪怕只是任勞經年,單單這一份資歷於他們而言便是極為豐厚的資本!

    卞章得用,這些人倒也沒有太多嫉妒,駙馬威勢提升極快,因而門生得用的速度也快得多,他雖然入府不過年餘,但已經是府上排得上號的老資歷。

    沈雲坐在旁邊,看到沈哲子隨意選用一個,便將眾人都給激勵起來,倒也並不覺得如何。這法子他也會,早先討要軍械那就是為了激勵自己的門生,可是卻被堂兄拒絕。

    同樣都是為人主上,自己這個主公連賞賜門生都沒什麼拿得出手,做的可真是太無尊嚴!可是一想到二兄沈牧因為一群婦人而被長輩訓斥,到現在還被發配在工地上,不免又幸災樂禍起來。

    不過沈哲子給卞章準備的驚喜還不止於此,通過這年餘時間的觀察,他對這個年輕人的秉性和能力都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所以也比較放心。

    「南來者青徐人家為多,受難也是良苦,都外荒冢多出此鄉。要做好今次的善舉,便不能有疏漏。七郎你故籍琅琊郡,近來就抽出一段時間,歸郡拜聞鄉中長者,一樁樁的舊事都要梳理明白。」

    沈哲子又笑著說道:「至於人力物用方面,你也不必擔心,有什麼需要,直接回稟任令,府裡都會幫你。」

    「郎主……」

    卞章聽到這話,身軀已是驀地一震,臉上則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家是被當作叛逆來被剿滅的,至今罪名也沒有被平反,托庇於沈哲子門下其實也是為了保命。一旦顯跡人前,鄉中那些舊日仇人便會將他擒拿下來押解送入官府,自有國法誅他!

    可是沈哲子現在卻讓他歸鄉走訪,自然不可能讓他去送死!換言之,這是準備幫他洗刷罪名,讓他能夠以清白之軀行走於世間!

    而且,駙馬還表示府裡會提供給他人力物力的幫助,這等於是表態幫助他重整家業啊!

    「僕下何德何能,身受郎主如此重恩!生生世世願為牛馬,肝腦塗地,難償大恩……」

    沉默許久之後,卞章驀地自坐席中滾落下來,四肢撲在地上連連用額頭撞擊著地面,已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對於家境敗落之人而言,重振家業乃是畢生的追求,若是不能得償所願,至死都難瞑目!

    可是似卞章這樣的情況,背負叛逆之名,全家死絕只剩一個老母牽絆,而對手卻又是那樣的強大,單單洗刷罪名已經難如登天,想要重振家聲更不啻於做夢一般!

    看到卞章激動的無以復加,沈哲子心情卻是複雜。在那個沒有他參與的歷史上,他家面臨的情況與卞家是何其的相似!

    大概他那位小兄弟沈勁,當時就是這麼跪在王胡之面前,苦苦哀求一個能夠重整家業的機會,義無反顧的北上蹈入死地,只為洗刷背負在家族身上的叛逆之名!

    眼下的沈家,自然不可能再面對那樣的處境,而沈哲子也絕對不會再讓家人付出那樣沉重的代價!只是看到卞章此態,心情仍然不免有些激盪。

    「把七郎扶起來吧。」

    收拾一下心情,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家人將幾乎已經哭倒於地的卞章攙扶起來,又溫言對他說道:「七郎你既然托庇於我,那便結下了一份善緣。我會給你機會,但你自己也要明白,前路坎坷,尚需披荊斬棘,不能心存僥倖。未來能夠行到哪一步,終究還是要靠你自己。」

    「僕、僕下明白……僕下定會感恩銜恨苦行,謹慎任事,不負先人,不負主公!」

    卞章聽到這話,又搶跪於地,顫聲說道。

    沈哲子聞言後便點點頭,示意卞章可以退下了。來日具體要怎麼做,任球自然會吩咐他。

    之所以動念要幫這個卞章重整家業,沈哲子倒也不是全為施恩。去年他出手保住這個卞章,就是要打算在琅琊郡鄉里做些佈置。

    前日王彬惹到了他,因為在政治上要主力打擊丹陽人家的緣故,沈哲子並沒有施以反擊,但並不意味著他就不記仇。惹完了自己還想過安穩日子,那是做夢!

    眼下明面上是不好施加打擊,但用些鄉土交鋒的手段給王家添添堵,那也是理所當然。這個琅琊卞氏,雖然不列士族,但以往也是鄉土根基深厚的人家,頗多產業。隨著其家覆滅,諸多產業也都被出手對付他家的鄉人瓜分。

    現在讓卞章這個苦主歸鄉去鬧騰,未必會直接對上琅琊王氏,畢竟兩家層面差距太懸殊。但王氏門下自然也有許多依附人家,有意識的去引導,自然就能將王家扯入進來。

    鄉土中的糾紛,無非田宅、土地加上人丁而已,未必像政治上的鬥爭那麼波詭雲譎,但凶殘之處也猶有過之。而且鄉人紛爭,勢位上的優勢反而不甚明顯。

    誠然王家如今乃是執政門戶,但王導這樣的台輔自然也不可能為了幾頃田地、幾口水井的得失就擼起袖子親自上陣,丟不起那個人!況且就算是想管,他也只能旁敲側擊,總不能台中直接下令保護鄉資產業。所以鄉土間的鬥爭,主要還是具體管事者的手段較量。

    就像沈家早年那一場糧患,沈充當時勢位已經不弱,但真正能幫上忙的地方卻不多。畢竟敢對他家動手的人家,在鄉土中也是頗有根基,就算沒有涉入到太高的政治層面,但在鄉土中不乏強勢。

    「諸位也都要勤勉任事,今日之勞碌,便是明日之進階。若能彰顯賢能,自會有人為你們發聲張勢!」

    沈哲子起身勉勵眾人,堂中這些門生便都紛紛下拜道謝,恍惚間讓他有種聚義廳頭把交椅的感覺。

    沈雲瞪大眼望著那些服了散一般亢奮的門生們,不免眼熱羨慕,自己何時才能招攬這麼多忠心耿耿的門生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6 23:17
漢祚高門 0464東曹掾

    雖然興男公主有叮囑,但沈哲子還是忙到了夜極深才抽身出來。當他回房時,這女郎已經合衣躺在了胡床上,星眸半掩,懨懨欲睡。

    「既然都躺下,那你先睡就是了,何必再等我。」

    沈哲子脫下外衫,行到胡床旁,剛剛俯身,公主便張開手臂環繞在他兩肩上,神態慵懶,像個口袋一樣懸掛在他懷裡,就這樣被抱到了榻上。

    「我就知道你要忙到很晚,如果不熬夜等著,明天又要早早的出門忙碌,連私話的時間都沒有。」

    玉體橫陳,羅衫半掩,這女郎眸底蕩漾著風情,順勢躺在了沈哲子臂彎中,身軀扭來扭去才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光潔的額頭抵在沈哲子下巴上,呵氣如蘭。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將小娘子攬得更緊,笑語道:「眼下已是這樣,以後任事又要台中、府內兩地別居。你要是閒得無聊,不妨請姊妹入家常伴。還有,你記不記得和我講過的江夏李氏衛夫人?今天在外江夏公尋來,請我幫忙……」

    沈哲子低聲講述了一下關於李充的事情,又笑著說道: 「河東衛氏,筆法素來為時人推崇,這一位衛夫人聽說也是深得家傳。我家向來沒有什麼清雅之韻,以後常去拜訪交誼,順便請求一些蒙學墨章,留在家裡備作來日子弟進學傚法之用……」

    「你想得倒長遠,自己沒有什麼筆法的造詣,還想要孩兒們埋首紙堆?」

    興男公主嗔笑一聲,繼而感慨道:「這都是一些自娛阿世、消磨時光的技法,立身治家無用。我家的孩兒未來定是千鐘粟米、萬鬥錢糧,山高海闊的富貴,還是要多學經世致用的才能,長久的傳承家業啊!」

    沈 哲子聽到這話便笑起來,常年的相伴,這女郎所思所想越來越近似自己,哪怕是帷中閒話,都殊於雅趣良多。

    「對了,今天瑯琊王和廬陵到家可有什麼事情?」

    「他們能有什麼事,都是清閒之人。倒是阿珝不得姊夫正眼親暱,心裡有些不自在。」

    聽到公主這麼說,沈哲子便笑一聲:「我倒不是厭見了他,只是性情喜好都不相同,坐在一處也是彼此有尷尬。我知母后想要我任事瑯琊王身畔,不過眼下我也是到了哪裡都少有清靜,時局難稱平靜,人心也是紛雜,何苦給他一個少年郎招惹太多麻煩。」

    公主聽到這話,深有感觸的嘆息一聲:「宗中長者已是絕少,我也該要替母后分憂些許。兄弟還有內外的幫扶,可是幾個阿妹如果我不過問,總是說不過去。往常我入苑去拜望母后,楊太妃常在我面前言道幫忙給南弟尋訪一個夫家,這一件事,你可要幫一幫忙,我又去哪裡知道哪一家能讓我阿妹託付一生?」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倒是微微錯愕,繼而想起那個小姨子廬陵公主,也是不知不覺到了荳蔻年華,依照時俗 說,也確是到了論嫁的年紀。

    沈哲子記得這位廬陵公主原本是下嫁給沛國劉惔,不過如今要許配給何人,倒是不好說。以往婚配帝室之女,其實也就那麼回事,真正清望崇高的人家,也並不怎麼熱衷。反倒是像以往沈家那樣的人家,家資雖然殷厚,政治上卻沒有太大進步的空間,迫切想要以此來太高家世。

    這個小姨子要許配給什麼人家,沈哲子倒是不怎麼在意。只是聽到公主在這裡絮叨,才意識到自己在這一件事上也有了不小的話語權。

    「這種事情,旁人又怎麼好過分擔當,終究還是要看緣分和各自心意。太妃有此一想,不妨請她派一二宮人常在家裡,品鑑一下常在府上來往的各家俊彥。」

    沈哲子笑著說道,雖然對此並不怎麼在意,他倒也希望未來的連襟能是關係和睦人家。像是溫嶠的次子溫式之就不錯,年齡雖然差了一點,但是家世也能足夠匹配。

    就這麼閒聊著,不知不覺公主已經入眠,沈哲子也是倦意上湧,很快便酣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又出門,把門生卞章送出城往瑯琊郡去,隨行的還有近百名沈家護衛和不菲的物資,算作這個卞家復起的資本。之所以要準備這麼多人手,那是因為鄉人鬥爭根本沒有規矩可言,如果沒有足夠的保護,這卞章很有可能剛剛歸鄉便被鄉人給弄死。

    卞家這個謀反之罪,解決起來倒也容易,像韓晃之類反跡確鑿的人,沈哲子都能保下來,而卞家不乏被污衊之嫌。如果沒有人再追究這一件事,雖然未必一定要幫這家人平反,但想讓卞章免於刑責還是很簡單。

    如今的瑯琊郡太守乃是濟陽虞胤,幾經沉浮,為人處事也變得圓滑起來。沈哲子讓人去信一封,讓其幫忙照顧一下卞章,想來也不會有太大的意外。

    門生們已經各自散去,為遷葬城外那些荒塚造勢。沈哲子回城途中,已經聽到道左有人在談論這一件事,可見門下這些人,做事效率也是極高。

    沈哲子本來還打算去城西州城見一見庾條,商議一下江州人家的事情,可是剛剛過了大桁,便有家人急匆匆行來,言道府裡接到了台中發來的詔令,是關於他的任官。

    早先被王導等人強留歸都的時候,沈哲子已經表態自己的意願,不過近來台中都在忙著清算打擊,如今任命書終於發下來了,是太保府下東曹掾。

    東曹掾這個官職,其實很有霸府特色,雖然品秩僅僅只是四百石,但是權柄卻不小,能夠影響到兩千石高官的陞遷和任用。漢制乃是丞相府下極為重要的屬員,三國以降則成了霸府權臣選用州郡和寺署長官的一個職位,通常都要由親信且名望不低的人來擔任。

    沈哲子被選用為東曹掾,這已經是在中樞之內憑他的年齡和資歷,所能謀求到最顯重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能夠發揮出來的作用,其實也是因人而異,有的人僅僅只是單純佔個位置,而有的人卻能憑此興風作浪,搞風搞雨。

    沈哲子無疑是後者,他甚至已經打算好了,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幫王彬謀取一個讓其欲仙欲死的兩千石位置。惹了自己,怎麼可能容許這個傢伙還有安穩日子過!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6 23:17
0465賀客如潮

    沈哲子到家的時候,府邸門前已經掛滿了彩帛並各種喜慶的裝飾。原本他家近來就訪客眾多,今天更是賓客盈門,諸多車駕將烏衣巷寬闊的大街都給堵死!

    而在這些車駕當中,又有大量的物貨賀禮,公主府內家人們正在這人流中往來穿梭,將這些賀禮搬回府內。

    建康城內本有沒有什麼秘密,況且各家也都心知沈哲子得用也就在這幾天時間裡,因而都早早做好了準備。一俟台中有了決定,消息傳了出來之後,便都各自派遣族人們前往拜賀。

    場面之所以會鬧得這麼大,這是因為如今沈哲子才可以稱得上是正式出仕任官。以往雖然也擔任過職事,但那大多都是臨時差遣的性質,本就是非常時期的權益之用。日後來算任官履歷的話,沈哲子的起家便是這個東曹掾。

    雖然各家早有準備,但是聽到台中對沈哲子的這個任命,仍是不免詫異。雖然沈哲子舊勳很高,但那大多都是軍功,如果起家是軍職的護軍府將領,那麼再高一點也情有可原。但如果是行政方面的文職,那麼東曹掾便是不折不扣的顯用了!

    許多家世清貴的世家子弟,熬上十數年的資歷,未必能夠擔任這個職事。因為東曹掾品秩雖然低,但卻是一個臧否品鑑人才兼具推舉之能的職位,因而對於任職者的名望要求也是極高。

    若是一個薄名望淺之人擔任這一個位置,所面對的都是夠資格擔任兩千石的名流,有什麼立場和底氣去品鑑推舉?

    驚詫是一方面,不過在驚詫過後,時人對於這一樁任命反而沒有太大質疑。沈哲子本身便是丹陽長公主的夫婿,又兼具極高的文武才名,雖然年紀不大,但是許多中生代長者面對他都不敢過分倨傲和輕視,乃是江東年輕一代中當之無愧的領軍人物!

    沈哲子從來都不是什麼淡泊名利的人,不過如此過分的熱情,也實在是讓人頗感吃不消。看到自家門前人車擁塞的場面,他甚至不敢靠近過去,唯恐被這些賀客們發現之後堵在那裡進退不得。

    略一沉吟後,他吩咐家人去知會家相刁遠和家令任球一聲,將這些賀客們梳理一下,如果是親友那就安排在府中宴客,其他的分流到沈園去。而他自己也轉行向沈園,準備在那裡宴請賓客。

    所幸府內也早對此有所準備,諸多人手調動起來,雖然賓客極多,但也能安排的有條不紊。

    沈哲子到了沈園之後,早有家人將這園墅佈置了起來。過不多久,紀友便帶著幾十名家人從秦淮河上乘船到此,一行三艘船隻,除了人之外,還有大量的酒水菜蔬以作宴飲消耗。

    「維週你清譽滿盈,一舉一動都廣受矚目,實在是讓人羨慕得很啊!」

    紀友笑吟吟下船上岸,他身上還穿著官袍,早間從台中得到關係後便匆匆返家吩咐人整理出這些耗材,然後便直接過來了這裡。

    「確是可堪自豪,只是有家難回啊!」

    沈哲子苦笑一聲,原本這種事情,應該是台中有了決定後一到兩天之前通知一聲,讓受命者有所準備。畢竟時下這個人情社會,往來交際極為重要,起家入仕乃是不遜於結婚的人生大事,來往少的人家還倒罷了,可以從容佈置。但像沈家這種相交滿城的人家,如果不能安排妥當,是要受人譏諷嘲笑的。

    沈哲子也知道東曹掾這個職位得來並不輕鬆,台中也很是僵持商討了幾番。王導原本應該是打算讓他出任西曹掾,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東西曹緣職事和權柄都查了良多。

    東曹掾面對的是朝廷內外,凡兩千石者皆能議論,而西曹掾僅僅只負責太保府內部的人事任命,類似於公府管家,而上面還有長史等數個排列在前的屬官。雖然品秩相等,但具體的影響力卻比東曹掾差了太多。

    沈哲子眼下留在建康城,為的就是養望的同時組建起來自己一個班底,如果只是擔任太保府內的一個小管家,還不如乾脆直接前往自己的封國,幫助庾懌治理豫州。

    所以,台中猝然發佈任命,大概也是想表明一個態度,那就是太保對他有點不爽。

    兩人站在園內的小碼頭笑談著,很快又有兩艘船轉行進來,站在船首的一個少年正是溫嶠的長子溫放之,看到沈哲子後便笑逐顏開,遠遠便施禮連連高聲道:「恭喜駙馬榮登顯任,再為國用!」

    隨溫放之同來的還有溫嶠從江州帶出來的一個門生,名為羅延,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如今擔任溫嶠的封國令史,雷同於沈哲子屬下的任球,也是負責管理溫家在都中的日常交誼事情,能力很不錯。

    沈園內也沒有太多別樣建築,紀友和溫放之帶來幫忙的家人在那個羅延指揮下開始幫忙佈置,沈哲子便與這兩人一同登上了摘星樓的三樓。由此俯瞰望向外面,只見街道上正有許多車駕向這裡趕來。

    「眼下維週你也正式得職,準備哪一天入台履任?我可是急不可耐想看一看你來日在台城做出怎樣的事蹟。」

    紀友笑著說道,神態中不乏期待。他素知沈哲子是一個閒不住的人,以後就要長居台城之內,未來還不知要有幾人歡喜幾人憂愁。

    「眼下台內一片廢墟,不是樂居所在,我倒不急著上任。」

    時下官員的任命,那是真的人性化,雖然台中詔令已經發出來,但也沒有要求即刻就要履職。依照時下的規矩,如果是比較重要的位置,通常也會有一到三個月的時間留出來給那些受任者。而如果是偏遠位置的地方官或者可有可無的職事,甚至會給人一個長達半年時間的上任期。

    如果不考慮那些內憂外患,那麼在當下這個時代做官無疑是最輕鬆快樂的,除了偶爾拖欠俸祿以外,幾乎沒有太嚴格的約束。台中雖然也有不少約束官員起居言行的規定,但也都是形同虛設。

    總體來說,都中的台臣要清貧一些,沒有太多別的進項。但是如果能走通門路外放幾年,滿倉油水搜刮上來,又能回到建康這個花花世界快活過上幾年。

    沈哲子雖然早已經做好入仕的準備,但眼下台苑都在翻修,台城內不免有些人心渙散,急著去上任反而不如眼下這麼做事效率高。

    趁著還沒有重要賓客到來需要沈哲子親自去迎接,沈哲子便在樓上跟紀友和溫放之講述了一下他近期的打算。這件事雖然繁瑣,但是如果能做好,也能大收美名。況且這也不是一家一戶能夠完成的事情,有了好處,自然要分潤給小夥伴們。

    果然紀友和溫放之聽到沈哲子的這個計畫之後,都流露出了極大的興趣。

    紀友是長期以來養成對於沈哲子的信任,幾乎是親眼見證沈哲子從一個一名不文的武宗豪族子弟成長為如今名滿江東的風雲人物,而自己也伴隨著沈哲子的成長而受益良多。

    長久以來所建立起來的信任,哪怕沈哲子邀請他造反,他大概都是下意識考慮這件事該怎麼做,而不是第一時間便表示反對。

    至於溫放之,限於年紀閱歷,本身都沒有什麼成體系的各種觀念,只是對沈哲子欽佩有加,品性極為單純的一個小迷弟。一方面聽來這件事確是一樁善舉好事,一方面又為自己能夠與偶像共同去做一件事而欣喜不已。

    又過不久,一大群人在任球的引領下,行入了沈園中。沈哲子在樓上看到後,便起身下樓迎接。

    能夠在第一時間便趕來道賀的,多數都是關係比較親厚的人家。一行人湧入了沈園,遠遠便對沈哲子拱手道賀,神態之間不乏羨慕。對許多人來說,沈哲子這個起點,大概已經是他們奮鬥半生的目標所在。

    「昨日共處,還是布衣論交,不意今日再見,維週已經是選任顯用。來日明斷賢愚,臧否公卿,已非我輩能及啊!」

    江夏公衛崇站在最前面,指著沈哲子不乏感慨笑語道。他雖然不乏淡泊之性,並不熱衷於名位,但是眼看到平日輕鬆往來的朋友得用顯職,心裡也是有些羨慕的。

    「江夏公如此盛讚,實在讓我誠惶誠恐。台中多高賢,我不過末學後進,即便得用,也要恭謹踵跡,豈敢輕率作評。」

    沈哲子引著眾人往樓內行去,表現較之平日反而更謙遜幾分,並不因為官位的進步而有所驕奢。

    今日前來道賀的,大多為各家年輕子弟。一行人說說笑笑行入樓中,待到上了二樓,便發現樓內這廣闊的空間裡,已經有了諸多佈置。

    廳中橫樑垂下一道道柔韌絲絛,堂中碩大的空間裡,則堆疊著彩帛包裹的木案、竹架,望去似是層巒疊嶂的山峰、橫谷。除此之外,廳中角落裡也都點起了煙氣馨香的燈籠或火把。

    看到這一幕,眾人還未坐定,便都拍掌叫好起來,明白今天又有好戲可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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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