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93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1 00:46
0506探路

    雖然已經與一部分塢壁主取得了聯繫,但是真正會面之前還是又經過了一連幾天的往復波折。杜赫這裡所提供的會面地點,沒有得到他們的認可,而他們各自也都有提議,但又被另外的人給否決。

    就在這往來拉鋸中,又有兩家態度本就不甚堅定的塢壁主又退出。單單選擇一個會面地點,便遲遲不能達成共識,可見彼此之間的猜疑心有多嚴重。

    眼見再這麼爭執下去,可能退出的人會更多,讓這場會面流產,不了了之。沈哲子不想白跑一趟,索性便作出大的讓步,由那些人家自己商定會面的地點,可謂誠意十足。就算是這樣,也還是等了兩天,才最終敲定會面的地點和時間。

    到了會面這一天,沈哲子行出營房,便看到杜赫正帶領四百餘名騎士整裝待發,不免有些訝異。雖然對於杜赫這裡,沈哲子也是竭盡所能的予以支持,但有的事情並非努力就能一蹴而就,還需要時間的積累。

    江東本就缺馬,江北雖然情況要好一些,但馬匹作為絕對的戰略裝備,也不是予求予取。杜赫過江時不過帶了近百匹馬,這已經是沈哲子能夠調度支持的極限,再多了且不說糧草的耗用,單單要運送過江來便是不小的壓力。

    在這個冷兵器時代,騎兵所擁有的機動性是無與倫比的。所以過江後杜赫也在竭盡所能的蒐羅馬匹,或是繳獲,或是高價購買,眼前這些已經是他如今所擁有的全部。

    「只是去簡單會面一次,不至於如此大動干戈吧?」

    看到杜赫所擺出來的陣勢,沈哲子忍不住笑語道,這可是把家底都帶上了。

    杜赫聞言後便苦笑一聲,不乏怨念道:「最好是多此一舉,但也是有備無患。人在混亂世道里浮沉日久,心跡如何實在莫測。駙馬願意情好於眾,只怕是有人會不識高眼。」

    聽杜赫這語氣,似乎巴不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可見怨念之深重。

    相對於杜赫多少還有一些年輕人的意氣,郭誦要更顯冷靜,他沉吟道:「那些人雖然是忸怩作態,但察其行跡終究還是不肯放棄與駙馬見面的機會,可見並非無慾之人。只要他們有所欲求,對駙馬來說便有太多手段可布劃,早晚都要他們受制於羅網之內。」

    聽到郭誦對自己的稱許,沈哲子也不知是該自豪還是該羞愧。這話確是不錯,那些塢壁主們或是崖岸卓越,或是孤芳自賞,他們如果要一味的閉門自守,打造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桃花源,沈哲子一時間確實也奈何不了他們。但只要他們有需求,那便有機會。

    杜赫這裡四百餘名騎士,加上沈哲子的幾十名龍溪卒親衛,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營地。會面地點定在了由此往西偏北幾十里外,一個名為鶴崗的地方。途中,杜赫又對沈哲子介紹了一下這個鶴崗的細節。

    這個鶴崗能獲得許多塢壁主的認可,自然也不是什麼尋常地。原本那裡不過是一片荒嶺,多年前戴淵出鎮合肥以製衡祖逖的時候,將之開闢出來作為人力、資用的一個轉運點。

    後來祖逖病故,加上王敦謀反收斬戴淵,這佈置便沒了用。那地方雖然不再有駐軍,但卻並沒有就此荒棄,因為左近道路暢通便捷,因而左近人家便常彙集於此,互通有無。漸漸地,那個鶴崗便成為了塗中區域內一個交易區。

    早年郭默鎮此的時候,恃強軍而霸佔那裡,盤剝買賣雙方,那地方一度曾經荒廢。後來郭默離開,加上各家總有互通有無的需求,才又再次啟用起來。

    一行人清晨出門,過了午後才到達鶴崗。這麼大隊的騎兵隊伍靠近過來,很快就引起了左近游弋之人的注意。沈哲子他們尚在數里之外,便看到許多人從那木石營造的營壘中湧出來,架起了一排排的拒馬,警惕意味十足。

    見此狀,一行人便停了下來,杜赫先派斥候上前通傳。等待片刻後,營地中又沖出二十餘人的騎士小隊,穿過前方的防禦佈置,很快就到了近前。

    那一隊騎士中,為首者乃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披兩當輕鎧,未著兜鍪,發結散髻隨著其奔行而躍動不已。當其人還在十數丈外,已經大聲叫嚷起來:「哪一位是郭吉陽郭侯?」

    聽到這叫嚷聲,沈哲子和杜赫都下意識轉望向郭誦。郭誦臉上不乏疑惑,撥馬上前半丈大聲回答道:「我便是郭誦。」

    年輕人聞言後,驀地勒僵停馬,止住衝勢,一手按住馬背,凌空一個翻躍,繼而便穩穩的落在了地上,可見騎術之精湛。

    他站在那裡望向郭誦,雙目發亮,對著郭誦深深作揖,然後才不乏恭敬道:「後進晚輩淮南邢岳,久聞郭侯威名,一直渴慕拜見!郭侯早年逞威於洛口,家父幸過近畔,歸家後倍言郭侯之勇武!晚輩幼來便以郭侯為此生所望,今日終於有幸得見!」

    聽到這年輕人的話,郭誦精神略有恍惚。早年他在李矩麾下為將,與當時羯奴石生對峙於洛陽附近,以兵眾五百餘大破石生數千眾,可謂北地難得的一場大勝。可惜所部兵眾實在太少,並不能籍著這一場大勝而擴大鞏固戰果,心內長有抱憾。

    那時候的郭誦,年齡與眼前這個年輕人邢岳差不多,都是風華正茂年紀。不知不覺,十餘年已經過去,蹉跎日久,鬢髮染霜,早已銳氣內斂,卻沒想到仍有人對自己這昔年舊事銘記至今,一時間可謂感慨良多。

    那年輕人對郭誦的崇敬可謂真誠,乃至於面對其人時動作都有幾分拘謹,他將佩刀解下丟給身後人,然後上前探手要抓住郭默坐騎韁繩:「能為郭侯執韁,是我畢生榮幸。」

    眼見年輕人如此熱情,郭誦不免有些尷尬,繼而便轉頭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雖然被徹底無視,倒也並不氣惱,他在江東幾乎已經成了全民偶像,像郭誦這種舊功彪炳的勇武之將,在江北有著幾個崇拜者那也再正常不過了。

    略一走神,胯下坐騎已經被扯出丈餘遠,郭誦連忙翻身下馬,對那年輕人說道:「多謝郎君盛意,不過今次我是隨駙馬沈侯至此,禮不越主從。請郎君暫且留步,我來為你引見駙馬。」

    年輕人聽到這話,原本喜笑顏開的臉上便略有陰鬱,看那模樣,不只對沈哲子毫不上心,似乎還隱有敵意。不過郭誦既然開口了,他便也勉為其難轉過身來,遙遙對沈哲子拱拱手,神態語調較之面對郭誦時更不相同:「北地寒家,少聞江東俊邁。鄉人們早集於此等候多時,請沈駙馬入營吧。」

    如此態度懸殊的差別,可謂無禮,旁邊的郭誦已經隱有尷尬,而沈哲子旁邊的杜赫更是不滿,揚眉道:「你若不說,我道是營中無人。駙馬親自過江來見,可謂誠意十足,如此禮慢,可有地主姿態!」

    那年輕人邢岳聽到杜赫的呵斥,眉梢也是飛挑,冷笑道: 「你就是杜道暉吧?不要以為清剿一二蟊賊,就可以小覷塗中無人!至於你家這位駙馬,他過不過江來,塗中都是如此,也沒人要請他過來!進或不進,那也由得你們!」

    郭誦原本對這年輕人有幾分好感,可是在聽到這話後,臉色也是陡然一沉,後退一步行至沈哲子近畔,凝聲道:「駙馬其人如何,不由小兒臧否 你退回吧,究竟見還是不見,回去請示過長者,再來認真作答!」

    那年輕人見狀,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有些難以置信的望著郭誦,良久之後才嘿然一嘆: 「錯眼識人,說的就是我啊!緣淺未必不幸,今日才知郭侯何人!昔日虎懾中原之勇將,原來也只是一個阿諛曲從之輩,不能堅守於北地爭雄,卻要南向媚事權門,不知郭侯可有面目再自視故己!」

    沈哲子看到這年輕人臉色慘淡陰鬱,頗有一種偶像幻滅的悲憤,忍不住微微一笑,這卻將那個邢岳視線吸引過來,滿臉厭棄之色說道:「你這貉子又有什麼可值得得意!你們這些吳人,自己弄事於江東就罷了,卻將猛將收羅豢養,原本一個馳騁縱橫的英雄,如今已是消磨成庭門走狗,奪人誌氣,實在可恨!」

    聽到這裡,沈哲子才隱隱有些明白,這個年輕人為何對自己抱有敵意,原來問題還是出在郭誦身上。看來這個邢岳對郭誦確是欽慕有加,認為自己一個南人不配驅使如此英雄人物。再轉頭看到郭誦滿臉的尷尬難表,沈哲子大概能體會狂粉給偶像所帶來的困擾。

    「我與郭侯情義如何,本就不必對閒人多言。倒是刑君你,我猜這營內應該沒有你家親長在內。」

    邢岳聽到這話,臉色不禁一變:「你怎麼……莫非你在這營內早已經布下暗樁?貉子果然姦詐,你將人召集於此,究竟意欲何為?」

    聽到這小子一口一個貉子的叫嚷著,沈哲子的耐心也蕩然無存,擺擺手道:「先擒下這蠢物,敢有反抗者,生死勿論!」

    「你敢……」

    那邢岳剛剛叫嚷半聲,聲音便戛然而止,已被郭誦輕身縱至身前,將之咽喉扼住夾在了腋下不得動彈。

    「快快放開我家阿郎!」

    眼見此幕,那邢岳的部眾們紛紛抄起兵刃想要往前衝,然而已經滿腹悶氣的杜赫早已經縱馬上前,率人將這二十餘眾給團團包圍起來。

    「郭誦,你自甘墮落……」

    邢岳被郭誦捏住喉嚨,臉龐已經憋得通紅,牙縫裡困難的擠出一絲濁氣,充滿了怨念。

    郭誦心情有些複雜的望這年輕人一眼,嘆息道:「人心多險惡,你能識之多少?駙馬言道你家並無長輩在此,那是因為但有一二智計,都不會如此見惡於駙馬。營內那些人,是派你來試探駙馬,你就算死在了當場,他們也不會為你報仇。」

    「你、你……」

    那邢岳張口慾反駁,可是眼角餘光卻掃見那些拒馬後雖然站著許多兵卒,雖然各持兵刃,但只是引弓虛張,絲毫沒有要上前幫忙的跡象,心內已是冰涼。

    「讓你的人棄械下馬,否則只是徒增傷亡。」

    見這年輕人已經明白到自己的處境,郭誦才將人給放開,繼而又對他低語道:「舊事承蒙高眼,但你若因此而有放縱失禮,我也不會對你客氣。駙馬才器宏大,非你能賞,以後也不要再妄作毀譽。」

    那邢岳雖然被放開,但卻有些失魂落魄,怔怔站在那裡,待聽到其部下傷亡慘叫聲傳來,才悚然一驚,忙不迭高聲喊道:「我沒有事,郭侯只是戲我!速速棄械,不要再廝殺!」

    片刻後,騷亂停止,邢岳那些部眾都紛紛棄械下馬,被圈在一個範圍內。

    看到那營地內還沒有別人到來,沈哲子派人將邢岳提溜到自己面前來,笑吟吟望著他:「刑君有沒有興致猜一猜,我會不會殺你?」

    「你、沈……沈侯,我是得罪你,但我家人都是無辜,你、你……」

    那年輕人原本還想說些硬氣話語,可是看到自家部眾被團團圍住,而拒馬後的鄉人們則視而不見,心意灰冷,實在難舒意氣。

    「我知道你們刑氏也在南塘左近治業,閉門自守,與人疏於往來。我先殺了你,再滅了你家,你猜你那些鄉人們會不會為你家仗義發聲?」

    「你、你敢……我不過是言語衝撞,又非什麼大仇,何至於……」

    邢岳聽到這話後,又驚又怒,片刻後便澀聲道:「我也知沈侯門高勢大,日前多殺丹陽人家。可是、可是我家居在江北,一水相隔本就沒有牽扯,沈侯何必要小隙而大罪。今次來到這裡,本是我自作主張,要見……罷了,是我犯了錯,乞求沈侯罪我一人,我家人自固門庭,實在是無害於沈侯。」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欺瞞。杜道暉過江來,江北各家早有關注,已經派人過江打聽清楚,此事台中並無公議,只是沈侯一人所為。塗中本就紛亂,若沈侯能夠勒令所屬守於此鄉舊俗,不過是鄉中再多一家,各家也能小縱。但若沈侯行事過於激奮,乃至於屠戮我家,誠然鄉人不足恃,但如此強硬,難免會讓人……」

    「會讓人如何?我管你鄉中有什麼舊俗,我本是晉臣,不伏王統者,殺之無妨。」

    看到營地內終於有十數人行了出來,沈哲子也就不再多言其他 指著邢岳說道:「今天我可以釋你之罪,是因為你能慕於郭侯舊功,可見也是一個勤事之人,只是性躁智淺,欠於磨練。」

    邢岳聽到這話,臉龐已是燥熱難當,但聽到對方不再追究,還是鬆了一口氣。早先他有莽撞,那是因為自恃有大江阻隔,還有鄉人可以為援,也不懼沈氏。可是現在才明白,如果真的交惡,鄉人們才不會為他家出頭,單單杜赫那一部人馬,他家就抵擋不住。

    這時候,營中第二批人已經到來,為首者七八人,後方另有幾百持槍的兵眾,可見也是有所提防。彼此隔了兩道拒馬,七八丈的距離,對面有一個中年人已經大聲喊道:「沈駙馬可曾到來?既然是彼此持禮相見,為何還沒有行入營壘,便要擅動刀箭。」

    沈哲子看了杜赫一眼,杜赫便點點頭,上前幾步回應道:「駙馬已經在此,極願與諸位座談言歡,只是還沒來得及通傳,便有狂悖之人迎上,言辭頗多放肆無禮,因而小懲。」

    對面沉默半晌,然後才又喊道:「我等忝為地主,未能遠迎,接待得宜,實在慚愧。沈駙馬高標雅量,還請不要因此介懷。先前出營者,乃是鄉中後進,或是疏於禮教有所冒犯,稍後鄉中長者自有致歉,實在沒有必要動武啊!」

    被鄉人們擺了一道,邢岳本來就已經滿懷怨氣,若是對方真的不留情面,他們現在趕來又哪裡是勸和,已經是需要收屍了!再聽這些人自己推脫的乾淨,當即便要張口要喝罵出聲,只是剛一開口,便被郭誦扯到了一邊去。

    彼此隔著拒馬呼喝半晌,對面才撤除了這些防禦工事,開闢出一條道路來。眼見到杜赫所部騎兵,神態不免複雜。他們雖然在鄉中深植經營日久,但本身已經是囿於門戶之內,根本沒有更大的潛力可挖掘,既沒有需求、也沒有底蘊維持這麼大的騎兵隊伍。

    正如那邢岳所言,他們這些人家早將杜赫和沈哲子的關係打聽清楚,心內也是喜憂參半。喜在沒有朝廷的支持,杜赫即便過江來,也不敢有什麼大的進望。所憂則在於,既然不是公開的行動,那麼彼此之間發生利益碰撞時,對方也就有可能不按規矩來。

    尤其讓他們感到疑惑的是,沈家乃是吳中的土豪,鄉基深厚冠絕江東,可是為什麼這個駙馬要派人來過江經營?如此公然踏過界,背後所隱藏的意圖,也實在是值得人深思良久。彼此處境不同,秉性不同,對於沈家過江經營的態度也就各不相同。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2 00:26
0507國鼎南北

    面見面之前,雖然經歷了很多波折。但等到真的面對面站在了一起,這些人態度還算是不錯。彼此雖然素無統屬瓜葛,但沈哲子身份畢竟擺在那裡,本身已經是江東朝廷駙馬都尉,沈氏又是江東豪強之首。

    其實本質上而言,他們這些塢壁主與沈家也沒有太大的區別,都是盤踞鄉里的豪宗,各自都有一定的家兵部曲等武裝力量。不同之處在於,一在江北,一在江東。沈家可謂是豪族成功的典型,不只與帝室結親,又得以盤踞一地,位列方伯。

    這樣的家世,無論在南在北都不容小覷,讓這些塢壁主們在面對沈哲子的時候,並沒有心理優勢可言。或許心中或多或少還存著幾分輕鄙,但也實在沒有必要因一時意氣而得罪這樣的人家。

    說實話,如果江東是換了別人到來,哪怕是瑯琊王氏那樣的高門子弟,也不會讓這些塢壁主們過分緊張。門第、名望對他們這群距地而守的人而言,都是虛的,即便不好得罪,也有大把可供迴旋的餘地,又或者乾脆不予理會。

    可是吳興沈家這樣的豪宗,名望與實力已經兼具,不聲不響的便將數千戰兵送過江來。無論換了誰,都免不了要不寒而慄。面對這樣的強龍過境,這些人心內可謂是複雜得很,又糾結得很。

    人家已經是蔚然壯觀的參天大樹,他們不過只是小樹苗而已,假使真的要為難,旁枝微微探出,便能將他們遮蔽的不見天光。讓邢岳那小子先來做試探,不過是為了掌握更對對方的態度和想法,從而做出更好的判斷。

    可是看到跟隨在沈哲子隊伍中完好無損、且又滿臉羞憤望著他們的邢岳,這些人才發現其實也真是多此一舉,他們仍然不能把握沈哲子的想法。氣力遜於人,而鄉人又不能共守進退,終究還是免不了受制於人。

    「老朽秦黎,雖然長在鄉中懶臥,但也多聞沈駙馬之名。沈侯少年壯志,名傳江表,今日得見,於我實在幸甚。」

    沈哲子等人行到近前來,對面一名站在中央的灰袍長髯老者邁步上前,對沈哲子說道。

    旁邊另有一名中年人也行上來,笑語道:「秦老或許還與沈駙馬有幾分淵源可敘,早年尊府大君沈瀾公過江任事之時,正與秦老同縣而任。」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微微一愣,他那未曾謀面的祖父沈瀾,可是最典型的土財主,平生唯獨鍾意在鄉中巧取豪奪,否則也不會留下偌大家業供他們父子兩個折騰。沈哲子都不知他祖父居然還有過江任官的履歷,但想來應該也不是什麼顯職,頂了天也就是一個縣尉。

    不過這也就是一個打開話題的藉口而已,倒也不必深論,沈哲子上前作揖,笑語道:「多謝長者高眼有望,年淺識短,疏於禮見,還望見諒。」

    對方倒也沒有由此而攀關係的意思,點明此節後,其他人便都紛紛做自我介紹。

    今次前來會面的人家共有七家,那個私自前來的邢岳並不能算數,那個小子本身應該也做不了什麼主,只是為了來見偶像一眼,可以不論。

    這些人家各自的背景,杜赫也都與沈哲子講述過。

    那個名為秦黎的老者,大約可以視作這些人的一個頭目,本身年紀已經最大,家勢在塗中這一片區域也不弱,聚集了千數戶鄉人,中興之初曾經擔任過滁縣縣令,只是並沒有過江經營,因事被免之後,便一直居住在鄉中。不過其家子弟倒是多有在外,甚至還有在台中任事的。

    另外幾家也都有相似和不同,有的世居此鄉,有的則是舉族南來。其中一個比較值得一說的便是梁國陳氏,此家倒沒有什麼舊望,但是實力卻在塗中這些塢壁主當中都排得上號,合族男丁、家兵部曲兩千餘眾。

    去年沈哲子在豫州敗軍中招到的一個降將陳綜便是這個梁國陳氏族人,關係與這裡的陳家大概等同於沈氏東西兩宗,算不上親近,但也有話可說。

    這個秦氏和陳氏,也是杜赫挑選出來,需要重點關注的人家。如果與這兩家能夠保持一個良好的往來,那麼其他人家縱有觀望,也都不足為慮。

    因為有了邢岳那一件事,這些人也不好意思再強要沈哲子孤身入營,於是杜赫便點出了五十餘人,隨著沈哲子一同入營。

    鶴崗這個地方地勢不錯,本身是一片丘陵緩坡被削平,下方有一座湖,其他各方面都有道路連接。沈哲子等人穿過高至肩膀的土牆行入進來,便看到開闊的空地上分佈著許多土台,也有許多簡陋的屋舍散佈在其中,確是符合一個集市的模樣,甚至還不乏有交易在進行著。

    塢壁雖然兼具軍事和生產職能,有著極大的封閉性,但也是受限極大,並不能完全的自給自足,其本身的生產能力也都參差不齊,並不能徹底滿足生活所需。像是食鹽和鐵器等這一類對產地和技術有要求的生活和生產品,往往還需要從外界獲得。

    只是很多時候,他們並沒有一個安全穩定可以完成交易的環境,即便有短缺,也只能因陋就簡。塗中這裡因為地近江東,局勢還不算大崩,可以通過交易來互通有無。可是再往北到了中原地區,如果本身的生產能力達不到,而又沒有足夠的力量出外劫掠,那也只能閉門等死了。

    沈哲子在行過集市的時候,也在註意觀察那些正在進行的交易。通過這些商品的種類、數量和交易的方式,能夠更深入的瞭解到區域內整體的生活環境。

    這集市面積不小,但是商品的種類卻並不多,且大多集中在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上。譬如大豆、菽糧等雜糧,綀布、葛布等等布匹衣物,還有就是竹筒、籠筐、瓦罐等等簡單的工藝品。當然也有比較大宗的商品,車駕、舟筏、木方、竹竿、禽畜等等,只是這些物品沒有實物,用一些符號來表示,談妥了交易再帶人去看貨品。

    至於交易的方式基本上就是以物易物,前一刻還是商品,下一刻就能轉為貨幣。至於認可度最高的交易品,還是食鹽和糧食。一小袋食鹽,在這個集市中便能換到大量的貨品,稍微大量一點,甚至都能引起鬨搶。

    至於糧食,因為種類的不同,價格也是懸殊嚴重。其中最貴的便是稻米,麥、粟等次之,豆類菽糧則價格最低,彼此之間的差價甚至懸殊到十數倍不等!

    從這一點,便能看出這裡的生產環境極差,沒有穩定性可言。決定貨品價值的,並不獨獨只有用途,雖然人在飢寒交迫的時候,雜糧也能果腹,讓人活下去,但是獲取的難度要比稻米低一些。

    誠然稻米是時下的主糧,但是生產環境和季節都有要求,生產週期也要更長一些,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才能保持持續的收穫。如果有旱澇自然災害或是戰事人禍等突發狀況,一季的勞作都將化為泡湯,顆粒無收。

    菽類雜糧則不同,並不完全依賴於水田,哪怕是未經開墾的荒地也能有不錯的收穫,可供種植的範圍要更大一些,而且如果不是霜寒洪澇等特別嚴重的氣候災害,可以做到快收多收,種植起來遠比稻米要靈活得多。

    自然而然的,稻米就成了奢侈品,乃至於具有了貨幣屬性。尋常人哪怕是收穫些許,也都捨不得自用,而是存留起來用於交換。

    因為沈哲子間不時的停下來觀察那些交易,因而眾人也不得不頻頻停下來等他。那些塢壁主們未必猜到沈哲子能在這集市上觀察出什麼,只道是膏梁子弟少見多怪,對這種尋常事物也有充足的好奇心。

    「沈駙馬久居江東繁華之地,應是少見此鄉寒傖簡陋,風物寡淡,乏甚可陳,倒是要讓駙馬見笑了。」

    那個老者秦黎行至沈哲子身邊,不乏感慨嘆息道。

    沈哲子聞言後笑語道:「厚朴之鄉,民生向上,物賦人情,雖然遠於浮華,但卻近於民生根本。絲縷顆粒,都是來之不易,物力維艱,愛物及人,恆當珍惜啊!」

    週遭那些塢壁主們,原本還因為這個紈褲子少見多怪而頗感不耐,可是聽到沈哲子這麼說,一時間已是頗多感慨,乃至於對沈哲子改觀許多。

    這集市雖然難稱繁華,貨品也都是簡陋粗糙,但只有他們這些長在此鄉的人才能明白,單單眼前這個局面已經是怎樣的來之不易。這就是他們生活和奮鬥的全部,雖然簡單貧苦,但仍在認真努力的活著!

    因為沈哲子的緣故,一行人過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穿過集市,到了湖畔一座規模不小的竹樓。這竹樓左近守著許多攜帶兵刃的壯卒,應該是這些人家各自帶來的護衛,最小的一批都有三四十人,可見彼此還是不能完全信任,毫無戒心。

    眾人入樓之後各自坐定,下面才有不知哪一家的僕從開始撈魚殺羊,準備餐食,就連烹飪都是在露天的場合進行,不諱人見。

    寒暄少頃之後,秦黎才對沈哲子說道:「江東自有風物美勝,人物風流,塗中卻是沙塵飛揚,非士居之鄉,倒不知駙馬此行為何而來?」

    既然猜不到對方的來意,不如索性直接發問,乾淨利索,免得再糾纏下去,暴露出更多自己鄉人們彼此猜忌的醜態。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不免一笑,這種不甚高明的雙關語,既可以聽作是沒有什麼士人生活的地方,又可以聽作不是他沈家的地盤,要知道他家老爹沈充正是表字士居。

    「大凡風物,長視者目作尋常,乍觀者窮生意趣。秦老過謙了,我本身好動難靜,在家讀書時便常有感於九州地大物博,有志覽盡。成人後卻是困於雜事諸多,反而不能明志。山河舊好,俱陳於晉祚之下,應趁年少且疾行,勿待老來空嗟嘆。」

    這話一說完,席中便有人笑起來:「沈駙馬此言倒是頗合韶年銳氣,秦老人事歷遍,反倒對初心有所忘懷。」

    秦黎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滯,有些不悅的掃了開口那人一眼,心中卻不乏無奈。這些鄉人也真是不知輕重,自己在幫眾人探問這位駙馬心意,他們又急著附和來奚落自己做什麼!

    因為鄉人們彼此看不順眼的奚落,氣氛一時間又有些尷尬。過了半晌,餐食送了上來,眾人用過了飯之後,那個梁國陳氏的族人陳勉將食案一推,望著杜赫說道:「杜君攜眾北上,初臨此鄉便是乾戈大動,掃蕩河嶽,戰獲纍纍,倒是讓人側目。」

    杜赫聞言後微微一笑:「王命加身,豈敢懈怠。那些聚眾桀驁之徒,敗壞世風,禍亂鄉人,死不足惜。不過王命不薄人情,我任事于歸鄉,還要仰仗在座諸君善助,彼此相得益彰。」

    「既然如此,我倒要請問杜君,我家蟄居於此鄉,可曾有損於鄉德,又或有悖於王法?前日杜君過境,卻使人侵我家馬數十匹,屢問無答,今日總算見到杜君,不知可否為我解惑?若是朝廷徵用有虛,身為王統之民,我自無二言。可是杜君卻不問自取,不覺欺人太甚?」

    講到這裡,陳勉臉色已經有幾分難看。他家也是武宗傳承,迫於戰事而南遷,因為鄉資大損不敢過江涉入那一汪深水,但並不意味著就軟弱可欺。哪怕客居於塗中,左近人家都不敢輕捋虎鬚,卻被杜赫狠搶了一次,實在是氣憤到了極點。

    「陳君既然有問,那我也不妨道你。前日我部清剿盜匪,確是得獲一批畜馬,縣府舊典早已不存,也難檢索舊主,這些贓物便留用下來。今日陳君有問,本來不該有質疑,可惜當時殺得太盡,已是死無對證。不過那群盜匪似乎還有餘寇流落在外,來日若是擒到辨明,自然物歸原主。」

    杜赫笑吟吟說道,陳家在中原有路子,因而能夠弄到質量上佳的馬匹,杜赫本來也是打算購買一些,可是屢次遣人拜訪不被接待,索性直接趁著追殺盜匪的時候搶了一批。還是不可能還得了,而且被他所圍剿的那批盜匪,本來就與陳家有著說不清楚的聯繫,言道贓物也不為過。

    聽到杜赫這敷衍之語,陳勉臉色更加難看,冷哼道:「倒不知杜君下次何時出兵?若是那些流寇遲遲不能擒獲,難道我家馬匹就要長充為用?」

    「究竟誰家的,眼下未有定論。至於何時會再有行動,軍事實在不好透露太多。陳君請放心,如果這件事有了眉目,必定第一時間通知。」

    看到陳勉一副橫眉怒視模樣,而杜赫則是推諉拖延,席中眾人也不乏暗笑。對於他們而言,這陳勉其實與杜赫一路貨色,都是恃勇而侵他們鄉土之人,只是杜赫因其背景,要比陳勉更讓人忌憚,最好能鬥得兩敗俱傷!

    啪!

    陳勉大袖驀地一揮,食案上杯碟突然散落一地粉碎成渣,他自席中豁然而起,對沈哲子說道:「一時浪行,非是對沈駙馬不恭。實在是這杜道暉欺人太甚,讓人不能靜念。」

    「不妨,不妨。我不過一個閒客而已,倒不知陳君與道暉有此齟齬。王道不能行於此鄉,既然有了爭執,談不出一個結果,那就打出一個結果。既然那麼多天已經忍耐下來了,陳君何妨再稍微忍耐片刻,畢竟此刻席中可不是只有你們二人。宴不成宴,實在不美。」

    沈哲子雖然微笑著,語氣卻更讓人憤怒的抓狂:「我也算是適逢其會,稍後正移步觀你二人整軍佈陣,一戰決定生死。若是道暉毀在此鄉,正可以為他馬革裹尸,歸鄉安葬。」

    「這麼說,沈駙馬是打算徹底包庇杜道暉?」

    陳勉聽到這話,臉色更是陰沉的滴下水來。

    「倒也談不上包庇,我與道暉畢竟有舊。你們二人又爭不出一個是非,各執一端,旁人也不知該要信誰。你們各有固持,我就算說什麼,閣下也未必能聽得進去。既然如此,何必多事。」

    沈哲子一邊說著,一邊也緩緩起身,驀地飛起一腳,整個食案都被踢翻出去!席中眾人見狀之後,臉色已是一變,紛紛避席而起:「沈駙馬切勿衝動……」

    「一時浪行,非是對諸君不恭。諸位請各自安坐,若是惡客有擾,即刻請去,不再叨擾。」

    沈哲子冷笑著望向陳勉,這傢伙若是肯心平氣和的談,哪怕為了獲得一個穩定的馬源,他也打算補償一部分財物,就當將那些馬買下來了。但如果要耍橫,既然都知道杜赫是他的人,而此鄉本就是一個不問是非的地方,他又怎麼可能會示弱。

    「陳君稍安勿躁,今次各家碰面,確是有事要談,縱然彼此有些私怨,難道不能暫且放下事後再論?」

    秦黎是席中年紀最長,眼見局面漸有不歡而散的趨勢,連忙開口勸告道。

    陳勉聞言後已是冷哼一聲:「還有什麼可談的?這貉子仗勢欺人,諸位難道還看不出?他在江東逞威慣了,過江後還要按人頭低,真是笑話!當年祖鎮西未有此窮迫,戴若思都沒有凌辱至斯,他算是個什麼?國鼎已分南北,就算此鄉難居,丈夫四野何處無居?大不了再往北上,我又何懼之有!」

    眾人聽到此言,已是紛紛色變。他們未必沒有這樣的想法,但敢於當眾說出來的,卻是很少。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5 00:05
漢祚高門 0508禽獸之聲

「狗屁不通!」

    眾人尚在驚愕之際,席中已經響起一個憤怒近乎咆哮之聲,那剛被沈哲子收拾過一次的邢岳驀地自席中躍起,大步往上衝去,戟指陳勉怒喝道:「詩有雲,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北地羯奴,敗壞神州,即便僭制,如何能稱之國鼎!堂堂華夏冠帶男兒,與逆賊共戴一天已是平生大恥!如此狂悖之語,無恥之尤,不異於禽獸之聲!狗賊敢為此想,也配自稱丈夫!」

    眼見這邢岳如此激動,眾人不免又是愕然。

    就連沈哲子看到這一幕,都不免怔怔出神,幾乎忍不住要拍掌為這邢岳喝彩!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所見之人或是奔波於生計,或是勞碌於家業,或是沉迷於虛名,或是勤奮於權謀。

    哪怕是他自己,在面對如此一個幾近沉淪的世道,都要時刻警醒自勉,才能一直守住初心,不為人事之困擾所遮蔽。如此壯烈之言,實在很久沒有聽到過了,尤其是從當時之人口中聽到,於他而言,也是極大的鼓舞和振奮!

    那陳勉一時激憤失言,心內也是不乏忐忑,可是在聽到年輕人如此辱罵,心內已是怒極。他本身亦非軟弱之人,當即便跨步迎了上去,怒視著邢岳喝道:「豎子狂言,你是要試一試我劍刃鋒銳與否!」

    邢岳聞言後已是冷笑起來: 「無君無父,少恩寡親之徒,忠義之劍正要手刃你這種敗類!」

    說著,他已經往腰畔摸去,卻摸了一個空,稍一錯愕之際,才想起來剛才已經被繳了械。

    不過未待他轉身,另一席上郭誦和杜赫已經都站起來,郭誦抬手將剛才繳獲的配刃丟了過去,笑語道:「小子雖是智淺性躁,純義一點已經可取!毋須徬徨,塗中還非羯土,豈無忠義立足之地!」

    那邢岳反手一抄,已經將利刃持在手中,繼而便抬頭望向了陳勉:「狗賊亮刃!我不欺你力衰,樓內樓外,你家有什麼勇武子弟要指派出來,我都等著!」

    陳勉聞言後也是冷笑起來,佩刀自腰畔掣出:「要殺你這豎子,何須假手旁人!愚夫可笑,你視人為兄弟,人視你為仇敵!大江滾滾,天塹隔絕,非是我棄君,而是君棄我!奔南逐北不得安處,忠義又能何存?從今起只問活路,不辨是非,匹夫尚有一刀,安能束手待斃!」

    轉眼間,樓內已是劍拔弩張,樓外兩方隨員聽到內裡爭吵聲,也都紛紛抽出兵刃,往竹樓內衝來。一時間,場面已是混亂不堪,眼見就要血濺當場!

    「有話好說,切勿衝動啊……」

    秦黎等人見狀,額頭上已是湧出了冷汗,他們這些塢壁主未必個個都是好勇鬥狠,距地而守不過自存而已,心內更多還是期望能夠與世無爭。

    「駙馬,狗賊放肆浪言,是否要格殺當場?」

    杜赫持劍移行到沈哲子身邊來,心內不乏慶幸自己準備的充分,在這集市內外四五百名扈從,是戰是走都不畏懼。

    沈哲子站在那裡,神態有些複雜,這個陳勉的說辭雖然讓人有些難以接受,但何嘗不是代表了時人一種普遍的心態。這世上並非絕大多數人都有壯氣義骨,更多的還是只想求得一個苟活。

    更何況,如今的羯胡還未完全失控,除了其異族的身份有些讓人難以接受之外,石勒的許多舉措和主張,甚至不乏有道意味。眼下民族的矛盾還未攀升到一個,而中朝的昏聵和如今江東朝廷的不作為,實在是讓許多人都看不到希望所在,人心大失在所難免。

    略作沉吟之後,他才往前行一步,嘆息道:「陳君言道只問活路,實在不必如此急切求死。若北地還是能夠讓人安養所在,陳君你又何苦要舉族南來?合則留,不合則去,本是人之常情。朝廷近年來也是步履維艱,為了維繫一個穩定局面,台輔諸公已是殫精竭慮,可謂用心良苦。或許未有中興之兆,但局面總未至於大崩。」

    「至於陳君言道我仗勢欺你,你又何嘗不是在仗羯奴之勢迫我。你一人一家之生死,不足為慮,但我家也是顯於江東,若殺了你,難免要讓南北旁人側目。你道我是因此忌憚不敢害你,敢用此悖逆之語來迫我。」

    講到這裡,沈哲子臉色已經漸有陰冷:「不獨陳君,還有你們諸位,大概也因為道暉過江而各有心悸。譬如雄鷹振翅,雀鳥憂其喙下之蟲。耳聽終究為虛,我倒希望你們真能過江去看一看,我家在江東是如何聲勢。若真為門戶私計,此鄉未有一樁可勝於我吳中鄉土。」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一番話,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神態不自然,而那陳勉已經冷笑道:「如此說來,倒是旁人小覷了沈駙馬。我只有一言相問,既然沈駙馬鄉資殷厚,諸事佔優,為何要貪圖我家馬駒?人欲似溝壑,得隴復望蜀,如果真是有自知自足,尊府如何能拔於江東各家之上!

    「不錯,我請道暉過江來,確是有所求。但有求是一樁,未必就害於在座諸位。世上不乏有兩全其美,相得益彰。鄉資、人丁、田畝,乃是各家立家之本,但卻不是我所求。此類資用,我家只多不少,也沒有必要勞師在江北塗中這一片飛地謀求。得隴望蜀確是不假,但我之所求未必就是諸位所重,彼此何至於一定要劍拔弩張、針鋒相對?」

    沈哲子張口大話並不覺得臉紅,他所說的這些自然是再多都不會知足,但也確實不是他眼下所謀求的重點。

    但聽他這麼說,眾人反倒有些相信,彼此不過只是一江之隔,沈氏江東豪首的形象早已經深入人心。從他們自己的角度而言,能夠守住自家鄉資不失已經是很難得,也實在沒有想法遠奔過江再去蒐羅什麼產業。

    在場這些人,除了陳勉是為了來找茬之外,其他或多或少都有此類的想法。正因為此,他們才肯冒著風險來見上沈哲子一面。

    此時聽到沈哲子這般表態,在場眾人不免鬆一口氣,暗道事態沒有失控,總算是行到自己所預想的軌道上來。那個老者秦黎開口道:「沈駙馬所言,正是我等之惑。雖然我等心內也都盼望王師能夠早日過江,北遏羯奴兇勢,但也知江東亂後方定,此刻不宜再有更大籌謀。今日相見,確是有此一問。」

    「既然講到這裡,諸位不妨再請入席,聽我仔細道來?」

    沈哲子又恢復彬彬有禮的模樣,笑著對眾人說道。

    眾人今次到來,畢竟不是為了挑釁,能夠坐下來談論自然是最好,於是各自吩咐已經衝至樓內的隨從們收起兵刃,倒也並不急著讓人退下,畢竟樓內還有拔刀對峙的兩方。

    原本緊張的氣氛,因為沈哲子與旁人的對話而有緩和,這就讓那個陳勉和邢岳變得有些尷尬,有些進退失據。

    「這狗賊口發悖逆之言,你乃是真正江東王臣,難道就不作論處?」

    邢岳手裡仍然持著兵刃,只是神態頗不自然,有些不忿的望向沈哲子。

    而對面的陳勉聽到此言,只是冷笑,神態中不乏嘲諷。江東王臣?他雖然平生不曾過江,但也聽說過沈家在江東早年劣跡。相對於自己只是說說而已,對方才是真正的悖逆門戶。不過在衝動之後,他也確實有些後怕,如果真在這裡發生了衝突,他這一行只怕很難勝得過沈哲子所帶來的人馬。

    對於這個邢岳,沈哲子心內已是不乏好感,聽到這話後便笑語道:「北地羯奴肆虐,王業偏安於江東。陳君中原故人,遠於王道久矣,一時激言,未可致罪。不教而誅,謂之虐也。況且,我雖然是王臣,但卻並無訓教地方的職任。就算真要加罪,待其罪證確鑿,再罪不遲。」

    聽到這話後,那邢岳眼眸不禁瞪大,現在說自己沒有訓教地方的職任?剛才自己冒犯的時候,怎麼沒有這麼彬彬有禮!

    「哈哈,倒不知沈駙馬居然還是一位純正幹臣!既然如此,我對你所言也沒有什麼興趣,那就先告辭了!」

    陳勉對沈哲子的話卻有頗多不屑,不過也明白對方態度真是強硬,自己還是有所小覷。再留下來,也不會爭出什麼結果,趁著對方似乎還有所忌憚,不如早早歸家,或戰或逃都早作準備。

    說完之後,他也不看眾人,當即便將佩刀收起,準備率眾離開。

    「陳君這麼說,似乎真以為我是孺子可欺?真抱歉,你不能走。也請諸位幫我留客,畢竟今日會聚不易,日後或是天各一方,或是陰陽殊途,未必還有再見之期。」

    沈哲子能夠理解陳勉的那一番說辭,但並不意味著就會放縱。作為一個外來者,他如果對陳家趕盡殺絕,難免會讓旁人心存忌憚繼而疏遠排斥,但並不意味著就會放過此人。

    直接殺了,痛快是痛快,但卻很難讓所有人都明白到原因。人最愛捕風捉影的論事,旁人未必會關心他是因何幹掉陳家,只會記住這個事實而對他家有所警惕,不好再更作交流。鈍刀子割肉,既疼且能將之豎作一個靶子,以警後來。

    「是啊,陳君。沈駙馬盛意拳拳,未因失言而有責,何妨坐下來聽一聽沈駙馬要說些什麼?」

    席中眾人,包括那個老者秦黎在內,都發聲勸陳勉。他們雖然想不通沈哲子為何要如此,但這態度卻是讓他們隱有放心。

    他們最擔心就是對方仗勢凌人,如今陳勉算是得罪狠了,但卻還能留一線餘地,可見並非完全蠻橫不通之人。而他們對陳勉也都乏甚好感,讓其留下來看著他多吃癟一會兒,也算是賞心悅目。

    「好,好得很!我就不妨聽一聽,沈駙馬會作何高論!」

    陳勉臉色陰晴不定,沉吟片刻後還是又返回來,原本他發難的底氣便是建立在同仇敵愾的基礎上,可是現在因為他態度過於激烈,反而將自己孤立起來,這時候如果再太過強硬,對他實在不利。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5 00:05
漢祚高門 0509千鐘買首

    有待到眾人各自坐定,再有人將散落在地上的杯碟碎片收拾起來,沈哲子才又開口道:「其實今次請見諸位,是有一樁交易要與諸位談一談。諸位應該也都聽說,我吳中鄉人集眾成盟,普運鄉中物產行銷江表。剛才來的路上行過集市,卻見此鄉物用匱乏,以盈補缺,正是商道。」

    眾人原本還心懷好奇,可是聽到沈哲子說到這一節,心內不免洩一口氣,對此實在興趣不大。他們並不是不需要江東的物資,但也不必完全仰仗沈氏一家,以往沈家沒有過江經營,各自也都有一些渠道。

    如果沈哲子只是談論這些,實在有些辜負他們的期望。畢竟無論哪裡來的資貨,那也都是需要用錢來購買的。就算沈家有大宗物資過江,可是他們各自購買力也只有那麼一點,並不值得過分倚重。

    「沈駙馬願意輸貨過江,以助此鄉乏用,實在是大善。不過鄉人們清苦良久,活命即可,本身也有所產,外求不切……不知沈駙馬能夠提供什麼貨產?又能給出怎樣價格?」

    秦家在塗中也算是根深蒂固人家,對於交易的需求還是蠻大的,不過秦黎卻沒有表現出太熱切的意思,只是隨口發問狀。如果能在沈家這裡獲得一個穩定渠道,倒也是一件好事,但價錢方面才是最值得商榷的地方。

    「吳中物產豐饒,能夠輸運之貨也極多,一時難以數盡。這裡有一份名冊,請諸位一觀。」

    沈哲子說著,讓人拿出幾份早就準備好的貨品名單,分發給席上眾人。

    眾人對此興趣已經不大,但是當名單遞到手裡的時候,仍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這份名單上所羅列的貨品足足幾十種,從衣食根本的鹽米布帛到奢侈享用的蔗糖、香料、犀珠等等,可謂是包羅萬象,品類之豐富遠超他們的想像。

    而且各種商品後面還都詳細列明了能夠提供的數量,單單食鹽一項,每月便可以供給千數斛,至於米糧更是倍餘!如此龐大的數量,更讓他們對吳中那個商盟的財力有了一個直觀的認識!

    但驚詫是驚詫,也就僅止於此,這些貨品再怎麼豐富充足,他們也買不起啊!包括秦家在內,能夠吃下的商品不過寥寥數種,而且數量上都是羞於啟齒。

    一時間,眾人心情也都是複雜,一方面感慨於吳中的富足遠超他們想像,另一方面又覺得這位駙馬是想錢想瘋了還是愚不可及,跑到乞丐窩裡售賣千金,又能有什麼所得。

    正當眾人還在感慨之際,席中卻響起一個略顯急促的聲音:「沈駙馬所列物貨,是要在何處交易?如果採買量大,價格上能否有所讓惠?」

    眾人循聲望去,赫然發現開口的居然是陳勉,眼下此人手裡捏著那份名單,臉色隱有潮紅,顯得很是興奮。略一思忖,眾人便明白過來了,這陳勉之所以如此熱切,倒不是說其家有這麼大的購買力,而是因為他家並不止限於塗中,往中原去都有所往來,應該是打算從沈家這裡入貨,然後轉運到中原去。

    思路一開闊起來,眾人不免再回望手裡那份名單,繼而呼吸也變得有些沉濁起來。先前他們只是囿於自家所用,並不覺得如何,可是當心思轉到販運牟利上,所見便大為不同。

    這上面羅列的許多貨品,都是南鄉特產,而在中原之地也都不乏銷路。若是真的手捏這樣一條商路,所獲之利將是令人咂舌的豐厚!

    可是心思熱切少頃之後,眾人想到現實的問題,不免又冷卻下來。此鄉本就是動盪之地,再往北去形勢更加惡劣。且不說他們本就沒有經商的想法和門路,即便是有,也根本沒有力量護持這樣一條商路!沿途亂兵橫行,稍有不慎,便是人亡貨失!財帛雖好,沒命享用啊!

    陳勉此時已經完全忘記了先前的衝突,看到眾人不乏氣悶之色,心內頗有揚眉吐氣之感。他起身對沈哲子深施一禮,不乏恭敬道:「先前有所失言,冒犯之處還請駙馬切勿介懷。駙馬過江輸貨求利,此鄉能為共謀者,我家若不當先,餘者更不足論!駙馬要如何交易,可否另擇靜處仔細商談?」

    講到這裡,陳勉言中已是分外篤定。他不是小覷在座這些,事實就是如此,這些人家圈地自養,大概連塗中都沒有出去過,更不要說再往動盪不寧的中原去。而他們陳家則不同,本就是武宗豪強,而且在淮南、汝陰乃至於潁川,都不乏舊交,甚至與潁川舊宗的陳氏都有關係。

    這些物貨,只有他家才有能力、也有路子銷往北地。如果能夠把持住這條財源,既能讓自家財勢大增,還能順便與吳興旺宗搭上關係,屆時將南北進退自如!有這樣一個美好前景,不要說讓他向沈哲子道歉,哪怕是謙卑恭事也是值得的!

    「哼,小人!」

    邢岳看到陳勉如此前倨後恭姿態,神態間滿是不屑。至於那一份名單,他根本看都沒看,其家對於交易需求本就不大,而且其人對此也根本沒有興趣。

    座中其他人聽到陳勉如此輕視,心中也是不悅,那秦黎冷哼道:「陳君客居此鄉年久,何以仍是小覷鄉人?此鄉雖然淳樸,鄉人自有所恃。駙馬高義遠輸,鄉人豈能旁視,或是不如陳君四野可居,但厚用鄉土也是應有之義。所謂集腋成裘,鄉人守望而助,不必遠客專美於前!」

    鄉黨是一種很奇妙的認同,或許他們自己平日打得狗腦漿子流一地,但一旦受到外鄉人鄙夷,即刻又能抱成團。而且秦黎此語也確是給在座鄉人們提供了一條思路,他們自己一家確是無力經營此業,但若各家能夠集合起來,未必就不能分一杯羹!況且吳中那商盟也是鄉黨糾結,否則未必會有如此勢大。旁人能做,他們為何不能!

    瞧著眾人爭執不休,沈哲子便笑起來,說實話如果不是這個陳勉在場中,他要說服塗中這些少作遠謀的人家還要費上一番唇舌。

    這份名單中的奢侈品還倒罷了,在動盪的北地銷路不大,但是鹽糧之類的大宗,卻是放之四海皆有所仰。運輸的消耗和風險雖然很大,但是獲利也是巨豐,但未必人人都有膽量賺這一份錢。

    眼見氣氛已經帶了起來,沈哲子便笑語道:「諸位也勿須爭執,名單上貨品數量只是一個參考,你們若能納下更多,一律都有供貨,這一點不必懷疑。至於要與何人交易,作價多少,我的條件,倒是悖於常例。」

    「我要人頭,要羯奴的人頭。誰能給我送來一百個羯奴的人頭,我才會與其交易。如果沒有羯奴的人頭,即便搬來金山,我也是絲縷、粒米不與交易。至於價格,諸位若有意為此經營,可隨我過江打聽市價。交來一百個羯奴的人頭,市價交易。本價作百分,每多一百個羯奴人頭,讓惠一分。」

    沈哲子笑吟吟講出自己的計畫。

    眾人聽到此言,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包括那個最為熱切的陳勉在內,已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原來沈駙馬是打得這樣一個主意,要以財帛物力驅使人為你收繳人頭以作功勛之本。哈,羯奴如今勢大難遏,北地幾無敵手。王業都是偏左一隅,我等寒庶自保尚且不足,何至於因區區財貨給人賣命!」

    沈哲子聽到這話,眸子倒是一亮,他本來還因為大肆收繳羯奴首級而思考一個說辭,卻忽略了軍功一項。

    他倒是沒有用錢來買軍功的想法,不過顯然這個說法要比自己準備的說辭更有說服力,於是便笑語道:「錢財我是不缺,唯獨乏於長望之資。我只需要羯奴首級,無論小民還是悍卒,也無論你們是戰鬥而獲,還是私下宰割,交來一份羯奴首級,便是一份收穫。這樣吧,我也知你們並無太多資財購買,一份羯奴首級折鹽一斗,若能交超過一千首級,允你們以首級抵一半貨資。」

    「前一百個首級,我也不是白要,統統鹽米折價償付。若是本身資財有限,可以雙倍羯奴首級暫付抵押,餘者貨資延後再付。如果各位對此有混沌不明,稍後我會讓家人詳細為你們解答。」

    講到這裡,沈哲子麵色一肅,沉聲道:「只是我要警告諸位,我只需要羯奴首級,若查實有作偽,休怪我翻臉!當然,若是雜胡所充,清點不出,那是你運氣好。」

    「這麼說,只要是羯奴首級就可以?」

    聽到這裡,陳勉眼色又是一亮,他自然不敢屠戮羯奴那些悍卒,但若僅僅只是普通的羯奴小民,如果做的小心,殺得乾淨,百十個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麼難事。畢竟羯奴內附已久,頗多雜居於外,只要用心些,不愁沒收穫。北地已是動盪不寧,哪怕是羯奴高官,誰又關心小民生死。

    「不錯,只要是羯奴就可以。如果是羯奴中的悍卒又或官身,且能證明其身份,回報以倍遞增。」

    沈哲子笑語回答道,如果不作改變,未來亂世還有幾百年,五胡次第興起,他才沒有心情對羯奴講什麼人道精神。有節制的暴虐,有計畫的屠殺,有步驟的滅族,這是他給羯胡準備的方案。

    未來他能行到哪一步,他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倒也不宜將所有雜胡都推到對立面。哪怕是未來過江北伐,首要目標也是咬定了羯胡,不打死不罷休!至於其中或有無辜,跟鬼說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5 00:06
漢祚高門 0510肆無忌憚

    沈哲子在鶴崗待了一天的時間,全都是在談論關於收買羯胡人命的事情,從綱要談到了細節。

    隨著深談下去,眾人的思路也越發開闊起開,針對於這一樁交易便也更加熱心。實在是因為沈哲子開出的條件太優厚了,羯奴人命居然可以當作錢來用!他們雖然未必有跨境擊賊的勇氣,但偶爾也不乏羯奴的散兵游勇掠境而過,哪怕沒有這一項交易,為了守衛家園也要與之廝殺。

    既然廝殺是免不了的,那麼何妨將那些以往只能掩埋或拋棄的羯胡屍首去換取他們所迫切需要的物資!況且,就算他們這裡尋覓不到太多的羯奴,更往北處羯奴可絕對不是什麼稀缺物。

    這些人最擔心的還是沈哲子只是偶發興致,不能持久。不過沈哲子一再保證,這是一個細水長流的交易,最起碼在未來幾年之內是不會中斷的。並且,他還在席中提出了一個構想,那就是以滁縣舊城打造一個倉儲壁壘,用於和各家就近交換。

    「江北終究非是我家舊基,未來的滁縣經營,還要多多仰仗諸位。」

    沈哲子在席中笑語道,繼而臉色又是一肅:「我可以保證這交易是長做長有,但如果中途出現什麼意外,譬如倉儲被亂匪劫掠之類的事情,那也只能罷止此事。不獨如此,我還可以向諸位保證,江東物貨再也不能通行於塗中!」

    人心叵測,沈哲子雖然願意與這些人家交易,但卻不得不防備就有凶橫之人暗裡使壞,勾結悍匪來打劫貨品。他之所以有底氣提出這樣一個交易方案,就是有把握震懾住這些人。

    如今庾懌已經在歷陽站穩,江州那些人家也在溫嶠出面後談妥,隱爵那裡雖然略有渙散,但有京口市場的卡住,他同樣還保持了很大的話語權。如果要封鎖塗中的物資輸入,雖然未必能做到粒米不入,但只要放出風去,其他人家就算是還想往塗中運輸物資,價格肯定也會藉此機會而陡翻數倍!

    眾人聽到沈哲子不乏威脅之語,不免有些尷尬。其中一人說道:「沈駙馬這謀劃是大益我鄉土,別的不敢說,單就塗中一地,保護此事不受侵擾,我等也是義不容辭。不過今時人心不古,或就有異鄉人自恃悍勇,嫉我鄉中善用,或要從中壞事,也實在需要警惕起來。」

    那陳勉聽到這話,臉色不禁一沉,這話不是說他又在說誰!不過眼下,卻是不好發作。早先他不肯賣馬給杜赫,是擔心對方做大後對自家在塗中形成威脅。

    可是現在,且不說這樁交易中所蘊含的龐大利潤,單單沈哲子花錢購買首級軍功的舉動,已經讓他頗有蔑視。這些高門子弟本身全無作為,更無進望,只想要坐享其成。

    如果這樁交易能夠持續幾年,自家在當中必然會獲利巨豐,有了充足的錢糧便能夠招兵買馬,大肆擴充自家實力,屆時在這南北之間日趨壯大,未必不能達到昔日範陽祖氏那種地位!到時候,無論南下北上,必然都會有自家一席之地!

    為了那遠大的前景,陳勉也毫不介意委曲求全,當即便笑語道:「駙馬請放心,此事本就我等受惠良多,怎麼可能會讓駙馬一人獨困!我記得那滁縣城應該還在豫州一眾殘軍手中,內裡不乏我家故舊,我願出面交涉拿回此城贈送駙馬!若是不行,哪怕強攻,我也會將城池拱手送上!」

    其他人聽到這話,面皮不禁微微一抽,他們自然沒有陳勉那樣廣泛的人脈和強大的實力,因而也越發感覺到此人在鄉中對他們所產生的威脅。以往還可以相安無事,可是一旦有糾紛凸顯出來,此人的存在便讓人寢食不安!

    「這只是一件小事,倒也不必有勞。我既然敢過江來收撿人命,這點底氣還是有的。」

    沈哲子微笑道,對於陳勉的慇勤示好並沒有太多表示。

    陳勉見狀不免訕訕,心知自己先前孟浪言行終究還是給對方留下惡劣印象,畢竟對方過江來為求軍功,自家則是塗中實力最強一家,於情於理都該拉攏倚重。終究還是太衝動啊,若早知對方意圖如此,區區幾十匹馬駒又算什麼。

    而其他人在看到這一幕後,不免就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陳勉太狂傲得罪了人,若能善加利用對方這個心結,他們在這場競爭中未必就全落下風。

    第二天沈哲子離開時,這些人一路相送,態度之熱切與前日截然不同。不過這當中還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那個年輕人邢岳。

    邢岳一路跟在郭誦身後,待到將近南塘,各家都已經散去時還是不肯離開。

    終於,他有些忍耐不住,拍馬上前攔在了沈哲子麵前,不乏憤慨道:「凡我晉民,誅殺羯奴叛逆乃是義之所往!朝廷量功所用,也是禮制所在!可是你,以南人而受用於朝廷,卻是枉顧君恩,更以利誘驅人賣命,敗壞忠義,玩弄典章,難道你就一點都不羞愧!」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也並不羞惱,只是笑語道:「刑君忠義之言,確是振聾發聵。不過我倒有一點疑惑,去年君王陷於賊手,卻不聞刑君過江勤王浪戰之名。」

    「我、我……我不過只是一介寒傖之徒,即便過江,於大事又有何益。」

    邢岳講到這裡,不免略有氣弱,繼而又高聲道:「可是你卻不同,你家本是吳中高門,門下又有郭侯這樣的人間勇將為用,何至於要為此魑魅詭計!既然有志於事功,何不堂堂正正過江勇戰!」

    「哦,原來我是吳中高門,確是應該慷慨國難,從容赴險。可是如刑 所見,道暉方一過江,便是人人側目。類似尊府,自許寒傖,閉門不應。類似陳氏,稍有小隙,便以投敵要挾。我確是不乏敢戰之心,但途中荊棘蔓生,尤甚於羯奴之烈。我怕我還沒有見到羯奴,屠刀就先斬鈍!」

    那邢岳聽到沈哲子這麼說,一時間不知該要如何辯駁,不免愣在了當場。

    看到這年輕人默然,沈哲子也是不免一嘆。千人自有千面,未可一概而論。他每有論事利字當先,並不是因為覺得每個人都是利慾熏心之輩,而是相對於所謂的忠義,利益才能聯合更多的人,效率才能更高。

    時人確是不乏慷慨激昂之輩,但如果僅憑這些人,北伐是遠遠不夠的。這是一個力氣活兒,越多人加入,力量才能越大。又不是要以德服人,無謂強求道義上的無可指摘。

    那邢岳在道旁愣了片刻之後,撥馬行到了一邊,讓開了道路,看到沈哲子再次起行,他勒馬高呼道:「我絕非只是口上忠義,只是以往報國無門!來日沈侯若果真要北上擊奴,傳信有召,我即刻來見,只求能為郭侯營下一卒!」

    沈哲子揮揮馬鞭,與其道別。如果有可能,他當然希望有更多這樣的熱血之人湧現。這一類人或許稟賦、能力有差,但越是這樣的單純的心緒,往往才能拉動世道向前。

    再上路時,郭誦也言起沈哲子與塗中那些人家討論的這樁交易,只是角度有所不同:「這些人慣以閉門自守,期望能獨存於亂世。駙馬以此鼓動他們殺胡,或是有效。但這件事實在不宜毫無節制,若那些人家因此而自肥年久,待到兵強馬壯時,必將離心更熾,對於來日之江北經營,同樣隱患極大啊!而且,若有人貪心過甚而殺戮太多,因此引來羯奴回望,或會讓江北形勢更加動盪。」

    郭誦本就是出身北地,熟知兵事,既然這麼說,自然有其道理。

    首先第一點,沈哲子很清楚江北這些人心跡如何,那個陳勉說的也已經很明白,江東朝廷絕不是他們投靠效忠的唯一對象,甚至在有些人心目中都不是首選對象。正因事實如此,難以用華夷大義去說動,沈哲子才不得不動之以利,驅使他們去對付羯奴。

    按照事態正常發展來說,這些人在嘗到甜頭之後,勢必會追加投入,以期能獲得更大的回報。而投入的方式自然是招兵買馬,或者聯絡中原地區那些實力更大的塢壁主,實力必然會有所提升。

    這些人在勢弱的時候,已經很難服從江東朝廷的管束,等到實力大起來,必然更加視江東朝廷為無物。而沈哲子所依仗的除了豐厚家資以外,就是在江東朝廷所經營起來的權勢和影響力。從這一點而言,他這做法就是在養虎為患,當自己不能再滿足那些人的時候,必然會遭到反噬。

    但這是剔除了外部因素的情況,事實上這種情況根本就不會發生,因為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都不會給這些人留出太多的發展時間和機會,他們根本沒有可能壯大起來。

    眼下的情況是,北邊的石勒還在穩定內部秩序,消化已經控制的人口和土地。而南方則因為蘇峻之亂而元氣大損,也需要幾年時間來休養生息。眼下的僵持只是暫時的,因而給這些人左右搖擺留下一個空間。但無論雙方誰搶先發難,這個僵持就會被打破,而這些人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趁著這段時間,沈哲子花錢請他們去殺羯奴,其實也是為了給他們增加投胡的心理負擔。彼此已有血海深仇,不敢輕易去投。要知道他們屠殺羯奴的數據可都在沈哲子手裡握著,羯胡又不是什麼有涵養的君子之族,假使他們投胡,將會面對怎樣的下場可想而知。

    至於第二點,如此挑釁,會否引來羯奴的瘋狂反撲,這其實並不是沈哲子需要擔心的問題。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羯胡根本無力過江。

    要知道,當年中朝南下滅吳,結束三國割據的亂世,可是從司馬昭年代就定下了策略,幾乎可以說是準備了幾十年之久,才跨過大江天塹。而且這其中,還不乏吳主孫皓自己玩死了自己的緣故。

    如今的石勒雖然勉強統一了北地,但是國力較之西晉最初還是有遜,尤其內部並不安穩,並不足以支持其完成這樣的跨江作戰。哪怕是到了石虎時期,普發丁壯想要南下滅晉,仍是不了了之。

    而江東時局雖然混亂,但還是有一個共守大江的前提存在。既然大本營不會被威脅到,沈哲子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當然還有一個隱患,那就是石勒以此為藉口作勢要南征來威脅江東朝廷,或會被其他人利用,作為除掉沈哲子的理由。

    但這當中也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石勒是反越府起家,如果朝廷接受了石勒的威脅,那麼其法理性將蕩然無存,而且沈哲子也根本不會束手待斃。

    不足以對江東用兵,那麼石勒會不會因此而對北地的漢人進行大肆報復?

    這個想法,不便宣之於口,但其實恰恰是沈哲子所希望的。石勒這個人並不簡單,起事之初稍有起色,已經在註意拉攏漢人,虜廷中不乏漢人為其所用,近年來更是勸耕勸學,一副明主姿態。正因如此,讓時下許多人對其不乏期望。

    但這並不意味著,石勒就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如果他是一個漢人,或許還可以做一個曹操。但他是羯胡,他的基本盤也是羯胡,羯胡內附已久,與漢人之間除了民族的差異之外,還存在一個階級的矛盾。石勒以漢人君主的姿態來解決這一系列的問題,某種程度上而言,就是背棄了他自己的力量源泉。

    石勒死後,石虎很輕易的篡奪了政權,即便有所波瀾,但卻沒有釀成太大的動盪。而且那些作亂者,與其說是效忠石勒,不如說是不滿石虎掌權。這本身就說明,石勒和他的兒子已經被羯胡所放棄,而石虎那種更為激進的做法,顯然成了他們的選擇。

    而且石勒在世時這些努力,也並沒有邀買到漢人的人心。漢人們對於羯胡何人掌權,幾乎是漠不關心,更談不上對石勒子孫的忠誠。即便子嗣斷絕,不過幾聲唏噓而已,談不上為之奮起而死戰。

    石虎雖然暴虐,但卻並不蠢,這一點從他死後並沒有即刻除掉石弘,而是將石弘虛供起來,逐次剪滅反對力量。多少人奮鬥一生,最後一步走錯,前功盡棄。能夠在這樣的時刻忍耐住一步登頂的虛名誘惑,可想而知其人暴虐之外的智謀。

    作為一個外族首領統治中原,石虎同樣面對一個問題,接下來怎麼辦?他並沒有成功的經驗可以藉鑑,當他登頂那一刻,石勒對於他而言,已經是一個失敗者,沒有什麼借鑑性。既然如此,由仁治滑向一個暴虐統治,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選擇。

    沈哲子並沒有能力去阻止石虎上台,那麼與其坐望北地那些人懵懂著接受即將到來的悲慘,不如讓他們提前有所覺悟。假使石勒因此而報復,他們或是奮起反抗,或是舉族南逃。戰又不戰,逃又不逃,除了死還有第二條路?

    這些想法,實在難與人言,沈哲子也只能藏在心裡,只是對郭誦說道:「眼下塗中,我是獨力進望。但只要朝廷恢復元氣,北上乃是定局,此策權宜之計,待到正式北上,殺胡終究是王師職責所在。至於羯奴方面,世龍享國實難長久,未來數年之內,必將生亂,屆時王師北上,無所忌憚!」

    郭誦聽到這話,眸子不禁一亮:「駙馬之言如此篤定,莫非在北地尚有所布劃?」

    沈哲子聞言不免啞然,這郭誦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他如果有本領影響到石勒的生死,何至於每行一步都前思後量。不過這話倒給了他一些提醒,應該派些人往北去,即便做不了什麼事情,收收風及時傳遞一些訊息也是好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5 00:06
漢祚高門 0511 鼎倉國用

    隨著梅雨降臨,沈園那高樓懸賦的景緻只能告一段落。不過都內民眾倒不會因此而感到乏味,單單這段時間來便積累了大量的話題,即便是沒有了新的資訊出現,已經足夠消化很長的時間。

    時下都中最熱的話題,無過於陳留江統那一篇《徙戎論》。時下無論南北,幾乎每一個人都身受胡虜肆虐之害。就算是世居江東的人家,儘管沒有直接遭受胡虜的刀兵追逐,但是因為大量僑人的南下,也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不便。

    若是以往,尚可歸咎於天意來推脫,天道輪迴垂幸於胡虜,使其聲勢大漲。可是現在,《徙戎論》明明白白的告訴了時人,胡虜肆虐絕非天意如此,而是實實在在的人禍,早有先知者已經洞見形勢將要如此,只是中朝那些執權者不作為,姑息養奸,坐望賊眾勢成!

    正因為人人深受其害,所以無論士庶,人人都是暢所欲言。尋常小民還倒罷了,他們在這亂世洪流中,不過被浪潮裹挾而湧動,無論在南在北,生存從來都是當頭大事,不敢鬆懈,也沒有心情去討論其餘。

    可是那些士庶人家,尤其是年輕人們,本來精力就旺盛的無處發洩,在得知《徙戎論》的存在後,便不免費盡心思去尋找蒐羅全篇。待看到這《徙戎論》後半部分清清楚楚的寫明白了該要如何將諸夷逐出華夏,不免罵聲更大。

    台中針對於此,也頗有措手不及之勢。那麼多年輕人聚在一起,整日咒罵諷諫中朝舊事,隱患可謂不小。為了止住這股風氣,台中緊急行詔,勒令都內年滿十五且尚未進仕的舊勳子弟即日起便入已經重新經營起來的國子監和太學進學讀書,希望能夠將這些年輕人們管束起來,不要滋生事端。

    與此同時,台中也有人建議將沈園摘星樓封起,不許其再懸掛榜文蠱惑人心。可是台中對此尚還沒有決定,消息卻已經走漏出去。

    接下來,整個都內年輕人們炸了鍋,就算早先對於沈園集會並不感興趣的年輕人,在聽聞此事後,或是執於公義,或是其他原因,紛紛前往沈園聚集在摘星樓內外,要以身護樓,保住這個敢於公佈真相,不讓民眾長久混沌的場所!

    甚至於,有人還在摘星樓外掛起了後漢名臣陳蕃、李膺等人的條幅,其義不言自喻,這是在以後漢反對奸宦掌權的名士黨人而自居,反應不可謂不激烈。

    接下來還有更為混亂的事情發生,國子監祭酒顏含在國子監內將《徙戎論》擺出來公開講述品評,如此一來倒是吸引了大量的年輕人入學聽講。

    顏含此舉倒是穩重用意,將《徙戎論》通篇解讀,像是諸胡內遷的緣由、經過還有當時時代的背景,已經不能施行的苦衷都仔細講述數遍,希望年輕人們能夠冷靜下來,不要因此而一時衝動,過於偏執而忽略了事情的全貌。

    可是這些年輕人們早已經激憤滿懷,又怎麼能聽得下去顏含這一番理智公允的解釋,在國子監裡聽了幾天學,他們只是明白了究竟是中朝何人不用江統的《徙戎論》,以至於造成如此大禍。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居然有幾名世家子弟衝入太廟,意圖毀掉惠帝皇后賈南風的祠堂,但卻被守衛抓住,關進了廷尉監中。

    賈後因其婦人敗壞朝政,風評本不甚好,但是由於殺掉她的趙王司馬倫篡位登基做了皇帝,所以相較而言,她的罵名反而輕了一些。加上元帝得國法理上並不充分,要善待中朝帝宗,因而中興建之後,賈後的牌位又被擺入了太廟中與惠帝共祀。

    這件事一傳出來,朝野都是嘩然。幾乎沒過多久,台城宣陽門前便聚集了大量的都內年輕人請求台輔諸公放了那幾名闖入太廟的義士,並且請求剝奪賈氏一宗所有名爵哀榮。

    諸多亂象,不一而足。

    庾曼之本來是一個挺愛湊熱鬧的人,但這次他卻沒有跟都內那些年輕人們一起鬧事,只是覺得這些人太吵鬧了一些。在他看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再在江東如何爭執,也不會傷害到已經盤踞中原之地的羯奴半分。有那個時間,不妨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

    所以,這段時間裡庾曼之除了做些沈哲子離都前交代的事情之外,就是待在摘星樓二樓側室的一個射堂裡苦練箭術。

    這一天,他剛射完了兩壺箭,正讓人幫自己鬆骨按摩,便看到溫放之行入進來。

    溫放之滿臉苦澀,右眼角還隱隱有些烏青,行到庾曼之橫倒的榻前坐下來,托著腮嘆息幾聲,才一副憂愁口吻說道:「長民兄,駙馬他去了哪裡?究竟要何時才能回來?」

    「我哪裡知道駙馬去了哪裡,不過已經過了這麼些天,大概也應該快回來了。畢竟還有台中詔令,總要入台履任。」

    庾曼之隨口回答一聲,待抬頭看到溫放之眼角的烏青,眉梢不禁一揚:「弘祖你是怎麼了?哪個不知死活的狗賊敢動手打你?可知道對方來路?稍後我帶人陪你去尋仇。」

    溫放之聽到這話,臉上苦色更濃之餘又不乏尷尬,忙不迭擺手道:「不用不用,不是什麼狗賊,是、唉,是家父啊!家父早有囑咐,讓我請駙馬過府去一見,可是駙馬都不在都中,我又要去哪裡找?這幾日台中頗多喧擾,家父應是心煩得很,今日歸家又問,我便成了這樣子……」

    溫放之口氣不乏淒楚,一邊揉著眼角的烏青,一邊可憐兮兮道:「他不光打了我,還言道若是還不能將駙馬找來,以後在家見我一次,便要打我一次……唉,我這場無妄之災,本來這幾日心裡就有忌憚,待在沈園這裡不敢回家。湊巧今天歸家取些物用,就被撞見了。」

    庾曼之聽到這話,不免尷尬一笑。所謂疏不間親,溫放之雖然被其老子給揍了,但自己罵人家是狗賊也實在有點過分。

    「原來是這樣,那是我失言了。不過也就是溫公而言,若是換了旁人,如今都內誰敢對我兄弟無禮動武,那真是找死!」

    庾曼之憨笑一聲道歉,繼而又略帶不滿道:「溫公也實在沒有道理啊,他找不到駙馬,為什麼要打你?」

    「家父倒是說了,心中積鬱,若不打人不能暢懷。老拳生風,傷了旁人未免又有不美。我既然身為人子,年來又長成了身體,受得住幾拳,正合拿來洩憤。」

    講到這裡,溫放之語氣不免更淒楚,乃至於懷疑生在這樣的家門幸是不幸。他當然也清楚,父親動手打自己全是因為對駙馬有不滿而遷怒,誰讓往日他在家裡總是誇讚推崇駙馬。駙馬離都,他心內反而有些慶幸。

    自家老爹脾性如何,他最清楚,近來被都中許多吵鬧攪得煩不勝煩,若是見到了駙馬,也不會有好臉色。

    庾曼之聞言後不免慶幸,如果他老子眼下在都中,他的處境未必會比溫放之好多少。看到溫放之淒慘模樣,越發堅定了要窩在沈家混日子的打算,絕不能被他父親誑去歷陽管教起來。

    感慨片刻,庾曼之突然想起一件事,從榻上爬起來,從角落裡的木箱中翻找片刻,才找出一張巴掌大、鞣製得異常平整,表面壓刻著精美花紋的小牛皮遞給了溫式之,吩咐道:「收好這一張皮劵,以後就算再被溫公趕出了家門,只要有這皮劵在手,保你在都中吃喝不愁。」

    溫放之接過那小牛皮反覆端詳片刻,聽到庾曼之這麼說,不免好奇道:「這一張皮子是什麼東西?怎麼就能保我吃喝不愁?」

    庾曼之坐回來,滿臉自得笑容:「你可不要小覷這一張皮劵,眼下在都內不拿出十幾萬錢來,都不能得見。就算拿得出錢,還要看你家世夠不夠資格,才能真的入手。眼下都中尚在大建,繁榮已是指日可待。類似即將建成的西市,還有正在籌建的東市,並秦淮河沿岸諸多倉儲碼頭,來日都是能夠日進斗金的大產業!」

    「朝廷資用匱乏,眼下營建都是仰仗駙馬鄉人的吳中門戶捐輸,日後新都建成,必然是吳中門戶與少府共同經營這些產業。但都內是南北合融,哪能只讓吳中一地人家專美。所以,前段時間駙馬也是與少府有司共商良久,決定將這一部分盈收集合起來,構建一個鼎倉。鼎倉是什麼?鼎為社稷,倉為資用,社稷永固,資用不竭!」

    「那又跟這一塊皮子有什麼關係?」

    溫放之對此類事並不敏感,因而也聽不懂庾曼之具體在說什麼。

    「不是說了,不能讓吳中一地人家專美,要南北都作分利,世道才能平穩。按照吳中人家已經投入的物用,加上少府那裡的估量,這個鼎倉所有產業達十數億錢之巨!這是一個什麼概念,你懂不懂?我伯父在台之時,台中歲入不過區區數億錢而已,扣除各種資用俸給,甚至還有虧空。這個鼎倉,是真正的富可敵國啊!」

    庾曼之講到這裡,神態已是激動的很,他對錢財同樣沒有什麼概念,這番話都是任球轉述,近來講得多了也就熟練起來了:「你手中這個皮劵,就是鼎倉的分利券,持此年年與國分利。扣除少府在鼎倉的佔有,餘者分作五千份,吳中人家獨佔三千,餘者兩千份都中各家分購。這皮劵可是與名爵相當,能夠子子孫孫代代相傳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5 00:06
0512貧富懸殊

    一溫放之聽到庾曼之的解釋,已經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眼眸也瞪大起來,繼而便覺得手中這塊牛皮滾燙,忙不迭推回給庾曼之:「幾億錢?如此貴重禮貨,我哪敢收!」

    庾曼之聞言後便笑語道:「你這小子還真是痴愚,我說的是整個鼎倉可比十數億錢,又不是獨獨這一張皮劵。當然,這皮劵也是價值不菲,原本定額乃是十萬錢一份,如果是外間想要購買,如今已經作價二十多萬錢,仍是有價無市。」

    「不過既然給了你,你就收著。這皮劵只是一個憑證,以後憑此再打造出一批金劵來,彼此置換,那才是真正的代代傳承。不過眼下都中資用匱乏,主要還在營建,也就只能因陋就簡。憑此一份皮劵,日後年年分利。只要建康日趨興旺,便能分利遞增。」

    庾曼之本人對錢財也沒有什麼太大概念,擺擺手一臉豪氣笑語道:「我庾二雖然不是什麼千金人家 ,但也絕對不會虧待良友至交!你也知我親翁是郗公,前日派子弟入都,一手買入二十份皮劵,贈我五份,來日成婚還要帶來五份。駙馬那裡也言道,我若能賣出百份,便贈我一份。」

    從一個打秋風吃白食的無賴,陡然一躍成為百萬富翁,庾曼之也是膨脹得很,頗有一種視錢財如糞土的姿態:「錢財不過身外冗物,若無其伴隨,不免形單影隻,愴然可憐。但也只是足用即可,太多冗物掛在身上,實在是勞心費神。」

    「我將這一份皮劵送給弘祖你,你可不要因此自得自滿,或是學旁人驕奢浪費。你也是已經訂婚之人,成家自立指日可待,自然要有長計,若是囊中欠物伴隨,難免妻兒都要為貧所困。」

    庾曼之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不乏感慨的對溫放之說道。

    溫放之聞言後不免大感受用,連連點頭道:「長民兄你說得對,正如今次家父憤惱難耐,將我給逐出家門,若是我在都中還有旁的家院,不至於腆顏寄在駙馬家中。眼下尚是自己一人,如果來日妻兒都在身畔,若無片瓦遮頂安養,實在愧立人前!」

    說著,他又拿起那皮劵收入了懷中,然後又說道:「長民兄你說的什麼鼎倉分利,我是不懂,但料想長民兄你不會騙我。既然這是長利傳家的事情,又是駙馬籌謀,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幫襯一二。只是一份皮劵有些少了,不知長民兄這裡還有沒有?我也不用贈送,市價多少依價購買,這一份的錢款,稍後我也讓人送來。」

    庾曼之聞言後便擺手道:「長計是好,但你也不用太過為難自己。就算是沒有這些長計,都中諸多舊知,也不會坐視你庭門簡陋。這樣一份皮劵,如今已經是作價二十萬錢,你都還沒有… 」

    「二十萬錢?」

    溫放之聽到這個數字,便皺眉沉吟起來,乃至於用手指輕輕在案上撥劃。隨著算盤在吳中傳出來,這種較之算籌更方便直觀的算法便很快在江東其他地方風靡開,許多人家自己學習算學,都是以此來學,拋棄了早先的算籌。

    庾曼之見溫放之這幅模樣,不免覺得自己話多失言,讓溫放之有點鑽了牛角尖,矯枉過正。要知道二十萬錢可不是個小數目,他近來接觸許多人家子弟,其中不乏對此深感興趣者,但是困於拿不出這麼多的錢。

    溫放之眼下又沒有任事,溫家本身在都中也沒有太多產業,即便溫嶠因功獲賞大量封邑,但其人尚在,自然也輪不到溫放之來繼承打理。讓這個小子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實在是太為難他了。

    就連庾曼之自己,也是靠的幫駙馬打工,加上結了一門好親事,若是憑他自己,真的一份都買不起,即便叔父那裡給他一些錢財,也都被他平日開銷花掉了,根本就沒有儲蓄。

    他剛待要勸說溫放之看開一點,便見這小子已經又抬起頭來說道:「二十萬錢,確實是不便宜,這樣吧,連帶我手中這一份,我一共要買五份皮劵。近來我是不敢歸家,等到駙馬回都,家父允許我歸家之後,我再讓人清點財貨給長民兄你送過來。」

    「多……多少?」

    庾曼之聽到這話,一如先前溫放之的表情,舌頭都有些打結:「你、說的是真的?不是在開玩笑?你哪來的這麼多錢?」

    溫放之看到庾曼之如此反應,略有羞澀道: 「家父本身不好置業,我其實對此也所知寥寥。前段時間,家裡多有江州家父舊僚拜訪,因家父平亂後便直接歸都,乏於相送,因而補上一些送禮。其中許多財物,家父懶於去收,那些訪客便都送到了我處。具體數額我也不清楚,不過現錢的話,百萬錢應該是有的。」

    庾曼之聽到這話,更是深受打擊,他本來還以為自己還是在 關照小兄弟,沒想到這個不顯山露水的傢伙家資比自己要豐厚的多啊!想到他早先吃住在沈家,就連購買一張好弓、一具好鞍都要踟躇良久,如今乍富已經滿足的不得了,卻沒想到人家溫放之早已是身懷巨款!

    時下官場之中,官員肯任實事已經是殊為難得,至於貪污根本不成罪名。多少家道中衰的世家子,做夢都想求任一方掌印之職,哪怕是在任上並不大肆貪墨,單單年節的禮數往來,加上赴任和離任的迎送,便是一筆極大的收入。

    想到自己有眼不識豪富,居然在溫放之這個真財主面前沾沾自喜的炫耀,庾曼之便羞澀的面皮微燙,也不知再說什麼,只是呵呵乾笑。

    不過他心裡是有些怨氣的,埋怨自家老子實在不爭氣,人家溫嶠擔任一地刺史,哪怕離任,子弟還能受惠良多。如今他老子也算是外放的方鎮,而且還是居於西藩要地,居然自己這裡就沒人來送錢,讓他在都中頗有窮困潦倒之感。人和人之間,差距怎麼就這麼大!

    當然,庾曼之是不知道,並非他老子不行,而是他老子直接就在歷陽那裡攔江收錢,大索資財以作軍用。別人既然在歷陽已經交了一分錢,又何必再來拜訪他這個根本不管事的庾家公子,畢竟誰家錢財都不是大風颳來的。

    而人家溫放之,本身其父溫嶠便懶於收禮,離任後又不是被疏遠貶斥,高居尚書令之位,又出面幫江州人家說合爭取,自然就便宜了溫放之。

    庾曼之是沒有受皮肉之苦,但是被他老子窮養在都中,還沒成親已經要仰仗妻家貼補,跟溫放之比起來,倒也說不上誰的處境更好。

    不過庾曼之倒也沒有尷尬太久,因為很快就有人來傳信,離都日久的沈哲子已經回來了,眼下已經回了烏衣巷的公主府,請他過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5 22:28
0513無米難為炊

    一沈哲子其實昨天就離開了塗中過江來,只是在城外莊園裡又逗留了一個晚上。郭誦這一趟隨他一起過江倒也並非只是擔當護衛,還要負責將取得的成果轉告給庾懌。

    庾懌在歷陽那裡,雖然經營也有所起色,但時間終究還是太短,根基太淺,加上歷陽週遭被戰事破壞的太過嚴重,所以對外部的援助也是渴求得很。

    要獲取援助,一方面是爭取當地人家的支持,比如沈哲子今次過江所做的事情。塗中那些人家在整個江北,實力算是偏弱,所以沈哲子才將之選作江北試水的第一站。

    用錢糧資助,鼓動那些人家去殺胡,除了前面提到的原因以外,也是為了將塗中拉得更緊密一些。等到那些人家適應了這種合作的方式,便可做更進一步的規劃,比如在塗中僑立郡縣。

    繼續在江北僑立郡縣,是庾懌的主意。此舉在時下而言,不只是一個表面的慰藉,將同籍人家安置在一個固定的區域,對小民而言,可以最大限度的保留其原本的生活環境,對於僑門舊姓而言,原本潰散的鄉望鄉資也能因此再經營起來。所以,這一舉措對於收買人心是有極大好處的。

    庾懌早先並沒有執掌一方軍政大權的履歷,接手的又是蘇峻所敗壞的一個爛攤子,想要盡快讓人心歸附,只能使用這樣的大動作。

    沈哲子想要在石勒去世前後對中原有所動作,也需要把江北過於分散的勢力捏合起來,只有這樣才能藉助於朝廷的大義,更好的掌握區域和發動人力。所以在這方面,他跟庾懌的目的是相同的。

    等到庾懌在歷陽徹底站住了腳,未來一兩年之內,便要進據江北另一個重鎮合肥。拿下合肥之後便可以以此為中心,往左右延伸,屆時便可以在塗中僑置豫州郡縣,安置大量豫州籍的流民。

    如果完成這個目標,整個建康的西面和北面便被豫州所包圍,到了那時候沈哲子也就沒有再留在中樞的必要,可以直接過江北上掌軍,擔任塗中僑郡的太守或是都督。

    比較樂觀的估計是,能夠在兩三年之內完成這個目標。除了庾懌那裡還需要積攢實力以外,沈哲子也還需要在台中積攢一部分資歷。

    郭誦離開的時候,又帶走了一部分錢糧,沈哲子倒還不覺得如何,可是在京口負責為他籌措錢糧的錢鳳和沈克已經是叫苦不迭。甚至沈哲子從江北還沒有回來,便已經接到二叔的抱怨,攤子鋪的太大,錢貨物用水潑一般往外撒,幾乎已經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沈哲子對此也是無奈,這兩天大事集中爆發出來,他家想要取得長足進展,自然要有所付出。說實話,如果不是早前數年間將大量鄉人們編入合作社,提高了生產效率,加上商盟遍及整個吳中的資源調度。單憑沈家自己的力量,東揚軍的成立這一關就過不去。

    他家再怎麼有錢,要憑一己之力維持一個幾萬人的大軍團,從裝備購置到給養消耗,還有士卒的功酬俸給,即便勉強能做到,也絕不會像現在這樣舉重若輕。東揚軍雖然在戰場並沒有太過亮眼的表現,但是其成軍在戰略上所提供的震懾力,卻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

    建康城的營建同樣是大耗錢糧的事情,雖然沈哲子借助囤積大賺了一筆,但是又幾乎原封不動的撒了出去,確立了他家在整個營造過程中當仁不讓的領導地位。建康城的營造過程,就是他家對整個建康城的滲透過程,這份錢是不能省的。

    今次過江與塗中那些人家談生意,沈哲子其實只是在強撐架勢而已,其實無論是京口,還是建康,眼下都沒有太多錢糧往江北運送以維持這個交易。至於吳中那裡,眼下也實在不宜抽調更多,否則便可能造成吳中本土的動盪,竭澤而漁。

    不過對此沈哲子也不擔心,塗中那些人家即便熱衷於此,最開始也肯定只是試探性的有所行動,不可能一開始就大舉屠戮羯胡。等到他們做順了手,又已經到了秋糧入倉的時間,那時候局面將會大有緩解。

    除了這些之外,便是沈哲子封地的建設。雖然僅僅只是幾鄉之地,但想要盡快有所見效的話,大量的投入是免不了的。而且,早年他並不在鄉土大搞軍工,就是考慮到原料、運輸和人工等方方面面,吳中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優勢。現在在江北有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這些事情必須要盡快經營起來。

    烏江那裡,一方面沈哲子自己調集一部分吳中家人,又在建康城賑災過程中貪墨了大量的工匠,庾懌過江後也在蒐罹難民往他封地裡塞。人力方面是不乏的,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這些人的消耗,和諸多冶鑄必然要投入的資金。

    烏江是沈哲子的私產,這方面也不好過多仰仗商盟。如果不是沈哲子本身就掌握大量的資源,換了任何一個人都很難支持住。

    對於沈克的抱怨,沈哲子倒也理解。沈克雖然是自己的二叔,但畢竟還要為商盟整體負責。吳中那些人加入了商盟,但卻不是沈家的奴僕,他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如果沒有足夠的回報,人心就會渙散,不攻自破。

    所以沈哲子現在也不得不精打細算,需要開闢新的財源,最起碼熬過眼下幾個月。等到秋收之後,自然又是一條好漢。別的不說,單單夏季吳興、包括東揚州幾郡的台資稅物的押運,就能給他回一大口血。

    在都外莊園裡算了一整夜的細賬,第二天沈哲子剛一回到都中,便將庾曼之給喚來,問一問交待給他的事情做的如何了。

    沈哲子剛剛沐浴完畢,靠在胡床上閉目養神,庾曼之便與溫放之聯袂而來。

    「駙馬總算回來了!若是再不見你,只怕生不能見啊!」

    看到沈哲子之後,溫放之神態滿是激動,雖然身為人子不得不做一個出氣筒,但他老子也太不把他當外人了,再來這麼幾次,他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庾曼之在旁邊已是大笑起來,指著溫放之臉上的淤青道出緣由來,大大緩解了剛才心裡的鬱悶。他老子對他雖然也不愛惜,但最起碼不用承受老拳之苦啊。

    沈哲子聽完後,也是忍不住笑起來:「我不過偶發興致離都遠遊一趟,倒沒想到弘祖竟在都中代我受過。真是對不起了,既然溫公有召,明日我定去府上拜訪。」

    「我受些皮肉之苦倒也沒什麼,其實都中近來騷亂也是不無道理,家父心煩是理所當然,但若因此遷怒駙馬,其實是沒有道理的。如果見面後家父言語有冒犯,駙馬你可不要介意。」

    溫放之對駙馬那是推崇得很,並不覺得沈哲子有錯,反倒是他父親……實在是一言難盡,氣惱就氣惱吧,何必要打人出氣。人家太保也受困良多,也沒聽說回家就打王螭虎。

    心裡雖然有不滿,但既然決定了駙馬已經歸都,溫放之還是連忙告辭返家,安排家人給台城中的父親送信,臨走前還對庾曼之說道:「那件事就這樣說定了,我回家後就安排人將財物給長民兄你送來。」

    庾曼之本來還是滿臉微笑,聽到這話後,臉色很快又變得幽怨起來,望著溫放之的背影良久,才幽幽一嘆,轉過頭來苦著臉對沈哲子說道:「駙馬,我父待你遠比待我要親近得多。依你來看,他是不是對我厭棄得很?」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略一錯愕:「怎麼這麼問?」

    言道這個問題,庾曼之便是一臉的感慨:「溫弘祖一個孺子,都能室累百萬之資,我也算是已經任事,且有舊勳在身,但卻每每要學阮誕伯,囊中只留一錢,恐其羞澀。我也是個血氣男兒,也願像沈二一樣美婢盈門,也願像雲貉一樣名馬滿廄啊!」

    「哈,你的志向還真是不淺。你難道不見二兄他為了養那滿門美婢,每日在工地操勞?雲貉那小子整日內外周轉,非是御馬,而是馬奴。」

    沈哲子聞言後已經忍不住笑起來,倒是沒想到庾曼之竟是為了貧困而愁苦,乃至於懷疑他老子不愛他。不過話說回來,庾懌對這小子也真是乏甚關心,往來傳信問都不問一聲庾曼之在都中餓死沒有。

    庾家本就不是什麼大宗,庾亮在世的時候,對家人管束也都嚴格。除了一個跟自己搞隱爵的庾條之外,其他幾兄弟都是苦哈哈,晉陵雖然有些家業,但都是新墾薄田,養家則可,沒有什麼太大的進項。如今庾懌在歷陽,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用,又怎麼會有錢給庾曼之在都中揮霍浪費。

    「這些閒事,我懶得聽。交待你的事情做的如何了?這件事如果做得好,你又何愁不能像溫弘祖一樣身懷巨資。」

    這傢伙就是典型的無病呻吟,閒得蛋疼,就算身上沒有餘錢,天天賴在自家吃大戶也沒為難到他,沈哲子也實在懶得給其什麼安慰,轉頭就問起了正事。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7 00:27
漢祚高門 0514 冰火兩重

  說到這一件事,庾曼之又變得振奮起來,拍著胸口笑語道:「我庾三別無所長,唯有臨陣敢浪戰,相交滿京畿!駙馬將這些事情交代給我,那是選對了人!一千份皮劵,至今已經賣出了近半!所得財物已經多半交割完畢,存入了駙馬指定的倉房裡。」

    「近半?那也應該有億錢左右的財物,雖然算不上多,倒也足夠拿來應急。」

    沈哲子聞言後便沉吟道,他要在今年之前完成對烏江封地的整體建設,所需要的財物自然也就更多。

    庾曼之聽到這話,剛剛有所振奮的臉色陡然又變得灰敗起來,溫放之身懷巨款只是讓他心裡被刺了幾下而已,倒也並不怎麼在意,畢竟他也已經是有財貨傍身的人了。可是駙馬這隨口的自語,對他而言卻不啻於暴擊傷害。

    那可是億萬財貨啊!足足裝滿了幾個大倉房,幾十輛大車轉運都要好幾天,居然只是「算不上多」,只配拿來應急!

    沈哲子倒沒心思理會庾曼之的心態變化,雖然這個皮劵在庾曼之看來銷售很好,但卻讓他感到有些不滿意,時人對此的認可度並沒有達到他預想的程度。

    他交給庾曼之的這一千份皮劵,只是他自己在那個鼎倉中所佔有的份額。整個鼎倉所包含的產業極為廣泛,少府在京畿左近所管理的山林園墅、吳人們自己修築的磚瓦工坊、沈哲子早先在都南修築的舟運碼頭,包括建康城如今在修築的市肆街坊之類。

    可以這麼說,鼎倉就是一個以建康新城為核心的資產集團,其中少府以政策和國有的園林資產,加上都中勞役入股,代表朝廷佔了一半的股份。而吳人作為主要的出資方,佔了三成的股份。至於沈哲子則作為組織者和私人股東,佔了一成的股份。

    當然這一成的股份也不是白拿,早先沈哲子將囤積收入在都中放貸出去,一方面完成了舊城整體的搬遷,另一方面以市場的繁榮把江州人給勾住。

    還有就是曲阿那裡原本屬於他的資產,眼下也並沒有時間再收拾起來,加上沈哲子要集中資源投放到烏江,索性直接打包處理給了鄉人,當然只是田產、屋舍、碼頭之類,至於技術則還在沈哲子手裡捏著。

    諸多投入累加起來,沈哲子佔了一成的股份並不算多。但如果只有一成股份流通出去的話,達不到沈哲子那種大量拉攏人家入股的要求,加上他本身近期也確實有點手緊,不如直接拋售出去套現。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沈哲子就放棄了鼎倉,只是換一個方式去引導而已。商盟那裡三千股本身就是他二叔沈克代持,負責給各家分紅。加上營建新都這件事,沈家出了這麼大的力,尤其是沈恪幾乎全程跟進,等到營建告一段落之後,沈恪必然要升上一升,不如索性直接爭取少府卿。

    關於鼎倉這個構想,沈哲子也是權衡了良久。新都營建的事情,最開始並不被時人所看好,大多數人都覺得計畫太龐大,難免會虎頭蛇尾。可是隨著各項事務快速且順利的展開,當中所蘊含的龐大利益也漸漸顯露出來。

    別的不說,單單修建已近尾聲的西市,已經顯露出來了足夠的市場活躍度,交易量逐日攀升,商舖、碼頭的租賃幾乎沒有虛席。工程眼下還是處在初期階段,但已經有了確切可期的回報,對人熱情的激發可想而知。

    可是整個西市,都被沈哲子為首的吳人群體捏在手裡,就連少府都沒有多少置喙分利的餘地。這是因為吳人在沈哲子的影響下大肆放貸,加上自己本身投入的基礎建設,西市近乎被打造成商盟的私產。

    獨食雖美,暴餐必殃。如果吳人一直把持著財源不放手,必然會激發各方的不滿,況且單單一個西市已是如此,再加上還有一個東市,以及計畫上許多更高端的秦淮園市,整個市場的廣度已經被人充分看見,大凡有心有力者,誰又不想分一杯羹。

    那些人單純在財力上,未必能夠與吳人爭鋒,但是勝在人多勢大。若是因為不能分羹而心存怨忿,鼓動台中收回所有權,畢竟這個事情是沈哲子繞開台城與少府單獨接觸商討,深究之下不乏貓膩,或者聯絡那些入駐的商戶拒不納租,吳人也真的沒有太好的手段去解決。就算他們如今已經掌握護軍府,難道真的請虞潭派宿衛前去催繳戶租?

    與其硬頂著壓力,每天都提防那些明槍暗箭,不如開放一個口子,讓更多人加入進來,一起維護這個已經探索出來的盈利模式,化阻力為動力,共同發展。而且這些人一旦加入進來,玩法就不是由他們說的算了。

    整個鼎倉的構想極為宏大,甚至於可以說是沈哲子為了北伐所打造出來的錢倉和糧倉,絕對不只限於建康城的營建。建康城的營建在旁人看來或許是一個宏大的規劃,但對沈哲子而言只是小小試水而已,未來他要以鼎倉為基礎,將整個江東乃至於中原都完成產業化!

    鼎倉的股份皮劵,價值絕不止於十萬錢或是二十萬錢,這些錢僅僅只是一個出場券而已。隨著建康城的營建越來越完善,鼎倉的產業擁有的價值也會越來越大。這樣一來,少府的股份就會加重起來,與其他股東不再是平等合作的關係,話語權相應就會變大。

    如果少府一抽股,那些人手中的股份價值也會飛貶。想要一直維持這個平等的關係,這些持股人就不得不追加投資來養大自己手裡的股份。到了那時候,持續的投資是他們持續分利的唯一機會,如果不養股,即便是退出來,所能得到的不過是最開始支付的股金而已。

    而且,這些股份由於與實體產業高度的捆綁,甚至不存在次級市場炒高買賣的可能。當然,這些人如果聰明的話,如果自己供不起這一份股,大可以以這些原始股份為資本,構建起一個次級市場,同樣引人供股,共同來供養這一份原始股份。

    如果這個資本團體能夠打造出來,那麼未來沈哲子唯一要做的,就是在現有的基礎上,竭盡所能擴大整個鼎倉的產業。資本的可怕性在於,一旦成型,將會吞噬一切可以吞噬的養分來壯大自己,慾望永無扼制。

    無論是羯胡還是鮮卑,又或者諸多雜胡,只要他們身上能夠壓榨出價值,擼起袖子就是上!

    當然,資本並不是戰無不勝,它只是能夠讓人心拋開其他的爭端和糾紛,共同追逐一個盈利的目標,對資源的調度和集中更有效率。可是想要實現持續的盈利,還需要有正確的策略和足夠的力量,能夠一直保持高昂的前進。

    這樣的一個模式,就好像是追隨造反一樣,如果主公能夠打下一座縣城,那你可以做個鄉長里長,打下一個郡城,你就能做個縣令。如果打下了整個天下,那你就能裂土封侯。如果大敗虧輸、功虧一簣,那你也要被當作亂黨梟首示眾。

    當然,現在鼎倉並沒有顯露出來那麼龐大的野心,當下的目的僅僅只是修好建康城而已。

    庾曼之這裡銷售看似不錯,但沈哲子估計他的交際面太狹窄,能夠接觸到的層面也太少,大概應是類似溫放之這樣,或是受不了他的糾纏,或是出於對他的信任,對於真正的盈利多少反而不甚關心。

    對於這一點,沈哲子也有預料,眼下又不是金融高度發達的後世,眾人終究認可田畝、人丁這樣切實可見的產業更多。像他鄉土吳中人家,也是因為商盟成立以來一路高歌猛進的飛躍,才漸漸獲得了鄉人的認可。單純眼下建康新城所顯露出來的價值,如果不是深悉商道者,對此不會有太大的興趣。

    他這裡還在思考該如何進行一場營銷運動,任球已經匆匆自門外行入,臉上洋溢著笑容,還沒有坐定,便對沈哲子說道:「郎主所創皮劵,確是妙棋一招,一俟風聲放出,搶購者蜂擁而來。我這裡千份皮劵已經售罄,仍有人家苦求不得,叫價節節攀升!」

    聽到這話後,庾曼之便有些不能淡定,坐在那裡皺眉道:「我這裡不過才賣出近百,任令你怎麼賣的那麼快?莫不是賤價拋售?我這裡可是已經叫價到二十萬錢,你可不要做了蠢事。」

    任球聞言後便笑語道:「庾郎君請放心,我這裡最後一批售出時,已經叫價到了三十餘萬錢。而且隨著斷貨風聲一放出,價格又有了一個飛漲。」

    「這麼多?你是賣給了誰?」

    庾曼之聽到這話,不禁瞪大了眼珠子,一副難以置信狀。

    「單單江州那些商旅,便幾乎已經包下了大半,再加上旁處人家問詢趕來,都呈哄搶之勢!」

    任球笑語說道,他在都中人面廣,因而幫少府和商盟售賣另外一千份皮劵。

    沈哲子聽到這二者之間如此懸殊的差距,倒也並不感到意外。無論在什麼年代,商人都是一個社會中最為敏銳、最為進取的一個群體,他們能夠獲得多少,就取決於自己能不能夠把握住機會。江州人家早有有志分一杯羹,又怎麼會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

    不過這個現象應該也只是暫時,因為皮劵無論賣出去多少,在鼎倉內部定價就是十萬錢。因為人人急於哄搶入市,造成價格的虛高,這是他們後入場的代價。相信過了這個瘋狂期,價格會有回落。

    至於虛高出來的部分,則就由已經先入場的持股人共同分利。所以庾曼之賣多賣少,對沈哲子而言都不會有太大的虧損,他最後到手的還是平均值。所以在投資市場,天使投資一旦看準了,獲利是很驚人的。

    庾曼之所面對的對象,大多是世家子弟,即便不作投資,多數都有穩定的出路和收入來源,因而對此乏甚熱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沈哲子對此倒並不怎麼滿意,其實他更希望士紳加入其中,倒不是高低眼望,而是因為這些人有著固定的田畝俸給,有長力可以持續加大注碼。而商人則不同,他們大多通過財貨流通實現財貨增長,如果在這方面投入太多,難免會影響到主業,反而讓市場變得蕭條。

    但這些問題在草創階段都隱患不大,等到這些入場者冷卻下來,既能帶起社會整體的投資氛圍,又能在此基礎上將一些不適合的人淘汰出去。

    包括最終瓦解掉這個資本團體,沈哲子都有所構想,那就是將皮劵轉為贖買制,五年、十年的分期贖買,隨著他的實力越強,便能逐次將分出去的股權給回收回來,不會造成太大的社會動盪。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7 00:28
漢祚高門 0515門生長短

    一鼎倉皮劵的銷售,除了前期投入的各家分利以外,那每股十萬錢的股金還是建康城營建下一步的啟動資金。既然庾曼之這裡銷售情況不是很好,沈哲子索性讓他將剩餘的部分都轉給任球,由其再往外發售,趁著價格還不錯,盡快將資金回籠。

    至於那些錯過今次入場機會的都中各家子弟,日後倒也並非沒有機會再加入進來。日後隨著供股的成本增加,那些商旅們勢必不會將太多浮財投入進來,免不了要轉手出去。又或者乾脆將之餽贈給官宦人家,以此換來庇護。

    在古代這樣一個社會,尤其是東晉這樣一個年代,官員所享有的特權實在太多,乏甚制約,幾乎沒有有效的製約。因此,並不能發展出來完全獨立於權力之外的、健全的金融產品,一切的利益輸送,終究還要向權力看齊。

    這種現象,其實也並不僅僅只是東晉的弊病,應該說是農耕社會生來俱有的弊病。因為大量的社會生產力被鎖死在土地上,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任何的商品經濟僅僅只是權力的附庸,在生產力沒有一個突飛猛進的爆發時,資本其實很難徹底翻越權力所設置的障礙。

    沈哲子所搞出來的這些構想,其實很難稱之為資本,因為這個構架的核心還是以權力為基礎。假使他家沒有獲得眼下的勢位,完全不可能號召那麼多人家真金白銀的投入進來。當然,還有中樞闇弱,不能對佔有資源的南北各家進行有效的控制。

    別的不說,單單台中如果看鼎倉不爽,直接強令少府撤出,那麼這個組織就會即刻崩潰。可是現在,隨著加入的人越來越多,台中自然要投鼠忌器,絕對不敢進行太強力的干涉和管制。

    所以,沈哲子這一套的計畫,只是針對於眼下這個特殊的時代所構架起來,換了一個時代且不說做不得做得成,即便是做成了,崩潰起來也簡單的很。更遠的不說,單單沈哲子未來過江以後,隨著他掌握的軍隊和土地越來越多,要不要廢除這個組織只是在他一念之間而已。

    這應該也算是時代的侷限性,許多在後世看來應該能大益的製度,換了一個環境便會變得脆弱至極,根本就經不起折騰。

    庾曼之原本還以為自己做的很好,結果在任球這裡又受到了一次打擊,心情實在黯淡。他眼下在都中也沒有什麼正式的任事,索性告辭去找沈雲喝酒去了。

    待到庾曼之離開後,沈哲子便問起了任球其他的佈置。過去這段時間,他做的事情不少,其中大部分都是圍繞建康城的營建,隨著鼎倉的建立,事情已經踏上正軌,剩下的由其自由發展就好了。

    至於別的事情,摘星樓那裡聚集了都中大量的年輕人,各個激昂憤慨,自比於東漢時期的黨人,生怕沒人去找他們的茬,最好是把摘星樓拆了,給他們的行為更添悲壯色彩。

    這些事情,沈哲子在決定節錄《徙戎論》公佈於外的時候,便已經有所預料,眼下倒也並不感到意外。他也懶得再去過問,那些人叫嚷的再怎麼凶狠,過過嘴癮而已,或許能將北伐這個話題再炒熱起來。只要宿衛沒有失控,他們就脫不了韁。

    還有就是被沈哲子派去瑯琊郡的幾個門生,算起來那個卞章歸鄉也有些時日,倒是不知在鄉里經營的如何了。

    聽到沈哲子問起此事,任球便笑語道:「那個瑯琊卞氏仇家真是不少,卞七郎剛剛歸鄉露面不久,都內各寺署有司便紛紛收到瑯琊郡內人家的檢舉。為了壓下這些檢舉,我近來也是多與各寺署吏員走動,倒是沒有鬧出什麼風波。」

    瑯琊卞氏被抄家罪名是謀逆,但這是庾亮在世時的舊案,最初的風頭過去了之後,眼下已經不再被提及。

    就好像歷史上的吳興沈氏,沈哲子老爹作死,家業盡毀。但是由於瑯琊王氏沒有垮,王敦謀反這件事很快也就平息下來,許多原本王敦的舊員也都免於被清算,又漸漸變得活躍起來。

    比如陶侃的親家廬江周氏週撫,只是在王敦被滅最初逃到了蠻部躲了幾年,風頭過去後歸鄉閒居,被禁錮一段時間很快又得到進仕的機會,甚至還參與了桓溫滅成漢一戰,後來官居益州刺史。

    而沈家則要慘一些,全家只剩下一個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勁,因為背負謀逆之名甚至連鄉議定品的資格都沒有。後來也是走了王胡之的門戶,才謀求到一個北伐的任事,後來死戰洛陽。

    以其一人之壯烈,又給家族爭取到了一個繼續向前行的機會,死灰得以復燃。在南朝的政權交替中,先後出現沈林子、沈慶之、沈約等出色的族人,在文武領域各有建樹。哪怕到了隋末年代,還又出現了沈法興這樣一個反賊。

    如今的沈家已經擺脫了舊路,甚至於褪去了武宗色彩,正在漸漸向江表高門過渡。

    那個卞章的情況,其實與原本歷史上的沈勁差不多,都是謀逆武宗的餘孽。這樣的人,本身鄉資已經大損,如果沒有人施加援手,幾乎沒有復起的可能。而沈哲子則就充當了卞章的貴人,當然未來這個卞氏究竟能走到哪一步,還要看這個卞章自己的能力。

    譬如原本歷史上的沈勁,就算是得以坐鎮洛陽,但胡虜攻來了卻棄城而逃,即便有再過硬的關係,也要為人所鄙夷,讓原本已經衰落到極點的家業再次雪上加霜。

    聽到任球這麼講,沈哲子便有些瞭然。大凡武宗之家,在鄉里行事肯定會失於強橫,讓鄉人們積怨眾多,加上隨著其家垮台,原本的田畝莊園肯定也是被鄉人們所瓜分吞下。現在卻突然冒出一個繼承人,肯定是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加入沒有任球在都中關照,這個卞章不要說重振家業,可能眼下早已經被郡中抓了起來,論罪問斬。

    「卞七在鄉中近來也在諸多走訪,他家原本的家業早被鄉人瓜分,除了一小部分確定願意歸還產業,其他的都是不予理會,乃至於還有人家派莊人想要暗裡襲殺卞七。若非駙馬關照,這卞七休想再在鄉中立足。」

    任球自然明白沈哲子關注的是什麼,頓了一頓後便又說道:「現在可以確定那些人家裡,與王氏有關的便有三家,分別是王處明的門生和王敬豫妾室之家,至於態度最強橫、干涉最深的,還是太保妾宗雷氏。這個雷氏佔了原本卞氏幾百頃良田並兩處莊子,並屢有揚言,卞七若敢登門便打斷他的腿交付廷尉。」

    那個卞章雖然是沈哲子的門生,但說實話,沈哲子的名頭在瑯琊郡也不好使,或許能唬住其中一部分實在沒有後台的小戶之家。但只要稍有依仗者,便完全不需要理會沈家的臉色,而沈哲子也確實拿他們沒辦法,他並不能直接插手。

    就好像瑯琊王氏如果敢插手吳興的鄉鬥,那就是直接在打沈家的臉,別管有理無理,反擊是最起碼的尊嚴。如果連這點膽氣都沒有,鄉人們還憑什麼要看他家臉色做事。

    「再給虞胤去一封信,他幫不幫忙都罷了,但是如果敢坐視我的門生在他郡治被害或是被擒,不要怪我找他麻煩!」

    那個雷氏的名頭,沈哲子也聽說過,仗著太保小妾和王敬豫的關係,作風不乏張揚。沈哲子雖然不能直接威嚇他家,但給瑯琊太守遞一句話還是可以的。

    略作沉吟後,沈哲子又說道:「那個卞七好像原本在宗裡就不大受重視,如果行事太保守,很難切入重點,抓住要害。讓他不妨步子邁的大一些,只要不是當場死在瑯琊郡裡,哪怕捕入廷尉,我保他無事,放手去做。」

    安排這個卞章回鄉,沈哲子也是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一方面給門生們樹立一個榜樣,一方面也是抓抓瑯琊王氏在鄉里的黑材料。當然未必能直接命中王家,但藉此剷除一下他家的羽翼,也是不錯的。

    任球聞言後便點了點頭,然後又說道:「這個卞七,庶務方面確是還有一些章法,但是應激權變終究有差。但郎主稍後又派去的那個胡潤,確實能夠做事。他去了之後,按照卞七提供的線索,軟硬兼施,或威逼或詐許,這才給卞七爭回來一部分家業,在瑯琊郡裡有了立足點。」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一奇,仔細問了一下那個胡潤用的什麼手段,諸如恐嚇、贖買,甚至於連綁架都有。聽完後,沈哲子也不免感慨,他早知道這個胡潤是個不擇手段之人,針對不同人家指定不同策略,能力確實很強。

    既然這個人能力不缺,不妨多用一下。略作沉吟後,沈哲子又吩咐道:「卞七那裡如果事情上了正軌,也不必再讓胡潤待在那裡。馬行之這個小子做了曲阿縣尉,但做事還有些稚嫩,讓胡潤去曲阿待幾個月,帶一帶馬行之。」

    未來沈哲子要獨擋一面,方方面面的人才都要提前儲備起來,真有能力的人,他是從不吝於給予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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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