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92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7 22:50
0486視財如疾

    曹立聽到這話,臉色不免更苦,他家之所以騎虎難下,一半的原因就在於這個打算。

    江北淮地的流民帥,能夠叫得上名號的便有十數家,隨著其中勢力最大的劉遐和蘇峻接連死去,剩下的實力雖然也都各有差距,但卻並沒有哪一家能夠佔據絕對的優勢,包括高平郗鑑在內。

    廣陵相這個位置,原本是由郗鑑兼領,不過隨著京口成為陪都,郗鑑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大江南岸的京府,便把這個位置騰了出來。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拋出一個誘餌讓所部流民帥互相爭奪,不能達成一個同一陣線。只有這樣,郗鑑才能更從容的佈置京府。

    原本對於廣陵相這個位置,曹家雖然有所進望,但卻自知實力難以壓服同儕,所以並沒有太用心的去爭取。可是由於冒充彭城曹氏的過程太順利,甚至於和瑯琊王氏、泰山羊氏這樣的人家都取得了聯繫,不免讓其家野心滋生起來,便不再留力,加入到爭搶之中。

    雖然淮地的流民帥,官位如何都不太重要,話語權的高低還是要看所部實力如何。但是廣陵相本身就是兩千石大郡之職,加上有了這一層法理外皮,對於吸納流民、壯大勢力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這個爭奪的過程中,曹家難免也要與人結仇,像是郗鑑所支持的臨淮太守劉矩,廣陵本地豪族臧氏等等。因為野心的流露,曹家如果不能勝出,又因為冒充舊姓士族而淪為笑柄的話,那些環伺的對手不會再給他家機會,很有可能一擁而上將其分食!

    而假如坐實了彭城曹氏的身份,即便是不能爭取到廣陵相的位置,旁人也會心存忌憚,不敢對曹家過分逼迫。畢竟彭城曹氏也是江北舊姓之一,並不獨獨只有已經死去的曹奕,王導的夫人曹氏、妻弟曹曼,以及其他姻親之家,在時局中都非寂寂無名之輩,絕嗣的僅僅只是曹奕這一支而已。

    曹立之家在廣陵也非弱者,如果只是一個單純的舊姓身份,也不值得他家如此努力的去投入爭取。當然獲得這些回報的前提,是他家能夠坐實這個身份,否則在人眼中照樣只是趁勢而起的寒傖武卒門戶而已,不上檯面。

    沈哲子之所以點明這一點,就是在告訴這個曹立,他對於廣陵的形勢並不陌生,也清楚曹家今次的冒進如果無功後果會很嚴重,告誡這個曹立不要耍花招。曹家今次是自己玩火,哪怕部眾不少,但是隱患已經種下,他想要搞死其家,甚至不需要派一卒過江。

    當然,沈哲子也不寄望於就此完全收服曹家,畢竟能夠予以箝制的手段並不多,而且眼下跟郗鑑關係還屬不錯,如果太多涉入淮地事宜,反而會讓郗鑑有所反感。況且眼下他並沒有太大精力去經營廣陵區域,那裡作為臨敵前線,就算有所佈置,未必會有預期效果。

    所以,這個曹立想要過自己這一關,賣慘也好,逢迎也罷,沈哲子都不在意,終究還要看其誠意如何。

    這麼一想,沈哲子倒覺得今次為那些荒塚遷墳的事情倒也不是完全的賠本賺吆喝,時下類似曹家這樣冒認祖宗的家族不在少數。台中怯於負擔,最終還是把鍋甩給了自己,既然沈哲子要出錢出力,那自然就有了話語權。

    類似曹家這樣的情況,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說你不是那就不是,除非能把先人從坑裡刨出來給你作證。當然如果能夠找到王導、溫嶠那樣級別的人來作證,沈哲子也無可奈何。但問題是,人家根本沒有必要攙和這種髒事。

    「兵禍連綿,親舊輾轉流離,續嗣實在不易,還望駙馬能夠高義成全!身受大恩,必剖心破膽相報!」

    曹立說著,從袖囊裡取出一卷小冊,恭敬的遞到了沈哲子手裡。

    沈哲子抖開那紙卷,略一細覽,眉梢不禁一揚,對這個曹家的大手筆不免有所訝異。這小冊裡詳細的列著曹家進獻的財貨之類,粗粗估計應有數百萬錢之巨。單單自己這裡,便有如此高額的進獻,至於羊賁和王彪之那裡也就可想而知了。

    有了這個認識,沈哲子對於淮地流民帥的豐厚身家,不免也是高看一眼。這些流民帥,說好聽一點那是聚眾自保、抵抗羯胡,但從另一個側面來看,未嘗不是割據一地。日後能夠取代那些日趨務虛的高門,自然有其自存之道。

    不過在掃了一眼之後,沈哲子便將那冊子遞了回去,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而且也不得不考慮,台中之所以給了他這樣一個便利,未嘗不是在給他挖一個坑。實在沒有必要為了區區一點財物,而冒上這樣一個政治風險。

    曹立見沈哲子拒絕接納財物,心內不禁一涼,低聲說道:「略具薄禮,難成敬意,後續自會……」

    「你也不必與我說這些,我不妨明白告訴你,若你家真有確鑿無疑的證據,那就不妨拿出來,我也沒有必要為難。以此邀利傷義,我是不取。」

    「駙馬……」

    曹立聞言後表情不禁更加苦澀,他就是沒有才被逼得走投無路,甚至於因為羊賁表態要置身事外,就連原本那套說辭都不敢再多用,免得遭人記恨。

    沈哲子肯浪費時間與這個曹立說這麼久,當然不是為了將其逼入絕境。畢竟無冤無仇,而且與這樣一個江北流民帥之家保持一個良好關係對他而言也是好事,也能從側面支持到在江北經營的杜赫。

    但他也不會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將羊賁的爛攤子接手過來,略作沉吟後,他便說道:「我記得前次相見,羊士勇與你頗有呼應,王叔虎也曾為你發聲,怎麼如今成了孑然一身?」

    「這、這……」

    曹立聽到這話後更加無言,不知該要從何說起。

    「你下車吧。」

    沈哲子冷漠態度讓曹立感到絕望,中途被趕下車後更是彷彿失了魂一般,昏昏噩噩不知該要如何走出困境。

    他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行走著,眼中儘是迷茫,心中不乏懊惱悔意。這種事情,本就不是他們這種武宗人家能玩的,強要追逐,如今卻是進退兩難,乃至於行至絕路。

    「我家郎主不肯為曹郎君發聲,郎君心中可有怨忿?」

    任球得了沈哲子的吩咐,行出一段距離後便離開隊伍,站在道旁等待曹立。

    曹立神情恍惚,聽到聲音後抬頭望去,待見到任球後眸中閃過一絲希冀光芒,匆匆上前深施一禮:「往昔疏於禮見,強求本就悖於人情,即便不能得幸,豈敢有怨。只是如今已經途窮,若能得點滴之恩,此生不敢有負!求任先生能善念相助,在駙馬面前略作美言!」

    說著,他便將沈哲子剛才遞迴來的冊子往任球手中塞。這一份重禮,那是準備獻給沈哲子的,可是他現在卻毫不憐惜的要送任球,可見已經像是一個輸不起的賭徒,要作最後一搏。

    任球身為公主府家令,在都中也算是個小小風雲人物,類似的禮貨不是沒有收過,可是在看到那數額後,也是忍不住咂舌不已。他是用了很大的決心,才將這一份禮品單子推開,苦笑道:「財帛雖能暖人所欲,但卻焚人性命啊!我道左等候,也是心存善意,曹郎君何必以此陷我!」

    「任先生言重了,此禮出於我手,入于先生囊中,此事不會有第三者得悉!惟求先生……」

    曹立拉著任球的手,苦苦哀求道。

    任球卻連連擺手,乃至於聲色俱厲:「曹郎君勿要如此相迫,你若收起此物,我才與你擇地詳談!」

    「視財如疾,駙馬家風清逸,可見一斑!」

    曹立尷尬的將那份禮品單子收起來,強忍著歡喜恭維一句。

    任球聞言後便是一笑,他家不過寒庭,當然不會對錢財視如糞土。但他更清楚如今自己立身之本,駙馬特意叮囑,顯然對這曹立有所圖謀,他又怎麼敢私相授受。

    兩人一前一後,行至一個幽靜所在,待到坐定之後,任球才望著曹立笑語道:「曹郎君可知為何寡助?」

    曹立聽到這話,心中忿念又被挑起,恨恨道:「錯眼寡恩之人,所託無義之眾!閒時良友,用時陌路,我是深受此害,悔之晚矣……」

    「都中雜塵遮眼,親疏難辨,駙馬不願援手,倒也並非針對曹郎君。前日都中有亂,駙馬幾染污名。這些事本來不宜深談,不過今天既然是秘話私談,那我也就不再瞞曹郎君。前次之事,便是有人以此搆陷駙馬,為此局者便是郎君舊日所恩。」

    曹立聽到這話,已是忍不住瞠目結舌。前次動亂那麼大,他在都中廝混自然也有所耳聞,但一來忙於自家事,對此並不關心,二來他的來往圈子也接觸不到那麼高的層面,甚至於聽到任球道出真相都倍感心驚肉跳。

    只是在得知此事後,曹立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他原本只以為兩家子弟略有不睦,但卻沒想到關係居然已經惡劣到這一步!這麼一想,他走了瑯琊王氏的門路得到這個機會,居然還想再通過駙馬坐實此事,那不是做夢嗎?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9 00:29
漢祚高門 0487 先生有教

    在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曹立已經是滿嘴的苦澀,難怪今次拜見,駙馬態度與前次截然不同,。

    可是曹立也真是有口難言,人家神仙鬥法,他這個小鬼遭殃。他對於那些高門子弟而言,不過是閒時取樂的一個錢袋子而已,既無可能、也無膽量加入到搆陷駙馬這種事情中去。

    但是,人家正主關係都已經這麼惡劣,他這個小卒子又有什麼資本可以左右逢源?換言之,他家冒認祖宗這件事情,要麼只能求駙馬,要麼只能走原本的路子。

    可問題是,現在羊賁壓根不見他,王彪之更加不能出面,此路已經不通。而能夠在這件事說上話的駙馬,哪怕只是為了打擊王彪之和羊賁的聲譽,也不會給他大開方便之門。

    曹立本就不是什麼高智之人,面對這個兩難的困境,也實在不知該要如何解決。眼下他唯一的指望,就是眼前的任球。略作沉吟之後,他便深拜道:「愚性本非擅泳,一時不慎,已是深溺。求任先生能有教我,若能渡此難關,餘生必將師事敬拜!」

    對於這個曹立的許諾,任球倒也並不甚在意,只是按照沈哲子的吩咐說道:「還是回到先前所問,曹郎君你因何寡助?膏梁薄倖,寒傖知恩,這條路本來就是走錯了。所謂眾志成城,積毀銷金,曹郎君你所恩者不過二三,無益於眾,自然難有眾助啊!」

    「還請先生明示!」

    曹立聽完任球所言,當即便皺眉沉思,只是良久未有所得,只能再開口發問。

    「這麼說吧,時下戰亂經年,如曹郎君這樣顛沛流離,故舊絕信的人家不知凡幾,同樣也是無從引證,難以歸宗續嗣。人同此困,人同此欲,曹郎君難道就沒有感同身受,願以善助的念頭?」

    見這曹立還是懵懂,任球耐著性子將話說的更明白一些。

    「願以善助?」

    曹立聽到這話後,不免更加不解。他家的事情已經忙得他焦頭爛額,哪還有閒心去管那些閒事!況且所謂的無從引證,難以歸宗續嗣,說穿了不過是冒認祖宗得不到時人承認而已。他家連自己……

    等一等!

    曹立看到任球正一臉笑意望著他,再聯想其人先前所言,終於隱隱有所明悟:「任先生的意思是,教我集眾互證,以此請願?」

    任球微笑著並不說話,總算這曹立還沒有蠢到家。冒認祖宗這種事情,說到底如果能做到取信於眾,那就成功了。這個曹立之所以求助到琅琊王氏、泰山羊氏這種清望高門,就是因為這些人家本身就影響著世風民望,說出的話更具權威性,更能讓人信服。

    但民望究竟是什麼?信的人多,假的也成了真的,這就是民望!

    時下想要冒認祖宗藉以抬升門第的人家本來就不少,類似曹家這樣的情況絕非孤例!而且諸多舊姓南向逃竄,也確實有舊姓人家的子弟流落在外,不得世人承認。真真假假摻雜其中,如果只憑一張嘴,那麼將這些人家集中起來共同發聲,同樣也能振聾發聵!

    可是道理說是這麼說,但實行起來卻沒有多大的操作空間。這些人家太過分散,想要集中起來,統一口徑約定一個共同進退的暫時同盟,實在太困難了。

    而且在時下而言,門第就意味著政治上的特權,哪怕為了固守自己所得,那些高門也不會坐視他們這些假的成真,必將會有猛烈打擊!

    曹立在沉吟良久之後,還是黯然搖頭道:「先生所教,誠為良策,只是曹某德薄智淺,難集眾願啊!不知是否……」

    不待曹立將話說完,任球已經乾脆的搖了搖頭:「人當有自救之心,才能得必救之援。我今次與曹郎君也是交淺言深,言不能行那也不必介懷,一笑忘之即可。」

    話雖這麼說,但關乎到自家前程安危,曹立又怎麼能笑得出?

    他雖然不是什麼高智之人,但能被家裡挑選出來運作這一件事,基本的人情世故還是明白的。任球來找自己,自然不可能是自作主張,肯定是得了駙馬的授意。

    可是因為他與琅琊王氏等往來頻密,駙馬不會幫他,可是為什麼又派任球來指點他?

    順著這條思路想下去,曹立漸漸有所明悟,駙馬派任球來也未必就是為了幫他,大概還是要借此以報琅琊王氏搆陷之仇。可是他在都中不過是人微言輕一寒傖,又有什麼能力可以傷害到琅琊王氏?

    限於自身的見識和閱歷,曹立對於這件事實在是想不明白。可是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如果他還不能爭取到強援,那麼他家的處境會非常不妙。羊賁和王彪之已經指望不上了,而駙馬這裡似乎又有別的打算,似乎要拿他來達成什麼目的。

    對於被利用,曹立倒是沒有什麼牴觸之心,能派得上用場,人家才會幫你,這一點他很明白。但問題是,他不清楚自己如果答應了駙馬的條件,未來事態會演變到哪一步。這當中的風險,要比進獻財貨大得多!

    「請問任先生,假使我願聽命於駙馬,駙馬是否篤定相助?」

    沉吟良久,曹立才又發聲問道,他並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再作此問,不過是為求心安而已。

    任球聽到曹立問的如此直白,也真是有些無奈,駙馬之所以讓自己出面指點這個曹立,就是為的淡化在這件事情中的存在。至於保不保這個曹立,還要看事態進展如何,如果提前做出什麼保證,反而讓他沒有了背水一戰的信念。

    「此事只是我一點愚見,與駙馬無關,你可以不選。」

    略一沉吟後,任球又說道。

    曹立聞言後不禁啞然,他很清楚自己已經別無可選,駙馬既然已經盯上了他,如果他不按照其意願,就算再找到別的助力,也會被橫加阻攔。但問題是,想讓自己做事,卻又不給自己一丁點的許諾,這讓他有些無法接受。

    任球見曹立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便又開口道:「我再請問曹郎君,駙馬憑何要幫你?」

    曹立語竭,只是有些羞憤的望著任球。

    「你不明白?我來告訴你,你家詐作名族,憑的是王叔虎和羊士勇的一面之辭,這對不對?」

    話講到這一步,任球也就不再客氣,實在是如果還講的太曲折,這曹立仍要不明利害。

    有的事能做不能講,哪怕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但被人直接道破自家醜事,曹立還是忍不住面色大慚,忍不住羞憤道:「今日小聚,莫非任先生只為辱我?」

    任球卻不理會他羞憤之言,只是繼續說道:「駙馬是不可能傚法王叔虎與羊士勇所為,因一己私慾混淆名族血裔。一者不恥為此,二者一旦做了,那就是授人以柄。曹郎君你求上駙馬,難道就沒有想過假使駙馬幫你,日後羊士勇會以此中傷駙馬?你這名族身份是真是假,旁人說不清,羊士勇難道不知?」

    曹立聽到這裡,才陡然明白這一關鍵問題,他只是急於敲定這一件事情,卻沒有想到最大的把柄已經放在了羊賁和王彪之那裡。如果這事不經過他二人,即便旁人幫忙,來日稍有不能如意,這二人都有可能跳出來戳破自家這謊言!

    認識到這一點之後,曹立更是愁雲密佈,羊賁已經擺明了不肯再幫他,卻還抓住他這一大把柄,讓別人就算有心相助,也會有所顧忌。

    「我知自己寒傖名微,實在難以感動駙馬。任先生也說過,前日王門搆陷駙馬,此仇我願替駙馬擔當討還,惟求駙馬能夠助我!」

    雖然心中有困苦,但曹立本質上還不是都中這些貴胄子弟性格,一俟被任球點明,原本最大的助力如今已成他家最大的障礙,心裡便動了殺念。再回想早前來往時所受的怨氣,曹立不免有感,事情終究要回到他所熟悉的方式才能做個了結!

    誠然他家有求到這些高門子弟的方面,但只要解決了眼前的困境,化解廣陵那裡的危局,殺一兩個貴胄子弟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麼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況且這件事既能斬草除根,還能將駙馬拉入進來,只要做的乾淨,就算有什麼首尾,駙馬為了自保也要出手擺平!

    任球聽到這裡,不免有感於駙馬對這軍頭子弟心思把握之深,當即便微笑道:「曹郎君殺念都敢動,還有何不敢為?況且集眾之事,後果最劣不過陷殺,若能成功,曹郎君便能大名得享,厚利俱收。屆時駙馬見你都要禮待,何況旁人!」

    曹立聽到這話不免一愣,遲疑道:「可是、可是我家這……終究底細在人掌握,若被戳破,不免淪為笑柄啊……」

    「所以這件事,就需要曹郎君你自己自救啊,旁人插不得手。曹郎君你往日在都中閒步王、葛門庭,令譽、才名已經略具,切勿妄自菲薄。本身便已經困於時議,有感於此,善助同情,更得高義古風。待到名著當時,誰又敢一言否之?」

    沈哲子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要讓這個曹立狐假虎威,藉著王家和羊家的聲勢召集一批冒充士族的人家團結在周圍。讓這群人真不真、假不假的存在時局當中,每多存在一天,對於始作俑者的羊賁和王彪之都是啪啪打臉。

    這些人家世存疑,模糊不清,對於固守門第的青徐人家而言,不可能接納,否則便是質疑他們自己的政治特權。而他們如果想要發聲澄清,撇清關係,則就會得罪相當一部分如曹家這樣的寒門新貴。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9 00:29
0488 逸少耿直

    沈哲子距離沈園還有一段距離,便已經能感受到園中那歡快沸騰的氣氛。更新快無廣告。

    沈園左近這一片街巷都已經是人頭攢動,除了各家子弟留在園外的家人之外,還有許多宿衛穿插其間。近來都中氣氛本就不怎麼好,這麼大陣仗的一場集會,勢必會驚動到政府。

    沈哲子車駕到達附近之後,便有一隊宿衛迎了上來,帶隊的乃是紀況的兒子紀慎。沈哲子下了牛車,指著紀慎笑語道:「我記得由之應是城北巡守,怎麼今天來到了這裡?」

    紀慎聞言後便是無奈一笑,嘆息道:「長者命,不敢辭。家父傳來強令,只因園內今日到來頗多書家之後,著我仔細看顧,若能尋到一二佳作歸家奉上,便是一場大功。」

    聽到紀慎這麼說,沈哲子不免會心一笑,時下雅好乃至於嗜愛書法者不少,紀慎的父親紀況便屬此類。當年沈哲子為解家族傾覆之禍而入都,便是以此為誘餌引紀況入彀,才能得到機會見到他的老師紀瞻。多年雅好未有改變,也實在是長情。

    「庭內歡愉卻要勞煩由之在外勤守,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駙馬不必客氣,職事所在,不必誇功。只是請駙馬稍後記得此節,留心一二,不要讓我空手歸家。」

    紀慎仔細叮囑一聲,然後才吩咐麾下宿衛們分開道路,將沈哲子送入園中。

    沈哲子剛剛邁入園中,便有鼓吹樂聲入耳,偌大的庭院已經不見閒土,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若非沈園本身就開闊得很,加上園中並沒有太多零碎的建築,只怕場面要更加混亂。

    「維周總算來了,今日始知客擾之苦啊!」

    紀友自庭內匆匆迎了上來,額頭上已是汗水密佈,在這淺夏時節往復奔波,居然熱出了一身的汗,可見確是辛苦得很。

    沈哲子聞言後笑著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繼而便轉頭去應付那些迎上來見禮的年輕人。

    時下的年輕人,無論有無才能,門第如何,其實並沒有太多機會介入到時局中,除了居家進學以外,主要的事情就是出沒在大大小小的場合中,若能得長者一言褒揚,那便受惠無窮。

    能夠像沈哲子這樣,年紀輕輕便深刻介入時局,屢次謀劃大事,即便不是孤例,也實在罕見得很。

    而今次這件事情,場中這些年輕人即便不是首倡,也多參與其中,為之奔走呼應,如今台中終於做出肯定的表示。這對於參與者而言,不啻於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正視和肯定,因而興奮,因而歡呼雀躍,也都在情理之中。

    摘星樓各層樓外的遊廊同樣站著許多年輕人,或是臨高遠眺、欣賞遠處的景緻,或是居高臨下、饒有興致的打量著街巷和庭院裡的行人。

    摘星樓六樓上的遊廊,離地已經有十數丈高,由此遠眺,視野全無遮攔,附近那些建築平地看來或許也是美觀,但從這個角度望去,便好像是頑童堆疊的瓦礫,不足為觀。都外南北流淌的青溪,在這個角度望去就好像是一條波光閃爍的銀線,又好像是橫躺在大地上一條不起眼的裂痕。

    「居高攬勝,風物壯美。此間勝景又別於峰巒山巔之趣,高立繁華之都,遠別渺小之眾,天地俱湧於前,實在是讓人心意壯闊,神思遠遊,小覷人事!若能長久佇望,庸者也能拔智,俗者也能脫塵。那位駙馬能夠多為奇論妙議,發乎常人未及,出乎門庭所限,看來也不是沒有原因啊!」

    到了這個位置,半空中風勢已經轉盛,站在遊廊那鏤空的屏障前,哪怕不動,自有清風撲來,吹得衣袂獵獵作響。在這一層的賓客已經比較少,一個臨窗遠眺的年輕人頜下短鬚輕輕顫動,神態悠然自得,語調則半是感慨半是羨慕。

    江夏公衛崇站在另一邊,一身白衣勝雪臨風而立,玉琢粉面顧盼生輝,聽到這話後便笑語道:「逸少為此議論,倒讓同席心生慚然。此樓我也常登攬勝,雖然所見壯闊,終究還是殊少所得。風物雖美,但若說能啟智遠俗,也實在言有過譽。」

    先前發聲那年輕人便是王羲之,聞言後便微微一笑,退回到廳中來說道:「秉性不同,意趣自有清濁之分。共攬一景,所感也是殊異。人事差勝者,未必敏於清趣。江夏公倒也不必自慚,能得自知,也是險勝。」

    衛崇聽到這話後,只是干笑一聲,繼而便往旁邊行了一行,有些不悅的望了一眼李充。

    偌大廳中七八人,李充也真是有苦難言,掰掰手指頭一算,好像除了另一邊的謝尚,廳中這些人大半已經被王羲之得罪過了。譬如默然獨坐的王述被其稱為弦馳聲喑,正在一邊手談下棋的殷浩和王濛,一個是虛應偽合,表裡不一,一個是輕佻放縱,長性不定。

    而如今更是一言臧否兩人,還未到來的駙馬沈哲子是人事差勝,遠於情趣。而自己湊上去的江夏公衛崇,則是一無是處,唯有自知。

    如果不是深知王羲之性格本就如此,李充真懷疑這小子是來攪亂聚會的。好作議論但卻拙於遮掩,在與人交流談話中,每每不注意就得罪了人而不自知。這樣的性格,自然很難受到歡迎,哪怕李充與其也算是總角之好,但也往往被堵得難受,意趣不同,交情也是尋常。

    李充也不想將王羲之請來,他雖然不涉入到王家子弟和駙馬之間的潛在爭執,但也是明白的,不想給自己招惹這個麻煩。但是王羲之自己聽說沈園摘星樓臨高攬勝美不勝收,又聽說李充如今正幫沈哲子做事,見面提了幾次,李充也不好替駙馬拒客,只能將之帶進園中來。

    果然他沒有看錯王羲之,到來後不久,話說得不多便已經頻頻冷場,被人諸多不待見,如今最安排在了最高的樓層上,結果就是一群人坐在這裡,無形之尷尬。而偏偏這尷尬的源頭,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造成冷場的主凶。

    「諸位,駙馬已經登樓,是否下樓去相聚?」

    這一次冷場沒有持續多久,庾曼之便從樓梯口探出頭來,招呼眾人的同時又忍不住橫了王羲之一眼。剛才一群人在四樓聚在一起閒談,他便被王羲之盛意勉勵過,強逐卑任致使顏面受損,不過只要能謹養德行,未來也不會被人小看。

    庾曼之也拿不準王羲之是在勉勵他,還是嘲笑他。反正除了這個傢伙,他在都中交友也是廣闊,從來沒人拿他破相和缺德與否來說事。他又不是什麼謙厚君子,心裡已經打定主意,等到錯過今日以後再見到這個王家子,背地裡要給其來下狠的!

    廳中人早受不了壓抑尷尬氣氛,聞言後便紛紛起身準備下樓。王羲之也往這裡走了幾步,片刻後卻頓足下來,對李充說道:「弘度,我今次來倒沒想過要見駙馬,彼此不是知交,見面也無話可說。不如就在這裡獨覽,盡興後就自己下樓離開,也不擾你們興致。」

    李充聽到這話後,臉色已經忍不住一黑。他倒是能明白王羲之這番話倒也沒有太多意味,確實兩家子弟見面會有些尷尬,畢竟王彪之還在鄉里癱著呢。但是,旁人聽到這話後卻是歧義太多,說不明白。

    尤其讓李充感到為難的是,你現在覺得見面無話可說尷尬了?早先沒來之前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如今過府不見主人,這不是上門打人臉嗎?

    庾曼之聽到這話後,眉梢已是驀地一揚,剛待要開口喝罵,旁邊謝尚已經上前一步打圓場:「今日訪客齊聚,未必人人知交。駙馬也未因交誼淺薄將人拒之門外,逸少你又何必情遠眾人?往日悠遊山林,也要禱念造物玄奇,今日亭台觀景,不謁興造主人,總是有些失禮啊。」

    「王逸少生性耿直如渠道,少略環圓之柔,知交多聞,切勿介懷。」

    李充乾笑一聲,環施一禮,也算是為剛才的言語得罪而道歉。反正他心裡是打定主意,以後絕不再和王羲之相伴出門見客。

    王羲之倒還沒有意識到已經將人快得罪遍了,只是聽到謝尚的話後略一沉思也覺得有道理,便也隨眾人一起下了樓。

    沈哲子這會兒才剛剛行到了二樓,客人太多,一人過來寒暄禮答一句,便半天都不用挪步。當然這麼多賓客,絕大多數也就是過來湊個熱鬧,畢竟眼下都中這麼大規模的集會並不多見,難得過來熱鬧一番,倒也不必一定要來見沈哲子。

    譬如庾彬的小舅子諸葛衡,他是陪武陵王司馬晞過來的,但本身跟沈哲子混的不是一個圈子,就算武陵王上前來與沈哲子寒暄幾句,他也遠遠的避開並不上前。對此沈哲子也不甚在意,就當肉包子打了一次狗,總不能再上去攔著討要酒錢。

    一路應付著那些禮見,沈哲子終於行到了四樓的主場,整個人也如紀友一樣汗流浹背。索性直接行入廂房去換一身衣衫,然後才出來見客。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0 00:10
0489藍田落寞

    摘星樓三四樓之間並沒有完全的隔開,中間很大一部分是上下貫通的,中央有一座將近兩丈方圓的雅閣立下頂上,既可以作為承重,又能在其中做清談論玄或是歌舞雅賞,這樣上下兩層的賓客便都能欣賞到。

    眼下在這三四樓層之間,聚集了園中近半的賓客,相對而言,三樓要比四樓上的賓客多了一倍有餘。園中對此倒也沒有刻意的安排,但是時人的交際就有那種無形的圈子和規矩,樓上人少有將樓下強請上樓,而樓下的也不會冒冒失失的登上樓去。

    彼此之間沒有遮攔,樓下人能夠清楚的看到樓上情形。樓上的年輕人們,或是家世清貴,或是年少得名,當他們出現在圍欄前時,便引起了樓下人的觀望品評。而這些年輕人對圍觀的反應,某種程度上倒也能反應出一些他們的性格。

    在樓上這一眾年輕人當中,殷浩家世並不足輪,但名望卻可以說是最高。雖然迫於台中政令而出仕,致使名望有所損傷,但仍然不是旁邊幾人可比。他的體格並算不上高,竹冠素氅懶做雕琢,神清意閒少做顧盼,對於樓下的觀望,既沒有刻意的迴避,也沒有專門去迎合,已經頗具名流玄風。

    所謂虛合不留痕跡,淵源難測深遠,行止作派已成風格。哪怕剛剛不久前被王羲之言道玄近乎偽,他也並沒有做出什麼太刻意的改變。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謝尚,風姿俊邁妖冶,舉止端雅風流,哪怕是同樣儀容俊美而著稱的江夏公衛崇站在其身畔,都被映襯的略有相形見絀。散髻輕結,玉扣墜腰,錦帶勒體,盡顯挺拔。

    這一身裝扮倒也並不怎麼標新立異,樓上樓下頗多相同。這是因為謝尚在都中不乏擁躉,從裝扮到舉止都有人模仿,更有甚者乃至於專門派人在謝家門前守著,只為看一眼謝尚今天如何打扮便飛奔回報,一定要選同樣的衣裝才肯出門。只是皮囊可效,風骨難法,終究要遜了一籌。

    眾人還在樓下昂首觀望品評,不旋踵便看到那些年輕人皆轉望一方而後便行了過去,不問可知,應是駙馬出場了。

    沈哲子中途退場換衣,自然也難再作精扮,犀皮小冠,緩帶青衫行了出來,待見到眾人早已經等候在此,便跨大步伐迎了上去笑語道:「有勞久候,實在失禮。」

    「駙馬……」

    場中賓客極多,就算是交情深厚者,這會兒也不好長作寒暄,簡單禮問了一句便就側身避開。

    王羲之站在人群之後,並沒有站的太靠前,倒不是說他對沈哲子有什麼不滿,彼此之間本來就甚少交集和接觸。相反的,他對沈哲子是心存幾分好奇的,想要見識一下這個出身吳中的年輕人有什麼樣的稟賦特質,居然能夠壓過南北諸多舊姓俊逸子弟,獲得時人一致的推崇盛譽。

    當沈哲子行出來時,他便望了過去。沈哲子年歲雖然不足,但是身量已經長成,相貌兼具父母的英朗秀氣,又不作時下那種傅粉輕媚姿態,望去便覺朝氣蓬勃,顧盼之間有一種令人動容的自信,湛然神秀,風采迫人。

    儀容俊美只是一點,這也是時下能得人青眼的先決條件。對此王羲之倒也並不覺得如何,只是看到對方笑起來銳意盡斂,頗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哪怕身處眾人圍繞之中,神態仍是從容不迫,笑語應答爽朗端雅,沒有一點侷促和慌亂。

    對於這一點,王羲之心內是不乏羨慕的。他雖然並不乏痴氣,但也並不是一味的離群索眾,相反的性情內也有喜歡熱鬧的一點,只是自幼便拙於辭令交際,哪怕面對家裡的長輩時都感到侷促不安,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內向羞怯的性格有所改善,可是在真正待人接物的時候,仍有幾分生澀。

    他的家世雖然清貴,一般人也不敢介意他在待人接物中的小毛病,但是如果身在同儕之中,往往一開口便不經意的流入尷尬。久而久之,便有了一個簡傲率性之名,庭內兄弟關係也只是維持,而在庭門之外更是少有知交良友。

    所以在看到沈哲子遊刃有餘、從容應對的姿態後,王羲之確是有幾分感慨遐思。

    「逸少……」

    王羲之尚在出神之際,便聽到耳畔李充低語輕喚,緩過神來,才發現駙馬沈哲子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不免有些侷促:「駙馬在和我說話?」

    看著王羲之那略有錯愕的神情,沈哲子也不知這傢伙是要給自己難堪還是真的走了神,不過過門總是客,況且對於擁有後世記憶的他而言,在面對書聖他老人家的時候,總是不免要另眼相看。

    時下清譽不論,千百年後,同儕早已淹沒在歷史長河之中,而人家卻隨著時間的流逝漸趨神聖。這個才是天命的主角模版,羨慕不來。

    「身在喧擾之廳堂,卻能意馳宇內八荒,逸少賢兄遁遊寰宇之能,讓人羨慕。不過既然尊駕至此,何妨神思緩行,少顧俗流剎那?」

    沈哲子微笑著拱拱手,眼望著王羲之,只是想到剛才庾曼之在其耳畔抱怨之語,心內多少有些噱念。繼而又下意識望了一眼站在一邊的王述,這個與王羲之糾纏半生的小冤家。

    「駙馬無需自鄙俗流,你雖然只是吳中門戶所出,但卻能譽滿都中,可見也是拔於俗流遠甚。今日園內客盈聲沸,自然也是清濁雜行,世事長遁於心意之外,也是一樁無奈。以此薄人,其實欠妥。」

    王羲之對沈哲子也算是高看一眼,因而回答也用了心,畢竟人家將他走神都說的那麼雅趣。只是他卻不明白,自己這一番用心之答,反而還不如隨口應付過去。

    沈哲子聽到王羲之的回答後,臉上的笑容略有僵硬,算是感受到書聖他老人家將天聊死的戰鬥力。他真想問一問王羲之,老子哪裡自鄙了?謙辭,謙辭懂不懂?還有,什麼叫只是吳中門戶所出?吳人是比你少隻眼,還是比你多根筋?

    而週遭幾人,神色也都略有異變,不乏人想問一問,清濁雜行,誰是清,誰是濁?不會說話,那就少說一句不好嗎?

    「不過是太保吳聲,法從賢長罷了。」

    沈哲子已經很久沒有還需要以言語回懟旁人的經歷了,牛逼什麼?你大爺來到江東,都得說吳語來拉攏吳人,沒有吳人抬舉,分分鐘失家又失勢!

    不過他也瞧出來這王羲之情商感人,未必能聽得出他言中所指。果然王羲之沒有讓他失望,完全聽不出重點所在,聞言後便微微頷首道:「阿儂阿傍,溫聲軟語確有風情,異於洛聲。」

    面對這樣的人,與其吵鬧都是浪費時間,根本就聽不懂,破口大罵又太失體面,沈哲子也實在懶於回擊了,轉頭招呼眾人一同赴席。

    今天因為賓客眾多,反倒不好再作什麼新趣雅戲,單純說說笑笑便足堪打發時間。

    四樓是迴廊式的坐席,單單坐在沈哲子這一邊的便有二三十人,都中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悉數都有子弟到場。當然並不是說沈哲子有這麼大的號召力,其中自有王羲之那樣自己都不明白因何要出席的懵懂之人,也有的只是單純來走個過場。

    畢竟為先人修塚改葬這種事情,是有普世的影響力,並不獨只侷限於南北。而且台中因為公用短缺,並沒有出面主持,只是開了一個口子。沈園作為始作俑者的一個基地,那些舊姓子弟無論心意如何,如果連人都不到場露面,總是說不過去,要為時議所輕。

    時下就算是沽名養望的風氣,其實也講究一個循序漸進,到了什麼樣的境界,那就用什麼樣的手段。如果是在以前,就算沈哲子有這樣的想法,未必能鬧出這麼大的陣仗,而就算鬧出這麼大的陣仗,有這麼多舊姓子弟到場,也很有可能被喧賓奪主。

    而在今天,沈哲子雖然只是動了動嘴皮子,具體的清點荒塚、營造聲勢之類,都是李充和庾曼之他們做的,但眼下功成一半,沈哲子還是能得享主持之功。

    他的席位安排在了最中間,與其共坐一席的乃是東海王司馬沖。

    其實從當下的時局而言,原本的越府班底已經很難再掌握全局,一方面是許多越府老人都已經老死,另一方面則是其他南渡人家和吳中土著的勇於爭權。這一點從瑯琊王氏在政局中的影響力就可以體現出來,瑯琊王氏可以說是與越府緊緊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先帝平滅王敦之亂,就是在大膽引用京口流人和吳中土著,從另一個方面來講,也是在極力淡化江東朝廷的越府底色。東海王司馬越政治上起家就是靠的青徐士人支持,徐州本身就是越府的基本盤。

    過江之初,有這樣一群老人鼎力相助,自然能夠快速的構建起統治。但是等到時局漸趨平穩,太多青徐人家把持高位,難免會擠壓其他各方勢力求進的空間,並不利於構架一個具有普世意義的帝國。元帝在世時常哀嘆客居異國,可見其內心裡都還沒有那種君臨天下的認識。

    所以,從這方面而言,東晉這個朝廷雖然是元帝中興創建,但卻是明帝在位這短短幾年時間裡才將之改造成為一個正朔所在。

    因為越府班底的勢弱,東海王司馬沖也不復早年那種特殊的地位和意義,漸漸成為了一個普通尋常的宗王,在時局中逐漸被冷落,甚至還不如少年意氣的武陵王司馬晞和得到沈哲子提攜的譙王司馬無忌。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東海王本身就一直在努力去越府化,早年常與庾家往來,而且對沈哲子也一直頗為親近。就算不為政治上的圖謀,生活上也能頗得關照。

    「維週今次善發義論,大張賢遺之風,大慰生者人情啊!所感所為,深植於仁義之中,但卻又發乎於俗情之外,大而敢當,已經略成國士溝壑!」

    彼此坐定之後,東海王便舉杯對沈哲子不吝誇讚。

    沈哲子當即也舉杯回應,笑語道:「大王謬讚,實在讓我受之有愧。我所為者,不過偶得一點大願,台中諸公能予嘉許才是高義所繫。至於真正落在了實際,還是要仰仗長民、文學、弘度……一眾良友傾力善助,才能讓我妄唸成真,未有貽笑於眾,實在不敢居功。」

    他接連點了十幾個人的表字,在這樣一個場合,能夠被點到名字便已經是極為露臉的事情。尤其首先被點到名的庾曼之,就連耳後疤痕都興奮的紅豔豔一道,舉著酒杯起身大聲道:「我等施手,都是庶務之勞。駙馬發軔於未,才是首倡之功!譬如去年收復京畿,若無絕塵爭勇,豈能創建不世之功!駙馬大才,能自虛無得成於一,我等後繼景從,才能衍變於萬!」

    聽到庾曼之這賣力的吹捧,沈哲子不免略感詫異,一方面感慨於總算沒有白養這傢伙,關鍵時刻已經能夠做來鼓吹之事。另一方面則是好奇,庾曼之這小子有幾斤幾兩他最清楚,憑其本人頂多能發出「駙馬真牛逼」之類的誇讚,誇得如此清奇,不像他過往風格啊。

    略一轉念,沈哲子轉眸望向和庾曼之同坐一席的謝尚,恰逢謝尚也舉杯敬起,心內便有所瞭然。果然一樣的吹捧誇獎,素質高的人做來感覺就是不同。哪怕沈哲子已經聽過太多吹捧誇獎的辭藻,但是聽到這個「得成於一,衍變於萬」,心裡仍然是酥酥的很舒爽。

    當然除了舒爽之外,對於謝尚借庾曼之口的這一表態,沈哲子也是頗感欣慰的。他對謝家的拉攏可真是上了心,不只是前程勢位的帶契,簡直就是起居飲食一條龍到底。

    前段時間謝尚將其父遷葬始寧,沈家全程陪護出人出力。謝裒還未赴任,餽贈其家的莊園田畝人丁等籍冊早已經送到其家。

    當然除了政治上的呼應之外,沈哲子也是希望兩家能結好私誼。謝安那小子眼下不過十歲有餘,正養在鄉間可以與他的小兄弟沈勁為伴,若能總角之好一同養大,相互影響,也是一件難得的好事。

    人數太多的集會,如果話題只集中在一點,氣氛就算很熱烈也很快就會語竭,變得尷尬起來。沈哲子耳邊聽著眾人誇讚,視線一轉卻望向坐席稍遠並不怎麼顯眼的王述,心內不免就是一突,才想起來眼下列席的可並非只有王羲之一人以懟人為樂,這個王述也是個中好手。

    王述這個人,後世聽來比較陌生,即便被提起,也都是與書聖他老人家的半生糾纏,相厭相欺。假如沒有王羲之盛名帶契,其人很有可能也被淹沒在歷史長河中,觀其事蹟,實在是乏甚可陳。

    可見,人若要得長名,終究還要有一門手藝。哪怕是發願「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的桓溫,說到名氣較之書聖仍是遠甚。大概是文藝之類的更能得廣泛流傳,像是亡國之君李後主、宋徽宗之類,無論名氣好壞,甚至比許多縱橫捭闔的開國君王還要知名得多。

    這種風傳,沈哲子倒是不以為然,人多愛穿鑿附會,乃至於神聖某人近乎於妖。譬如書聖王羲之,沈哲子看過聽過許多書聖的事蹟,單純書法的盛譽倒也罷了,還有許多矯揉造作過甚,要將之推舉為道德完人。

    這就有點畫蛇添足了,說實話,國為何者,民為何者,書聖真的未必能說得清,也未必就在意。這無損其藝術造詣,而藝術造詣也並不能夠反哺道德修養。

    王述這個人,在後世名氣是要遠遜於王羲之的,但是在當時,還真的不好說。謝安曾盛讚其掇皮皆真,拿掉皮囊都是純真,年長德隆,尤其有個好兒子,壓得王羲之的兒子們沒脾氣。當然這是以後的事情,眼下的王述還僅僅只是一個坐冷板凳的世家子弟而已,年屆三十才居中兵屬。

    中兵屬是一個什麼官職?中兵是帳內牙門親兵,主官中兵參軍相當於一個保安局長,中兵屬則就是中兵參軍的屬官,而且不督兵事,只是負責記錄資用。雖然也是四百石,但是跟沈哲子的東曹掾相比……算了,還是不比了。

    誠然這個官職也是台城畿內親近之職,但卻並非清流,而是有鞭下吏之稱的濁任。大凡家世清貴子弟,大多不屑任此。

    而王述家世如何?出身太原王氏,其父王承號稱越府第一名士,東海王司馬越曾贊其為人倫之表,過江以後王導、周伯仁、庾亮這一類的名士,還要位次於其後。但是由於去世的早,加上王述這個人不好清論,殊少雅言,沒有什麼實名清譽,因而也就注定了坐冷板凳。

    單舉旁人,或許不能感受到王述的落魄。如今他年過三十,不過才是中兵屬而已。可是他的兒子王坦之,江東獨步王文度,起家擬用尚書郎,居然不任,言道尚書郎不過二等人才得居。而等王坦之到了其父的年紀,已經是散騎常侍,不久更被當時勢大一時的桓溫徵為長史。

    人比人氣死人,父子二人差距都是如此懸殊,可以想見王述眼下的處境是美妙還是窘迫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1 00:12
0490遺珠之憾

    「人非堯舜,孰能盡美。」

    聽著眾人的誇讚聲,沈哲子倒也頗得其樂,不過在看到王述後便意識到這世上從不乏熱衷於破壞氣氛的人,比如王述,比如隱隱開口慾言的王羲之,還有那個入席後便一臉恬淡姿態而心意卻瞧不出的殷浩。

    讚譽吹捧那隻是帶氣氛的手段,沈哲子又不會昏聵到將這些誇讚當真,但也沒必要再任由下去逼著旁人唱反調,畢竟誰還沒點逆反心理,況且席中這氣氛本來就很難一直保持其樂融融。

    所以在別人開口之前,沈哲子便先開口打斷了滿席的讚嘆聲,笑語道:「幸得盛讚,實在受之有愧。德行雖然有遜,來日必當銜志勇追。今日同儕畢集於此,不妨多講一講中興舊事,追慕先賢,後進共勉。」

    眾人聞言後,便都紛紛住口,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們心中其實也都不乏顧忌,眾目睽睽之下若是諂媚過甚,難免會有傷物議風評。

    話題突然收住,席中的殷浩不免略感惋惜,他可是醞釀了不短的時間,準備等到氣氛再炒熱一段時間便發聲打斷,沒想到卻被沈哲子先一步將話題給收住。

    殷浩倒也不是熱衷於絕遠於眾,那些無甚意義的吹捧之言,在他聽來只是擾耳,甚至不如鳥鳴馬嘶樸實可愛,本身是懶於附和回應的。可是倍受追捧的人是沈哲子,這就讓他心態隱有失衡。

    他與沈哲子之間,並沒有什麼太深的往來和關係,算起來頂多就是往年被時人共舉並列而已。而且這對殷浩而言,也實在算不上什麼值得回味的美好經歷。

    可是隨著時過境遷,時人對兩人的評價便漸有不同。貉子弄權滋事,攪動局勢,又以資財分眾,誘惑人心,諸多遙望之舉,大壞風流,但偏偏因此得享重譽。

    而殷浩自己則因為台中迫賢之議而弄得有些進退失據,加上其父為荊州所罷,他也不得不勉為其難的就任職事。因為這個舉動,令他時議清譽大損,乃至於有「維週竹質,迎風見長;淵源藻質,離水則枯」的說法。

    對於這些時譽,殷浩原本是不怎麼在意的。時人對他褒揚,未必能明白他賢在何處;同樣的,時人對他貶斥,也很難一語中的切中他真正的短處。一群庸人閒言而已,並不值得勞神。

    讓他有所不滿的則是時人總要將沈哲子與他共論,兩人本來就是薰蕕不同,實在是沒有可比性。更有甚者居然將沈哲子置於其前,這也真是滑稽無理!殷浩口中雖然不說,心內其實也是積攢了不小的怨氣。

    今天沈園這場大集會,殷浩本來是不打算過來的,無謂替貉子長勢。但在思忖良久之後,還是決定過來看一看,有機會的話順便讓時人見識一下究竟誰賢誰愚。

    當聽到沈哲子建議要講一講中興舊事,殷浩精神不禁一震,他生於孝惠皇帝太安二年,中興之初尚是年幼名淺,未能與中興那些前賢名士共論談玄,雖然彼此已經難較高低,但是他心內不乏以後繼者自居。席中雖然不乏中興名流的後人,但在他看來也實在悖於先輩清音遠矣,不足共論。

    中興建制距今已有十數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在座這些年輕人,在那時候絕大多數不過沖齡年幼,許多大事都難親歷,但是也多聽長輩們講起。隨著這個話題開啟,眾人也都紛紛開口,或是品評舊事,或是推崇前人,誰都能說上幾句,一時間氣氛倒是很熱絡。

    沈哲子雖然開啟這話題,但是說的並不多,大半時間還是在傾聽。一方面,他來到這個年代的時候,所謂的中興建制已經過去了數年;另一方面,他家在那個時期不過是吳中土著鄉豪門戶,一直在緊鑼密鼓準備造反、排除異己,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可說的。

    當然,席中氣氛看似熱絡,但話題也不是漫無目的的展開,總有一些潛在的約束和默契,讓人對某些話題避而不談。

    比如政治,那時候僑門各家南下未久,一邊忙著安家立業,一邊忙著爭權排位,或明或暗的手段用的不少。一旦深談起來,難免會傷感情。

    比如武功,這是真的沒有什麼可說的,維穩江東的王敦已經被幹掉,三定江南的周家已經被幹掉,北伐建功的祖逖舊部已經凋零,勞苦功高的陶侃少人提起。一旦談起來,則不免太尷尬。

    不談這些,那剩下的只是人物風流了。雖然被打的倉皇南來很狼狽,但是人物風流卻不遜中朝,所謂的江左八達,所謂的看殺衛玠,總能勾起人的談興。

    而談到這些人物,自然而然便要講起清談。江東風流,或是承於中朝,但言及清談,終究還是少遜,所言多出舊理,殊少新意。

    當話題延伸到清談,席中一些年輕人們便活躍起來,包括已經略具名氣的王濛,還有公認清談功底不遜前人的殷浩。

    沈哲子坐在席中,聽著眾人的談論,繼而便察覺到不遠處的殷浩正手執麈尾、頻頻望向自己,似乎是有一較高低的意思。

    沈哲子對於清談雖然沒有太深的研究,但是也不乏自己獨到的見解,就算與殷浩辯起來,因為沒有流入太多前人的窠臼,未必不能一較長短。

    但他開啟這個話題的本意並不在此,因而也就懶於理會殷浩的觀望,開口笑語道:「譬如寒鴉二三鳴,其聲不悲,聞者自苦。觀落葉可知秋將至,覽晨星可知天欲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意多高遠,未必不可期;析義明知,從心而論,窮性逐雅。精於言者頃刻百語,敏於懷者轉瞬千思,勤於行者須臾萬仞。道或不同,雅趣相近,不必審其優劣,不必較其長短,逐其同流,各得其樂,適意即可!」

    「駙馬此言大善,酒中滋味自有回甘,非我者難解風流啊!」

    待到沈哲子講完,席下突然響起一個略顯氣喘的聲音,謝奕大汗淋漓沖上樓來,正捧著酒甕作鯨吸豪飲。

    他今天無緣列席,是因為也如那在園外維持秩序的紀慎一樣正在宿衛當值,趁著無人關注沖上樓來解一解酒饞,卻被堂兄頻頻目視制止,不敢過分放肆。可是沈哲子這番話卻讓他壯了膽,豪飲起來旁若無人。

    席中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點頭稱是,彼此為人愛好、特長都不相同,與其強逐短處居末,不如善作長處當先,何必為難自己,共逐一論。

    殷浩聽到這話後,嘴角不禁抖了抖,心裡更覺堵得難受。他倒不是沒有說辭反駁沈哲子的觀點,但對方已經表態不願追逐辭鋒雄健,而且也是頗合眾議,如果強辯下去,不免過於著痕,反而暴露出他強逐名譽的心意,即便是勝了,也難收預期之效。

    沈哲子懶於理會殷浩是個什麼想法,轉而又說道:「今日共聚一堂,雖是為的先賢塚骨,但思之審之,終究還是追古自勉,法從賢長。若無一二所察所得,不免愧對於前,遺憾於後。人之所失,豈獨古今;不能揀盡遺珠,愧我不識其明。覽我同流,難道就沒有這樣的遺珠之憾?」

    「賢庭蘭芷,蔓生於階;或有流光溢彩,或有馨香滿盈,當然也有神光內斂,才蘊於中。人識有淺,難免錯望。若得洞察,則就要慚居其前。瑞鳥懶作奮舞,何嘗不是世道的錯失啊!」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一番話,心中便生出了好奇,駙馬這是在為哪一家子弟鳴不平?言辭這樣懇切,實在是讓人遐思連連,紛紛轉頭覽遍席中,猜測究竟是誰竟然能夠得到這樣的評價?

    這當中,王述也正有些好奇的左右打量。說實話,沈哲子這一番話其實引起他心內不小的共鳴,但是在自察少頃後卻不免暗嘆一聲,並不覺得是自己有幸。他雖然是名門之後,但清譽實在太淺,平日也並不活躍,自問與沈哲子沒有這麼好的交情可以令其在這樣的場合下為自己揚名。

    沈哲子並未讓眾人猜測太久,只是在席中舉起酒杯,視線則落在了仍在左顧右盼的王述身上,笑語道:「才淺未敢美稱識賢,唯中朝舊事偶有得悉一二。藍田侯藏賢訥處,看來應是家風使然。」

    眾人覽遍席中無有所獲,再聽到沈哲子這麼說,不免便有些嘩然。再聯想剛才沈哲子那一番話,便察覺到確是與王述處處吻合。

    太原王氏中朝舊望,說是賢庭並不為過,而王述眼下的處境在其庭門之中並非孤例。王述的祖父王湛就沒有什麼名氣,被人目作痴兒,甚至武帝司馬炎都經常拿其來開玩笑。後來才能顯露出來,王湛的侄子王濟就曾經感慨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

    後來時人再評價太原王氏幾人,王湛的父親王昶和兒子王承,祖孫三代,王湛被推為最優,甚至王承這個中興第一名士都要略遜其父。

    這麼一想,王述的人生履歷、最起碼這前三十年實在是太像了,都是喑聲獨處未為人知,乃至於有痴愚之名。

    王述究竟有沒有大才,眾人並不清楚,乃至於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藍田侯王承居然還有一個兒子。實在是王承死的太早,雖然名氣極大,但卻並沒有在中興之初得居顯位,自然影響要小上許多。加上王述這個人實在太不顯眼,自然也就難為人識。

    最讓他們感到好奇的是,駙馬為什麼要如此鄭重的替王述揚名?難道他們彼此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聯繫?

    這一個問題,不獨眾人好奇,就連王述自己都詫異得很。說實話,他究竟有沒有大才,他自己都不清楚,而且他與這位駙馬也並沒有什麼過於親密的往來,甚至於今天才第一次見面。

    而他來到沈園的原因也不是為了攀附結交駙馬,原因很羞澀,按照台中的章令規制,他父親也有資格在二陵外營造衣冠塚,可是他家中卻並無餘財來做這件事。所以今天是特意向台中請假,想要來看看能不能遇到故舊人家幫忙借一點錢。

    所以當沈哲子直接點到他的時候,王述自己都愣了,半晌後才反應過來,端著酒杯起身離席回應道:「駙馬義論高舉,發乎意外,難免惶恐。台中選任,時人雅賞,應是各有分寸,不敢深論。傾杯飲勝,多謝賞識之禮。」

    沈哲子微微一笑,同樣一飲而盡。他能聽得出王述這番話當中隱含的些許怨氣,想想也是瞭然,太原王氏也是中朝旺宗,王述也是名門之子,結果所受到的待遇甚至還要遜於庶人。誠然這當中有其自己的原因在內,但仔細想想也能感受到台中選任冷眼的味道。

    時下高門子弟養望的世風,只能說明人脈廣不廣,性格外向還是內向,即便擅長清談雅論,不過只是一個合格的文藝青年而已,本就不足衡量一個人真實的才能如何。至於真正前途如何,還要看家世和機遇。

    王述能力如何,沈哲子真的不清楚。清談皇帝司馬昱評價王述,沒有特別高的才能,對名利也不能淡泊,唯獨率真一點勝過許多人。而這位簡文帝在王胡之口中那是有周公之能,可是在謝安口中不過是清談差勝耳。

    後來王述能夠得居顯職,也實在是高門無人,矬子裡面挑個高的。才能優劣且不論,終究要比殷浩靠譜一點。東晉這個時局已經僵化到壞無可壞的地步,銳意進取者還有可能崩盤,如果只是維持一個苟且局面,那真的是許多人都能勝任。

    眼下的王述,壞就壞在既沒有鄉黨親舊的聲援,高位者又沒有必然要提攜其的理由。安排在中兵屬這個位置上,充滿了敷衍味道,大概也是存著賞其一口飯吃,不要餓死了的念頭。

    而沈哲子抬舉王述,除了這個人比起其他人尚算靠譜之外,也不乏勤揮鋤頭挖牆腳的意思在裡面。這個王述能不能為用尚在其次,不過是給時下年輕人們傳遞一個信息,別處有機會,我這裡也有。如果在別處排隊太辛苦,不妨靠過來。

    而且,這舉動也算是小小打臉王導一下。身為執政台輔,居然讓人家名門之後如此落魄,還要靠一個南人推舉才能揚名。

    所以,回報如何且不論,單單心理上的這一點愉悅,就讓沈哲子樂此不疲。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2 00:18
漢祚高門 0491秉筆述賢

    沈哲子雖然不是什麼厚望名宿的長輩,但如果對某一個人青眼相加,那也是讓人頗感榮幸的事情。誠然他的話語權一時難追前輩,但是他手段多啊!而且因為不在位,所以少顧忌,不過為了給人塑造一個言出必諾的形象,他也很少放言盛讚某個人。

    在時下這個氛圍,清望高門之所以高人一等,而兵家子卻頗受冷待,這是由成長上限所決定的。並不只是寒門沒有上升渠道,而是所有的上升渠道都沒有一個正常穩固的標準模式。一旦沒有標準,那麼事情就會變得混亂不堪。

    人想要進步,並非因才而進,或者因功而進,而是取決於能否得幸於高位者。門閥士族並不新鮮,從古到今任何時代,任何的組織形式,都會有這麼一群特權階級,只是在這個年代特權的行使少約束,更恣意、更放縱、更有規模而已。

    沈哲子如今就是站在這一片腐基爛土上畸形的生長,等壯大到一定的程度,才有底氣和能力針對自己刮骨療傷。脫離這個系統的方法不是沒有,只是成長過程要更艱難,而且更加的不可控。太過混亂的外部環境會讓人的意志在實施的過程中產生扭曲和變形,變得面目全非,遠遠悖於初衷。

    對於王述的抬舉,沈哲子也只是點到即止。畢竟此人訥言沉默,少作清論,一時間也實在難有讓人驚豔的表現。若是發力太猛,反而有可能適得其反,將王述的缺點放得更大,物議更卑,也讓沈哲子被打臉。

    所以略作一頓後,沈哲子並沒有再繼續專注於王述,又將話題轉開:「今日在席,聽諸位言多中興舊事。前人清雅,大洗視聽,讓人意猶未盡。可惜天人相隔,思之不免太息。後人能做的,不過是銘記彼刻,長作緬懷。」

    「時過境遷,人事流轉。身在羅網中,困頓於此下,人非無長情,可惜俗塵侵擾太甚。言行多有悖於意趣,際遇總是遠於當年,難免要愧對前人所教,漸行漸遠。譬如鼎業偏安,王道侷促,虜賊狼行,大壞舊土。天地亦狼狽,人情何以堪!」

    隨著沈哲子的講述,席中氣氛也漸漸變得低沉起來,眾人個坐席中,或許各有所思,感懷卻都相近。社稷半殘,王道苟安,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無論怎樣的醉生夢死,都讓人難以忽視。時人雖然不乏失家而又屈志者,未必敢放豪言北上破虜,但閒坐在這裡黯然有慚,生生悶氣還是可以的。

    「天道自有流轉,不許胡虜久猖。此鄉自有英邁,必當收拾山河!春秋自當放言長量,先人實在不能遠棄啊!此境雖已疏於當初,此情卻應久持。前賢雋永,玉樹埋於塵埃,已是一悲。風骨沒於荒塚,情更難堪。因有此悲切,才鬥膽妄作議論,今日同儕雲集於此,可見情感相同,非我之幸,世風之幸!」

    沈哲子講到這裡,自席中站起身來,端著酒杯繞場而行,逐一禮敬席中眾人,眾人也都紛紛起身舉杯回應。

    當沈哲子行至王羲之面前時,王羲之神態不乏激動,端起酒杯來便一飲而盡,而後才指著沈哲子說道:「未聞駙馬高論之前,總覺物議或有欺我,荒土難生瓊枝。今日聽此議論,感懷深刻,駙馬確是靈秀所匯,質美不虛,不愧實名。」

    沈哲子聽到這話,嘴角又是忍不住一抖,就算是誇人,能不能好好誇?什麼叫荒土難生瓊枝?這一句話,不只將人給鄙視了,連一方水土都難得倖免。就算是誇人,都讓人心裡膈應得慌。

    他也再懶得與王羲之多做對話,轉而行向旁人,行過一週之後,他才站在三四樓之間,舉杯向下示意道:「情感相同,眾唸成一,雖為地主,雅不稱謝。同飲此杯,銜志共勉!」

    一時間,樓上樓下幾百人眾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沈園醇厚佳釀,為都中之冠,酒香濃鬱,回味悠長。大凡喜好杯中物者,對此都是頗為推崇。然而佳釀入口,殷浩卻品到一絲苦澀的餘韻。哪怕他心內對沈哲子始終都存薄視,但也不得不承認,此人以情惑眾,言辭扣人心弦,已經頗具大家姿態,甚至可追王太保。在這方面,自己真的是遜之遠矣。

    不獨殷浩有此感慨,席中年輕人們多數都有所感觸。一個人有沒有領袖姿態,家世和官位雖然很重要,但也並不是全部。關鍵還是要看其人究竟有沒有感染力和領導力,如果不能情感於眾,不能影響到人,就算是身俱高位盛名,也難居其實。

    席中這些年輕人,無論是家世還是勢位,沈哲子都不算是。可是從其露面開始到現在,卻一直把持著集會的節奏。這一點,也實在不能不讓人佩服。

    回到自己席位上之後,沈哲子並沒有就此罷休,而是又說道:「遷塚之議,本是哀事,雖然廣得眾願,其實不足為賀,況且眼下遠未足靖功。五官四肢,血肉筋骨,生者皆有,亡者俱留,本不足為奇,也不足為誇。善為妙思,神念悠遠;善為雅言,風韻留馨;善為文義,氣度宏大;善為義舉,筋骨卓然!」

    「孰能脫於俗,優於眾?德行厚重,容止卓然,言語妙趣,雅量能容,豪爽俊邁,見賢自新,諸多高格,不一而足。我等今日得幸收撿賢骨,但若以此自美而足,則不免流於捨本逐末,人所不取!」

    眾人再聽到這一番話,有的回味沉思,有的眼眸一亮,反應不一而足。

    謝尚在席中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心內已是大有感觸。他很明白駙馬以南人而領袖同儕的不易,因而也能體會到沈哲子動作頻頻的苦衷,只有長期讓人心躍動起來,不由自主的追隨其後,才能從無到有的營造起這種慣性的氣勢。如果一旦人心冷卻下來,那麼南北疏離的這種想法又會喧囂塵上,讓人心漸漸隔離。

    雖然理解,但是他並不看好沈哲子今次遷塚之議。這件事看起來聲勢不小,但其實隱患也多。一方面耗資不菲,另一方面眾意難調。

    時下墓葬之類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因為與人望和時局緊密相聯。誠然做得好會讓人高看一眼,時譽更高,但問題是很難做得好。因為時局的頻頻動盪,諸多舊事都已經難追,要幫那些絕嗣人家釐清其閥閱傳承,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稍有疏禮,便有可能飽受攻訐。

    台中雖然同意這一件事,但卻並不出面主持,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府庫公用短缺,但其實也有針對這方面的考量憂慮。事情本來是好事,但是因為牽涉面太廣,所以錯漏在所難免,也肯定不乏別有懷抱的人想要魚目混珠。

    出力但卻未必能討好。在謝尚看來,憑沈家和駙馬如今的聲勢,完全沒有必要招攬這一件事來給自己埋下隱患,自惹麻煩。如果出現什麼爭議太大的事件,很有可能會將過往的一些努力都毀掉。

    所以,在這件事情上,謝尚感覺沈哲子是略有冒進的。

    不過他卻沒想到沈哲子還有這一後招,雖然言語中還沒有說明白,但其實意思已經很明白。為那些中興舊人收撿骸骨只是末節小事,最重要的還是要讓人銘記那些人生時的風骨器具。有了這一個前提,抓大放小,便有了極大的迴旋餘地,不會因此被逼到牆角而沒有退路。

    雖然對駙馬的才學頗為佩服,如今也決定靠上沈家,其實謝尚心裡仍是有些顧慮的。畢竟他家舊有的人脈和名望還是放在僑門這一邊,如果太急切的改弦易轍,不免有趨炎附勢之嫌,要為時人所鄙。

    所以在公共場合類似眼下,謝尚都是少有表態,即便有所意向,也都是通過旁人來表達。這樣曖昧的態度雖然有些掩人耳目,但其實也是在保留著一份退路。

    不過在聽到沈哲子後續的計畫後,謝尚意識到他對駙馬還是有所小覷,其技決不僅止於此,所思要比旁人深遠得多。再引申一想,自己這種首尾兩顧的態度未必就在駙馬意料之外,未來能否收到預期的效果,謝尚對此已經不抱樂觀,反而覺得這種遮遮掩掩的態度有可能還會害到自己。

    略作沉吟後,謝尚便起身開口道:「駙馬此論,實在發人深思,讓人有愧洞見不明。譬如千里良駒死褪留骨,行則不盈尺寸;駑馬老驥,雖是挪步艱難,卻能積長百里!並非優劣錯置,而是生死有別。骸骨雖可追緬,德行才是最重。今日坐聞諸位盛言中興舊事,所述較之父輩已是缺失良多,異日在傳於後,又能餘幾?前人賢跡,遺之不恭,若能秉筆而記,錄之墨卷,傳示於後,才是大善!」

    聽到謝尚這麼說,原本尚有疑惑的一部分人不免拍手稱好,一時間眾說紛紜,局面喧鬧久久不息。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2 00:18
0492世說新語

    沈哲子所做許多事,其實最初的時候,往往只是源於一個很簡單的念頭,未必從一開始就有一個完整宏大的全盤計畫。只是在事情做起來之後,或是有了更大的潛在價值,或是有些麻煩和隱患需要解決掉,緩步密行,漸漸有了一些局面。

    比如最開始與庾條合作搞隱爵,只是為了要應付庾條向他討要財物的無禮要求,後來一步一步到了很大的規模。

    而當下這一件事,其實開始也只是為了將郊外那些亂墳集中遷移到一個墓區,避免再幹擾到建康營建工程的進行。只是事情做起來之後,隨著聲勢漸長,加入的人也越多,便也體現出了好處和隱患。

    大凡要做事,永遠不要幻想能夠討好所有人,麻煩和阻礙總會不經意的顯露出來。後世有一句俗語,當一個人想要奮鬥通往成功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與其作對。這話或是調侃,但從不同角度而言,都是各有滋味。

    儘量挖掘一件事的更深潛在價值,從而衍生出新的機會,這是沈哲子一貫的思路。遷墳這一件事鬧得聲勢這麼大,都內矚目,如果只是挖個坑再埋一遍就了事,未免有些可惜。況且這件事背後所隱藏著的陰招暗箭,沈哲子也不得不防。

    叨叨了那麼半天,沈哲子就是為的讓眾人注意力暫且從這件事情上挪開,順此延伸下去。如果只是一人作言,未免有些乏味,謝尚對他的意圖瞭解倒是很恰當。他就是要趁著這件事所營造出的聲勢,主持編寫一部東晉的《世說新語》!

    謝尚的話,給了眾人很大的啟發,紛紛各抒己見,加入到了討論之中。

    時下類似的筆記文志並不在少數,寫人的也有,寫鬼的也有。不過絕大多數都只是閉門自著,即便書成,也只是在極小範圍內抄閱流傳,很難獲得什麼大面積的擴散和影響力。

    不獨只是這些閒書,就連史書編撰都有這樣的問題。早年朝廷倒是試著官修中朝舊事,但是因為戰事連連,加上執筆者本身便沒有太大的影響力,即便寫成一些,但卻不得時人承認,不如不修。而私修的史書,單單眼下能夠知道的便有二三家,即便有所成篇,能夠看到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苦心著作,但卻難得傳播,投入和回報不成正比,因而如果不是本身便熱衷於著述,時人很少以此而言志養望。即便有所創作,也多為碎片化的寫作,不成系統。

    「前漢劉中壘輯有《世說》,不以義理精深為專,不以規矩方正為長,博採於當時,唯其活潑,尤顯可愛,遐思追接近古,使人深慕當時。今日若能畢集前賢舊事,再作《新語》,不涉義理,不置臧否,從實而錄,莫失莫忘。」

    沈哲子鋪墊良久,又眼望眾人議論紛紛,然後才笑語說道:「譬如前日有感而生妄念,今日難禁澎湃,再作浪言,不知諸位可願予我善助,共襄此事?」

    話都已經講到這一步,眾人還有什麼推脫的餘地,況且也根本沒有推脫的必要。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一樁雅事,誰家都有幾個名重一時的祖宗,而這些人也大多有些值得記錄的事蹟。以往他們庭內相傳,雖然自豪但也不乏厭倦,眼下卻有一個機會能光明正大講出來,傳示於眾,更增家聲。

    於是在聽到沈哲子所說,眾人都紛紛發聲應和。甚至於有脾氣急躁的,身在樓下已經按捺不住,匆匆行到樓上來,唯恐錯漏了自家祖宗光輝事蹟。

    這其中極為熱切者,像是桓溫、王述等,本是名士之子,但是由於自身乏甚雅趣,不得時人高眼,心內也恐父輩事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黯然失色。如果能夠藉著這個機會將父輩風雅姿態記錄下來,不只對先人有追緬,對自身也是裨益甚大。

    不過也並非所有人都熱衷於此,類似王羲之這種家世本就清貴,不必以此揚名,還有殷浩和王濛這種本身便有清譽雅望,父輩反而乏甚可陳,對此便不免興趣缺缺。

    殷浩坐在席中大半天,一直堵得有些難受,找不到可以暢所欲言的機會。這會兒他心情其實很複雜,眼看著沈哲子如何操縱集會的氣氛,妙不留痕,就在這不經意間便促成了這樣一件大事,也實在是不乏欽佩。

    隨著沈哲子的引導描述,這一部還未成形的《世說新語》已經被定下了一個追慕前人,描摹當時的基調,銜接著各家為先人立塚的浪潮,加入到其中的人眾又這麼多。可想而知,書成之日會在當下造成怎樣的影響,起點的格調已經勝過時下諸多此類的傳記。

    沈哲子當仁不讓作為主持編纂者,可想而知也會因此書而文名大盛,乃至於令其整體的聲望再上一個台階。

    殷浩親眼看著沈哲子促成此事,明明看得出沈哲子的意圖所在,也明白這件事能夠為其帶來的聲譽,但是居然就找不到一個藉口去阻止。而且許多與沈哲子關係並不親近的人家子弟,譬如那個避坐在樓下的諸葛衡,這會兒卻是唯恐旁人看不見他,頭顱湊近幾乎都要插入沈哲子案上杯盞中,再也沒有了原本的簡傲疏離姿態。

    或許是不想見沈哲子過分得意,也不想見樓內這些人如此競逐,趁著人語聲漸弱的空當,殷浩便開口道:「駙馬此論,確是大善,若能將前賢舊事文墨記載,既能讓晚輩暢覽緬懷,又能普世相傳使時人仰慕風流。只不過但有立言,又豈能不置臧否?誠如駙馬所言,人非堯舜,孰能盡美。若有筆法隱飾,趨善隱惡,不免又悖於從實而錄的初衷。有此一慮,還望駙馬能予解惑。」

    聽到殷浩這麼說,原本熱切的眾人態度不免有所冷卻。再光鮮的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時下各家為了生存和傳承,骯髒事蹟也做了不在少數,他們各自也都心裡有數,如果就這麼從實記錄下來,未必是什麼好事。

    比如王述的父親王承,雖然號稱中興第一名士,早年為任東海太守時,棄官南來。往好了說是洞悉時勢,不戀名爵。但往壞了說,何嘗不是玩忽職守,沒有擔當。其家已經勢衰幾近無以為繼,可以說是丁點的惡評都禁受不起了。

    沈哲子聽到殷浩以自己的話來擠兌自己,當即便是一笑,說道:「此《新語》只論風流,淵源兄何以高眼以良史標之?山中自有萬籟,所好唯獨聽濤;弱水碧波三千,痴心只取一瓢。嫫母雖無美態,軒轅取其賢淑。大牛雜生百骨,庖丁遊刃有餘。人豈無一可取,何故一概而非?」

    眾人聽到沈哲子的話,紛紛拍掌叫好,乃至於有所怨視殷浩。什麼叫趨善隱惡?難道你家就是滿門的堯舜?實在多嘴可厭!

    殷浩雖然不懼雄辯,但再大的清談場面,那也都是據理而論,因言有爭。可是看到沈哲子不只輕巧辯駁,更曲解其意讓他犯了眾怨。這可是他不熟悉的戰鬥風格,又懶於和這些庸者爭論,索性直接閉嘴。

    可是殷浩這裡閉了嘴,旁邊還有一位王懟之戰鬥力充盈。王羲之接著殷浩的話說道:「殷淵源玄長見短,語不切實。風流自是可取,文學卻未必人人有勝。前事雅趣,若是拙筆敘來,不免大失顏色,這一點不得不慮。」

    謝尚在旁邊笑語道:「逸少何必以此自擾,廳中自有妙筆,駙馬文采斐然,書接太康餘韻。同儕也多有文勝之人,博採妙擷,落筆成文,必不愧於前。」

    沈哲子也接口說道:「此事絕非一人能執,終究還要集思廣議。正需逸少賢兄這樣的筆法之表傾力善助,才能滿紙芬芳,意蘊流長。」

    「既然要錄中興舊事,我自然也沒有迴避的道理。不過何者當書,我還要有善取,還望諸位勿怪。」

    王羲之也不是離群絕眾,鬱鬱寡歡的性格,身臨這樣熱鬧的事情當中,也願意參與進來。眾人雖然不喜其言辭,但是如果要記錄中興舊事,瑯琊王氏就繞不過去,而眼下王氏只有王羲之一人在場,難忍也要忍下來,而且王羲之本人也確有文墨之才,遠勝於眾。

    待到將踴躍的眾人安撫下來,沈哲子才笑語道:「這一樁事,牽涉南北百姓,非一家之獨作,若不能合乎眾情,難免不能行之於眾。希望諸位能有體諒,共舉樓內幾人執筆著作。但有成篇,先傳示與內,後公之於外,不得廣譽,便棄之不用。」

    對於這樣的安排,眾人倒也沒有什麼可說的,畢竟人力有長短,真不擅長文賦的人即便勉強為之,愧於祖輩不說,也羞於示眾。眾人大多在都中廝混,誰的文名更勝倒也都清楚,很快就選出了一共七人作為執筆撰文者。

    剩下的人也不是沒有事情可做,可以留在樓內提供素材供其選取。這樣的事情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可想而知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沈園都是都中最為熱鬧的所在。

    「既然已經約成,還請駙馬先作序論,廣而告之。」

    謝尚也是被選出來的一員,等到眾人各自安坐,便又發聲先幫沈哲子坐實一個主編之名。

    沈哲子自然不會怯場,但也無謂露拙,便讓謝尚執筆,在席中擬作序言的文賦。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2 07:04
0493高樓懸賦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楚客幽居兮遠國,勞燕分飛兮東西。新婦紅妝兮入閣,壯士遠徵兮千里。銜淚袖兮忍別,盼相見兮有期。尋碧落之黃泉不見,知生死兮永離。但聞血下沾衿,悲風兮汩起。亦復含泣茹苦,憂潮兮嘆息……

    時隔多日,沈園摘星樓外再次飄揚起了長長的幡布,自樓中一直垂下來,緊緊貼在了樓身上,實在醒目。這一次,幡布上卻並沒有什麼新趣的圖案,而是寫滿了字跡。那字體極為碩大,遠遠便能辨認得一清二楚,樓外行人忍不住駐足細覽,才發現原來是一篇賦文。

    駙馬文采卓然,在江東已經人所共聞,既然有新作擬出,自然讓人感到好奇。尤其這流出的方式又是如此新趣張揚,便引得許多人駐足圍觀。時下未必人人都能細賞吟詠,但也不妨看個熱鬧。

    所以,當這抄寫著賦文的幡佈在樓外掛起的時候,圍繞沈園這一片區域幾乎都被驚動。從樓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無論是街巷中,還是秦淮河水道上都有許多人向此處移動過來,紛紛昂首往摘星樓望過來。

    此時已經將近黃昏,因為賓客仍是絡繹不絕的湧來,所以負責維持左近秩序的紀慎也是忙得焦頭爛額,滿身大汗,乃至於對強令他來此值守的父親紀況都頗有薄怨。

    當樓上那寫滿文賦的幡布掛起來的時候,左近吸引過來漫行流連的人更多。剛剛鬆了口氣準備也學謝奕一樣上樓去討杯酒喝的紀慎不免又忙碌了起來,安排宿衛們繞園游弋,自己也站在園門前不敢鬆懈。

    這時候,謝奕搖搖擺擺、神態微醺酣然的自園中走出來,紀慎不免抱怨道:「樓上到底在搞些什麼?這般不懼奪人眼球,讓人不得安閒!」

    謝奕聞言後便呵呵一笑,口中長吁短嘆吟詠起來:「江表王氣,善養於士。眾才一旅,可望舊基。傳檄北向,草割夷狄。駙馬在樓上作賦,你難道看不見?」

    「我當然看得見,可問題是駙馬為何要作賦?為何又要把這賦文懸於樓外,引人觀望?」

    紀慎勞苦良久,沒好氣說道。

    謝奕慵懶望他一眼,繼而便歪倒在門廊前,接過屬下遞來的兜鍪枕在腦後,細口噴著酒氣遙遙一指樓外那賦文說道:「樓上有些,你不會自己看?」

    「我當然會看,可……」

    紀慎雖然也是旺宗子弟,但於文法一道不過粗通,並沒有太高的鑑賞能力,眼望著賦文觀摩半晌,倒是能揣摩出一些直白的訊息,吟詠起來琅琅上口,但卻不知好在哪裡。他踢了踢半躺著醒酒的謝奕,有些尷尬的問道:「你去了樓上這麼久,難道就不聞更多事?駙馬這一篇文作到底好不好?」

    謝奕聽到這個問題,精神不免一振,於文采鑑賞一項,他也是很少遇到能夠讓他來賣弄的人,當即便坐起來,略作回憶在樓上聽到的說辭:「好或不好,難道還用再問?駙馬這一篇新賦,開篇以精警之句,發人深省。離別之傷,雖是萬族同情於此,但生死之大,才是別中至極……」

    紀慎在一邊瞪大眼聽著,他倒不是對文賦有什麼奇趣愛好,只是已經看出來這一件事在來日都中肯定要引起廣泛的議論。他眼下先從旁人那裡討教一點心得,來日與人論起時,才好滔滔不絕的說出來,不至於無話可說。

    可是謝奕這裡剛起了一個開頭,然後便戛然而止。紀慎等了好一會兒,便看這傢伙兩眼渙散的左右張望,不免有些失望:「你就看出來這些?」

    「急什麼,我不是還在想嗎!」

    謝奕的文學鑑賞能力,與紀慎也就是並駕齊驅的水平,也在回憶在樓上聽到的評語,可是他已經喝的兩眼迷離,意思雖然還能明白,但是言語已經組織不起來

    再聽到紀慎的催促,他便有些煩躁,瞪著眼說道:「生死是大事,也是最悲的事。但是人悲傷的原因不同,像你紀七這種老卒之才死了,那也就是親舊卒哭,難有共鳴。而像我這種國士之才,如果死了,那就是時人的損失,天地的損失……」

    紀慎聽到這裡,已經明白謝奕是在瞎說了,也就不再指望能從這傢伙口中聽到什麼靠譜的點評,只是望著那幡布仔細咂摸:「伯仁慷慨,深銜報國之志。安期北面,不作窮途之哭……」

    不獨樓外,就連樓上眾人對沈哲子這一篇新賦品評有加,以悲情生死為引,以死之輕重為續,以天下大勢與個人命運為轉,以慷慨激昂收尾。他不是不想寫蘭亭集序,事實上這是他為數不多尚能通篇背誦的古文,但是其本身與王羲之那曠達意趣終究不能相合,最終還是轉作他篇。

    所謂修短隨化,終期於盡,但只要從邁於賢,還是此生不虛。人生來只是一張白紙,受到怎樣的教育,會養成怎樣的性情。器具的高低,才是超然於品類之上的憑仗。或許快樂只是短暫,各自都有長久困擾,但只要深切當下,發奮勇當,未必不能再有作為。

    通篇賦文,雖然以黯然銷魂為起點,但卻以無愧天地、不慚蒼生為收尾。中興舊人,雖然屈志於江東,但總算也是保全了一份養息之地。立足於此,銜恨而行,未必不能奮起餘勇,草割胡虜。

    不過,針對於賦文本身的文采和傳達的思想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被沈哲子另一樁安排給勾起了興致。

    待吩咐人將賦文轉抄在幡布上懸掛於摘星樓外之後,沈哲子便笑語道:「如此佈置,非我強逐人望。而是要拋磚引玉,與諸位再立一約。日後撰文每成一篇,便展於樓外,合城共賞,若得廣譽,才可收錄於集內。諸位認為此法是否可行?」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一樁安排,不免瞪大了眼,或是垂首沉吟,或是嘖嘖稱嘆。大多數人還是忍不住笑逐顏開,早先已經有定調,這文集只錄風流,不涉善惡臧否,所以倒也不必擔心自家先人的惡行會被公之於眾。

    而且,由這件事眾人也感受到沈哲子對於沽名養望之事的擅長,如此高妙的手段實在異於他們舊日習慣,往常的手段是即便書成一文,也只是親友傳播,頂多向台輔名流遞上一份,恭求臧否。一旦自家祖輩事蹟錄成,如此公佈於外,即便沒有被收錄其中,也能廣為流傳,不再侷限於門戶自美。

    而且這樣廣採眾議編錄成的《世說》,待到書成之後,便是當之無愧的權威,可想而知會造成怎樣的轟動效果和宣傳效益。

    而且大多數人心內還存私念,擔心執筆者不能將自家先輩的篇章描寫的生動有趣,有了這一項佈置,對這些執筆者也形成了一層約束和警告,讓他們不敢馬虎敷衍。

    所以當沈哲子詢問眾人此法是否可採時,很快便獲得了一致的贊同。誠然那些執筆者會因此而有壓力,但如果所書寫的篇章能夠獲得一致的讚許,對他們而言也是極好的褒揚,沒有理由會反對。

    待到眾人通過此論,沈哲子才總算輕鬆笑了起來。在印刷術還未普及的時下,這是他能想到和做到的最好宣傳手段,將這一次編書的影響力放到最大。而在這個編書的過程中,沈園摘星樓也會因此而被賦予展示和臧否的職能,如果挖掘和利用得好,那麼所獲得的效益要遠遠高於單純編著一本《世說新語》。

    如果在未來,能夠塑造一個不登摘星樓,難以稱佳篇的時論風潮,那麼沈哲子所獲得的收穫,簡直說是「一代文宗」都不為過!

    屆時會有大量有志於此的人主動登門來請求一個機會,那麼沈家便獲得了頻頻與時下最頂尖的學術交流的機會。到了那時候,誰還能說他家沒有家學?

    而一旦這種形象豎立起來,一方面可以試著以摘星樓為基礎收錄書籍,刊行一些能夠廣泛傳播的書籍。而另一方面,沈哲子也可以藉助選擇力推哪一類思想著作,而發起一場不露痕跡的意識形態鬥爭。

    雖然這件事推行起來會有波折,畢竟這不啻於去瓜分把持在文化高門手中的話語權,但沈哲子覺得憑著這件事可預期的回報,完全值得爭上一爭。只要他掌握了這個陣地,那麼時下那些文化高門在面對他的時候將不再有優勢可言!

    當然他也不會從一開始就直奔重點,先用《世說新語》這樣無涉是非、只談風雅的文章試試水,藉以觀察一下各方的反應。收到足夠多的反饋之後,才可以決定下一步的步調該如何安排。

    不獨沈哲子諸多設想,樓內這些年輕人們也不乏心思縝密深遠者,略加思忖,便能想明白這件事可操作的價值所在。譬如後漢許氏兄弟所主持的月旦評,雖然無論在當時還是後世都不乏非議,認為私法悖禮,致使謗訕滋生,但其影響之大,也是毋庸置疑。

    而摘星樓懸文的巧妙之處在於,對文而不對人,而且只是一個場所,自己本身並不參與唇舌鼓動的品鑑臧否。

    一時間席中不乏人心生感慨,這位駙馬可是真會玩。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3 23:12
漢祚高門 0494 溫公識鑑

    王安期作東海郡守,世亂,令曰:夜不得私行。吏系得一夜行人。王問:「何處來?」云:「自師家受業還,不覺日晚。」吏曰:「鞭乎?」王曰:「鞭撻書生以立威名,恐非致治之本。」釋之,並令吏護送其歸家。

    再好的設想,執行力才是關鍵。坐言而起行,是沈哲子一貫的風格。當基本的章程規劃下來之後,便開始組織人力挑選素材,開始編寫,每成一篇,便在樓內傳閱起來。

    王承作為中興第一名士,被傳頌下來的事蹟很多,編寫的排序自然也是靠前。

    其實殷浩說的話是對的,但凡理論,怎麼可能沒有立場、不置臧否。如果沒有立場,混淆了是非,話說再多都是廢話。譬如剛剛書成的這一篇,便符合時下主流的價值觀,法可權變,令從簡約,面對不同的情況,有不同的治理方法。

    但這件事本身就是有矛盾的,如果義釋書生是對的,法令對不對?鞭撻書生不是致治之本,那麼真正的致治之本是什麼?

    沈哲子接過這一篇略作思忖之後,將王承的話作出了些許修改:書生奉師從禮,漏夜私行違禁。禮令相沖,孰為輕重?吾從於禮。

    這種事情發生已經在多年之前,到底當時王承說了什麼,哪怕是他的兒子王述都不清楚。而沈哲子這麼一修改,王承的話已經不再是什麼荒誕不經的致治之本之類,而是提出了一個問題,當禮法出現衝突時,孰輕孰重?更該依從於哪一個?王承選擇了從禮而行,至於閱者那就各有體會。

    這樣一來,便把禁令的意義給加重了,不再是當面對「書生」這個身份時提都不需要提的東西。

    好的引導,不是給人強加一個道德命題的結果,而是要啟發人自己去思考。唾手可得的東西,無論是錢財還是美色,乃至於至高無上的皇帝權柄,都不會引起足夠的重視和珍惜。往往開國的君王比較英明,而後繼者每每有昏聵,因為這權力是他命裡帶來,沒有一個奮鬥的過程,便也不懂得尊重。

    當沈哲子修改的時候,王述便坐在他旁邊,看到他修改的結果之後,便說道:「駙馬筆調,近似循吏。」

    循吏這一個詞,雖然帶了一個「吏」,但重點還是「循」,是一個美稱。司馬遷《史記》有「循吏列傳」,多記載當時名臣,後世援之。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了笑,將兩份文篇擺在王述面前,笑語問道:「那麼藍田侯認為,這兩種筆法,何者為優?」

    王述聽到這話後,不免愣了一愣,略作沉吟後才回答道:「為家而計當擇駙馬,為父而計應取於前。只是依我來看,此事本不足述。」

    聽到王述的回答,沈哲子便哈哈一笑,將自己修改的那一篇遞給旁人傳閱,而原本那一篇則掃入了廢紙堆中。

    「藍田侯真有洞見,我要助你居顯。非為示恩,只是閣下更能勝任而已。」

    前一篇重點在於人,將王承描述為一個通達簡約的名士。而沈哲子這一篇則由人退回了事,雖然是同一件事,但因為理由不同,王承便成為了一位良臣。王述所言不足述,則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就是士族濫用權力的一個證明。

    單單這個回答就能看得出王述是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不從於俗的人。當然這並不能意味著王述就能一定為他所用,但沈哲子也不是一味的只知道打壓異己,終究還是希望能夠對世道有益。

    王述在聽到沈哲子這話後,精神也是一振。他只是不好議論而已,又不是真的痴愚。而且他家本就是中朝舊望,反而並不需要像謝尚有那麼深的門戶之見。只要能有一個機會活躍在時局,便能獲得一個長望打算的基礎。

    「駙馬任於賞鑑,所論或是公計。但若得善助,述仍要敬拜答謝!門窄庭閒,少人關顧,雖有不懼冗旅之念,但卻殊少自謀之才。」

    王述言辭懇切說道,他連中兵屬這樣的卑職都要擔任,人生可謂將到谷底,所以任何一份提攜於他而言都是珍貴。

    「言既有出,必有迴響,藍田侯且靜待佳音。」

    沈哲子又笑著說道,他就算有提攜王述的想法,也要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和一個合適的位置。

    正在這時候,樓下有家人匆匆行上來,將一份摺疊起來的便箋呈送上來。

    沈哲子展開這便箋略一瀏覽,當即便是會心一笑,這便箋上內容是:恭呈米千斛、錢六萬,共作盛舉,以資耗用。

    在這個年代,修書是一件很耗錢糧的事情。一方面諮詢太少,蒐羅不易。另一方面筆墨紙硯在時下也是價格非常高昂的奢侈文具用品,等閒人家消耗不起。也正因此,甚至不乏有類似陳壽借修史而勒索人的傳聞。這種事真假且不論,從另一個側面而言,也反映了修書的消耗。

    要編成這樣一本《世說新語》,短時間內肯定是不夠的。這當中消耗的紙筆之類且不論,單單大量人成天聚在沈園總要管飯,酒水飯菜的供應就不是一個小數額。

    不過這些消耗對沈哲子而言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他也沒有想過要借這種文化盛事來牟利,但錢財還是很快送上門來。

    何人會來送禮,不問可知。因為不以良史自居,所以這本未成型的《世說新語》筆法上可操作的空間更大。誰不想自家的祖宗形象被描寫的更鮮活通達一些,有這樣的投獻也屬正常。

    但這本書是沈哲子第一次主持文化上的盛事,也是圍繞沈園摘星樓的第一個樣板工程,絕無可能會因財貨而讓這件事一開始就埋下被人詬病的隱患。所以他想都不想便將這份便箋撕得粉碎,但也並不追究是何人所為。

    大凡事情最開始總是最活躍,眾人的熱情都被撩撥的極高,哪怕已經到了深夜,仍然少人離去。甚至由於摘星樓上懸掛的賦文在都中傳揚開,吸引了更多的人來此。

    為了給執筆者提供一個安靜的創作環境,沈哲子將他們安置在了六樓。至於樓下則是通宵達旦的宴飲歡慶,眾人都在興致盎然討論自己所知的中興舊事。有專人在這裡將眾人所言之事記錄下來,再呈送到樓上供人選取潤色。

    這樣熱烈的氣氛一直持續了數日都有增無減,甚至有許多人從入了沈園摘星樓後便一直沒有離開過。摘星樓外的賦文在懸掛幾天之後也撤了下來,換上了已經編寫出的一部分《世說新語》篇章。

    最先被寫成的這些篇章,大多是王承、衛玠、周顗等這一個等級的名士,一方面名氣最大,事蹟最多,另一方面人已經死了,不在其位,筆法可以更加放開。

    至於江左八達和江東顧榮、紀瞻等,還要排在後面。至於王導、溫嶠之類,因為居在位中不好放言絮叨,而王敦這樣的逆臣則又不好書寫,所以也沒有在一開始便寫。

    但即便是如此,這一股風潮在都中還是越釀越大,許多名士雅跡也都不再只限於小圈子的傳播,關於中興名士的議論和賞評,一時間霸佔了主流的輿論。

    當然,沈哲子也並沒有舉一事而廢一事,像是原本的遷葬之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在端午節之前,挑選一個良辰吉日,在城北武平陵附近擺起一個招魂儀式,同時邀請宗王們並台中諸公到場,正式開始遷葬事宜。

    這件事情本來就已經醞釀良久,加上後續計畫的加持,所以到了這一天,都內幾乎是合城出動,萬人空巷,往武平陵去觀賞招魂儀式。甚至於台城都因此放假一天,雖然並不明令台臣們必須到場,但仍然有大量的台臣出席。規模之大,堪比國喪。

    這儀式倒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是一群人各自登台唸誦悼文,然後再做一些鬼神百戲觀賞一番。說到底,追思逝者更多的還是以情感動生者。

    沈哲子作為最開始的倡議者,加上台中並沒有明確指定台臣主持,所以便自然成了主持者。大概是為了有所迴避,今日到場的台輔並不多,只有一個溫嶠而已。

    儀式行進過半,溫嶠將沈哲子喚到了面前來,指著週遭那些如潮的人群笑語道:「都中紛雜經久,已經許久不見如此同情同傷的場面了。維周你在這個年紀便能運籌如許大事,情達於眾,足可自傲了。」

    「若無台內諸公首肯,晚輩這一番倡議,不過流於妄誕罷了。還是長輩垂幸提攜,遂使小子有成名之地啊!」

    沈哲子笑著回了一句。

    溫嶠聽到這話,卻是嘿然一笑:「你自己難道不清楚自己有多惹厭?旁人也是閒居,或作明志,或為養望,從來沒人如你這般有許多手段!台中不答應,你就肯罷休?我不信那所謂高樓懸書的《世說新語》是你偶發興致,假使台中再有拖延不決,被你再搶一籌,屆時物議蜂湧,臉面有多難看!」

    「你自己這裡手段頻出,前次見面還敢放言自己非是興亂之人?沈士居與我也是舊識,雖有深謀,平素卻不多言,怎麼就養出來你這樣一個好動的兒子!維周,你也是將要入台的人,要體諒中樞決事的難處,不要再勤於操持物議、擺弄人情了。待到來日你居此位,或能明白三公的憂愁啊!」

    三公的憂愁,沈哲子也能有體會,維持穩定最重要。自己在這裡搞風搞雨,讓都中物議沸騰如同沸湯,這何嘗不是在衝擊台輔重臣在時局中的話語權。溫嶠言到自己惹厭,沈哲子倒是清楚得很,換了是他在其位,面對太過跳脫的人肯定也是不滿。

    「溫公教誨的是,晚輩以後定要謹慎自持。以往多有視聽不清,總有太多遐思,凡有所感,勇進敢當,不敢避趨安閒,唯恐負於眾望。所謀終淺,未略三公之憂,實在當責。」

    「罷了,我也是一時絮言,不必作準。說實話,若能以身作鞭,驅策世情大步向前,這也是我曾經嚮往的境界啊。只不過人性多苟合,難免輕異端。人皆懶躺,唯你奮取,即便彼此無傷,也要對你有所怨視。這是年輕人當有的銳氣,我若是用老朽平庸之腐言來規勸,反而玷污了你的品質。」

    溫嶠也確是將沈哲子當作一個值得提攜的後進晚輩來看待,每每坐談雖有規勸,但也不乏勉勵。除了確有受惠於沈哲子之外,也確實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自己所追求而不達的特質。

    頓了一頓之後,溫嶠又說道:「你那高樓懸文之舉,確是一樁巧思。時人或有所薄,多是庶論不足為憑,這只是一些閒言,也毋須在意。只是所懸文篇一定要有精選,止於詞麗即可,切勿授人太多話柄。」

    聽到溫嶠的提醒,沈哲子也不禁感慨時人的敏察,自己那裡經營起來不過只有幾天時間,類似溫嶠這種重臣對於後續的發展已經有所洞見。

    說起來,他這麼做本身也就是在踩線,如果止於文賦風流,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麻煩,但如果敢涉於學術政治,有將話語權下於群庶的趨勢,即刻就會招致瘋狂的打壓。

    「溫公所教,銘記於心。學禮義論,我自己尚且懵懂,又怎麼敢妄作標榜。風月雅趣,前日已是至極,我不想蹈於舊跡,自然要別出機杼。適可而止,哪敢妄進。」

    沈哲子那種危險的想法,哪怕在面對溫嶠的時候也不能隨便透露。他即便是手拿著傳承幾千年的文明之種,但是眼下並沒有供其生長的土壤,那就勤揮鋤頭鬆鬆土,把基礎先鋪墊起來。

    「你自然是有分寸的,這一點我倒不擔心。」

    講到這裡,溫嶠話音一轉,然後又說道:「稍後你來我家,我跟你講一講當年冀州舊事。劉司空俊邁絕倫,在北地苦心維艱,其人其事,足堪舉世所頌。既然要作世說之言,豈能落於人後!」

    沈哲子聞言後也點頭道:「溫公請放心,司空舊事非如椽大筆,不敢輕論。即便溫公不提,來日也要登府請教。擎國之柱,小子豈敢私作春秋詳略,還要請溫公壯筆潤墨,慨然作論。」

    溫嶠對劉琨的感情那是毋庸置疑,那是一種亦師亦父的孺慕之情。聽到沈哲子言中對劉琨的推崇,他也是老懷大慰,笑語道:「雖然是你們年輕人戲作《世說》,但若能讓司空為世所知,我這老朽也不妨稍作輕狂。待到書成之日,不妨也懸於你家樓外,要讓江表人眾一觀,老拙之筆自有幽深,能作絢爛者豈獨沈家小兒!」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汗然,只能說道:「溫公勤政懶於詞巧,否則哪有小子揚名之地。」

    溫嶠當然是戲言,憑他的身份也不至於要跟一個小輩互較文風長短。而且,像他這樣的人實在已經不必再做什麼引人矚目的事情來邀取人望,能夠允許讓沈哲子將其文懸樓,已經是一份提攜,為此造勢。

    略過這一節,溫嶠臉上閃過一絲羞澀,左右觀望片刻然後示意沈哲子再往前湊一點,低語道:「安期、伯仁之後,不知道何人篇章為繼?」

    看到溫嶠略顯羞澀的老臉,沈哲子臉色不禁變得古怪起來,看來這一位老先生對排位也是執念深重的很啊。想想也是有跡可循,誠然溫嶠過江來便聲名鵲起,但向來被人目作第二流的翹楚,難免會有幽怨。

    《世說新語》雖然還未完全書成,但聲勢已經一時無兩,在王承、衛玠等人已經被撰寫過之後,誰能承接上去,便不啻於一等後繼。

    看到沈哲子略顯怪異的眼神,溫嶠便忍不住老臉一紅,開口道:「人性本不相同,又非儘是寡慾。太保素以與安期、千里共游為美,老夫何能免俗?往年不能把材質完全顯露出來,這是我的遺憾。如今又是歷事經年,每有暗度,我是不及王安期通達,不及鄧伯道清整,不及卞望之峰岠。但唯真粹不屈一點,應該要在戴若思之前,高過謝幼輿一線吧。」

    聽到溫嶠對自己的評價,沈哲子不免也有感慨,看來這位老先生養病期間沒有少琢磨這件事啊,對於自己的位置安排已經有了很清晰的定位。他也自認不如王承、鄧攸和卞壸這樣的人,但是要比戴淵強,險勝謝鯤。

    老實說,在沈哲子看來,單從時局而論,溫嶠其實完全不遜於他所列舉的這幾人,甚至要遠遠勝出,單單穩定江東、功存社稷這一點,此公便應是兩晉之交第一等的名臣,遠勝過那些只有通達雅趣可取的名士。

    「溫公何以自薄,譬如盛世錦緞,荒年糙米,色調不一,所用殊途,實在難於共論。於我而言,安期、千里可做暇游共樂,神清意暢。而溫公材質,才是真正值得言效跡從,無愧蒼生。」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3 23:13
0495 郗氏可代

    烏衣巷王家府邸內,太保王導身披綀布寬袍,正與賓客門生們圍坐閒談。

    王導近來長居台中,雖然不用事必躬親,但也並沒有太多閒暇的時間去關心都中近來的傳聞。像是都中近來最為熱鬧的沈園集會,他雖然有所耳聞,但在細節上卻所知不多。今日清閒下來,便召集門生講一講這件事情的始末。

    「以情為入,以運為權,以志為出。能以言而抒懷,文法鞭撻,駙馬雖是少壯,已經不遠於大家氣象啊。」

    在閱讀過門生抄錄來的沈哲子那一篇新賦之後,王導合卷笑語道:「江表文風漸盛,或將發軔於此。」

    「我倒覺得太保言有過譽,貉子性卑質劣,根本有虧於當時,詭譎矯飾之能,自要勝於其他。譬如毒芝美豔,並不是其性善美,不過是以此照耀姿態,勾人矚目,引人採擷。本就無益於世,其實只是加害罷了。」

    坐在王導下首的卞敦卻有不同意見,前段時間那一件事令他名位俱毀,雖然性命沒有受到威脅,但是前途已經完全黯淡下來。這對於汲汲於入世的他而言,不啻於最沉重一個打擊,長久困頓於庭門之內,心意難舒,淤積成病,整個人風貌已經大異於過往,病體蕭索,性情也漸漸有所偏激。

    王導看了卞敦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卞敦有今日的困頓,雖然緣於他家之事,但仔細審度起來,未嘗沒有咎由自取的緣故。前事不論,單單眼下看來,此人難禁波蕩,已經失了正常人該有的心境,就算他還想再有補償,也要考慮是否值得。

    席中不乏青徐人家的族人,在聽到卞敦如此貶斥之言後,都不免微微蹙眉,也覺得卞敦為此惡毒之論實在有失公允。誠然那一位駙馬都尉行事確有招搖之嫌,但若以此斥之為毒物,不免顯得格局太窄,非是德音。

    「譬如盜跖惡行於世,賢愚善惡,若是執於南北之論,不免要交攻互陷。此鄉自有純雅之韻,不識者或要悖於正途甚遠。」

    旁人心內或有些許不滿,但也沒必要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去與明顯心態失衡的卞敦據理力爭,但是同樣身為南人的顧和卻不能淡定,因而便在席中不客氣的懟了回去。

    卞敦雖然也察覺到自己言語有些不妥,但聽到顧和暗指自己人行邪道,自然也忍受不住,冷笑道:「若非運衰命蹇,倒未必有幸能聞顧君此論。」

    顧和聽到這話,神態中不屑意味不免更濃,說這樣的話?你沒有運衰的時候也沒見你上天!不過再看到太保神態已經略有僵硬,加上顧和也實在懶得再與這個近似瘋犬之人爭辯,無謂失了體面。

    王導確實是已經有些不悅,他難得清閒一天,卻還要面對卞敦這形如戚哀怨婦之人,也真是無奈。原本是因為聽說卞敦在家鬱積成病,想要請其過府來安慰一下,卻沒想到卞敦已經偏激若斯,根本沒有道理體面可言。

    卞敦大概也察覺到因為他的發言而讓局面有所冷場,做緊賓客或是顧盼他處,或是垂首不語,雖然沒有明說,但氣氛卻告訴他,自己並不受歡迎。

    在席中枯坐半晌之後,他心中不免更加悲涼憤慨,驀地站起身來故作灑脫的大笑兩聲,而後慨然說道:「赫赫門庭,難容蕭索之悲客。罷了,不如歸去。」

    說完之後,他便邁著步伐,徑直向外行去。

    廳中眾人見狀,倒沒有多少不能容人的愧疚之情,只是對這意趣已經絕遠於眾的卞敦更加厭惡。說實話,若非他們這些鄉黨故舊頂在前面,這卞敦眼下哪還有閒心發什麼牢騷,能不能保住性命還在兩可之間!

    「故人意錯,是我的過失啊!」

    看著卞敦離去的背影,王導也是默然許久,而後才開口長長嘆息一聲。

    「時局如奔流,人皆逆水而上,稍有洩力,一潰千里。有人性向絕遠,不近鄉誼長堤,太保又何須以此自責。」

    諸葛恢在席中勸慰一聲,對於卞敦這一番作態,也是非常的不以為然。其他眾人也都紛紛附和,顯然是不滿於越來越不通情理的卞敦。

    「君孝也不要以此為意,卿之才稱幾許,內外與聞,不獨此鄉之表率,更是海內之英俊!先帝早年有雲,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賢愚,俱為晉鼎之表裡,並不宜厚此而薄彼。南北英邁、在朝在野,俱有戮力,王道可彰,晉鼎可安。」

    回應過眾人的安慰之後,王導才又轉望向顧和笑語開解。他今天特意請顧和過府來,也是因為顧和將要離都再赴新任,要前往廣陵去擔任郗鑑的長史。

    眼下台中或者說王導與徐州的關係太過微妙,早年郗鑑離都還是王導發力幫忙,希望能夠借此對當時執政的庾亮形成些制衡,也能加大對淮地和吳中的控制。但是結果卻不能盡如人意,郗鑑與庾氏行近,雖然讓王導感到有些失望,但是也能理解。身在那樣的百戰之地,一個穩定的後方實在太重要了。

    但無論是為門戶而計,還是為整個江東的穩定,彼此之間如果隔閡再加深,都是非常不利的。要知道徐州並不只是防守淮土、震懾吳中,對荊州方面也是有牽制之能的。

    陶侃近來厲兵秣馬,似乎將要有大動作。王導對此其實是不怎麼贊同的,畢竟亂後不久,元氣未復,在這樣一個時期大動干戈而北望,如果不能一擊而建功,後續就會很乏力。而且就算是有了戰果,也很難長久的維持穩定下來,未必能承受住羯奴隨後的反撲。

    但問題是,眼下台中對方鎮的制約已經極為微弱,若是陶侃一意要求進,台中根本沒有阻止的手段。所以眼下,王導是真的迫切需要對方鎮施以羈縻,加大制約之力。

    所以早在回應方鎮早前的詰問時,王導便示意郗鑑往台中舉賢,暗示他不要與台中行的太遠。前幾日郗鑑回信也到來了,請求派顧和做他的長史。

    這一個選擇也是折衷,顧和一方面是王導提攜起來的,本身又是吳中高望人家,如今已經是時局中的中堅。郗鑑選擇此人,一來可以與王導達成一定的默契,二來也不會讓其如今的盟友過分牴觸。可見,京府那裡已經成了郗鑑不能捨棄的支持。

    其實從王導內心而言,他更希望能有人取代郗鑑,郗鑑雖然有過入朝的經歷,但是與台中的糾葛其實並不大。就算居任尚書令,也都是尾從先帝,不敢過分恣意,一旦歸鎮難免就少了牽扯。

    高平郗氏雖然也是舊姓士家,但郗鑑進望主要還是靠的軍頭支持。這一點權衡取捨之間,就有可能造成其態度的搖擺。所以,眼下在王導看來,郗鑑已經不太適合坐鎮徐州了。

    他心中更屬意的對象是蔡謨,陳留蔡氏早年在中朝時同樣不乏武功,甚至於眼下蔡謨還有從兄弟在淮地屯守一方,就連去年作亂的蘇峻,早年也曾是蔡氏門生。所以,蔡氏同樣能夠與流民帥進行有效交流,而並非郗鑑的專享。況且,蔡謨久在都中,內附之心很重,這是他強於郗鑑的地方。

    但是對於淮地的具體形勢,王導在細節上也是所知不多,郗鑑漸行漸遠,京府又有劉超坐鎮,他對於東面事態的掌握渠道幾乎已經完全喪失。

    所以今次顧和前往廣陵,其實也承擔著另一個使命,那就是將淮地的各種細微關係梳理清楚,匯報給台中來。有了這些資料的支持,王導才能做出準確判斷,有沒有必要拿下郗鑑,或者說怎樣用最小的代價拿下郗鑑。

    當然這些用心,是不可能直接交代顧和,就算他信任顧和,也擔心顧和在細節上會流露出台中此念的端倪,讓郗鑑有所警惕。像徐州這樣的重鎮之地,要麼就引而不發,如果要動,那就需要雷霆一擊、不給對方做出反應的時間,逼迫郗鑑不得不歸朝。

    不過蔡謨這個人雖然信得過,但也有一些小毛病實在讓王導有些忍受不了。

    眾人正在閒談之際,一個年輕人匆匆自門外行入,悄無聲息的坐在了末席。王導看見此人後便笑語道:「諸君皆雅座,為何獨獨思玄出入頻行?」

    那年輕人名為江虨,其父江統中朝時曾作《徙戎論》,但是因為當時時局變幻不明,並沒有引起太大重視,其後數年之內,夷狄果然蜂擁而起,禍亂華夏。時人痛切之餘,才知江統此論經國遠圖,恨不為時用。

    聽到王導笑語,江虨還來不及答話,另一旁的蔡謨已經笑嘻嘻說道:「既入庭門之內,門生焉有不拜恩主之禮?太保雅集諸君於廳內,尚書訓誡門生於廊下,內外俱有令譽,可謂美談。」

    江虨聽到這話,臉上微有慚然,垂首不敢說話。而王導則指著蔡謨笑斥道:「小子勤做乖張之語,若非心有通念,安能許你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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