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96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0 00:05
漢祚高門 0536 行前殷囑

    初秋時節,大江潮高,江畔幾艘船隻正在整裝待發。

    微醺暖風之中,王彬薄襟氅衣,手掩杯觴,臉上已有幾分醺醺然醉意,對席上眾人笑語道:「多謝諸位盛情相送,只是天色將晚,王命在身,不敢再貪杯久留啊。」

    席中眾人聽到這話,也都不再力勸,於是紛紛起身離席,上前對王彬略作嘉言相贈,而後便都登車歸都。

    王彬站在道左一一相送,其身後則站立著彭城曹曼。曹曼今次將要與王彬同行往南,為其提供一些幫助,待到相送的賓客離去的差不多了,他才對王彬笑語道:「世儒兄今次低調離都,不曾大肆宣揚,否則前來相送之客,只怕要漫山遍野。」

    王彬聞言後便微微一笑,說道:「家世人望,已是如此,去留都是尋常,何必窮效貉子虛張聲勢之態,強以別情擾眾。」

    話雖如此,王彬心內還是不乏落寞的。若是有可能,他何嘗不願意在都中大肆宣揚,讓滿城相送,來為他壯行。可是今次爭取會稽內史的過程裡,他已經明顯發現到自己這固請確有些不合時宜,有傷鄉情舊望。就連太保對於他的離都赴任都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他也就懶於再作宣揚。

    待到賓客們俱已離去,王彬才將幾個兒子喚至眼前來,王彭之、王翹之、王興之、王企之等,俱都已經成人,讓他頗有欣慰。只是當中獨缺他最喜愛的次子王彪之,讓他心情不免又變得灰敗起來。

    「你父身領國任,將赴會稽那南貉盤踞之地。此行雖非善途,但若能有一二建功,足為傳家勳業!你等身在都中,要謹守家風而自矜,勿為孟浪之言行而貽笑於眾。」

    王彬眼望著幾個兒子,神色肅穆道。

    幾個王氏子弟自王翹之以降,紛紛躬身領命,不敢言他。

    接著,王彬又望向王興之,這個兒子是他除了王彪之以外最喜愛者,因而寄望也深。他語調轉柔,但是神情仍然嚴肅道:「你阿兄將要隨我南去,都中門庭之內你已經算是長男,要擔當起持家之任,奉母養兄愛弟恤友,不得懈怠。」

    王興之聽到這話,也是恭然領受父教。

    想了想之後,王彬又吩咐道:「太保與我,雖有歧念異圖,但這是長輩們之間的事情,與小兒輩無關。你留守於都,要對太保持禮恭事,不得逾規,使人笑我家教粗疏。」

    王興之又是連連點頭,表示記下了。

    「方今之時,逐虛而日退,務實而日進。你等之父早年誤有錯識,如今已是發奮而追。小貉子在都內日趨望重,我兒卻多寂寂,後發之教,你們要深記。以後在都中勿枯守門楣而自足,我家本是舊勳鼎食之家,豈能任此卑流浪行於前!」

    講到這裡,王彬臉上一驚不乏忿怨之色,語氣也漸漸變得嚴厲起來:「父怨兄仇,爾等皆要銘記於心,以之自勉自策,不得虛擲光陰!」

    對兒子們殷切而又嚴厲的教誨之後,王彬才讓他們也都歸都,自己也與曹曼並一眾隨員登船。他此去雖是單車,但卻並不勢單,除了在都中招募來的一眾屬員之外,尚有門生義故等數百人之多。其中不乏輾轉南北,久經戰陣的悍卒宿將,假使到了會稽,沈充要恃威逼迫,他也有足夠的自保和反擊之力!

    隨著王彬等人登船,其他隨員僚屬們也都各自上船,其中就包括孔混。孔混今次是作為會稽郡丞跟隨南下,乃是郡府吏首,因而地位也很高,自然上了王彬同一艘船。

    只是在看到孔混登船後,王彬臉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棄之色,充滿歉意的對身邊的曹曼說道:「今次要委屈長澤你白身隨我南下,實在是眼下尚有借重貉子的地方。待到了會稽理順形勢,我定將那貉子逐出,為長澤留任!」

    原本王彬所屬意的副手本來就是曹曼,一則彼此乃是姻親,二來曹曼又是太保妻弟,雖然他今次上任是違逆太保的意願,但是既然已經成行,來日還要多仰中樞的支持,才能對沈充等南貉形成壓制,與太保的關係不好過於僵持。有曹曼這樣一個人居中調和,溝通起來也能無障礙。

    可是類似會稽內史這樣的兩千石外放顯任,台中選任重要的一個參考指標就是鄉論,既是當地人對於人選的評價如何。能夠做出鄉論的,自然是籍在會稽的那些台臣們。如果他們對王彬評價太劣,那麼即便台中強硬決定,也得不到地方的支持。

    王彬的任命卡在了鄉論這一關十多天的時間,有大量會稽籍的台臣拒絕對此表態,言下之意就是不歡迎王彬往任鄉土。他們提出的價碼就是讓孔混擔任王彬的副手,王彬對此雖然深恨,但是那麼多努力都做了,該付的代價也付得差不多,怎麼可能半途而廢!

    所以迫於無奈,他也只能答應了這個明顯就是妄求的條件。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他就能忍下這口氣來,孔氏雖是會稽舊望,但未必有這麼強的鄉土號召力。深究下去,他才發現除了孔氏自己以外,尚有沈哲子那個可惡的小貉子在背後發力,兩下合力,才將他的鄉論結果死死卡住!

    孔混明顯資歷不夠,但卻居任吏首,這讓王彬再招募別的屬官,就變得束手束腳。就像曹曼這種資歷,本身擔任一郡之守都已經足夠,怎麼可能居於孔混之下!

    所以,這一次讓步讓王彬的幕僚水準大幅度降低下來,許多原本已經談好了意向的舊交們在得知這一項任命後,也都紛紛請辭不任,不願受此羞辱。最後王彬所招攬的夠份量的人手,幾乎一個不剩的請辭,憑他眼下幕僚的水準,去了會稽能與沈充屬下抗衡才怪!

    幸在曹曼仗義,哪怕白身,都跟隨他來幫忙。這對王彬而言,無異於雪中送炭,心內分外感懷,甚至於說道:「假使此行功成,來日能夠躍居,今日之任,便是長澤明日之位!」

    曹曼聞言後便笑語道:「我在都中,不過也是一介閒人而已。今次與世儒兄結伴南下,就算只是遊覽山水美景,已是不虛此行。不過郡丞之事,雖是貉子暗施掣肘,但畢竟已經坐實。恨之無益,還是要善加導用,不要因此惡於鄉宗。」

    聽到曹曼如此雅量,王彬也不免更加感激,他當然明白此事有可能是那個小貉子離間,但明白是明白,一時間卻難接受這樣一個結果,因而對於孔混也實在難有什麼好臉色。

    孔混倒也明白自己不受待見,所以上了船之後,除了必要的禮答問候,很少在王彬面前晃悠惹厭。雖然處境有些尷尬,但他很清楚這種情況只是暫時,等到了會稽正式履任,王彬就算對他再厭惡,想要與鄉人們進行有效的溝通,也必須要仰仗於他。

    得益於吳中商盟的常年經營,加上如今正是一個秋汛節點,這一行一路南下,水路暢通無阻,雖然還達不到朝發夕至的程度,但是過了沒幾天,他們便已經過了太湖,到達吳興境內。

    過江以來,王彬雖然屢有外任,但是卻一直沒有機會來到吳興這個江東錢糧之鄉,因而心內也是不乏好奇。於是從過了太湖之後,便一直流連在甲板上,欣賞水道兩側的景緻。

    只是並未因此而心曠神怡,因為眼下正是一個汛期,水道雖然寬闊,但是也繁忙異常,往來的舟船密行如織,其中多數都是裝載滿滿的貨船,上面則掛著吳中商盟的旗幟標識,完全遮擋住視線,幾乎讓人看不到兩側的景緻。

    「這些貉子實在是讓人深厭,自肥於鄉土尚不知足,還要做衰德賈蟲,以資貨搜刮民脂,簡直就是鼠行竊國之賊!」

    王彬指著行船左近那些往來穿梭的貨船,狠狠罵道:「此鄉倒是水土豐饒,頗有可觀,只可惜民風卑性奸生,令人不齒!」

    曹曼在旁邊笑語道:「前方烏程便是謝幼儒居治所在,世儒兄若真厭見這些商船擾目,稍後不妨請其專辟一條水道,自可順流直趨。」

    王彬聽到這話後,便冷哼一聲不再多說。他人還未離都的時候,台中詔令已經先下地方,謝裒算起來也曾是他家門下故吏,於情於理都應該來拜會一下。所以王彬是打算趁著這個機會,與謝裒痛陳厲害,希望能夠彼此呼應,共抗吳中宗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0 00:05
0537會稽難入

    船近烏程時,水道往來更加頻密,王彬這一行四五艘船,居然被堵在水面上,遲遲難入前方水柵,根本難以靠岸。他不免更加焦躁,讓人乘著舢板上岸往吳興郡府去送信,同時又讓人持著他的手令去尋碼頭上的主管吏目,為他靖道。

    過不多久,前往碼頭的屬員先返回來,後方則跟著一個體態微胖的黑袍吏目。那吏目登上船來,看到船上樹立的儀仗旗幟,再見到身穿華袍的王彬被一眾豪奴簇擁在甲板上,神態不免有些拘謹,趨行上前持禮下拜,開口後卻是滿嘴濃厚吳音。

    王彬雖然不習吳語,但也久在江東,對於那吏目所言大約能聽得明白,但卻懶於回應,只作不懂,說道:「去將孔郎請來,這吳言如野雉聒噪,誰又能聽得懂!」

    週遭隨員們聽到這話,便都竊笑起來,那吳人吏目雖然只說吳語,但卻聽得懂洛音,聞言後臉色已是一變,長身而起,不再執禮,只是眼望江面,神態疏遠。

    「哈,這貉子倒是不乏幾分鯁骨,只是終究野氣難馴,遠疏清趣。」

    王彭之站在父親身後,望著那吏目的無禮姿態,忍不住笑語調侃道:「倒想看一看他若知曉面前何人之後,會是怎樣惶恐姿態。」

    「遠鄉陋俗,他又能有幾分知禮。」

    那吏目雖然無禮,王彬倒也懶得去計較,見孔混匆匆而來,便一指對方說道:「貉言晦澀難懂,孔郎你來告訴這鄉夫,排開水道,放船入柵。」

    孔混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變,他一路行來倍受冷待也就罷了,近鄉之後居然還要遭此羞辱,實在太過分!心中雖有忿念,但擔任王彬屬官也是他的選擇,這一口怨氣也只能忍耐下來,上前與那吏目細語幾句,然後才轉回頭來,神態有些為難道:「使君所命,此吏難為。前方渡口本是私產而非郡屬,他在這裡不過是郡府代收航稅,並無監運之職。」

    王彬聽到這話,臉色已是微微一變,環顧週遭舟船繁密的景象,忍不住皺眉道:「如此舟船繁多、水網交匯的通衢大道,誰人敢貪作私產?」

    「乃是丹陽長公主府。」

    孔混有些無奈的說道。

    王彬聞言後,已是連連冷笑:「好大勢的沈家,好大勢的丹陽長公主府!如此公然鯨吞國中山水,難道這陋鄉就無一二義士敢為社稷鳴聲?」

    對面那吏目聽到這話,神態已有忿色,張口便作急言。

    王彬讓孔混來翻譯,只是藉此羞辱罷了,他本身聽得懂吳語,只聽這吏目言道這一處渡口本是灘塗,片竹難行,乃是郡中以沈家為首一眾鄉宗們出人出力,疏濬開通,才成了眼下這通暢水途,本來就與國用沒有什麼關係。如今郡府反而要仰仗這些水道航稅,大得其利以資台用。

    這一番狡辯之詞,王彬是一個字都不信,他絕不相信沈氏深臥鄉土、鼠目寸光之徒居然會做這種利國利民之事。不過他卻不屑與那吏目爭辯,只是轉身對曹曼笑語道:「聞此狡詐粗鄙之語,可知鄉俗如何敗壞!稍後見到謝幼儒,倒要問一問他,苦求大郡卻長治無功,誰人之過?」

    言罷,他便轉身返回艙中,至於那吏目也不放行,只是讓隨員們監在甲板角落裡,用作稍後奚落謝裒的人證。

    那吏目無端被縛,神色氣急敗壞,只是對孔混高呼道:「卑下奉職受任,上官不曾見辱。這途過貴客,怎能如此相迫!孔家世君,此為何意?」

    孔混聽到這話,不免有些難答,想要上前解圍,後方卻傳來王彭之高呼聲:「孔君若敘鄉誼,稍後自有長閒,眼下使君受擾,你倒是不乏閒情。」

    孔混聽到這話後,冷眼望了王彭之一眼,他是王彬屬下,沒必要看這個閒人眼色,上前讓人解開吏目身上繩索,稍作寬慰,然後才隨行進了艙室。

    王彬正在艙中打罵沈氏宗賊狂悖貪婪,眼見孔混入艙,便指著他說道:「今日所見,孔郎慚不慚愧?你家也是舊望名流,卻眼見宗賊濁家鄉中肆虐而無作為,可有痛心疾首之感?」

    孔混聽到這話,哪怕再能容忍,也忍不住冒出火來,冷漠言道:「才淺卑用,不敢輕論公事。吳鄉或有異俗,終究也是王化之境,較之北地豺行狼顧之紛亂,仍是靖安。使君遠鄉而來,一時難近鄉俗,久而或能相通。」

    聽到王彬姿態高高,諸多卑辭攻訐鄉土,孔混不免回思駙馬痛罵殷融之言,大覺罵出了他的心聲。這些北傖,一個個將自己目作天命所眷,奔逐南北都要強求人上,對江東諸多不滿,老犬窮吠,殊為可厭!

    王彬聽到孔混這頂撞,臉色頓時拉了下來,冷聲道:「孔郎對我所言,似有異心別思?」

    曹曼見彼此將要言惡,連忙開口笑語道:「使君不過一時噱言,孔丞何必作真。正因遠鄉來任,所以才需要孔丞這種深悉鄉情之人輔弼,既為國務,也為鄉好。」

    孔混只是漠然而立,並不回應。

    王彬在席中臉色陰晴不定,片刻後才勉強笑道:「長居窄鄉,不免性狹。閒談而已,不必強作厲聲。」

    嘴上雖然這麼說著,心內卻是更加深厭孔混。若非他還有仰仗對方之處,現在就要將之逐下船去。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前往烏程郡治的隨從也返回,只是帶來一個郡府屬員,回報謝裒不在縣中,而是前往嘉興修築塗塘防賊。因為每歲秋收之際,總有小股羯奴跨海南來侵擾沿海郡縣。如果現在去通知的話,最快也要等上一兩天才能返回。

    王彬聽到這話,不免更加煩躁,只是恨恨道:「謝幼儒徒負清名,不過也是輕改轍印的倀鬼之徒,赴任未久,已經甘伏於貉子窮威之下!」

    他是覺得不可能這麼事有湊巧,謝裒肯定是怯於沈氏鄉威,所以才避而不見。

    謝裒不願相見,王彬自然也不會自降身份去苦求一見,讓人將那吏目鞭打一番逐下船去,但也只能在水面困到了半夜,才行過這一處繁忙渡口。

    再往南下過了龍溪,便途經沈家的大本營武康。這裡倒也沒有太多貨船蜂擁爭渡,倒是可以一覽田園風光。

    如今早稻新熟,秋收剛剛開始。水道上所見兩岸大片膏腴之地,微黃稻浪隨風起伏,濃鬱稻香讓人熏然欲醉。田壟之間,不乏短褐鄉人成群結隊,提著鐵鐮在田中收割勞作。間或停下來略作歇息,便有鄉人興致盎然放聲高歌,氣息醇厚,吳調輕快,聞者不免大有愉悅之心。

    原本這應是極為祥和的田園豐收畫面,可是落在滿腹忿怨的王彬眼中卻並不覺得開懷,只是更加厭惡:「北地胡奴狼虐,踐踏神州,王道偏安,舊業蒙塵,這些化外貉子不感國祚之危,卻埋於鄉土,苦作窮樂,實在可厭!」

    對於王彬這每日例行的敗壞吳人之語,孔混已經有所免疫。自從過了烏程,眼見到吳鄉繁榮富足之態,王彬便似乎陷入了某種焦躁狂態中,每看到一樁新事物,總要大貶一番。

    他雖然不會當面頂撞,但每每聽到新說,心內也是不乏腹誹。胡奴狼虐,踐踏神州,難道是吳人之罪?

    吳人向來被視作亡國之餘的孽種蠻夷,哪怕他們孔家在中朝都無例顯任,倍受排擠。假使吳人真的悖於王化,又怎麼會給這些傖子假借王命過江苟存的機會?就該鐵鎖橫江,將他們統統沉殺!

    其實途行到現在,孔混已經有些後悔謀任王彬部屬。他甚至不乏遐思,期盼吳人中能夠出現一位勇壯之士,北上破奴,屆時必將啣環執韁而從之,待到克成大業,再來看這些不能守鄉的敗業北傖是何嘴臉!

    南行到了餘杭附近,水道舟行更加擁擠。謝裒人雖然沒有見到,但是送來郡府通行的手令。原本王彬是不屑於用,可是到了這附近才發現,憑他王氏的名聲和還未正式上任的內史手令,根本就寸波難行。只能拿出謝裒的手令來,才能見縫插針的借用吳興郡府專用水道,才算是行出了吳興郡,否則只能棄船登岸。

    船過餘杭舟市的時候,眼見千帆競逐、難見尺浪的繁榮景象,一行人不免都是瞠目結舌,就連孔混都不能免俗。他不過幾年沒有歸鄉而已,實在想像不到鄉土之內居然已經如此繁華!

    不過眼見到王彬等人也是唯有錯愕,孔混終於抓住了一個機會,笑語道:「吳中水網充沛,船作車行。鄉中此態,已是常情,未知使君鄉土可有盛況比於斯景?」

    這句式本是吳人北上長受刁難取笑的話語,此時從孔混口中講出來,讓他倍感暢懷,乃至於生出以鄉土為榮的自豪感!

    王彬聞言後,只是冷哼一聲,並不作答。而旁邊王彭之忍受不了,冷笑道:「太康年間,千帆橫流,斷索跨江,揮戈滅吳,難道不勝於此態?」

    「尚有永嘉年間,賊奴弄事,民潮斷流,窮奔江表。」

    一路積攢了滿腹的忿怨,鄉土將近,孔混也實在忍受不了日日被言辭奚落,忍不住反唇相譏。他甚至已經打定主意,即便是因此更加見惡於王彬,大不了棄官歸鄉隱居,總好過每日耳邊惡言侵擾。

    若是以往,王彬聽到孔混如此不留情面的奚落,只怕早就要按捺不住,只是餘杭舟市如此繁華姿態,已經超乎他此前對於吳中的認知和想像,因而心情不免沉重起來,覺得此行或會遇到許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一時陷入沉思,沒有心思去幹涉小兒輩的爭論。

    船在餘杭逗留一日,然後到了第二天才渡過浙江,到達西陵。休養了一夜之後,王彬的心情倒有所好轉,最直觀的表現就是又開始抱怨會稽方面無禮,至今不來相迎。

    一行人在西陵下船上岸,王彬先派屬員快馬前往山陰報信,然後才帶領著數百人的隊伍徐徐往山陰而去。

    行過大半日,傍晚時分,王彬正待要吩咐強徵來的西陵縣令就近徵用莊園休息,突然感覺地面微顫起來。過不多久,前方坡道上便湧現出數百騎士,正向此處飛奔而來。

    眼見隨員們臉色多有異變,王彬便笑語道:「塗嶺溝塘密佈之地,何須多置奔馬。貉子拙於軍用,好弄於非,想要以此懾我,實在引人發噱。不過既然已經來到,倒省了留宿之勞。」

    眾人聽到此言,便也都安心下來,類似王彭之一類的年輕人,已經開始笑語調侃吳人騎陣不得法之處。他們未必也通於軍略,但是貉子不擅騎總是不爭的事實,怎麼說都不會錯。

    少頃,騎陣已經衝至近前,首先下馬乃是一個中年人,輕甲之外尚罩著一件布袍,下馬站穩之後便上前問道:「會稽賀隰,奉沈使君之命前來迎接王使君。」

    「沈士居在哪裡,他怎麼不來?」

    王彬在親隨簇擁下上前問道。

    賀隰聽到這話,眉頭微微一皺,且不說沈充本就是上官,怎麼會有出郭迎接下屬的道理!單單王彬此言便暴露出此人自大之心,就連王敦在世時,王氏兵甲半覆江東,吳人都有視而不見者。他王世儒又算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讓人雲集景從!

    心中雖然不忿,賀隰還是耐著性子說道:「境內賊寇橫行,使君掌兵剿匪,未在治中,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王彬聽到這話,已是忍不住笑起來,什麼剿匪,分明是色厲內荏,對他避而不見。不過他人都已經來了,避又能避到幾時?難道他在山陰的日子裡,沈充就終日浪蕩於外而不歸鎮?那倒省了他的許多功夫。

    一念及此,王彬便笑語道:「此鄉民風難馴,台中因此使我為沈士居分勞。既然他奔波於外,那我也就不必去山陰,先往犒軍。不知如今軍在何處?有無兇險?」

    沈充想要避他,那是避不開了,他倒要看一看這昔日門下故吏久霸鄉土,如今又是怎樣窮兇姿態。

    賀隰聞言後,便笑語道:「兵事兇險,我勸使君還是不必疾行。匪患在浙西新安,沈使君如今正集六軍之眾窮逐剿匪,也無暇他顧啊。」

    王彬臉上原本不乏調侃笑容,可是聽到賀隰之言,笑容已是陡然僵在臉上。浙西剿匪?什麼匪徒值得萬人精兵前往圍剿?這是在剿什麼匪?分明是提重軍要往江州去火並啊!

    繼而他便又看到賀隰雖然上前,但距離還在數丈之外,至於那數百騎士卻並未下馬,而是擺出衝鋒之陣!這哪裡是來迎接,分明是要脅迫他啊!他已經不敢想像,假使沈充真的往浙西去與江州的王舒打起來,自己今次興高采烈南下,迎接他的會是什麼結局!

    「我不去山陰,先往浙西!」

    未及細思,王彬早已不復淡定,轉頭便往部眾們飛奔而去,一邊奔跑一邊大喊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0 23:25
漢祚高門 0538沖營者梟首

    浙西之地乃是浙江上游的一個統稱,多山嶺溝渠,古來便是山越、傒人等蠻部聚居之地。三國孫吳時期,吳大帝孫權於此大剿蠻部,始從丹陽析出建立郡治。去年蘇峻之亂,吳人自守,劃治東揚州,此郡如今便歸於東揚州所治。

    此時在新安郡治再往西的一座緩坡上,正有大片營壘佇立,正是十數日前自會稽山陰開拔至此剿匪的東揚軍。

    整座營壘聚集萬餘之中,規劃齊整,旌旗招展。不時有遊騎、步卒在各個營門出出入入,或是出動剿滅左近不服管束的蠻部,或是將大量被長索捆縛的俘虜押送歸營。整個營地都洋溢著一種緊張忙碌的氣氛。

    中軍大帳內,沈充戎甲之外披了一件布袍,正在審閱左近郡縣送來的公文書函。在其下首則是會稽謝藻、擔任新安太守的豫章鄧齡等一眾文武屬員。

    久居方鎮之位,典軍之職,沈充身上威儀也是越來越重,當他垂首處理公務的時候,帳內並無太多雜音。

    一直等到案上的公文都批閱得差不多了,沈充剛剛抬起頭來,下方的新安太守鄧齡才開口笑語道:「此地傒蠻向來難束,不能從於王命,久為鄉患。今次使君提眾而來,鉤犁橫掃,讓鄉土大靖,人心大安啊!」

    沈充聽到這話後便笑語道:「既然身領此任,這都是職內應當,不值一提。傒蠻流竄藏匿,久害鄉土民生,以往只是無暇,如今既然抽身出來,自然要清掃一個徹底。本部尚要在此留駐一段時間,若有擾民之處,請鄧君在鄉人面前解釋一下。」

    鄧齡連忙擺手道:「操戈固土,大善至極,鄉民怎會有怨。郡內不乏人家要前來犒軍,只是我擔心有擾軍務,才一直推脫著。」

    「犒軍實在不必,王師自有所用。只要郡中各家能夠勒令約束所屬,勿犯軍規,彼此也算是兩不相害。」

    沈充說這話的時候,望著鄧齡的眼神變得有些玩味起來,鄧齡連忙再拜,言道絕不會如此,彼此又談幾句,然後鄧齡才請辭歸治。

    待到鄧齡離開後,謝藻才對沈充笑語道:「傒人世代於此山水繁衍,郡人難免有所勾連,若是嚴查,只怕要人頭滾滾。鄧齡居任此鄉,也是自有為難之處啊。」

    沈充聞言後便也笑了笑,對這一點也很明白。浙西山嶺溝渠眾多,山林灘塗密佈,貧耕難伐,以時下的人力而言,很難大肆開墾發展出來。這自然就給了那些蠻部們生存的空間,殺是殺不盡的。

    所以自古以來,地方上對於這些蠻部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是鬧得太過分,或者發展出什麼大部落,也都是由之任之,並不窮殺。頂多只是勒令其遷居平原,納於統序之內,以充地實。

    沈充今次西來,主要目的雖然不是清剿蠻部,但既然都出來了,那就捎帶手剿一剿。畢竟上一次對蠻部的大肆清理還是在孫吳年間,百十年過去了,始終沒有大的整頓。

    這些蠻部雖然稱不上什麼社稷之害,但是異文悖俗,久而便成地方之患。清理一下一方面讓地方更平穩,另一方面也能將這些蠻人納於教化之內,成為在籍的丁口。這種人丁的擴充,也是官員在任極為重要的功績指標之一。

    沈充這個刺史雖然不是因功而進,但多一些功績自然也是好的,況且會稽那裡本來就需要大量人丁的補充。他們在這裡清剿旬日有餘,已經所獲數千丁口,成果可謂不小。

    「對面這幾日可有什麼異動?」

    新安距離江州治下鄱陽郡已是寸步之遙,沈充率軍到來未久,江州那裡即刻便有了反應。首先是王舒行書來問東揚州要做什麼,沈充自然回以剿匪。

    可是這個理由如此牽強,王舒怎麼會相信。所以很快對面的江州便也聚集起了數千江州軍,由王舒之子王允之統領駐紮在那裡,與東揚軍形成對峙。同時王舒也自鎮所豫章轉移到了鄱陽湖附近,作為王允之的後繼,對於東揚軍的這一次異動,可謂提防的滴水不漏。

    謝藻如今乃是以州中正而擔任州府別駕,聞言後便笑語道:「仍是故態相持,未有異動。」

    聽到這話後,沈充便不免笑語道:「王處明這個兒子,或是機警規矩,自守嚴正,但是較之我兒青雀,終究要遜一籌。若是小兒居彼,至今已經不知會滋生多少時段。」

    帳內眾人都是共事多年,自然也都深知沈充這個自誇惡習,閒來無事總要將時下年輕人們比較而後賣弄一番,久而久之也都習慣了,誰讓人家有那資本。

    眾人正閒談事務,下方忽然來報說是賀隰至此。

    「賀君既然已經至此,想來王世儒應該也已到郡。只是不知他對於眼下之局,可有驚喜之感。」

    聽到稟報之後,沈充便笑了起來。他向來不是什麼循規蹈矩之人,台中瓜分東揚州事權之心又是如此昭然,所以在接到兒子著人快馬報信之後,便一直思忖該要做出怎樣的反應。

    席中眾人聽到這話,也都不免會心一笑。其實對於兵陳浙西以示威的舉動,他們其中大多數是不明白緣由所在,只是突然被刺史召集起來從軍而行,一直等到了地頭上,才被告知緣由。如此一來,即便是心存兩顧,也沒有了餘地。況且從他們內心而言,對於王彬就任會稽也是不乏微詞的。

    原因很簡單,如今會稽乃至於整個東揚州的局勢,他們已經感到很滿意,各自都找到該有的位置。可是王彬如此強勢之人到來,必然會對局勢有所觸動,如果是向好的一方自然最好。可問題是王彬以僑人領中樞之命南來,必然是要削弱地方上的力量,這一點誰都能想明白。

    所以即便是有人有別的想法,但是沈充既然已經擺出了不歡迎王彬的架勢,他們也沒有必要搶著為王彬吶喊,樂意旁觀。最起碼在王彬取得明顯優勢之前,他們是不會有所表態的。

    「軍中自有軍令行之,讓他徒步來見。」

    沈充向來不以知禮著稱,況且也根本沒有對王彬禮待的覺悟,當即便擺手吩咐道。

    過不多久,帳外已有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繼而王彬便在數名持刃親隨拱衛下衝進帳中來,環視一週之後,便站在那裡指著沈充低吼道:「沈士居,我尚未就任,你便陳兵浙西,究竟意欲何為?莫非以為東揚所治,真是你沈家自守私土!」

    自山陰至浙西,一路又花了兩天的時間,經過最初的惶恐之後,王彬也漸漸變得冷靜下來。他倒是明白沈充雖然發兵浙西,但是肯定不會真的與江州交戰。可問題是,他今次南來,台中已有分歧,雖然本身與王舒關係也不算融洽,但最起碼在外人看來,江州是他一個強大的臂膀助力。

    沈充直接陳兵江州近畔,雖然不敢真的對江州動兵,可問題是這種形勢下,江州軍肯定也不敢越境啊!如此一來便不啻於公告時人,江州即便對王彬有支持,也是有限得很,最起碼不敢直接干涉東揚州內部事務!

    所以,沈充擺出這幅陣勢,是直指要害,直接廢了他南來的最大依仗!至於台中的支持,那就是個笑話,台中還指望他能對沈充造成咬噬制衡呢!

    來這一路上,王彬也在思考該以何種態度面對沈充。沈充反應如此激烈,出乎他的預料,從一開始就擺出了撕破臉的架勢,讓他所有腹案几乎都流產無用。可是如果讓他對沈充這個武宗貉子,同時還是王敦故吏低頭,那對他而言也是奇恥大辱。

    所以在深思之後,王彬便決定對方既然不留情面,那他也根本不作遮掩,上來便作誅心詰問。有江州軍在彼,沈充也絕對不敢對自己不利。如此一來擺定陣勢,他倒要看看沈氏是否真的將會稽經營的水潑不入?假使能識出一二心向王道者,便可以此為突破口,擴大局面!

    沈充坐在帥案之後,冷眼看看王彬卻並不回答,只是指了指座中兵曹問道:「持戈沖營,帳中咆哮,該當何責?」

    「沖營者梟首,咆哮者刑笞枷眾。」

    王彬聽到這番對話,臉色先是一變,繼而便冷笑起來:「沈使君煞威倒是濃厚,你敢以武卒之規繩我?」

    「王侯門高望重,豈可規矩於武士之流。」

    沈充聞言後便笑語一聲,而後臉色則驀地一沉:「王侯之外,犯禁者繳械斬首,即刻執行!」

    「你敢!」

    王彬咆哮聲未落,帳外已經衝入數十精兵,未待王氏幾名親隨反擊,便已經一擁而上將之撲倒在地,反縛押出。繼而帳外便是幾聲慘叫響起,每一聲都如重鎚恨恨砸在王彬心弦之上,讓他臉色一時間慘白如霜!

    這時候,沈充才自席中站起身來,手扶腰際佩劍行至王彬面前,微微欠首道:「早得台中行詔,已知王侯奉命入郡,只是戎行於外,未及親迎。來日共事,自有長情可待,以補今日禮欠。」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0 23:26
0539 江州難為援

    彼此見面第一次交鋒,王彬大敗虧輸。區區幾條部屬人命,倒不足以對他形成震懾,沈充終究還是不敢直接害他。但如此表態根本不留情面,卻讓他心內凜然。

    接下來即便再作爭執,也根本毫無意義,他只是單車而已,根本沒有典軍之權,況且即便是有,在東揚軍統序內也根本越不過沈充這個鎮東將軍!

    然而最讓王彬心寒的,則是座中濟濟,居然沒有一人站出來,哪怕是遞給他一個台階!

    有些失魂落魄的退出了中軍大帳,王彬此行受辱之餘,倒也不是沒有收穫。用幾條部屬人命認清楚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沈充對於東揚州的經營把持,比他原本的想像還要穩固得多!

    沈充雖然沒有給王彬留面子,但也並沒有刻意留難,任由其離開。只是來時氣勢洶洶,離開時卻是孑然一身。

    與東揚軍大營外留守的隨員們彙集,王彬已經完全沒有了來時一路上的慷慨激昂,只是喚來曹曼,將自己先前遭遇講述一遍,神色黯淡道:「會稽頑疾已成,緩圖已是無計。台中昏聵失察,養奸於東南。如今要我單車治郡,如何能扼貉賊之勢!」

    曹曼聽完之後,眉頭也是緊皺,這會兒自然不好說什麼台中沒有派你,而是你自己強求之類的風涼話。聽完王彬講述剛才的遭遇,他不免又回想起來早前在台城親眼所見沈哲子將殷融痛罵得無地自容的畫面,心內已是有感,名無幸至,沈氏拔顯於時局中央,這父子二人,果然各有過人之處啊!

    沉吟許久之後,曹曼才遙遙一指西面,沉聲道:「二軍隔山對峙,分地劃營,恰如故中書所言,俱都不敢過於雷池。可見沈公即便勢盛,仍是不敢悖行於王統。假使處明兄那裡能有大助,此局未必不能破開!」

    這一點,王彬當然也意識到了。假使王舒那裡肯越境支持自己,那麼沈充今次擺出的局也能不攻自破。可問題是,他之所以力求南來會稽,本就不乏要與王舒競爭的意思。如今被擠兌的下不來台,完全處於弱勢之下,又怎麼好意思開得了這個口。

    況且他與王舒之間,本來就頗有不睦,假使王舒賣力支持,必然也要面對沈充的反擊,肯定會付出一些代價。在這種形勢下,王彬實在沒有信心能夠說動王舒。

    曹曼見王彬滿臉遲疑之色,心中不免也是一嘆。他本就是王氏姻親,對於王門幾兄弟之間這些亂七八糟的糾紛分歧也都清楚得很。中朝以降,此家確是當興,玲琅滿目,滿門俱賢。可正是因為如此,每一個心內都有一盤算計,不待旁人打擊,自己已經先爭執起來了。

    以曹曼這個局外人看來,事到如今,王家聲勢已經大不如前乃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除了太保居於中樞苦苦維持之外,王舒和王彬其實都只是方面之才,欠缺了支柱之能。

    如今各方都在窮爭上進,就連素來為人看輕的吳人都爭出了一個沈氏可為領袖門戶,王家自己居然還有糾紛,也不知說他們痴愚好,還是過分聰明。

    但無論怎麼說,曹曼既然已經跟隨王彬南來,也是希望能夠在會稽有所建樹。眼下這個形勢,若就這麼去了會稽,少不了要被投閒置散,排擠於事務之外,很難有什麼作為。

    「事已至此,別無他計。我既然從於世儒南來,自當為你分憂,請行一趟。沈公既已剿匪而來,江州親眷差一旅偏師庇護東去,也是情理應當。」

    於是沉吟半晌後,曹曼便主動請纓道。

    對於曹曼如此仗義,王彬自然感激非常,關鍵時刻他也不能諸事委於旁人,因而咬牙道:「會稽是我固請,如今所見難處甚於舊思,但也要擔當起來。江州庭門親眷,我與長澤同去。」

    做出了決定之後,儘管天色已晚,王彬也還是連夜上路。沈充連他親隨都說殺就殺,若是夜居其營壘之畔,還不知會搞出什麼事情來。對於沈充的強硬,他是真的感到忌憚了。這個貉子做起事來,完全不同於他舊日閱歷所見,實在不宜再作犯險。

    兩軍雖然隔境對峙,但彼此之間也有幾十里距離,而且都是崎嶇山路。王彬一行連夜趕路,可謂辛苦,幸在大軍屯此,沿路倒也沒有發生什麼意外之事。只是沿途繞遠,一直到了黎明時分,他們才跨越了郡界到了鄱陽郡境內。

    江州軍防守可謂森嚴,王彬這一行也有數百人之多,剛剛過境,便被遊騎斥候們給包圍了起來,勒令停止前進。王彬又讓人送上自己的名帖和親筆信,待到遊騎們回營確認,往來奔走之間,天色已經大亮。

    聊以**的是,江州軍反應也很快,未到正午,便有一隊數百騎士並近千步卒趕來此處。領軍的乃是王允之,彼此見面之後,也來不及作更多寒暄,王允之便問道:「治中得聞叔父將赴會稽,怎麼輾轉到了鄱陽?」

    雖然在晚輩面前示弱讓王彬感覺有些為難,但眼下要求助於人,王彬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長嘆一聲說道:「一言難盡,若非僥倖,幾不能見我家兒郎啊!」

    曹曼也明白讓王彬自言不免有些尷尬,在旁邊說道:「今次越境來見,其實是有一事相求。東揚州治動盪,甚至萬人之眾輕發,可知此行多險。使君受命而來,雖險不敢輕辭,恰好深猷掌軍駐此,所以想請一部勁旅,護衛使君東向上任。」

    王允之聽到這話,眉頭已經深皺起來:「我雖治軍於此,但其實並無輕調之權……東揚自有勁旅,叔父何須別求?各軍自守治土,越境實在隱患太多。」

    聽到王允之這推諉之詞,王彬臉色已經變得有些難看。旁邊曹曼連忙又說道:「使君今次單車遠軍,況且眼下尚未履任。江州肱骨血親之宗,求此才是近需,不將生死置於遠鄉之手啊。深猷既然居此,想來處明兄所處未遠,如果你自己不能作決,可以使人將我等送至處明兄所在。」

    王允之低頭沉吟半晌,然後才對王彬說道:「叔父可否移步聽我細言?」

    「長澤舊眷所親,本就不是外人。有什麼話,不妨就在這裡說。」

    王彬這會兒臉色已經有點黑,他哪裡看不出王允之的不樂意,心情不免更加惡劣。

    雖然有王彬此言,但曹曼終究也是要臉的,既然王允之表態他在多事,也實在不好意思再留在當場,轉頭便離開了此處。

    待到曹曼離開,王允之才嘆息一聲,低頭說道:「叔父或是久居京畿,少略方伯之患。如今江州也是多困,家父為州治鄉人所請,多半無功,已積薄怨。陶氏自長沙降於湘東,眼下正抵廬陵腹心成患。歷陽鎖斷大江,台令多有疏遠難行。若當此時越境往東,再惡東揚,所患實在良多啊!」

    王允之所言江州目下的困境,一半都要王彬背鍋,所以王允之才請曹曼暫離,不想在外人面前傷了王彬的面子。

    首先湘東那裡,諸葛恢所謀對於江州的穩定實在很有幫助,可是王彬將職位拱手讓人,陶侃卻不嫌湘東潮熱,直接讓兒子接手了,給江州造成不小的壓力。

    其次便是王彬今次不合時宜的爭取會稽之任,讓台中太保那裡形勢也變得侷促起來。他父親為了拉攏江州各家而許諾的台職,近期內將近一半都被別家頂替,所以近來王舒為了平復這些人家的怨氣,也是忙碌非常。

    更不要說東揚州沈充直接提兵西向,哪怕不敢越境,江州這裡也要有所回應,否則就顯得太過於軟弱可欺。

    所以王彬眼下還要求江州出兵給他撐場面,簡直就是妄想!當然,如果王彬能夠快速掌握住會稽,對於江州裨益也會很大。但問題是,王舒壓根就不看好王彬能夠鬥得過沈充!

    就算江州幫忙,不過是爭取一個短暫相持不下的局面,王彬根本沒有餘力反哺江州,而江州卻要因此付出極大的代價!與其如此,還不如讓王彬趕緊哪來的回哪去,這樣一來,太保在都中也可以更加集中力量支持江州。

    雖然王允之所言已經不乏委婉,但是王彬一路行來,心境可謂大起大落,飽受蹂躪,此時再被一個小輩當面問責,心中之憤慨可想而知!

    「原來我此行是強人所難,自取其辱!既然如此,倒也無謂再作惡客。險途我自履之,希望深猷你能永固鎮土,公卿萬世!」

    說完這話之後,王彬將袍袖一捲,決然轉身,對身後隨員道:「我們走!」

    王允之見狀,臉上也流露出為難之色,前行幾步張口欲言,但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巴,只是獨身默默跟隨在王彬隊伍之後,一直行出數里外,到達郡界不再向前,站在那裡一直等到王彬等人徹底消失在視野中,才轉身返回。

    沒能在江州得到援助,王彬徹底陷入了困境,進退維谷。前行會稽,所圖渺茫。但若就此不去,那麼他在時下的名望將會跌至谷底,此生再難有所進望。開弓沒有回頭箭,無論前途如何,也要咬牙前行!

    當隊伍再行回東揚軍駐營所在,王彬卻看到營壘已經拆除近半,使人上前一打聽,沈充一早便已經率親衛動身返回會稽,只是留信請他自去山陰上任。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1 17:51
0540 偷閒半日

    重陽時節,沈哲子終於得到一個長假。

    他入台這兩個多月來,除了最開始幾天還算輕鬆以外,接下來每天都要面對大量的卷宗典籍,甚至就連旬月例行的休沐,都要留在台內加班,才能勉強完成王導所交代下來的任務。如果台內要評什麼勞模,沈哲子覺得他和他的東曹屬官們,實在是當之無愧!

    台內自然沒有那麼多的公務要忙碌,許多台臣每天都是無所事事。沈哲子的東曹之所以獲得這樣超規格的待遇,自然還是因為他將太保這個主官擠兌得太狠了。王導沒有直接將他趕出公府,已經算是很有涵養,公務上有所施壓,那也都是沈哲子自找的。

    對此,沈哲子倒也沒有多少怨言,反而要感謝王導給予這麼多的機會,讓他對整個台城的權力運作瞭解的更加透徹,不獨只限於典選吏任。即便是現在直接出掌大郡,積累夠了,心裡也不會犯怵。

    當然也是因為沈哲子大小都是一個領導,就算繁忙的公務壓身,也有一眾屬員分勞,倒不需要他自己兢兢業業,事必躬親。

    只是如此一來苦了東曹那些屬官,一個個熬得眼眶發黑,血絲密佈,好像厲鬼一樣。不要說原本的休沐假期被完全佔用,哪怕是家裡有什麼私事瑣事,也都無暇旁顧。就連今次重陽假期,都還要在官署裡加班。

    所以眼看著沈哲子這個主犯樂呵呵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過節,這些人也都是怨念深重,眼神裡充滿了幽怨。

    這些幽怨的目光承受久了,沈哲子也是蝨子多了不怕咬,尋常視之。怪只怪這些傢伙沒混到主官位置,家裡又沒有一個好老婆。沈哲子這個假期也是得來不易,興男公主屢屢去皇太后那裡抱怨,皇太后又轉告王導,王導這才不好意思,總算給沈哲子放了一個大假。

    當然要讓人賣命工作,後勤自然要保障好。東曹的伙食標準乃是整個台城最高,福利也都是一等一的優越。像是今次重陽節,哪怕尋常文吏,都得到萬餘錢標準的節慶犒賞。

    當然要維持這樣的福利標準,都需要沈哲子自掏腰包。做了官非但領不到俸祿,居然還要自己往台內送錢,沈哲子大概也是獨一份了。

    臨行前,沈哲子又叮囑曹屬張鑑一定要維持好屬吏們的衣食起居,然後才離開了台城。沿途也遇到許多一身輕鬆,準備回家過節的台臣,沒有走出多遠,請柬已經收了滿懷。

    繁忙的工作所帶來的直接好處便是事權的擴張,近來台內由東曹經手處理的兩千石任命,便有十餘起之多,所以沈哲子如今在台內,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風雲人物。

    剛行出宣陽門,在那些各家迎接的車駕中,沈哲子一眼便看到了公主那駕奢華氣派的四望車,心內不禁一暖。待疾行過去,卻發現王胡之正垂首立在車前,神態拘謹又充滿了不自在。

    他心內正好奇之際,旁邊已經躥出了堂弟沈雲。沈雲一把拉住了他,笑嘻嘻道:「阿兄且慢上前,嫂子正在為你出氣呢!」

    沈哲子還沒反應過來,繼而便又看到王家另一個子弟王興之也被人引到了公主車駕前,一如王胡之那姿態,垂首聽訓。

    今天正是台內放大假的時候,往來之人諸多,不多久這一幕便被人注意起來,紛紛站在道旁笑語觀望。

    待眼見從另一個側門行出台城的王奢之也被引了過來,眾人哪還看不出,丹陽長公主這是堵著台城門戶來找王家麻煩呢。而站在一旁看戲的沈哲子,也漸漸被人注意起來。

    沈哲子心內雖然不乏暗樂,但也不好一直遠觀看戲。他在台內公務繁忙無暇歸家,結果自家娘子便出來滋事洩憤,這種事實在是好說不好聽。

    於是他便快步行上前去,還未靠近,便聽到車駕內傳來公主冷厲之聲:「……朝廷選士厚用,豈可常作一人偏勞!爾等也是門庭清貴,舊眷人家……」

    王家那幾人恭立車駕之前,心內可謂憋屈。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可無視丹陽公主,但丹陽公主畢竟是皇帝陛下長姊,眼下在這台城外,眾目睽睽之下,若是公然冒犯頂撞,難免要背上一個狂悖之名。

    所以哪怕心內已是羞惱至極,也只能默然不語,心內則腹誹這家人不要臉,男的在台城得罪了太保被針對,卻讓女子出門來報復他們。如果不想公務繁忙,乾脆養在家裡不要做官好不好!

    興男公主自然不會跟他們講道理,這時候也看到沈哲子正行過來,於是便在車上又說道:「謹記此訓,以後切勿故態復持,就這樣吧。」

    王家那幾人聽到這話,哪還會多作久留,勉強對車駕作禮,而後便揚長而去,看都不看已經行到了近前的沈哲子。

    興男公主這時候也下了車,身披一襲彩色衫裙,快步行到沈哲子身邊來挽起他的手臂,俏臉上仍有薄怨殘留,不乏忿忿道:「太保真是老而悖德,無恤下屬,要將我家夫郎長羈台城之內,讓人家室失暖,夫妻久別難見!」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連忙擺手,示意勿要多言。剛才那樣訓斥王家幾個小輩出氣倒也罷了,若是公然斥責台輔重臣,實在說不過去。

    多日不見,興男公主眼望沈哲子已是充滿依戀,倒也不願再滋生什麼事端,見狀後也不再多言,只是凝望沈哲子關心道:「久作勞形,你都瘦了許多。早知台內是此般,何必應徵去為老奴作牛馬之勞!我家夫郎未必不能作公輔之用,就算自主一局也不是什麼奢念妄求!」

    「既然受用國計,哪能長迷悠閒自得。我才若只是淺用,反而要怨台輔識鑑不明。這種事情,偶為或可,以後可不要常做。」

    沈哲子反手握起了公主柔荑,一轉眼看到溫嶠車駕正從旁邊駛過,便拉著公主想要上前問候一聲。

    溫嶠遠遠便看見公主車駕,正期待不要被這個帝宗悍女望見,卻看到沈哲子已經往他前路行來,於車內拍著車壁低語道:「速行,速行!」

    於是溫嶠車駕行過,停都不停,就這麼徑直離去,將那對夫妻晾在了當場,倒讓沈哲子略顯尷尬,對著旁邊所見者訕笑一聲,繼而便與公主聯袂登上了車。

    上車之後,公主俏目不乏悔意,湊在沈哲子身邊低語道:「我這麼任性做事,會不會傷了你在台中人望?」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一聲,反手將公主嬌軀攬至懷內,垂首在其粉腮輕啜,而後才笑語道:「我家有娘子,對夫愛慕念深,乃是世間一等足可憐惜的愛侶!誰人以此非我,那是他素來絕遠此溫馨之情,可悲之人,不足為意。」

    公主聽到這話,又是笑靨如花,美眸彎彎形似月牙,繼而便瞥見策馬行在一旁的沈雲正探頭探腦往車內來看,便將柳眉一豎。

    沈雲見狀,忙不迭挺直身軀移開目光,策馬遠遁。

    多日不見,公主積攢了許多話要與沈哲子說,自台中一路行到家門,仍是意猶未盡,要拉著沈哲子去欣賞她已經排演純熟的《花木蘭》。

    台內久勞之後,沈哲子也很享受這浮生半日清閒,庭中私話溫馨時光。煦日暖光灑滿中庭,秋風撩花挾香流淌,近畔嬌娃軟語碎言,於是天地曠遠,溫馨滿懷。

    於是這假期的第一天,沈哲子便哪裡都不去,也閉門不接待賓客,與公主在庭內耳鬢廝磨,相守一宿。

    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沈哲子才將家相刁遠和家令任球傳來,詢問一下他不在家這段時間許多事務發展的近況。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1 22:25
0541吳人性狹

    家事方面,其實並沒有多少值得討論的地方。

    得益於興男公主的豐厚妝奩,加上沈哲子收復建康時大手筆的自肥,如今又有大量吳人北來,沈家在京畿附近所擁有的產業已經日趨雄厚,步上正軌。

    任球也明白沈哲子關心所在,因此關於這些只是草草說說,重點則放在了烏江封地的發展上。因為沈哲子大手筆拋售鼎倉債券,回籠了大量的資金,這些財貨幾乎都被換購成物資,投注到了烏江封地的建設上。

    如今沈哲子的封土裡,已經探礦開掘,築爐開鑄,雖然產量還沒有完全成型,但最起碼也算是有了產出。

    對於這一個進度,沈哲子還算滿意,畢竟烏江是從新廢之土上重新建設起來。他是要把烏江打造成為江北的軍工重地,為北伐提供源源不斷的軍械器用。所以對於這一個基地的構想,也是極為龐大,未來最起碼要有數萬專職冶鑄的脫產工匠聚用。

    要打造並且維持這樣一個龐大的軍工基地,在古代這樣的生產條件,如果沒有一個強力的中央主持,調集四方物用作為後盾,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

    但是這幾年沈哲子一直在深挖吳中的潛力,力圖打破莊園經濟的資源壁壘,如今江東商賈舟運牟利已經蔚然成風。烏江背靠於大江,最起碼在糧食等基本資源的消耗上,可以完全托於外求而不必仰於自給。

    沈哲子之所以到現在才將這件事提上日程,而不是臥於鄉土經營發展,是因為軍工這一類的產業越集中、規模越大,所爆發出來的產能就會越大。而早年沈家雖然有江東豪首之稱,但也不足以支持大規模的脫產工匠。如果只是小作坊的經營,十年之功未必比得上未來成型的烏江半年之效。

    北地羯奴雖然窮兇極惡,但其實隱患也不小。雖然中原的底蘊要深厚過江東,但是其中相當一部分是集中在各地自守的塢壁中,羯奴是很難有效發動的。而如果逐次各個擊破,完全不給塢壁以生存空間,那麼北地又會是一股反胡浪潮。

    江東底蘊雖淺,但是得益於吳中商盟那種舉世表率的榜樣作用,大量的物資活躍於江河之內,轉運各方,均輸盈缺,而不是像以往那樣沉澱在各個莊園中難以為用。所以從這一點而言,江東在資源的調度方式上,已經領先於羯奴。

    哪怕彼此不作對壘交戰,各自發展,江東的發展較之中原也一定會迅猛得多!當然,元氣充不充足在兩國交戰中重要性還在其次,最重要的還是有沒有能夠將這元氣發揮出應有效力的兵員!

    江東少馬,是一個天然的缺陷,來日北伐野戰肯定會處於弱勢之中。所以沈哲子要打造起一個龐大的軍工基地,堅甲銳兵,儘可能的提高單兵防護和作戰能力。

    在聽完任球對烏江發展進度的介紹後,沈哲子又將從台中帶來的一個大木箱讓任球稍後著人飛舟送往烏江。這木箱中所裝的乃是他近來在都內整理典籍時所挑揀出來的冶鑄之類的技巧,大多是陳舊的木簡,估計有可能是三國乃至於後漢所傳承下來,因為不起眼,反而免於被亂兵所焚燒。

    南人的冶鑄水平,是要遠遜於中原的。哪怕是最繁榮的吳中之地,如今仍然多用澆鑄之法,類似鍛、炒之類更優越的冶鑄技巧,雖然有流傳,但卻沒有普及,也根本沒有太多成熟的匠人可用。

    相對於手藝純熟的匠人,沈哲子更看重那些成熟的冶鑄經驗積累。前者或能鑄造出一些品質優越的兵甲,但後者卻能培養出大量合格的工匠,將產能引爆出來。

    其實沈哲子很想親臨烏江,自己去將烏江這個基地從無到有的構建起來。但是如果他離開了中樞,台內則又沒有足夠強力的人為烏江的發展去阻攔政治風險。溫嶠、虞潭只是盟友而已,他們並沒有義務為沈哲子一路保駕護航。

    所以眼下,也只能先將這些前期的準備工作委於能任之人,自己則居中調度,爭取一個更好的發展空間。

    剛談論完這些事情,巳時未過,便有訪客登門。這一個訪客乃是譙國夏侯氏子弟,名為夏侯芒,也就是要娶沈哲子堂妹沈清的人。原本還是沈哲子提議要見一面,只是後來入台忙碌至今,便一直無暇邀見。

    沈哲子昨日也聽公主說,因為他這裡一直沒有准信,沈沛之家裡已經與對方開始了六禮章程。既然今天也是閒著,那就不妨見上一見。

    家人很快將夏侯芒引來,沈哲子座中審視此人,弱冠之齡,倒也算是儀表堂堂,布袍加身,也沒有傅粉之類的浮華雕飾,看起來還算是一個陽光少年。

    禮見之後,沈哲子請夏侯芒入座後才笑語道:「本來早就說過要在府中接待夏侯郎,只是入台以來,諸事紛雜,至今才得閒身。」

    「駙馬才重任顯,雅跡每多有聞。能得邀見,已是榮幸,豈敢強請叨擾。」

    夏侯芒坐在席中,面對沈哲子這個多在傳聞中瞭解的大紈褲,神態不乏拘謹,他家祖上雖然也闊過,但時過境遷,如今又是遠鄉客居,也不得不認清現實。

    沈哲子對夏侯芒的印象還算不錯,既然兩家親事已定,那他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只是笑語問道:「日後或為柵籬之親,夏侯郎倒也毋須見外,以後有暇,不妨常來府上一聚。遠鄉立身不易,能以親戚守望相扶,也是兩下得彰。對了,夏侯郎可曾鄉議入品?」

    夏侯芒聽到這話後,神態不免略有尷尬,搖頭道:「不曾。」

    沈哲子聞言後略一沉吟,再看夏侯芒的臉色,便有所瞭解。

    九品官人法在魏晉之際雖然是極為重要的選人法,但其實也不是絕對。尤其是在永嘉之後南渡之初,這樣極為動盪的時代,人事變化頻繁,高門跌落塵埃,寒門拔幸而起,九品官人法其實是有些尷尬的。

    比如沈哲子,以其舊勳、人望而論,自然是二品綽綽有餘。但這其中牽涉一個問題,要不要加灼然?以九品官人法標準而言,沈哲子能居二品都是勉強,如果再加灼然,那麼其標準將蕩然無存。可是不加灼然,即便是高列二品,也是第二等的人才。

    如果沈哲子都算是二等人才,時局內的年輕人,誰敢妄稱自己是一等?

    所以沈哲子乾脆就不入品,同樣能得顯用,無謂去招惹那種尷尬。不獨是他,如今他家類似沈雲這樣的嫡系子弟,沈哲子也都不催促他們入品。如今沈家不同以往,不再是當年沈牧得選三品就美得冒鼻涕泡,如今再看,沈牧那三品人才反而是種羞辱。畢竟誰也沒想到,他家家勢居然冒升的這麼快。

    至於夏侯芒不入品,應該是另一種情況,家世衰落太嚴重,門第足堪二品,可是實授卻往往不如人意。所以乾脆也就不入,免得令祖上蒙羞。

    九品官人法本來就適用於比較穩定的社會構架,一旦社會階層和資源分配都劇烈動盪起來,那也就失去了其意義,只是半廢之態,不會得到嚴格執行。至於東晉中後期又重要起來,那是因為高門整體勢衰,不吹祖宗已經沒有什麼好吹的了。

    「如今時局紛繁,各逐所安,人才如何,本就不宜一概而論。不入品那就不入,我家別業沈園不乏同儕集會,夏侯郎若有興致,不妨常往。若真才蘊於內,久而自彰。」

    九品官人法本身在沈哲子眼裡就是個屁,當然也不會以入不入品去論斷人才好壞,聽到夏侯芒的回答後,便笑語安慰一聲。

    夏侯芒聽到這話後,不免大受感動。他自然沒有沈哲子那樣強大的政治資源,不入品對他而言就意味著完全沒有了仕進渠道。若非未來丈人沈沛之高眼賞識,在都中幾無錐立之地,聽到沈哲子願意提攜他,也是連連道謝。

    對於夏侯芒的道謝,沈哲子倒不在意,他只是記得家中姑母的悲劇,不想堂妹出嫁後也遭遇不幸,又正色道:「吳人性狹,深眷庭中。若能同心,自是共榮。如若不然,即便不為仇寇,難免要相視陌路。即便是不以私心而害國用,但也是親親遠外,不為同流。」

    能將護犢子的心理描述的這麼理直氣壯,沈哲子也算是深得老爹家傳了,又勸勉夏侯芒幾句,才放其離開。

    夏侯芒雖然也是中朝舊姓人家,但過江來卻少履顯要,對沈哲子這隨時高舉「黨同伐異」政治口號的作風唬的一愣一愣,去時還是懵懂。

    其實政治口號之類,主要還是唬人,唬不住人那再另說。沈哲子這還比較低端,高端一點的類似後趙石勒,說要從事劉邦,爭雄劉秀,不學曹操和司馬懿,欺負孤兒寡母。

    其實這就是典型的政治口號,屁話而已,只是為了削弱曹魏和司馬家得國的正當性,只怕石勒自己都不相信。在沈哲子看來,他也就是沒遇到孤兒寡母,如果擺在那個位置上,興許比別人做的還起勁。

    況且石勒自己又是什麼好東西?番邦異族,內附華夏,先作亂於典午,後反噬於漢趙,背主之奴,養不熟的白眼狼。曹操雖然一生梟雄姿態,但卻有始有終,尊漢不篡,石勒真是給其提鞋都不配。

    自許於二劉之間,本身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他只是僥倖活在一個比誰更爛而不是英雄輩出的年代,假使活在三國,能混個大龍套都算他祖上積德。與光武這種天命之子爭天下,狗腦子不被打出來算他跑得快。

    死不留墓,身後無嗣,本身就是對石勒一生功業的最有力否定。他自己的確是沒有欺凌孤兒寡母的機會,但死後留下的孤兒寡母,倒是被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侄子欺凌虐殺得痛快,可謂此生無憾。

    當然沈哲子這麼想,的確有失偏頗。五胡前期這個亂世,石勒做的還是不錯的。但誰讓他是一個胡酋,不雙標他雙標誰?

    蔑視一個人,最強力的手段自然是在戰場上打敗他。可是沈哲子來到這個時代的時候,羯胡已經勢成,而自己還要面對一個內憂外困、身家性命都無以為繼的危局,以南人本就倍受提防的身份去掙扎破局。

    當然也不能說就錯過所有好戲,待到沈哲子有力北望時,正好可以提兵屯守於豫州,坐望石虎將他堂弟石大雅蹂躪的慾生欲死,身體力行的去實踐他叔父所說的話是多麼沒有意義。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3 07:12
漢祚高門 0542且疾行

    重陽節前一天,沈哲子在都外迎接到了歸都赴任的賀隰。

    賀隰今次歸都擔任侍中,侍中作為絕對的近侍之官,在不同時代意義也都不盡相同。如果是皇權大張的年代,侍中作為其親信,能夠直接參與政事,擔當一部分台輔宰執之任。比如先帝時期的溫嶠,便是以侍中而直接參政,與庾亮等人配合架空王導。

    不過在這東晉初年,由於局勢變動劇烈,加上沖齡幼主當國,官員變動也是極為頻繁。所以眼下而言,侍中更近似一種榮銜,一個門檻,跨過了便意味著邁入重臣之列,入則台輔,出則方伯。

    賀隰之父賀循,同樣是名列元帝百六掾,既擔任過中書令掌詔之任,也曾出任過太常司禮九卿,死後追為司空。而賀隰本人,雖然沒有長期供職於台城,但在州郡也是履歷顯要。但如果說直接出任侍中,其實還是略有勉強。

    這也得益於王彬不合時宜的爭取會稽內史,為了對會稽人有個交代,台中於情於理都要對會稽人有所表示,所以好處自然就落在了賀隰頭上。畢竟會稽虞家和賀家本有宿怨,而虞潭如今又是台輔高任,這麼安排也算是兩碗水端平。

    沈牧跟著沈哲子一起出城迎接,看得出今天也是認真打扮過,儀表光鮮,儀容整潔,就連頜下短鬚都理的筆挺。畢竟賀隰是他丈人之家,況且今次他家娘子並孩兒也都同行入都。

    「青雀,稍後見到你家阿嫂,可要記得替我圓說幾句……」

    一路上,沈牧都在念叨這些話,他在都中擺出的風流陣不小,自然也難免傳到鄉中。他家娘子雖然也是世家溫婉,但沈牧也實在鬧得有些過分,若是沒有怨氣,在家裡連大婦地位都不會穩當。

    沈哲子只是隨口應付著,本身卻懶得搭理沈牧,至今那幾百個妾侍還在他莊園裡養著,也算已經仁至義盡,自己才不會傻到湊到沈牧娘子麵前受數落。

    都外龍都碼頭,沈哲子他們到達未久,賀隰一行舟船便也到達。沈哲子與沈牧、沈雲等幾兄弟登船先去拜見賀隰,賀隰疾行兩步上前扶起了沈哲子,滿臉笑容,對於沈牧卻只是冷視一眼,一指背後船艙道: 「你家丈人並娘子俱在艙內,自去問候。」

    沈牧訕笑一聲,倒也明白不會受人青眼,因沈哲子被賀隰拉住,轉頭攥住沈雲的手腕便往船艙行去,一副慷慨赴義姿態。

    雖然一路舟船勞頓,但賀隰精神卻是飽滿,立在船首環顧週遭景色,忍不住感慨道:「本以為都中新廢之地,應是不乏蕭條破敗,今日所見,欣欣向榮,井然有序。維週你廣引鄉人為國效力,使我江東頹敗盡散,於國於鄉都是大善啊!」

    龍都這一處碼頭,是都外重要的南貨集散地,除了往來穿行的舟船以外,水道兩側尚有鱗次櫛比的貨棧邸舍,原本的灘塗都被修整成開闊平地,山嶺之間坐落著大量的磚瓦木石之類的工坊,雖然屬於都外近郊,但是繁榮之處已經不遜於都內長幹裡等地。

    這裡也算是吳人在建康左近一個聚集點,所聞多鄉音,所見也多是吳人產業,甚至被稱作小餘杭。中興以來,甚至於吳亡一統以來,吳人尚是第一次如此踴躍且大規模的加入到時局主流中來。

    沈哲子可以說是一力促成眼前局面,聽到賀隰的感慨也是不乏自豪,誠然吳人不乏狹隘閉塞之處,內鬥不已,但那是長久以來的一個積習,並不意味著生來就如此,或是天性遜於旁人。只要能夠善加引導,同樣能夠將吳人性格中開放的一面和主動性給激發出來。

    南北對峙,或者說未來的北伐,必定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舉國之戰,團結再多的人都不為過。如果因為某一部分人眼下表現出許多劣性,那就要置之不理,或者予以消滅,那是在鬥氣,根本不是做事該有的態度。

    「南北共鑄,鼎業方成。若是有偏,則月缺不美。我鄉人雖然不履顯位,但卻深據濟用之根本,僑門為表,吳人充實,江東自固,進望可期!」

    沈哲子行到賀隰身邊,並肩而立,同樣笑著說道。

    賀隰聽到這話後便大笑道:「難怪你父居鄉都要深念麟兒虎行江表,講到銳意而進,我們這些虛長者真是都要遜於你這個少年郎啊!」

    沈哲子以往並不會把北望之志掛在嘴上,那是因為就算說了也沒什麼用,別人根本不會理解。

    長久以來北人對於南人的蔑視,並不僅僅只是地域歧視那麼簡單,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政治打壓和迫害。所謂三人成虎、曾參殺人,當所有人都說吳人不行,乃至於成為一種常態,長久以漸,會讓吳人自己都生出自卑感,沒有了進取心。

    沈哲子的老爹沈充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哪怕桀驁不馴,一叛再叛,但最大追求就是割據一方,從未想過竊大統而自居。這個過程,就像是熬鷹,再桀驁的民風,也被馴化成為只能鄉中逞威。

    說到北伐,便直接言死吳人不可用,從道義上加以蔑視,這是不可取,根本就不考慮吳人這種心理的成因。而這種心理也不是不能破除,當吳人門戶成長到沈家這種程度,想要再進一步,擺在面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北伐建功!

    所以沈哲子如今再言道北伐,最起碼在圍繞他家門戶的這個政治圈子裡,已經成了一個日趨明朗的選擇。

    賀隰感慨過之後,便又對沈哲子說道:「今次北來,臨行前你父便有叮囑,維週你大志遠途,不可陋規相束。無論你再望何方,吳中父老、物用都是你最強後盾,且疾行,毋作顧盼遲疑!」

    聽到賀隰轉述老爹的話,沈哲子心內也是思緒萬千,轉身面向吳中方向深揖而拜。

    老爹這個人,說實話道德素養並不高,乃是這個年代典型的吳人寒門心理,放在任何一個年代,都是典型的亂臣賊子。但唯獨對於沈哲子的信任和支持,那種毫無保留的給與和包容,是沈哲子能夠在這個世道里縱橫的最大依仗!

    沈充對兒子的支持不是空話,錢糧的注輸一直在持續不曾間斷,而賀隰今次北上,也帶來了大量這幾年沈充在東南之地所發掘出的許多可用之才。比如會稽魏氏他的表兄魏顗,還有許多東揚軍當中湧現出來的年輕將領,可謂文武兼備。

    賀隰將這些隨行的吳中年輕俊彥們一一引見給沈哲子,對於這些人的到來,沈哲子也是極為高興。他如今在台**職,除了增加自己這一方的政治凝聚力之外,也是在著手構架一個由自己掌握,獨立於台城體系之外的軍事動員系統。

    這些年輕人能夠得到老爹的認可,那麼就意味著最起碼是值得信任的。而沈哲子要做的,便是依照他們各自的能力,逐步將人安插在各宮寺官署之內。分開來看,他們可能只是一個卑職濁流,可一旦串成一條線,便可以成為一個高效率的動員組織。

    一行人在江邊逗留些時間,將一部分隨員安排在了左近沈家閒置的莊園內,沈哲子則陪著賀隰入都。

    沈牧那小子也不知與他丈人和娘子談了什麼,下船後便是傻樂,親自駕車載著家眷跟在沈哲子他們後面。

    倒是沈雲那小子一臉神秘的來向沈哲子匯報:「賀家丈人只是埋怨二兄職卑性躁,才有太多浪行……」

    沈哲子聽到這匯報便是一笑,埋怨歸埋怨,果然還是一家人,沈牧這丈人是在給女婿要官呢。

    對於這一點,倒也沒有多少可說的。家裡之所以這大半年將沈牧按在都內工地上,就是為了打磨其性子,同時也為日後顯用做鋪墊,欲揚先抑。

    其實對於沈牧下一步的任用,沈哲子也早已經考慮好了,暫時先守備石頭城將品階提起來,下一步便是去庾懌的豫州,為沈哲子打一個前站,與杜赫在江北一起給沈哲子佔下一個位置。

    接下來的幾天,沈哲子便是陪著賀隰在都內逐家拜訪。賀家早年雖然也顯於都內,但十多年過去了賀隰未履京畿,許多關係也都變淺擱置起來了,需要重新拾起來。

    重陽過後不久,賀隰便正式入職。正好苑內皇太后有召,沈哲子索性陪著賀隰一同前去面聖。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3 07:12
漢祚高門 0543娘子可愛

    皇太后和皇帝仍然住在建平園裡,新的苑城雖然已經建成,細微處仍在雕琢。況且眼下也並非亂兵攻城,凡事總要講究一個禮制,哪怕在民間喬遷新居都是一件大事,皇帝再搬回苑城自然不能怠慢,太常擬定的日期是冬至。

    所以在此之前,台臣們仍要台城和建平園兩邊跑。

    簡單禮問之後,皇帝慣常賞賜一些錢帛之類以作安家之用,然後賀隰便請辭離開。

    送走了賀隰之後,皇帝便從坐席中站起來,跳至沈哲子麵前,指著他呵呵笑道:「姊夫前日在台城裡痛斥卑劣,我也聽人說起。姊夫你這一番話,鋒銳好似利刃,哪怕是不相涉的人聽來,都覺得背湧冷汗,實在是暢快!」

    沈哲子坐在席中,瞥了皇帝一眼,呵呵一笑,並不多說。

    皇帝卻不肯轉開這個話題,湊到沈哲子麵前說道:「姊夫你辭鋒雄健,每能讓人敗退無言,這本領是如何養成?能不能教授一二?」

    「你有很多人要去痛斥嗎?」

    眼下殿中除他二人外,只有零星宮人侍立在一邊,沈哲子便也不再固執禮數,笑語問道。

    皇帝聽到這話後,也是呵呵一笑,順勢坐在席邊,兩手托住日漸豐滿的臉頰:「母后本就長教我要廣識多學,弓馬騎射又不願我去碰觸,姊夫你雄言滔滔,不陳兵甲,已經讓人屈志喪膽。如果我能學到一二此種技藝,以後也不會被人小覷無視。」

    這話便說的有些深了,王導執政雖然不會如庾亮一般對皇帝動輒體罰管教,但其實難免要更加虛尊而無視。別的不說,最起碼皇帝即便在政事上有所表態,肯定也不會得到應有的對待。雖然眼下小皇帝尚沒有那種振興皇權的迫切需求,但這個年紀正是需要存在感和被尊重,有悶氣在所難免。

    對此沈哲子也只能回答他:「不妨多讀書,旁擷雜趣,閒來樂見台輔老朽躬身細作、牛馬姿態。」

    他自然不能教授皇帝什麼乾綱獨斷、大權獨攬的權術手段,況且皇帝也未必學得會,索性傳授一些精神勝利法,即便於事無補,最起碼也能自得其樂。

    「其實我倒想讓姊夫入台閣,給事於內,這樣也能長有見面。阿姊近來多來抱怨姊夫任於公府,太保總有刁難。姊夫你要是來了台閣,我能幫一幫你,你也幫一幫我,咱們兩得從容。」

    皇帝不乏惋惜道,他是極懷念去年亂中沈哲子執掌台城,他雖然不至於為所欲為,但也是自在快樂,太保都不敢在他面前多說什麼。可是這樣的時光太短暫,如今他在內被母后管教,在外被台輔虛奉,雖然用度較之那時要充足,但卻少了許多樂趣。

    兩人閒談未久,宮人便來相召,於是便起身去拜見皇太后。

    禮見之後,沈哲子便被皇太后招至近畔坐下,已經早來的興男公主順勢坐在了他的身邊。

    「這娘子在自家夫郎身畔,總算是還有幾分溫婉姿態,讓我不至於愧見佳婿。」

    眼望著小夫妻自然流露的一些親密姿態,皇太后便笑吟吟說道。

    閒聊一些瑣事之後,皇太后卻長嘆一聲,說道:「先帝在時,選定佳婿,總算是了結一樁兒女命債。如今看到你們夫婦親愛互慕,我也能大感寬慰。只是念及庭下尚有兩名少鰥,又長報憂思夜不能寐。」

    沈哲子聞言後便看了身邊的公主一眼,公主則回以一個無奈笑容。

    「什麼是少鰥?」

    皇帝在一邊好奇問道。

    沈哲子望他一眼卻不回答,總不能說皇太后亂用典,老而無妻才是鰥,少鰥則就是說的你這個小光棍兒。

    皇太后又看一眼不因單身而羞愧的皇帝一眼,才對沈哲子嘆息道:「本來這種門戶之事,不足與外人深論。可眼下宗中幾無親長,我也只能在維週你面前絮言一二。維週你乃是都中俊彥人望翹楚,所近也多賢達門戶,今日試言無咎,依你看來,誰家可堪做你這兄弟之配? 」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實在有些為難。本來按照他的心意,並不覺得眼下選後是什麼良機,原本在皇太後面前便有意的迴避這個問題,沒想到今天還是被當面發問。

    「母后此問,倒真是問住了我。我在都內雖然不乏良友,但往來多是各家兒郎,誰家有什麼閣中娘子,總不好過分深問。」

    皇太后聽到這話,倒是不免啞然一笑:「我也真是長憂晦神,倒沒考慮到這一節。唉,方今這個混沌世道,千金或是敝履,都是憂愁難免,修短禍福,也都造化難料。幸配帝宗,國恩深重,如今寡母孤兒,婦人難有清聲,唯念宗嗣昌盛。若能見皇帝成家長性,哪怕只是一個循規守成庸碌之選,嗣傳不絕,晉祚綿延有序,我也是死而無憾。」

    沈哲子聽到皇太后這充滿悲觀的語調,倒是不免有些感慨。他以往考慮皇帝選後的問題,多是從政治方面考慮,卻忽略了皇太后作為一個寡母,面對殘破的世道,本身就是多舛的命運,那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

    看皇太后那眉頭緊鎖的模樣,若是不能給皇帝定下一樁親事,只怕要長久困擾於此,窩成心病。這種識見上的偏頗,也是沈哲子身上積久的毛病,考慮問題少帶情緒,多從利害出發,對於人的感情便難免有些淡泊。

    略作沉吟之後,沈哲子才回答道:「我雖然不曾見過多少人家娘子,但偶爾也不乏聽說。既然今天母后有問,那也不妨試言,只做參考,不敢深論。」

    「你這郎君,總是執禮太端正。眼下庭中閒言,何必太多忌諱。何家娘子但有一二賢惠之聲傳頌於外,都可道來,也不必強拘王葛門戶。」

    皇太后聽到這話,便又打起了精神,笑著說道。

    「江夏公衛崇,家有娘子,年及十三,似是荳蔻初成,芳華馨美,養成大家姿態。」

    其實公主在沈哲子麵前提起這個問題的時候,沈哲子也在考慮這個問題,眼下說起來倒也不是沒有人選。

    「女兒比作荳蔻,讓人聽到便覺衛氏女清新可愛。這確是可作一選,來日命婦入見,倒可以尋人深問一二。」

    皇太后聞言後,便微微頷首說道。

    「故當陽穆侯杜乂,家有娘子,芳齡十歲,因宗親杜道暉與我交深,如今也居我家別業。娘子雖是青蔥,其母裴氏德聲雅重,養成自是佳兒。」

    沈哲子也是舉賢不避親,並不刻意迴避這個原本歷史上的皇后。雖然內心裡是有些不願意,因為假使杜家女若果真當選,杜赫必然需要歸都入台顯用,那麼他在江北一時間還找不到合適的繼任。但他也沒必要因為這件事而壞人前程,現在提出來,取捨與否都在於皇太后。

    皇太后聽到這裡,沉吟少頃之後才對沈哲子歉然一笑:「為母者總有多顧,這杜氏人嗣似乎不旺。不過既然是維週你提起,我也會記在心裡。」

    話雖如此,沈哲子也能看出皇太后是不樂意選擇杜家女的。歷史上杜家女當選,那是皇太后不在的情況下,大臣私心所選。可是如今皇太后依然健在,給皇帝選後本身就有借重其家的心思,因而自然也不會選擇杜家孤寡門戶。

    「其實庾家你小舅也有薦,便是諸葛家次女。他家長女本就配於你大舅家表兄,如果能再結佳緣,倒是一樁喜事。」

    皇太后又笑語說道,觀其神態,對於庾冰的推薦倒是很滿意。且不說諸葛氏本就是她母家姻親,其家又是帝鄉高門,而且諸葛恢本人也是立朝嚴正的大臣,自然符合皇太后一切期望。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一嘆,他之所以不想太早見皇帝選後,最怕就是眼下這種情況。青徐人家乃是越府舊底,沈哲子如果要躍出時局,必然要聯合旁人將他們打壓下去,才能獲得足夠進取的空間。可是如果諸葛恢成了國丈,這目的便又被推遠。

    而且諸葛恢遠比王導要年輕,沈哲子絕不能容忍頭頂常有這樣一個人物存在!

    興男公主別的方面雖然不乏遲鈍,但是對於沈哲子的情緒感知卻敏銳,沈哲子這裡剛有喑聲色變,她已經有所領會,當即便在席中說道:「母后你這麼說,旁人看來是不是眷於鄉籍?如果親好都從於鄉人門戶,皇帝日後怎麼能持正公允?當年父皇把我許在吳鄉,如今所受的裨益,難道還不厚於鄉人舊眷?」

    皇太后聽到這話後,面容倒是微微一怔,沉吟少頃,然後才指著女兒笑道:「我家娘子真是讓人刮目相看,難道吳中水土真能開人靈慧?如果真是如此,我倒真想在你夫家擇一娘子配於阿珝。」

    沈哲子聽到這裡,心裡簡直要給他家娘子點上一百個贊,這個問題他實在難於開口辯駁,反倒是公主這種調侃戲言,直接就大大削弱了皇太后結好諸葛家的心意。

    這樣的娘子,能夠洞悉心意,關鍵時刻派上大用場,真是再怎麼親愛都不為過!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3 07:12
0544頑疾就緩

    興男公主反對皇太后的理由邏輯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江東這個朝廷雖然偏安一隅,但卻是一個普世帝國,漢人正朔。要維繫住大義,就不可能長久保持令出於一門的狀態,要有雨露均佔的姿態。

    什麼是大義?就是能夠以這個名義儘可能多的團結能夠團結的人。

    古人雖然不傻,但也並非人人都是諸葛亮那種妖孽,又沒有後世那種超前的眼光。想要判斷大勢所趨,只能通過眼見的蛛絲馬跡。

    蘇峻之亂後,京畿之所以能夠這麼快恢復元氣,那是因為大量吳人的北上,將吳中物用輸送到建康來。而這些吳人之所以一反常態不再固守於鄉土,除了沈哲子背後的推動外,還是因為他當選駙馬這件事本身就意味著時局歡迎吳人的到來。

    不因南北而見疏,如果自己努力一把,未必不能獲得沈家所擁有的勢位。即便不作爭雄,哪怕只是景從,所獲也要遠勝於自裹鄉土之內。

    先帝臨死之前,都要將興男公主嫁入吳人門庭,本身就是對吳人的大力籠絡。哪怕在沒有沈哲子參與的歷史上,其人臨死之前仍在下詔要把吳人引入到時局中來。雖然在位短暫,但卻奠定了往後近百年的國祚基礎。

    皇太后想要結親於瑯琊諸葛氏,本身就是在開歷史倒車,抹殺先帝在位時對平衡時局所做的努力,要讓局面再退回到中興之初。這種想法,不要說沈氏這種新出門戶不答應,哪怕是豫州那些已經分權得利的人家也不會樂見。

    歷史上庾亮選京兆杜家,如今沈哲子推薦河東衛氏,其實都是異曲同工,主要目的不是給皇帝娶老婆,而是為了北伐做輿論準備,告訴關中和河東那些人,歡迎你們加入到江東大家庭來!

    皇太后雖然沒有太高的政治覺悟,但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是能感受到的,如果沒有先帝預先的佈置結好於沈家,她眼下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還是兩說。所以興男公主這麼一提,她也馬上心領神會,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實在欠妥。諸葛家在時局內已是得勢,如此一來反而不如另擇別家多引一援。

    「若非我家娘子急智,季堅險要誤我!」

    過往一段時間裡,皇太后已經被庾冰遊說的頗為心熱,今次徵詢沈哲子的意見,其實也是想看看還有沒有更多選擇作為參考,卻被興男公主點醒自己思維的盲點。因而她也不加掩飾,直接便流露出了對庾冰的不滿:「枉為男丁,所思所慮不及婦人!正該長久散置,勿要輕出害我家聲!」

    沈哲子聽到皇太后這麼態度急轉的表態,心內也是一樂,你家還有什麼家聲可敗壞,蘇峻之亂後名聲較之早年的沈家還臭。

    「維週你所言這兩家,我會放在心上。那杜家女既然養在你家別業,不妨讓你家娘子得閒引來苑內見一見。」

    諸葛家不是良選,皇太后自然又轉生別念,將沈哲子提議的兩家備選重視起來。當然皇帝選後這種事情,牽連實在太大,就連皇太后也很難一言決之。但如果提前能夠有周全準備,而台臣們又提不出過硬的反對理由,也不是不能一鎚定音。

    皇帝聽到了現在,大約也明白母后是在與阿姊和姊夫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他自己本身還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這會兒也難言是喜悅還是羞怯,只是小心翼翼問道:「母后,若是真有別家娘子到苑中來,能不能不要安排和我住在一殿?我怕她夜裡打鼾,擾了我休息。」

    他自己寢宮裡既有閒來無事鍛鍊身體的攪奶滾筒,又有阿姊送來許多裝病工具,實在太多秘密,不樂與人分享。

    皇太后聽到這童真之語,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只作橫眉冷視,皇帝便乖乖閉嘴,暗裡給阿姊遞眼神,讓阿姊幫自己想個兩全主意。

    被皇帝這麼一打岔,皇太后便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望著沈哲子笑語道:「維週眼下也算是正式得以仕用,我在這建平園裡,也多聞你台中事蹟。你本有高才睿智,職任上必然是能勝任,這一點我倒不擔心。不過與人相處,齟齬難免,有的時候想要從善於眾,難免要鋒芒稍斂。」

    沈哲子聽到皇太后如此苦口婆心勸告,倒是不免有些尷尬,只能點頭應是。

    「你是先帝青眼高選,來日皇帝執國,必為肱骨之助。我這麼說,倒不是讓你歸於俗流,只是怕你鋒銳自傷。」

    皇太后對這個女婿也真是關心,繼續認真說道:「如今你任於太保府下,你家娘子有言太保留難。王氏中朝舊眷,太保又是乾城之選,兩位先君都要倚之共治。我雖然深信賢婿德才,但若真引得太保偏視,於你也不是一件好事,我這裡也很難大力包庇。所以有的時候,如果能稍作忍耐……」

    皇太后那裡勸沈哲子不要與王導針鋒相對,必要時不妨趨避,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後,卻已經生出極大的不樂意,驀地自席中站起來,大聲道:「母后,我家夫郎悖意太保可不是年少狂妄,自然有不得不為的道理!你知不知,父皇他……」

    「公主慎言!」

    沈哲子見狀,臉色也是一變,忙不迭起身拉住興男公主。

    「此事不能不說!夫郎願為我家事奔走,我卻不能眼見夫郎受屈!」

    興男公主這會兒卻不能平靜,神態略有幾分激動,但也不是完全沒了分寸,手指著皇帝說道:「阿琉,你先出去!」

    「阿姊,我怎麼了?」

    皇帝見狀還有些懵懂,怎麼阿姊突然就要把自己趕出去。

    「出去!」

    興男公主頓足一喝,皇帝不敢再問,縮縮腦袋一溜小跑出了殿堂。

    沈哲子眼見公主是一定要說,便嘆息一聲也行了出去。這女郎長鬱於懷,也的確需要有所疏解。

    待到沈哲子也離開殿堂後,宮人們也都一併被逐出殿去,殿中只剩下母女二人。

    皇帝徘徊在殿廊之間,還在探頭探腦往裡面看,眼見沈哲子也行了出來,便行上前去踮起腳尖來勾住沈哲子肩膀,故作老成嘆息道:「日日與這悍娘子共處,真是辛苦了姊夫!」

    沈哲子聞言後便白他一眼,心道稍後若聽說誰家有難管束的性悍娘子,真要幫皇太后介紹一下,讓這小子感受一下其中樂趣。

    兩人並坐在迴廊之間,閒談少頃,過不多久又有宮人來通知皇帝到了上課時間。皇帝聞言後臉色便是一垮,臨行前仔細叮囑沈哲子:「姊夫,下次來見,一定記得幫我帶些都內新趣之物。」

    沒心沒肺自有沒心沒肺的好處,眼看著皇帝愁容不展跟隨宮人去書房上課,只是憂愁課業繁重,沈哲子心內其實有些羨慕。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的喜怒便都變得不再單純,何嘗不是一種心累。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沈哲子看到興男公主哭紅了眼眶站在殿門口對他招手,便起身疾行上去,抬手幫這女郎拭去腮上淚痕。再看殿中皇太后,已是花容慘淡,哭倒在了案几之後。

    嚴令宮人們不得靠近之後,興男公主才又挽著沈哲子行入殿中,繼而便又啜泣道:「王門勢大,雖然大仇已知,但卻礙於社稷穩定,根本不敢妄動。我家夫郎苦心孤詣,都在力求能遏王氏之威,母后如今已經得知原委,是否還怨我家夫郎銳意進取?」

    皇太后聽到這話,兩手掩面,哭聲又是大作,一邊哭一邊哽咽道:「世間怎會有……怎會有如此畜心之人?賊子不能天譴自殃,忠義何存?公道何存……」

    沈哲子默立一側,眼看著那母女對泣,也不知該要怎麼安慰。世事本就道理可言,昏君害國或得長壽,明君振作卻要不得好死。人人都在這局內,無論天子還是小民,都要飽受這世道戕害。

    良久之後,皇太后才收住了哭聲,只是眼眸中那濃烈的恨意卻怎麼都揮散不去,可見本身對於先帝也是深愛到了骨子裡。

    「維週、維週……你去,馬上去,你去歷陽,命我二兄即刻發兵,讓親翁即刻發兵!去、去江州將王舒狗賊擒來,我要將他臠割烹食!」

    收住哭聲後,皇太后一把攥住沈哲子手腕,聲音凜冽說道,牙關都咬得咯咯作響,身軀更是因恨意盈懷而微微顫慄。

    沈哲子聽到皇太后略有癲狂之言,只是垂首不語。

    「怎麼了?你要抗命……你、你忘了先帝如何親厚你家?興男你去、去取筆來,我要將王氏弒君逆行昭告天下!南北億萬子民,我不信沒有一二忠勇深念君恩,生啖逆賊血肉!」

    皇太后見沈哲子不作回應,臉色復有變得慘白,轉頭望著興男公主,疾聲厲色說道。

    興男公主這會兒也從悲慼中舒緩過來,聞言後兩手按住皇太后肩膀疾聲道:「母后、母后你冷靜一些!若真那麼做非但不能報仇,社稷都將傾倒,性命更是無存!」

    「興男你在說什麼昏話?王賊弒君……弒君啊!」

    皇太后語調陡然變得尖利,而沈哲子則臉色一變,疾行衝出殿堂,見到大部分宮人都在遠處,只有一名內侍聽到此言後匆匆向此行來。雖然不能確定此人是否聽到,沈哲子只是一把將之拉入殿中,順手抽出手中利刃,不待其再有掙扎,將之按在門後牆壁,揮劍抹喉!

    飆射的血箭澆在殿中,讓皇太後面色陡然一凜。

    沈哲子則收起利刃,膝行至前,沉聲道:「臣雖幼沖難當,但卻深銜忠義,自恨與逆賊共戴一天!往年百騎孤旅,敢沖萬眾賊營,血戰勤王!王門或有人望舊勳之重,既已犯下逆行,誓不與其苟且兩全!唯請母后銜恨自抑,時勢未至,先以社稷為重,君王為重。時機一到,必梟王氏滿門,戮屍棄江,以正王統!」

    經此異變,皇太后哪怕還是不能冷靜下來,但也是頭腦一片空白,嘴角蠕動不成言語。興男公主則侍坐近畔,為其輕揉腹心。

    又過良久,皇太后整個身軀驀地一顫,繼而兩手拍在案上,探身凝望著沈哲子,沉聲道:「昔年王氏兵甲遍佈江東,先帝履極未久,便能號令內外,肅清逆賊!如今其家已經半衰,維週你是百騎救君的忠勇魁首,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才算是時機已至?難道要坐見逆賊橫行,壽終老死,再來剖棺戮屍?」

    眼見皇太后總算有所冷靜,沈哲子提著的心才放下來。興男公主告訴皇太后先帝死因,其實後果有好有壞。壞處是皇太后徹底陷入竭斯底里的癲狂狀態,不再有理智。好處則是就此銜恨於王氏,務要除之而後快。

    只是皇太后雖然冷靜下來,但所說出的這話又實在是所見偏頗。人真的是不怕聰明絕頂,也不怕一無所知,最怕就是一知半解而又固執己見。

    誠然王氏如今已經半衰,但問題是哪怕已經半衰,仍然瘦死駱駝比馬大。當年先帝的確是在王氏全盛時期將之擊垮,但那時候王氏雖然兵甲極盛,所積怨望也是極盛。時下各家想要求進,唯有將之打殘,才能各有分食。

    可是現在,王家雖然只剩一個方鎮,但仍然是青徐僑門的政治領袖,是時局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能不能速戰速決的將之打垮暫且不論,即便是將之翦除,那麼其家毀滅後所留下來的空白由誰填補?

    如果再因分贓不均而爭吵起來,整個江東將永無寧日。吳人或能殘守東南,但要隨時面對南掠而來的流民兵!即便是沈哲子能夠各個擊破,那麼自此後也將以大江為線,想要過江,便要先打垮較之羯胡還要兇惡得多的窮途同胞。

    況且,荊州陶侃是何心意,同樣難以猜度。陶侃本人或會執於忠義而怨望王氏,但身在那個位置上,他要優先考慮荊州軍團的利害得失。中樞越亂,方鎮越重,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所以陶侃不可能奮不顧身的為君王報血仇,只會旁觀看戲,吊高來賣,要看兩方誰開出的價碼更高。

    「沉痾猛藥,頑疾就緩。君王乃是天下之君王,若獨仰於吳士,則自劃於東南,守殘不暇,進望無途。方今之計,應以緩圖,臣自結忠義之士,深縛太保於台中。豫州小舅、東揚家父各自厲兵秣馬,外結陶公之強援,徐州郗公厚固流民,不使輕動。屆時滿目俱敵,詔令一紙出都,賊將無路可逃,唯自溺沉屍於雷池!」

    平叛之後,縱容王舒出鎮江州,本就是權宜之計。一旦自己一方鞏固了成果,消化所得,王舒便是必將翦除的對象。消滅了王家最後一個方鎮,掣肘變少,屆時豫州人也是求進心切,而沈哲子早已籌劃多年,無論內外,都能達成一個北望進功的局面!

    沈哲子所言方略,雖然內外俱有,步驟分明,但是皇太后眼下仇恨遮眼,仍覺太慢。她將眸子一轉,沉聲道:「能否精選忠烈,暗持密詔遣送江州,將王氏父子招至,軍前宣罪即殺?」

    聽到皇太后腦洞大開,居然要玩衣帶詔之類的舉動,沈哲子也是苦笑。東漢時期的政治生態他倒不清楚,但單就眼下而言,這麼玩是犯眾怒的。皇權是大家的,沒有大家的認可,你拿著一張破紙就當皇命,對不起,單就沈哲子而言,誰敢到他面前來這麼做,先把人砍了,再把那詔令燒了,根本不必論真假。

    況且,除掉王舒不是目的,目的是讓王家為首的一眾青徐僑門短期內沒有再重掌方鎮的可能。如果這麼私刑殺了,就算在建康控制住了王導,怎麼保證近在咫尺的瑯琊郡不會亂?王家雖然是客居江東,但在瑯琊郡裡也是不乏私兵。甚至就在幾年前單純的亂民衝擊,就衝進了建康城。這是在玩火,一個不慎,沈哲子自己都可能被困在建康。

    「王氏鄉中不乏陳甲,若使亂民沖城,君王都將危矣!」

    沈哲子這麼說不是在危言聳聽,皇太后如果敢擅殺大臣,這會讓人人自危,都沒有安全感。沒有安全感最好辦法就是消滅你,直接換掉明帝一系,元帝的兒子像是東海王、武陵王、宣城王之類,都可以拿來就用。

    皇太后本就對上一次城破心有餘悸,聽到這話後,臉色也是一變,澀聲道:「如此看來,也只能從於維週緩圖之計。只是想到來日面對王氏逆賊還要作於無事,我實在做不到!」

    「此事尤重守口如瓶,所知限於當下室內,切勿再作別言。母后純真不偽,不妨長居宮室,少見外人,尤其庾氏小舅,切勿輕作密圖。臣以此身許國,死不足惜,若使片言洩露,君王恐成監下之囚!」

    沈哲子凝聲說道,雖然實情相告能夠獲得皇太后無保留的支持,但保密一樁也是隱患。沈哲子自己安全倒是不擔心,家中常備甲兵,台內也是班劍跟隨,就算重兵襲擊,也有紀氏和自家宿衛中子弟等營救。

    但如果真的發生什麼意外,他可保證不了皇帝和皇太后的安危。而且如果真發生那種情況的話,他只能對皇帝和皇太后避而遠之,一旦湊在一起,那就是他在裹挾皇太后污衊王舒弒君。

    「維週你這叮囑,我自深記。先帝已經不幸,我絕不容許皇帝再涉險地!只是你要告訴我一個確切日期,究竟何時才能有所動作?我或能守住一時,但若長忍,寧死不能!」

    「明年春時清議,當會有所分曉。」

    沈哲子也不寄望皇太后能夠長守住秘密,他將王彬支出都去,也是在為此做準備。王導雖然人望崇高,但這種弒君之事一旦洩露出去,也實在不好與門戶之外的人共商對策,難免會有孤立,顧此失彼。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7 23:47
漢祚高門 0545試箭

    又對皇太后安慰許久,待見其情緒的確是穩定下來,沈哲子才離開了建平園。至於興男公主則留了下來,要陪一陪陡聞噩耗的母后。

    離開建平園後,沈哲子徑直去了虞潭家裡稍作溝通,希望虞潭能夠加強一下建平園的防衛。原本他是打算將沈牧安排在石頭城,不過眼下有此變數,索性便讓沈牧先負責建平園的守衛。

    都中宿衛雖然還沒有完全滿編,但也有將近兩萬之數,這種中層將領的任用,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因為關係到建平園那裡皇太后和皇帝的緣故,沈哲子也有必要知會虞潭一聲。

    虞潭對此倒也沒有什麼特別反應,建平園雖然不大,但卻最起碼有三四股政治力量負責守衛,眼下再加上沈家,也是尋常之事。雖然這樣的安排難免會調度失宜,但畢竟將皇帝放在哪一家完全掌控下,旁人都不會踏實。

    好在眼下也不是什麼多事之秋,這種安排雖然有些不妥,但有了彼此的製約監督,倒也不會有什麼紕漏發生。

    除了這件事以外,沈哲子又提了一下皇帝選後的事情,這件事注定是與南人沒有多大關聯了。早年興男公主嫁於吳人門戶,已經頗有爭議。如果今次皇帝選後這種大事,還有南人參與其中的話,整個僑人群體都要炸鍋。

    政治前景與雄厚的鄉土資本結合起來會爆發出怎樣強大的力量,沈家已經給了時人一個深刻全面的展示。類似這樣的門戶,時局中有此一家已經讓人憂心忡忡,絕不可能容許再有第二家出現!

    虞潭本來對這件事並不怎麼上心,可是聽到庾冰居然向皇太后推薦諸葛氏,眉頭也是忍不住皺了起來:「此議若成,那是專幸一地門戶,實在不美,悖於先帝所教。」

    如今諸葛恢距離三公僅是一步之遙,無論能力還是人望、履歷,都有過人之處。一旦成為國丈,即刻就會獲得能與王導並駕齊驅的時局地位,類似虞潭這種吳中元老,在其面前都要矮上一頭。

    虞潭就算不考慮位份高低,也不得不深思諸葛恢這種正當壯年之人早居高位後,會對吳鄉之人的政治發展空間造成怎樣的擠壓。

    沈哲子告訴虞潭這些,也是希望能夠有所準備和應對。假使諸葛氏真有此念,不可能只依靠庾冰發力,肯定還有別的佈置。吳人雖然不能直接參與競爭,但可以集中力量去扶植旁人。

    因而他便說道:「皇帝陛下日漸長大,坤位也實在不宜久懸。早先皇太后門內閒敘,晚輩有薦江夏公並當陽侯之家。」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虞潭也不得不感慨與帝宗結親的好處。這樣的事情,哪怕自己也算台輔重臣,但在皇太後面前仍然沒有什麼話語權。

    略作沉吟後,虞潭便說道:「我對北人宗門所知尚不及維周翔實,不過偶有聽聞當陽侯門戶似是人嗣不旺。江夏公之家本是舊眷門戶,門風清高,嘉譽隆厚,倒可稱得上是良選。」

    聽到虞潭的表態,沈哲子便不免一嘆,他並不阻撓杜氏,但杜氏人丁稀薄卻是一個先天的缺陷,不被視作良選。不過,他倒也不覺得這對杜赫而言是什麼遺憾,江北滿地功勛,但凡有志敢當之人,俯拾皆是,倒也不必要仰於幸進。

    當然沈哲子這麼想也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家南人門戶,不同於杜氏關中舊姓,假使沒有這一層關係,本身便受歧視排擠,不足進望更多,除非像歷史上他老弟沈勁一樣戰死北地,否則便是腹背受敵。

    傍晚時分,沈哲子才回了家,公主雖然沒有回府,但家裡倒也並不冷清。沈牧的家眷被安排在了府上,幾個堂兄弟也都住在公主府上。沈家在都中家業大部分都已經被拆遷重建,聚集在一起,有什麼事情倒也好集中商議。

    沈哲子回到家的時候,沈牧、庾曼之等人正在射堂裡比試箭術。仕途上困頓良久,得益於丈人發聲,家裡人也終於鬆口,願意安排更顯重的職位,因而沈牧這幾日也算是春風得意,極為活躍。只是礙於家眷都已經在都中,倒也不敢故態復萌。

    眼見一群年輕人較量的熱鬧,沈哲子一時也有技癢,便讓人取來自己慣用之弓,一同下場。

    時下雖然玄風日熾,六藝荒馳,但除了極個別完全崇尚玄虛的人家之外,一般的世家子弟大凡有條件,也都不乏練習弓馬技藝,並不是完全的四體不勤。

    沈家武宗門戶自不必說,類似沈牧、沈雲之類,可以說從挽得動弓便勤有練習,也多從軍旅熏陶。而像庾曼之、謝奕之流,也都不遜色。雖然不至於每矢必中,但十箭裡也有過半不會走空。這樣的技藝,其實在軍中已經算是不錯。

    畢竟尋常兵卒有足夠臂力,能夠挽得動弓,射得出箭已經算是合格兵員。畢竟軍旅之內既沒有那麼多械用,也沒有時間供他們專練此項,大多數時候還是軍陣配合、旗鼓號令、營宿行止之類的操練。

    自幼有充足的營養供給,又有專門的武事訓練,所以一般士族子弟只要能吃苦,即便不成勇武無匹的虎將,單兵作戰能力也是要勝於軍中武卒的。

    跟射堂裡這七八個年輕人比起來,沈哲子反而算是比較差的一個。一來是他自幼便體弱多病,最近幾年調養得宜,身體素質才漸漸提升起來。二來他又太多事情要忙,也不能每天抽出時間來操練武藝。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沈哲子就一無是處,且不說他本來就十分用心、關鍵時刻用來保命的劍擊之法,哪怕單純的箭術也在水平線往上。畢竟他身邊不乏韓晃、劉猛之類的南北猛人教導,自己也肯用心去學。

    沈哲子用的是一石左右的軟弓,即就是騎弓,當然所謂軟硬也是相對而言,這種拉力在後世也已經算是不折不扣的硬弓。所謂騎則趨輕,步則就重,騎弓在威力上較之步弓雖然稍遜,但如果考慮到搭配戰馬、重箭,再加上速度、慣性上的加持,威力同樣不容小覷。

    射堂雖然寬敞,但也沒有給沈哲子縱馬疾馳的空間,接過弓之後將弦稍作彈拉,而後沈哲子便勾箭、扣弦、引矢,連續五箭次第射出,繼而便俱都命中數丈外的定靶!

    沈牧等人見到這一幕,便也都紛紛擊掌叫好。當然命中只是最基本的,還要看沒箭幾分。若連靶外竹甲都穿不破,準頭再高,那也是嚇唬人的樣子貨。

    沈哲子今天手感不錯,待手臂略有迴力,繼而便又望定六丈外另一塊遊靶,又是控矢疾飛,同樣五箭連射,身軀剛剛止住衝勢,自己都還未及轉身,便聽身後又響起一連串的喝彩聲,不用想,肯定又是五箭齊中!

    「好箭……」

    少頃,喝彩聲戛然而止,沈哲子側首一看,只見遊靶上三根箭矢都被聲浪震落,剩下那兩支也是搖搖欲墜。一時間羞澀上湧,尷尬一笑,將手裡弓遞給趨行上來的劉長,乾笑道:「以往慣開兩石,今日閒戲換弓,略有手澀。」

    「阿兄,我這張就是兩石弓!」

    沈雲看熱鬧不嫌事大,笑嘻嘻湊上來,把弓往沈哲子手中塞。

    「弓刀之間,性命所寄,豈可輕假他人!」

    沈哲子白了沈雲一眼,沒好氣說道,這小子不具武德,不明白「器在人在,器亡人亡」的道理!

    一眾人聽到這話,笑聲不免更酣暢起來。而隨著笑聲大作,那遊靶上僅存的兩支箭矢也終於被震落。

    沈哲子力遜於人,不能拔取頭籌,索性老老實實蹲在一邊為人提筆記籌。比試了一個多時辰,最後一核算籌數,居然是沈雲這小子取了第一。這小子雖然較之沈牧還不靠譜,但倒有幾分天生神力的意思,許多年齡高過他的人都要屈居下風。

    自家湧現越多武勇胚子,沈哲子自然越高興,也是極大手筆,直接送了沈雲兩套質地上乘的人馬具甲,不免又讓旁人豔羨不已。沈哲子這裡,不乏質地上乘的軍械,其中絕大多數那都是有錢都買不到。

    望著沈雲眉開眼笑模樣,沈哲子心裡則打起了主意。以往他把沈雲帶在身邊,主要還是讓其見見世面,如今這小子已成都中排得上號的紈褲,倒也不能繼續這麼放養下去。不如下一次往烏江運送物資的時候,順手將這小子丟給韓晃,再作深打細磨。

    他家久負豪武之名,未來他又要主持北伐,家裡即便不能出現什麼威震華夏的帥才,最起碼也要湧現出幾個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虎將。資源、人力他這裡都不缺,只要稍有稟賦,硬堆也要堆出幾個縱橫戰陣的猛將人才!

    一番箭藝較量,已經到了傍晚時分。既然今天在家也是獨守空房,沈哲子索性呼朋喚友往沈園去,順便看一看那些自詡黨人的都中各家子弟,如今又有了什麼新趣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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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