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94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7 00:28
0516 庭戲

  講起這個胡潤,沈哲子便又想起了桓溫。

    因為原本歷史的緣故,沈哲子對桓溫是極有好感的,也願意予以力所能及的幫助。不過桓溫眼下尚在喪居,也不好直接給他安排一個職事,現在也就是在摘星樓出出入入,混一些人脈清譽。

    其實就算沒有沈哲子的幫助,桓溫本身便有一個壯烈殉國的父親,而且是死在蘇峻造反這種政治立場不容辯駁的戰事中,困頓只是一時,未來還是不愁出路的。即便不能大顯,熬資歷未必不能混到兩千石。

    不過再好的前景不能在當下兌現,也能讓人愁苦不堪。類似王述那樣的未來台輔大員,眼下過得也是鬱鬱不得志。而桓溫的困境,較之王述還有不如,王述畢竟還有一些門客,有一個官職和爵祿,尚能餬口。

    可是桓溫因為本身便不任事,家資也都在宣城的戰事中丟乾淨,幾乎要到舉家連粥都喝不上的地步。沈哲子也是在胡潤口中得知,桓溫甚至困頓到眼望青梅竹馬的相好女郎淪為船妓都幫不上忙。甚至有軼事言道最困頓的時候,桓溫甚至將兄弟賣給旁人,可見早年失怙生活之悲慘。

    類似桓溫這樣連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的舊姓子弟不在少數,類似王述、江虨等等,都是困在當下不得伸展。

    類似這樣的人,沈哲子也樂意幫助一下,倒也不是爛好心,畢竟這些人身上都有不菲的政治資源。他不爭取,未來就要為旁人所用。

    所以,那些鼎倉的皮劵,沈哲子手裡還留了幾十份,等到合適的時間贈送給那些人。一方面那些人未來也各自都有爵祿俸用,供得起股,另一方面也能借鼎倉與這些人建立起一個更通暢的交流渠道。

    除了這一件事,還有一樁便是那個曹立了。

    眼下都中正因為《徙戎論》而喧鬧不已,暫時將人的注意力從遷墓的事情上挪開,這對曹立而言也是一個好機會。他們這樣冒認祖宗的人家,本身便不耐細看,眾目所望之下總會露怯。

    「這件事本就是曹家自己庭門之事,倒也不需旁人多勞。人大概是共性逐群,郎君交待我這一樁事時,我本來還以為類似曹家這樣的人家只是少數。不過隨同觀望下來,卻是大吃一驚。那位曹郎君如今也是一呼百應,身邊集眾多人,聲勢可謂不小。」

    言道這一樁事,任球便忍不住笑語道。那些人多是冒認絕嗣舊姓人家為祖宗,在道德上而言實在是有虧,但在當下這個世風中,為家業振興而計,也實在無可厚非。

    寒門人家,類似任球這樣能夠深得高門信任,許以重任的實在是太少了。絕大多數都是求進無門,事倍功半。

    「就讓他先自己經營著吧,假作成真,終究不耐推敲。」

    要壞掉門閥特權通行無阻的世風,是急不來的,手段越激進強硬,所遭受的反撲就會越大。假使沈哲子真的明確流露出來這樣的意思,眼下的盟友下一刻就會成為不死不休的仇敵,他就是千手觀音,也防不住四處射來的暗箭。

    許多有志之士終其一生奮鬥,大多人亡政息。沈哲子能夠做的,也就是在不耽誤主業的情況下,從側面迂迴進行一些破壞。

    任球本來還有事情要跟駙馬說,可是他早就留意到廊下頻頻有人探首觀望,略一思忖,那些事情倒也不必急於現在就說,於是便笑語道:「郎主奔波辛苦,若是沒有別的吩咐,那我就先退下了。眼下都內那些商客,也都是思劵如渴,亟待慰藉啊。」

    沈哲子想了想,倒也沒有別的事情要說,於是便擺擺手,讓人將任球領了下去。待到任球離開後,他便對著門外喊道:「進來吧,這麼張望腰都要晃折了。」

    一道倩影自門外輕盈邁入,乃是沈哲子的嬌俏小侍女瓜兒。她穿著一件水色短袖衫,罩在內裡的卻是樣式有些古怪、類似紙甲的罩衣,因為被沈哲子調侃而低垂著緋紅的俏臉,一邊行上前一邊低語道:「奴、奴不敢打攪郎君會客,實在是公主催促得急……」

    見過任球後,沈哲子倒也沒有別的事情要做,聞言後便站起身來,行到小侍女身邊敲敲她身上那罩衣,笑語道:「這衣服誰做的?真是醜得很,我家瓜兒本是貌美如花的俏娘子,穿上這一身,實在是明珠蒙塵。」

    瓜兒聽到這話,已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繼而便忙不迭掩住小嘴,過後才行至沈哲子身畔低語道:「稍後見到公主,郎君可不要這麼說……」

    沈哲子聞言後便瞭然,順手捏了一下小侍女粉嫩臉頰:「再仔細瞧,我家瓜兒天生麗質,倒也不是什麼衣飾物件能夠敗壞。公主又是為什麼讓你做這幅打扮?」

    瓜兒聽到這話後,轉眸望了沈哲子一眼,薄有淺怨:「還是郎君撰寫的戲文,奴倒是更願做梁家郎君身畔聽用,可是公主只願讓人扮作隨員、馬奴。」

    沈哲子聞言後便哈哈一笑,領著小侍女快步往內院行去。他倒是有些好奇,他家那好動的小娘子究竟做了什麼。

    剛一踏入跨院,絲竹聲撲面而來,鶯聲燕語,南腔北調,融匯在一起並不嘈雜,反而給人以相得益彰,勾人心弦的味道。

    繞過小廊之後,沈哲子便看到花廳前寬敞的院子裡已經搭起了一個不小的竹台。整個竹台用木板布帛裝點成一個轅門節堂的模樣,此時正有幾道身影在上面穿梭翻滾,其中最亮眼一個正是崔家小娘子崔翎,身上披著紙甲漆作明光鎧的樣式。

    因為站得高的緣故,崔翎一轉首便望見了正向此處行來的沈哲子,正在進行的動作不免微微一頓,繼而便亂了步驟,被後方行上來的人撞了一下,身軀略有踉蹌。

    「停,停!吳娘子,我已經交待過你幾次,行過這一場的時候,你不要行的太快,要看準阿翎娘子的步調!」

    興男公主打扮與崔翎類似,都是一件不倫不類的紙甲,只是胸前護心鏡的位置匠心獨運的描了一朵紅豔豔的大花。如果真這樣出現在戰場上,大概自己這一方的弓手都要忍不住來上一箭,這靶子實在太亮眼。

    「阿翎娘子行起來時,旗旛遮眼,後方那位娘子自然看不到她的步調。到了這一處,旁邊奏樂你該準備一面小鼓敲擊節奏,自然就不亂了。」

    沈哲子行到台下,望著一副認真姿態的公主笑語道。

    「啊?是啊,這麼簡單的佈置,我、我其實想到了,只是沒來得及說出口!」

    興男公主一拍額頭,卻忘了頭上還頂著一具兜鍪,直接被她打落,便忙不迭彎腰去撿,又轉頭望向沈哲子:「你在旁邊看著就是了,就算是夫郎,哪有在主帥面前亂開口的道理!」

    「原來公主才是主帥,你這幅甲衣纓翅、翼護儀制可都比阿翎娘子低了一等啊!」

    沈哲子抱臂站在台下,擺出一副精益求精的態度,順便打量了一下台上那些行走的伶人,發現卻已經不再是原本府裡的舊人。聽她們唱法純熟且悅耳,便猜到應該是吳中鄉里將早年間那些伶人送到了都中。站在台下望去,這些女子風情各具,不免讓人眼花繚亂。

    「我又不是真的行過軍旅,你拿這些小節取笑我,實在沒有道理!」

    公主抱著兜鍪剛待要舉至頭頂重新戴上,聽到這話後,小臉頓時一垮,看看自己的輕甲,再看看崔翎娘子身上的,不免皺眉抱怨道:「一樣的甲衣,能御刀箭,護軀體就好了,偏偏又有這麼多規制,讓人總是混淆!」

    「嫂子剛才可不是這麼說,你言道阿兄他諸事都教給你,你說什麼都是對的!」

    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沈哲子循聲望去,才發現戲台另一側還站著幾個小娘子,包括他家小姨子廬陵公主在內,都是都內時常往來的人家女郎。至於開口那一個,名叫做沈清,乃是沈哲子的堂妹,族叔沈沛之的小女兒。

    這女郎身上也穿著一件漿制的紙甲,只是左臂的護肩缺了一角,這會兒頗有不忿望著台上的興男公主:「原來嫂子也是不懂裝懂,我本就沒做錯,你就不該把我逐下來!」

    「哈,清兒你不要望見你阿兄歸家,就敢來跟我頂嘴。戲本在我手裡捏著,讓你們上台來做什麼,你們就要做什麼,你阿兄上台來也要聽我的!」

    興男公主手叉著腰,一臉自得道:「為什麼我這麼囂張?誰讓你家沒有一個雅趣夫郎,若是你家有人能寫出來,你請我去你家扮戲,我就要聽你的了!」

    沈清聽到公主這麼說,小臉便有些緋紅:「我沒有夫郎!可是我有阿兄,你有嗎?」

    「可是你阿兄夜裡要和我同榻共眠,你行嗎?」

    興男公主聞言後,也是針鋒相對的懟了回去。而沈哲子聽到這話後,已是滿心的尷尬,擺擺手轉身疾行離去:「你們先聊,我稍後再過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8 00:08
漢祚高門 0517玲瓏心竅

沈哲子剛剛行開不久,興男公主便從後面笑嘻嘻的追了上來,那一身紙甲彷彿硬殼一樣掛在身上,甲片之間隨著她的跑動而哐當碰撞起來。

    「怎麼不繼續排演你那戲曲了?」

    沈哲子轉過身來,笑語問道。

    「鄉里送來那些娘子倒還都伶俐,只是其他幾個娘子太蠢了些。那個清兒根本不聽人教,上台便是橫衝直撞。南弟又太呆了,怎麼教都是聽不明白… …」

    興男公主上前拉著沈哲子手腕,隨口抱怨幾句,而後才笑瞇瞇道:「你既然回家了,我正有件事要跟你說一說。這也算是一樁家事,阿翁、阿姑遠在千里之外,你不在家,我自己也實在不好拿主意。」

    沈哲子反手拉著這女郎的手往書房行去,一邊走著一邊問道:「什麼事?」

    「還是清兒那娘子,她家阿爺近來是打算給她謀定親事,但選的人家卻不是鄉里舊好,乃是北地舊望譙國夏侯家。她家裡對此也是遲疑難斷,派人到府上來問一問對這件事的看法。」

    興男公主行在沈哲子身邊,一邊說著一邊嘆氣道:「你不在家裡,這件事我又該說什麼,我連那夏侯子是誰都沒聽過。雖然我也算是清兒嫂子,可是 畢竟遠支,也不好出面張羅陪她去觀婿。」

    「譙國夏侯家的?他家似乎南渡來的人並不算多吧?」

    沈哲子聞言後便皺眉沉吟道,他在都中交友也算廣闊,倒是沒有什麼姓夏侯的朋友。譙國夏侯氏在曹魏時期也是旺宗,像是夏侯惇。夏侯淵之類,都是曹魏重將。還有魏晉之交的夏侯玄,更是與何晏等人共被推許為開創先河的魏晉玄學領袖。

    但這個家族也和許多中朝舊宗一樣,沒能逃過永嘉年間的動盪,過江之後,已是近乎銷聲匿跡。沈哲子都不清楚沈沛之怎麼就與夏侯家的人有了來往,乃至於連結親的念頭都滋生出來了。

    不過話說回來,沈沛之這兩年混的也還可以,雖然不至於達到一流名士的程度,但往來也多玄學名流。沈哲子也予其方便,偶爾在沈園或是別的園墅裡集會談玄,被許多人許為江表新玄說的名家,算是沈家入玄的一個代表。雖然也有其他族人在往玄談圈子裡湊,但發展最好的還要屬沈沛之。

    「這戶人家人丁興不興旺還在其次,清兒她阿娘派人來說,最憂慮還是這家幾無恆產,沛之叔父本身也不是長於營業,擔心娘子過門後會有困苦,所以實在難決。」

    公主感慨道。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一笑,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他家乃是吳中排得上號的大宗,族人們處境也都各不相同。他家乃是宗內最顯貴的一支,自然對族人們要承擔的責任也更大。且不說吳中鄉里情況,單單如今在都中,就有二三十多家族人依附他過活。

    在這些族人當中,沈沛之算是不錯的一個。其人雖然沒有什麼庶務才能,但在談玄務虛上興趣卻是極大,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績。沈哲子一直要求沈沛之不要入仕,所以其人至今還是白身,自然也就積攢不下太多私產。

    自己家裡不能提供太多陪嫁妝奩,所嫁的又是門庭衰落人家,為人父母者自然會有所憂慮。女兒在閣中那還算是自家人,可是一旦嫁出去,如果不是什麼大事,自然也不方便再時時到沈哲子這裡來求關照。所以這一次來請教府上,倒不是要讓沈哲子決定結不結親,提前給女兒家結個善緣而已。

    「我家娘子出嫁,妝用自是不愁。沛之叔父那裡別有雅趣,但若娘子出閣太過薄送,不免讓人譏笑。稍後我讓家相整理一下家裡在近郊有什麼閒散的莊子,收拾一下先給她家送去。對家如何倒也毋須在意,關鍵還要看那子弟人品,等幾日有閒讓那夏侯子弟來見一見我。」

    時下婚姻自有更深意味,沈家已經能夠打破南北的藩籬與北地舊望人家結親,本身已經是家世上升的一個表現,是一件好事。

    不過沈哲子也清楚,熱衷談玄的人在人事上實在有些不靠譜,對於沈沛之的眼光如何,他實在沒有多大信心。雖然他與沈清只是遠房的堂兄妹,但畢竟是一家人,加上這小娘子常在府上走動,也是不乏情義。

    女子在這個年代雖然還沒有被禮教捆縛成物品一樣的存在,不乏個性,可是一旦錯許了人家,人生也很難美滿起來。像是沈哲子的姑母許給生性涼薄的朱家族人,雖然那個朱貢已經死了,但他姑母還是常年獨處,不樂居於人前,不乏淒慘。

    在力所能及的情況,沈哲子也希望能夠避免家人們再承受這樣的不如意。如今他家已經不需要再仰仗結親攀附去提升門第,除了門當戶對的一個基本之外,終究還要看適不適合。

    其實就連門當戶對,沈哲子都覺得大可不必,兩個人如果能融洽的生活在一起,自己能看得開,能互相包容,便勝過其餘許多。他甚至想介紹自己的姑母給韓晃,一方面他姑母年未過四十,人生還有很長,另一方面也確實覺得韓晃這人不錯,軍略、武勇都不遜人,未來不愁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但這只是一個想法而已,如果雙方都無意向,就算他促成這件事,大概也是雙方都有委屈,實在無謂勉強。

    「你這麼一說,倒也簡單。清兒這娘子雖然總愛和我頂嘴,但也算是我的密友,我當然也要幫扶一二,究竟還要看那家子弟配不配得上小娘子。」

    這件事說完,公主思緒一轉又說道:「還有一件事就是,母后著你轉告一聲幾位小舅,近來得暇就都歸都一次,聚起來一起商議下給阿琉定一門親事。哈,阿琉那小子自己都還只是剛脫了懷抱,就算給他娶了一個娘子養在苑裡,他又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幽幽望了公主一眼,乃至於暗忖這女郎是否言有所指。不過對於給皇帝選擇皇后的事情,他倒覺得不用太過著急。如今的局面已是大大變樣,本來應該是皇后的杜家小娘子如今還在他家養著呢,不為人知。如果沈哲子不提,已經沒可能再做皇后了。

    而且皇帝選後這一件事,對時局的影響可比當年沈哲子選駙馬要更大得多。眼下他家和庾家的聯合尚不能在時局中佔據絕對的優勢,即便是眼下動議也未必就能得出一個滿意的結果,甚至於有可能發生更壞的變化。

    對於皇太后的想法,沈哲子倒也理解,眼下宗室力量已經衰退微弱到了一個極點,政事完全取決於執政幾家。皇太后一個女子大概是覺得局面有些不好維持,想要藉著給皇帝選後這件事再拉攏一家援助。

    沈家和庾家雖然都會幫襯,但是沈哲子畢竟是外親,加上年紀、資歷都太淺,遇到許多事情都不便直接站在台前。而庾家更不用說了,庾懌遠在都外,都內的庾條、庾冰,在時局內的話語權甚至還不如沈哲子。

    「皇帝尚是年淺,未有定性,決定的太倉促,未必對他就好。況且,歷陽小舅那裡近來也實在抽身不開,這一兩年內,應該都是無暇他顧,也就不要再拿這件事讓他分心了。至於四舅這個人,我是不喜他,假使母后要聽他議論,我雖然不去反駁,但也不會插手這件事。」

    沈哲子在小事上可以對皇太后遷就,但是在大是非上,態度卻很堅定。他並不認為眼下是選後的好時機,不獨對他而言,對皇太后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一旦皇帝成親了,下一步親政就迫在眉睫,可是皇帝不過半大小子,又能有什麼主見,不過是把權力讓渡更多給台輔而已。

    皇太后希望能藉助選後拉攏一強援,但卻沒有意識到這一舉動會讓她處在尷尬的位置。當然她自己或許確實是不想再聽政了,但問題是如果後族太強勢,無疑會讓局勢再添變數。相信無論是沈哲子,還是時局中的旁人,都不希望再看到出現一個庾亮那樣的人物攪動局勢。

    所以,就算這件事議論起來,選出來的也必定只是一個弱勢人家,皇太后求取強援的目的絕對不會達成,更有可能的是直接被台臣們藉此攆回苑中去,留下皇帝一人在檯面上任人擺佈。這個結果對沈哲子倒沒有什麼,但是庾懌那裡肯定會有惡劣的影響。

    「你居然猜到是四舅在母后面前議論?」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眼眸又瞪大起來,撲上來彈著沈哲子發頂小冠,不乏抱怨道:「人總言夫妻同心,可是沈哲子,我什麼時候才能生出你這樣的玲瓏心竅?」

    「你也是有的,不過我這心竅是生來用的,你的則是拿來看的。」

    沈哲子笑語一聲,公主在心機方面倒是頗得其母真傳,都是懶思。如果沒有別人提醒,沈哲子不相信皇太后會突然有此動念,而這種門戶私計能夠說到她心坎裡的,數來數去也就只有庾冰了。哪怕是一家人,難保不會有別的心思,庾家其他幾兄弟現在都是有用,未有庾冰閒居,想要生事突圍,這想法再正常不過。

    但庾冰其實也是白費心機,如今台中局面已經穩定下來,幾個大佬各自打理一方面,沒有給他出頭的機會。而地方上,因為有了庾懌佔住歷陽,旁人也不會允許庾家再有人成為方鎮。

    兩人依偎在一起,舉止不乏親暱,殊不知正有一個憤怒的身影往此處大步而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8 00:08
0518驚逐靜女

近來都中亂象頻生,身為台輔之一,而且還執掌台閣這個最主要的政事部門,溫嶠自然也是深受其擾。除了要處理各曹報上來的事情以外,更讓他感到不滿的是來自同僚的怨望。

    都中亂象的起源,自然是因為沈園掛出的那半篇《徙戎論》。可問題是,在這《徙戎論》之前,卻是溫嶠所寫的那篇《劉琨傳》。這二者之間是有一些聯繫的,難免就會被人視作是在為之做鋪墊,因而近來深受其擾者望向溫嶠時,神態也是頗帶怨念。

    溫嶠本就煩得不得了,又遭受這無妄之災,心內的煩躁可想而知。若非如今已經是位高權重不同往昔,他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在台城跳腳大罵,忍不到回家打兒子出氣。

    所以,在聽到家人回報沈哲子已經歸都的時候,哪怕他還在台城當值,也片刻都按捺不住,得信之後即刻離開台城趕來了公主府。

    想到沈哲子早先還跟他信誓旦旦保證一定會安分一些,絕不再在都中攪動風雨。言猶在耳,風波卻又由其一手掀起!更惡劣的則是,這小子鬧出聲響後,自己卻不聞不問,居然離都遠遊去了!

    一路上,溫嶠都在思忖著見面之後,該要如何訓斥這個小子,想到興奮之處,乃至於都得意的笑起來。其實他和台中諸公都明白,《徙戎論》的論調本身在實施起來就是有困難的,這本身也不是什麼秘密,大凡能有一二智計的人,對此或有憤慨,但也不至於完全失控。

    所以,都中這場動盪看似來勢洶洶,年輕人們一個個義憤填膺,但其實也只會止於物議沸騰而已。往好處想,甚至還有可能激勵到南渡以來已經漸有疲敝的人心,讓人對羯奴的膽怯有所緩解。從這一點而言,倒也並非全是壞事。

    可是溫嶠不滿之處在於,這小子不聲不響的便挑起了事端,簡直就是視他如無物啊!況且,這樣的經國遠謀,無論有無道理,如今已是街知巷聞,市井熱議,這讓台中諸公的臉往哪裡放?

    懷著急切的心情,在進入公主府後,溫嶠甚至等不及人去通傳,便直接闖門衝向沈哲子的書房。他在公主府也往來多次,對於佈局並不陌生,一路直行很快就到了沈哲子的書房前,看到沈哲子的親隨站在門外,便已經確定了沈哲子正在房內。

    「溫公請稍待……」

    劉長見溫嶠氣勢洶洶而來,忙不迭壯著膽子上前阻攔,卻被溫嶠一把推開。

    推開劉長之後,溫嶠抬腳便踹向房門,與此同時,口中大呼道:「沈維週……」

    聲音戛然而止,房中的情形超乎溫嶠想像。

    興男公主正笑語嫣然蜷坐在沈哲子懷裡,耳鬢廝磨似在密語,聽到房門口的動靜之後,下意識轉頭望來,繼而便是愕然。

    「這、這……失禮了!」

    溫嶠看到這一幕,抬起的腳都離地頓住,不過他也是久經風浪,片刻後已經反應過來,腳重重的落地,兩手抬起一撫袍服,繼而便神色木然的轉過身去,背著兩手站在廊下仔細觀賞庭中盛放的花樹。

    「呵……」

    興男公主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忙不迭自沈哲子懷內躍起,臉頰已是一片緋紅,羞不可當,繼而便嗔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見狀,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心裡略有慶幸,幸而因為光天化日,並沒有什麼更親暱的上手舉動。他在席中站起來,對著公主指了指身後的屏風,屏風後面有一道側門,可以避開再作面對的尷尬。

    然而興男公主卻搖了搖頭,望著溫嶠那木樁一樣杵在廊下的背影,心中已是羞惱無比,她直接行到門前去,對著溫嶠的背影喊道:「不知溫公故鄉何處?居然有此異俗!今日鬥膽告誡溫公一聲,庭門閉上那是為了讓人止步,不是為了讓人抬腿踢踏的!人情也是就緩不就急,本是貴客登門,若能謹守從容,不必到情面兩傷!」

    溫嶠聽到公主這話,老臉上已經滿是糾結,且不說本就是他失禮,就算不是,他也不至於要跟一個女郎在門前臉紅脖子粗的爭論。他深吸幾口氣,然後才轉過了頭,垂首不看公主臉色,只是乾笑道:「我也是大壞風雅,驚逐靜女,還請長公主勿要介懷。」

    興男公主雖然振振有詞,但其實心裡也是虛得很,硬著頭皮討回一個面子,哪還有心思再強留爭執下去。她又瞪了溫嶠一眼,然後才在迎上來的侍女們簇擁下,頗有雍容姿態的緩步離去。

    沈哲子在房中邁步行出,看到溫嶠臉上仍然不乏尷尬,便頗為體貼道:「溫公請放心,這件事絕不會散於庭門之外。」

    溫嶠聽到沈哲子言中不乏調侃,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在沈哲子麵前可不像剛才面對公主時全無底氣,抬手指著沈哲子怒喝道:「就算散出又如何?被人窺到帷中呷戲的又不是我!」

    可是他話音未落,身後卻又傳來興男公主略有生硬的語調:「夫郎若要待客,請提前吩咐一聲。溫公是厚德長者,可千萬不能輕待。」

    溫嶠嘴角微微抽搐,作為一個背後講人壞話的厚德長者,他又轉身對公主作揖道:「長公主不必客氣,我來見維週,不過閒來小敘,不會叨擾太久,也就不必再勞煩家人。」

    興男公主又冷哼一聲,然後才又繼續往外行去。

    這一次,溫嶠倒不再急著開口,站在那裡,臉上擺出僵硬的笑容,一直過了好一會兒,確定公主已經走遠了,然後才轉過身來,似笑非笑望著沈哲子,調侃道:「庭中娘子,性喜戒杖,維周自有稟賦,竟能將烈性娘子溫馴於懷,實在可稱江表英雄!」

    「英雄只是尋常,英雌才是難覓。溫公羨我應當,畢竟韶年不再。還是要再道一聲抱歉,實在是不知溫公來得這麼急。」

    沈哲子看到溫嶠這會兒已經全無氣焰,不免對公主更加滿意,如果不是她硬懟了溫嶠一次,這會兒只怕自己要承受溫嶠喋喋不休的抱怨。

    溫嶠聽到這話,老臉便是一熱,他上前一步抓住沈哲子手腕,低吼道:「既然你已經回來,那就隨我去台城,現在就走,哪裡都不要再去! 」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31 00:31
漢祚高門 0519 奸邪難誅

    車廂裡,沈哲子正襟危坐,神態專注的端詳著手心裡的掌紋。相對而言,坐在他對面的溫嶠則就顯得不夠淡定,當然也根本淡定不起來,他本來是沖上門去尋釁,結果卻被興男公主冷嘲熱諷一番。

    大概是怨念太深,溫嶠甚至都不知道應該再怎麼開口,牛車已經行出了烏衣巷很遠的距離,甚至都行過了太廟,那小子仍是垂著眼瞼不發一言,這不免讓溫嶠更加不滿,冷哼道:「你難道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說?」

    沈哲子聞言後才抬起頭來,故作茫然顧盼狀,片刻後才拍掌笑語道:「是了,其實晚輩早就有一番感念之詞存於肺腑良久,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向溫公講起。」

    溫嶠聞言後便冷笑一聲,說道:「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要說什麼即刻道來!」

    沈哲子輕撫著那車廂壁,不乏感慨道:「晚輩一直想要說的是,溫公實在可稱得上是當世楷模。如今時局確是艱難,國用匱乏,但世風卻是浮華不減,人多崇奢靡之樂。反觀溫公,高居台輔之位,出行卻仍是老牛素車,雖然威凜不著,但德行卻讓人涔涔汗落。」

    「講到奢靡之樂,都中還有人家能夠勝過你家?」

    溫嶠聽到這話,當即便不屑的撇了撇嘴角,繼而眼珠子一瞪,不乏惱怒道:「你不要再跟我說這些廢話,我問你,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我什麼?」

    沈哲子聞言後便長嘆一聲,一臉誠摯道:「如果溫公說的是近來我家摘星樓內嘩噪之事,這件事我確是做的有欠考慮,沒有想到會鬧出這麼大的喧嘩,讓溫公和台內諸公都因此受擾,真的要向溫公道一聲抱歉。」

    溫嶠本以為沈哲子還要推諉責任,甚至已經都想好了說辭,可是聽到他居然這麼幹脆的認錯,不免微微錯愕,然後便有些狐疑:「你是真的明白自己做錯了。」

    「事實本就如此,哪容狡辯餘地。晚輩是真的始料未及,所以心內也是愧疚,這才避談不言,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求取溫公諒解。」

    沈哲子一副痛心疾首狀,滿臉誠懇的說道。

    眼見他如此模樣,溫嶠不免更加狐疑起來,他往常見這小子或是雲淡風輕,或是智珠在握模樣,倒還真的沒有見過他如此消沉的模樣。

    略一思忖後,他正待要開口勸一勸事情也沒有那麼嚴重,可是轉頭又想到這小子的劣跡斑斑、屢教不改,甚至於自己親自登門還被他家小娘子搶白一通,頓時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拍著車壁忿忿道:「現在明白自己做錯了?既然如此,為何當初要這麼做?既然做了,卻不記著知會一聲,反而自己出城遊樂去了!知錯又有何用?你又不會改!」

    眼見溫嶠如此憤慨模樣,可見此老確實是惱了,沈哲子訕笑一聲,說道:「所以說,事已至此,再說其他也已經沒有用了,不該做也做了。只是晚輩想請問一下,台中對此可有什麼處理的意見?錯確實在我,台中有什麼決定,晚輩都會積極配合。若能平息事端,就算拆掉了摘星樓也在所不惜!」

    「拆樓?你倒是捨得,可就算你肯,你那樓內如今已經是群賢畢集,他們也未必就會答應!眼下他們尚盤踞在那裡自己挑選什麼三君、八俊,台中又何必去招惹他們,再讓他們選出什麼『五侯』!」

    聽到溫嶠這麼說,沈哲子又是忍不住一樂,笑語道:「我雖然剛剛歸都,但卻聽人說都內那些年輕子弟,當中不乏人要將溫公推舉為三君之一。若果真如此,溫公確是不愧此名,理當受之!」

    「你還有臉笑!」

    若不提這一茬,溫嶠氣得還輕一些,這些年輕人就是不明所以的胡鬧而已,他們編出的那些名頭本就不會受人承認,就算居於其中也不會有什麼榮耀。他們要以黨人自比,可是如今台內哪一個也沒心情去為難他們,免得招惹一個權奸罵名。雖然未必會有什麼實際的壞處,但是噁心人啊!

    「那個摘星樓雖然是你家園墅,但最近你也不要再去了。今天進了台城就正式履任,都已經拖了這麼久,若再不應詔,台中也不會再等你!」

    溫嶠又悶聲道,這也是他急著要找沈哲子的原因之一,摘星樓裡那些年輕人鬧騰,台內諸公雖有不滿,但也不好直接態度強硬的去彈壓。只是對於惹出這一場亂子的沈哲子,也確實是有些不滿。

    若是以往,他們同樣拿沈哲子沒有什麼辦法,但是不要忘了沈哲子還有一份任命詔書尚未應詔呢。東曹掾在台中雖然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職事,但作為起家官,也確實是優越到了極點。如果沈哲子再遲遲不應詔,那麼直接將這任命撤掉,職位許於旁人,順便再發一個卑品徵詔。雖然這樣也壓不住沈哲子,但起家卑品也確實能噁心人。

    溫嶠幾日前便在台中聽到有人言道這些,所以才急著讓兒子去找沈哲子。自己這裡擔心了幾天,可是當事人卻仍懵然不覺,他心內也是頗感鬱悶:「明知道有徵詔在身,居然還離都四處去浪蕩,這不是在拿自己前程開玩笑?如果自己都不愛惜自己,這讓那些看好你的長輩對你又是何看法?」

    沈哲子也明白自己不聲不響離都也確實有些不妥,所以他才在江北匆匆一行之後便返回,甚至沒時間留下來等著看杜赫過江後第一場尚算有些規模的戰鬥。不過幸而杜赫也沒有讓他失望,當他在路上的時候便接到了捷報,已經收復了滁縣舊城,那些豫州軍殘部也都順便接收下來,可謂速戰速決。

    對於溫嶠,沈哲子也勿須隱瞞太多,尤其此老也確是在為自己著想,沈哲子也不想讓他失望,於是便說道:「晚輩今次離都,倒也不是閒極浪蕩,而是去了一趟江北涂中。」

    「去了涂中?」

    溫嶠聽到這話,略作沉吟後,臉色才變得好看一些,說道:「是了,我記得那個京兆杜家子就被你安排去了涂中。眼下那裡形勢如何?唉,一場亂事下來,過往多年經營都是虛擲。涂中那裡故中書早有規整,可惜終究還是沒有防住逆心。祖士少心狹性暴,終究還是將祖車騎一生功業敗壞一空!」

    「祖約已經北投,眼下就算還要罪責,也是鞭長不及。但這並不意味著台中就無事可做,故中書經營涂中舊事,晚輩也有耳聞。但今次親臨其地,心內確是憤慨難當!往年台中物用傾往涂中良多,卻都被奸賊飽了私囊,所謂南塘之防,不過幾段朽木而已。郭默這個傖賊,實在當誅!」

    沈哲子忿言說道,如今這個時局中,郭默未必是最貪的一個,但問題是江東、江北形勢不同,江東就算是亂了,還有別的手段可以補救。但若江北佈置一旦出了大的漏洞,淮地乃至於建康都要大受震動,屆時遭受波及的可不是一時一地,大量滯於江北沿線的流民都有可能喪生於兵災中!

    所以,對於郭默這樣不分輕重,罔顧國計生民的奸賊,沈哲子真的是深惡痛絕。

    溫嶠聽到沈哲子這麼一說,臉色也是驀地一肅,沉聲道:「涂中形勢究竟如何?維周你此行所見,且詳細道來。」

    沈哲子點點頭,然後便仔細講起所見涂中那幾乎沒有半點效用,完全形同虛設的防線,最後才嘆息道:「原本以為涂中多少都該有些基礎,順勢佈置起來,總不至於讓京畿袒露於江表胡奴眼望之下。可是如今看來,這想法實在盲目樂觀。假使羯奴真要用兵向南,朝發於襄國之內,昔可飲馬大江之畔,一路通暢,半點遮蔽阻撓都無!」

    溫嶠聽到這話,也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如今的江東,就是一個紙糊的面子,不要說羯奴真的南來,哪怕稍大一場的風都能將局勢吹得崩壞起來。

    沈哲子的話,溫嶠是信得過的。而庾亮當年主持涂中南塘的經營,以及對此所寄於的厚望,他知道的要比沈哲子更清楚,所以在得知涂中的真實情況後,感觸不免更深,長嘆一聲說道:「江北眾將,實在是桀驁深植,遠之則怨,近之則詐,用或不用都是兩難。似郭默此類,奸猾狠毒,吾國吾民俱難縈繞其懷,其所重者唯其一身而已,威壓則遠遁,恩義則辜負,實在可恨!」

    沈哲子聽到溫嶠這麼說,心內也是默然。其實早在蘇峻之亂伊始,都中便不乏一種聲音詬病肅祖大引流民兵過江不是一個善策,尖刀插在肘腋之畔,自傷乃是早晚的事情。

    但其實說實話,在眼下這個世道,未必人人短視,而是因為混亂的局勢只能逼迫人見招拆招,很難有什麼長遠且完全沒有隱患的規劃。

    當年王氏掌握江東多半軍隊,就連沈家這樣的吳中豪門亦為其所用,假使不用流民兵,肅祖又哪來的力量去擊敗王敦。而且王敦第一次作亂時,已經明確流露出要廢掉當時還是太子的肅祖,假使肅祖不趁著人心不滿王氏跋扈的時機搶先發難,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重複元帝的命運被幽禁起來。

    終東晉一朝,針對於流民兵究竟是要用還是要防,執政者態度始終搖擺不定。哪怕是主持淝水之戰勝利的謝安,對於流民兵也都是又用又防。這並不足說明他們的短視,而是權勢地位乃至於身家性命確確實實受到威脅。雖然北方有大患,但如果流民兵在江東作亂起來,所害未必就會遜於胡虜。

    事實上他們的擔憂也不無道理,最終確實是流民兵出身的北府取代了他們的統治。而當時所對峙的雙方,桓玄的班底是雍州流民兵組織起來的荊州軍,而劉裕的班底則就是北府。

    但類似溫嶠這樣的兩難心理,沈哲子其實是沒有的。因為他很清楚,防止流民兵做大是根本防不住的,這是歷史大勢,如此混亂的一個世道,兵強馬壯者或許能受困一時,可一旦脫困,所爆發出來的反噬之力也是驚人的。

    與其強拗這個歷史大勢,不如轉為積極的合作。在這些流民兵尚沒有形成自己明確的利益訴求和政治訴求之前,將他們納入進來進行引導,將原本的隱患變為手中的利刃,揮戈北上,而不是依仗大江天譴在江東內鬥不止。

    當然,這種拉攏也不是沒有底線的。像郭默這種本身在北地就是反覆無常,對於投降羯奴不只有前科,對於背叛更是毫無心理障礙的人,就不能姑息養奸。

    若任由其人在時局中招搖,不止會給人一個錯誤的指向,更讓那些確有忠義的流民帥心寒,這會讓他們覺得他們的堅持是沒有價值的。

    「如此軍國大事,竟被作兒戲經營,這郭默確實當誅!可是現在台中若要懲治此人,也實在有些為難。」

    溫嶠皺眉說道:「蘇峻之叛,已經讓人心慌亂。若在這個時間再除掉郭默,不免更讓人心嘩然。郭默此獠算不得什麼,但他卻是為數不多尚能穩在時局內的北將……而且據說王處明在江州對其也頗為倚重,假使要窮究,必然不會坐視。」

    雖然已經離開江州,但溫嶠對於江州的形勢仍然很瞭解。郭默雖然是得庾亮舉用,但是隨著庾亮去世,他很快便投入王舒門下。王舒到了江州,拉攏本地人的同時,也需要郭默這樣有勇武之名的外人來構建自己的班底。

    雖然郭默確有當殺之罪,可是現在對其動手的話,不免要被王舒視為挑釁自己的權威,必然會有所反擊。而且,台中的太保也不會坐視江州生亂,必然要施加阻撓。

    這個情況,沈哲子也明白,正因為時局內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太糾纏,是非黑白都變得扭曲起來。郭默他是要殺的,但也不必急於一時,等到時機到了,絕對不會放過此人!王舒那裡是何反應,壓根不在沈哲子考慮範圍內,他甚至打算到時候連王舒都一鍋端了!

    牛車很快便駛到了台城,沈哲子剛剛下車,便看到謝奕興沖沖迎了上來:「駙馬!」

    「無奕怎麼轉到了這裡當值?」

    沈哲子站在宣陽門前,看著謝奕一身門侯打扮,不免有些詫異。他記得謝奕在護軍府職銜不低,怎麼突然又淪落到做門衛的地步。

    「運氣,全是運氣!數人競逐此職,最終還是被我搶了先!」

    謝奕聽到這話後,更是一臉神采飛揚,絲毫不覺得門侯身份是辱沒了自己,只是興致盎然道:「能夠擔當駙馬舊職,足堪自誇!」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有些無語,宣陽門雖然是台城正門,往來多顯貴,但誰又會對一個門衛假以辭色。沈哲子有心提醒謝奕一下,他雖然在宣陽門前混過一段時間,但真正做門侯的是他的親隨劉長,他只是跟來湊熱鬧而已。

    可是看謝奕一副興高采烈、賺到了的模樣,就算解釋了,他也未必聽得進去。可見個人崇拜真是要不得,能夠讓人一葉障目不見真相。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31 00:32
漢祚高門 0520生民有命

    再次來到台城,間隔的時間雖然不久,風貌已是大不相同。

    原本凌亂破敗的景像已是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則是開闊平整的道路,巍峨且井然有序的建築。大塊大塊的階石被從京郊左近山嶺中開採出來,雕琢而後用細沙打磨,平整光滑。信步行於其上,左右所望則是青磚砌成的高牆,那青磚上雕刻著清晰可見的紋路,堆疊在一起勾勒成典雅古樸的圖像。

    高牆內則是各宮寺官署,形態各自有異,或是疊簷壘瓦,厚重如山,或是高閣欹奇,形同玉柱,也有高空懸廊,門洞深深,四方恆門,影壁奪眼。南北不同的建築風格融匯於一爐,既無喧賓奪主,又無格格不入,諸多建築交映生輝,意趣趨一。威儀不減,雅趣橫生,堂皇昂然大氣十足,博採旁擷包羅萬象。

    當然,有的地方還仍未完工,自有高設的竹柵聳起將那一處圍繞隔開,柵外有宿衛看守,柵內有工匠忙碌。偶爾還有台城內的官員們站在竹柵內外,或是監察進度,或是觀摩思忖,與用工的匠人們交流自己審美所得。

    行走在台城內,溫嶠也是下意識的左右觀望,忍不住感慨道:「小子總好窮生事端,著實可厭。但也真是不得不說,勤思勤為,方能克成旁人難略之功啊!台城如今新貌煥發,全然不似舊**仄狹促,維週你也是居功至偉啊!更難得是工事迅捷,卻又不使生民疲敝,物用虛耗,確是要讓人盛讚一聲!」

    整個台城的工程量是極大的,因為諸多宮寺官署都集中在這裡辦公,既要提供辦公的場所,又要給這些台臣們提供生活的空間,因而整個台城的規模不遜於一座普通的城池。以工程量佔比來說,沈哲子對建康新城的整體構想已經稱得上宏大,台城仍然佔據了起碼五分之一的比例。

    台城不只是辦公的場所,更佔據一定的軍事作用,包裹拱衛著苑城,是整個建康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後一道防線。去年蘇峻就是率先突破了台城的防守,繼而才造成整個建康城的陷落,所以台城安穩與否,某種程度上便決定了整個建康城乃至於整個江東時局安穩與否。

    這麼大的用工量,在短短半年時間內已經搭起整個框架,而且並未耽誤到別的地方施工進度。雖然主要的功勞還是紀睦、沈恪這些第一線的監工調度得宜,但是沈哲子先期對於人力、物力的統籌分配和運作方式的建設也是功不可沒。

    聽到溫嶠的感慨,沈哲子便笑語道:「生民自有主動,只要能護其安穩,供其事用,便是不遜於堯舜之世的德政。只可惜這世上有聖賢之能的人太少,有聖賢之志的卻太多,總要急於為生民立命,籌謀什麼永世太平。這樣的人,不患懶於行,只患勤於思,生民自知命之所在,未必事事皆仰聖賢。」

    要讓一個紛亂的世道快速歸於平靜,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讓人人都有事做,人人各司其職。相對而言,就業率這個問題對世道穩定與否的影響,在後世的重要性要遠遠高於古代的農耕社會。

    因為在古代自有一個永恆的產業,那就是讓人種地。無論再怎麼混亂的世道,一旦天下歸於一統,政治清明起來,沒有了兵災的威脅,小民辛勤耕耘,朝廷任由生產力發展不橫加干涉,整個社會的元氣就會快速的恢復過來,再次迎來一個盛世。

    但東晉這個時代自有弔詭之處,別的年代行之有效的方法在這個時代是走不通的。問題很簡單,朝廷根本沒有足夠的耕地用來安置難民。一旦沒有足夠的耕地,大量的民眾不能歸於田畝,生產力得不到充分的發展,元氣自然也是久久難復。

    沈哲子幾乎是力排眾議的提倡整個建康城的重修計畫,其實並不符合亂局之後慣用的處理方法。在一般人看來,一場大戰讓整個江東元氣都大大虧損,還要在這個時節大興土木,實在是壓榨民力太甚。

    但是如果用舊有的方法,朝廷去哪裡找那麼多耕地?一旦安置不及時,便會有大量難民生機受到威脅。然後就會有掌握田地的世家豪門跳出來,以一條活路為誘餌,與朝廷爭奪這些難民勞力。

    於是,隨著大量人口的被蔭蔽,朝廷能夠掌握到的人力越來越少,越來越受到世家大族的箝制。而那些掌握大量人力物力的世家大族又不能拋棄成見,彼此精誠合作,於是這些本該用來做大事的人力、物力,就在互相的爭執絞殺中被虛耗掉。

    所以早先沈哲子賑災的第一原則就是,一定要抓住這些難民有生力量,不讓他們流散於朝廷統治之外。在這樣一個時節重修建康城,的確不算是一個好的選擇,但問題是,如果不這麼做,朝廷根本沒有手段和能力留住這些人口!

    其實每當亂世將起,當權者總要大搞土木建設,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其實是加強人身控制的一個手段。因為將要失控,所以要加強控制,但這種不合時宜的強硬手段往往會引起猛烈的反彈,反而讓動盪來得更加激烈。

    但這其實並不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如果在加強對小民人身控制的同時,能夠找到一個目標發動戰爭,一方面通過戰爭來轉移矛盾,更加強對人身的控制,另一方面通過戰爭來掠奪財富補充自己,這個方法是可行的。而且在後世,便有不只一個相當成功的模版。

    可是在古代卻有一個相當讓人無奈的限制,那就是在區域內的外部環境裡找不到一個可以動手、值得掠奪的對象,最大的肥羊就是華夏自己。所以每當用到這個手段的時候,往往就是內亂開啟之時。

    沈哲子之所以敢這麼做,就是因為眼下就有一個現成的對象,那就是佔據中原的羯胡。眼下雖然並不足以對羯胡發動大規模的戰爭,但是羯胡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種反向的震懾,讓江東這些人不敢明目張膽的掀桌子。一旦再搞大規模的內戰,大家一起玩完。

    溫嶠感慨這麼大的工事居然沒有造成勞民傷財,但這在沈哲子看來,卻是理所當然。

    首先勞民傷財本就是一個不準確的概念,沒有一個標準,往往被反對者拿來當作一個藉口打壓對手,而且一旦上升到軍事對抗,勞傷肯定更大。但那時候就不會有人再提這一茬了,勝者有道,敗者無道。可是現在,即便有人嘴上叫囂,但卻沒有人敢挑動戰事。

    其次就是民眾們在大亂之後需要什麼?他們需要一個工作,他們需要一頓飽餐。如果朝廷掌握著足夠的耕地,選擇屯墾當然是最好的方式。可問題是沒有足夠的耕地,那麼只要能夠滿足他們這一個生存需求,又何必糾結於形式的不同?

    第三則就是,任何種樣的勞動都是有價值的。只要能夠將人組織起來進行生產,哪怕本身不能產糧,也可以用這些勞動成果進行交換。

    或許建康城在營建的過程中自給性不足,如果被人加以利用,對建康的糧食輸入進行一個封鎖,沈哲子這麼做也就是自蹈死路。可問題是,吳中糧倉本就是他家的基本盤,根本不存在這個隱患。

    他反而可以通過這種利益交換,來打破江東那種由來已久的地域壁壘,比如大量引吳人到建康來,還有讓江州人家加入到時局中來。非但不是壞事,反而能夠讓江東各個地區加強往來,彼此進行互補,成為一個更緊密的整體。

    民眾們有了工作,有了活路,人心自然安定下來。至於說到勞民,究竟是墾荒工作量大,還是修城工作量大,這一點真的不好比較。衣食住行,人生四樣大事,抓住任何一個點,努力就會有回報。

    相對於從頭開始屯墾荒地,久久不見收穫,將建康城修建的盡善盡美,從而吸引四方的物用資源。從當下而言,後者的操作性要更強一些,而前者才是真正的勞民傷財,因為朝廷就算組織屯墾,可能連農具糧種都配發不齊,可是一旦確立了屯田事宜,隨之而來就是附加在田畝之上的賦稅。兩手空空,無糧做種,這才是真正把人往絕路上逼。

    沈哲子只是用了一個更迂迴的手段來達成賑濟的目的,而且通過有序的調度和明確的分工安排,讓這些民眾們有了服從於紀律生活和生產的經驗。未來如果有將之約束成軍的必要,那麼已經有了一個前期的鋪墊。

    說實話,他也確實有打算組織一個龐大的工兵團過江去。因為在野地浪戰的話,沒有大量的騎兵建制,是一個極為致命的缺陷。如果能夠步步為營,層層遞進,效果要遠遠好過奇兵突進,對於收復地的掌控也能更有利。

    以羯胡的那種權力構架,當其面對一個韌性十足、時時進取而又擊之不潰的對手時,就算沒有在戰場上失利,也很有可能自我崩潰。

    但是這個想法也有一個缺陷,那就是太依賴於後勤和江北地方上的支持。對此,沈哲子也沒有太好的設想,與塗中人家的交涉也是一次試水,成效如何,還有待觀望。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31 00:32
漢祚高門 0521 尚書難大

    隨著台城修建的進行,人氣也在逐漸恢復。雖然相對而言,台臣的工作量要遠比地方官們輕得多,但按照規制,台臣是要居住在台城內辦公的,如果長期缺席不在台城內露面,總要引人詬病,或是病老退,或是怠政免。

    所以,當台城的居住環境有所改善之後,台臣們也都紛紛趕回來,道途中行人漸多,生機也在恢復。

    溫嶠因為早有中風之症,加上級別也擺在那裡,所以在台城內是有資格乘坐步輦。沈哲子垂手跟在其步輦之後,像是一個小跟班。道路上遇到那些穿行在各衙署之間辦事的台臣,那些人便都停下來,紛紛禮拜尚書令。

    可是很快,溫嶠就發現相對於他這個尚書令,似乎後邊那個小跟班在台城中更受歡迎。旁人行到他面前,雖然態度很恭敬,但行過禮之後便就退開。可是行到半途的時候,沈哲子身邊已經聚起了十多個台臣,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輕人,隨行在後談笑風生。

    溫嶠本來就對沈哲子還未完全釋懷,待看到他身邊又聚起那麼多人,前呼後擁的樣子頗為引人矚目,心內不免又有些不滿。他擺擺手讓役者停下來,轉過頭冷哼道:「朝廷選才任能,俸給供養,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們在台城裡歡笑閒遊的嗎?」

    聽到尚書令的斥責,眾人紛紛噤若寒蟬。沈哲子也知溫嶠眼下心內還在鬧彆扭,犯不上這會兒再去招惹,於是便對眾人環揖道:「今日入台,便是長居,等到閒時再與諸位共聚。」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露出或詫異或喜悅的表情,沈園裡鬧出那麼多動靜,他們心內也都不乏猜測沈哲子究竟還有沒有機會入台任事,沒想到今天就來了,而且還是尚書令親自有請陪同。這一份待遇,真是羨煞旁人。

    他們心思雖然各有不同,但也都上前道賀一聲,約定來日再聚,然後便都各自散開,去尋親友通知這個消息。駙馬將要履職入仕,這在台城內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

    待到應付過這些人,沈哲子才又疾行幾步趕了上去,便看到溫嶠坐在輦上皮笑肉不笑望著他:「我本來以為你已經是鬧出太多動盪,因此示眾,倒沒想到是我偏識了。原來你在台內也是交遊廣闊,相識眾多啊!」

    「還是要多承溫公提點回護,不敢忘形。」

    沈哲子嘴上雖然恭敬,心內卻是不乏腹誹,人緣就是比你好,你能怎麼滴吧?新台城都幫你們修好了,再怎麼說,也應該要比輸光了被人扣住等朋友拿錢來贖的溫嶠要受歡迎吧。

    幸而溫嶠並沒有聽到沈哲子心聲,只是吩咐道:「先隨我去台閣,稍後你家人送來徵詔閥閱,再往公府去赴任。」

    沈哲子點點頭,態度乖巧的跟了上去。這一次倒是注意不再過分張揚,即便有人打招呼也只是頷首回應,並不多說。但是隨著他入台赴任的消息擴散開,卻有越來越多的人自官署中行出,想要一看究竟。

    於是前往尚書檯這一路,溫嶠都是託了沈哲子的福,享受了一次夾道歡迎的待遇。不過他卻高興不起來,沒想到這小子不過是入台城而已,居然引起這麼大的動靜。人家虞潭都沒有露面,他卻親自護送,落在旁人眼裡,不免有些著痕,乃至於坐實他為沈哲子撐腰讓沈園鬧出今次風波的傳言。

    今次一行,非但沒有出氣,在公主府裡先被興男公主懟了一頓,而後歸途中又更增加了自己的不白之冤,溫嶠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所以在回到官署後,他只是隨手一指其中一個房門,說道:「自己入內靜坐,沒事不要再來煩我!」

    沈哲子聽到這話,也實在感覺冤枉,他哪有心思去煩溫嶠,剛剛回來還沒來得及休息兩天,便被提溜進了台城來,他還不爽呢!

    尚書檯作為台城內最重要的行政官署,規模也是極大,乃至於佔了整個台城將近三分之一!倒不是說溫嶠要擺這麼大的譜,而是因為尚書檯分曹治事,規制上而言近半的台城幾乎都歸其管轄。

    尚書檯的分曹也是隨著時代不同而有所增減,從最基本的六曹,逐漸發展到二三十曹。直到隋唐時期,又合併成為六部,至於其他的分曹,便都分屬為六部的各司。

    尚書檯的權柄變化,也稱得上是一部逆襲史,原本只是隸屬於少府的屬官,負責管理典章圖集,後來東漢時期便漸漸政事彙總,被皇帝用來分權三公,成為最高的行政部門。

    可是到了魏晉時期,尚書檯又尾大不掉,成為皇帝需要提防的對象。而後便有了中書掌管詔命,用以箝制尚書檯。可是到了南朝時期,就連中書也成了需要被提防的對象,於是又有了寒門掌機要。

    所以古代的政治構架演變也真是有意思,尚書、中書、秘書原本都是近侍之臣,皇帝為了將權力集中在自己手裡,便提拔這些易於掌控的侍臣,可是很快這些侍臣在有了權力之後,又都紛紛站到了皇權的對立面,似乎成為一個無解的循環。

    沈哲子在尚書檯內也沒有寂寞太久,剛剛坐下沒多長時間,庾條已經匆匆行來,進門後便指著沈哲子大笑道:「維周也終於不能遠遁於羅網之外,今日後便要為台中循典之徒。」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也笑起來,時下雖然對官員們的約束不大,但畢竟也是有的。對於庾條這樣錢財、權勢都不缺的人而言,進入台城擔任官職確實是沒來由給自己安上一層枷鎖,遠遠不如在野時安閒自由。

    從這一個角度而言,魏晉中朝時期最初阮籍、嵇康那個年代隱逸之風還可以說是逃避****,可是再往後,那就更多的是有錢燒包,懶於任事。

    庾條坐下來之後,便又感慨道:「不過類似維周大才,倒也早該任事,閒置年久是蒼生之憾。」

    沈哲子雖然什麼樣的誇獎都有聽過,但庾條這麼說還是讓他略有汗顏,他如今年未加冠,已經得到顯用,如果這還算是閒置年久,那許多年過半百寒門子弟還在吏部苦苦等著選任的,真不知道該要說什麼了。

    庾條眼下也在辦公,只是過來匆匆一見,約定晚上在尚書檯內擺宴給沈哲子慶賀,然後便又返回自己官署了。

    接下來,沈哲子又在這裡見了紀友、謝尚等人,可以說是訪客絡繹不絕,迎來送往之間,都能感受到遠處溫嶠那幽幽目光的凝視。

    在尚書檯內待了大約一個多時辰,家人才將徵詔和閥閱送來,於是沈哲子便向溫嶠告辭。

    溫嶠雖然早已經不耐煩沈哲子把他的官署當作會客廳,但還是讓他進門來吩咐道:「台內不比其他,矚目者眾多,切記言行不要再像以往那樣放任浪蕩。我知你志不在中樞,但既然已經歸台,做個樣子也好,不要再過分跳脫。太保那裡或許會有訓誡,你耐心聽著就是。」

    這些也算是持重之言,沈哲子認真點頭表示受教。可是溫嶠對這個傢伙陽奉陰違的本領已有領教,也是沒有什麼信任了,說完之後便擺手道:「快滾,快滾!」

    沈哲子哈哈一笑,而後便出門去。剛剛離開了尚書檯官署,便看到袁耽正站在道旁似是在等他,於是便疾行過去。

    「聽聞駙馬已經應詔入台,太保特意囑我前來引導駙馬。」

    袁耽上前一步,笑語說道。他心內對於沈哲子佔住他的仕途,同時又造成謝尚離心,心內不乏怨氣,但見面之後總還能保持一個和氣。

    「我雖未任台城,但也多有往來,何勞彥道兄親迎!」

    沈哲子也表示謝意,順手讓家人遞上一份圖籍贈送,這也是台中約定俗成的一個規矩,新任職官要給上官和同僚一份見面禮。至於贈送什麼禮物,也都是因人而異,有的是尋常物件,有的乾脆直接送錢。

    袁耽原本不打算受禮,可是視線落在那圖籍上之後,臉色卻是一變,拒絕的話已經說不出口,喃喃道:「竟是衛太保真章,這禮物實在太貴重。我不過受命前來引導駙馬,實在受之有愧啊!」

    「我也是入境隨俗,彥道兄就不要再推脫了。」

    衛瓘乃是中朝大書家,時人多學其筆法,雖然其筆帖流到江東的也不少,但大多被人珍視秘不示人,因而也很是珍貴。早年沈哲子入都去勾引紀況,搜遍都內東西兩宗才找到衛瓘的真跡。可是現在盡得衛氏真傳的李充便是他座上賓客,也就不覺得多稀奇了。

    況且他家還有一個未來的書聖常來往做文吏,衛瓘的真跡正可以拿來做進台城打點的禮品,無論送者受者都足夠面子。

    收了對方的禮,袁耽也就不好再過於疏遠,言談也變得親近一些,一邊與沈哲子同行一邊笑語道:「台中徵詔雖然早已經放出,但卻久候駙馬不至,我等公府屬員也就是苦盼良久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31 00:32
0522 家為國用

    太保乃是台城內如今地位最為尊崇者,因而官署距離苑城也不遠,緊挨著太極東堂。

    新建成的太保官署是一座四方高閣,規制僅僅略遜於太極前殿,較之尚書檯還要更高一些。周圍錯落有致分佈著許多掾屬辦公的場所,自有高牆環繞,儼然一個獨立的個體。

    其實不獨獨只是東晉,中朝包括兩漢時期,類似王導這種級別的重臣,獨立性都是很高,並非僅僅只是依附於皇帝的應聲蟲,各自都有一套班底,共同治理天下。只是隨著時代的發展,皇權日趨強勢,漸漸的宰輔之臣在皇權面前也就沒有了原本所具有的制約之能,乃至於淪落為奴僕一樣的存在。

    沈哲子他們到來的時候,王導正在與幾名屬下掾屬商討事情。如今台城內三個實權的大佬,虞潭只是專注於軍務一項,只打理護軍府事宜。而尚書檯分權太過,諸多分曹交錯理事,職事之間頗多重合。溫嶠也談不上專門負責哪一方面,更多的還是居中協調。

    相對而言,王導的責任便重要得多,他以太保而主政台城,本身又擔任司徒。而司徒某種程度上來說,便兼具丞相的一部分職責。除此之外,他還擔任著揚州刺史,可以說從中樞到地方上的事務都繫於一身。

    看到沈哲子入內,王導倒也沒有刻意的冷落,暫停議事,讓人將沈哲子安排去一個側室,過了一會兒才匆匆行來,望著沈哲子微微一笑,神情也談不上親近或疏遠,只是說道:「台內事務繁多,亟待賢能任事,駙馬能夠勉為其難,也是讓人心振奮的好事。」

    沈哲子連忙起身下拜道:「太保此譽實在讓晚輩惶恐,徵詔早達,只是生性疏懶,拖延至今才應詔入拜,實在慚愧。」

    「居野未必無勞,居內也不乏懶政,倒也無須一概而論。」

    王導講到這裡,語氣略有複雜,深深望了沈哲子一眼。身為如今台城內的主政者,他對沈哲子怎麼可能沒有怨言,只是以他的身份再絮言此事,終究有些欠缺儀度雅量。

    沈哲子自然聽得出王導弦外之音,自己在野這段時間何至於是無勞,簡直就是比三公還要忙碌一些,也無怪王導言有諷意,在這方面他確實有些理虧,一時間不好作答,只是訕笑回應。

    王導見沈哲子此態,心內也不乏感慨。

    他對於這個年輕人的感官實在有些複雜,首先對其能力不乏欣賞,別的不說,單單如今這個台城煥然一新的局面,便可以說是這個年輕人一力促成。本身既有經營的能力,早先又是軍功卓著,這樣的人才不要說是在眼下的江東,哪怕是在中朝時,單純以能力而論,都算得上是拔於人前,少有比肩。

    哪怕是王導自己,都不得不承認,沈哲子所做的這些事情,換了自己做也未必能夠做得更好,甚至有可能還要略遜。

    另一方面便是缺點與優點一樣明顯,自恃其能,把持眾心,而且所謀每能讓人心旌搖曳,難作自持。這對個人來說或許是件好事,但是對於世道而言,尤其是對於江東這個殘破局面,實在是好壞難斷。

    王導向來秉承一動不如一靜,一方面是因其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世道實在已經承受不住太大的動盪。今世之局,乃是古來未有,夷狄肆虐於華夏,王業卻要苟存於一隅。王導承認他並沒有太大的進取之能,所以也是全心全意只求能夠維持局面不至於變得更壞。

    所以沈哲子這樣的人,跟王導在本質上就是有所區別。王導雖然承認其能力,但卻並不認可其做事的風格,或許早先屢有建樹,但並不意味著一直都能劍走偏鋒而有所斬獲,江東這個局面實在太脆弱,底蘊也要遠遜於中原,一次失敗就有可能造成全局的崩盤。

    這樣的教訓不是沒有,江東至今都沒能走出蘇峻之亂的陰霾。而以王導觀察沈哲子所得,這個年輕人行事較之庾亮還要更加激進。

    一個人有能力是好事,但如果自恃其能而不加節制的自逞其能,那麼能力越強,便可能給世道造成越大的傷害。

    所以,對於沈哲子這個人,王導如今已經從最初的欣賞漸漸轉為有些失望,乃至於隱有提防。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真的希望能夠將其禁錮永身,這樣的人越居高位,對世道的危害便越大。可是他也知道這個想法從目前來看已經不太現實,哪怕他能把持住中樞,但卻防不住地方,勉強為之,只能加劇時局的分裂。

    儘管對沈哲子有所不滿,但又不得不接受對方活躍於時局內的事實,所以王導也是希望能夠憑藉自己的影響,讓這個年輕人能夠暫斂鋒芒,最起碼不要做太多時局能夠承受之外的舉動。之所以有這個想法,也是因為沈哲子早先在收復京畿的時候,不乏有維穩時局的努力,可見這個年輕人是有大局觀的,最起碼不想一般吳人那樣只求專據一地。

    「江應元那一篇《徙戎論》,過江來我也多與同儕論起,但是感慨之餘,更多是有感於時弊積深,雖有良藥,未可猛除。這大概也是時局的悲哀,未可輕罪一人。」

    沉吟少頃之後,王導還是決定就近來嘩噪之事談一談自己的看法。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卻是不乏冷笑。他對於王導其實是不乏敬重的,因為其人對於時局的貢獻確是有目共睹,並不能一言抹殺。但是王導的侷限性也是很明顯,良好的家世給他提供了強大的資本,但是也給他施加了很大的限制。

    譬如江統的《徙戎論》,確實是將問題想的過於簡單,提出的方案也趨於理想化,實際的實施性並不高。但是最起碼提出了一個致命的問題以及可怕的前景,單單這一點便已經足夠引起當權者的重視。

    但是並沒有,無論是當時執政的賈後,抑或取而代之的趙王司馬倫,乃至於東海王司馬越和王衍的搭檔,他們更多的是關心自己利益的得失,甚至是不加限制的讓胡人武裝自己,作為他們爭權奪勢的籌碼。這群人的昏聵和短視,是注定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哪怕王導不願意承認,事實就是事實!

    不過時勢自有公論,沈哲子也沒必要在王導面前據理力爭、針鋒相對,聞言後仍是如在溫嶠面前一樣的說辭:「這件事我要對太保道歉,所為實在是欠於考慮,並沒有想到居然會對時人造成這樣的影響。其實對於江公《徙戎論》,晚輩也並非完全認可,因而有所刪減、選錄而登。羯奴勢成,確非一人之罪,也非一時之患。執一而論,確是有欠公允。」

    聽到沈哲子這麼表態,王導面色稍霽,他最憂慮的其實還不是眼下的物議沸騰,而是由這一樁事所顯露出來沈園摘星樓對於輿論的導向作用。可是經此一事,台中如果再針對摘星樓有所舉動,針對性不免過於明顯,由此也會激發出更多的不滿。

    「駙馬自有宿慧,時人皆知。但智計之長短,終究要遜於世道之深遠,人又怎麼能夠算無遺策。所以高位者每每深思熟慮,舉止慎重,唯恐一慮有差,便給世道造成極大戕害。小民之眾,寡思而多忿,難以常情度之,易動難安,縛於田畝可得長安,若是輕馭擅使,一時不慎,便能反害於己。」

    既然決定要對沈哲子包容規勸,王導再說起話來便更用心得多,希望沈哲子不要再靠煽動民眾而攪風攪雨。因為這在他看來,實在是本末倒置,而且隱患極大。

    王導的這種說法,便是典型的精英式思維,說的好聽一點,那叫做士族對於世道的責任感,但其實本質上就是,壓根就不承認士族之外的那些尋常小民是獨立存在且能平等交流的個體。

    沈哲子雖然並不認可這種思維,但也沒必要因此責難王導,其實不獨只是王導或是這個年代的士族是此想法,再往後數千數年,統治階級都不覺得小民有什麼自主能動性。哪怕同樣是平民出身的明太祖,小民在其眼中不過是需要更多呵護的禾苗而已。

    而在沈哲子那個年代,同樣有許多所謂的精英階級,都在煞有介事的討論烏合之眾的劣根性。但是烏合之眾一旦覺醒,他們所具有的能動性和進取心,遠遠不是原本的上層階級能夠比擬的!

    雖然心內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沈哲子也沒有必要現在跟王導討論什麼意識形態的問題,王導說什麼,他便點頭稱是,態度可謂恭敬。

    王導談了許久,他相信以沈哲子的才智肯定能夠聽得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但是沈哲子雖然態度很誠懇,但究竟接受到幾分,王導心內還是存疑的。不過這些事也不必急在一時,以後自然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將對方潛移默化的改變。

    眼見天色將晚,王導便笑語道:「一時健談,竟然耽誤了這麼長的時間。駙馬不要怪我絮叨,今天就先到這裡吧。稍後名籍歸於有司,應該還會有同僚宴請駙馬,你們年輕人自得其樂,我就不再強留了。」

    「日後晚輩便是太保屬下聽用,太保表字相稱即可。」

    沈哲子又起身,再拜道。

    「下武維周,寄望可謂深遠,家為國用,代有嗣傳。那麼,維周你就先去吧,待到得暇,我再與你深談。」

    王導也站起身來,他如今也是事務纏身,卻能夠抽出一整個下午的時間來與沈哲子談話,對其重視可想而知。

    沈哲子拜過上官,再出門時,除了袁耽仍然在外等候,還有吏部屬官也早已經等候在此。另外還有許多不認識的人,也都立在廊下,似乎是等了很長的時間。

    「太保良言有教,不覺日晚,有勞彥道兄久候了。」

    這會兒天色已經漸暗,沈哲子也沒想到王導會與他談上這麼長的時間,出門後便對袁耽致歉笑道。

    袁耽收了對方珍貴禮貨,這會兒也沒有什麼怨言,笑著擺手道:「如此足見太保對駙馬的看重之念,來日公府共事,許多事還要請駙馬幫襯成全。我既然負責引導駙馬,又怎麼敢辭勞。」

    說著,他便又轉過身,指著那個吏部官員說道:「這一位乃是吏部陳舉陳郎中,負責將駙馬閥閱錄入籍中。」

    閥閱不只是一個家族內部的傳序和功勛表,也是一個人在當下的身份證明。一個官員如果沒有閥閱可覽,那麼便意味著家世殊不足道,在入職的那一刻便要承受諸多薄視目光。

    所以官員在入職的時候,總要挖空心思,竭盡所能的美化自己的閥閱。哪怕祖上並無名爵可論,也要編造一些清雅軼事充數,這也是沈哲子那個《世說新語》市場所在。這大概等同於後世那些求職的簡歷,名校畢業在職場上天然便有更大的優勢。這倒不是說名校生能力便一定高人一等,而是社會對於資源傾向的一種認可。

    吏部雖然已經脫離了尚書檯獨立起來,但是在時下而言,尚沒有達到後世那種完全掌握官員陞遷渠道的地位,但趨勢已經顯露出來。沈哲子雖然擔任的是公府官員,但是名籍仍然要存在吏部才算是正式入仕履職。所以吏部高人一等的地位,也就漸漸凸現出來,就連主官都被稱為大尚書。

    作為台內這樣的顯重部門,吏部為官者自然也就不乏傲氣。旁人即便履任上交閥閱名籍,也要老老實實去吏部官署排隊,如果遇上不對付的官員,拖延三五個月都是常事。但這份傲氣也要因人而異,沈哲子人還未到吏部,負責的官員便已經先一步來到等候,這在台中也是一樁異事。

    沈哲子轉望向那個陳郎中,還未及開口,對方已經先上前笑語道:「駙馬今日履職,署內也是早有耳聞,名籍之事其實早已經辦妥。我來此通報一聲,只是請駙馬安心就任,不必再多行一趟。」

    聽到這話後,不獨沈哲子略感詫異,就連旁邊眾人也都不免色變。難怪說勢位的高低只有在權力場上才能完全顯露出來,旁人入職都要排期數日,可是真正勢位隆高人家,還未到場,吏部那裡已經先一步將事情做好了。

    「有勞陳郎中親行告知,我本來還擔心天色將晚,此時登門有勞未免不恭。」

    「駙馬客氣了,這都是小事,何勞掛齒。」

    那個陳舉又笑著說了一聲,然後看看旁邊眾人,又說道:「駙馬入台,我等同僚本應共賀。不過想必駙馬已是早有約定,那也就不再叨擾,來日再往駙馬署內拜會。」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 00:07
0523 台中佳居

    待到那個吏部郎中陳舉離開,其他眾人才紛紛上前作自我介紹,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太保府的官員,而沈哲子所任的東曹屬官們也都盡數到場。

    嚴格來說,沈哲子這個東曹掾並不屬於台臣的範疇,其全稱為丞相東曹掾,是公府官員。常例的三公,又或中朝時期的八公以及援引曹魏舊例的開府儀同三司的所謂位從公,各自都有獨立的官署和屬官,而在其官署之下,往往都有東西兩曹的屬官設置。

    只是從曹操開始,權臣霸府取代了朝廷的執政職能,所以原本作為公府屬官的丞相東曹掾便漸漸脫離了公府的限制,具有了一定的台臣色彩。這種霸府特色的職位設定,也就被兩晉給繼承和保留了下來。

    沈哲子上前與眾人見禮,順便認識了一下自己的一眾下屬。東曹掾掌管兩千石官員的遷除,因其職位顯重,所以屬員設置也非常多。其中有作為沈哲子副手的東曹屬一人,下有御屬、令史、吏員、文書等等,如果是滿額的話,足足有二十多人。

    不過王導做事還算是實在,並沒有將東曹其他職位都給佔住,只讓沈哲子做一個光桿司令。除了一名東曹屬和兩名御屬以外,並沒有再給沈哲子準備更多下屬。

    眾人前來迎接,其中作為領頭的東曹屬張鑑也是中朝舊姓人家,乃是賈後執政時曾經權傾一時的張華的曾孫。

    張鑑年紀已經在三十歲許,可是面對這個比自己小了將近一半的主官,仍然不敢怠慢,待到沈哲子與眾人禮答寒暄完畢之後,他便上前笑語道:「台中徵詔發出以來,我等曹吏得知能與駙馬共事,也都不免擊掌暗賀。駙馬乃是名動江表的俊彥,拔於清玄,夯於事功,譬如長繞瓊枝之畔,即便不能通之玉質,也能受清韻渲染,時時自新。」

    眾人聽到張鑑這過分熱情乃至於將近阿諛的誇獎之語,神態各有不同。其中不乏人眉頭已是忍不住蹙起,他們雖然對駙馬也是足夠重視,拋開手頭上的事情趕來相迎,但像張鑑如此吹捧之語,仍是尷尬的說不出口。

    張鑑倒不理會旁人的怪異神色,只是上前一步對眾人笑語道:「多謝諸位前來迎接曹首,只是駙馬方新履職,還未歸於署內,不便與諸位久作禮和。今日曹首歸署,也是曹內一樁喜事,稍後另具請柬分送各署,還請諸位一定要到場共樂。」

    眾人聽到這話後,也都不再多說什麼,彼此見了一面也算禮數到了,至於稍後要不要赴宴,那就另說了。於是再禮答幾句後,便都紛紛散開。很快場中便只剩下了沈哲子,還有他的那幾名下屬在場。

    對於張鑑的熱情,沈哲子也是有些詫異。原本他還略有擔心自己年紀太淺,直接便擔任分曹吏首,或許在署內會有些微詞,乃至於人事上的小糾紛。可是看這張鑑如此逢迎的態度,自己的擔心反倒是多餘了。

    「眼下天色已晚,還請駙馬先與我等歸署,稍後再論其他?」

    打發了眾人以後,張鑑又轉過頭來對沈哲子笑著說道。

    「我雖然名為曹首,但眼下也是公事之餘,自然從於長者,張君請先行。」

    對方這麼熱情,沈哲子自然也沒有必要搞什麼立威的舉動,當即便擺擺手示意道。

    於是,在張鑑和兩名御屬的帶領下,旁邊還跟著幾名東曹僕役,沈哲子一行便往官署行去。

    東曹乃是公府內極為重要的部門,幾乎僅次於長史、祭酒等寥寥幾個職位,比袁耽那個從事郎中要更顯重一些。當然,這是因為從事郎中只是貼身備問,等同於皇帝身邊的門下侍中,從關係上而言當然要更親近的多,類似於秘書。

    沿途中,張鑑又為沈哲子介紹了眼下東曹的基本人事構架。由於早年庾亮執政時,王導連台城都甚少涉足,大半時間都待在揚州府城,因而台內的府中屬官也是缺額嚴重得很。平叛之後,因為要歸於台城主政,所以才又將一應掾屬都給配齊。

    沈哲子這個東曹掾倒也不是接了誰的缺,而是王導特意專門為他又將這個職位設置起來。甚至於張鑑這些屬官,都是在確定徵詔沈哲子擔任東曹掾的時候,才又從台內別的地方抽調過來。

    像是張鑑,早年是在著作局擔任郎主,負責管理圖籍,被抽調來東曹擔任東曹屬。從事務上來說,著作局活兒少清閒,乃是清職,東曹屬雖然官階上高了一籌,但畢竟不是主官,因而是有些濁意的。

    至於另外兩名御屬,一個名為許誦,是從建康縣內提拔上來,另一個周牟,則是吏部選派過來的。這二人年紀也都不小,尤其是那個許誦,鬍子都略顯灰白,臉上頗有風霜憂愁之色,在面對沈哲子的時候,甚至還有幾分放不開的拘束,典型的底層不得志官吏形象。

    而那個周牟,年紀也和張鑑差不多,是在吏部輪選經年,歲過而立才僥倖得到了第一個職位,還是一個鞭下吏的卑職。相對於少年得志的沈哲子而言,簡直就是另一個極端。

    東曹官署位於太保府和中書監之間,因為是廢后又創,所以並沒有專門的官署,而是直接揀選了一個院子就用起來。

    沈哲子他們行了大半刻鐘,才到達了官署所在,從外面看去乃是一個兩進的院子,門樓較之三公、台閣之類的顯重官署自然不可相比,但在左近也是頗為顯眼的所在,而且地段很好,距離台城中央馳道不過僅有一個巷口、數丈的距離。

    台城內像是三公九卿台閣之類的官署自然都有固定的規制,但是更往下的分曹、寺署則就要隨意得多。而沈哲子這個東曹,就算職位再怎麼顯重,但由於本身就是公府性質,在台城內其實是有點受冷落的,按理來說不可能劃分到這麼好地段的官署。

    張鑑行到官署門前,搶先一步上了台階,躬身虛引,繼而才對沈哲子笑語道:「駙馬雖然還未履任,但已經給曹吏們謀求到拔格禮待。原本這一座官署,是留作給謁者台所用,不過職下往少府請地時,少府得知乃是駙馬居任之所,因而便這一座官署分作東曹署。」

    沈哲子聽到這話,也是不免一笑。謁者台乃是九卿光祿勳下屬極為重要的部門,負責掌管朝廷禮儀並傳達詔命,非常時期甚至能直接持節出都督護犒賞各軍,規格上要比東曹高得多。少府能夠擱置謁者台的的請求,優先滿足自己,可見也是捧場得很。

    聽到張鑑這麼說,其他兩名御屬也都紛紛誇讚沈哲子,只是拙於言辭,頗有些詞不達意。他們早先並沒有在台城任官的經歷,並不清楚單單這一座官署的劃分究竟蘊含怎樣的意義。

    有時候性質、品格同樣的機構,直接被劃分在了台城內邊緣的位置,單單與其他官署之間協作辦公的文書往來,便能讓這些屬官們疲於奔命。一份文書往往要輾轉數個官署,而台城規模又不遜於一般的城池,在裡面非但不能乘車,就算步子邁得快了都要遭到宿衛的呵斥。許多屬官任官數年,大半時間都在途中奔波渡過,幾年下來腿都跑細了。

    所以,他們入台之初,便跟上了駙馬這樣一個有強大背景的主官,日子無疑會輕鬆許多。如今這個東曹屬,緊緊靠著台城中央,哪怕往公府、台閣去,路程都是極短。在這樣的地方辦公,別的不說,一年到頭起碼鞋錢就能省出許多。

    沈哲子抬步邁入庭中,這門樓之內尚有兩間耳室,用來安置前來造訪辦事的人員。腳下是青石鋪就、開闊平坦的庭院,角落裡有石欄圍起的一片小園地,裡面種植著移栽過來的花卉、修竹,雖然規模並不算大,但也足堪在辦公之餘賞心悅目。

    正首是兩間聯通的廳堂,也是沈哲子這個東曹掾的主要辦公場所,松木橫樑,明瓦飛簷,望去頗為氣派。兩側則是十數間通起來的廂房,那是屬官們辦公之地。

    因為框架剛剛搭起來,沈哲子倒也沒有太多政事要交接,因而只是信步閒遊。廳堂中因為沒有太多擺設,顯得比較空曠,只是擺著一些基本的案几座榻,至於其他的細碎擺設,也都是主官們按照自己的意趣愛好逐步佈置起來。

    在廳堂中繞了一週之後,沈哲子便又行向後進。後面的院子不同於前庭的大開大合,與前庭之間有一道寬在丈餘的花欄阻隔,裡面栽植著桃、梅等園景樹木。再往內行去,拱門內則是一道鏤空的影壁,繞行過影壁之後便能看到幾座高低不同的閣樓。

    這些閣樓便是署內主要官員的居住地,彼此之間都被竹籬石牆分隔開,各自具有一定的隱密性。

    「這邊一座小樓便是職下暫居,靠近於前庭,有什麼突發之事,也都可以快捷回應。隔鄰則是許、週二君的居所。沒有等到駙馬到來,我等便先擅自分配,實在有些失禮。駙馬若是有什麼意見,稍後都可調整。」

    張鑑指著週遭幾個小樓笑語道,不免又感慨台內有人的好處。他原本在著作局任事時,雖然職事上要清閒的多,但是居住環境卻絕對沒有這樣從容,六七個人擠在通室內,如果夜裡有人惡習打鼾,那麼其他人就都不要好夢了。

    「諸位入台,都是才為國用,起居如何,適意即可。你們自己住的舒心,我也沒有什麼意見,一切照舊就是。」

    沈哲子笑著擺擺手,繼而便行到位於院中最中央那座給他準備的小樓去。

    這一座小樓位於庭院最中央,周圍栽著一圈柳樹,內裡還有一道高在半丈有餘的牆壁,私密性得到了充足的保障。

    整座小樓有三層高,雖然建築的不算宏大,但木石搭配、內外雕琢也都是匠心獨運,搭配合理。在台城這樣寸土皆繁的地方,居然能夠留出土地營造出這樣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可見這一個官署在規劃建設之初,所預設的官員品秩卻非沈哲子這個區區四百石的東曹掾。

    哪怕沈哲子本身對於居所並不過分上心,看到這樣一個雅趣的小園,也忍不住感嘆道:「台內人員龐雜群處,三公未能得閒取靜,我卻獨享此佳所,實在居之有愧啊!」

    張鑑聞言後笑語道:「台內誰人不知,如今這新城新貌,多賴駙馬倡議籌劃,諸公始得善居。駙馬情當居之,理當居之,若是推脫,旁人才是真的要居之有愧啊!」

    行在後方的御屬許誦也說道:「屬下常任建康地方,也是多聞小民有言,駙馬首倡興建廣廈萬間於都,大庇滿城寒士,若以功論,實在讓人仰止!地方五斗之任,尚能居於華堂,駙馬陋居一隅,實在不必過謙。」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也笑起來,他這座官署在台內規格確實已經算是極好,但跟地方上的官署相比又實在算不得什麼。眼下又沒有為官不修衙的傳統,官員們任於地方也都是極有生活情調,哪怕是窮鄉僻壤,官署也都修築的或是富麗堂皇,或是雅趣盎然。

    別的不說,單單紀友在曲阿縣的縣署,若比較起來,台內三公都未必有那樣高的規格。哪怕為官者本身並不在意這些,但是屢有前任興修,入住便是豪宅。許多台臣都苦求外任,未嘗沒有這個緣故。

    遊覽過住所之後,那個張鑑又開始跟沈哲子講解在台中任官的一些規矩:「眼下署內人用還是不足,內外只有五六灑掃僕役,眼下各署也都是新創,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逐漸完善起來。駙馬若是居有不便,也可以將家人召入台內聽用,只是平日要讓家人禁足居室之內,不能閒遊走動。」

    台城內各官署的傭人,本來都是需要統一調配,由少府、殿中等分配內侍使用。像是帶著自家僕役進入台城,在中朝普通官員是絕對不允許的,只有個別重臣才可以有一二特權。

    可是過江之後,就連苑內用人都常有缺額,這方面也就放開了。像沈哲子這樣的品秩,帶著一兩個家人進入台城,倒也不會引人詬病。甚至有的官員將美婢寵妾都安排在台城內,以躲避府中善妒的大婦,可謂工作、娛樂兩不耽誤。跟其他朝代官員的待遇相比,可謂是人性化十足。

    除了居住以外,台臣們在台中還享有許多生活上的便利。年節之時,殿中監還會安排宮人們給台臣量體裁衣,也有專人給他們浣洗衣物。至於吃的方面,台內自有專供,如果官員有特別的需求,也可以提出來,在固定的時間和地點燃灶開伙。所以,在福利方面真是沒得說。

    當然,這些福利用度消耗如今也都折入台臣們的俸給中,畢竟中樞用度短缺,而台臣們說多不多,幾百人是有的,又不能隨意打發了,因而台資用度也是一直困擾中樞的一個問題。

    張鑑不只是將自己當作沈哲子職務上的副手,甚至儼然以官署內的生活大管家自居。在領著沈哲子遊覽了官署一遍之後,便又退下去張羅晚宴給沈哲子慶賀接風。官署內本身便有一個小廚房,只是薪火燃料沒有存留,要先去通報領取。

    不過這一點也不需要張鑑再忙碌了,他這裡還沒有動,有司便早派人將薪柴、食材之類的送達,還有十數名抽調過來的僕役,用來準備晚上的宴席。

    不獨如此,沈哲子這裡還沒有來得及坐下,便又有內侍匆匆行來。皇太后眼下雖然還沒有搬回苑城,但也聽說了沈哲子今天入台履職的消息,所以便派人賜下酒食,甚至於派了十名內侍宮人到了東曹官署,負責照顧沈哲子的衣食起居。

    對於丈母娘的體貼入微,沈哲子也真是受寵若驚。他也不能安坐承受,當即便要動身往建平園去謝恩,不過又被內侍給攔了下來:「皇太后陛下詔言,眼下天色已晚,駙馬也就不必夜行。況且新進履任,也要與同僚們之間禮和應酬。所以讓駙馬今夜且安居署內,明日朝議之後,再去建平園請見。」

    這時候,已經有一部分官員到場,待看到沈哲子所享受的這個待遇,詫異之餘,也是忍不住的感慨人跟人之間真的是不能相提並論。同樣是在台內做官,人家駙馬這才叫做賓至如歸啊!

    官署堂皇大氣,居所幽靜清雅,起居無微不至,這哪裡是來做官做事的,簡直就是來度假享受的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 23:16
漢祚高門 0524凜冬新芽

    台城作為中樞重地,一般都是維持宵禁的,但也有特殊的情況,比如重大的慶典,又或高位台輔偶爾發起的集會。

    沈哲子自然談不上高位,但是人緣卻好。隨著各個官署陸續結束了一天的公務,然後便有人陸續到達東曹官署。

    早先已經在台閣見過一面的紀友等人又聯袂而來,待見到沈哲子這官署的氣派之初,各自臉上都蕩漾著怪異表情。

    「我倒是向來都知,維週你行止何處都與眾不同。可是在台中都能得如此良廄,是否過於誇張了一些!」

    紀友裡裡外外繞行一週,言談之間不乏羨慕,他在台中為官也有不短的時間,哪怕是月初已經遷入新的官署,可是所居之處仍然不免逼仄,跟沈哲子這裡簡直就不能比較。

    「是啊,駙馬起居任用都得良善,實在是讓人羨慕不已。」

    另一個感慨有加的則是謝尚,相對於紀友,無疑他更加有感慨的資格。因為他如今的官職乃是西曹屬,東西兩曹向來都是公府之下平行構架的兩個部門,只是一者對外,一者對內而已。

    然而謝尚所在的西曹官署卻沒有這麼好運氣,位於台城偏東的位置,幾乎已經靠近通苑,甚至於排期修葺都沒有輪到他們。如今都還住在門廊破敗,梁簷搖搖欲墜的舊官署中。

    謝尚身為西曹的二把手,也曾經屢次向長史乃至於台內有司請求,要把他們的辦公環境和起居環境重視起來。然而長史主要的服務對象乃是太保,對於下面的訴求不免有些懈怠。而有司則更有諸多推諉,只是言道新署實在匱乏,讓他們體諒難處。

    西曹主管公府內的官員陞遷,本來也是一個權重部門,但是因為只是面向公府內部,在整個台內不免就乏甚影響。但就算是職務權勢上不能與東曹相比,如此懸殊的待遇差距也實在足夠讓人唏噓。

    沈哲子聽到他們這感慨,不免哈哈一笑。原本他還覺得這官署雖然也不錯,但也只是堪居,但看到紀友、謝尚他們滿臉的羨慕嫉妒,優越感便油然而生。可見人生際遇也從來沒有什麼好壞標準,高低如何都是對比出來。

    張鑑作為沈哲子的副手,忙裡忙外可謂盡責,對每一個訪客都是笑臉相迎,根本不用沈哲子再去分神應酬。那應答得體的模樣,絲毫看不出中朝舊姓旺宗的傲慢以及清職出身對於人事應酬的生疏。

    天色越來越晚了,到場的官員也越來越多,原本尚算寬敞的官署也漸漸變得有些逼仄起來。畢竟所謂的寬敞也只是相對而言,根本不足以與外間動輒佔地數頃乃至十數頃的大莊園相比。到場將近百十人,已經給人以無處安置的擁擠感。

    張鑑雖然也是在忙碌的奔走安置,但條件所限,他也變不出更大的空間來,眼見官署外還有人陸續到場,臉上也漸漸流露出苦色,不免暗嘆對於駙馬在台中的號召力還是小覷了。

    過不多久,又有一個披著狐裘的年輕人在僕役引領下到場,張鑑連忙迎上去,走進去才認出來乃是王胡之,他一面吩咐人去通知駙馬,一面又快步迎了上去:「門庭侷促,實在是唐突貴客。王掾請稍待,駙馬即刻便來相迎。」

    王胡之站在門口並不急著進去,看到庭中有些喧嘩的場面,臉上頗有幾分不自然的神情,看到張鑑忙碌的額頭汗水隱現,便笑語道:「明昭兄原本也是清任,卻要勉為其難的擔當起庶務,也實在有勞你了。太保也曾言道,東曹廢后新創,也正需要明昭兄這樣的清志高才、舊勳故人擔當,才能讓事情盡快上了軌道。明昭兄也是能任者多勞,明昭兄也要有所體諒啊。」

    張鑑聽到這話後,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繼而便又笑語道:「修齡此譽,倒讓我受寵若驚。東曹如今復營,太保以駙馬主任,也算是量才用人。我也是食祿任事,哪敢 誇多勞。」

    正說話間,沈哲子已經從後方匆匆行來,遠遠便對王胡之拱手道:「修齡兄能夠漏夜來此共聚,於我真是榮幸。」

    王胡之本因張鑑的話而有幾分尷尬,聽到沈哲子的話後,便將視線轉過去,強笑著說道:「倒要讓駙馬失望了,我眼下也是事務在身,分身無暇,不能長留,只能在這裡淺賀駙馬登用。還有一樁事便是太保有言,台內多故識舊知,駙馬方新履任,倒也不必急於事務,與同僚應接得宜,通聲通息,以後做起事來也更廣得援助,更加從容。署內若是佈置不開,不妨移至府內小松閣,這幾日那裡都為駙馬備用。」

    王胡之說完這些後,便禮貌的告辭離開。沈哲子則站在官署門口,似笑非笑的望著王胡之背影漸漸消失在夜幕中。

    「駙馬,賓客確是太多,署內已不堪用,是否要另作佈置?」

    張鑑站在一邊請示道。

    沈哲子聞言後便點點頭,說道:「既然太保已經有了指示,那就通知庭中諸君移步往小松閣去。」

    張鑑聽到這話便轉頭去安排佈置,繼而旁邊又有一人湊過來,將王胡之剛才與張鑑的對答覆述了一遍。沈哲子聞言後便是一樂,王胡之這麼說分明是在挑撥張鑑要與自己在署內爭權,而張鑑的應答卻是不乏理智。

    由這一點倒也並不足以說王胡之妄動小人肝腸,但卻能給人一個清晰的印象,那就是王家的二代們真的是不行了。既沒有太保那樣總攬全局、兼容并包的手腕和胸懷,也不具備早年王敦無可匹敵的軍事力量,已經漸漸有把握不住局勢發展脈絡的趨勢。

    當然,這樣並不足以讓王家頃刻間由高門序列中跌落下來,但若還想再像南渡的第一代那樣穩穩站在時局的中央是不可能了。而歷史也證明了,即便是沒有沈哲子的參與,他們也終將被後繼而起者給邊緣化。

    沈哲子倒不怎麼介意王胡之給自己屬下上眼藥,眼下時間是確鑿無疑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他哪怕不再做什麼事情,只要安心等著王導去世,自己則逐步上位,未來等到他執掌中樞時,王家已經不足為患。

    這樣的節奏雖然穩定,但對沈哲子來說卻是太緩慢,區區一條大江並不足以完全阻隔南北,讓江東成為什麼與世隔絕的桃源,想要真正在這個時代蹈浪弄潮,那就必須要奮勇進取。江東一來是地域所限,二來是底蘊不足,這個時代的重心仍然是中原的局勢變化。

    所以,明知道眼下局面已經大好,但沈哲子並不滿足於此,他需要在中原局勢大變之前的這幾年裡,爭取到一個更加有利的位置,那樣才能更有底氣的加入到中原鼎業的角逐中。

    過不多久,東曹官署內一眾賓客們又都行出來,轉場去往不遠處的太保官署內用來會客的小松閣。台輔高官們在台中也各自都有專門用來會客的場所,這個小松閣名字裡雖然帶個小,但是規模甚至比沈哲子那個東曹官署還要大得多。

    台城內空間位置的分配比例,倒是與政治環境相當吻合。台輔高官們數量雖然少,但是卻佔據了整個台城將近一半的空間,同樣其權威也是這些下級官員們極難挑釁的。

    沈哲子這一場入職宴會動靜不小,甚至護軍府專門派宿衛開闢了幾條專用的通道,以供賓客往來。

    隨著後續又陸續有賓客到達,最終宴會到場賓客有兩百多人,幾乎佔了將近一半的台臣名額。這麼多人到場,倒也並非完全都是趨炎附勢,有的確確實實是在未來職事公務方面有來往交涉。正如王導所言,人情上如果能夠保持融洽,那麼政事上也會便利得多,最起碼能夠避免許多無謂的掣肘制約。

    拋開沈哲子本身的身份名望不提,他這個東曹掾的職事範圍雖然只是人事方面,但卻是面對內外兩千石的大員,所以牽涉面也是極大,影響力絕不算小。到場這些賓客除了年輕人之外,許多九卿高官雖然沒有親至,但也都派人來打個招呼。

    以往沒有東曹掾還倒罷了,可是現在既然有了,而且主官還不是一個弱勢之人,所以那些兩千石的大員們未來若想動上一動,便不能忽略東曹掾這裡所起到的作用。

    王導居然肯將沈哲子安排在這個位置上,也足以看出其胸襟並非狹窄之人。這樣一個職位,以往是不可能授予人作為起家官,但是沈哲子舊勳實在太高了,哪怕許多為官多年的高位者都難相提並論,所以起家如何也實在不好循例安排,只能拔格舉用。

    不過這倒也並不足以讓沈哲子對王導感恩戴德,畢竟如今時局早已經不同於往日,王家早非一家獨大、公器私授,不可能堵住他所有的路。

    這一場宴會,因為參加者都是台臣,所以話題也不會只侷限於風花雪月。所以,在席上沈哲子也將太常、光祿、吏部等日後在政務上許多接觸的部門官員們認了個遍,日後便要常來常往的打交道。

    畢竟是在台城重地,宴會氣氛雖然不錯,但也不好通宵達旦的慶賀,那樣也實在太過目無官長了。所以,在到了亥時的時候,眾人便陸續的告辭。

    沈哲子雖然只是淺飲,但因為乃是宴會的主角,到最後也是有些不勝酒力,禮送賓客的事情只能交給張鑑等屬官去做,他自己則先回了官署休息下來。

    雖然已經進了台城正式上任,但沈哲子還是有幾天的緩衝期。第二天清晨起床,換上了有司送來的簇新官袍,先往太保官署去聆聽教誨,順便拜會各位官長。

    當沈哲子到達的時候,太保府一眾屬官們大半都已經到場,這倒讓他有些尷尬,入職的第一天便遲到了,於是在入房後便先對列座於上首的長史梅陶作揖道:「職下方新履職,一時孟浪未斂,逾規之處,敬候長史問責。」

    梅陶作為公府大管家,雖然沒有到場也沒有派人去恭賀,但自然也知道公府裡來了這麼一個新貴。他聞言後,神態倒也平靜,只是對沈哲子說道:「我等公府屬員,通常要在卯時正至府以備問詢。沈掾倒也沒有來晚,毋須自責,且先入座吧。太保若有詢問,稍後自會傳見,若是沒有,辰時後便可各歸所署。」

    沈哲子再謝過之後,然後才轉行向末席空位,只是還未及坐定,便聽上首有一人言道:「沈掾新進入台,已是一護而百應,台內久來無此喧嘩,眼下逐末而坐,倒是讓我等上席者惶恐有加。」

    聽到這略有暗譏之語,沈哲子循聲望去,便看到一個中年長髯之人正面浮譏誚的望著自己,略一思忖才想起來此人名為殷融,乃是殷浩的叔父。

    沈哲子倒不知其惡意因何而起,聞言後只是笑一聲,說道:「歲豐加餐,天寒製衣,這也都是人世至理。舊浪未衰,後浪已起,逐行於末,幸居於前。殷君或是意求安靜,又何須怨於世情,若真惶恐,何妨避席。」

    殷融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臉色已是微微一變,繼而便冷哼道:「新芽發於凜冬,細浪起於淵底,或有一時新趣,長力與否,還須眼量。」

    沈哲子新進入仕,倒也沒必要與人針鋒相對,聞言後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順勢坐在了謝尚旁邊的空位上。

    望著謝尚遞過來的安慰眼神,只是微笑著探出手指按在面前案几上劃了一個叉,他倒不知自己因何得罪了殷融,但卻明白這老小子得罪了自己,只要自己在位一天,這老小子就別想在自己手裡脫出公府混到兩千石!

    他雖然不能直接阻撓對方仕途,但只要有什麼兩千石的備選,總能給其找出幾個更強力的競爭者,給其強開一個地獄模式。從今以後,他就是這個老小子的凜冬和深淵!

    上任第一天,實在比較枯燥。在太保府等了大半個時辰,沈哲子才見到王導,也沒有談論什麼公務,王導只是給了他一份手令,讓他持此去拜會各宮寺主官,繼續混個人面,順便去將吏部存錄的各級官員的名籍、閥閱抄錄一份,留作日後辦公選士的參考。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 23:17
0525 倦鳥投林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沈哲子主要任務就是遊走在台城內,逐一拜會台中那些大佬們。其實以他這個級別的官員任事,倒也不需要這麼聲勢大動,即便是禮數週全的請見拜望,大佬們也未必有空接待。

    不過沈哲子是受了皇太后和王導的雙重指示,所以無論對方態度高低冷熱,也都去走上一遭,通知他們自己已經來了台城。

    這一圈走下來,沈哲子發現吳人在朝中擔任顯職的也不少,且不說吳郡陸家兄弟,會稽許多人家如今在台中也都有一席之地。譬如接替卞敦擔任廷尉的丁潭,那是越過了原本呼聲很高的褚翜擔任九卿高位。由此也能看出豫州人家在痛失庾亮這個旗手之後,整體的勢弱。

    還有會稽孔氏,也有數名族人在台中高居顯職,各領風騷。

    不過這些吳人高官對沈哲子而言意義並不算大,本來按照地域來劃分政治派系就是有些不準確的。別的不說,單單會稽孔氏,其本身影響力便已經超越了南北的界限。哪怕如今會稽已經被沈家經營的水潑不透,但仍然影響不到其家的勢位變遷。

    沈哲子雖然也依足禮數去拜會這些人,但得到的也只是不咸不淡的接待。當然,他也從來不會天真到以為比鄰而居便是自己人。事實上,這些三吳舊望人家與沈家這樣的新出門戶天生便有一些立場和利益上的衝突,反而較之南北之間的交流還要更困難一些。

    比如那個早先曾經追隨過沈哲子的孔混,雖然還和沈哲子保持著頗為和善的關係,但也僅止於此。因其家世所定,其人自有固定的人生軌跡和陞遷渠道,既不需要仰仗沈哲子的提攜,彼此之間也很少會有重疊。

    沈哲子眼下既沒有一統朝綱的需要,也沒有那種實力,對於這些人的冷眼疏遠倒也並不感到失落。畢竟會稽的實惠,他家已經佔住了,而在朝堂之上,彼此之間的發展路徑本來就沒有什麼衝突和交叉,互相禮待即可。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陸曄對於他的造訪顯得比較熱情,甚至親自迎到了官署門口,彼此坐定時,又讓次子陸嘏居於側席作陪。

    陸曄如今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這個年紀哪怕在後世能夠保持身體健康都算是不容易,因而面相也是一日較之一日蒼老。他半臥在軟榻上,榻旁則分立數名僕人,或持湯盆、或持唾壺,同時還有松香柏實、丹砂干參之類的養生之物。

    沈哲子坐在席中,看到陸曄老眼昏花、氣息渾濁,而旁邊侍立之人則兩眼緊緊望著這位老人家,似乎隨時準備搶救一般,他心裡其實不乏忐忑,不免有些擔心今次的拜見弄不巧別成了弔唁。

    雖然已經是盛夏時節,但陸曄身上還是圍著一層薄衾,可見確是體虛。他懶笑一聲,對沈哲子說道:「倒不是禮慢維周,要在臥榻見客,實在是老邁之軀不堪久坐。」

    「陸公何必言此,後進微末斗膽請見,能得接見已是惶恐榮幸。」

    沈哲子聞言後連忙起身再拜一次,雖然老傢伙背地裡沒少下陰招,但終究年齡、資歷擺在那裡,眼下已是黃土埋到脖子的模樣,沈哲子就算要計較,也只會找他兒孫的麻煩,又怎麼會對一個老人家失禮。這點涵養,他還是有的。

    陸曄擺擺手,示意沈哲子入席,而後那渾濁的老眼就這麼望著沈哲子,似有些怔怔出神,良久後才徐徐嘆息一聲:「每見我吳中瓊玉璧人在席,總要傷懷於春秋太匆匆,不肯饒我。維周今次入台,恰如碧湖投石,倒是激起不小的漣漪。我吳中子弟進官者有之,但能如維週一般牽扯人心者,已是久來不見。少年公才,此言不虛啊!」

    沈哲子嘴上謙恭道謝,心內卻不免有幾分狐疑,莫非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家與陸家雖然沒有什麼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但也總免不了新舊門戶的衝突,自己這裡雖然也時常與陸家年輕子弟往來,但對於陸曄卻也沒有做過什麼修復關係的舉動。以陸曄的名望地位,何至於要如此吹捧自己。

    陸曄歇了半晌,才又說道:「剛巧維周是近日入台,若是再晚幾天,這一面只怕就要錯過。」

    見沈哲子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旁邊的陸嘏便解釋道:「家父已經向朝廷請辭,不日就要歸鄉靜養。」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有些詫異,要知道像陸曄這種級別,那就是鎮場子的存在,待在台中哪怕什麼都不做,底下人便會多幾分安心。他見陸曄雖然老邁,臉上卻並沒有明顯的病容,可見一時三刻內老命還是有得捱。

    「陸公為何要作此想?眼下江東方定,諸廢待興,正是社稷渴賢急用之時,恰恰需要陸公這樣的柱國干城坐鎮。陸公此時歸鄉,蒼生將要何望?」

    陸曄聽到沈哲子這話,嘴裡發出一個沙啞的笑聲:「大江滾滾,亙古永恆,從不因誰人去留而水枯壅塞。往年我待在台內,其實也沒有什麼作為,不過是希望能親眼見到我吳中鄉人們越趨興旺。維周你是少年拔賢,如今也算是正式踏入這濁湯中,我雖然德才愧於年齒,但也不乏自知,確是已經老不堪用,無謂強留惹厭。」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也不乏感觸,他對陸曄其實沒有什麼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認,江東至今沒有碎掉,尚能維持住一個局面,老傢伙們就算各自有算計,但也確實是有一份維護之功在裡面。

    如果沒有他們積極參與到中興建制,單憑青徐人家自己和司馬睿這個越府小馬仔想要在江東站住腳跟,那是做夢!雖然吳中向來內鬥成風,但是像沈家這樣的狂悖武宗不在少數。即便不能團結起來抵制僑人,也能各自蜂擁而起將此鄉蹂躪的稀巴爛。

    當然這也並不足說明這些吳中舊望人家有多麼忠心,歸根到底,他們也需要朝廷所帶來的大義,來震懾住鄉中那些後起挑戰他們的人家。可惜終究還是沒能防住,被沈家另闢局面、彎道超車。

    「維周你倍言惋惜,其實我是腆顏受之。譬如倦鳥投林,老狐奔丘。朽才已不堪用,唯思鄉中舊音。本是水畔一萍藻,情難老死北塵中啊!」

    講到這裡,陸曄神情更顯灰懶,繼而便搖頭嘆息道:「我也真是老而氣衰,竟在維周你這韶齡俊彥面前發此敗聲,真是失言。」

    沈哲子心內雖然狐疑,但還是擺手道:「陸公言重了,我只是失望於自此後不能多聞賢長德音,不免大憾。禾苗總要植於沃土才能茁壯而生,良言雖止隻字片語,於我卻如甘霖。」

    陸曄將沈哲子留了小半個時辰,只是絮叨說什麼年老思鄉云云,最後實在是精神倦怠,才讓陸嘏將沈哲子送出來。

    臨別之際,陸嘏又言道老父近來精神算不上好,感慨道:「家父體沉意懶,為人子者不能長奉席前,可謂大不孝。我也真想拋棄這一身職事,歸鄉敬奉。」

    這父子二人言談形態都透出一股怪異,沈哲子也是離開了一段距離後,才漸漸有所明悟。他們這父子二人唱和之間,是要用鄉情之類的來迷惑自己,有很大的可能是要歸鄉有所謀劃。

    有了這個猜測之後,沈哲子也就不再去拜會旁人,而是回到自己官署裡去,讓人送來台內近期的人事變動。一查之下,果然發現端倪,月中上旬,陸嘏突然被加了一個廣武將軍號。

    將軍號在如今的江東本來就不慎嚴謹,不是什麼值錢的職號,況且這個將軍號甚至比沈哲子原本的昭武將軍還要低了一等,說起來也不算什麼大事。但是陸嘏出身吳中名門,入仕起家便是清品,從來沒有擔任過什麼軍職,突然加了這麼一個職銜,則就顯得有些古怪。

    時下士族子弟為官本就是允文允武,隨時都可以切換,但沈哲子當然不相信陸嘏年近不惑突然有了什麼投筆從戎的壯志。最大的可能就是,台城呆膩了,想要謀求外任。再聯繫父子二人今天的表現,那麼陸家很有可能想要爭取吳郡太守的職位。

    得出這個結論後,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來,看來陸家終於意識到台中居任雖然清貴,但實際沒有什麼大用處的事實。他還記得早年他家也試圖向這些吳中舊望人家靠攏,甚至於提議陸玩出任宣城內史,結果這好意反被視作羞辱而遭到拒絕。

    陸家的思路倒也不能說是錯,畢竟其家本身便是吳中首屈一指的舊望人家,加上又不像僑門那樣困於立身立業,所以集中更多力量在中樞攀爬,與僑門在政治聲望上一較長短,是符合其家訴求的。

    但這個思路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要保證後方不會亂,深厚的鄉望基礎是其家能夠與僑門爭鋒的根本。歷史上僑門雖然大力在江東發展產業,但是在王導的主持下避開了吳郡等吳人基礎深厚的地域,所以陸家在初期的發展也不算差,不獨陸曄自己,陸玩、陸納父子也都相繼擔任台輔要職。

    可是現在卻有了一個意外,那就是沈家的異軍突起。誠然沈家的鄉望是絕難與陸家相比,但卻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並非只有鄉望才能讓鄉人們歸附,利益同盟甚至是更好的手段。

    所以陸家再要保持以往的思路,那就有點不合時宜了。而且沈哲子相信,他家並一眾鄉人們所支持的虞潭入都歸台,居然後來居上,話語權一舉越過陸家兄弟,成為台中屈指可數的實權大佬,肯定也給了陸曄極大的觸動。

    老窩都要被抄了,再留戀台中這些虛位又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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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