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97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4 00:23
漢祚高門 0526文籍如山

    陸家很明顯是要將鄉土經營重新重視起來,當然也並不意味著其家就放棄了中樞的位置,應該是要兩頭並重。畢竟陸家的底蘊擺在那裡,不像沈家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人,一旦選擇了地方,那麼在中樞就只能靠沈哲子來維持。

    明白了這一點,沈哲子便想通了陸曄為何會對自己那般不乏恭維示弱的態度。倒不是說他有力量能夠卡住陸嘏的任命,畢竟陸家的政治底蘊是很強的,一旦發動起來,絕對不是沈哲子區區一個東曹掾能夠阻止的。甚至就連王導,都要予以足夠的重視。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沈哲子就全無手段,如今在台中他是還不能跟陸家兄弟直接掰腕子,但是在鄉資上,卻是他家絕對優勢的主場!想要重新經營鄉土,並不是說只擔任一個吳郡太守就好了,而是要將太守這個職位的優勢完全挖掘發揮出來。

    這就需要靠地方上的支持,可是如今在吳郡鄉中,雖然也算是陸家的主場,但是說實話,一旦真的爭起來,陸家實在不佔優勢。因為如今三吳之地隨著交流頻繁,已經形成一個利益的循環,而不再是以往各自劃地經營的局面。而在這種交流中,吳郡人家本身就不佔優勢,更不可能再自我閹割退守於鄉土。

    所以,沈家如今在鄉土上的強勢就顯露出來,哪怕是陸家這樣的高望人家,如果還想保持就有的鄉資鄉望,也必須要仰沈家鼻息。誠然他家在台中仍然不弱,但問題是無論光祿大夫又或尚書僕射,對鄉人們而言都太遙遠。他們一句話在鄉中影響力,甚至於都比不上商盟一個採購的管事。

    所謂老狐奔丘,那也是將死志蘊於歸途,陸曄這麼表態,何嘗不是在向沈哲子表露決心。不過沈哲子混到眼下這一步,那也不是被嚇大的,他好不容易通過這幾年的經營才將吳郡那個盤根錯節、滋生壯大於東吳時期的瘤子給慢慢催化開,怎麼可能容許陸家再歸鄉虯結!

    時機一旦錯過,那就不會再有。如此一個激烈動盪的時局,誰又能保持一個進退得宜的地位!沈哲子或許不能直接阻止陸曄,但並不意味著他就沒有別的方法。

    略作沉吟之後,沈哲子便信筆將陸嘏將要出任吳郡太守的消息寫下來,命人傳遞出去,目標則是吳郡那些顧、陸之外的次等人家。

    那些人家多因商盟而獲利,如果陸家歸鄉,勢必要重新進行一輪利益分配,他們如果不捨得既得利益,那麼就要自己爭取,或是阻撓陸嘏的任命,或是在鄉中糾結排擠陸家的勢力。這種鄉鬥項目,那些人做起來比沈哲子熟練得多。猛虎再強,也架不住群狼撕咬,更何況陸家如今已經遠不足以稱之為虎。

    這件事,沈哲子敢於放手下去,一方面是商盟盈利的運作模式已經日趨成熟,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陸家已經喪失了把控地方的基礎。以往這些舊望人家之所以能夠專據一地,除了本身家資豐厚、世祚不絕之外,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掌握著鄉議鄉評。

    陸曄本人長期擔任大中正,可以說一郡鄉人前程如何都在其一念之間,因而在鄉中自然擁有著崇高的地位。可是現在,這種局面卻被東揚州的成立而打破!

    沈家同樣掌握了吳中鄉人上升的一個渠道,無論是州府徵辟,又或者州軍選拔,格調上或許不如鄉議定品高,但是對於本來就無緣上品的那些次等人家而言,這一條出路已經足夠了!

    所以,陸家再想要鄉土上驅逐沈家的影響力,無異於痴人說夢。除非他家能夠拿下沈充東揚州刺史的位置,可是如果陸曄有這個能力的話,何至於要在沈哲子區區一個晚輩面前作態!

    他家的確曾經是吳人的領袖,但是由於執迷於本身所擁有的,已經與大勢擦肩而過,再想補救回來,只能寄望於對手會有重大失誤。但是,沈哲子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沈哲子這封信送出去不久,果然吳郡那些早已加入商盟的人家都或直接、或間接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那就是無論陸嘏出任吳郡太守與否,都要竭力維護當下的局面不作變化。

    對於這一點,沈哲子倒不懷疑,他向來信奉利益說話,如果吳郡那些人家甘於將自己所得那一份利益輸送給陸家,那麼他也無話可說,誰讓陸家的個人魅力太大。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陸家能夠拿出一個更優越的利益分配方案。但如果陸家有這個能力的話,也不會在幾代之後就變成船頭爛櫞,只留痕跡,再無實效。

    這一個插曲只是小事,沈哲子最主要的任務還是接手台中各宮寺官署送來的各種典籍。這個工作堪稱痛苦,他在這個時代雖然讀寫已經都沒有障礙,但是要記住那些連篇累牘的名籍、閥閱之類,實在太苦悶。

    幸而蘇峻作亂的時候,已經將都內許多官署典籍都焚燒一空,一方面總量變少了,另一方面新編錄的典籍絕大多數都是紙張寫的。假使如果還是舊典,本身已是竹簡、木牘摻雜,而且其中還有大量傳承於三國時期,除了學術研究以外,已經根本沒有意義。

    有了這個經歷,沈哲子懷疑歷史上桓玄篡位改簡為紙,應該也是受不了排山倒海湧來的的那些竹簡木牘,索性從權從變。畢竟江東本身原材料不乏,造紙業也是興旺發展,實在沒有必要再使用簡牘。

    但就算已經改成紙質的典籍,單單吏部送來的便裝了幾輛大車,數十口大箱子。看到如此大的陣仗,沈哲子心裡已是叫苦。他那三個屬下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張鑑本身就是管理圖籍的清職出身,禦屬許誦則是做慣了文案長短的縣尉,另一個週牟一口氣憋了數年之久終於得以任事,做什麼都是充滿了幹勁。

    這三人配合,倒是極大的為沈哲子分勞,稱得上是合格的下屬。但面對堆積如小山的文籍,憑這幾人之力,也實在難以短期內完成。

    要繼續招人!

    沈哲子也曾經有指揮數千人的經歷,並不滿足於東曹如今小貓兩三隻的局面,於是一個請示發到太保府。過不多久便得到了批覆,太保府又給他開出了十名文吏的名額,但卻只給了兩個正式編制的俸祿。

    果然無論在什麼年代,沒錢就沒尊嚴,沈哲子如果只是一介窮公府屬員,就算不願意,也只能受制於太保府摳搜作風,自己擼起袖子來幹。可是對他而言,能夠用錢解決的那都不叫事,拿著太保府給的批條,直接擴招了三十個人。

    他家雖然不是什麼文化高門,但也畢竟有積累,大文豪、大墨家找不到幾個,但如果只是抄抄寫寫、整理文籍,百十個人還是能找出來的。所以,一時間東曹內就連掃地的都是識文斷字,必要時丟下掃帚,拿起筆來就能揮毫如飛。

    隨著大量人員的加入,原本預計要一兩個月才能完成的工作量,區區幾天時間便做完了。乃至於署內分配的紙張筆墨都不足用,還是沈哲子私掏腰包補足了。

    東曹的資料庫很快建立起來,原本各官署的原件自然要物歸原主。吏部作為最大宗的支援對象,沈哲子也要親自登門去拜謝。要知道他這個官職的職事能力高低,就是建立在資料是否充分的基礎上。如果連候選者家世如何都不知道,他又能舉薦鬼的人選!

    旁人如果要為難他,根本不需要大張旗鼓,只需要將所掌握的名籍扣留一段時間,沈哲子也只能坐在官署裡乾瞪眼。

    這一次是大尚書鐘雅親自接待沈哲子,待聽到屬下來報數千卷名籍卷宗已經統統交割完畢,他也不免大吃一驚,對沈哲子讚嘆有加:「維週果然不負才名,吏部這些籍卷,那都是亂後花了年餘時間,加上各官署主動申報,才又能恢復些許舊貌。如此漫長之功,居然短在旬日之內便完成,實在讓人歎服。」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只是乾笑,啥才名啊,拿錢造就是了。這段時間裡東曹內光燈火燭蠟的消耗,如果核算出來,便是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數額。不過這也沒辦法,沒有這個龐大的資料庫做後盾,他在職上說什麼話都沒有公信力啊。

    感慨過後,鐘雅又不免嘆息道:「其實對於維週入台,我是不怎麼贊成的。時下能為庶務的循吏不少,但能夠深悉軍略、敢戰能勝的士家子弟實在太少。維週入台,其實是顯才微用,若能放任於外,久任歷練,未必不能成就江表一代帥才。」

    聽到鐘雅這麼看得起自己,沈哲子不免苦笑,若是有可能,他也不想留在建康啊。可問題是,他家用利益打造起來的這個聯盟還是太鬆散,一旦上升到政治層面便缺乏凝聚力。

    他總不能打仗打到一半再返回頭來搞統一陣線,所以要在北上之前,讓這個聯盟變得更緊密一些,儘量少出狀況。

    沈哲子這裡工作效率這麼高,太保府那裡也表示了驚奇,某次晨會王導又點名表揚了沈哲子。東曹本就是他的附屬,能夠這麼快就上了軌道,對他的掌控力也是一個加強。

    然後沒過幾天,沈哲子便接到了第一個正式的任務,整理幾個人的履歷閥閱,用作選任會稽內史的參考。

    接到這個任務後,沈哲子也是愣了一愣,王導這是要讓他們父子相殘啊。繼而再看到王導所提供的名單,頓時心裡蕩漾著吃了屎一樣的感覺,因為殷融的名字赫然在列!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4 00:23
漢祚高門 0527會稽當謀

    殷融其實並非太保府的屬官,而是屬於司徒府。但因為太保同樣兼任著司徒,而如今台內真正修繕完畢的官署也並不充足,所以除了特別重要的部門外,二府都是合併辦公的。

    殷融原本是司徒府左西屬,去年行台歸都的時候轉任司徒府左長史。九品中正制確立以來,三公中的司徒負責掌管典選、請議,各州郡中正官的任免遷除,而司徒左長史作為司徒府內重要的屬官,便專理典選一項,重要性可想而知。

    所以殷融的官舍便被直接安排在太保府內,是一個週圓數丈的院子,確是稍顯逼仄了一些,但畢竟眼下事從權宜,兩府官員合併辦公,能夠有一個獨立私密的空間已經不容易。

    這個院子雖然不大,但佈置卻相當精緻,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在院子左側有一株大樹枝葉繁茂,亭亭如蓋。樹本身並不奇怪,但是如今整個台城都翻修了一遍,太多新興的建築,舊貌早已不存,在這樣一個全新的環境裡居然有這樣一株年份久遠的巨樹,實在是讓人大感詫異。

    陽光明媚的盛夏午後,大樹遮蔽陽光,投下大片的陰影。二席並置樹下蔭涼中,中間擺著一方小小的木幾,木幾上則置著幾份杯盞,或盛放著香氣芬芳的酪漿,或是色澤鮮豔的梅子湯,佐以半融之冰,俱是消暑佳品。

    殷浩身上披著一襲淡青長衫,兩指箍住一杯酪漿,頭顱卻揚起來,望著頭頂那繁茂的樹冠,笑語道:「旁人居台,或兢兢業業,或眼迷心疲,能夠諸事拋卻,獨守一份雅靜的,叔父也真是閒趣固執。」

    對面的殷融聽到這話,神態不免流露出來些許自得。對於他家這個有高名在身的子弟,他也是由衷的嘉許看重。聽殷浩言道自己得意之事,便不免講起自己如何勘測地眼、選定植株,從頭跟到尾的將這一株樹從城外移植到台城內,並小心翼翼的呵護,讓這株樹非但沒有枯死,反而長得越來越茂密。

    殷浩含笑聽著殷融的描述,待到其話音剛落,才笑語道:「我聽說太保要選士出任會稽,而叔父也列名備選?」

    殷融聞言後精神便是一振,擺手笑道:「未定之事竟然已經傳得滿城俱聞,居然連淵源你都聽說了。沒錯,是有這一件事。」

    殷浩側目看了叔父一眼,繼而便嘆息道:「會稽未必嘉任啊。」

    「是啊,吳興沈充於彼處居治經年,未有改換。他家本就是鄉中豪宗,如今轉任東揚州,卻並未離郡。無論何人去了會稽,都免不了要仰其鼻息。沈士居此人鄉宗豪首,又頗富詭謀,未必會樂見肘腋生變。」

    殷融也點點頭,不乏憂慮道。

    殷浩見到叔父這副模樣,便知是真的動了心,否則何至於如此憂慮此任,那是已經在設身處地的思考出任會稽之後將要遇到的困難。因而他眉頭微微一鎖,又說道:「既然如此,叔父又何必疾行劣土?台內植樹,樹下小酌,自有意趣悠然,何必要犯難求進啊。」

    殷融聽到這話後,便搖起了頭,這個侄子諸事皆好,唯獨在世情上有所欠缺。他家如今也是頗負清譽人家,但未必就諸事無憂:「若能束手高坐,長攬此中幽趣,我又何必勞心啊。可是,眼下你父已經閒居良久,就連淵源你都要為時所迫,悖於初心,我又怎麼能安然獨處啊,願或不願,也都要傾身進望。」

    殷浩聽到叔父這麼說,不免有些默然。家業經營確是不容易,都中雖有千般好,唯獨安閒不可得。他父親被陶侃遣送歸都之後,台內一直沒有再作別的安排,而他出任之後,也是由悠遠墜入俗塵,若遲遲不得顯用,家聲不免會有黯淡。

    殷融為家業而計,不再空守於台城,倒也不能說醉心於名位。但是,就算要謀求外任,又何必一定要去會稽這樣一個明顯不是善處的地方?

    殷融看到殷浩的疑惑,便笑語道:「元皇帝在世時,便曾嘉言會稽昔日之關中,乃是江東諸郡之首。此地職重任要,如今僥倖有此進望,又何必再作他想。誠然吳地民風奸猾悍鄙,但就算換了另一任,未必就不會面對這個問題。昔者庾子美、諸葛道明諸人都居此任,可謂名臣之階,餘者雖然不乏所選,終究還是有遜。」

    「我知道淵源你在擔心什麼,那沈氏吳中土豪門戶,盤臥深植於鄉中,不會樂於旁人分權奪勢。但他家如今也是求上進的門戶,做事豈可再循於往年豪武之法。會稽本就是江東重任,豈可長拘於一家之手?況且如今沈充已是高居東揚州刺史,更沒有道理將舊職圈而自肥。 」

    殷融自從在太保那裡得了示意,便一直在考慮當中的利弊,眼下說起來思路倒也清晰:「如今東南軍政已是其人一手把持,朝廷不可能再將會稽這個錢糧之鄉久置其 囊中。往年是因為戰亂,或是亂後蕭條,因權從宜,也只能暫時此態。可是現在局勢已經平穩,諸事都要納於正軌。」

    「這個道理,沈充不會不明白,若是他執意要專據會稽而不放手,那就是要與南北為敵!如今覽遍大江南北諸多方伯,誰又如他一般能夠超然於台令之外?榮極必哀,適可而止,這也是太保要在此時挑選會稽內史的深意一端。我雖然不是時之高選,但自度也可稱為中人之質,又有什麼道理舍優而逐劣?」

    殷浩雖然明白叔父所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但終究覺得這件事還是有欠妥當。庾亮的父親庾琛,包括諸葛恢在內,的確都曾經出任過會稽,但那時的世道與當下畢竟不同。沈充或許會忌憚於大勢,不敢過分刁難新任的會稽內史,但也並不意味著就完全沒了手段箝制,畢竟其家乃是吳中豪宗,其人又是東南勢位第一選。

    別的不說,單單從對駙馬沈哲子的認識,殷浩就能想像到身為駙馬之父的沈充是一個怎樣難纏的人物。他雖然不是看低殷融,但說實話,自己這叔父主持請議、台內種樹也就罷了,如果要親涉東南去與沈充掰手腕,殷浩實在是不看好。

    想到沈哲子,殷浩不免又聯想起前幾日聽到的一樁軼聞,便又說道:「我聽說,駙馬入台任事後,似乎是與叔父你略有齟齬?」

    殷融聽到這話後,臉色不免一黑,繼而便沉聲道:「那小貉子太過輕浮任性,倨傲忘形,不提也罷。」

    殷融雖然不願細談,可殷浩大約也能想明白他為何對駙馬這麼不滿。

    同為公府屬官,他這位叔父可是到了年屆四十才在仕途上有所長望。原本的職位左西屬,其實就是司徒西曹屬,只是年前太保歸台執政後為了更好的掌握局面,才將西曹又獨置出來。如今再立東曹,位還在西曹之上。

    一個長年的鞭下,一個起家便是顯用,彼此之間看不順眼也是正常。尤其本來東曹乃是司徒左長史的下屬,可是現在卻拔於太保直領,而且將原本司徒左長史的典選職事分走了一大半。諸多累加起來,殷融能對沈哲子有好感才怪了!

    「駙馬確有聚眾弄勢的劣習,但其家畢竟吳中顯宗。以往叔父居台,對此倒也不必在意。可是如果真要歸於地方,彼此若是齟齬太甚,也不是一件好事。」

    眼見不能打消叔父的想法,殷浩便又勸說道。

    殷融聽到這話後,嘴角先是不屑的撇了撇,而後便大笑道:「淵源你這麼想,不免太過於高看那個小貉子了!東曹眼下雖然是顯拔,但說到底不過是位下從屬,會稽內史選任何人,那是太保所定,台輔共議。他想要阻我前程,簡直就是做夢!」

    「等到我真去了會稽,本身已是方伯之任,又是公舉台選,那沈充待我都要小心翼翼,難道會為了給兒子洩憤而故意尋釁?他若不如此,倒還可以相安無事,若真要滋事尋釁,就算我有不支,難道台輔諸公們會坐視他專威於東南?」

    見殷浩還是面有難適之色,殷融便笑語道:「淵源你在台內任事未久,難免對台中各種職事所限辯解不明。我任與未任,終究還要決於太保與諸公商討。東曹雖然有典選兩千石之任,但卻並不能越過太保而發聲。我自己便是典選之任,又怎麼會在這方面受制於那個小貉子!」

    見叔父一臉篤定自得之狀,殷浩雖然還有一些隱憂,但也情知很難勸說得動叔父,一時間只好閉口不言。

    殷融對殷浩講了這麼多,其實也是堅定自己的謀進之心。他當然知道此去會稽必然不會是輕鬆的職任,但正因為如此,他如果能在會稽站住了腳跟,那麼所獲得的回報也是驚人的。

    想要有所收穫,必然要有所付出,太保既然給了他這一個機會,那麼他一定就要把握住!只要在會稽任上能夠做出一些成績,來日公位未必不可期!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4 00:24
0528 氣通神暢

    沈哲子拿到王導的手令之後,也是思忖了良久。

    王導選在他上任之初動議給會稽挑選長官,用心也真是險惡。從沈哲子內心而言,他當然對這一個任命充滿了牴觸,會稽是他家的基本盤,自然是越平穩越好,不要有太多外部力量去糾纏鬥爭。

    當然這個想法雖然好,但卻不現實。荊州的陶侃,徐州的郗鑑,包括江州的王舒,各自都面對一團的麻煩。給方鎮們增加苦惱就是台中樂趣所在,會稽這裡如果一團和氣,上下一心,反而會讓台輔們睡不著。

    尤其會稽作為吳中腹心,讓沈家南人門戶執掌已經是一個冒險,如果再不能建立起有效的箝制手段,那麼危險將更大。王導之所以能夠那麼輕鬆的給王舒爭取到江州刺史的位置,其實本身就帶有對東揚州的防備。

    可問題是,這件事沈哲子參與其中,這是磨刀霍霍向自己啊!這一刀下去,無論得失與否,心裡總不會感到快意。

    尤其這件事作為沈哲子上任伊始所參與的第一樁大事,出力與否,效果如何,很大程度上就決定了他日後在公府內的話語權。他當然可以出工不出力,但問題是交給你的第一件事都做不好,那麼也就不要怪以後將你邊緣化,投閒置散。

    所以情理上而言,沈哲子不止要出力,還要出大力,借這件事來奠定他和東曹日後在公府內的地位和話語權。

    面對這樣一個矛盾的處境,沈哲子不乏惡意的揣測王導,這個老狐狸大概從決定征辟自己開始,便已經打起了壞主意,就是要看他不只要拿刀插自己,還要假裝插得很愉快!果然跟老傢伙們斗,時刻都要防備著不要被埋進坑裡。

    沈哲子樂呵呵入台擔任東曹掾,結果就這麼掉在王導挖的坑裡了。

    關於究竟任不任命會稽內史,沈哲子是沒有什麼話語權的。不過王導這裡準備的人選履歷、閥閱之類,需要他的東曹負責整理。這方面,沈哲子倒可以拖上一拖,但問題是根本沒意義,除非在這段時間內能夠通過虞潭、溫嶠等其他的台輔提出一個更有利的人選。

    可是他如果一拖延,王導便有了理由來動他,既然懶於典選,那麼就再作安排吧。東曹這裡他剛剛花了大力氣、大價錢才將事務經營到正軌上來,又怎麼甘於拱手讓人!

    於是沈哲子便陷入了進退兩難,要麼放棄東曹,要麼放棄會稽。

    當然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考慮,跟會稽相比,區區一個東曹掾,屁都不是。所以沈哲子首先要確定究竟還有沒有機會在會稽內史的人選上作出努力,必要時便將屁股還沒坐熱的東曹掾給放棄掉。至於因此造成的損失,日後再從王家人身上找補回來就是。

    所以沈哲子在官署內枯坐半晌後,便出門往護軍府去找虞潭,關於這件事談上一談。

    虞潭的護軍府在台城東南位置,由此可以直通覆舟山,因為有了上次城破的教訓,如今護軍府本身便是台城內一個壁壘森嚴的小型要塞。

    沈哲子到來的時候,虞潭正在與宿衛眾將們討論都內防務問題,過了一會兒才抽身出來,在偏廳接見了沈哲子,待見到沈哲子不乏喪氣的模樣,已經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這郎君向來巧作經營,久無小錯,如今可是見識到了太保的手段?」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更加臊眉耷眼,這件事沒什麼好說的,王導拋出一個東曹掾誘餌,結果他就這麼樂呵呵的被釣住了。聽到虞潭的打趣嘲笑,沈哲子更加有感於這些老傢伙們沒有一個好東西,乾笑一聲稍緩尷尬,然後才問道:「太保有此倡議,也是持重國計,晚輩不敢置喙。只是想問一下,虞公這裡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虞潭聞言後便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你也不要太狹了想。於我等吳人而言,鄉土所治自然更信重鄉人。但是眼下你也已經任事了,應該能明白,於國計而言,終究要兼容并包,才是長久之計。獨絕於外,或可得一時的便利,但勢不能長久啊。」

    這個道理,沈哲子當然也明白,否則就不會在吳興太守的人選上,特意選擇僑人出身的陳郡謝氏。結果是防得了第一劍,沒防住第二劍,而且這第二劍比第一劍更加命中要害。

    他來請示虞潭,其實也沒有報多大希望,東揚州的成立,虞潭執掌護軍府,謝裒出任吳興太守,這幾件事幾乎集中在了一年時間內完成。如果在會稽內史的人選上再死據不讓,那麼不免有些咄咄逼人。

    政治上本來就是你進我退,有來有往。如果所有好處都想佔下來,那麼別人還玩不玩?琅琊王氏為什麼在王敦那裡有了一次大崩盤?就是因為吃獨食,不讓別人玩。那就只能掀桌子了,打翻了重新佈置起來,這樣才能各家雨露均佔。

    必要時候,抓大放小,這也是沈哲子歸都之前,與老爹商議好的一個策略。東揚州刺史這個位置是絕對不能放手的,至於別的,都有商量,而且已經做好了與台中兌子的準備。

    但準備是一方面,可事情以這種方式來到面前,還是讓沈哲子頗有措手不及之感。他將王導提供的名單擺出來,指著上面幾個名字說道:「太保所列幾人,其實說起來,都不具備擔任會稽內史的資格。」

    這話倒也不是什麼氣話,像是殷融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地方任事的經歷,在台中也向來沒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政績,就是一個混吃等死的老貨。其他還有梅陶、鄧綏、陳畛之類,有的是資歷不具,有的就連沈哲子都沒有聽過。比較起來,殷融居然還算是一個比較靠譜的人選。

    虞潭雖然知道王導有此計畫,但具體的人選還不清楚,待見沈哲子拿出這個名單來,觀摩半晌後才嘆息道:「太保處事圓柔,這是在以下駟而逐上選,留有餘力,勢在必得啊。」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也是默然,眼下他們進取已經足夠,需要停下來消化一下戰果。而豫州士人那裡,一方面確是有些人心不齊,一方面庾懌還在籌劃僑立郡縣的大事,也沒有精力在這件事情上爭取。

    所以眼下是一個爭鬥的空檔時期,王導就像一個經驗純熟的老獵人,就靜望著旁人爭食,等到旁人都力疲的時候,他才選擇出手,一擊必中。只要是提議的人選沒有太離譜,基本都能獲得通過。

    這幾個人選,如果是在正常的時期,即便是王導大力支持,也很難爭取到位置。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了競爭者,自然就從容得多。假使他們到了會稽真的不合適,或是被吳人排擠,或是自身能力不足,已經撕開的口子,也可以順勢填進去一個更強力的人選。

    很明顯這幾個人只是探子而已,已經佔據的優勢,王導是不打算吐出來的。而且假如會稽內史頻頻換人,那麼沈充這個直接的上級也是需要承擔一些責任和非議的。

    虞潭本身便不長於政治上的鬥爭,沈哲子也沒寄望能在他那裡得到什麼有價值的建議。彼此對坐感慨一番,沈哲子便又離開了。至於溫嶠那裡根本不必去,他剛拿到宣城內史的位置,在會稽內史上也實在不好置喙。

    雖然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對於這個局面也有預料,但關鍵是王八好當氣難受。被如此明顯擺了一道,這對沈哲子而言是不好接受的。尤其王導提供的這個名單裡,居然還有殷融在裡面,爭取的機會還不小,那更是不能忍受啊!

    雖然沈哲子也知道,王導犯不上用這點小事來噁心自己。他和殷融有口齒糾紛,只是一樁小事而已,如果連這種事都過問,那麼這個太保未免也太閒了。至於把殷融列於其中,應該也是湊巧。

    但如果是別的幾個人,忍下來也就罷了,可是這個殷融剛剛讓自己沒面子,如果就這麼忍下來了,以後在公府裡誰還會給他臉!

    憋了一晚上的大招,第二天晨會的時候,沈哲子精神奕奕來到了太保府。剛一行入廳內,便引來諸多目光,畢竟台城就這麼大,許多事情一旦有了跡象,夠資格知道的也就都在第一時間知道了。

    「沈掾今天倒是來得早,不妨到這裡來坐。」

    仕途上有了長足進望,殷融也是很積極,早早便來到這裡,望著沈哲子入門後便滿臉和氣笑道。他雖然在侄子面前對沈哲子是不屑一顧,但是想了想之後也確實沒必要跟一個小輩置氣,這種關鍵時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也就擺出一個禮賢下士的態度。

    沈哲子聞言後便擺手道:「這倒不必了,席尾自有涼風繞廊,讓人氣通神暢。」

    說著,他便坐在了末尾席中。

    殷融聽到這話後,便是淡然一笑,因為眼下優勢在自己這裡,所以姿態擺得很高,不在這種小事上置氣。那小子已經無計可施,也只能在這上面討點便宜了,至於心內的悶氣,卻非廊風能夠吹開,徒增笑柄而已。

    今天這晨會,王導也並沒有在室內召見眾人,而是直接出席,談了一些別的事情後,過不多久視線便落在沈哲子身上:「東曹草創新營,本該從容於緩。只是國計不能久待,也就只能勉強維周了。不知前日吩咐你的事情,做的怎麼樣了?」

    沈哲子等這句話也是很久,聞言後便讓廊下的御屬周牟送來一個小木盒,捧在手裡往堂上送去,路過殷融時看到其人臉上的微笑,也遞給對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將木盒擺在了王導面前書案上,然後才說道:「屬下本就是太保馭使,既然有命,怎敢懈怠。東曹雖是草創,不過一眾同僚也都以赤忠盡責相勉,已經連夜將太保所需備齊。」

    不只備齊了,而且做的更多!

    王導聽到沈哲子這麼說,眸中不禁閃過一絲異色,心中帶著些許狐疑,繼而便打開木盒,看到裡面擺放整齊的卷宗,便對沈哲子點點頭說道:「有勞維周了。」

    接著,他順手拿出擺在最上面的卷宗,待展開之後,臉上笑容頓時呆滯下來。

    「屬下受命之後,即刻便取出署內所存名籍卷宗,詳加斟酌之後,終究覺得若是台議甄選,不免略浮。因而自作主張,將王散騎加錄其中。雖有越俎代庖,但既為公屬,當為公慮。取用如何,終究還要太保自度,屬下不敢深言。」

    沈哲子話音未落,席下突然傳來啪的一聲脆響,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殷融正面紅耳赤的彎腰將跌落在地的如意撿起來。

    一時之間,包括梅陶在內,眾人都深深看了沈哲子一眼,這小子隔夜報仇,氣性不小。王散騎便是王彬,不提還倒罷了,一提出來,三五個殷融綁在一起也爭不過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5 01:00
0529辱人太甚

    晨會已經散了很長時間,但是王導轉回內室後卻並不急著去處理公務,而是獨坐窗前,眼望著書案上的滿盒卷宗怔怔出神。

    對於年輕人,王導向來覺得即便是很出色,褒揚則可,無謂譽之過甚。可是對於那位駙馬沈哲子,他真是生出恨生於旁人庭門之內的感慨。

    早在建康城尚被亂軍盤踞,王導困在都中台內,驚聞會稽被分割創建東揚州的時候,他便已經動念要如何收拾這個殘局。

    鼎立江東,王業客居遠國,就算王導並不像其他僑人一樣對於吳人警惕疏離,但也並不意味著就能一視同仁。這倒不是他心境狹隘、執於內鬥,而是現實本就如此。東揚州的創建,無疑會加劇吳人專據地方的局面,這對於江東的穩定而言,隱患尤甚於江北那些桀驁軍頭!

    所以,絕對不能容許這種局面長久維持。

    可是,深悉利害是一方面,究竟該怎麼做,王導也是權衡了良久。東揚州創建已成定局,不可能台中稍有指示便會罷止,加上因為蘇峻這一場亂事,中樞權威幾乎被掃蕩一空,對於地方的箝制力道便更小。

    駙馬沈哲子執著於在都中興風作浪,在王導看來就是一個機會。沈家能夠拔於東南之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其家得幸於帝宗,如果沒有這一點,沈家即便是強勢,但三吳之地豪強眾多,未必沒有人家躍起來挑戰其家權威。

    所以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將沈哲子召入公府,才拋出這一個意圖。如果沈哲子那裡有不配合,無疑會暴露出其家以南人而專守地方的本性,他甚至不需要做什麼,就能讓時人對這位擅作經營的駙馬警惕起來,一舉瓦解掉沈哲子數年經營之功。

    當然,沈哲子如果願意配合那就更好了。可以用比較溫和的方法再次將東揚州拉回到朝廷的統序中來,王導本性就不是一個好鬥之人,只是希望大家都能竭力維持住江東的秩序,即便有所私計那也是人之常情。

    不獨獨是對東揚州,像是早先派顧和前往徐州郗鑑處,還有稍後要對荊州陶侃有所布劃。王導和庾亮做的事情其實性質都是相同的,都是為了加強中樞的權威,讓地方變得穩定起來。只不過,他的手段要更柔和一些。

    王導自認為是已經算無遺策,沈家即便是不願意接受,為了避免被指摘為專據東南的惡名,迫於大勢,也要接受這個結果。

    但是這一次,王導真的被沈哲子給搞蒙了,他實在沒有想到沈哲子居然會來這麼一出!讓王彬去會稽?如果此事可行的話,這自然是王導所樂意的事情,地方無論交到誰手中,總是不如自家人可靠。他眼下徐徐圖之,自然也希望事態能夠往這個方向去發展。

    可是現在而言,時機不對,大大的不對!

    心內尚在權衡接下來該要如何應對,王導便聽門下來報說道王彬請見,心內不禁暗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人都已經到了門口,自然也不能避而不見,於是王導便打起精神,讓人將王彬請來。

    少頃,身穿燕居時服的王彬便大步流星跨入太保府內。他眼下雖然掛了一個散騎榮銜,但卻並不在台**職,而是賦閒在家,聽到台中耳目傳來的消息,連官袍都來不及換上,便匆匆趕往台城來。

    「太保公務繁忙,我這閒散懶臥之人還要前來叨擾,真是失禮。」

    王彬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和顏悅色的與王導說話了,可是這和氣的態度在王導看來,反而還不如早先那冷眼怨望看著順眼。他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擺擺手示意王彬入座,而後才明知故問道:「世儒今天怎麼有空入台?」

    王彬聽到這話不免愣了一愣,心道我為何入台難道你不知道?不過轉念一想,早先自己因為諸事困蹇、心緒煩躁,對太保的態度實在算不上好,也難怪太保心裡會有些彆扭。

    想到這裡,他便慨然一嘆,說道:「早先家事、國事,諸事糾纏,讓我不能心靜。近來在家沉思良久,不免自察而慚。早先我家阿郎一時妄動,在都中鬧出不小的風波,現在想來,確是不應該啊。我家煊赫門庭,本不宜為此陰祟之態,束子不嚴,我要向太保道歉。」

    王導聽到王彬這般表態,嘴角已是忍不住抖了一抖,心知今天是含糊不過去了。

    他心內尚在思忖該如何說服王彬放棄此想,卻又聽王彬已經又開口道:「相對於太保總攬全局,智計於懷,我真是有所欠缺,所以也需要太保時時提醒,不至於積錯難返。早先我執於一己之困,心念未免失於偏激,但也只是一時所惑,不會長久迷失。」

    「貉子奸猾難馴,趁於國難而把控東南,不獨太保深憂,近來我與一眾鄉人所論,也多慮於此。既然太保有意使我南下坐鎮,我當然不能推辭,要為朝廷解此頑疾。」

    講到這裡,王彬臉上已經不乏振奮之色,已是磨刀霍霍、向於東南的姿態:「沈氏宗賊之家,狡詐奸猾,於鄉土之內盤踞羅織,已經積成頑疾。我也深知,若要除之並非短促之功,需以長力深挖。所以太保也請放心,今次之去會稽,我首先也會鎮之以靜,徐徐圖之,沒有萬全的把握,不會……」

    「世儒且慢,能否聽我一言?」

    王導見王 已經越扯越遠,乃至於講到前往會稽後計畫如何,可見已是篤定將要成行,他心情不免更惡劣。

    王彬聽到這話,便暫緩詳述自己的計畫,兩眼直直望著王導,點頭道:「太保請說。」

    王導又沉默片刻,終究還是頂著王彬期待的眼神,硬著頭皮說道:「聽世儒諸多良言,可見並未把時光虛擲,仍是心繫國計,讓人欣慰。至於你去會稽,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你聽我說,如今東南局勢已是膠結,不堪力破。世儒你如果眼下成行,或是荊棘漫野、諸多掣肘……」

    「太保請放心,我既然受命,這些問題也都考慮過。東南形勢確是不佳,不過也不足深患,只要擊破沈氏貉首,餘者縱使有些喧鬧,久而咸寧。」

    王彬自信滿滿道。

    王導見王彬仍是不能領會自己的意思,如果再說下去,很可能將話題談崩。但王彬眼下去會稽,實在不算是一個好主意,略一轉念後,他便又說道:「會稽雖然已成憂患,但畢竟不及眼前。其實我心裡更希望世儒你能留在都內,幫忙維持住中樞局面,你也知……」

    「太保有話不妨直言。」

    王彬聽到這裡,哪怕再遲鈍,也能瞧出王導神態間的為難之色,繼而自己心內熱情也漸漸冷卻下來,沉吟道:「似乎我與太保,所思略有偏差。我聽家人來報,說是沈氏貉子奏言為我請任,我不信那貉子會有如此好心。」

    話講到這一步,也沒有什麼委婉的餘地,王導索性直言:「是的,其實會稽內史人選,我並無預算世儒,而是另有他選。駙馬確是為世儒有請,意在緩解……」

    「真的是這樣?」

    王彬聞言後,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心情可謂五味雜陳,想到自己先前那番作態,不免又羞又惱,恨恨道:「太保宏望於江表,所覽南北群賢 我自知無甚過人所長,差勝於中人而已,唯以嫡親所仗,渴望能得太保施以青眼。原來是我滿腔雜唸作祟,自辱於人,只是有一言請問,不知太保屬意何人?」

    「世儒你何必要為此想?你我庭門共生的兄弟,若真是良任有缺,我怎麼會不讓你去?只是這一件事……」

    王導見氣氛果如自己所料,半坐前傾,想要去拉住王彬的手,希望他不要再過分誤解。

    然而王彬卻驀地將手抽回,只是滿臉的冷厲之色:「庭門共生的兄弟?賢達如平子,痴愚如彬,大概都是疏遠之異類。太保緣何定要將我強縛於都內?我自問此心無貳意於太保,唯患才不足彰,愚不堪用。但也想以此赤純之心,來為太保分憂一二。」

    說著,他視線落在了王導書案上那一盒卷宗,劈手將之扯到面前來,翻看片刻後,臉色不免更加陰鬱起來,乃至於望著王導冷笑連連:「原來這幾人,便是太保屬意之選?可笑啊可笑,王世儒在太保眼內,原來尚不及這幾個庸夫劣卒!我本是深厭貉子,卻沒想到竟淪落到要讓貉子為我執言!」

    王導聽到王彬所言越來越不通情理,也漸漸有些不忿起來:「若我真是此想,自有內外共厭!但世儒你一時激於忿念,以此謗我,人情如何能堪?」

    王彬見王導也動了真怒,一時間微有滯言,遲疑片刻後才對王導拱 手,繼而嘆息道:「太保或是自有謀算,但此事若無涉我也就罷了。貉子或是邪念舉我,引我入彀,他是得算了。今次會稽內史之選,我是不能退讓,否則便是甘居卑流之末,尚有何面目居於人前!」

    話講到這一步,王導也明白,就算他不願意也不行了。如果是別人還倒罷了,可偏偏是王彬,這讓他即便有滿腹的理由,也根本講不明白。

    王彬表態完畢之後,又深深望了王導一眼,澀聲道:「因此錯意於太保,或是更加取厭。此職我自謀之,太保勿阻,於我已是情深。來日任於東南,若僥倖得一二建樹,仍是我宗中來日立足於江東之張本,子弟經營之所恃!」

    說完之後,不待王導答話,王彬已經轉身離開廳室。

    此時在太保府左側一個跨院裡,殷融滿臉愁容的坐在室內,而其對面的梅陶雖然要好一些,但臉上也是沒有什麼喜色。

    「叔真兄,你常在太保近畔,依你觀之,那小貉子今次所舉王世儒,究竟是太保所示,還是他私心作祟,以此惑人?」

    人一旦有了什麼想法,便很難保持固有的心態。原本殷融對於名位之類,倒也並不過分看重,否則也不會年屆不惑,才剛剛脫離鞭下序列。可是今次對於會稽所選,他是寄望很大,然而突然出現這個意外情況,讓他不能淡然。

    殷融心內很清楚,他雖然有些清名令譽,但在人望上,實在不能與王彬相提並論,雙方幾乎沒有什麼可比性。讓他不能釋懷的是,太保將他列在備選之中,究竟是真的看好他,還是只為襯托王彬得選?

    如果是後者的話,對他而言,不啻於一種羞辱。

    梅陶並不怎麼願意跟殷融談論這個話題,可是晨會散開後,殷融便尾隨他而來,讓他避無可避。

    他雖然也名列備選,但其實本身並不怎麼動心,一來他本身便有居任大郡的經歷,早年曾經在王敦治下擔任豫章太守,所以對這一份履歷並不看重。二來他眼下也不是素白之身,因為曾經在肅祖喪期內於家中私奏女妓,而為大尚書鐘雅所彈劾被奪職禁錮,近來才又得到太保的徵用。

    所以短期之內,他是沒有什麼顯用可能的。

    看到殷融一臉的困惑之色,梅陶心內其實不乏快意。他很明白自己備選只是湊數,殷融也清楚這一點,所以彼此都列備選之後,殷融在他面前便不自覺的有些高姿態。現在橫裡插出一個王世儒,梅陶本身便無所欲,自然也就無所謂,但殷融心內的失落,可想而知。

    心內雖然有此想法,但梅陶也不便於表露出來,略作沉吟姿態,然後才搖頭道:「太保如果真的屬意於世儒,實在沒有必要多此一舉。駙馬不是也說過,這只是他自己心內所計,取或不取還在太保權衡之間。」

    殷融聽到這話,精神不免一振。確實王世儒要出任會稽,實在沒必要再搞這些閒事。多半是沈哲子自作主張,想要以此來阻攔他的前程!

    想到這裡,殷融不免深恨,忿然道:「那小貉子也真是恃用而驕,太保將他拔於典選之用,那真的是信重有加。他既然居於此任,非但不思勤於職守,反而以此巧為姦謀,自作主張,實在是敗壞事風!眼下我是身涉此中,不便多言。但此事過後,無論得選與否,我都要在太保面前進言,此事若不嚴懲,公府任事之風將要浮於規矩之外!」

    「你要進言什麼?你要嚴懲什麼?長任公府,尚且不能框於規矩,新進者又能法於何人?」

    殷融這裡話音剛落,突然聽到後方傳來一個隱含怒氣的聲音,轉頭望去,便看到王彬正背負雙手,神情冷峻的站在門口,他不免有些尷尬,站起身來說道:「原來是王散騎到來,你不知剛才我所論……」

    「哼,農家子也配謀任大郡!」

    王彬在王導那裡吵鬧一番,心內忿忿之餘,也想找梅陶仔細打聽一下當中的內情。可是入門後便聽到殷融那一番話,雖然所指不是自己,但他眼下本身就是滿腹邪火不得傾瀉,加上一想到與此類人物共逐一任,便對殷融厭棄無比。

    他在太保面前還會有所收斂,可是對殷融又怎麼會客氣。說完這話後,也沒有心情再找梅陶問話,當即便拂袖而去。

    殷融臉上原本還有幾分笑容,聞聽此言,整個人都愣在當場,待到回過神來,王彬早已行遠,而在門口則站立著一些看熱鬧的公府屬員,似在對他指指點點。

    「王世儒辱人太甚!」

    生平未受此辱,殷融囁嚅片刻,驀地跺腳怒吼,滿臉鐵青之色。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5 23:19
漢祚高門 0530示警鄉人

    台城裡沒有秘密可言,幾乎就在王彬前腳離開太保府,後腳相關的消息便在台城內傳揚開。

    「殷洪遠遭此羞辱,屐齒踏折,口不能言。聽說他當場便要向太保請辭,太保親自出面將他送回署內……」

    東曹屬張鑑坐在席中,眉飛色舞、繪聲繪色講述著太保府那裡傳來的最新消息。話音剛落,廳內便響起一連串的歡笑聲。東曹這些官員們自然也都聽說過殷融與自家曹首曾有口齒不合,此時聽到殷融被王彬如此羞辱,不免生出幸災樂禍之感。

    沈哲子坐在席中,小巧摺扇在指間轉動著,聽到張鑑講完後,便笑語道:「王散騎心高言厲,殷洪遠倒是遭受無妄之災。不過他這一番羞憤也真是有些過了,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農務國本,農家子也非賤稱。況且,真正熟於農本者,感天審時,才能歲有豐收。殷君今次肝腸妄動,強求非分,注定顆粒無收,又能罪咎何人?」

    公府裡人際關係如何,就算上面不關心,下面卻有許多人盯著。殷融擺明了是得罪了自己,沈哲子當然不會對他客氣。所以在王彬那裡,殷融還能做個農家子。可是到了沈哲子口中,此人較之農家子還有不如。

    底下眾人聽到這話,也都不免笑起來,並不覺得曹首此言是在貶低殷融。以往他們對兩千石的公任認知或許還有模糊,可是隨著過去這些天接受大量卷宗名籍的洗禮,所知漸漸深刻全面,殷融不配居任會稽本就是一個事實。

    東曹內其他屬官還倒罷了,心思或有單純,並不清楚這件事更加深意所在。不過張鑑也是北地舊姓旺宗出身,因而視野和心跡都要更寬闊的多,對於這一位上官的手段之凌厲便有了一個更深刻的認識。

    這件事對殷融的打擊絕對不只是一句惡言或一段時間的嘲笑而已,王彬這麼說,就等於意指殷融不夠資格居任兩千石。可以想見,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假使沒有強力的台輔鼎力支持,殷融是不可能再有向上一步的機會。

    想到沈哲子上任當天,王胡之居然還隱隱有挑撥自己與曹首爭權的意思,現在想來,張鑑不免慶幸自己並無此念。他家賢達於中朝那還是上數幾代之前,過江之後家勢更是衰落的嚴重,僅僅靠著一些父祖餘蔭才能立足稍穩。無論是門第勢位,又或心機手段,較之曹首都差遠了,根本就沒有爭權的資本!

    沒有對立的心思,張鑑只是一心想要做好沈哲子的副手,跟著這樣一位強勢的上官,他們整個東曹在公府內的地位都將水漲船高。

    出了心頭一口惡氣,沈哲子心情也是不錯,略一沉吟後,他便笑語道:「東曹創建伊始,便參輔如此大事,雖然眼下台內尚未有決,但我等應盡的職責總是做的沒有疏漏。這段時間來,諸君也都辛苦,眼下休沐尚有旬日,便在署內解職休息半日。」

    如今上下級的關係和職權都很明確,並沒有太多越級指揮的現象,所以沈哲子作為一曹官長,權力也是不小。他只要負責將上公交代的事情完成,剩下的時間都能自由安排,所以給人放上半天假也都是小事。

    眾人聞言後不免更加笑逐顏開,過去這段時間裡他們確實累壞了,那麼多的捲宗要抄錄整理,而且還不能出一丁點的錯誤,無論精神和體力都消耗很大。

    沈哲子從袖中摸出一份印章遞給張鑑:「稍後請張君持我印信,往殿中雜署去支取一些酒食,算作我犒勞諸位。」

    眾人聽到這話後,又都紛紛道謝。後招募的這些屬員,雖然其中有一部分是沈哲子直接從家裡帶來,但也有十數人是直接在台中拆借招募過來。如果滿曹都是自己人,那麼這個東曹也成了沈哲子自己的辦事處了。

    這些屬員中,算是正式官身有俸祿可領的不過只有一小部分,其他的則算沈哲子自己僱的文吏,所以一應吃穿用度包括俸祿都要沈哲子承擔。雖然台中也會撥付一部分,但不過意思一下,時下許多官署主官都是懶任,一方面是實在招募不起人手,另一方面也能將台中這部分補貼自己用了。

    沈哲子正等著要與一眾下屬歡飲半晌,聯絡加深一下感情,酒食沒有等來,沈恪倒先來了。

    沈哲子在側室裡招待沈恪,剛剛坐定,沈恪便麵帶憂慮道:「今日太保府內之事,我也是剛剛有問,不明內情,所以急著來問一問,維週你因何要舉薦王世儒?」

    「我入職未久,殷洪遠對我不乏諷言,若不對這匹夫略施薄懲,位不能安。」

    「王世儒羞辱殷洪遠,如今台內已是廣傳。不過這正是我疑惑所在,維週你向來謀思深遠,不可能為了區區小隙便雷厲反擊。殷洪遠此人,不過台內一弄玄散客而已,誠然其人不配大郡,但假使他真的去了,於我家而言未嘗不是好事。可是王世儒卻……」

    沈恪皺眉說道,想不明白沈哲子為什麼要這麼做,明明殷融這個人更好對付一些,為什麼要把王彬拉入進來。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起來:「台中尚未決定,王世儒也未動身,叔父已經為此深憂……」

    「能不憂慮嗎?王世儒高門厚望,累居大任,他如果去了會稽,怎麼會甘於袖手無為,必然要在郡內大有動作,大逞其威!太保為其倚靠,江州為其臂膀,只怕會稽將要多事啊!」

    沈恪嘆息說道,望著沈哲子的眼神不乏幽怨,有氣性沒什麼,但沒必要自惹麻煩啊!

    「哈哈,這正是我想要的。」

    沈哲子在席中撫掌笑了起來:「叔父能夠想到,會稽郡中人家自然也會明白,台中絕對不許我等吳中鄉人專守於東南。與其還要心存搖擺幻想,不如眾志成城,應對這一個難關。」

    沈哲子之所以提議王彬,當然不是為的羞辱殷融,那隻是捎帶著而已。台中不會任由東揚州那麼有獨立性是一個事實,但是有許多人認識不到這一點,或者心裡還不乏僥倖,認為台中不會對東揚州採取什麼過激手段予以肢解。

    王導正是要利用人的這一點無知和僥倖,先派明顯不夠資格的人前往,降低吳人防範和牴觸心理。說實話,像殷融那樣的人去了會稽,就算老爹不動手,他都未必能將這個官當得安穩。

    殷融去了會稽,也僅僅只是一個過渡而已。沈哲子相信,一旦王導通過殷融將會稽內裡的情況摸得差不多了,應該馬上就會換人。就算不是自家人,類似何充這種資歷、能力都足夠的人也是一個好選擇。等到換了人選,必然會有一個更具體全面的分權計畫,到時候就不是那麼好對付了。

    迎頭縮頭都是一刀,與其任由對方徐徐圖之,等到有所察覺已經為時已晚,不如乾脆抽掉其佈置的時間,將大招提前引出來。

    就像眼下這樣,王彬都還沒有動身,沈恪這裡已經緊張的不得了。沈哲子就是要以此告訴那些會稽鄉人,不要再心存妄想,台中不會放過他們。如果不想接受再被打回原形,那就打起精神來準備對付即將到任的王彬。

    沈恪聽到這話,才漸漸有所明悟,原來沈哲子是在以此來警示鄉人。王彬的份量自然不是殷融能夠比擬的,自然會稽那些鄉人們對其也都是十分防範。

    「唉,想要經營好鄉土為何就這麼困難?傖子霸我鄉土之心不死啊!」

    一俟明白了這一點,沈恪便忍不住感慨道:「誠然此舉可收警示之效,但王世儒較之殷洪遠更難應對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維週你雖然將之提前引出,讓鄉人有所驚覺,不過該要如何應對,你可有什麼良策?」

    沈哲子聞言後便搖頭道:「我又不是算無遺策,哪會知道該要如何應對。不過王家雖是當世高門,但畢竟南北有別。家父經營會稽年久,又怎麼會坐視王世儒在鄉中過分肆虐!」

    台中僑人防範南人,會稽自然是南人防範僑人。沈哲子深知老爹的手段較之自己還要陰毒得多,尤其又在經營多年的大本營,王彬怎麼可能會是其對手。他本就深受老爹耳濡目染,對老爹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歷史上會稽被僑人滲透瓜分,一方面是因為會稽地廣人稀,另一方面也是人心不齊。像是吳人密集的吳郡、吳興,雖然僑人多居官長,但始終沒有染指太深。當然這也不是什麼好事,幾十年後天師道起義便是這裡孕生出來,沈家又樂呵呵的加入其中。

    如今形勢已經大不相同,沈哲子當然明白王彬到了會稽不可能安分守己,但是會稽如今已經經營的大有起色,不要說只是一個王彬,哪怕加上王舒把江州強兵壓境,也只會更加激化矛盾而已,將整個會稽乃至於吳興都推的更遠,讓本來已經平靜的局勢再生波瀾。

    兩人正在這裡談論著,護軍府又有人來請。沈哲子眼見下午這頓酒宴是沒份參與了,喚來張鑑告知一聲,然後便與沈恪前往護軍府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5 23:19
0531各有所圖

    沈哲子他們來到護軍府的時候,虞潭剛剛送走了一波客人。

    轉回來彼此相見之後,虞潭指著沈哲子,片刻嘆息,片刻微笑,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這郎君真是,凡事落在你手裡都能另闢局面。王世儒出任會稽,你這一議實在是讓我既驚且喜。」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語道:「任與公府,患於公疾。我這一議,未必不是太保肺腑之念啊。」

    「理雖如此,但太保對你應該也是怨深。先前道左有見溫太真,只作笑語偌大太保府下只怕容不下你,已經在籌算著要在台閣給你準備一個職事。」

    講到這裡,虞潭也忍不住笑起來,太保一心的要維穩,為了穩定可謂忍讓諸多,許多事情都要緩圖曲行。比如針對東揚州,王彬這裡剛剛得到舉薦,便已經有許多籍在會稽的台臣們到他這裡來打聽,可見並不歡迎王彬出任會稽。等到此事真的確定下來,可以想見會稽那裡應該也會側目以望。

    沈哲子倒不覺得他有多討人厭,在席中大言不慚道:「我倒是覺得公府可任,太保和藹,同僚可親。況且東曹這裡剛剛步上正軌,我也不想即刻就要轉惠繼任。」

    沈恪已經與沈哲子談了許久,當即也開口道:「維週舉薦王世儒,倒也並不算錯。若真是無可避免之局,早早面對也能病從淺醫,不患膏肓。」

    虞潭也是台中實權大佬,對於這件事認識自然也深刻,因而點頭道:「王鼎居此,南北俱要束於王統。所以對於太保擇人出任會稽,我也是不反對的。但王世儒此人,終究非良選。維週眼下舉了他,卻讓原本順理成章的事情變得僵持,非此即廢啊。」

    對於王導來說,沈哲子這一舉薦刁鑽之處就在於此。挑選僑人出任會稽內史,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會有什麼阻礙。且不說僑人們不願意沈氏專守東南,就連沈家自己也要忌於物議而不敢反對,否則便是悖離眾願,要被各方所針對。

    按照事情正常發展,隨便指派一個人過渡一下,待到會稽方面人情稍有冷卻,再選派一個更合適的人選,效果會好上許多。

    可是現在沈哲子直接拎出了王彬,首先是讓會稽人有所警惕,台中是對他們十分戒備,定要肢解啊!其次則是讓其他各方有不滿,會覺得太保有欠公允,所謂擔心會稽之議,不過是為自家謀劃地方而找一個藉口!

    誠然沈氏南人門戶,把持東南一地軍政之權,實在可慮。但是王家呢?太保已經穩居中樞,王舒居於江州,眼下又要給王彬謀任會稽,這是打算重複王敦那時的局面?

    所以不獨獨只是會稽人對王彬出任會稽內史有牴觸,其他各方對此也都難免會有別的想法。

    那麼問題就來了,王彬不能去,誰去?

    從名望、資歷乃至於能力而言,王彬都是當仁不讓之選,但卻悖於人情。而如果連王彬都不能去,那麼無論派誰去,沈家都有理由拒絕。一旦在這件事情上卡住了,那麼會稽方面與台中單單筆墨官司往來,一年半載之內不會談出一個結果。

    沈充大可以就此糾纏下去,他不是要完全把持東南,強烈要求台中派人到會稽擔任長官。可是台中無論選誰去,都有藉口推脫,都覺得比王彬差點。至於比王彬資歷更高的,台中也不是沒有,但那已經是三公備選,怎麼可能去會稽給沈充做副手!

    所以,如果還想盡快敲定會稽內史人選之事,王導只能咬牙硬推王彬,除非王彬自己推辭。而如果要選王彬,則就不得不讓出一部分其他方面的利益,來平衡其餘各方的怨念。這樣一來,原本順理成章可以拿下來的會稽內史之位,則不得不花費極大的代價才能交換過來。

    想想王導眼下面對的困境,虞潭自己都覺得頭疼,指著沈哲子嘆息道:「你這郎君早年厲言諷我,至今思來不免耿耿於懷。可是如今再見這權謀手段,才知當年我是僥倖。區區言諷,實在不是什麼大事。」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不免汗然,連忙拱手道:「晚輩年幼浮浪,一時鬥膽冒犯虞公,至今思來猶有愧意。」

    「罷了,我又不是要跟你算舊賬。王世儒雖然不是良選,但其人執於外任,是不會自退的,這件事應該可以確定下來。」

    講到這裡,虞潭便又望向沈哲子說道:「中樞節於方伯,方伯輸於中樞,職任互通,才能內外和諧。不知你父對於台中可有所薦?」

    沈哲子明白虞潭肯定也想藉此分一杯羹,眼下詢問他家打算如何跟台中兌子,也是避免所謀出現什麼衝突。略作思忖後,他便說道:「年前在鄉中時,家父便曾言道,賀臨海乃是賀穆公嫡傳,本身也是才趣盎然,若能常隨帝畔有所指點,也是兩彰之事,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舉薦。」

    賀隰是老爹出任會稽內史時最大的支持者,如今兩家又是姻親,所以沈哲子和老爹也都一直想將賀隰引到台中來,加大在台內的影響力。這一次藉著王彬謀任會稽的時機,正好可以將賀隰引到都中來,擔任侍中。

    賀隰雖然本身沒有在台的履歷,但其父賀循早有江表儒宗之稱,是繼顧榮之後的吳人大宗師,加上賀隰在州郡也是輾轉多任,所以入台擔任侍中並不顯突兀。

    虞潭聞言後便點了點頭,對於沈哲子創造出來的這個機會,他當然也不會錯過,過片刻後又說道:「譙王本身也是宗親,常任散職實在欠妥,我是希望譙王能夠暫掌北軍。」

    虞潭雖然坐鎮護軍府,但是在宿衛內其實並沒有直屬的嫡系。譙王是沈哲子的人,藉其之名將北軍拿到手裡來,然後逐步換上自己的人手,那麼對於宿衛整體的掌控力都會大增。

    沈哲子對此當然同意了,早先他雖然收拾了丹陽陶氏,但是北軍卻被王導順勢拿下來,安排給了被庾懌趕回建康的趙胤,現在正好可以奪回來。

    至於譙王,他是準備等段時間安排出都,從溫嶠那裡接過江夏相的位置,作為自己北上的後援。不過那還需要一兩年的時間,先借給虞潭用一用倒也沒什麼。畢竟虞潭在都中能用的人也不多,而沈哲子除了跟紀家的關係之外,早年領軍的時候也經營起了不小的人脈。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6 21:16
0532郡府功曹

    台中為官,收入方面自然不能與地方相比,但其實待遇上也是不錯。

    比如沈哲子這種曹首長吏,單純的俸給是四百石,當然這一部分俸祿不可能全是糧食,偶爾地方上還有許多專供台苑的時鮮特產,也會折作一部分糧價發放。這些地方特產在建康城內也都是緊俏貨,當市售賣的話,所得較之糧俸只多不少。

    除此之外,每逢年節慶典或是有什麼喜喪之類,台閣、公府往往也都有所餽贈。如果再加上近來一直熱議的台臣們也都分配職田,那麼一年到頭雖不至於大富大貴,全家溫飽綽綽有餘。

    當然這只是理論上,事實上大部分台臣如果沒有別的進項,單純只是依靠官職俸給和台資犒賞之外,往往都會過得揭不開鍋。

    當然都中消費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因為作。譬如前不久剛剛去世的陳留阮孚,既擔任過大尚書這種吏選要職,又擔任過丹陽尹這樣的京畿首長,屢為兩千石,但卻每每窮得囊中只餘一錢,恐其羞澀,乃至於金貂換酒。

    名士們所熱衷的愛好,像是酒、散之類,都是價格極為高昂的奢侈品。比如沈家所產的醴泉酒,在都中一甕便要數千錢。而五石散價格則更高,哪怕是品質最劣的,一劑也要數百錢,而品質更高的灑金、雪霜之類,根本就是有價無市,數萬錢一劑都有人苦求購買。

    越作越窮,越窮越作。

    當然有的人就算不好這些,但過得也是不寬裕,因為應酬實在太多了。同僚婚娶添丁、陞官進爵,總要免不了意思一下,這麼意思下來,往往家裡就揭不開鍋了。

    針對這個現象,沈哲子在考慮要不要給這些生活困頓的台臣們提供一些小額貸款?且不說鼎倉那裡本身就有大量的資財需要投資,單單沈哲子自己如果願意做的話,也能籌措出不小的本金來。

    如今沈哲子執掌東曹,台內為官者名籍卷宗都在東曹有備份存留,他也不擔心人違約不還,想查的話連對方八輩祖宗都能查出來。況且這些台臣們各自都有固定的俸給收入,如果放貸給他們,分期抽利大有可為,簡直比後世所謂的雲計算還要靠譜得多。

    沈哲子越想越覺得這事可做,就算他不做,其實都內也有背景深厚的商戶在往外放貸。不過轉念一想他剛剛把王導擠兌得那麼嚴重,轉頭又在台城內放高利貸,把戲太多,難免讓人生厭。他雖然入台也不是奔著人見人愛來的,但也沒必要搞得眾怨沸騰。

    「駙馬,駙馬……」

    沈哲子還在那裡算計著,便聽到對面傳來低喚聲,回過神來對對面的孔混笑語道:「一時略有失神,世兄見諒。其實世兄要來見我,直接往署內一聚即可,何必來此地鋪張浪費。」

    他們如今所在的乃是位於台城西南側的一座小樓的雅閣中,環境裝飾的倒是典雅有趣,各自案上也都陳列著醴酪、羊膾、烤肉等極具北地風味的餐食。

    這一座小樓乃是台城內的酒樓,沒錯,就是開門營業的酒樓,而且還是太保府經營的產業。台中雖然對台臣有飲食供應,但也都有定額定點,正常辦公日的時候,台臣們晝夜都要逗留在台城,如果想換個口味,或是好友聚會應酬,那麼便可以來這裡。

    當然這麼貼心的安排可不是什麼福利,而是要花錢的。哪怕沈哲子這個自己人過來,該是多少就要付多少,而且價格奇貴,類似眼前這種規格的,沈哲子剛才打聽了一下,價格便要數金,比外面貴了數倍都不止!

    沈哲子他們在這裡坐了不長的時間,便看到數撥同樣在台內為官者的顧客出出入入,可見生意興隆。而沈哲子剛才之所有有那放貸的遐想,便是因此而生。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孔混便笑語道:「駙馬入台任事,我還一直沒有過表示。我也是忝為年長,先入台來,自然應該禮迎後進。這裡餐食北地風韻醇厚,不同於我等鄉韻,偶爾淺嘗,也能略品風情。」

    沈哲子只是覺得這裡定價虛高,倒沒有嘗出什麼北地風韻。不說吳中鄉里,單單他在都中的府上便是南北并包,想吃哪裡的餐食都能做出來。這種定價,就是敲竹槓,簡直比後世一些旅遊景點定價還要黑得多。

    不過類似孔混這種心理的不在少數,出入這座酒樓的多是南人,大概也是想著品嚐一下北地風情。

    時下來說,江東在文化方面的弱勢體現在方方面面,不獨獨只是典章禮儀又或詩文書賦,工藝上、技術上乃至於飲食方面,不獨獨僑人看不起吳人,許多吳人對於中原習俗也是仰慕得很。

    後世所見《世說新語》包括許多閒談野史,記載了很多有南人往中原去,而後便被人問道你們吳中可有這樣?可有那樣?那種語氣所帶著的心態,分明還是將江東看作未開化的蠻夷之地。而且並不只集中在這個年代,哪怕到了南朝,文化上已經有所反超,南人北上仍要面對此類刁難。

    思忖許久,沈哲子還是覺得放貸這個事業不能暫緩,頂多找兩個代理人出面。憑什麼太保可以開酒樓,就不允許駙馬放利錢!雖然太保這酒樓所獲也是貼補了台資用度,可是駙馬放高利貸那也是為了北伐而添磚加瓦啊!況且,有了貸款活錢,興許這酒樓生意還能更好一些!

    相對於沈哲子心情輕鬆,甚至還有閒心算計如何牟利,孔混則要顯得有些緊張或者說心虛。

    他熱情的招呼沈哲子飲食,自覺得鋪墊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幹笑道:「駙馬非常之人乃行非常之事,方一入台,即刻便讓台中風動啊。眼下各位台輔們對於王散騎究竟該不該任於會稽,都在爭論不休。」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了笑,說道:「我也是當職思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既然世兄言道此事,不知你覺得王散騎是不是會稽內史的良選?」

    孔混聽到這話後,笑容便流露出些許尷尬,擺手道:「我本非典選之任,又不是公府正選,這種事情,怎麼好置喙。」

    其實看到孔混的神態變化,沈哲子大約也能猜到他今天為什麼來見自己,聽到這話後便說道:「台用兩千石,本就是公事國事,國人皆可有論。況且,會稽又是世兄鄉土。說實話,若非身負典選之任,我又哪敢為會稽鄉人舉薦什麼良牧。眼下也是庭內閒話,我倒想請問一下世兄對我這舉薦是何看法?」

    「既然如此,那我便鬥膽試言。」

    孔混聽到這裡,本身也有些按捺不住,於是便說道:「若以人望諸事而論,王散騎自然是當然之選。況且,散騎閒居良久,會稽又是虛置待選,彼此相合,也是得宜 。我只是詫異於駙馬舉薦散騎,可謂有古賢遺韻。」

    沈哲子聞言後只是笑笑,並不多說,如果說此前還是懷疑,現在聽到孔混這麼說,已經可以確定對方的來意。

    果然過不多久,孔混便又說道:「今次來見駙馬,其實也是有一事難決,想要請教。日前王散騎書至舍下,想要闢我為其功曹。我也是久不歸鄉,若能歸鄉任事,可慰思鄉之渴。不過散騎究竟是否當任還在兩可,況且也不知他入郡後將要如何為政,因而心內實在遲疑難決,不知駙馬可有教我?」

    雖然沈哲子已經猜到王彬應該會招募如今在都中的會稽幾家作為屬官,用來打開會稽的局面。但是聽到孔混居然被闢作功曹,沈哲子還是不免略有詫異。

    原本會稽內史是作為刺史一類的配置,屬下除長史之外,尚有八大從事作為主要屬官。可是現在因為有了東揚州的存在,所以會稽便降格為尋常內郡,內史之下有郡丞作為副手,而功曹便是僅次於郡丞的第二號屬官,掌管郡內官員的任用和升降。

    王彬懂得拉攏會稽清望人家,這一點沈哲子並不感到意外,畢竟也是久經浮沉,如果連這一點政治智慧都沒有,那是白混了。可是居然連人事權都願意與會稽人家分享,那麼可見其謀求外任的決心之大,是誓在必行,而且一定要有所建樹。

    孔混望著沈哲子,神情不乏忐忑。雖然他不算依附於沈家,但是能夠在台中得到看重,也是多賴年前追隨沈哲子的舊勳,算是沈哲子半個故吏。

    王彬此去會稽,明眼人都看得出將要對沈家不利,他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擔任王彬屬員,不免有助紂為虐之嫌。可是做大郡功曹對他而言也是一個極大的進步,有了這樣一份履歷,他是內外任遍,日後便可以作為兩千石備選。如果錯過這個機會,未免有些可惜。

    「王散騎此去會稽,應是懷有大抱負。只是鄉中自有人情,若由其置劃,未免不美。我是想著,如果能追隨而下,必要時座前進言襄正,也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衝突。」

    孔混這麼說著,心裡不免有些發虛。

    沈哲子垂眼片刻,抬起頭來後兩眼灼灼望著孔混,正色道:「王散騎既然要謀大郡,何以如此小覷鄉人?世兄之才,我自深知,郡丞綽綽有餘,何以止得功曹!」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7 00:13
0533南北並重

    沈哲子在都中看似交遊廣闊,但其實他心裡是有規矩在的,有的注定只是酒肉朋友,有的只是泛泛之交,真正能夠相託共事,共同籌劃北伐之事的,其實少之又少。

    孔混這個人與沈哲子關係也算不錯,但其實在沈哲子心裡,也壓根不覺得這個人是能夠患難與共,共謀大事之人。很簡單的一點那就是,本身立身的根本就不相同,會稽孔氏乃是聖人別支,本身在政治上便擁有強大的資源和影響。他們要與誰合作,選擇性要大得多,根本不必、也不願獨獨依賴沈家。

    就像現在,孔混明知道王彬去會稽會對他家不利,居然還拿這件事來請教自己。說是請教,其實何嘗不是早已經有了決定,不過來知會自己一聲,避免以後相見太過尷尬而已。

    沈哲子當然阻止不了孔混,但並不意味著他會樂見孔混追隨王彬往會稽去。哪怕孔混什麼都不做,單單這一舉動就會給會稽那些次等人家以錯誤的暗示,讓人以為郡中高門已經被拉攏策反,無疑會給王彬以渾水摸魚的機會。當然,這也正是王彬選擇拉攏孔氏的原因之一。

    不過既然孔混提前通知自己一聲,那麼沈哲子當然也不會袖手不管。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孔混臉上下意識便流露出喜色,他本以為沈哲子會因此而不喜,乃至於阻止他。不過他確實已經決定了,哪怕因此而讓沈哲子不滿乃至於疏遠,也不會有所動搖,通知一聲,不過是對以往的交情有個交代而已。

    可是現在沈哲子非但沒有表示反對,反而為他叫屈,無論是否真心,最起碼表面上避免了尷尬。因而孔混便謙虛笑道:「我倒是不敢為此自負之想,會稽雖是鄉土,但畢竟也是江東大郡,能夠得王散騎青眼出任功曹,於我已是誠惶誠恐,怎敢再作更多進望。」

    「世兄此言差矣,吾輩敢為敢當,若使才量能用,自然當仍不讓,豈作第二人選!」

    沈哲子則神情嚴肅道:「若使旁人有問,那我也只能言道恭喜。但我與世兄素來情契,又有共事過往,所以我對你才度如何也是深知。別的不說,只論人情。若非我等執戈而進,擊破盤踞都內之賊,王散騎只怕還在叛卒鞭下涕嚎!如今往任貴鄉,豈可如此相薄!」

    孔混聽到這話,反倒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其實若能出任郡丞的話,他當然更加樂意,但也自知資歷不足,能夠擔任功曹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沈哲子卻在那裡深為孔混不平,在席中忿忿道:「此事我不知道就罷了,但既然聽說,當為世兄力爭。且不說世交舊好,單單世兄早先與我共事,便不能坐望舊日僚友大才淺用!」

    「不必了,不必……」

    孔混忙不迭擺手,他自然明白王彬與沈氏不算和睦,若是沈哲子插口,且是明顯的妄謀,反而有可能壞了自己的任事。可是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心內不免一凜,莫非沈哲子打的主意就是要以此來攪黃自己的任事?

    一想到這一點,孔混神情便有些僵硬:「我真是多謝駙馬高舉之情,不過親長也有教誨,立身處世宜緩勿燥,切勿妄圖,若謀為不稱,反倒貽笑於人。」

    這話說的便比較重,我也是有家長的人,你不要欺負我少不更事!

    沈哲子聞言後則笑語道:「賢長之言,自是應當聽從,世兄自為中庸,我自為舊情張目,彼此兩不相涉。我如今便是典選之任,如果連舊友虧才而任都坐視不理,同僚何以目我?故交何以目我?世兄恪守於禮,我則聲張於義,這是兩不相欺啊!」

    既然提出了這個話題,沈哲子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我這個熱心腸急脾氣,你不讓我幫忙,別怪我跟你急眼!

    孔混愣了片刻,似在權衡,過了一會兒之後才嘆息道:「駙馬如此固持又是何苦,王散騎錄用何人,自有心跡籌劃,如此強涉,實在虧於人情啊。」

    「這件事,世兄倒不必擔心。我既然敢為此論,自然也有道理。如今是你我私話,不妨與世兄直言。王散騎究竟能任與否,尚在兩可之間,當此之時,他唯有奮進,豈會輕退。若連如此重要的屬用都能輕言廢用,朝令夕改,如此秉性,怎能堪任大郡!」

    沈哲子明白,孔混不敢與自己翻臉,倒不是因為彼此家世有差,而是沈哲子如今正得勢頭,未來只要不犯大錯,尚有幾十年顯達之用,所以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也沒必要將自己得罪狠了。

    孔混聽到沈哲子這麼說,眸子不禁一亮,繼而便意識到沈哲子所言不無道理。眼下王彬就任與否,台中還在僵持,他之所以辟用自己,也是希望能夠得到會稽人家的支持,倒不是說自己真有什麼不得不用之才。

    這麼一想,孔混便意識到眼下正是討價還價的時候,王彬需要他家的支持,而他也需要王彬提供的門路。既然是各取所需,何妨將價碼定的高一些!他雖然不愁出路,但如果能夠年少得顯,誰又會拒絕?

    郡丞與功曹雖然只是一級之差,但正常而言也需要熬上幾年等一個機會。可是現在如果爭取一下,便等於省了數年時間,為什麼不試一試?況且今次又是歸鄉任官,能夠高上一級的話,在鄉人們面前也是極有面子的。

    看到孔混明顯的意動,沈哲子便也笑起來。誠然他可以幫孔混去爭取,而孔混也可以私下找王彬去解釋,如果彼此能夠談得通,那麼就是自己裡外不是人。但是孔家跟王家沒有那麼好的交情,自己對孔混也算有提攜之恩,可是那又如何,還不是說背叛就背叛。

    僅僅只是一樁政治交易而已,如果上升到信任與否,那未免太尷尬。

    當然沈哲子不會好心到給孔混爭取更好待遇,主要就是為了噁心王彬。自己越賣力幫孔混爭取,那麼孔混在王彬面前便越尷尬,要被懷疑是不是安插進來的眼線內應。而王彬眼下正是謀求上任的關鍵時刻,又不敢辭退了孔混得罪孔家,就算不滿,也要捏著鼻子把孔混收下來。

    「這件事雖是我言出,世兄若有疑慮,不妨歸家與尊府大君仔細商議。有一點我可以向世兄你保證,只要王散騎能夠得任會稽,世兄則必然會擔任會稽郡丞。」

    沈哲子手拍在桌子上,頗有一鎚定音之勢。其實他是在吹牛,王彬要用什麼人,他還沒有太大的干涉力。但是如果王彬不讓孔混擔任第一屬官,那麼沈哲子就絕對有把握攪黃他與孔家的這一次政治交易,讓他們彼此相看兩厭。

    當然,他也會賣力幫孔混去爭取。之所以要做這些努力,也是要警告孔混,你小子不要太燒包,就算是去了王彬屬下,能任什麼官我也插得上嘴。以後還有幾十年光景,去了會稽之後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自己掂量著來!

    孔混一時間還領會不到沈哲子的警告意味,但沈哲子如此言之鑿鑿的保證,也讓他精神為之振奮,於是便笑語道:「其實我心內倒是不敢為此奢念,但駙馬你盛情難卻,又實在讓我卻之不恭。那我稍後便歸家與家父言道此事,兩下發力,希望也能更大一些。假使能為郡府吏首,日後在鄉中也能更為鄉人多謀福祉。」

    沈哲子聞言後呵呵一笑,孔混為不為鄉人謀福祉他倒不關心,只要能在王彬眼前晃悠著天天噁心王彬,便已經算是盡責。他倒真希望老爹能在會稽把王彬弄殘,讓王導暫時沒有餘力再針對會稽有舉動。

    未來一兩年之內,他要大舉用事於江北,會稽作為錢糧大後方,自然越穩定越好。而沈哲子之所以急於要在江北建功,也是因為他家的勢位以南人而言已經達到一個瓶頸期,再進一步都會倍受猜忌,但若有了征伐大功,形勢則又不同。

    最起碼,到時候他與老爹並重於南北,互為呼應,台中無論要動哪一方面,都會有所忌憚。東揚州是鄉土根基所在,想要剷除是不可能的。而他在江北也會與庾懌緊密膠著聯合,難分彼此,就連分頭擊破都做不到。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8 00:42
0534檻下老犬

    沈哲子與孔混離開這酒樓的時候,恰逢對面也有幾人正行過來,乃是太保府長史梅陶與早先遭受王彬羞辱的殷融,以及殷融的侄子殷浩。還有一個人,年在四十歲許,則是王導的妻弟曹曼。

    對面那一行也看到了沈哲子和孔混,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碰面,難免有些猝不及防,神情都略有尷尬。

    這種時刻就顯出來沈哲子的心理素質實在過硬,略有錯愕之後便上前一步對梅陶拱手施禮,笑語道:「不意在這裡碰見長史,若知長史同樣在此為客,剛才就應過席拜見,實在失禮。」

    梅陶乾笑兩聲,心裡卻忍不住在怒罵這酒樓的管事,既然駙馬在這裡,為什麼不提前知會一聲好讓這對冤家避開。

    他已經可以聽到耳後已經傳來殷融粗沉的喘息聲,心內不免更加叫苦,他是奉太保之命,特意抽出時間來安撫一下殷融,不要因為王世儒一時忿言而棄官不任。苦口婆心勸了良久,才算是將殷融暫時安撫住,卻沒想到又在這裡仇人見面。

    梅陶視線餘光快速一掃身後的殷融,只見此公臉色已是鐵青,乃至於雙肩都隱有顫擺,可知心情之激盪。一見此狀,梅陶便知他這大半天唇舌苦功是白費了。

    說實話對於殷融如何面對同僚,他倒不怎麼在意,彼此本身就沒有太深厚交情,只是身負太保之命而來,不能眼見雙方再起衝突,因而便連忙上前一步,站在了沈哲子麵前,乾笑兩聲,說道:「這倒是巧得很,我本來少履此地,都中本就米貴,梁園又是更高,囊淺不支。沒想到只此一次,便碰見了沈掾。本應歸席共飲一杯,可惜俗務纏身,只能擇日再聚。」

    他是想趁著殷融發作之前趕緊離開,這麼說也是在告訴殷融不要不識抬舉,自己也是搭上錢財和時間來開導他。

    沈哲子本來也沒打算多說什麼,只是梅陶乃是他直屬的上級,見面總要打聲招呼。

    不過看到殷融那近乎殺父之仇的忿怨目光,他反倒有了一些興趣,因而便站在走廊裡也沒有要退開的意思,笑語道:「長史抱怨確是有理,不入此樓,不知金賤。不過今日得見,倒是讓我自覺有慚,入職以來,還不曾正式禮拜長史。擇日不如撞日,不如長史暫且留步,讓我少敬一杯。俗務雜若蛛網,強理不順,久老難免穢神,終究還要勞逸結合。」

    梅陶聽到這話,不免有些急眼,只是還未及開口,後方殷浩已經開口說道:「人盡皆知,駙馬出身江東豪首之家,耕土連綿,桑林漫山,歲出萬斛,日織千尺。又能廣結鄉人,大興貨殖,難道也會有米貴金賤之嘆?」

    「哼,貉子淺見薄識,神昏志濁,唯知囤積自肥,身心專望於一隅,最好滋事弄權,害賢阻能,廣榨民財,以利惑眾。如此庸濁之輩,有何面目自邀於人前?」

    殷融從看到沈哲子那一刻開始,便已經是五內俱焚,牙齒幾乎都要咬碎。他雖然是被王彬斥作農家卑流,但歸根到底,此事起因還在沈哲子,若非此子姦詐挑撥,他又怎麼會遭受如此奇恥大辱!

    「殷君慎言……」

    梅陶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變,忙不迭開口喝止。至於更後方的曹曼,則將兩手籠在袖中暗搓,饒有興致的觀看著眼前一幕。

    沈哲子聽到這話,望向殷融的目光中已經帶著些許冷意,略作沉吟後,才開口冷笑道:「檻下老犬,亡出於門戶鄉土,倉皇遁藏於江表,還敢作浪言窮吠!我家深耕於鄉,歲出有餘,逐於天道,以盈濟困,俱是民生享用,俯仰無愧!」

    「你這乖張性厲之徒,未思江表苟存之惠,未有寸功於社稷,未有微庇於小民,生則無養父母,死則魂不歸鄉,本就是喪親絕義之孽種!幸享於國用之饋,假忘生人之多艱,少卹君王之困苦,奔逐南北,惟求自得,衣食未能自養,才用不足償恩。偶得淺譽,已是天道有疏,居然還敢奢望大治?」

    沈哲子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放嘴炮了,儘管週遭與聞之人都已是目瞪口呆,而殷融更是目眥盡裂,就連殷浩都氣得臉色青紅不定,然而沈哲子卻還仍有未盡之意,只是有些口乾。

    他在原地徘徊兩步,順便組織一下詞彙,待見殷融將要有張口反駁之勢,便又戟指對方怒喝道:「匹夫,你若真有顯才難掩如囊中藏錐,誰人又願以自傷阻你鋒芒!方今本為國用之匱,丈夫但有一二才用可彰,一二志氣待揚,俱能得其道行之!唯有愚者自困,裹足無進,怨天尤人,唯欠自省!不知天命,不知道義,不知自量,諸事無知,馬齒空長,滿腔殘怨,枉生為人,你是何種賢能?」

    「沈、沈掾……」

    隨著沈哲子壯聲收尾,旁邊的梅陶才悚然一驚,忍不住開口想要勸止,然而頭腦卻是一片混沌,不知該說什麼。他本以為殷家叔侄一唱一和譏諷沈家宗賊土豪的家風已經是很過分,卻沒想到沈哲子戰鬥力如此驚人,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在場這幾人,不獨梅陶有些愣神,包括沈哲子身後的孔混,還有另一方的曹曼,望著沈哲子的眼神都有些發直。這也難怪,沈哲子懟人的戰鬥力名著一時還是在幾年前,當他娶了公主又在都中混了一段時間後,敢於當面挑釁的人已經不多了。

    加上沈哲子也在有意識的收斂,畢竟他也沒必要滿世界樹敵,能夠和睦相處、禮尚往來最好,所以他的這一面漸漸便被人所遺忘。可是這一次被殷融一次又一次的撩撥,再顯露出來,仍然光彩攝人。

    那被當面呵斥的殷家叔侄,本身也是呆愕當場,過了一會兒之後,殷融才反應過來,整張臉已經漲紅如同油炸蝦殼一般,兩眼更是隱有火光吞吐,嘴角顫抖不已,過了好一會兒,才陡然發出一聲咆哮,揮著手中銅柄如意便往前撲來:「貉子竟敢如此辱我,必與你這豎子不共戴……」

    咆哮聲戛然而止,那是因為沈哲子從袖中掣出一柄尺餘長的利刃,眼泛冷光直望著殷融。他這個貼身帶著兵器的習慣,還是當年被庾亮強迫入台城的時候養成,至今未改。

    當然在台城內貼身藏刃有些不合禮制,但是一來沈哲子幾乎不會露出來,根本用不到,二來他本身便有劍履上殿的尊榮,只是自己不以此自恃罷了,在台城裡貼身帶著一柄短劍,即便被人看到,也無人能夠詬病。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沈掾快快收起尖刃,彼此都是公府共事,何至於要到兵刃相迫!」

    梅陶在一邊急的直跺腳,心內已是懊悔到了極點,他就不該接這件事,得罪人的是王彬,引起事端的還是殷融自己。至於這位駙馬,行事確實霸道了一些,但是說實話,如果不招惹的話,對方待他向來也是禮數週全,並不冒犯。

    殷浩隨之清醒過來,他眼見沈哲子亮出兵刃的同時,一時守在門外的駙馬貼身班劍甲士也衝了進來,忙不迭上前一步,將叔父拉了回來,繼而眼望著沈哲子凝聲道:「駙馬是打算在台內行兇?」

    沈哲子聞言後輕笑一聲,屈指一彈劍脊,說道:「殷君此言不當,若真是奸佞當場,哪管是什麼場合,舉劍即殺!但若只是區區一二庸人怨夫,實在不配污劍。意趣有悖,本也不必言多,窮逐言傷,強撩至怨,誰人之過?世事紛繁擾人,我又何嘗不是年少性厲而孤膽?胸懷稍遜,或是年長德厚,也未可知。」

    梅陶聽到沈哲子已經將殷融貶得一無是處,還要警告別人不要惹他,簡直急得冷汗都冒出來了,忙不迭開口說道:「彼此俱是性情,言語或有互傷,但終究也是府內同僚,諸位即便不見於我,還望能稍念太保,勿作厲爭。」

    沈哲子聽到這話,連忙將尖刃收 遞給身後的班劍,繼而上前一步深深施禮,一斂狂態說道:「年少性狹,未有容斂之雅量,失禮於長史面前,實在慚愧,敬候長史問責。」

    梅陶聽到這話,嘴角已是忍不住一顫,心道眼見剛才那一幕,我哪還敢問責你?不怕你罵人,也要擔心被你亮刀子看一看。

    殷融那裡本來已是氣急,再眼見沈哲子如此作態,心內更是恨極,作勢便要前撲。可是殷浩卻知眼下單輪人頭他們都不佔優,再糾纏下去只會更加自取其辱,忙不迭上前去攬住叔父,只是望著梅陶流露出哀求之色。

    這酒樓本就是賓客往來之地,此時已經有許多左近台臣們問詢趕過來,遠遠站在那裡看熱鬧。梅陶也知道沈哲子實在不宜再留下去,且不說這件事是非如何,榮辱如何,單單太保府內屬官居然在外爭執大鬧起來,太保臉上不會好看,也是他這個長史的失職。

    所以,梅陶便又望向沈哲子,掩袖輕輕擺手,示意他先走。

    沈哲子出了一口氣,也沒必要再留下來,於是再對梅陶和另一處的曹曼施禮,然後才轉過身來對旁邊仍有些遲鈍的孔混擺擺手,一同離開了酒樓。

    行出不多遠,孔混才嘆息道:「殷洪遠這又是何苦!一時執迷得失,先邀辱於人,後取辱於己。進退失據,實在可嘆。」

    沈哲子剛才言辭激烈,這會兒神態卻是平靜。其實他與殷融本就沒有什麼大仇,彼此本來就沒有什麼交集,就算共同在公府為官,但是注定路數不同。但這世上總有人恨人有笑人無,將自己的不如意歸咎旁人。

    沈哲子年紀不大,但也算是時局中的老江湖,這種沒來由的怨氣怎麼可能還會忍耐下來。他以南人而活躍在時局中,本身就是困難多多,如果凡事容忍,旁人不會覺得他有雅量,只會覺得他外強中乾。

    況且,就算殷融沒有得罪沈哲子,沈哲子也不希望這樣的人出任會稽內史。倒不是說殷融有多卑劣,關鍵是根本沒有任事的心思,行善不能,為惡都沒有能力。沈哲子之所以要謀求一個典選之職,就是希望能夠用自己的力量,來稍稍遏止一下時下漸濃的虛妄之風。所以他在東曹掾任上,是不可能舉薦那些玄虛之士。

    眼見沈哲子還算聽話的離開,梅陶不免鬆了一口氣,繼而又望向已經氣得口不能言的殷融,想要開口安慰勸勉幾句,卻不知該說什麼。

    殷融被殷浩攙扶著才能站穩,他雙目緊閉,半是羞憤,半是心恐,不敢多看週遭那些觀望之人。沈哲子那一番指責,可謂字字誅心,一時怯於對方勢盛不能即刻反擊回來,與他而言已是致命打擊。

    他一刻也不願多留在此,氣鬱於胸膛之內,眼角已有淚漬滲出,長嘆道:「貉子性穢如瘴,唇舌如刀,惡言害我!不能手刃豎子,污名難洗,不敢再居人前,惟求離遠清靜。叔真兄今日盛意強挽,只能辜負相親之情。」

    梅陶眼見殷融慘淡臉色,心中也是感慨,言無人長,勢無人盛,功無人彰,早知今日,又何必一觸再觸。回想沈哲子所言殷融不知天命、自量之語,梅陶漸有同感。被人如此言辭攻訐,卻又無從反駁,他也明白殷融是徹底沒臉面繼續再留在台城了,強留也是無用,還是早早回去對太保詳述。

    於是他也不再多說別的話,只是安慰殷融幾句,又示意酒樓內僕役驅散圍觀之眾,然後才送殷融出門。

    離別之前,殷融眼望著梅陶,澀聲道:「我今日所遭之厄,叔真兄可有所感?太保強召貉子入台,任其弄權滋事,我已深受其害,只恐來日公府循我舊跡者累有不絕,太保是一時晦察,只怕要被這貉子攪得絕遠於舊人啊!」

    梅陶聽到這話,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心內已有幾分不悅。他原本對殷融還不乏同情,但此人實在有些不通情理,自己引咎於身不作自思,反而譭謗太保用人。難道太保力排眾議,將他舉用到會稽內史位子上就是用人得宜了?

    待到送走了殷融,梅陶才對曹曼說道:「真是讓長澤兄見笑,今次太保所使,我是無計可施,現在就要返回覆命,不便久陪了。」

    「叔真兄自去,我也是受世儒所遣,那殷洪遠自己招惹事端卻無力招架,無咎旁人,想來太保也不會問責。」

    曹曼也是從頭看到了尾,大開眼界之餘,也不禁隱有憂慮道:「那個小貉子確是不凡,兇橫強辯卻又能循於情理,由其幼少可度其尊長,我真有些擔心世儒今次急求會稽,未必是好事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0 00:05
漢祚高門 0535不得其時

    梅陶回到太保府的時候,太保正與武陵王師諸葛恢座談。他本身便沒有完成太保的吩咐,加上這種事情也不好當著外人的面講起,於是便暫歸偏室,等著太保召見。

    房間中,諸葛恢身披一件素袍,頜下三縷長鬚,雖然不以儀容見著,但舉止之間也都甚有風度,只是這會兒臉色卻不大好看。

    王導眼望著諸葛恢,肅容沉聲說道:「社稷當事,孝子不宜久執恆禮,此論《禮》中亦有深權。方今未稱善世,內外俱有焦灼。假使元規仍在,只怕也要痛感難安,不敢肥遁避世。我知道明多憐令婿失怙,不願他銜痛壞禮,但事從於權變……」

    「太保所慮諸多,我都能體會。然則庾郎熱喪在身,本身亦非歷得顯用的高士,即便方今多事,孺子未必能為,奪情之議,實在無從提及。故中書生而眷我,如今斯人不再,我是不敢妄為壞情之論。」

    諸葛恢面有難色,只是搖頭拒絕。

    王導聽到這話後,不免有些失望,他也明白自己想要讓庾亮的兒子素服任事的想法有些為難人,諸葛恢的拒絕不無道理。方今雖是禮法崩馳之世,但庾家也是中朝舊家,要讓庾彬壞禮從事,實在是強人所難。

    諸葛恢不願去勸說女婿,王導便也不再強迫,只是將許多奏書擺在了書案上,嘆息道:「我也不是強要壞人倫常,實在眼下頗有內外交困之擾,窮而思變啊。」

    諸葛恢垂眼一瞧,能認得出那幾份奏書多與歷陽方面有關。他也知道這幾日關於為庾懌請授刺史的議論又變得熱鬧起來,許多人都已經表態。

    其實關於這件事,諸葛恢也覺得根本就沒有阻攔的必要,庾懌佔據西府已經成了一個事實,即便不得其位,但實際上已經做成了局面。台中一直拖延不授,反而不利於西面局勢的穩定。

    王導也看得出諸葛恢的意思,嘆息說道:「庾叔預本是陛下元舅,能自履要塞為朝廷防守西門,本來也是一樁好事。只是歷陽本為其家舊孽之地,叔預其人早先也未鎮重土,我是擔心他輕權率進,求切誤功啊。」

    其實關於庾懌晉陞豫州刺史的事情,在台中已經排上了日程,即便旁人不催,這件事近期內也就會落實。可是這一次王導為難之處在於,伴隨著為庾懌請任豫州刺史之外,還有關於在塗中僑立梁郡等中朝舊治的請求。二者混為一談,便讓王導不好決定。

    塗中那個地方,乃是江表屏籬,若想江東安穩,必然是要有所經營的。庾亮在世的時候便曾力主此事,當時王導並沒有強烈反對,結果因此而讓祖約心生猜忌,怨望朝廷,釀生大禍。

    可見那一個地方情況太複雜,庾亮在世的時候,中樞尚是權重,又有郭默那種熟知北地形勢的宿將幫手,仍然沒能取得大的成果。如今庾懌卻要以歷陽新廢之土,進望塗中兇險之地,無論是其能力還是威望,王導都不看好。

    所以他是希望諸葛恢能夠說動庾彬歸朝,以此來對庾懌施加箝制。庾亮這個兒子本身雖然不足以發揮大用,但其人歸都,很大程度上就能將皇太后對庾懌的支持分享一部分。庾懌在歷陽本來就沒有太深根基,一旦中樞的支持減少,迫於無奈,步伐也會放緩下來,不敢過於激進。

    王導倒不是要一意阻撓邊將求進,而是因為眼下的情況不允許。江東新定之廢土,亟待安穩以恢復元氣,這個時候邊地行事如果過於激進,勝未必足喜,敗則引禍尤深。

    荊州陶侃那裡便是一個例子,圍繞著襄陽膠著維持,不能進取,不敢引退。錢糧人命俱有大耗,卻未能得寸土之益。雖然這樣一來能夠緩解荊州強藩對中樞的壓力,但王導作為執政重臣卻實在高興不起來,畢竟敵虜胡奴才是共同的敵人。

    「既得隴,復望蜀,太保難道不知緣起何處?」

    諸葛恢講到這話的時候,語氣中不乏淺怨。他是真的有不滿,前段時間他以武陵王師的身份,爭取將湘東併入武陵王封土中,並且希望王彬能夠出任武陵相。那裡也是數郡之地,而且能夠與江州互為表裡,進則足以製衡荊州陶侃,更可以順勢為其爭取南蠻校尉之職,以分荊州兵事。

    原本這是一個很漂亮的計畫,可是當諸葛恢找上王彬時,王彬卻因湘東山水兇惡而拒絕,結果這個職位便一直懸而未定,而陶侃為子請任王衛的奏書卻已經到達了都中。

    當然這還不是最讓諸葛恢感到氣憤的事情,他也知道王彬近來諸多不順,若真是懶於勤任倒也罷了,能夠理解。可是此人厭居瘴鄉,如今卻要窮逐會稽這錢糧富地,取捨輕重,其人脾性畢露無遺!

    所以早前王彬登門拜訪,希望能夠得到他的支持,諸葛恢根本就懶於回應。也因此,剛才王導請他出面說服庾彬歸都,以此而對庾懌施以羈縻時,諸葛恢斷然拒絕。他甚至對太保都生出幾分怨氣,你家兄弟矜貴,不居潮濕之地,難道我家女婿就是名賤,要自傷為你家修補漏洞!

    王導聽到諸葛恢這語氣,便知對方也是誤會了自己,以為自己是在費盡心機幫族弟謀取善任而罔顧別家。只是這件事他根本沒辦法解釋,難道要告訴諸葛恢,我被我下屬坑了?就算是這麼說了,對方也要懷疑駙馬究竟是不是受他指使,畢竟好處要落在他家頭上。

    且不說諸葛恢有怨氣,王導自己又何嘗不怨。原本只是走個過場的事情,結果卻鬧得這麼複雜。單單最近這幾天,台中所湧出來關於官員任命的議題,比過往大半年的時間裡還要多!哪怕沒有諸葛恢的提醒,王導也明白這就是王彬爭取會稽內史的惡果!

    可是他又能怎麼辦,王彬那裡是說什麼都說不通,只是一意要求會稽。如果自己這裡再一味的強阻,局勢會不會亂還另說,家勢首先就要崩了!

    況且,因為此事有了王彬的加入,就算自己再阻止王彬,別的人選也不會輕易確定下來。目下這個形勢,較之王導早先的預想早已偏出萬里之遙!

    心裡雖然不乏苦悶,但王導還是耐著性子說道:「世儒南向,其實也是時勢所趨。江表流人日密,左近幾無閒土,勢必要逐南引流。會稽地廣人稀,正是宜居之所,即便不以南北偏論,若有鄉友居彼官長之位,於動盪之人心也是極大安撫。」

    對於王導的解釋,諸葛恢倒也認可,但問題是,若只需要擇一僑者尊長,又何必一定要是王彬?

    「我也曾任會稽,彼鄉雖是人疏,但卻不乏鄉豪蠻宗。若只以單車行之,不過垂手之閒吏,靖土無能啊。」

    雖然不滿於王彬的求任,但諸葛恢還是就事論事,以自己的經驗給出一個實在建議。

    王導聽到這話後也是驀地一嘆,他之所以要找人墊場,也不乏這方面的考慮。如今會稽乃是東揚州治,內史上任,如果配以軍職,於情於理都不合適。所以要派一個次等人士前往,久治無功,再擇別選加以將軍號便有了藉口。

    可是現在,如果王彬赴任,本身如果還假節管軍的話,這不就是明明白白在告訴時人,王彬過去就是為了取代沈充的位置!一旦那麼做了,沈充能容忍那才見了鬼了!

    家事困擾不足為外人道,王導與諸葛恢相談,最終也沒能談出什麼結果。待到送走了諸葛恢,他又聽屬吏言道長史梅陶已經回來,於是便將人請了過來。

    「職下有負太保所託……」

    梅陶進門之後也不虛言,便將剛才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

    王導聽完後,坐在席中沉默良久,才驀地嘆息道:「殷洪遠或無公才,卻不乏公心啊。」

    梅陶聽到這話,眉梢已是一抖,心道太保說出這樣的話,足見對殷融已是大感失望和不滿,可以說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殷融應該就此要與台城絕緣了。

    其實王導對殷融倒也沒有多深的怨氣,他根本就不知殷融與沈哲子的私怨,而且也明白就算沒有這私怨的話,沈哲子未必不會舉薦王彬。讓梅陶去安撫殷融,也是不想冷落舊人,但這個殷融實在是讓人無語,根本不堪扶就。他眼下又是諸多困擾,既然如此,索性由之。

    在席中枯坐片刻,王導才吩咐道:「稍後我讓彥道抄錄一部分卷宗,請叔真送往東曹,囑咐駙馬都是台中急用,不要怠慢。」

    梅陶聞言後便領命退下來,過不多久便帶領幾名屬員往東曹行去。

    幾個碩大的竹箱擺在了東曹官署廳堂內,梅陶有些尷尬的轉述了太保的話,而後也不久留,匆匆而去。

    沈哲子望著那幾個竹箱,不免有些傻眼,而旁邊的張鑑等屬員,臉上也帶著一些苦笑。

    「曹首,如此多的事務,要在幾日之內定卷,根本就做不到啊!」

    稍年輕一個的御屬週牟望著竹箱上附著的長長名目,幾乎一眼望不到尾,甕聲甕氣道。

    「太保是知我曹內頗多文墨逞威、虎步疾行的健吏,因而加以重任。先不要說做不做得到,盡力而為。」

    沈哲子乾笑兩聲,有些氣虛的鼓舞眾人。王導把這麼多公務壓下來,簡直就是要把他或埋在卷宗裡。對此,沈哲子雖然不乏薄怨,但也認罰。假使易地而處,他是忍受不了自己屬下中居然有這麼一個刺頭,王導這麼做,已經算是很有涵養了。

    況且他來台城也不是為了尋釁滋事,終究還是要做事的。而且,這麼多事宗裡面,未必找不到一兩點可以藉題發揮的地方,到時候自己當然要當仁不讓,匡社稷於傾頹,還世人以公道!

    這麼一想,沈哲子心內正義感爆棚,大臂一揮說道:「諸位各撿卷宗,屬意隨性,毋須留力。譬如名驥疾騁,壯士揮戈,案頭卷尾,未必不能克成千石之功!」

    曹下這些屬吏們聽到沈哲子這壯言,年輕些的不免精神一振,擼起袖子便撲向卷宗。而年長些的則要世故一些,明白駙馬此言太虛,不過也都不怠慢,各自分揀起來。畢竟名爵之類於他們而言雖然太虛無,但是曹內墨耗、紙耗的補貼,較之別的官署要豐厚得多,錢糧入袋總是瓷實的。

    對於這群態度認真,任勞任怨的屬下,沈哲子非常滿意。他雖然沒有刻意經營,但是官署內氣氛卻很好,既沒有人浮於事的閒散之風,也沒有勾心鬥角的陰祟事蹟。

    不過這好氣氛只維持了一天,從傍晚開始,東曹官署門口便不乏台臣們在左近晃悠。起初東曹這些屬員們倒沒有察覺什麼異狀,畢竟他們還要埋首卷宗,根本無暇他顧。可是到了第二天,便有更多的人匯聚而來,甚至有人登門入內,興致勃勃的言起昨日台內發生的事情。

    人沒有傻子,起先東曹這些屬官們雖然好奇於為何突然這麼多事務被分配到東曹,甚至有許多還超出職任。但是苦思無果,也只能認為是太保看重他們的辦事能力,所以重任相加。

    可是聽到別的台臣們言起沈哲子昨日在台中的威風事蹟,這些人哪怕再遲鈍也能想明白,這哪裡是什麼重任加身,分明是他們的曹首在外面惹了事,太保又不好直斥,以此薄懲罷了。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眾人再望向那些堆積如小山的捲宗,個個臉上都浮現苦色,繼而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也變得淒怨起來。

    感受到諸多下屬們哀怨目光的注視,沈哲子也是不乏尷尬,索性將大批卷宗擺在廳堂內,以此來隔絕那些幽怨的目光。不過倒也不能因此與世隔絕,隨著他痛罵殷融的事情在台中傳揚開,交好者類似庾條、紀友等紛紛登門。

    每當有客人到來,稱讚沈哲子辭鋒雄健,將虛名乏實之輩罵出台城,沈哲子總免不了要笑幾聲,謙稱作小試牛刀罷了,不足以誇。

    這一點倒是真的,只能說殷融心理素質太差,要知道當年他入都爭娶公主的時候,幾乎是全城非議,被人當面羞辱都不是一次兩次,可他還不是硬撐下來了。假使沒有當年的堅持,如今他那麼罵殷融,難免又要被人指責貉子狂悖無禮,不識名士。

    可是殷融就沒這種韌性,不獨自己滾出了台城,甚至連在台中擔任掾屬的兒子都召回了家。殷浩雖然沒有辭官,但也是少履台城。整整一大家子,居然就擺出一個與世隔絕的架勢。

    這種行為邏輯,沈哲子也是費解。所謂的物議,雖然多有偏幫弱者,但問題是你要有存在感啊。一家人枯守庭門之內,死了旁人都不知道,更談不上關注度了。況且就算他家想等事態冷卻再為他謀,但問題是沈哲子一直活躍在時局中啊,哪會給其鹹魚翻身的機會!

    因為當事另一方完全沒了聲息,於是台內每每論起此事,難免要在沈哲子戰績上再添濃墨重彩一筆。

    當然這些也只是閒談,台臣們主要心神還是集中在近來劇烈變動的人事任命上。大量顯職在這段時間裡被人謀佔,即便是無幸分一杯羹,單單旁觀這架勢,也能感覺到局勢在快速的推進演變。

    就在這種熱鬧的氛圍中,最受人矚目的會稽內史人選也終於確定下來,王彬以侍中而任會稽內史,單車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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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