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88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3 00:26
漢祚高門 0476坦蕩小人

    摘星樓上景緻如何?

    胡潤相信不獨他對此有好奇,都中絕大多數無緣登樓的人對此應該都有些想像。人總是對未知的存在懷有或多或少的好奇心。

    他垂首躬行於沈哲子身後,待行到樓側遊廊上,便不免極目遠眺,都內諸多景象便隨風捲入眼底。雖然如今的建康城頗多殘破,難稱繁華雄壯,但勝在視野遼闊,居高臨下的俯瞰,角度不同,所帶來的感受也絕不相同。

    身在數丈高的樓上,視野已經少受遮蔽,雖然未及覽遍全城,但所見也是極遠。斷牆殘垣是目下這畫卷的底色,然而身在其間湧動的人群卻在一點一點將這殘破從畫捲上抹去,廢土之上再造家園。

    水波粼粼的秦淮河道上,舟船往來穿梭,沿途所過,不乏繁榮。站在這個角度看,能夠清晰感受到這河道對整個城池的澆灌和滋補,生機復萌。

    沈哲子在遊廊上行了片刻,便示意家人取來兩具胡床擺在樓外,自己箕坐下來之後,便笑著對胡潤說道:「不必拘禮。」

    胡潤聽到這話,下意識便坐了下來。他生長在蠻部,幼年的時候雖然被父親耳提面命的教導禮儀,但終究不像在王化之下那樣毫無隔閡,正坐久了雙腿都麻痺難行,終究還是不習慣。

    可是當他坐下之後,轉眸一看駙馬正饒有興致的望著他,心內便不由得緊張起來,兩手放在膝上,挺直了腰背。

    「胡兄也參與過廣德之戰?不知是內守還是外攻?」

    胡潤聽到這話,雙肩已是一顫,幾乎從胡床上跌坐下來,他見左右並無旁人,便忙不迭跪拜在沈哲子腳邊顫聲道:「小民絕非有意欺瞞駙馬,只是不敢……年前傖亂肆虐鄉土,卑微不能得安,受挾於亂軍,劣跡難消,恐受刑尺,唯有逃遁於野,惶恐求生……」

    沈哲子只是有所懷疑,隨口一問,畢竟桓溫與這胡潤結伴同來,但卻怯於詳細介紹,反倒是庾曼之那貨熱情的過分,到處向人介紹這個胡潤威勇之名。沒想到他這猜測居然是真的,當即便不免一樂。

    這個胡潤是忠是逆,沈哲子倒不怎麼在意,甚至於他這裡幾乎都成了身負逆跡者二次創業的一個首選。旁人或覺得作亂者毫無忠義可言,道德操守很低。但其實凡事都有兩面,敢作亂的人,較之順民相比,反而多出一種敢於打破舊有格局的勇氣。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一個民族因何有希望?高位者心存忌憚,卑微者敢於鳴屈!誠然戰亂會給世道帶來極大戕害,但若是沒有這麼一次次的壯士斷腕、破而後立,一個民族又如何能長立於強族之林?

    當然,雖然沈哲子願意給與這些人更多機會,但也並不意味著就會用人不疑。畢竟這是一群見過血的凶人,一叛再叛,道德的約束會小上許多。所以對於接納這些降人與否,沈哲子也會異常慎重。

    不過這個胡潤,倒是真的讓沈哲子略感詫異。要知道桓溫的父親桓彝可是為國盡忠而捐軀,可是胡潤居然有本領讓這樣一個忠烈之後為其引見,可見應有過人之處。

    「你既然是一個從亂罪民,怎麼又對桓元子有救命之恩?」

    沈哲子又微笑著問道,只是這笑容裡多了幾分審視味道。

    胡潤額頭上隱有冷汗沁出,心情可謂複雜忐忑。他雖然一直都沒有對駙馬隱瞞自己前跡的打算,但被這麼突然的戳破,還是讓他感到手足無措。而且對於駙馬的洞察力,也不免凜然生畏。

    雖然他從亂舊事確鑿無疑,只要深入調查就會無所遁形。但是在此之前,他可是第一次見到駙馬。而且憑他過往所處的層次,也並不足以被駙馬所瞭解到。

    而且在聽到沈哲子這個問題後,胡潤意識到他思路里的一個漏洞。那就是,他本來從屬於叛部,但卻私自放走了桓彝的兒子。這行為在他看來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在上位者看來,卻不免要落下一個狡詐多變,心機深重的印象。換言之,他的忠誠與否,根本就無從保證!

    胡潤沉吟許久,最終還是開口道來因何結恩於桓溫,不敢有所隱瞞。

    沈哲子聽完後只是微微點頭,對此不作評價,轉而又說道:「前日我家有江州來客到訪,其中一個名為胡厚霖,與你是什麼關係?」

    「若為南昌縣人,應為小民宗中舊親。只是小民之父離鄉年久,老死蠻土,小民功業未就,也不敢歸鄉拜望,已是疏離良久。」

    胡潤認真作答道,眼下他心情已經變得紛亂,不知該再要如何為自己審辨,只能維持一個恭順的態度,有問必答,順便將自己的身世描述一遍。

    「那麼我能幫你什麼?你又想從我這裡得些什麼?」

    沈哲子又問道,他掏出摺扇在對方肩上點了一點:「起來說話吧,我對你也無問罪之責,不必大禮相拜。非禮不受,非禮勿請。若是沒有話說,你現在就離開吧,我可以當作沒見過你,只是以後也不要再在桓元子身畔出沒。他父捨命掙來的清譽,不能隨便受污。」

    胡潤聞聽這話,身軀已是一顫,但他卻並沒有起身,而是拜得更低:「卑劣罪民,豈敢多望。僥倖得活,本應長匿鄉野,老死不出。只是先人殷切之望,須臾不敢有負。庸才難棄,俗念灼人,願為牛馬之勞,唯乞駙馬不棄。」

    「小民雖無長德顯才,惟有名祿之心不死。若能以此為飼,肝腦塗地,死不惜身!駙馬懷攬重器,麾下應有名祿之鬼!寒素清白,非我所長;所部鬼面悍卒,甘為驅使,死不足惜!」

    沈哲子聽到這裡後,倒是忍不住一樂。近來投靠他的人實在太多,說辭也都不一,有的是仰慕他的清譽,有的是欽佩他的舊勳,無論士庶,總會找一個聽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無論意圖為何,總還需要遮遮掩掩。

    但這個胡潤,不知是長於蠻土疏於禮教,還是求進之心太過熾熱,所言確是直白坦蕩的很。一應的虛詞冗禮都沒有,甚至也不表忠心,只是直言為求名祿。若能以名祿驅使,便能肝腦塗地。

    但不得不說,這一番說辭反倒要更有說服力。沈哲子之所以直言不想接納此人,就是因為覺得這個人心思太狡詐多變,趁著歷陽作亂的機會助紂為虐,同時還兩頭下注放走桓溫,可以說是沒有半點氣節忠義。

    或許這人真有一些過人之處,但若是要取用,需要付出的信任成本也太高。沈哲子眼下又不是缺乏人選可用,心裡是不怎麼想接納這人的。

    不過這個胡潤,姦詐確是奸詐,但卻並無矯飾,如其所言是一個執於名祿之鬼。而且居然能在自己已經明確表態後還能組織出來這樣一番說辭,可見也確是有幾分能力。

    其實忠心與否,沈哲子倒並不怎麼在意。而且時下這個政治氛圍,對於人的忠誠要求也確實不高。太遠的司馬氏竊國得享就不說了,單單時下執政門戶就是竊君權而自專,天下烏鴉一般黑,誰又能說道德操守就一定高?

    況且,選用時人又不是談戀愛,哪來的那麼多信之不疑,要求什麼心跡坦蕩。簡單一句話就是,我有能力、你有權柄,就算你不用,也可以東家不打打西家。

    沈哲子大概也能明白,這個胡潤為什麼如此急切的非要拜入自己門下。簡單而言,這個人身世本來就有問題,加上容貌又有了一個極大的缺陷,願意給予其機會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便說道:「我門下一人名卞章,境遇倒是與你有幾分類似。這樣吧,稍後你去尋我家任令,他會交代給你一些事情,你先去瑯琊郡裡給我那門生幫一幫忙。至於日後究竟是否要拜入我的門下,看你表現如何吧。」

    胡潤聞言後已是大喜,連連叩首道:「多謝郎主予我機會,必不負郎主所託!」

    安排這個胡潤去幫助卞章,一方面是為了更深入的看一下這個人的才能所在和做事風格,另一方面,沈哲子也是在讓他見識一下,在他門下做事如果得力,那麼所獲可不僅只有名爵那麼簡單。

    其實對於胡潤這個人,即便是才能很突出,沈哲子的評價也只是堪用而已。這個人功利性太強,雖然可以利誘驅使。

    但如果想維繫一個長期穩定的上下關係,單純的利益往來非常不靠譜。如果這個人不能再表現出更多讓他看重的特質,沈哲子也絕不會再往其身上傾注更多資源,不會被列為一個需要培養的對象,更不可能像杜赫、韓晃等人那樣放出去獨當一面。

    因為對於功利性太強的人來說,自己的幫扶只是他的一個籌碼而已,隨時可以用來交換更大的利益。

    當然,這樣的人用起來也是不乏放心的。因為其本心就將自己定義為一個工具,如果工具用得不合手,自然也可以棄之不用。所以,他一定會竭盡全力表現出自己的可用之處。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3 00:27
0477 吾道不孤

    桓溫在與一眾舊友閒談的時候,也在留意旁處。因為庾曼之的過分熱心,讓他對於胡潤的身份隱有無從辯解之勢,心裡也開始患得患失起來。

    當看到胡潤隨著沈哲子行出,他的心弦一時間也有繃緊,甚至忍不住想追上去,但身邊這些久不見面的舊友實在太熱情,加上他如果追上去不免過於著痕。因而只能在心裡安慰自己,駙馬不是尋常庸碌之人,未必就會因此冷眼有加,應該能夠理解他的為難。

    隨著父親去世,歷經人情冷暖之後,桓溫也不再是以往率性無憂、心思單純的少年郎。就算再怎麼遲鈍,大約也能明白胡潤厚結自己的意圖所在。

    對此他倒也談不上牴觸,只是不免有幾分心酸,如今的自己沒有長輩可以依靠幫扶,也僅僅只有過往的人脈尚可一觀,難免要被人當作造訪高門的敲門磚。胡潤這人在他看來也是有可取之處,若能因此幫上一把,他倒也願意托上一次。

    所謂患難情彌,對於胡潤給他的幫助,他心內也是感念極深。

    雖然坐在席中,但是桓溫的視線一直望向門口。過了大半刻鐘,胡潤終於又行入進來,步履變得輕快幾分,僅剩的那一隻獨眼也是湛湛發亮,可見是此行不虛,有所收穫。

    桓溫心裡剛鬆一口氣,便見沈哲子身影又出現在門口,正微笑著對他招手,要請他過去一敘。這讓他心情又變得有些緊張,硬著頭皮起身離席迎了過去。

    「駙馬,關於胡世兄的舊跡……」

    行到沈哲子面前後,桓溫便開口想要解釋幾句,沈哲子則擺擺手打斷他的話,笑著說道:「元子兄不必以此為意,我也曾有軍任,亂軍過境,餘者或是附勢,或是遭迫,其實已經難辨。不過眼下江東既然已經歸安,那倒也不必過分察察,只要順伏於王化,那也都是晉民。即便有行差踏錯,當付有司問責審辨。眼下我不過賦閒於家會見友人,並無興趣過問旁人案牘所勞。」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桓溫才松一口氣,繼而嘆息道:「閒居論雅,共坐談玄,駙馬進退得宜,盡顯從容。可惜我庭門衰敗,已經久無雅趣了。」

    這話說的,好像你以前有過一樣。

    沈哲子示意桓溫行到胡床那裡,他自己先坐下去,將袍服衣擺輕撩,順勢將腳踝搭在了遊廊欄杆上,狀態很是愜意,又望著桓溫說道:「死生俱有命,若能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元子兄傷情頹形,也是人之常情,但是生者不息,銜淚忍痛宜加勉,才能不負先人、不負此身啊。」

    「我是繁華處久,不忍再見傷悲。歸都以來,又是濁塵牽擾,心境難平,反倒不知該如何去拜望勸勉元子兄。幸在元子兄並未長痛消沉,絕棄舊友,總是再見有期,可謂一喜。」

    桓溫聽到這話,不免有所汗顏,其實這大半年來,他的心態始終未從喪父之痛當中抽離出來,半是哀痛,半是面對前路的茫然。

    以往或可侃侃而談,壯言大志,可是如今家中頂梁傾毀,孤母長悲慼,諸弟皆待哺。而且所面對又是一個亂後蕭條的局面,這些重擔對於一個尚未加冠的年輕人而言,實在過於沉重了,不知該從何處入手。

    桓溫坐在了沈哲子旁邊的胡床上,慨然有感道:「駙馬舊事,早年聽來雖有欽佩,但也不乏別思。但原來世事終究還是聞之覺易,躬行卻難。不瞞駙馬,眼下我心內仍是思緒紛雜,不知該要何為,唯恐有負嘉望,踟躇不敢向前……」

    「諸事侵擾,誰又能無困於懷?元子兄不必以此自厭,令尊生而高風,死留馨骨,何愁前路無所恃?」

    沈哲子又望著桓溫說道:「元子兄眼下衰期未出,強要奪情舉事未免失情,但若長久悲思不免又小頹志氣。今次我與廳內諸友共論收撿賢骨之事,不知元子兄可願分勞?」

    「能得相攜,怎敢有辭。只是我卻恐自己才德少遜,未能勝任啊……」

    桓溫也知道自己眼下很難獲得一個良職顯任,而眼下這一件事卻是都中時人矚目,極能邀取名望,沈哲子拉他一起共同做事,確是有很大的提攜之意。這樣等到他除衰之後,便更有資本謀取任事。

    「元子兄太自謙了,似庾三那種拙人都是勇於人前,不肯藏拙。況且諸多舊友共為此事,即便偶有疏漏,自然也有旁人補遺。」

    眼下的桓溫,困頓於家業的傾頹,多少有些不自信,氣概較之原本歷史上功成名就時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廳中李弘度乃是執筆參事,元子兄對他不熟悉也不要緊,還有庾長民和我家雲貉,他們都會帶你把舊事追補上來。眼下尚在整理舊籍,已經查實的中興以來城郊荒冢已有一百餘處,再過旬日,便要逐次開墓發棺遷葬了。」

    桓溫聽到這話,便也不再多說,點頭應了下來,不過對於胡潤的事情,還是有幾分牽掛,沉吟少頃後才說道:「胡世兄這個人,確是劣跡於前,不過此人良性未泯,不乏可取之處……」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一聲,胡潤這個人他雖然見面不久,但說到認識之深,未必就不如桓溫。此人既然擺明態度要入他門下,那麼如何任用,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

    「胡厚澤這個人,剛才在我面前也確有自陳,要在我門下聽用。既然是元子兄所薦,那這都是小事。不過元子兄也不要怪我言深,往年我於世道多保有善念,然則總有凶險不期而至。即便不為身謀,也當為先人之聲而謹慎。」

    沈哲子一臉善意規勸道:「元子兄舊日有困,居然要待都外有援,這實在是舊友疏忽,愧於薄情。不過既然我已經知道此事,那都可以直接掀過。這一份情誼,我來替元子兄應下,來日我會將胡厚澤遣用離都一段時間。待此事有所冷卻,元子兄你恩義難棄,私下論交即可。」

    胡潤這個人,是一個典型的機會主義者。在沒有完全將之馴服之前,沈哲子是不會給他考驗忠心的機會,老老實實在他府下做事求進。

    桓溫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其實是隱隱鬆一口氣。因為說實話,胡潤的施恩對於他而言,其實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負擔。

    託了庾曼之的福,眼下都中半數紈褲都知胡潤是他的救命恩人,假使有日胡潤的叛逆事蹟被掀出來,他自己可以看得開,不計較,但是會不會給他父親的忠烈之名蒙上一層陰影?

    況且沈哲子所說的凶險不期而至,即便他自己心跡坦蕩,但卻難保會有人借此中傷。他可沒有沈哲子那樣的手腕和能力予以強硬反擊,屆時要如何申辯?

    對於沈哲子這一安排,桓溫雖然頗為感激,但卻不好直接宣之於口,只是點點頭表示謝意,繼而便嘆息道:「江山蒸煮,鼎業沸騰,局中賢愚,泰半身不由己啊!」

    「金甌雖有殘,吾道從不孤。來日揚鞭北上,揮戟殺胡,前後所望,未嘗不是微時舊人。勿須自艾,且望前途!」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21:46
漢祚高門 0478 庶民之用

    這一段時間,沈哲子除了時常在沈園待客以外,其他的時間,便是在家裡陪一陪家人。

    既然出仕的事情已經確定,以後沈哲子是很難再有太多的閒暇時間,即便是在都內為官,也要常住在台城內,不再有太多自由。

    人一旦有太多選擇,惰性不免就滋生出來。整個社會漸漸流向務虛,其實也不是無跡可尋。時下誠然有許多人謀求進步,但對於那些得勢的人家子弟而言,本身並沒有出仕擔當家業的需求,於是便懶於任官。

    而這些人在某種程度上便影響到世風,會讓許多人以此為美,稱有賢隱之志。其實說穿了就是懶,不肯受到太多約束。而世道對於這樣的行為,輿論上又沒有形成強烈的譴責,因而越演越烈。

    雖然言稱魏晉士人有避世之風,但其實從底子上來說,魏和晉還是有所不同的。最起碼中興建制以後,宇內沸騰,山河動盪,非無為之世,所以這種世風也就很難與中朝混為一談。

    以往沈哲子不算真正進仕,所以倒也不妨入鄉隨俗,但如果真的擔任了官職,也就不願再放縱自己。所謂改革世風,如果連自我約束都做不到,那麼他所倡導的事情又能說服何人?

    所以現在沈哲子是很有一點後世寒暑假臨近開學那幾天的想法,時不我待,及時行樂。

    管制或許能讓人一時順從,可一旦有了能力反抗,長久積壓的壓抑必然又會爆發出來,變本加厲。尤其是對家人這種特殊的關係,如果太嚴格了,必然會讓人情淡薄,乃至於眾叛親離,所以更好的方式是引導。

    沈哲子與興男公主名為夫妻,但其實說是養成這個小娘子也不為過。因而對於沈哲子有什麼改變時人觀念和行為的想法,興男公主往往是第一個承受的。

    比較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個小女郎十歲出頭到了他家,長到現在已經基本形成了一些對事物的看法,所幸並沒有長歪。而且這女郎本身的個性又極為鮮明,也並沒有流於對沈哲子徹底的傚法,淪為一個翻版。

    為了給公主營造一個有別於時下的生活環境,沈哲子也是煞費苦心,衣食無缺、無憂無慮還是最基本的保障,更多的還是讓這女郎面對生活要自己主動起來,不要活成其他權貴人家婦人們一樣悲秋傷春、香閨滿怨的模樣。

    早年南苑的經營,已經讓興男公主較之時人有了更多的想法和創造力,而且因為有了沈哲子不遺餘力的支持,這些想法很多都實現起來。單單這一點,已經讓這個女郎擁有了超乎常人的自信心。

    雖然興男公主的創造力大多體現在奢侈家居方面,並不能益於世道。但這是生活環境所帶來的限制,而且沈哲子也無意要把公主教導成為古時嫘祖那樣的聖母,只是希望這個女郎能夠過得更充實快樂一些。

    這一段時間,因為賓客登門太多,興男公主也實在懶於應酬。那些登門的各家女眷,來來去去只是一番說辭,聽得多了自然也有煩膩。

    公主府東廂一個跨院裡,沈哲子正在低頭翻看一些樂譜,在他面前書案上則擺著一些琴瑟笙簫之類的樂器。他本身倒不是對這些雅戲深惡痛絕,哪怕在後世時,關於音樂其實也不乏好聽或是不好聽的鑑賞力,早年不樂意接觸這些樂器,主要還是沒有時間。眼下難得安閒,倒也並不抗拒擺弄一下。

    不過大概是他本身就欠缺這方面的雅骨,那些冗長的文字譜,單純的字拿出來他倒是認識,但是組合在一起卻是完全看不懂,更不要說手捧秘笈全憑自悟了。

    旁邊小侍女瓜兒看著郎君手捧一份樂譜,神態肅穆冷峻,眉頭微微蹙起,似是一副深憂國計的模樣,不禁抿嘴暗笑。跟隨在沈哲子身邊這麼久,她哪會看不出郎君因何會有這幅神態,可是那些樂譜在她看來卻是非常清晰明白,乃至於蔥白手指都在袖子裡暗暗和拍。

    可見天賦有長短,半點難強求啊!

    不過這個小瓜兒倒是猜不到沈哲子眼下所想,他確實在思考有關國計之事。

    時下的樂譜是文字譜,所謂舊調重彈,樂曲旋律如果單憑口述身傳,久而久之不免就會失真,悖於舊韻遠矣。所以需要有獨立於旋律之外的一個標準標識,那就是樂譜。但是用文字記錄樂譜又會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受到了識字率的限制,不能廣泛傳播。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音樂又有雅俗之分,雅樂那是高層專享,鄉調俚曲才是小民自娛。所謂鄭聲淫樂,不登大雅之堂。音樂雅俗與否,甚至於上升到政權的威嚴和合法性。

    歷史上謝尚北伐,於牛渚採石而制石磬,為江表鐘石之始。而鐘石之樂,便是大雅之音,在時下而言,是一件很莊嚴肅穆的事情。

    沈哲子沒有音樂方面的造詣,因而對於音樂到底能不能塑造人格,心裡也是存疑,存而不論,並不太過關心。他所關心,或者說所聯想到的,是從眼前這文字譜想到了後世的減字譜。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元氣的積累,高端的總是在向下傳播。

    譬如後世歐洲皇室跌落塵埃,許多生活方式便成為當時新興階級傚法對象,等到挖無可挖,便漸漸演變成趨於標新立異的所謂時尚。其具體藝術含義不做討論,發展軌跡就是如此。人總是趨向於追捧稀缺,這一點無可避免。

    時下的音樂,大體還是士族能夠專享的一項娛樂。但是隋唐開平世道到來後,昔日王謝堂中曲,已成市井走卒歌。音樂的廣泛傳播,原本的文字譜變成了限制其傳播的一個障礙。以往士家轉養樂姬伶人,如今已成庶民之樂。於是文字譜,便漸漸為減字譜所取代。

    所謂的減字譜,便是文字的簡化和削減,一方面能夠更具標識度,另一方面也更便於記載樂曲促進傳播。畢竟,樂工未必都是飽讀詩書之人,所以單創一種更簡便的記譜法。

    而沈哲子由此產生的聯想是,能不能夠通過簡化字來普及識字率?

    其實簡化字的淵源,也可以追溯良久。宋元以降,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普通小民對於信息的獲取和記載也有了更大的需求,因而便漸漸有了許多庶民所用的筆畫極為簡約的俗字。而真正大規模的、由政府倡導的簡化字推廣,還要推及到更後。

    後世不乏人詬病這樣的推廣喪失了文字古韻之美,這或許是一種精英固守傳統的思維,但對整個社會而言,其實沒有什麼意義,不過痴人妄言。文字對信息的承載和傳播,意義要遠遠大於它的書寫格式。

    沈哲子之所以有這個想法,那也是長期有感。時下的社會發展,並不能說已經達到宋明時期那種小民都必須要掌握文字信息的程度。但是由於社會的頻繁動盪,那些位於士族下層的寒門,因為其積極入世的態度,已經有了很大的向上挑戰,取而代之的意圖。

    而這種整個階級的跨度躍遷,並不能寄望於陶侃或是王猛這種一兩個寒門優秀人才的畢生努力。南北朝跨度數百年的動盪,所解決的社會問題以及構建起的新型統治技術,也不是一兩個軍事強人能夠主導完成。

    沈哲子近來接見眾多求訪者,很多時候都有這樣的感慨,寒門子弟在天賦上未必就遜於士族子弟,但是教育方面確是拍馬難及。他倒不寄望於簡體字能夠徹底扭轉這一局面,最起碼能給這些人提供一個獲取信息更方便的方式。

    就好像普通話的推廣,看起來也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只是說話的方式做出調整,但卻能夠讓不同口音、不同地域的人交流起來效率倍增。

    譬如在時下的建康,因為南北雜處,跨地域的交流日益頻繁,所以時下的河洛舊聲便是所謂的普通話,官方用語。這倒不存在什麼地域歧視,你可以不學,只是不跟人交流就好了。而像沈哲子這樣的大宗子弟,必然要入仕為官,所以從小受的就是雙語教學。

    聽到身邊小侍女瓜兒的輕微哧笑聲,沈哲子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再看一眼那完全看不懂的樂譜,便覺索然無味。他確是沒有這方面的稟賦,時下音樂也是陶冶情操的雅戲,可是他枯坐半晌,只受到了一點實用主義的啟發。

    想法是想法,想要付諸現實,則不得不考慮阻力所在。他可以肯定的是,即便自己再怎麼發力推廣簡體字,效果未必會好,絕對不會成為主流之學,只能流於庶民之用。

    不過,如果真的能夠在民間推廣開,成為庶民可用的學問,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所以在思忖半晌後,沈哲子決定優先在軍中推廣一下,就算台中有人反對此倡議,軍情加密你總管不到吧?不管別人態度如何,他是打算自己傳遞軍情就這麼做,可以省一半的書寫量啊!

    有了這個想法,沈哲子剛待要吩咐瓜兒去取筆墨來,卻聽到亭外隱有啜泣之聲,起身望去,只見興男公主淚水漣漣站在亭外,一手還持著一份書卷,另一手則指著沈哲子嗔怨道:「你怎麼這麼心狠!」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21:47
漢祚高門 0479梁祝新說

    聽到公主突如其來的指責,沈哲子先是愣了一愣,待看到其手中那書卷,心內便有瞭然。他笑著張開手臂,往前走兩步迎上去,只是公主卻橫他一眼,眸中更有淚花閃爍,甩著手裡書卷忿忿道:「既然已經是佳偶良配,為什麼不能生在一起? 」

    沈哲子行上前,順勢將這女郎攬在懷里拉進了亭中,接過那書卷笑語道:「本就是一樁閒聞軼事,捕風捉影,閒來有述,小娘子以此罪我,是不是太無道理?」

    一邊說著,他一邊展開那書卷,發現紙面上都有未乾的淚跡,可見這小女郎確是傷了心。至於這書卷,倒也不是什麼奇妙咒語,不過是他近來抽空寫出的一篇梁祝故事。

    「如果真是假的,你怎麼能寫得這麼細緻?我記得前數日你收下一個馬氏門生,他是否就是害了梁祝佳偶的馬氏舊宗子弟?」

    興男公主貝齒暗咬,語調仍是氣憤難當,尤其不滿於沈哲子那笑嘻嘻的神情,與她悲慼心境不能相通,便拉著他的衣帶不依不饒道:「你把那門生喚來,我要問一問他,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這文篇瓜兒也看過,我寫時她就在近畔服侍,我還請教過她女郎扮作男裝的神態思感。」

    見這女郎固執神態,沈哲子只能解釋一聲。他寫這一篇故事,並不依照時下文賦風格,細節上的描述翔實許多,不免讓整個故事都增加了可信度。如此一個淒怨故事,難怪這女郎要以假作真,為之傷心不已。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瓜兒才知公主因何流淚,待見公主淚眼望來,便連忙說道:「公主,郎君沒有騙你……這事確是假的,只是、只是那祝家娘子實在太淒苦、太……」

    似是回想到書中那動人情節,這小侍女說著說著也不免哽咽起來,竟與公主相對而泣。

    沈哲子見這一幕,也真是哭笑不得。梁祝這愛情故事,也確是淒美得很,否則沈哲子也不會動念撰出。但在故事情節之外,最能動人心魄的無疑還是他的描寫方式。

    時下的文賦寫作,比如曹植的《洛神賦》、阮籍的《大人先生傳》,都通過想像之類描繪出一個個充滿魅力的文學人物形象。而在敘事方面,也不乏《搜神記》《名士傳》這樣的小說體筆記。可謂雅俗俱有,真偽咸集。

    沈哲子在文采方面自然難比古代的真正大文豪,但是他的寫作方法成熟啊。他這一篇《梁祝》,多用後世已經成熟的敘事手法,極具畫面感的細節描述,以及充滿戲劇衝突的情節推進,打一個比方,就像是黑白默片的年代,突然出現強大的後期特效,那種纖毫畢現、栩栩如生的畫面,能夠給人帶來多大的衝擊,可想而知。

    本來就是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加上沈哲子細緻的筆調描述營造起來一個讓人無從抗拒的代入感,最後卻以悲劇作為收尾,自然能給人帶來極大的情感衝擊。

    「你是沒事可做嗎?若是閒得無聊,帶我去遊園不好?為什麼要寫這種讓人心痛的文篇?」

    興男公主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晃著沈哲子胳膊央求道: 「既然是假的,你就不能把那梁祝佳偶改作長相廝守?昨日我還在花間撲死一隻蝴蝶……我又不是存心要害英台……」

    眼見這女郎說著又有要垂淚欲滴的模樣,沈哲子只能連連點頭:「你說怎樣就怎樣,他們沒有赴死化蝶,他們至今還活在會稽鄉里,相依為命。」

    公主聽到這話後才破涕為笑,拍著手讓瓜兒趕緊去取筆墨,要看著沈哲子在亭子裡修改結局。

    這婦人淺見對藝術創作的摧殘啊,根本不管這文學作品究竟要表達什麼!

    沈哲子一邊感嘆著,一邊對腳步輕盈往外跑去的瓜兒說道:「我書案上鎮紙下還壓著一卷文篇,一同取來。」

    小侍女一邊應著,一邊離弦之箭一般跑開,顯然對於修改結局也是極為熱切。

    等待瓜兒的間隙,沈哲子又回看了一下他這一篇《梁祝》。梁祝故事起於何事,他本身並不清楚,就算是真的已經發生,那也應該只是在小範圍的流傳,並不具備普世的影響力。

    所以沈哲子寫起來倒也並不具備什麼心理負擔,況且他這個故事梗概已經是經過後世漫長時間的發展和藝術加工的成熟版本。比如其中的化蝶,就算時下已經有了這個故事傳說,必然也沒有這一份劇情。

    《化蝶》這種藝術形象的昇華,大概還要追溯到《搜神記》裡的「韓憑篇」,宋大夫韓憑之妻貌美而被宋康王侵佔,其妻貞烈深情,躍下高台求死,左右撲救只抓住一角裙帶,化蝶而飛。夫妻殉情,宋康王銜恨使人分葬,兩塚對望各生梓木,曲生糾纏合為一體,又是一個「相思樹」的傳說。

    這種藝術的嫁接和融合,充斥在大量流傳後世的民間傳說中,非只孤例。

    而沈哲子之所以動念要寫《梁祝》故事,還是因為前段時間動念要搞一些文藝創作來傳達一些價值觀。而要搞這一類的文藝創作,自然免不了要有所借鑑。而沈哲子能夠想到的一位大神級人物,便是時下在台城擔任閒職的干寶。

    幹寶這個人,在時下而言本身不預名流,但是在後世的名氣卻遠比時下許多名士要大得多。

    中興之初,此人因為學識淵博、屢有著述而被王導召來擔任史官,為中朝修史。但是因為時局動盪不寧,加上乾寶歸鄉服孝,這個修史的工作也是斷斷續續,到現在已經完全停止了下來。

    復官之後,幹寶便在台城擔任一個閒職,並沒有什麼具體的任事,也算是享受國務津貼的一個博學之士。

    前幾日,沈哲子還專門派人去拜訪幹寶,求來了幾卷《搜神記》,作為自己藝術創作的一個源泉。但沒想到剛剛書成一篇,便慘被興男公主這個見不得傷情淒涼的小娘子扼殺創作力。

    《梁祝》這一篇故事,沈哲子當然不會改,書成之後他還美滋滋的打算讓人抄錄一篇給幹寶送去,教一教這位大神藝術創作應該怎麼來。與此同時,他也在考慮該用什麼樣的形式將這個故事給演出來。

    時下的觀賞戲劇,並不獨只有歌舞,比較奢華的像是沈哲子前幾日在沈園觀賞的魚龍曼延,另有借助木偶道具的傀儡戲,還有歷史更悠久的俳優侏儒上演的滑稽戲。

    比較近的還有庶民所樂的參軍戲,表演形式比較簡單,一人扮演參軍,乃是一個貪鄙無恥之人,在台上扮演一個丑角,另一個人則扮演蒼鶻,負責戲耍玩弄參軍,也是滑稽取樂為主。這種戲在吳中倒不多見,沈哲子只是在京口曾經見鬧市中有人演過,算是已經有了善惡區別的角色扮演。

    這些事情對世風有所導向,那也是潛移默化,沈哲子的精力自然不可能放在這裡。而且過段時間他就要搬去台城,更沒有時間做這些閒戲,不過他家裡也有閒人啊。正好近來南苑也重建無望,此事交給公主去做最好。這女郎如果能編排出一些士庶共賞同樂的戲劇,未來的藝術史上也能佔據一席之地。

    小侍女瓜兒很快就返回來,因為來回的跑動,嬌俏小臉上泛起一絲迷人的潮紅,她將紙筆擺在案上,亮晶晶的眸子望望沈哲子,又望望興男公主,雖然沒有說話,但那意思顯然是想要公主趕緊催促郎君修改那個悲劇結局。

    興男公主呵呵一笑,坐在書案對面,拿著沈哲子手稿拍案道:「你就這麼寫……」

    說著,她便將自己所設想的結局道出來,大意就是會稽有山民作亂,作為縣令的梁山伯領兵平叛,創建大功,被封為侯。而那個破壞佳偶的馬家,則死在了山民作亂之中。最後樑山伯功成名就,贏娶了祝英台云云……

    聽到公主得意洋洋的敘述她的美好故事,沈哲子已經忍不住不屑的撇撇嘴巴,觀人所想大概能體會到其人雅趣如何。興男公主這一修改,一個流傳千古魅力不減的愛情故事,馬上就有了那種腐朽不堪的三俗味道,韻味全失!

    於是,沈哲子便對將這個文藝創作的重任交給公主,心內有了遲疑。這女郎趣味庸俗得很,一點都不具備文青多愁善感的情懷。不過這麼鄙視公主的時候,他卻忘了公主之所以有如今的品味,那也大半都是他的引導之功。他的品味大概也只能調教出這種檔次的趣味,所以大多數時候,人還是患不自知啊!

    但改或不改那還另說,關鍵公主這個常識錯誤,沈哲子接受不了。

    「平剿山民作亂,就能爵封二等候?那梁山伯殺了多少人啊?會稽山民還能剩下幾人?」

    沈哲子嘆息著問了一聲,他也是舊勳卓著,乃至於平叛首功,不過只是封了一個二等開國侯,這已經是主角待遇了,那梁山伯剿滅區區一點山賊居然就要爵封二等,他這個主角都看不過眼啊!

    若以軍功而論,最起碼也要是過萬的斬首。為了兩人團聚,卻讓萬人赴死,興男公主這個三觀很有問題啊!

    「你都說了這是假的,不過是閒來消遣,自然要圖一個爽快!尋常遊戲之作,誰要看你舊勳作比!人世已經傷情,誰又樂意看這淒冷故事!」

    興男公主振振有詞,略一轉眸後便放低了語調說道:「就是二等候,你就寫烏江侯……」

    沈哲子放下筆,意味深長的望著興男公主。

    興男公主被他望得頗感不自在,左顧右盼,片刻後漸有惱羞成怒,一拍書案憤然而起:「我又不是一個庭中醜惡婦人,難道就不能自比一次嬌俏可親的祝家小娘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21:47
0480 精益求精

    沈哲子最終還是沒有按照興男公主的心意修改這一篇《梁祝》,因為公主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瓜兒帶來的另一篇文稿給吸引了過去,那一篇文稿所記載的故事則是《花木蘭》。

    相對於《梁祝》的淒怨婉轉以及其中所蘊含的批判控訴,《花木蘭》的故事梗概要更簡單一些,內容也是積極向上,主要的思想價值體現在對女性的謳歌讚美。

    因為社會動盪,戰亂頻頻,婦女從軍在時下而言並不是什麼孤例。早年曆陽作亂,便曾經裹挾大量的民家婦人充作壯丁。當然這些婦人是被裹挾迫害,飽受戰亂之苦。

    真正主動投身軍旅,建立功勛的婦人也不是沒有。譬如潁川荀崧的女兒荀灌,當年漢沔杜曾作亂,荀崧受命駐守宛城被圍,便是其小女荀灌率兵突圍請援。

    而時下另一個更為彪悍的婦人則是早年坐鎮淮北的泉陵公劉遐之妻邵氏,邵氏本就是將門之後,已故冀州刺史邵續的女兒,劉遐所部流民兵幾次作亂,這位邵氏屢次力挽狂瀾,鎮壓亂軍。

    最近一次便是劉遐去世之後,郭默奉命統率劉遐舊部,因威不伏眾致使劉遐舊部紛紛作亂抗命,若非邵氏出面鎮壓,郭默能不能保住性命還在兩可之間。哪怕是如今郗鑑坐鎮淮地,對劉遐的這位遺孀仍要禮遇有加。

    當然,婦人們在時下的地位體現並不獨軍事一節,而能夠從戎建功的婦人也畢竟是少數。更多的婦人能力還是體現在對家庭的維持,譬如江夏李充的母親衛夫人,以及號稱永和風流之宗的劉惔母親任氏,她們對兒女子弟的教育以及人格的塑造,都佔據著無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所以,在如今的這個亂世,婦人的社會地位絕非僅僅只是男人的附庸那麼簡單,甚至在許多方面,她們面對苦難所體現出來的堅忍,能發揮出的作用並不遜於男人,甚至還隱有超越!

    當然沈哲子這一篇《花木蘭》,不可能照抄原本的《木蘭辭》,只是保留下來一個代父從軍的內核,至於背景則放在了八王之亂最後的穎、越爭鋒。花木蘭自然屬於正義的越府一方,徐州琅琊國人士,而對手自然就是如今獨霸中原的羯胡。

    花木蘭這一篇故事,自然不如《梁祝》淒美,但卻激昂得多,加上沈哲子的冗筆描述,極大充實了花木蘭在代父從軍過程中的軍旅事蹟。對於興男公主來說,吸引力要比《梁祝》大上了許多倍。

    《梁祝》故事雖然寫的早,但卻是沈哲子的保留曲目。而花木蘭的故事,他從動筆便是用戲劇的格式來寫的。對於這個不曾見過的文學體裁,興男公主最開始讀起來是有一些困難,但在看至半途,便漸漸有些習慣了,甚至於再返回頭去從頭看一遍。

    從上午一直到了傍晚,興男公主才將這長達幾萬字的劇本看完一遍,待將書卷合起,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這時候才察覺到自己已經枯坐了大半天,四肢都變得僵硬麻痺起來。她揉著有些酸澀的脖子想要站起來,身軀卻是一晃又栽入了沈哲子懷裡。

    然而興男公主對於身體的疲累不甚在意,兩眼湛湛有神,晃著那書卷感慨道:「這一位木蘭娘子,俊邁不遜成男!戰陣殺敵,敏而有功,但凡有志,都可趨前,所謂男女之別,只是庸人淺見!夫郎以此勉勵,真是讓我倍感振奮!」

    聽到這女郎激動得語無倫次,沈哲子又是不免心頭大汗。這小娘子代入感未免也太強了些,難不成還真生出什麼傚法從戎之心?

    頓了一頓後,興男公主臉上又湧出一絲羞澀笑容:「只是木蘭這個小字不好,她既然家無長兄,父母自然會有殷望,終究還是『興男』妥貼一些……」

    沈哲子聽到這話,更是倍感無語,這女郎品味雖然不高,文藝之心卻是熾熱,總有太多以身代之的遐想。

    他伸手搶過那書卷,屈指敲在這女郎光潔額頭上:「你這小娘子,自己都尚且懵懂,能夠安分養在家裡,我已經要多謝你幫忙,從戎對戰這種事情,你又能明白多少?這些閒來戲作,荒誕不經,你連真假都分辨不清,又亂想些什麼!」

    興男公主揉了揉被彈中的腦門,不忿的哼哼一聲,繼而兩手抓住他衣襟賴在懷裡不肯起身,傻笑著逼問道:「你虛寫這個小娘子,難道心裡不是在想著我?我家舊籍就在琅琊國,家裡也沒有長兄!假使易身相處,你道我就沒有代父從軍的勇氣?哼哼,若我真有這種機會,江東未必就有沈維周揚名之地!」

    「這麼說起來,我倒要多謝小娘子成全之恩。」

    沈哲子一掌拍在這小女郎翹臀上,趁其嬌羞躲避時順勢坐起身來,將那書卷攤在案頭,笑語道:「這一篇故事,可不止於文辭。是要挑選伶人各自戲說,才算是得了創作撰寫的本義。」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眼神不免更亮,趴在書案上又看一番,對這新的文體便漸有明悟:「難怪我讀著太不通暢,原來是要讓人分而誦之!」

    說著,她便將書案一拍,繼而便戟指旁邊侍立的小瓜兒,嬌呼道:「命爾執金箭,輕騎赴軍前。召我虎賁郎,破陣誅胡奸……」

    小侍女瓜兒見公主此態,小臉上泛過一絲茫然,並不知該要如何回應:「公主是要……」

    「不要喚我公主,我乃是蕩寇將軍、淮右行軍督護花弧!」

    興男公主小手一擺,頗具威嚴道,繼而又低頭翻閱那書卷,找到台詞出處位置然後推給瓜兒,示意她順著唸下去。

    瓜兒低頭看一眼那文卷,語調遲疑怯怯道:「風、風塵雲色昏,驟雨覆轅門。拜乞……」

    「不對不對,瓜兒你是我營下悍卒,言語哪能這樣嬌弱!你要這麼誦,語氣豪邁一些……」

    興男公主倒是頗具演藝天分,角色感情代入極快,自己輕咳兩聲,調整了幾次語調,才挑選出一個自己感覺比較合適的語氣,插腰橫目作態,語調高昂道:「拜乞將軍恤……」

    「你就不要再為難瓜兒了,她連行路都唯恐踏重,哪敢在主將面前如此拜乞。」

    眼見那小侍女一臉的為難,小嘴張了幾張,也沒能發出公主那近乎咆哮的拜乞聲,沈哲子便笑著給她解圍。

    公主正興致盎然,卻沒有這麼簡單被勸止,便又拉著沈哲子與他相對而坐,兩人對稿念詞,樂在其中。

    對於這種新趣的遊戲,從心底裡感到喜歡,乃至於無師自通,並不止侷限於兩人分飾角色,讓人將府裡眼下空閒的家人們都喚來,凡有台詞者各自安排,只是這些人卻沒公主那麼快代入角色的本領,有的畏畏縮縮忘了台詞,有的雖然念出來,但卻磕磕絆絆,完全不合人物設定。

    更多家人加入進來,沈哲子得以抽身,樂得清閒,便在旁邊看著公主樂此不疲的挨個兒教導這些扮演者們該要如何表達分給自己的人物角色。

    這一份《花木蘭》的劇本,大概是當下這個時空第一份此類的作品,老實說文采並不怎麼好,充其量不過是打油詩的水平。以沈哲子當下身負的文名,是羞於以此示人的。但大凡一種新奇藝術形式的出現,總要經過長久的發展才能達到一個較高的審美標準。

    比如說與曹子建共分天下之才的謝靈運,其詩作整體上而言也就是盛唐二流水平,但是作為山水詩的開創者和奠基人,其文學地位是絕大多數後繼者都難超越的。

    公主這一番亂糟糟的排練,也讓沈哲子察覺到他這一個嘗試其實還不成熟,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比如台詞多取五言,形式比較拘泥,如果再配上許多樂府雜調詠唱,則不免更加紛亂,缺乏一個統一的基調。

    不過藝術形式的嘗試,本來就很少存在一蹴而就的成功,作為一個觀賞藝術,除了本身的表現形式是否成熟以外,還要考慮受眾的接受程度。這些都需要一點一點的磨合,看公主那樂在其中的樣子,沈哲子對此倒也不必再過分關注,由得興男公主自己去琢磨。

    興男公主雖然趣味不高,但對藝術表達的要求卻是精益求精,單單吟詠已經無法讓她滿意,甚至讓家人取來幾具家裡收藏的甲具,自己披掛著沈哲子早年所用輕甲,手按佩劍,威風凜凜的教導家人。

    看她那認真不乏煩躁的架勢,沈哲子真擔心這女郎氣性上來了,誰要是一直演不好便上前給其一刀子。總之一群家人們被公主這偶發的奇趣興致搞得一個個叫苦不迭,儘管天色已經昏暗,一群人又被拉到花廳裡,手裡拿著抄錄的台詞紙片,小心翼翼的對詞。

    在這一片鬧哄哄的景象中,沈哲子卻發現那位崔家的小娘子崔翎正一手托腮坐在花廳角落裡,鬱鬱寡歡的模樣,似是心事重重。沈哲子略一轉念,便讓瓜兒去將那小娘子請過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6 00:15
漢祚高門 0481苦命娘子

    在公主府裡,崔翎小娘子算是一個比較特殊的人,說她是僕人,就連沈哲子和公主對她都是禮待有加,並無驅使。說她是主人,卻又與兩位少年主人沒有什麼親屬關係。說她是客人,可這位小娘子卻又一直以沈氏僕人自居。

    沈哲子當然不將這位小娘子視作僕役,且不說崔家本就是北地舊姓旺宗,以及崔琿與溫嶠良好的私誼,單單自家三叔沈宏對崔琿崔先生的敬重,沈哲子也不能將這位小娘子做僕役差使。

    不過對於這位崔家小娘子,他也確實關注不多,反倒是興男公主與之脾性相投,交誼深厚。

    那位崔家小娘子很快就行至沈哲子座前,彎腰施禮,沈哲子起身避開示意崔翎入座,然後才笑語問道:「我觀娘子愁容遮面,不能開顏,可是有什麼愁苦之事?崔先生將娘子託付都中,公主又多得娘子看顧周全,娘子若有什麼困頓之處,不妨直言。」

    崔翎側坐席中,聽到沈哲子的話後便連忙說道:「多謝郎君關心,郎君、公主待僕下俱都和善,府中用度無缺,實在是沒有什麼煩憂。」

    聽到這小娘子的回答,沈哲子便點點頭,既然不願跟自己多說,大概是什麼女兒心事,那也就不便再多問。

    只是略一沉吟後,他便又說道:「娘子舊籍北地,本是灑脫颯爽,我尚記得當年初見娘子,雖是歷劫受難,但卻並無淒怨縈懷,英姿颯爽尤勝男兒。都中生活,不似鄉里隨意,或有拘束,若是娘子因此心意不順,我便安排人送娘子歸鄉。只怕公主會要因此寡歡,這女郎散漫縱意,少有相知,是將阿翎娘子你當作閨中良伴。」

    「公主能得郎君珍愛如此,實在是人間至幸……」

    崔翎娘子聽到沈哲子這麼說,那遠比常人要更明亮有神的眼眸忍不住望向廳中甲衣披身、認真指導家人做戲的興男公主,口中輕喃說道。

    沈哲子看一眼興男公主,恰逢這女郎也向他望來,便舉起手往門外指了指,示意自己先回去休息了。

    崔翎娘子起身相送,站在廊下望著郎君消失在夜幕裡,視線漸有迷離,突然聽到耳畔隱有喘息聲,轉回頭來便驀地發現公主也站在了她的身邊,正一臉忿忿望著郎君離去的方向,口中還在輕語薄嗔:「這人真是沒有耐心,明明是他自己撰寫的篇章,甩手就丟給了我!唉,要教會這些人吟句,實在是太難了,一個個都是欠了奇趣!」

    「郎君多思有勞,當然不似公主神旺……」

    崔翎剛說一句,手腕便被公主拉起來,笑嘻嘻對她說道: 「阿翎娘子你還沒看這《花木蘭》文篇吧?來、來,我教你要怎麼看。這文篇可不是舊賦,內中所涉,人皆有說,這叫做戲文!寫的可不是那些俳優俗曲,而是一位代父從戎的女中英雌!這一類的新篇,如果沒有奇思妙筆,尋常人可是寫不出來的!」

    聽到公主這一番賣弄,崔翎小娘子不免也好奇起來。她因為心事重重,剛才雖然在花廳裡,但卻沒有聽到太多,這會兒聽到興男公主炫耀賣弄,便送公主手裡接過那份手稿,隨著公主回到花廳細覽起來。

    這會兒,沈哲子原本的手稿早被抄寫了好幾份,其中一份丟給了崔翎小娘子,另拿一份交給雲脂娘子囑其替自己教導那些家人。

    她自己則坐在了崔翎娘子身邊,喜孜孜說道:「夫郎他口言戲作,其實我哪會看不出他的用心!他平日那麼忙,卻抽出時間來書寫這萬言長篇,怎麼可能會是戲作那麼簡單?阿翎娘子你看文中這位木蘭娘子像不像我?哈哈,應該是我夜有夢語被他聽去,所以作此篇來寬慰勉勵我!」

    「咦… …這麼一說還真的有可能,否則文中這木蘭娘子所言所為,怎麼越看越覺得合我心意!原來是我自己夢裡有思啊,只是這人太無聊了,夜中不眠總要聽人夢語……壞了,我有沒有說過別的夢話被他聽去?」

    興男公主坐在那裡自言自語,隨其思維發散,俏臉便漸漸變得紅潤起來,小手輕扇,心裡已經漸生心思被人探知窺破的羞澀。

    至於旁邊那一位崔翎小娘子,則捧著那一份手稿看得漸漸入迷。她雖然出身北方高第,但是自幼隨父離鄉逃難,陷入生死徘徊的險惡境地,其實並沒有受到太多的文墨熏陶,所以也只是勉強能夠讀寫而已。

    不過沈哲子這故事寫的樸實乃至於冗長,也無險詞奇句,因而讀起來並沒有什麼障礙。這娘子性格與趣味都與公主相類似,因而也是看得入迷,不自覺代入其中。

    聽到公主在那裡自顧自的絮叨,這小娘子心裡便忍不住有不同意見:那位木蘭娘子哪裡是在說的公主,公主帝室貴冑,這一世也碰不上子代父徵的事情。硬要作類比,反而像是說的自己更妥帖……

    公主在那裡忸怩著羞澀良久,而崔翎也已經將這一篇故事給看完,她合上書卷之後神情卻是複雜,半是嚮往半是糾結道:「莫非女兒也真能如那木蘭娘子一般從戎建功……」

    「阿翎娘子你說什麼?這不過是我一時夢話被夫郎聽到,以此慰我,是不能作真的。我倒是也不乏這樣的勇氣,可是兵者國之險用,還是要交付給真正有顯才有擔當像我家夫郎那樣的人才是。不過,阿翎娘子你控矢飛丸神乎其技,倒也不能說全無可能啊!不過還是太危險……」

    興男公主晃著腦袋嘆息一聲,為自己不能夢想照進現實而可惜。不過她眸子一轉,又望著身邊的崔翎說道:「是了,我聽家人說鄉里有訊傳來。崔先生對娘子你可有問詢?」

    崔翎聞言後點點頭,只是神色更顯黯淡,略一沉吟後才附在公主耳邊低語幾句。

    公主聽完後,眸子已是閃亮,抓住崔翎皓白手腕笑語道:「這是一件好事啊,阿翎娘子你怎麼一臉愁容?」

    崔翎苦笑一聲,看一看廳中那些人,只是搖頭不語。

    興男公主見狀,便起身對那些已經頗有倦色的人說道:「今天就到這裡吧,明天沒有事勞的再來這裡,我要考校你們學的如何了!」

    待到眾人得命散去,興男公主才又返回來坐在崔翎對面,皺眉道:「溫公想要為次息求娶娘子,這是一件好事啊!娘子你這麼愁苦,莫非是覺得高配難企?可是我聽說,溫公與崔先生私誼甚篤,你們兩家也是世好,眼下也都居江東,正宜重續舊好啊!況且娘子你年歲也都不小,我可是早幾年前就為人家婦了!」

    崔翎聞言後卻搖頭道:「溫公江東盛名,又有匡扶之功。兩家雖有舊誼,可是阿爺攜我不過是浮波南來的遊魂,即便有世誼,哪敢因此邀幸……況且、況且沈氏主家大恩未償,我實在不想遷往別家……」

    「娘子你這麼想就錯了!往年善助都是小事,豈能因此拘人一生。況且家翁、夫郎對崔先生都是敬重,絕不會以 此自專相阻的!溫氏確是高望人家,但溫公能有此請,可見是仁厚長者,卻之不恭。那溫家次息名什麼?娘子若還有遲疑,我請夫郎出面告誡那溫家子,若敢有負娘子,我家不會饒他!」

    興男公主拍著胸口保證道,不想讓崔翎娘子因畏懼門第而錯失良緣。

    崔翎娘子聞言後臉色卻是更苦,人之苦衷大凡能言者不過一二,她眼下心情極複雜,甚至自己都不清楚因何如此抗拒溫嶠的求親。當然無論什麼人來看,她這一婚配都是難得的良緣,可是這娘子卻就是下意識的不想。

    而她父親給她的傳信,也並沒有一語言定,而是讓她自決。父女二人早年在嚴氏那葦塘中相依為命,相依為命,彼此更能相知。父親這麼傳信來,崔翎娘子便能想明白,父親對這一樁婚事其實也並不熱衷。

    要知道,溫家在眼下已經漸成氣候,子弟婚配如何對於來日家業的傳承也有極大意義。溫嶠高義念舊,可是崔琿卻不想因此而拖累舊友。

    公主力勸,崔翎娘子不知要如何回答,沉吟了良久,她才驀地一勾衣帶,待其衫裙自肩上滑落,便露出一具凹凸修盈的身體。只是公主視線落在其左肩乃至於後背時,忍不住舉手掩住了微微張開的嘴巴。

    「醜態甚於無鹽,陋瓦怎敢求出害人!生而多艱,僥倖不死,此生惟求養親報恩,不敢再有他望,祈求公主不棄!」

    崔翎娘子翻身淚眼相拜,她容貌雖然不算溫婉絕美,但自有一股北姝嬌俏爽朗風情,是一位能夠讓人眼前一亮的俏娘子。可是在其裸露的肩背上,卻非儘是白皙柔嫩肌膚,而是橫亙一片傷疤,彷彿精美瓷器一斑脫釉,讓人心生憐憫。

    公主雖然與崔翎娘子相處良久,卻不知她身上有此舊患,還未開口,淚水已經蓄滿了眼眶。她忙不迭彎腰將這位苦命娘子拉起來,為其披上衣衫,安慰道:「我家從不懼多人加餐,娘子你既然不願意,回絕了就是,不要再因此自擾……」

    崔翎聞言後感恩回笑,清淚緩流懶於擦拭,她並不以自己舊患而自卑,只是眼下生活已是她最喜。增之一分,減之一分,都讓她感到害怕。苦獄生還,已是僥倖,人生大半美好,已經與她絕緣,若能久伴珍視,此生已經無憾。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6 00:16
漢祚高門 0482 世間獨一

    夜半時分,沈哲子早已經睡下了,卻隱隱聽到啜泣聲。他翻過身來,藉著房中微弱燈光,看到榻旁坐著一個玲瓏身姿,正在垂首暗泣。

    「怎麼了?」

    沈哲子坐起身來,輕輕拍了拍興男公主肩膀。這女郎嬌軀微微一顫,繼而便撲入沈哲子懷內,啜泣聲更大了一些,卻並不說話。

    感受到這女郎顫抖的嬌軀,可見心情很是悲傷,沈哲子將其橫抱在膝上,睡意漸漸消退,柔聲道:「我家小娘子向來無憂為美,怎麼突然就夜中忍淚?如果是我得罪了你,眼下正該控訴。如果不是,擾人清夢,那我真是無妄之災。」

    「我、我心裡哀痛得很,你不要逗我發笑……」

    興男公主身軀一擰,哽咽輕斥,繼而兩臂緊緊抱住了沈哲子,幽嘆一聲:「我自然是無憂,越是無憂越有感慨……沈哲子,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苦難?讓人不能歡顏,讓人不能自在……我、我,我還是不能跟你說,你也不要問我,讓我自己難過一會兒……你要是覺得煩躁,我就去外面。」

    這麼說著,興男公主已經站起身,準備下床。沈哲子見狀,連忙又把她拉回來:「總是夫妻一場,難道這點情分都沒有?你就在這裡難過吧,我也不再問你。」

    說著,沈哲子又側躺下來,斜視著公主那淚水漣漣的臉頰,心內卻有幾分奇怪。且不說這女郎本來就心大,少有悲慼時候,就算偶有什麼小心思,也是忍不了多久就要跟自己講起來。像現在這樣居然閉口不說,那也真是罕見。

    看著這女郎只是默然流淚,沈哲子心中一動,低語道:「我聽說,婦人們到了月中那幾天,總是有一些悲慼傷情,這不是什麼大事,只要過了這幾天,心情就會好轉起來。你現在只是經歷太少不習慣,如果還是悲慼難眠,不妨去請府裡兩位女史或是別的年長婦人,聽她們開導一下,心情也會好許多。」

    「哪、哪幾天?」

    興男公主正啜泣著,聽到這話後不免頓了一頓,反問一句,淚眼望見沈哲子臉上帶著略顯促狹笑容,再沉吟片刻,頓時羞不可當:「我沒有,我沒有!沈維周,你是不是還因為去年那事在心裡暗笑我!你、你答應過我不再提……」

    說著,這女郎便忿忿撲在沈哲子身上,半羞半惱的上前來捂他的嘴巴。沈哲子一邊輕笑著一邊翻過身去,嘴角噙著公主那纖長手指,埋首進錦被中。

    羞意上湧沖淡心中的悲傷,公主忿忿趴在沈哲子背上,一口咬上他的肩膀:「你在亂想什麼?如果真是那種不潔……我早就挪去偏室住下了!」

    過了片刻,這女郎神態復又變得沉重起來:「沈哲子,你起身!」

    聽到公主這不乏莊重的語調,沈哲子才抬起頭來轉望過去,便見這女郎一臉嚴肅的望著他沉聲道:「我來問你,假使有天我變得年老色衰,或是有惡疾纏身,你待我會不會像如今……會不會那時的我,在你眼裡就成了一個厭物?」

    聽到公主這麼嚴肅的來問,沈哲子不免愣了一愣,於是自己也嚴肅起來:「這話又從何說起?當年肅祖青眼欽點,我決意北上來迎娶公主,還是未睹朱顏之前。沖齡夫妻,鶴髮黃泉,前事有決,後事已定。同生糾纏,已經是無分彼此,你見過無德老叟厭見朽肢,要拔刀揮砍臂膀?我可是幼生大志,要做蒼生表率,哪會有片刻的自厭!」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興男公主心緒都變得綿柔起來,只是一想到阿翎娘子清淚長流的淒楚樣子,卻又忍不住嘆息道:「人皆性喜美態,就連我自己,都是樂見繁花,厭見殘枝。你以後就算厭見了我,其實也是常情,就算那時候我會有怨,也不會恨你,只是要常常想起少時為伴,韶年共享,知道我自己並不是一世寡歡……」

    聽到公主居然說出這麼深刻的話來,沈哲子真是忍不住要刮目相看,他笑著將這女郎攬入了懷中嘆息道:「所以說我是世間獨一,眼量千古,胸襟豁達。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天下半緣君。傾世美顏又如何,唾手可得,隨手可棄,本非珍物也就不必珍惜。公主你若不是我家小娘子,我也真是懶於多望。所以,你以後要待我更好一些,明白了嗎?」

    興男公主依偎在沈哲子懷內,頻頻點頭,過片刻後卻又吃吃笑起來:「沈哲子,你知不知?其實我也是世間獨一,無論你怎樣的自誇,我都是深信,都不會生疑。」

    「……」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起床之後洗漱完畢還在吃早飯,便有訪客登門。

    「家父今日休沐在家,著我來請問駙馬,若是有暇請過府一敘。」

    溫放之今天穿了一身玄袍,一本正經的來到公主府,對沈哲子說道。

    沈哲子這幾天確實也沒有什麼事情要忙,聽到溫放之的邀請,便丟下碗筷回房換了一身衣服,而後兩人便步行出門。

    溫家在烏衣巷便有家宅,走路過去也用不了多久,偶爾串個門方便得很。

    「家父昨夜歸家言到,台中對於駙馬近日之議風評甚高,只是對於遷葬二陵近畔,尚有一些別的議論,但總體說起來,問題也不太大。前朝不乏援例,只要規整出一個禮制章程,很快就能成論。」

    行在路上,溫放之笑著對沈哲子說道:「我在都中,不過一介後進,能夠參與進來共襄善舉,多賴駙馬提攜。因而家父囑我一定要勤勉於事,還要多謝駙馬信重提攜。」

    「弘祖你也不必客氣,這一樁善舉,也不是一二人就能完成。我雖然發議,其實也沒有太多精力去關注這一件事,還要仰仗故交親友幫忙。你年紀雖然不大,但卻不乏穩重,我還要謝謝你肯來幫忙。如今都內,世家貴子多崇清虛無勞,真正肯出來勞形任事的並不多。但其實說實話,這又何嘗不是有志者的一個機會。」

    沈哲子拍拍溫放之肩膀,微笑著勉勵他。這小子既是自己的小迷弟,又不乏任事之心,至於才能長短眼下也不必苛求,做的事多自然也就歷練出來了。

    一路閒談著,兩人便到了溫嶠的家。

    溫嶠如今雖然官居尚書令,但家院倒也沒有多麼富麗堂皇,烏衣巷內片瓦難求,這一座宅子還是溫嶠早年擔任丹陽尹的時候居所。如今勢位已經遠超往昔,加上這些年招攬的門生故吏,這座宅邸眼下來說已經算是蝸居其中。

    沈哲子的新城規劃,連烏衣巷都不肯放過,倒也並非全無底氣或是一味的強拆。過去數年,時局動盪嚴重,有高歌猛進的人家,自然也有黯然退場的人家。烏衣巷權貴雲集,家宅大小多與時局中的勢位有關,但是眼下卻還沒有跟上時局的變動。

    勢位高漲者自己未必就急切需要高屋大宅,但是其家人門生卻不這麼想,因而圍繞著烏衣巷也是不乏勾心鬥角、謀人家業的齷齪事情。相對來說,沈哲子這種全部拆除然後重新分配的方案反而比較符合人情時勢。當然,真正拆到烏衣巷這裡,還要過上一段時間。

    大概是因為休養得宜,加上心情開朗的緣故,溫嶠身上中風的後遺症漸漸有緩解,只是行動還有所不便。

    他閒坐廳中,待到沈哲子行入進來時,便擺擺手示意沈哲子坐在他席下,笑語道:「前日你眾目睽睽之下,向太保討要職事,餘者都以為你是耐不住清閒,想要即刻入台。眼下任命已經放出,怎麼又變得懶散起來?」

    「既然發出議論,就該有始有終,不可半途而廢啊。溫公莫非以為晚輩是因台中嘈雜,懶於赴任?就算窺破,卻不言破,也是賞識厚愛之意啊。」

    沈哲子坐下來笑語回道。

    「台中就算噪雜,難道不是你做出來的?台中高士諸公都能因陋就簡,反倒是你這個肇事者還要迴避,小子可厭啊!」

    溫嶠笑斥一聲,繼而便又說道:「夏選將至,你可不要任性錯過。早早入台熟悉事務,我明白你是深悉方略,但是台中為任總有些庶務規矩,如果不能通覽,難免會鬧出笑話。早年我為任儲宮,不乏因此招惹非議。」

    彼此閒談幾句,溫嶠才又說道:「五月之後,褚謀遠或將入台,這事你知不知?」

    沈哲子聞言後便點點頭,褚翜原任丹陽尹,近期很有可能歸台擔任廷尉。這兩個職位各有各的優勢,廷尉品秩要稍高一級,倒也不能說難於取捨。溫嶠這麼問,大概還是對丹陽尹有想法,順便問一問自己這一邊對此有沒有想法,避免計畫相撞。

    「晚輩倒是覺得,居近不如治遠,溫公可曾去信給歷陽庾家小舅?」

    溫嶠在台中,倒是沒有幾個值得推舉的人選,如果要舉用應該就是他的堂弟溫充。不過其實丹陽尹這個位置有些尷尬,近治京畿,約束不小,比較起來反而不如外任,比如宣城。

    「看來叔預是打定主意不歸任了,倒是勇於進取,那我就去信問一問他。」

    對於庾懌的進取心之強,溫嶠也不免刮目相看,宣城、歷陽雖然一江之隔,但所面對的形勢卻是迥然不同,凶險也要大上許多。庾懌過往並無盛名,今次過江驅逐趙胤已經讓人刮目相看,居然還打算在江北站穩,單單這一份勇氣也確是讓人高看一眼。

    如果庾懌過江,那麼宣城就成為了後方,穩定與否直接影響到他在歷陽的經營情況。如果落入敵對者手中,很有可能重複郗鑑在廣陵的困境。下方就有江州王舒虎視眈眈,所以宣城這個地方,也的確需要交給放心的人來鎮守。否則,就等於將後背亮給了別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6 00:16
0483溫公高義

    沈家如今步子邁的太大,還沒有完全鞏固成果,在不放棄東揚州的情況下,已經為謝裒爭取了一個吳興太守,很難再拿到大郡治所。而庾家眼下只靠庾懌在維持,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前後兼顧。

    在這樣的情況下,溫嶠肯接手宣城,本身就是一個不小的人情。當然,如果宣城入了溫嶠掌握,那麼江夏、歷陽、宣城盡入掌握,已經不遜於原本歷史上庾亮出鎮時候的局面,便形成了一條極具震懾力的戰略線。而且宣城地近江州,對於維持溫嶠往年在江州的關係也裨益不小。

    這對溫嶠而言,也會受益良多,畢竟台中有多大話語權,還是要靠地方的支持。如果沒有方鎮聲援,台中再大官位,也就是個屁。

    「不過,維週,我倒不知前日風波你眼下是作何想。都中回穩不易,若是再有動盪,對於營建事宜也是不美啊。」

    換了任何一個小輩,溫嶠也不會用這種語氣規勸,實在是沈哲子這個年輕人特殊了一些,如果一意要掀起什麼風波,他未必能壓得住。京畿若是頻頻動盪,他們這些台輔也實在是太尷尬。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有些冤枉:「晚輩可從來不是興亂之人,若能息事寧人,向來不乏忍讓。溫公這麼說,讓我不能自安啊!」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溫嶠不免撇了撇嘴,雖然沒有說什麼,神態卻是畢露無遺。

    略過此節,他又說道:「今天請你過來,主要還是江州故交請託。你們吳中人家裹挾重資北上邀利,如今也是名利俱得。不過也不好過分為難旁人是不是?叔預早前橫斷大江,不乏有虧國用之嫌,眼下詔令遲遲未出,不乏與此有關啊。」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一樂,庾懌過江後雖然佔了實際,但是仍然沒有被任命為豫州刺史。說到原因,無非還是有人不忿。

    江州人在時局中雖然沒有太重份量的人家,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是能夠任人拿捏的軟柿子,鄉資殷厚,不可小覷,而且時局中不乏人願意充當他們的代言人。

    如果單靠庾懌制約,如果壓迫太甚,很有可能玩脫了。所以沈哲子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把江州人隔絕在外,甚至於唯恐他們不入局,但是又不願讓他們結成像吳人這樣的緊密聯合。

    「溫公這麼說,那可就誤會了,建康乃是中樞之地,誰敢圈而自肥?我們吳中人家北上,那是援建新都,輸人輸財。歷陽小舅那裡的意思是,商賈生利別於世俗,若太興盛,不免有傷農本,反虧國用。如今歷陽已是殘破,若是能得沿途資用,也是與國大善。台中若因此歸咎,不免失於察察。」

    「不過是坐地分利,但也不能迫之太甚,你讓叔預劃出一條線來,我去跟那些故人談。賈蟲太盛,確是害國。」

    溫嶠擺擺手說道,他治理江州也有幾年,但是隨著王舒入鎮,其實舊情也不知還剩下多少。對於那些求告上門的人家,倒也沒有一定要幫忙的想法。況且他既然已經決定讓堂弟溫充出任宣城,這些過境舟船能分利多少,庾懌自然也不會獨得。

    對於殺熟這種事情,溫嶠倒沒有太大心理負擔。要知道當年他過江之初,沒少被這些商賈豪客坑害,輸掉褲子等人來贖那都是常事。

    沈哲子前不久受庾條之邀與江州那些人家談過一次,就覺得這些人態度雖然謙和恭謹,但言到實際不免有裝傻之嫌,說到底其實還是心存貳念。畢竟如今坐鎮江州的乃是王舒,如果真的強硬起來,未必就會怕了庾懌。

    既然溫嶠願意承擔這個任務,沈哲子也樂得方便,當即便約定稍後讓庾條前來商談。歷陽那裡已經被折騰成一片廢土,如果沒有大量財貨的投入,單靠自己休養生息,三五年之內未必會有成效。

    在還不能完全掌控局面,規劃章程之前,想要取用民資,也只能使用這些權宜之計才不至於引起太大的反撲。而且有了方鎮的介入維持,翦除掉沿途那些私設的關卡,反而能讓商路變得暢通起來。

    日後若能形成製度化,朝廷能開闢另一條財源,相應的也能減少籍民承受的壓力。但是這個目標確是任重道遠,如果沒有軍事強人來背書支持,很難取得進展。歷史上桓溫主持的庚戌土斷和劉裕主持的義熙土斷之所以比較徹底,成果卓然,就是因為強大的武力保證。

    沈哲子眼下誘人離鄉都還只是小菜,豪強最大的特點就是深植鄉里、盤根錯節,硬拔是很困難的,而且會造成地方上很強的自守和離心力。歷史上桓溫將篡未篡,這與得不到地方上的支持有很大關係。而謝安能夠統籌人力物力打贏淝水一戰,很有效的一個手段就是在桓溫的基礎上大退一步,與地方豪強們重新達成了妥協。

    沈哲子不願給他人做嫁衣裳,因而做起事來難免要曲折很多。

    談過了正事之後,溫嶠又作閒言狀問道:「崔孔瑞眼下還住在你家鄉吳中?近來有沒有北上音訊?」

    沈哲子聞言後略一錯愕,繼而便搖頭道:「崔先生如今淡泊遠志,不願再涉俗塵。溫公若是情思舊友,晚輩試著傳信鄉中,只是先生願不願意北來,卻是不敢保證。」

    溫嶠聽到這話,眉頭便微微一蹙,繼而便搖頭嘆息道:「他既然沒有北上,你也不必再去煩他。我也不瞞你,月前我便傳信給他,想要為小兒約親迎作家婦,只是遲遲未得回信,所以才問一問你。這老奴性孤可厭,這麼看來,是瞧不上我那犬子啊。」

    沈哲子聞言後便微微一愣,溫嶠長子溫放之已經約定鄉親,如果要與崔琿結親,那自然是他的小兒子溫式之。可是溫式之如今不過十一二歲,與崔家小娘子年紀確實差了一些,崔翎那小娘子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與沈哲子同齡。

    不過世家約親結姻,年齡倒不是第一考慮,遇到了合適的時機、合適的對象,**歲結婚的也有,夫妻差距三五年都是尋常。

    可問題是,這樁婚事怎麼看怎麼不匹配啊。沈哲子倒不是俗眼觀事,事實就是如此,崔家雖然是北地旺宗,但如今在江東父女二人,崔琿即便早年有些清譽,但如今已是殘軀,不足進望,尚要托庇於人。

    溫嶠有此動念,可見其人確是念舊,不自恃當下的勢位,想要拉扯舊交。長子已經如此,次子還做此選。這在時下而言,實在配得上品性高潔的評價。要知道就連瑯琊王氏那樣的清望高門,都免不了冷眼對待姻親的習性。

    溫嶠僅有二子,宗親也沒有人丁興旺,可以說是每結一次姻親,對其家勢位的鞏固都有極大意義。就算是這樣,他仍然一再有此決定,這種道德修養,沈哲子自問是做不到。

    「溫公倒也不必心懶,吳中、建康本就路途遙遠,傳訊不便。或是崔先生回信在途中有耽擱,稍後晚輩歸家會問問此事。若使良緣錯過,未免有憾啊。」

    轉過念想,沈哲子便說道。早先他倒是有意介紹溫式之給自己的小姨子南弟公主,但人家家長都已經有了決定,而且沈哲子也不能篤定就能成事,因此暫且不提。

    而且在他看來,那位崔翎小娘子如果嫁入溫家,未必不是良配。對於這一位飽經劫難但卻不改樂觀爽朗天性的小娘子,沈哲子也不乏同情。如果這件事能成,這位小娘子終生有依靠,崔琿應該也會老懷大慰。

    即便兩家門第有差,他也不會對崔家娘子不聞不問,這位小娘子還曾救過公主。算起來,沈哲子還要承情良多。

    「那維週你記得這一件事,有了答案即刻來道我。」

    雖然言中對崔琿頗有不滿,不過對於這位舊友,溫嶠也確是珍視良多。他早年過江擁立,故交大半零落,實在不忍見崔琿就此消沉下去。

    在溫家盤桓大半天,傍晚沈哲子回府之後,便直接去見興男公主,問道:「我記得前幾日鄉中傳信來,不知道崔先生有沒有傳信?今天溫公向我道出一樁喜事,是有關……」

    「什麼喜事?人家娘子心意你又不知,你怎麼就知道是喜事?」

    看到興男公主神態略顯激動,沈哲子便愣了一愣,略一沉吟後有些恍悟道:「昨夜你傷懷難眠,難道就是為的這一件事?這麼說,阿翎娘子已經與你談過了?她是不打算許於溫家?是自覺年長難為良配,還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興男公主聽到沈哲子這麼問,眼眸都忍不住瞪大起來,下意識摀住了嘴巴,過片刻卻突然撲上來兩臂環住沈哲子脖頸,連連問道:「你真是常聽我說夢話?怎麼知道這麼清楚?我還說了什麼被你聽見?」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翻個白眼,跟這種傻白甜過日子,凡事都寫在臉上,他想不猜到都難。他抬起手來將公主按在席中,笑斥道:「不要鬧了,我是在跟你談正經事情。既然你都知道這件事情,也該明白這是一樁良緣。罷了,我不跟你談,阿翎娘子在哪裡?」

    公主坐在席中,氣哼哼望著沈哲子,心內不乏挫敗感。這種女兒私事,哪好與人言道,她本來已經準備好了長埋心底不與人言,沒想到剛過了一個晚上,沈哲子便好像已經完全瞭解一樣。

    「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沈哲子轉過頭來,迎上小女郎那羞憤不已的眼神。

    「你總是欺我,我就要這樣看你!」

    興男公主雙眸瞪得圓滾滾,就連沈哲子俯身湊過臉來都不迴避,只是一口熱氣被吹進瞪大的眼眶裡,登時兩手摀住眼眶跳了起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7 22:50
漢祚高門 0484似我者死

    沈哲子最終還是沒能從興男公主口中問出為何崔家小娘子不願答應這樁婚事,這一次公主的嘴巴實在是嚴密得很。公主不說,沈哲子也就無從得知那位小娘子究竟有什麼苦衷或是為難。他只是敏察於事而已,又不是能掐會算。

    眼見公主都是如此,沈哲子索性也就不再去問那位阿翎小娘子,免得徒惹尷尬。雖然他是認為這對阿翎娘子而言是一個好歸宿,但畢竟乃是別人的終生大事,外人很難設身處地的去考慮,也不好置喙太多。

    不過,當然也不能就這樣去回覆溫嶠,沈哲子索性再派家人快馬傳信回鄉中,將溫嶠的態度以及阿翎娘子的為難轉告崔琿,準備等崔琿那裡有了表態再去回覆溫嶠。反正溫家那個溫式之年不過十歲有餘,也並不急著就在這幾天裡娶媳婦。

    眼見兩家親事應該是談不成了,沈哲子不免又想起自己的打算,便笑著對興男公主說道:「溫公如今已是江表高勳名士,卻能謹守初心,不負舊誼,可見乃是真正的賢達,家風清逸。公主前幾日不是跟我說起過要為阿妹擇一良家?如你所見,溫公這樣的門庭家風可堪適配?」

    興男公主倒是沒有想過此節,聞言後不禁沉思起來,沉吟道:「你這麼一說,聽起來倒是不錯。不過我原本也是有想法的,南弟她性怯沉靜,若是擇了高門顯宗未必能善立門內。所以原本我是想著不妨迎入我家門內,雲貉小郎年歲與她相仿,入了自家門內,我也能時常看顧她。」

    聽到公主的算計,沈哲子忍不住便笑起來,這女郎凡事不免想得太好了。他倒是不覺得沈雲那小子配不上廬陵公主,關鍵這事壓根就沒有可操作的餘地。他那小姨子好歹也是帝女身份,無論如何皇室和時人也不可能讓兩個帝女共配一門。

    況且,如今沈家已是成了氣候,勢位大漲,像沈雲這樣的嫡系近支子弟那也是稀缺資源,迎娶帝女雖然顯赫但卻過猶不及。而且有沈哲子在前,根本就沒有必要再與皇室結親。

    「雲貉那小子粗疏少禮,還要仔細雕琢教訓,你就不必多想了。庭內敬順輕忤,那都是要自己經營。你雖然是長姊,也管不了那麼多,頻繁干涉,反而讓人厭煩。」

    對於興男公主這爆棚的責任感,沈哲子也是有些無奈。

    「父皇早早棄世,我既是家裡長姊,自己門帷又和睦,大有餘力,自然也希望阿弟、阿妹都能過得好。多想一些,多問一些,這可不是什麼閒事。我倒不是眼望他們一定要賢達煊赫,衣食足用即可,最重要還是心意和順,不要有太多愁困。」

    興男公主掰著手指頭一臉正經說道,並不覺得自己是在多管閒事,她自己生活無憂無慮,而且也有能力去照顧弟、妹,便覺得這是她不容推辭的責任。

    聽到公主這麼說,沈哲子便也就不再多勸,他家小娘子非是寡情涼薄之人,這一點也讓他頗感欣慰。

    關於廬陵公主究竟適配何人,他們夫妻倆討論再多,也只是些許閒話而已,究竟結果如何,還要看更大環境的博弈。當然未必會有沈哲子爭選帝婿那麼多的曲折,畢竟當年的沈家實在是不夠份量,而這一次就連沈哲子都不會容許再有黑馬殺出,但一番較量是免不了的。

    眼下都中已經有一些風傳,羊曼之子羊賁清譽漸高起來,應該是那些青徐人家在作勢想要預定一個駙馬位置,或是將之當作沈哲子未來的一個對手在培養。但這件事也不是年內就能決出,畢竟羊賁如今還在草廬服喪。

    不過沈哲子對此倒也並不太在意,他如今在時局中的影響本身就不是完全由駙馬這個身份所帶來,就算羊賁娶了一位公主,在他面前也沒有什麼底氣存在,反而因此置於沈哲子之後。而且,這個羊賁還是一個短命鬼,私下裡服散狎妓玩得很歡。

    不獨獨只是羊賁,時局中無論哪一家的年輕人,都很難通過獲取一個駙馬的身份來獲得與沈哲子分庭抗禮的資格。一方面沈哲子的舊勳是實實在在擺在那裡,另一方面興男公主那可是嫡長公主,而且沈哲子因此得到皇太后的超禮信重。

    日後他那些連襟,本身已經不能超越沈哲子,而且或會被皇太后出於維護自家人的想法而予以壓制。所以對沈哲子來說,那真是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做連襟可以,但是想要藉此進望更多,那是門都沒有!

    有了沈哲子提供的劇本,接下來興男公主又有別的事情可忙碌了,一門心思撲在戲曲排練上。在沈哲子的引導之下,那女郎對演藝事業的追求那也是精益求精,不再強要那些半桶水的家人們學唱詞,而是開始組建一個專門的伶人班子。

    做人沒有遠見,說的就是這女郎。早年沈家前溪伎冠絕江東,裡面任何一位伶人都是色藝雙絕,無論是吳曲小調,還是樂府舊章,都能信手拈來,張口就唱。可是卻被公主直接解散,將伶人們許配家人。眼下再要用人,不免有些抓瞎。

    不過好在年歲未遠,前溪莊原本的底子都還在,這女郎也是坐言起行,傳信回鄉讓人將前溪舊人選一批送來建康,要將這個祖業再重新經營起來。

    沈哲子雖然是上任之前多享受一點清閒,但也不可能成天都待在家裡,畢竟沈園那裡還有一攤子,偶爾前去坐上半天,與那些年輕人們談論一些時事和雅戲。

    兵災之後,建康城很多園墅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即便有所修復,一時間也難完全恢復舊觀。但是沈園摘星樓由於具備軍事的作用,加上當時沈充與蘇峻暗裡眉來眼去,讓蘇峻對沈家還有一些幻想,所以並沒有遭到什麼破壞。

    都中這些年輕人們也是熬過凜冬,故態復萌,難以安於家室之內,外出呼朋喚友的集會,選來選去,還是沈園最佳。更加上沈哲子所倡議的善舉,所以一時間沈園變成了都中人氣最高的集會場所。

    這一天,台中在經過商議後,終於通過了沈哲子的上奏之議,而且步子邁得比沈哲子還要大,直接行詔將城北雞籠山附近一片山嶺劃為陵園之用,要讓一眾南渡中興之臣常伴二帝陵寢。所限不獨只是那些絕嗣荒塚,哪怕一些旺宗先人,只要身俱名爵者,都可以再在陵園中做一個衣冠塚。

    當這詔令傳到公主府時,沈哲子不免有所感慨,好好的一份人情被這麼一攪合,便被分走了大半。不過對此他倒也不意外,眼下乃是一個全民邀望的時代,台中諸公想要雅作分潤也是正常。

    只是讓他感覺有些不爽的是,台中發出的這一份詔書,只是規定了那些亡者墳塋和衣冠塚按照各自哀榮和生前爵祿的不同規格,但是對於如何施工,何時施工卻是隻字未提!難道那些荒塚枯骨能自己鑽出來走去,挖坑把自己再埋葬一次?

    老傢伙們這是後發制人,既不想出錢,又不想出力,白得清譽稱讚啊!

    雖然有些不爽被那些老傢伙們佔便宜,但沈哲子也只能忍下來。誰讓這件事是他挑頭的,鬧騰得太歡,難免要被別人佔便宜。現在就算想不做了,那也是騎虎難下,不得不為。被台中老傢伙們組團碰瓷,這感覺也是酸爽,他這是迎頭撞上,與人無尤,怪只怪人心不古啊。

    沈哲子還在家裡生著悶氣,沈園那裡已經屢次派人來請,要請他去主持歡慶。

    於是沈哲子便跟公主說一聲,換了行裝便往沈園去了。

    「今日園中賓客激增,只怕已有過千之數啊!樓下實在安置不開,僕下便自作主張,開到了第六層樓。」

    前來迎接沈哲子的任球苦笑著說道,摘星樓高三十丈,共分十二層,尋常宴客也只在三四層樓之間,已經能夠安置大量賓客。

    至於更高的樓層想要開啟,還要提前向台中請示。庾亮在世的時候,沈哲子為了避嫌甚至還讓人將樓宇北面的門窗都給釘死,免得被安上一個私窺禁中的惡名。後來亂軍據城拆掉了這些阻隔,台中沒有人再提此事,也就沒有再釘死。

    聽到任球言起園中盛況,沈哲子倒是並不感到意外。台中這麼一推波助瀾,讓這件事的意義再次攀升一個台階,而沈園作為此事的一個源頭,自然也會讓人蜂擁而來。

    場面這麼大,沈哲子卻是有苦自知。他自然不會鬧得虎頭蛇尾,那麼後續遷葬事宜也要重視起來。那些高門旺宗衣冠塚還倒罷了,自然有他們各自後人去辦理。可是許多絕嗣荒塚,卻要靠沈哲子出人出力的去遷葬,還有許多陪葬品也不能有所削減。

    好就好在,台中對於遷葬的規格有著明確要求,並不主張鋪張浪費。所以陪葬品這一方面,倒也沒有太大的成本。

    沈哲子正在牛車上核算著,道左突然有一人衝出,撲在了道路中央,大聲叫嚷道:「故人求拜,乞駙馬停車一敘!」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7 22:50
漢祚高門 0485進退兩難

    沈哲子向來都不自詡什麼眾望所歸,朋友雖然不少,但是仇人也多。尤其前段時間將丹陽人家整得那麼慘,甚至於將整個丹陽陶家都給連根拔起,所以如今他行在都中,如果道旁突然衝出人家子弟要刺殺他報仇,他是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的。

    所以大凡出行,沈哲子身邊也是護衛眾多,倒不是為了擺譜,純粹是因為仇人太多,神憎鬼厭。

    那人剛剛衝進道中,便被拋索束在脖子上給扯倒,繼而手足俱被擒住,搜身之後才被押到了牛車前,髮冠都被打落在地,鬚髮雜亂,滿身的塵埃,實在太狼狽。

    沈哲子示意護衛撩起這人面前鬚髮,要看一看什麼故人如此莽撞,只是望去卻看到一張依稀有些印象但一時卻想不起來的臉龐。

    那人被如此非禮對待,臉上卻沒有多少惱色,而是滿臉熱切望著沈哲子連連道:「衝撞駙馬,實在當罰!彭城曹立,萬乞駙馬見諒……」

    聽到這人自報家門,沈哲子才總算想起來其身份,原來是江北軍頭之家走了琅琊王氏門路追認前魏曹爽為先人的那個年輕人。他倒不是健忘,只是近來多見各家子弟,而這個名叫曹立的年輕人又少在他面前出現,一時間不免有些淡忘。

    「原來是曹納曹參軍家的郎君,實在是失禮。」

    沈哲子自牛車上微微探身,示意護衛們放開這個曹立,將其請到面前來歉意一笑:「我記得前日為濟陽虞使君送行時,見過曹郎一面,還讓我家任令送了閣下一帖。曹郎若是想見,直接具帖過府即可,何至於鬧出這樣的誤會,讓我心不能安。」

    曹立聽到這話,便是滿臉的歉意尷尬,他被沈家護衛擒拿下來,其實也是咎由自取。早前虞胤的送別宴會上,僥倖搭上了沈哲子這一條線,但是由於他主要還在經營與青徐人家的關係,加上沈家在江北並沒有什麼優勢可言,所以也只是送上一份禮品,並沒有趁熱打鐵往沈家頻繁走動。

    而今天急於來見沈哲子,也是為的中興舊臣陪葬二陵之事。他家追認的祖宗名叫曹奕,曹爽的後人,也是南渡中興以來的名士,算起來正屬於遷葬的範疇。而若要遷葬,必然要再立碑誌,列明宗籍閥閱之類。

    他們家好不容易追認了這一門貴親,曹立近來在都中也是用這個身份交際往來,大得其便,但總是不免有空口無憑之嫌。如果今次藉著曹奕遷葬的機會,將自家這一支續在曹奕碑誌上,那他家就是真真正正的前魏宗室,曹爽後人,不會再因此而飽受質疑!

    所以這個機會,曹立是說什麼都不肯錯過的。他家在都中活動最大的門路就是泰山羊氏的羊賁,為了抓住羊賁這一個大腿,曹立真稱得上是舍盡家財以求好。因而如此重要的一件事,關乎到他家日後的前程,曹立自然也是第一時間去找羊賁商量,希望羊賁能再幫上一把。

    可是這一次,羊賁卻是一改早前態度,對曹立避而不見,只說衰服在身,不便待客。

    得到這一回答,曹立真是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這小子前不久還與他痛飲服散,放浪形骸,那時候怎麼不說衰服在身?

    對於羊賁態度的轉變,曹立也不是想不明白。經過這大半年的接觸,對於這些世家子弟的脾性,他也算是摸得透徹,享樂當先,恥落人後,但卻怯於承擔,沒有什麼責任心。

    早先羊賁只要嘴皮子動一動,就能在他這裡獲得大量的財貨結好,自然是言談甚歡。可是現在卻要立碑為證,羊賁心裡便犯了怵,不願再出頭。加上其家已經坐治大郡,而羊賁自己也是清譽漸隆,不想再招惹自己這個麻煩。

    曹立心內雖然深恨,但眼下卻不是再算舊賬的時候,當務之急是盡快將這件事情敲定。如果他家不能留名在曹奕新墓的墓碑上,那麼過往所有鑽營和投入都成了一個笑話,沒有人會再將此事當真!

    事到臨頭才來燒冷灶,而這個冷灶只是他冷落了而已,在都中卻是炙手可熱,煊赫無比,曹立不免就方寸大失,一時間不得其門而入,只能攔路拜見。所以無論沈家護衛對他如何無禮,曹立都是不敢有怨言的。

    「今日斗膽冒犯,衝撞駙馬車駕,實在是感激之情熾熱難耐!」

    曹立撣了撣身上的浮塵,鬚髮略作整理才敢上前,他整理了一下思緒便開口道:「早年流落淮地,不能奉養族祖奕公,心內已是慚愧難當。多蒙駙馬高義,族祖能夠遷於二祖陵畔,得享哀幸,實在感念至深,不知何以為報!」

    沈哲子聞言後便擺了擺手,說道:「你也不必謝我,我之所以有此一論,也是感懷中興諸賢匡扶鼎業於江東,崢嶸舊骨,不應沒於亂草之下。有此意動,既不為你一家,也就不必受你重謝。既然奉養已是有缺,那不妨歸家準備善葬,不負先人。」

    說完之後,沈哲子便準備吩咐車駕起行。曹立見狀,心內卻是急躁起來,他當然也想歸家準備改葬,但問題是插不上手啊!他最大的依靠便是羊賁和王胡之,現在羊賁對他避而不見,王胡之則癱臥鄉中,他家紅口白牙往前湊,人家又認得他是老幾?

    「駙馬請留步!」

    曹立不能坐視唯一的機會錯過,將牙一咬,哪怕冒犯也要最後努力一把,大步上前抓住牛韁繩對沈哲子說道:「大恩不知應當何償,願為駕前役卒!」

    這個曹立打的什麼主意,沈哲子又怎麼會不清楚。略一沉吟後,他索性直接說道:「你也不必作此態,我眼下正要往沈園去與人同賀此事,若是想去,上車來同行吧。」

    曹立聞言後,已是欣喜若狂,順勢上了車卻不往內去,坐在了御者位置旁邊,滿臉堆笑道:「形容有礙觀瞻,不敢近前玷污。」

    看這曹立如此謙卑的姿態,沈哲子忍不住嘆息一聲。不生活在這個年代,實在很難體會到門第的意義。這個曹家他並不陌生,在江北廣陵也是排得上號的軍頭,一門勇將,數千悍卒,就算是這樣,因為一個門第有差也不能挺直腰桿、揚眉吐氣。

    此人如此逢迎自己,應該是在冒充曹氏宗親的問題上出了紕漏。沈哲子略一沉吟,當中的玄機也大概能夠想明白。對於這種冒認祖宗的事情,沈哲子倒沒有太大的反感,他家也就是略具閥閱,否則他也未必不會做。這在時下而言,甚至不能說是成功的捷徑,而是想要成功必不可少的一個條件。

    但這曹立很明顯走的青徐人家的路子,在不清楚內情之前,沈哲子也不會隨便插手。

    那個曹立坐在御者位置,又忍不住對沈哲子恭維道:「駙馬今次倡議,大益於世,大慰人情。卑下不才,心內也是欽慕有加,只是怯於自拙,不敢勇薦。但駙馬若有所用,必效犬馬之勞不敢有辭。」

    沈哲子聞言後只是笑笑並不說話,說實話,他現在既不缺人,也不缺錢,對於曹立這種不明底細的毛遂自薦,真是懶於回應。

    因為沈哲子的沉默,讓氣氛隱有幾分尷尬,曹立心中便不免有些焦躁,權衡半晌後,他還是決定將話說得更直白一些:「我家流落淮土,舊親確有疏遠,時人多有不明,難免對歸宗事宜有所薄議,實在難以自辯……」

    「哈,你這一說,我倒是記起來。家中不乏長者早年在都中與奕公論交,確是不曾聽奕公提起過此節。」

    曹立聽到這話,不免傻了眼,他之所以敢於找上沈哲子,就是因為記得這位駙馬當時在虞胤的送別宴會上對他態度尚算和藹,不乏回護。沒想到時過境遷,如今的態度已是有所不同。

    「這、這……其實、其實此事不是無跡可尋,琅琊王叔虎、泰山羊士勇,俱可為此作證。」

    心亂之下,曹立已經隱有口不擇言。

    「嗯。」

    沈哲子聞言後只是隨口應一聲,不作更多表態,王胡之和羊賁唬一唬旁人還可以,在他面前那就是兩個屁。不過這個曹立也真是能力有欠,在都中混了這麼久,居然還是只經營出這一點證據鏈,而且看起來就連這一點微薄的證據都似乎出了問題。

    沈哲子這冷漠態度,讓曹立的心沉入了谷底。當然,他家軍頭起家,以往就算不認這一門貴親,也不會動搖到立家的根本。但問題是,為了這一件事,他家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甚至於未來家業的經營也圍繞於此,已經大到損失不起的程度,已經不可能半途而廢。

    假使這一件事不能成,便不能獲得預期的回報,元氣大傷的同時,也會淪為笑柄。如果影響再惡劣一些,很有可能引發家業的傾覆。而曹立這個具體奔走者,在江東更是沒有了立足之地!

    「求駙馬活我!今次不能歸宗,我將無顏苟活於世!」

    眼見沈園越來越近,曹立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從御者位置上翻身跪在沈哲子面前,哀求說道。

    「幫你未嘗不可,我聽說眼下你父正在謀任廣陵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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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