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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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496名父之子

    北地局勢崩壞,百姓倉皇南來,這種大規模的逃難,又怎麼可能從容得起來。不獨庶民流離失所,就連許多舊姓人家過江之後也是生活艱難,飽嘗人情冷暖。

    江統雖然因《徙戎論》而得大譽,但是不久之後便就去世,並沒有時間和機會將這份聲譽轉化為自家南來立足的切實資本。所以江虨與家人們過江之後,生活也是艱難的很,幾乎要無以為繼。

    面對實實在在的生活困頓,江虨也不如別家子弟那麼從容,沒有資本閒居養望,因而求進之心比較殷切。當然也有故舊的長輩願意提攜他,將他徵為掾屬。但是說實話,朝廷本身已是用度不足,每每有動盪戰事,就連皇帝和台輔都要削減用度,一般的曹掾屬官被拖欠俸祿也是常事。

    人或有清志,但如果連飯都吃不上了,固守清志又有什麼用?更何況江虨乃是家中長男,本身便負擔著家業和一家人生活的重擔,二十多歲甚至尚未娶親,這在時下而言,已經是大齡落魄,迫切需要另闢財源。

    時下大量家道中落的舊姓子弟,既沒有經營置業的才能,又放低不下身段去做商賈事。最好的選擇,無過於謀求一個地方正印之職,哪怕只是屈治小縣,也能獲得大量的收入。

    所以時下而言,對於這些世家子弟,最好的仕途軌跡就是先在台中擔任一段時間的清職,既能邀取清望,也能鞏固人脈。有了些許基礎後,便要謀任地方,在地方上積攢下家本資財之後,無論出入都能從容得多。

    江虨自然也不能免俗,在都中任職並不能滿足家用,所以一直在積極謀任一個富庶之縣。可是人人以此為目標,狼多肉少,憑他一個家道中衰的世家子,想要越過旁人謀得良任又談何容易。

    想要去求取垂青,沒有過硬的關係和深厚的情誼,又沒有家資可以上下打點。不過江虨也不是一無可取,雖然不能以風采懾人,但卻幼來即有善弈之能。在時下而言,手談與清談都是倍受時人推崇。江虨有此一能,才能時常週遊各家之間,為自己爭取機會。

    也正是因此,江虨結識了太保王導的次子王敬豫。王敬豫同樣有手談之能,與江虨也算是棋逢對手,時常約以博弈,而江虨也因此清譽大漲。但這對於解決他眼下的困境並無幫助,況且王敬豫此人高冷傲慢,江虨雖然能時常與其共席,但所談卻不涉其他。

    不過王敬豫這個人雖然指望不上,但是其庶母雷氏卻是執掌王氏內宅之事,而且頗有索納之慾。許多人即便有所進望,但卻羞於在太保面前提及,往往都走這個雷氏的門路,由其納賄而吩咐太保屬員做事,往往都能有求必應。

    江虨如今也算是窮鳥投林、慌不擇路,有了這樣一個門路,自然不願錯過。他雖然沒有資財奉獻,但藉著與王敬豫往來的機會,倒也頗受雷氏另眼相看,並且答應幫其謀求一個縣治。

    本來已經說定的事情,可是突然中途有一戶人家巨資進賄,雷氏愛財,便將原本許諾江虨的職位給了旁人。江虨雖然失望,但也無可奈何,不敢因此有怨。但不妙的是,這一件事不知因何流散出去,一時間傳為笑談,讓江虨清譽大折。

    蔡謨向來謔稱雷氏為雷尚書,以此譏其婦人幹涉台中才用,這一番話,不只暗諷了太保門風不靖,更直言江虨為求進而諂向婦人,甘以門生自居。

    太保位高權重,聲譽也是極高,不會因此小污而損。可是江虨對此卻不能淡然,誠然他這麼做確是上不了檯面,但若不是走投無路,誰又肯阿事一個高門妾室而求進!

    因為心事重重,江虨只是枯坐在席中,不敢再有異動,也不敢再說什麼,如坐針氈,更沒有心情再聽旁人談的什麼。

    他又沒有卞敦那樣的底氣可以一言不合便拂袖離去,只能苦捱著等到眾人散場,硬著頭皮一一禮拜恭送,也沒有臉再答應太保的挽留,匆匆行出。

    離開王氏府邸之後,江虨漫步行在街巷中,再回想蔡謨那笑言噱語,仍覺面潮耳熱。再想到自己這一番見不得光的所為,極有可能會連累到亡父清譽有損,心中又慚又悲,行著行著已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思玄因何事悲傷若斯,當街流涕?」

    淚眼迷濛中,江虨耳邊聽到一個問話聲,忙不迭擦掉淚水,轉頭一看,便見王羲之正坐在牛車中望著他,一臉好奇之狀。

    略一收拾悲傷情緒,江虨苦笑一聲,說道:「一時感懷所遇困頓,情不能禁,讓逸少見笑了。」

    王羲之這個人本來就不擅長交際,因為江虨時常過府與敬豫對弈,他偶爾也會旁觀或對弈一場,倒是認得江虨,但卻沒有什麼交情。因為在沈家摘星樓住了幾天,與人撰寫《世說新語》偶有爭執品評,漸漸感受到與人交流的樂趣。所以在看到江虨當街流淚,便忍不住停下來問一下。

    聽到江虨的回答後,王羲之便說道:「原來你是因為早前那醜事感懷啊,其實這件事我聽說後也是不喜你的所為。名父之子,何患無祿,實在不必屈意諂諛一婦人。雷嫗性鄙,你求近於她,早晚都要免不了自取其辱。」

    江虨原本還詫異於王羲之今天居然會停下來安慰他,可是在聽完這話後,剛剛收住的眼淚幾乎又忍不住要掉下來。王羲之這番話,可是比蔡謨的戲謔還要刺耳得多!

    王羲之倒不覺得自己這番話有什麼不妥,無論他說或不說,事實本就如此,況且在看到江虨之後,更是不吐不快。

    「不過你也不要因此自傷,謹記此節,以此為戒。如果真有璋玉之才,時人也不會因你過往劣跡深念鄙薄。」

    說這話的時候,王羲之還有些沾沾自喜,在看到沈哲子於摘星樓內從容應對於眾之後,也是深有感觸,有心傚法,言辭已經委婉得多了。

    不過這個江虨似乎真的有些氣量狹小,居然不跟自己道別就要轉身離開,不過再一想此人眼下正是憂愁得很,他倒也並不介意對方小小的失禮。

    略一沉吟之後,王羲之便在車上又高聲說道:「看到思玄,我倒想起一事,你若是患聲名不彰愧於父輩,不妨往沈園一行。王藍田痴愚之輩,就因為名父之子的緣故,而被駙馬另眼抬舉。你此前雖然德行有虧,但畢竟也是名父之子,又非一無是處,怎樣都要強勝王藍田許多。若是有人薄望與你,就說是我請你去。若能得駙馬一言臧否,你也不必再如此困頓。」

    說完之後,王羲之便又吩咐御者起行,指點給江虨一條明路,頗有一種做好事而不求回報的淡淡喜悅。

    聽到王羲之在身後沒完沒了的絮叨薄議他,江虨真是有些忍耐不住,轉回頭來待要反駁,卻見對方車駕已經起行離開。他站在街上望著漸行漸遠的車駕,心中半是羞憤半是自傷。

    彼此雖然都為舊姓子弟,但際遇卻是天差地別,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王羲之不能理解他的苦衷,只是以常情論斷他的品性優劣。這既讓他感到慚愧,又不乏悲憤之念。他又不是生來便品性卑劣,假使易地而處,潔身自好、雅度從容未必就遜於其他。

    悲憤之餘,王羲之那一番話又給了他以啟發。駙馬在沈園的所為,他不是沒有耳聞和意動,只是早先因為要指望維持和王敬豫的關係,不方便去拜訪駙馬,要知道王敬豫對駙馬沈侯可是薄視得很。

    可是現在看來,自己這選擇其實是大謬。駙馬雖然出身南鄉,但是對僑人卻並不偏視,王藍田、杜道暉等這些僑門子弟,都是在沈園得名。而他勞碌經久,卻是所求不得,正如王逸少所言,只是自取其辱。

    在街上站立了良久,江虨最終還是有了決定,邁步向前行去,走出了烏衣巷,便順著道路往秦淮河畔沈園所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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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497逸少雅聞

    王羲之車駕自側門駛入府內,剛剛停穩不久,便見他門下老家人匆匆迎了上來,聲音略顯急促道:「阿郎總算回來了,前日月奴庭外嬉笑讓雷嫗生厭,至今還被扣於東庭不得歸室……」

    王羲之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沉,皺眉道:「我門下人嬉笑玩耍,自得其樂,難道還要看那雷嫗臉色?速去將人領回來,誰敢有阻,我便親去!」

    老奴領命而去,王羲之則自歸庭院,稍作洗漱之後前去拜望母親,待到回來時,老奴已經領著一名嬌美動人但卻略顯憔悴的少婦立在廊下等候。

    「你被禁在東庭兩日,可有遭受苛罵辱打?」

    這月奴乃是王羲之頗為喜愛的一個侍妾,見其形容憔悴,便開口問道。

    那月奴上前斂容下拜,還未開口姿態已是可憐,略有顫音道:「妾奴性有符浪,言笑不知收斂擾到太保夫人,雷嫗責問應份。只是禁足廂室,並未遭受打罵。」

    王羲之聞言後,臉上才稍有霽色,擺手道:「下去吧,以後記得收斂些。」

    在沈園待了幾天,王羲之精神也略有倦怠,回房之後卻沒有休息,而是枯坐下來皺眉沉吟。他那妾侍受責的緣由如何,剛才拜問母親時,已經自其口中有所聽聞。

    雖然確是擾到了曹夫人,但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大家族群居而活,人多口雜,難免會有此類的事情。雷嫗以此為藉口禁下月奴,按照母親的說法,應該是對自己有所不滿,或因他在沈園待了數日的緣故。

    得知這一點之後,王羲之心內便有憤慨,那雷氏區區一介妾室,敢對他的交際如何置喙,實在是太過分!

    王氏門庭清貴,太保雖是家長,但各房子弟或有親父關照,就算王羲之父親不在了,也有爵祿產業傳下來,談不上誰依附誰而過活。

    那雷氏雖然是太保的寵妾,但在子弟們眼中不過是一個高級一些的奴婢而已,或是有所忍讓,那是看了太保的面子,加上這雷氏還是王敬豫和王洽的聖母,才不作尋常奴僕視之。

    王羲之本就不滿於雷氏那種比較張揚的風格,只是因敬豫而懶於置喙。可是今次這雷氏實在太過分,居然來干涉自己。再想到剛才所見被其害名而當街流涕的江虨,王羲之不免更加不滿,當即決定要去尋太保說一說。

    他起身出門,很快就行到了東庭所在。太保正是燕居閒散姿態,剛剛用過晚飯,看到王羲之行來,便笑語道:「沈園應是雅勝,逸少樂不思歸。你們年輕人這幾日所作篇章,我今日也看到幾篇,確是思賢得意,雅趣盎然。」

    王羲之禮拜之後才坐下來,聞言後語調有些沉悶道:「我貿然登沈氏之門,還以為太保要因此不喜。」

    王導聽到這話,不免微微錯愕,詫異道:「何出此言?」

    王羲之也不是能藏住事的人,當即便將剛才那事道出。

    王導聽完後,神態便略有幾分不自然,乾笑兩聲才說道:「這件事,我記下了。你伯母確是喪愛有痛,但也不必滿庭寂然。如果門內都不能恣意歡樂,家又如何稱之為家。我要向你道歉,你就不要再因此介懷。」

    聽到太保的回答,王羲之不免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但他對那雷氏也確有幾分不忿,略作沉吟後又說道:「剛才歸家時,眼見江思玄當街淚流,哀嘆命蹇,實在淒然。這件事,我覺得是有幾分不妥……」

    「竟有這樣的事? 」

    王導聞言後,眉頭已是深深蹙起,繼而心內便有幾分悲傷。以往這樣的小事,哪需要他來過問,自有王長豫處理的妥妥噹噹。可是現在,也真是讓人不能釋懷。

    「螭虎德淺情疏,薄於相知,也真是才貌遠悖!」

    王導毫不掩飾他對次子王恬的不滿,那江虨也算是他的友人,既然有此困頓,他怎麼就不懂得幫一幫忙?哪怕在自己面前提上一聲,王導也能提前處理了,何至於等到雷氏做出這種醜事。事到如今,就連他都為此尷尬不已。

    王羲之聞言後便點點頭:「關於這一點,我也是從於太保。敬豫確是清雅恬淡,於世無涉,標榜雅緻確是高聳,但身在此世,誰又能長久的絕遠於眾,終究還要二三相知,互慕共賞,才好相得益彰。」

    聽到王羲之這麼說,王導不免更有詫異。在他原本記憶中,他這個從子與次子相比,似乎也沒有好了幾分,沒想到今天竟能說出這麼富有人情味的話來,實在讓他刮目相看。

    「逸少此言,已經略得大意。看來這幾日在沈園與駙馬共聚相契,也是所獲匪淺啊。」

    王導微笑著說道,心內卻更加好奇起來,那個沈園或者說那個駙馬有什麼神異之處,不只讓人趨行求進,而且還能讓人性情都有改變,實在是太神奇。

    「逸少你能有這樣的想法,可見胸襟格局都是養成。至於那些囿於偏見、不應往來之類的閒語,大可不必理會。人若長囿於門戶之見,所覽終是偏頗,不過守戶豚犬之才。」

    王導對於自家子弟能夠廣泛交際,一直都是支持的態度,他家門第已是如此,子弟如果不是過於不堪,即便不能進望更多,守住當下的富貴傳承也是綽綽有餘。

    世家維繫之道本就是與人為善,雖然沈氏南人門戶,但是父子俱有才幹,崛起已是勢不可遏。彼此都在這江東一隅立家,想要長久疏遠絕途本就不現實,終究要有所接觸。子弟們之間能夠保持一個融洽關係不斷往來,也並不是什麼壞事。即便不慮當下,後代總有興衰,保持這一份交情,或許未來就能拉扯一把。

    當然並不是說王導就完全沒有了門戶之見,對於沈氏的崛起他心內也確實有憂慮,並且一直在想辦法稍作遏止。但這已經是另一個層面的交手,如果因此而令兩家子弟都相識彼此為仇寇,則又大可不必。

    王羲之聽到太保並不反對自己往來沈園,心裡也有幾分高興,如果太保不願意讓他去,他心內縱有不滿,也不好再毫無顧忌的往來穿梭。

    「人如果不能親近相暱,只憑道途聽來,所知終是太淺。對於駙馬此人,往年我確是心存薄視,總覺得荒土難養英邁,時人譽之過甚。但幾日親近下來,也確是有所改觀。駙馬此人確是拙於雅趣,但卻長於機敏應變,兼之氣量不乏宏大,由此已能勝過旁人許多。有此一端可取,雖然不能為良師,但卻可以為良友。」

    王羲之又講起這幾天接觸之後,他對於沈哲子的看法:「譬如筆法一道,伯英章草已是此道至極,人窮一生莫有能出其右者。但若能博覽各家,融會於中,書成一脈,未必就遜於前法。駙馬此人,雅好善從,聞賢而追,這一點與我意趣倒是暗合。」

    王導聞言後便是哈哈一笑,他對沈哲子這個人自然也有自己的認識,倒是沒有必要在晚輩面前講起。王羲之這個年輕人確是家中難得真正有雅趣風骨的子弟,但庶務非其所長,也沒必要一定要限於一用,由其發展,來日成就未必就短於別者。

    「逸少性有長長,今日一談,確是讓我大慰。」

    眼見王羲之臉上隱有倦色,王導便也不再拉著他作長談,又說道:「江思玄之事,確是我家有虧。若不能解決好,來日黃泉有見,我要愧對其父。逸少若是有暇,不妨將思玄再請來府上,我要與他談一談。」

    王羲之聞言後便笑語道:「太保倒也不必再因此事勞心,剛才見面,我已經指點他往沈園一行。王藍田痴愚之輩都能得駙馬善助,江思玄若是前往,必定也會此行不虛。」

    王導聽到這話,當即便有些啞然,他願意自家子弟擴大交際面不假,但並不意味著就樂意眼見時人往沈園蜂湧啊!

    沉吟少頃之後,王導才幹笑道:「我家園墅未必不美,我倒是樂見子弟擁眾暇遊竟日,各得所樂。」

    王羲之聽到這話後,心內卻有不同看法。他樂意往沈園去,並不意味著就樂意將人都往自家請來。況且就算是沈園中那也是賢愚並存,他只樂於同寥寥幾人交往,至於那些痴愚之輩,實在懶於關顧,更不要說在自家接待了。

    不過今天跟太保談話氣氛很好,王羲之也就不再多說破壞這氣氛,敷衍一聲便告辭離去。

    目送王羲之離開之後,王導又在席中默坐片刻,而後才開口道:「將雷氏傳來!」

    他要維持住台中乃至於整個江東的局面,已是非常心累,家事尋常也懶於過問。但是並不意味著他就樂見家事一團亂麻,府外又是醜聞頻出。尤其更有深憂的一點,那沈家子頗有螺殼之中暗塑乾坤之能,有時候鬧出來的陣仗讓他都頭疼不已。

    家大業大,人多口雜本就是一樁難處。王導更不願見家人少於約束,遺人確鑿話柄。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5 00:38
0498人形獸態

    襄國,古稱信都。永嘉六年,賊首石勒進駐於此,而後以此為根基,橫掠幽冀之地。隨著盤踞於此的王濬、劉琨、邵續等部接連敗亡,而鮮卑幾部也或亡或退,石勒所部聲勢愈壯。

    其後,匈奴漢國爆發靳準之亂,元氣大損。石勒更趁此南北轉戰,多收舊土並各族民眾,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太興二年,即就是東晉中興建制的第二個年頭,石勒自封大單于,趙國建制,稱為趙王元年。自此,正式與匈奴漢趙劉曜分道揚鑣而自立。而後徹底吞併幽冀,北破鮮卑段氏,南掠豫州,東西交攻,擊破盤踞關中的前趙劉曜之後,中原再無對手。

    隨著羯胡的勢大,襄國作為後趙的都城也日漸繁榮起來,不只是羯胡的大本營,大量戰亂被擄掠而來的各族民眾都囤積在此,分賞給為羯胡征戰建功的臣子。

    位於襄國南部的一座莊園中,有一名灰須的中年人正袒露臂膀,負荊長跪在庭前。在其身後則同樣跪著三十餘人,麻衣素葛,神態或是惶恐,或是淒楚。

    如果有江東人來此看到眼前一幕,應該會因此大吃一驚。因為那負荊長跪的中年人,正是曾經官居鎮西將軍、豫州刺史的祖約祖士少。此人在南也曾位極人臣,手握雄兵,為一方諸侯。可是如今,卻是形容憔悴,神氣黯淡,只作喪膽奴婢姿態,再無往年丁點雄風。

    莊園外響起急促的馬蹄聲,庭前眾人聽到那馬蹄聲越來越近,已經有人忍不住發出顫慄低泣之聲。祖約轉頭橫眉冷望制止族人發出異聲,繼而又轉回頭來躬身下拜,不敢懈怠。

    過不多久,馬蹄聲在庭門前停止下來,旋即便是一串嘈雜沉悶的兵甲碰撞之聲。腳步聲漸近,一名高額隆鼻、胡將模樣的中年人自外行入,身後左右自有數十名狀似虎狼、兇氣充盈的甲衣護衛簇擁跟隨。

    「門下犬馬祖某,攜寒家老幼丁口,恭迎大王!」

    祖約不敢抬頭去看,只是對著來人深深拜下,肩背汗毛已是根根豎起,甚至隱有抽搐之勢。

    那胡將臉龐橫闊,眼線卻是微有狹長,顧盼之間偶爾流散出來的精光透出一股寒冷潮膩的陰鷙,望去已經讓人感覺不似善類。他身上外罩輕甲,隨著行動在甲片的縫隙隱隱露出內襯山嶽章紋的衫袍。

    除了眼神之外,此人相貌倒是古拙厚朴,然而若言道此人兇名,在這幽冀之地卻能止小兒夜啼,讓人不寒而慄。他正是趙帝石勒的從子,爵封中山王的石虎石季龍。

    步入庭中看到祖約此態,石虎嘴角已經漫起濃鬱的譏誚,他並不急著回答祖約,而是將手按在腰畔佩刀的刀柄處,繞著前庭這些跪在地上的祖氏族人們緩緩而行。當他每行至一處,垂眼望下時,便看到有人正在控制不住的顫慄顫抖,乃至於冷汗都滴落在了地面上。

    石虎猩紅的舌尖微微點觸有些幹澀的嘴唇,再行到祖約身畔時,看到那荊棘之下不乏橫肥白膩的背部,口中發出一聲無意識的呵笑。他突然伸手抽出一根縛在祖約背上的荊條,那乾枯尖銳的細刺當即便將祖約的背部給劃出一道道血痕。

    背部傳來割裂疼痛,祖約身軀已是一顫,但卻不敢妄動,只是咬緊牙關,身軀趴得更低。然而這疼痛要比他想像中持續的還要久,石虎似乎上了癮一般,抽出一根荊條後,便又去抽另一根。於是祖約的背部便遭了殃,很快便被血水塗抹了一個遍,再沒有一點完好皮膚。尤其後續的荊條又將前面的傷口劃得更深,這不免更加重了他的痛楚。

    「莫非南鄉水土善養筋骨?老奴也是久鎮掌兵的名將,這肩背滑嫩倒是不遜娘子。」

    石虎一邊笑語著,一邊繼續往外抽著荊條,隨著創口的加深,祖約背上血越流越多,漸漸便散出猩熱氣息。他深吸一口血氣,狹長眼角中竟透出一絲迷醉之色,彷彿這血氣要比處子幽香還要讓他迷醉。

    聽到石虎的笑語聲,其諸多部下也都哄然笑起來,更有放肆一些的,甚至衝入祖氏族人當中,抓起其中幾名面色慘淡的婦人,品評其相貌風評優劣!

    「大王是否辱人過甚!範陽祖氏也是北地旺宗,早年祖公居譙城望北,皇帝陛下都要禮下善結,今次落難而投,是因大王威赫能容,遠近咸附。家主公或有折節,情不忍睹此羞辱,乞大王劍刺一死,英魄不敢忘恩!」

    在石虎並其護衛們恣意折辱祖氏家人時,廊下一名被緊緊捆縛的魁梧壯丁已是目眥盡裂,怒聲喝道。

    石虎聽到這話,神態略一微微錯愕,望瞭望那人,而後轉問身後一名渠帥:「這就是那傷了守衛的祖家奴?」

    渠帥未及答話,祖約已經連忙說道:「祖某治家失策,應受大王此責。家奴勇悖失禮,還望大王恕罪。」

    石虎並不理會祖約,而是緩行至那壯丁面前,饒有興致的上下打量一番,屈指敲了敲對方那健壯的臂膀,繼而便笑起來:「倒是一個勇力的壯士,圈養在這閒庭裡是有些荒廢,願不願意到我府下做事?」

    那人聞言後略有一滯,然後便搖頭道:「世受先主公大恩,薄力庸才,不堪大王禮下……」

    「居然還是一個忠勇之輩,給他鬆綁。」

    石虎聽到這人回答,臉上閃過些微讚賞之色,退了一步吩咐親兵道。

    祖約見狀,心內不免送了一口氣,他未北投時,便多聽聞石虎殘忍暴虐之名,今次迫於無奈托庇於此人,結果卻是全家被軟禁飽受折辱。今次是暗派麾下所剩不多的壯武者想要破門而出,往外傳遞一些消息,即便不能召集舊部復起,最好也能改善一下處境。沒想到這莊園左近守衛極嚴,讓他所謀落空,繼而便發生眼前這一幕。

    他也曾是久居上位,若是尋常寧死也不願遭受這種羞辱,可是眼下全家老小性命都在於此,一時快意或讓全家絕嗣,他實在難以橫下心來。不過聽到石虎的話似乎是打算不再深究,一直提著的心不免稍有緩和。

    「既然不願為我效勞,但又傷我壯士。這樣吧,你既然勇武,就在我部下挑選一人角力,能勝得過,我就赦你之罪。」

    石虎指著那人笑語道,然而那人卻跪下來說道:「家主公已經投為大王驅使,僕者自是大王之奴,不敢……」

    可是他話講到一半,耳畔疾風驟起,心驚抬頭望去,只見刀芒已經當頭劈下,尚未有所反應,視野已是驀地一黑。

    「我的奴僕?我的奴僕哪個敢對我這般說話!賤奴可厭……」

    石虎抽出佩刀驀地劈下,一刀便將此人頭顱劈開,繼而揮刀狂斬,滿臉的陰冷笑容,一邊劈砍著屍體一邊喝罵道。

    「士高……」

    祖約見狀,已是目眥盡裂,口中悲呼這忠僕表字,將要撲上來卻被幾名士卒揮槍抽翻在地。

    將屍體劈砍的面目全非,石虎才意猶未盡的轉回頭來,抖落刀刃上沾染的血水筋肉,待看到祖約一臉悲楚的癱臥在地,臉色驀地一邊,怒喝道:「祖公是我賓客,誰敢對他無禮?冒犯者拉下去杖責三十!」

    而後又有數人衝上來,將先前動手幾人拉下去行刑,而石虎則滿臉笑容彎腰拉起祖約,讓人遞過一件披風幫祖約披在了身上,繼而笑語道:「平生最恨姦偽,老奴會否怪我暴戾?」

    祖約眼角尚有淚漬殘留,他已經不知如何與這喜怒無常的暴夫相處,只是眼角掃見那殘缺不全的屍身,澀聲道:「家僕或是有罪,未至不留全屍……」

    「人總有一時縱意,老奴以此疏我,這可不是為客之道。你如果有不平,在這庭中撿取一個依法去做,我也不會罪你。」

    石虎爽朗一笑,神態間不乏張揚恣意,不乏此前那種陰鷙。

    祖約心內雖有深恨,但又怎麼敢依言去做,只是嘿然不語。

    石虎倒也不再糾結於此,只是拍著祖約肩膀一副熟人姿態,環顧庭中眾人,口中嘖嘖道:「收容老奴日久,倒不知你家丁口這麼多。難怪你要守住籠箱,不肯舍財。這麼多人丁耗用,自然要有長計。」

    祖約聞言之後,臉色不免更是一黑。他雖然是窮途北投,但終究也是久鎮一地諸侯之類,虜庭之中也不乏呼應者,未必至於如此艱難。不過落難之人,又有什麼體面可言,旋即便有眾多求索登門,他情不願舍,慳吝致怨,釀生前禍,迫不得已投於石虎門下,沒想到境況轉為更加惡劣。

    「陛下近來總是責我殺戮太甚,他是久醉繁華不知為事艱難。那些賤民正似郊野蔓生的雜草,拔去一株轉生十株,又怎麼會殺得乾淨。可是今不同夕,他已經是位尊難近了,懶聽舊聲。」

    石虎講到這裡,神態中卻有一絲落寞,不只是因為被疏遠而難過,還是不能再濫殺而惋惜,轉頭看了祖約一眼,又問道:「倒是老奴可愛,你覺得我這麼說對不對。」

    「陛下位處不同,所見不同。來日大王承業,心境應該也會有所變遷。」

    祖約聽到這禽獸漠視人命之言,心內已是凜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祖某不才,願為大王驅使,舊聲加於大王,輔成不世之功。」

    石虎聞言後已是哈哈一笑:「我是明白陛下因何禮待你們這些晉人,本身不過豚犬之用,最愛作大言去取悅君上。當年我居鄉時可沒人說過這些,但誰又能阻我馬踏南北斬殺出來的功業!不過這話倒也讓人振奮,去整備酒食,我要與你喝上一場。」

    祖約連忙讓家人各自退下,自己親自引領石虎往堂上去。

    待到酒食封上來,祖約捧起一個造型精美的酒甕,恭敬擺在石虎案前,說道:「大王志凌天下,理應享盡宇內珍饈。此為南鄉佳釀,名為醴泉真漿,風味遠遠優於時下濁液。窮途北上,都不忍丟棄,恭請大王品鑑。」

    石虎初聞此言,卻是有些不以為然,他也是嗜酒之人,擊破關中後,府裡蒐羅了大量前晉釀酒匠人,終日為他營造美酒,整個襄國都中都沒人敢在他面前自誇酒醇。就算有,那醇酒也自然歸了他家。

    可是當那清澈透明的酒液被傾倒出來,便有濃鬱酒香鋪面湧來,單單味道已經迥異於他早先所品,臉色已是忍不住有所動容,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那股極富衝擊力的辛辣頓時在胸腹之間橫虐起來。

    他雙唇緊閉,眉頭微鎖,似在回味,似在苦捱,原本也是勝飲之人,可是這一碗酒液給他帶來的衝擊卻遠甚於以往數斛。他臉色漸漸轉為酡紅,良久之後才徐徐噴出一口夾雜著濃鬱酒香的濁氣,繼而已經忍不住拍案道:「好酒!」

    祖約聞言後心緒轉安,順勢講起這酒的淵源:「講起這一佳釀,倒有一樁軼聞,說是吳中一家土宗……」

    石虎一邊細品酒液,一邊興致盎然的聽著祖約講起那些江東風物。祖約對這佳釀來歷所知也不甚多,言起來也是道聽途說,但正因諸多牽強附會,反倒趣味橫生。

    「一群梁門蛀蟲,何幸得居秀美鄉土。總有一日,我要勒馬南面縱橫,人生大樂,無過殺伐!」

    石虎聽完那些傳聞後,已是忍不住感慨有加,不免有好奇道:「常聽你們晉人言道江東那是蠻夷荒土,怎麼群醜過江後,居然會有了嘉瑞滋生?莫非真的有什麼福運加身?」

    言到江東之事,祖約也是深恨,若非那些高門權鬥疏遠,他怎麼可能落到今日這步田地!

    因而聽到石虎所言,祖約已是忍不住冷笑起來:「什麼福運加身?實在太可笑!若真是正朔有德天子,也不會避居荒土!更有甚者,國宗之家,居然與吳中貉子門庭結親,可見失德如何!或許未待大王雄兵掠境,江東已然易制,自取滅亡!」

    「老奴這麼說,莫非那南鄉還有什麼雄略之士?」

    石虎聽到這話,不免有了興致,中原他已無敵,確是想聽聽天下還有何人可為對手。

    「大王或是不覽江東形勢,高位儘是薄才寡德之輩,後代更是無一二可觀,自然也談不上什麼雄略之士,不過是背倚大江,假作天下無災。彼鄉土宗,不過一群喪國之餘,於大王而言自是不足為患,但卻作亂不已。如今敢戰能為威懾之士已經盡去,來日諸多土宗必會更加猖獗。」

    講到這裡,祖約便隨手一指那酒甕,冷笑道:「譬如產此佳釀的吳中土宗,便是吳興沈氏宗賊,他家屢有作亂,卻因善為鑽營,居然能夠苟全乃至幸進,尚於帝宗……」

    石虎原本還有一些興致,可是聽著聽著便完全沒了興趣,什麼吳興沈氏,聽都沒有聽過。劉琨如何,王濬如何,一個個還不是虛有其名,更不要說區區一個貉子宗賊,簡直連讓他記住的資格都沒有。

    飲至半途,眼見石虎興致還不錯,祖約便又吩咐子弟行出拜見,說道:「拙子幾人,並無長處,唯有驅使恭順一端,若能為大王用,必將忠勇以報。」

    石虎這會兒已經有些醉醺醺了,懶得理會祖約所言,醉眼匆匆一覽,卻指著其中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笑語道:「這小奴也是老奴之子?樣貌倒是遠勝其父啊!」

    祖約聞言後連忙說道:「小兒青奴,長在吳鄉,少見英邁,若是失禮,還請大王見諒……」

    「何種嬌娃孕成佳兒,速去傳來我看一看。」

    石虎在席中半臥,擺擺手不耐煩道。

    祖約聽到這話後,臉色卻是驀地一紅,可是看到環繞廳堂而立的那些悍勇軍卒,最終還是將雙拳臥在袖子裡,將兒子們帶下去,過不多久,又將自己一名妾侍送來廳堂。

    「夜已經深了,大王已經盡興,祖侯也退下休息去吧。」

    妾侍被送入了堂中,祖約卻被攔了下來。他心中縱有氣憤,也是無奈,只能咬牙轉身離開。行出不遠之後,夜幕之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掌拍在了牆壁上。可是還未等到他徹底遠離,忽然聽到後方傳來女子淒厲叫聲,心內已是一顫,而後卻遠行得更快。

    「祖侯留步!」

    身後一個聲音響起,祖約停下來回身望去,眸子頓時一凝。只見幾名兵士在一個中年文士帶領下行來,其妾侍半袒被一名兵士夾在腋下,胸前血洞還在汩汩冒血,已是氣絕。

    「這女子風情倒是可觀,可惜……唉,若使大王敗興,祖侯應該也知後果如何。若是還有備留,速速去準備。」

    那中年文士望著祖約,滿臉不加掩飾的戲謔姿態。

    祖約整個人都愣在當場,良久不能發聲,可是很快劍鋒便杵至眼前,才澀聲道:「家中瓦質居多,實在沒有必勝此女……」

    「這倒也不妨,祖侯不是還有小奴狀類其母?若是過了今晚,大王能有得意,來日我等或還要仰祖侯提攜啊。」

    那中年文士又笑語說道,看到祖約臉色陰鬱久久不言,臉色漸漸轉為陰冷:「飢龍久待,噬人越兇。祖侯是打算違逆大王了?」

    「我去……」

    說出這話後,祖約只覺得全身的精氣都離他而去,只剩一副皮囊木然而行。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6 07:11
0499畜性張揚

    這一夜,祖約枯坐在房間中,待到天光,惶然未覺。

    「主公,天已經亮了,小郎那裡……」

    聽到門下通報的聲音,祖約身軀驀地一震,佈滿血絲的雙眼緩緩轉望向窗外,一點晨光灑落下來,但卻驅散不走盤桓在他心頭的灰暗:「天已經亮了……」

    他從未覺得一夜如此漫長,彷彿過了千年那麼久遠,又是那麼的短暫,上一刻滿心的屈辱還鮮活的跳動在心頭,眨眼之間,一夜已經過去了。

    「青奴、青奴……我兒他、他還活著?」

    他彷彿一個遲暮的老者,踉蹌著爬起來抓住門下的手腕,語調沙啞的彷彿在咽喉裡塞滿了沙子。

    「祖侯毋須心憂,小奴他活得很好,大王很是心儀小奴。」

    那中年文士再次出現在門外,滿臉堆滿了笑意,少了昨夜的譏誚,但卻多了一絲掩飾不住的羨慕:「祖侯與大王結此善緣,門庭復興有望!來日都內顯達縱馬之時,還希望祖侯不要忘了小民昨夜成全之善策,提攜一二。」

    這人說起此語的時候,並無半點譏諷,反而又一股阿諛。能夠跟在石虎這種豺狼身邊充當侫幸弄兒,他又有什麼志氣可言,只恨自己皮囊粗鄙不堪承歡,恨不能以身代之。

    「我兒在何方?」

    祖約再望此人,神態已經冷靜下來,滿腔的怒火怨忿結霜冰封在心底。

    「大王前刻出莊見客,晚間歸來還要在此住上一夜,明日才會歸都。祖侯有一天的時間可以教導小奴,切勿辜負錯失大王這一場愛惜之念啊!」

    那文士又故作交心狀,滿臉為祖約謀算的神情。

    祖約橫望他一眼,不再多說,而是匆匆出門去,往兒子所在屋舍疾行。

    「阿爺,阿爺救我……那胡奴、」

    滿榻破絮當中,祖約看到他最珍愛的小兒臥於其中,模樣已是慘不忍睹,再次忍不住潸然淚下,沖上前去將兒子緊攬懷中:「青奴勿驚,阿爺在這裡……」

    「小奴人事初經,難免……」

    那中年文士上前諂笑,然而祖約卻驀地站起來,自袖中抽出一柄尖刃,怒吼道:「滾出去!」

    文士眉梢一揚,繼而便冷笑:「祖侯飲井逐掘者,倒是涼薄!」

    話雖如此說,他還是恨恨邁步離開,不敢再望祖約那幾欲殺人的目光。

    待到室內無人,祖約才又抱起兒子,語調已經轉為凝重,沉聲道:「青奴,阿爺知你熬得辛苦。是阿爺有罪,往年放縱恣意害得我家……罷了,此時再言已無用處,接下來,阿爺說什麼,你要深記。若能做得好,不只能保住滿門性命,阿爺還要和你生啖分食那羯奴血肉!若是不能,我全家都要死在今日,往生若能有幸再為父子,阿爺一生啣環,做我兒奴!」

    晌午時分,一隊精騎在距離襄國百里之外的荒野馳騁,左近或有流竄的難民或是放牧的胡奴,一律都被那些恣意馳騁的胡卒騎士們追逐射殺,整個野地裡瀰漫著絲絲血氣。

    「大王,左近都已肅靜!」

    親兵飛馬來報,石虎聞言後才點點頭,繼而便率眾折轉方向飛奔而去。

    一行人在荒野中疾馳良久,才到了一處林木茂密的河谷口,石虎一行飛馬衝來時,河谷中也衝出一隊二十餘人,為首者乃是一名虯髯賁張的胡將。

    「接到大王信報,某已在此等候多時。」

    那胡將衝至石虎面前,揮著手中馬鞭笑道。

    「桃豹你還是風采照人,我卻已經為人圈在襄國,難有伸展啊!」

    看到來人之後,石虎也大笑起來,神態很是歡愉。

    這胡將名為桃豹,乃是早年追隨石勒起兵的元老,如今則負責鎮守鄴城,也是一名方面大將。

    「大王志氣衝天,哪是凡夫能限!」

    兩人並騎衝進河灣處的密林,部眾們則分散各方,遊馳左近,不許閒雜人等靠近過來。

    密林中早被劈砍出一片空地,空地上已經架起了大大的軍帳,兩側大鍋沸鼎烹煮著肥嫩的牛羊,而大帳裡則隱有鶯鶯燕燕的哭泣聲傳來。

    「會面倉促,只能少作佈置。請大王暫且屈尊,來日一定再有大獻!」

    桃豹滿臉恭敬的將石虎請進了大帳裡,繼而營帳內被俘的十幾名女子驚恐嚎哭聲更大。

    石虎眼下心事重重,卻沒有心情享樂,聽到那嚎哭聲不免更煩躁,便將眉梢一揚,吩咐道:「退出去都斬了,來日若能成事,時刻都能享樂,眼下縱有樂趣也是無味。」

    沒能討好石虎,桃豹訕訕一笑,連忙讓部下將那些女子押出去,繼而才又說道:「大王急招,不知有什麼吩咐?」

    「眼下我是手足被束,能言好的舊人越來越少,桃豹你在鄴城,想來也不舒心吧?」

    聽到石虎這麼說,桃豹臉色已是有些不好看,忍不住嘆息道:「陛下登頂以來,多有偏聽,總要訓斥舊將少作殺戮。可是若不作殺戮,偌大河山誰人拱手送出?大宴得享,厭見屠夫。我等舊人,若是不得大王看顧,不知還要難過多少!」

    石虎聞言後便是冷笑道:「你道我又能輕快多少?鄴城是我功業舊基,陛下恐我做大,派了奴生子去將我硬逐回襄國。你們還要仰仗我,卻不知若非你們這 些舊人故情,這顆大好頭顱早被人取走做盤中加餐!」

    一邊說著,石虎一邊拍著自己的腦袋,滿眼刺骨的恨意。

    「所以舊人們也是希望大王能夠再出掌軍,太子、秦王,不過是短鬚小兒,養與婦人手,多聽腐儒言,舊人不能成心腹,所行也不能得其心。陛下英邁半生,可惜尊而見疏,往年同騎翱翔,近來卻是面君不易,讓人心寒!」

    言道當下的處境,桃豹也是滿臉的不忿,尤其對石勒的幾個兒子,言辭中更是頗多不遜。

    「我今天來見你,就是要告訴你一聲。年中陛下將要再建鄴城,是要以此來摧垮我的根基。本來石宏小兒年初就要去鄴城督事,被我藉機打斷臂膀養在都內。你們若還想來日從容,就要趁著時間給我存下幾分元氣!」

    石虎講到這裡,神態更是惱怒:「幾個奴生婢養的賤種,強居眼下的富貴已經是非分,居然還妄想要我以君王事之,簡直就是做夢!」

    「我等為大王守住根基那都是分內之事,也是自保之道,可是陛下那裡,大王可是已經有了決定?」

    桃豹聞言後便皺眉道,相對於石勒那幾個兒子,他們自然更願意跟隨石虎這個多年一起徵戰的首領。但是石勒那裡究竟要如何面對,他們也實在拿捏不準。

    「眼下未到途窮,我也不便多說,不過你是我的心腹肱骨,告訴你一二句也不妨。」

    石虎冷笑道:「偌大家業,我與奴等共逐而來!我事他為血肉親長,他卻以血肉遠我,視我為奪產家賊!赤心對此冷眼,實在可恨!江東年前動盪,本是南掠的好時機,他是恐我再創大功,將我圈在座前不肯放出,可見志氣已經是大衰!南北河山,老邁不堪進取,奴兒更不配坐享!待其失命,這局面我是絕不會拱手相讓!」

    「能得大王此言,我心已是大定。請大王放心,我等虎狼之將,庸者也絕對不配驅使!」

    桃豹聞言後,已是頓足搥胸保證道。

    匆匆密會,而後彼此分別,石虎心情已是大好。他未必信得過那些胡將,但更清楚一點,如今陛下身邊已是雜儒並立,那些舊將若還要想再如舊日那般恣意,自己才是他們唯一之選。所以根本無論忠心與否,擁護了他,就是在擁護他們日後的功業前程。

    傍晚時分,石虎才又再回到襄國近郊那莊園,待到入莊之後,便聽部下來報:「大王,祖賊發癲,要殺自己的兒子,朱令上前勸解,卻被反手刺死!」

    石虎聞言後先是一愣,繼而便笑了起來:「人家自己骨肉相殘乃是家事,那朱奴干涉旁人家事,正是自己取死,不足憐惜。不過這老奴明知小奴已成我愛物,居然還要殺之,真是可厭!」

    說著,他便行入莊中去,很快便看到被守衛們擒住捆綁在地的祖約,與之並排的還有那個中年文士的屍體。他上前將那屍體踢走,繼而滿臉厭惡道:「這厭物耗我頗多米糧供養,居然是因管了閒事送命,實在可恨。屍體丟出餵狗,稍後他養在都中的家眷,男丁斬了,女子充作營樂。」

    待護衛們將屍體扯走,石虎才讓人架起滿臉慘淡之色的祖約,笑語盈盈道:「老奴真是沒有道理,昨夜還要讓兒子們為我所用,如今我是用了,怎麼你又不滿?你這失家之犬倉皇北來,要做我的犬馬之用,你配嗎?」

    祖約眸中已經充滿怨忿,可惜嘴巴被破布堵在了口中,只能在喉中發出低沉的嗚咽。

    石虎望著祖約憤慨模樣,眸子漸漸轉冷,他之所以保下祖約,除了與石勒置氣以外,不乏要以此示好那些胡部降人,但若說指望祖約幫他什麼,那也談不上。這祖約之能遠遜其兄,更不配自己去禮待。所以在看到祖約此態之後,心裡已經有了殺意。

    「阿爺為何要殺我……」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尖叫,旋即便見那祖家小兒青奴大哭著衝出來,手持尖刃刺向老父,只是身量、力氣有遜,並沒有刺中要害,那尖刃沒於其左邊大腿上。

    石虎看到這一幕,已是哈哈大笑起來,轉手將那青奴拉到身邊說道:「小奴真能得我心意,父子又如何,生就的骨氣,誰讓我死,都不能活! 」

    他看著祖約摔倒在地,一臉的震驚還有滿眼的死灰色,不免笑得更是歡暢。他反手將那弒父的青奴交給身後的護衛,仔細吩咐道:「將這小郎帶下去,給他配上甲衣兵刃,我要帶回都中善養調教。如此年紀已經有了不凡的秉性,若能教養的好,來日絕對不會流於庸俗!」

    待到那青奴被人拿下去,石虎才轉身入廳讓人將祖約送到堂上來,示意人給祖約鬆綁,然後才沉聲問道:「老奴你要殺子,莫非是覺得我不配享此佳兒?」

    祖約似乎還沉侵在為子所傷的震撼中,聽到這話後身軀已是一震,繼而眼眶裡已經滾下熱淚:「祖某雖然南面失節,但父、兄家風教誨,只憑事功死戰得名,不以侫幸屈志得顯!此子本是心愛,卻是害我家風之始,若不殺之,愧對祖宗!」

    說著,他又轉望向石虎,一臉冷笑道:「先前大王已是有見,此子居然連弒父惡事都能做出,可見秉性已是至邪!大王卻要將之收養在畔,來日或要遭受毒噬!不過這也 了,北奔半載,志氣早奪,今日又何懼一死!臨死之前,善言有贈,此子已是悖逆,死亦不能歸宗。來日大王若是遭噬,或要將我剖棺曝屍有告,我也能長笑九泉!」

    「那終究是你骨血,卻要如此惡毒詛咒,老奴你是不能殺子,要藉我之手將這門內之恥除去?」

    石虎聞言後,原本森寒的臉龐再次展露出笑顏,繼而便搖頭嘆道:「老奴你真是愚蠢,難怪在南面要被驅逐北上。當今這個世道,講什麼人情禮法,庭門有此佳兒,正該悉心有教,以虎狼飼之壯養其志,豈能為牛馬庸碌之用!我家中同樣有虎子狼性,一個個氣壯沖霄,若非如此,如何配得上、守得住我拚殺出來的偌大家業!」

    「不過與你說起這些,你也不懂。奪志老賊,不如婦人!不過也多賴你們晉人閹性,江山才為豪邁者居之!」

    講到這裡,石虎笑得更加歡暢:「你家青奴小兒,難得秉性超逸,就算養在你庭門裡,你也養育不成,本身沒有壯氣,怎麼能養成虎子?所以,你也不要怪我奪你心愛。你這喪志老犬,殺也無益,不如就安心苟活。來日能讓你祖氏再名著華夏者,或許就是你所見這個家門之恥!」

    祖約只是垂首冷笑不已:「頭顱便寄於此處,大王隨時可取。來日奴兒養成悖逆,只乞大王烹食分一杯羹!」

    「哈哈,老奴真是殺子之心甚烈。只是我這一柄刀乃是分割天下之刀,你不配借!」

    石虎朗笑一聲,繼而便昂首離去。

    待到堂中只剩一人,祖約才驀地趴在了案上,滿身的濕膩已經分不清是血水還是汗水。他枯坐竟夜,只是想明白一個道理,這個石虎雖是人形,卻是獸性,面對此人不能人情待之,只有悖於人情、近乎獸性,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事到如今,他已經完全走投無路,能夠拼的只有自己全家性命,就算是事敗了,不過也是一死。但只要能活下來,總有機會噬咬這個畜生一口!

    他心內尚在僥倖,忽聽到庭外慘叫連連,然後便見兩名披甲染血的衛士進門說道:「大王有命,祖賊欲害王心愛,殺其二子為戒!」

    「狗賊畜性!我要與你生死糾纏,黃泉不饒!」

    祖約心中慘痛,牙關咬崩沁血,兩眼已是血色迷濛。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7 07:09
0500徙戎論

    汛期到來,江東水網水量再次變得充盈起來,水道上舟船往來日趨頻密,均有餘、補不足。伴隨著這種日趨頻密的交流,兵災洗掠之後的江東也在快速恢復著元氣。而建康作為首治,隨著大量工事的開展,每天都在發生著讓人欣喜的變化。

    如果說大量物資的湧入,物價快速的平穩,只是讓小民溫飽得望,大收便利。那麼都中近來圍繞秦淮河畔沈園摘星樓的一系列事件,便讓士人們多覺風雅橫流,引人趨向。

    自從摘星樓外懸掛起駙馬沈侯的新賦之後,便很快成為了都中最引人矚目的景觀所在。時人多有臧否議論的習慣,只是往年可作談資的話題實在太少,大多集中在人或事身上,但又未必人人都能接觸其人又或身臨其事,即便有所談論,總是倍感疏遠。而且談論太多,總不免流於唇舌煽動、巧作排詆之徒。

    可是摘星樓這一舉動,卻給時人提供了近乎源源不斷的談資。《世說新語》多錄中興名士之舊事,每成一篇,便高懸於樓外。善為賞鑑者,觀其文可以論斷人之格調優劣。善為文章者,摘錄章句咂摸細品。善為筆法者,則可以就那字跡勾折筆鋒揣摩描摹。

    而就算是文法不通,義理不明的寒丁庶人,或許根本就看不明白那高樓懸文到底寫的什麼,又或好在何處。

    但是這於他們而言,也是一樁極為新趣的體驗。以往名流們要作雅戲集會,或是深宅大院之內,或是遠山河谷之間,絕跡人前。這讓尋常人即便有追慕之心,也是求索無門。但如今摘星樓懸榜於外,這讓許多人都有一種身於其境的參與感和代入感。

    每每有事無事,都在摘星樓左近繞行過。偶或毫無徵兆的抬頭觀望一眼,嘴裡無意義的吟詠幾聲,便覺清逸盈懷,雅趣盎然。

    這一個風氣,漸漸擴散到全城,甚至於讓市井之間都少爭執鄙語,人人都能口誦一二雅言。如此世風的變化,就連沈哲子自己,對此都是始料未及。

    今日午時,又到摘星樓換榜之日,沈園左近便又再熱鬧起來。秦淮河上漂浮著幾艘遊舫,上面各自乘坐著一些都內名流,或是自持身份、或是性好清靜,不願入園去與那些年輕人們混在一起,在這清風徐來的水波上,得一妙章佐酒誦之,也是一樁逸事。

    更多的還是各家門生、奴僕和看熱鬧的民眾,他們散佈在各個角落裡,翹首以待。

    「撤文了,撤文了!」

    隨著左近一些嘈雜的呼聲,原本懸在樓外的幡布被徐徐收起,然後在高層處又有新的幡布被展開,隨著風吹搖擺不定,還不能看清楚上面的字跡。

    「上一篇懸文,乃是尚書令溫公親書的並州劉司空文,觀之昂揚激邁,讓人心緒難定,傾慕之餘,又是悲愴難當。劉司空孤懸北地,苦心孤詣,羈縻雜胡,終究不能竟功,讓人扼腕,恨不能生而當時,為劉司空駕前驅使!壯懷已成絕響,倒不知中興還有何人可為後繼?」

    過去幾天裡,許多人都深受劉琨那大功難竟的事蹟感染,深為惋惜。尤其許多南渡日久人家,子弟多在江東長成,對於北地舊事已經多有淡忘,而溫嶠這一篇文章卻再將那烽火狼煙、悲壯戚哀的北地畫卷徐徐展開,讓時人更加認識到家破人亡、神州陸沉的那種蒼涼,而隨著劉琨個人的興衰,又有一種救亡圖存、捨我其誰的責任感油然而生!

    這種感受,並不同於那些中興名士的雅趣事蹟給人帶來的愉悅感,因為受此感染,不乏人覺得過往看到的那些名流軼事有些索然無味,想要再繼續延續這種情懷。

    中朝以降的名流,自然不獨只有劉琨在北地苦苦維持,但其他的要麼名望略遜,要麼不合主流,像是中流擊楫、誓師北伐的祖豫州,功業並不遜於劉琨,但是因為其後繼者不能守節至今,甚至於興兵內向,便不好在此時過分的宣揚。

    所以,對於下一個要登錄的人物,圍觀者們一時間也是好奇的很,想要看一看誰人能與劉琨並舉而無遜色。

    幡布漸漸被逐層固定起來,上面的字跡也不再隨風搖擺,清晰的顯於人前。許多不識字的人,便紛紛望向左近那些略通文墨者。

    「徙、徙戎論……這新文不類舊篇,似乎沒有論述什麼人或事啊!」

    有粗通文墨者早已經急不可耐在摘星樓外繞行,找到了文章開頭一端,可是在觀望少許之後,不免有些錯愕,因為此文文風並不同於早先的記述,並沒有記載什麼人、事,通篇似乎都在大作議論。那些單獨的字跡,或許都能認識,可是通篇聯繫起來,則不免有些懵,什麼是九服之製?什麼是元成之微?

    眾人早已經期待良久,待見到那幾個識字之人都是望著樓上高懸的幡布,或是怔怔出神,或是滿臉懵懂,不免便噓聲連連,不過也由此好奇心大熾。

    他們雖然不識得字,但也能看到幾乎掛滿摘星樓外牆的幡布上排列著整整齊齊的碩大字體,這些識字之人自然不可能看不到,但卻為什麼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前幾日那位在東桑樓宣講的曹氏郎君過來沒有?這幾人看來也是懵懂,自己都瞧不明白,更不要說講給旁人聽!」

    有人已經失去了耐心,一邊高聲叫嚷著,一邊往沈園所在再往東去的一座江畔小樓行去。其他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醒悟,大踏步追隨上去。

    至於人群中被嫌棄的那幾名粗通文墨者,心中已經滿是氣惱,但又不乏羞澀。他們雖然能認得出字,但又確實不明白寫的是什麼,其實心內好奇較之那些文盲還要熾熱得多。於是也來不及再生悶氣,一個個也都往那座小樓而去。

    「你們所說那個曹氏郎君,是個什麼來歷?旁人都看不明白的文句,他就一定能講解明白?若是真有如此大才,怎麼不被沈侯請去摘星樓上,卻要在園外和群庶混在一起?」

    雖然追了上來,但那幾人心內卻是羞憤不減,一邊疾行不落人後,一邊還在撇嘴譏諷。

    「蠢物慣會狗眼看人!你怎麼知道那曹氏郎君不被沈侯邀請?人家乃是正經舊魏宗親,就連瑯琊王氏門內子弟都將他請為座上賓!那曹氏郎君乃是舊貴家業,都中自有宅邸,能與沈侯做鄰居,可想是怎樣煊赫。人家不過是秉性親善,偶有興致給人解惑罷了,你們若不願聽,那也根本不必去,反讓旁人站位從容一些!」

    一行人爭執著,很快就湧入了那一座小樓所在園墅。只是這園墅面積要比沈園小了許多倍,不乏侷促,當眾人到達時,便看到園內已經站滿了人,就連牆頭上都不乏人攀爬翻越。

    園內那小樓離地不過兩丈餘,規模遠遠不能與旁邊的摘星樓相比,週遭一排桑植遠景,只是眼下枝椏上也都爬滿了人,讓那些老桑樹都不堪重負,搖搖欲墜。

    曹立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面,他家在江北廣陵本就有僕役成群,部曲眾多。可是來到都中後不敢過分張揚,攜帶太多隨員,頗有形單影隻的感覺。類似今日這樣站在小樓上被都內數千民眾圍觀,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體驗,但仍不免有些侷促。

    早幾日他聽了任球的吩咐,花了很大的代價才買下沈園旁邊的這一座小小廢園。都中物價雖然有回落,但是地價較之旁處還是要高昂幾倍,尤其秦淮河畔更是都內最好地段,加上這廢園距離沈園又是如此近,區區數畝的面積,足足花了曹立近百萬錢!

    老實說,這樣高昂的價錢,在江東任何一處都足以置辦下一個佔地廣闊的莊園。饒是曹立家境也算豪富,對於這一筆巨資投入仍是倍感肉疼,而且如果不是任球幫忙,就連這樣一個價錢似乎都不能入手。

    原本曹立見任球那麼熱心幫他張羅,還以為此人是要藉此聯合園墅主人來訛詐自己錢財,被迫無奈硬著頭皮買下來。可是隨著沈園高樓懸文,在整個都內都造成了轟動影響,連帶著沈園週遭的地價陡然攀升。

    而曹立這一座廢園,價格更是在短短旬日之內就攀升倍餘,甚至不乏九卿人家乃至於吳中豪富登門造訪,報價甚至已經達到了三百萬錢!

    饒是曹立見慣巨利,但如此驚人的地價漲幅在他看來仍是夢幻一般不真實,甚至於已經忍不住要趁高價拋售出去。單此一樁進項,便能補償大半他這些時日在都中所耗。

    不過他也因此明白了任球確是沒有欺他,而是真心幫忙,因此哪怕是受人威逼利誘,還是咬緊牙關絕不售賣,甚至於不惜工本的將這座小園在最短時間內給修葺起來。

    當任球將摘星樓中底稿送來,佐之以名家點評,讓他當中宣揚解讀時,曹立才明白這是駙馬在助他揚名,心內不免也是感激萬分。

    以往他在都中鑽營,多受人大索財貨,關鍵時刻厚禮結交者反而對他不聞不問,而駙馬雖然沒有站出來支持,但卻給他做夢都想像不到的提攜!且不說他能否因此東風而聲名鵲起,單單這一座小園的收穫,便已經足夠讓他銘記不忘。

    當然曹立自己是不知道,不要說他這區區幾畝小園,圍繞沈園週邊、秦淮河南北十數頃的土地,都是沈家的。

    這些地產,有的是原本沈家置產,有的是公主陪嫁,有的則是他軍管建康那段時間乾脆直接就記在了自家名下,反正各寺署籍冊早被亂軍焚燒乾淨,沒有舊賬可翻,而沈哲子又向來都是奉行賊不走空。就連太廟,過了門口那條街道再往南已經不屬太常。沈哲子想從他手中拿錢,哪還需要直接開口。

    早在摘星樓換榜之前,曹立已經先一步拿到了相關的資料,並且已經背誦的爛熟於心。待到園內人數聚集的差不多了之後,便登上小樓裡延伸出來的那個望台,準備開始宣講今日的新文。

    曹立在都中廝混的時間也不短,該學的一些做派也都學得差不多,眼下散髻、鶴氅,腰佩白玉璋環,手持犀骨摺扇,暴露在衣衫外的臉龐、脖頸都撲著厚厚的粉,面相雖然不算英朗,遠遠望去倒也形如玉人。

    曹立緩緩行到望台上,身後四名青衫小奴各捧杯盞、唾壺、琴簫等雅具。下方人見到此態,不免便高聲鼓掌叫好。從那些聲音中,曹立已經可以聽得出其中不乏在任球門下廝混的都中閒人,可見駙馬身邊這一位管家待他確是不錯,不免讓曹立更加感懷。

    且不說任球已經幫了他這麼多,單單派了這麼多手下來誇他好看,已經讓他感激得很。畢竟,這可是他從未享受過的令譽。

    待到瑤琴擺在案上,曹立坐下之後,突然抬臂一勾琴弦,當即便有清越弦聲揚起,很快便壓下了小樓週遭的雜音。動作雖然有些做作,但曹立自我感覺卻頗好,清了清嗓子,然後便大聲說道:「今日摘星樓上所懸文篇,正如諸位所見,乃是中朝高智識遠的名士、陳留江統江散騎中朝所奏名章,雖是舊題,但卻振聾發聵,深意如淵!」

    「夷蠻戎狄,謂之四夷,四夷者,化外野民,茹毛飲血,不恭王道。所謂九服,方千里曰王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服……華夏之外,九等之土,其民其地,與中國壤斷土隔,正朔不加… …」

    「曹郎君的意思就是說,那些雜胡蠻夷,本就不是中國之民,番邦外族,不戴衣冠,不遠禽獸……」

    考慮到受眾的接受度不同,曹立也另安排了人將自己的講解再作更粗淺的解讀,以期讓更多人能夠聽明白。

    隨著曹立在樓上講解,圍觀眾人才漸漸明白那一篇新文究竟在說什麼,原來是在說那些雜胡疏文異種,雖然進入華夏之地,但卻很難歸於王統,如果不早作防備,遲早會釀生禍患。

    時下北地胡虜肆虐,眾人聽到這一篇《徙戎論》的內容,心內已是深有感觸。但也有人忍不住叫嚷道:「眼下羯奴已經猖獗,反倒是王民被驅逐南來,又作得什麼徙戎論?這是在徙戎,還是在徙晉!」

    「蠢物可厭!你自己聽不明白,還要怪罪議論者沒有智計!剛才曹郎君已經說過,這一篇乃是舊題,中朝臣奏!那時候夷狄尚未猖獗,早有高智之士已經看到隱患所在,所以要為此諫去規勸台輔早作準備!」

    「既然已經有明見,為何不行,致使胡奴猖獗作亂天下!華夏多英邁,卻讓夷狄跳縱,實在生人大恥,死魂不安!」

    樓外已經因這徙戎論而議論紛紛,摘星樓上同樣也不平靜,大多圍繞這一篇舊文在各抒己見。沈哲子坐在席中主持集會,心內也是感慨良久。

    《徙戎論》這篇文章因其準確的預見性,以及當時被忽視而引起的慘烈後果,知名度相當的大。後世每每有人議論起來,不免要扼腕嘆息,深恨當權者無為,不能對此重視起來,繼而讓整個華夏民族都墮入長達幾百年的戰火中。

    但是在時下,《徙戎論》作為江統向當時朝廷的上奏,而且還遭到了忽視,知名度並不算高,只是在小範圍內流傳而已。就連摘星樓上這許多士族子弟,不少人都不知道幾十年前禍事尚未完全爆發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人高眼明見,洞悉到這一樁隱患,並且已經提出了解決的方法。

    因為《徙戎論》的政治性太強烈,沈哲子將之公示於眾,其實也是冒險,且不說台中反應如何,如果民風導向不利,便極有可能引發那些遭受戰火荼毒、僥倖活下來的民眾心內對執政者的昏聵暗懷不滿。

    不過權衡再三之後,沈哲子還是決定將之節選公佈出來。

    一方面,這個大錯是中朝犯下的,嚴格說起來,江東的朝廷在合法性上本來就有待商榷,並不能完全繼承中朝的正統。而從另一個側面而言,中朝的錯誤也並不能完全歸罪於如今的朝廷。

    相反的,如今的這個朝廷對於保存漢人元氣,並且抵禦胡奴南侵有著極為重大的貢獻。畢竟,元帝作為瑯琊王時,並沒有居在顯要決策位置,也就談不上敗壞世道,而在過了江之後,接納了大批南來的流人。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司馬越的小馬仔,只是在替八王之亂背鍋而已。

    借這個機會,與中朝進行一次比較深入的割裂,反而有助於加強江東的凝聚力。死抱著與中朝的承繼關係,在北地亂戰一通的時候,是有助於拉攏那些苦苦維持的中朝殘餘的軍事力量。可是到了現在,羯胡幾乎已經統一了北地,這種堅持已經意義不大。

    即便是還有涼州的張氏和遼地鮮卑承認江東政權,但彼此阻隔遙遠,更無力阻止他們的獨立。至於江北的流民帥會否因此而人心渙散,說實話流民帥們已經是半獨立的存在,正統與否對他們都沒有什麼約束力。

    另一方面,沈哲子也是希望能夠藉此讓執政們有所警醒,倒不是說要以此拷問他們的靈魂和良心,而是要讓他們迫於民聲物議,最起碼表面上也要擺出來一個厲兵秣馬、收復舊疆的態度。

    中朝犯的錯,你不願意認,如果還不矢志北伐,那麼你政權的合法性從何而來?

    當然也只能做個樣子,如今的江東,根本就無力北伐。但只要能確定北伐這個政治方向不容置疑,沈哲子的目的就達到了。

    沈哲子有此動念,直接原因自然還是江虨的到訪。對於江虨這個人,他瞭解不多,無所謂幫不幫忙,但是江統的《徙戎論》,如果運用得好,絕對能夠造成很大的迴響。

    耳邊聽著那些世家子們在得知徙戎論的內容後,或是扼腕長嘆,或是破口大罵中朝執政昏聵,沈哲子雖不多言,但對這些反應還是比較滿意的。他就是要告訴這些南渡二代們,你們本不至於途窮至此,就是因為你們的長輩昏聵無能,白白錯過了這樣一個救亡圖存、剷除隱患的大好良策!

    當然也有人早就知道了《徙戎論》的存在,雖然也有憤慨,但並沒有過分激動。徙戎論確是經國謀遠,但也有一個致命的問題,那就是沒有可行性。這些內附的胡虜不只數量眾多,甚至已經安居繁衍數代之久,如果真要大規模的驅逐,戰火即刻就會蔓延起來,那時候可能連南逃的機會都沒有。

    雖然徙戎論在當時沒有太大的實際操作性,但也並不是沒有意義,它揭露出來一個恐怖的未來局面,夷狄早晚必成禍患!如果司馬家那些宗王們稍有常識,就應該因此而警惕,有所備案,而不是肆無忌憚的狗咬狗,打出一地的狗腦子,乃至於大量武裝胡人作為他們內鬥的力量!

    當然,要如此大規模的操縱群情,沈哲子也沒有信心能夠不出意外。

    江統的這一篇《徙戎論》思路是很完整的,沈哲子並沒有公佈全部內容,而是節錄了一部分,主要集中在華夷之辨,讓更多人知道有這麼一件事,但卻不明所以,相當於進行一次教育,這樣能夠避免民眾對朝廷產生太大的牴觸和質疑。

    經過沈哲子一番節錄修改,徙戎論的思想內核就變了,不再是告誡當權者要如何預防隱患,而是告訴普通小民們,那些夷狄乃是遠鄉客居,你們才是華夏主人公,如今惡客鳩佔鵲巢,不獨天子失國,更是萬眾失家!

    當然,單憑這樣一篇舊文,自然不能做到上層有反思、底層有覺醒的那種深刻影響,但最起碼也是一個嘗試。

    經過這一件事,都中肯定又會物議紛亂一陣,但大的動盪倒也不至。畢竟徙戎論本身就不是什麼禁忌話題,只是沒有流傳開而已,加上時過境遷,再作更激烈的舉動已經沒有意義。

    但沈哲子相信,台中大佬們肯定會因此對他更加厭煩,或許直接強召他入台城看管起來。不過在此之前,沈哲子還是決定先往江北一行。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7 23:57
0501人心渙散

    梅雨將近,大江水漲船高,奔流橫絕南北,所過之處,萬山青蔥。

    一艘大船自建康出發,順流而下,到達塗水與大江交匯處時,匯合了早已經在此等候多時的七八艘舟船,沿著塗水逆流而上,往大江北面行去。

    塗水乃是大江下游極為重要的一個支流,流過淮水與大江之間的廣袤區域。在交通極為不便的古代,水道通不通暢便是區域能否興旺的根本。

    籌劃多日,乃至於自穿越之初便已經下定決心要北上。今天,沈哲子終於越過了大江,雖然此行只是為了給杜赫運送糧草輜重,順便身臨其境的感受一下江北的形勢,身邊並無萬軍同行,但沈哲子心情仍然不乏激動。

    自從船隊駛入塗水,沈哲子便一直比較亢奮,每每站在甲板上眺望兩岸,想要看清楚大江北岸這大好河山!

    或許是心理的作用,所見風物較之江東已經有了明顯的不同。雖然所見也多遠山青黛,鬱鬱蔥蔥。但是如果身在江東,除此之外還能看到水道上往來穿梭、擦身而過的舟船,能看到江畔頑童牧牛、壯力俯身耕作,乃至於無賴浪蕩、策杖高歌。

    塗水兩岸,風景也頗壯美,山峰或是高聳、或是低伏,漫山被林,綠得青翠直接,生機盎然。厚厚的土層,開闊的平原,大塊大塊堆疊在水道兩側,荒草雜枝恣意生長,那蔓生的枝椏、肥厚的綠葉、深插在土層裡的壯根,以植物應有的方式將這片土地所蘊藏的生機汲取出來,噴湧向上!

    景緻雖然壯美,但終究少了一些什麼,完全不需要思忖,沈哲子便能夠感受到,是人氣!放眼遠眺,視野所及,原本這裡應該是一片膏腴豐饒之地,阡陌交錯、雞犬相聞,炊煙裊裊,屋舍連綿。

    可是現在所見到的,卻是草木自葳蕤,人跡卻絕無。這麼說倒也有些不準確,岸上還是有人語馬嘶聲,但那是沈哲子今次的隨員斥候,跟隨著船隊沿江巡弋警戒。

    這不免讓沈哲子感覺有些乏味,他不是不愛秀美山河,然而山河再怎麼秀美,沒有人在這裡繁衍生息,終究還是少了幾分顏色。

    原本這裡不該是這樣子,甚至去年過來的話,應該也能看到許多逐水而居,墾荒耕織的民眾活躍在兩岸。可是因為去年那場內戰的侵擾,這附近區域也難置身其外,大量民眾或被叛軍裹挾,或被勤王之師驅逐,即便有僥倖流竄於外,寒冬那一場饑饉到來,也都遠徙他方,苦覓生計。

    「不義之戰,真是害民尤甚!勝也不幸,敗也不幸,生者多辛苦,亡者難解脫。」

    船行過一處稍有平緩的河灣,沈哲子終於看到岸邊坡地上有生者留下的痕跡,那裡應該是一座不大的農莊,只是屋舍早已經坍塌,只剩下了一些斷牆殘瓦突兀的擺在那裡,未被荒草淹沒,有森森白骨應是掩埋在地下,但卻被雨水沖刷出來,半在土中、半指蒼天,似是地底怨氣滋生蔓延,彷彿一塊癩痢傷疤,醜陋而又觸目驚心。

    今次跟隨護衛沈哲子的郭誦行過來嘆息道:「駙馬不必以此介懷,若能長在北地,久而久之也就見怪不怪。類似這樣的荒土,人蹤絕跡只是暫時,很快這裡又會有新的流人到來,翻土墾荒,劈木築屋,熬得過最初就能活下來,養出幾分元氣後,等著下一輪的宰割降臨。」

    「這樣一個世道,人命就似雜草,大火燎原後看似空空蕩蕩,但等到春雨澆灌之後,總有新芽又會破土生出。少年時所見民生艱難,諸多慘事,我也是頗受煎熬。但本身已是力有不逮,也實在沒有餘力庇護太多鄉人。後來也就目作尋常,一力誅惡,無暇他顧了。小民雖然微如芥子,但只要掃蕩出一片清明,他們也總能活下來。」

    似乎是為了回應郭誦的話,當船行過一片高崗時,曠野中便傳來了驚恐的叫嚷聲。岸上的斥候們掃蕩左近時,在密林裡發現了一群三十餘名正在採集漿果的難民,男女俱有,甚至於其中還夾雜著幾個胡人,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往四野飛奔流竄,很快就隱沒在了一片荒嶺中。

    沈哲子眼下不能幫助這些人太多,心內已經有幾分鬱鬱寡歡,待見他們一個個彷彿驚弓之鳥,每見軍旅行過便就驚慌逃竄,心情不免更加惡劣。

    他略作沉吟後便提議道:「不如把我們的旗號打起來吧,那些人若知是王師行過,也能少受些驚擾。雖然眼下不便賑濟他們太多,但若他們願意的話,也可以跟在船後同往戍堡安置下來。」

    說完後,他便見郭誦,乃至於那個同行的蕭元東臉上都露出怪異之色,便意識到自己應該是說了蠢話。他訕訕一笑,又說道:「我也知王師旗號在江北未必有多大號召力,就算他們不能信任,最起碼也能相安無事吧?」

    蕭元東聞言後便長嘆一聲,說道:「去年我等第一次踏足江北,原本也是如駙馬這般想法,過江不久後便打起了旗號。行進不多久,前來擁迎者已經將近千餘,最開始我們是受到極大鼓舞,沒想到王師旗幟在江北居然有這麼大的號召力,乃至於美夢幻想旬月之內便能集眾萬餘,在南塘開創起一片局面,不愧駙馬所用……」

    「那些人隨隊而行,初時倒也安分,既不滋事吵鬧,也不討要太多,每天只要些許薄糧活命即可。可是隨隊幾天之後,卻有一夜嘩變,他們彷彿約好了,直接將隨營的輜重哄搶大半。殺又不能殺,阻又阻不住,到了天明時,不只那些流民一個不剩,輜重也差點都被搶空。」

    沈哲子聽到這裡,已經略有目瞪口呆,這件事 他是知道的,杜赫過江不久便遭遇了一個不小的損失,那時候他已經回到吳中鄉里,得信之後便連忙指示京口集糧馳援。不過在那信中杜赫只是言道貪功失算,遭亂民哄搶,細節方面卻沒多說。

    現在聽蕭元東講起,才知這些亂民居然是他們自己招來的。如果說遇到成編制的武裝力量,對戰不利而丟掉輜重還倒罷了,可是居然被一群流竄的難民給詐住,換了沈哲子自己也真是難於啟齒。

    郭誦聞言後便也嘆息道:「北地形勢確是如此,人心奸猾浮躁,那些小民確是受害甚苦,因而也就變得不再願意信人,更不願將命托於旁人。往年李使君初鎮地方,因不忍見小民流散受苦,甚至以軍糧賑濟,也是依附者極眾,一時聲勢大盛。但若一旦糧困,又或戰事失利,這些小民即刻就會離散四野,所害尤深。」

    「羯奴也知小民易附難安,因而故意在四野多造殺戮,將小民驅趕往各塢壁依附。有的塢壁因容納太多,糧盡之後不戰自潰,有的則納入敵虜,被內外夾攻而擊破。早年各鎮也是身受此苦,流人來投,若不接納,情不能忍,義不能彰。但若接納了,這些小民又忠奸難辨,隱患重重!」

    「是啊,我等在南塘戍守也是遲遲無功。雖然仍是多有流人來投,但早先受了教訓,也不敢放手去接納,而且墾植時多派兵眾把守,但仍然免不了有流人攜 發放的糧種工具私逃,屢禁不止。」

    蕭元東講到此節,也是滿臉無奈,以往在江東時,總覺得過江後可以放開手腳去做,自然會有大量建功的機會。可是真正到來之後,才發現處處都是障礙,處處都束手束腳,不止要擔心羯奴來攻,還要面對當地的塢壁主排斥,甚至於那些看似可憐的流人都防不勝防。

    對於北地的形勢,沈哲子也是所知大概,往往都是從旁人口中聽來,但細節上卻沒有深刻的感受。如今再聽兩人言道此節,不免也是大感頭疼。

    這兩人所說到的問題,倒也不足以說明人性卑劣或高尚。當戰火頻頻,朝不保夕時,人和人之間的信任本就蕩然無存。士族高門、軍頭悍卒自然尤其生存之道,小民當然也有求生的自由,短視也罷,奸猾也罷,最起碼那樣做能讓他們看到眼前活命的機會。

    「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讓小民固依長留?」

    雖然心裡已經大概知道了答案,但沈哲子還是不死心的問了一句。

    「有自然是有的,鄉人彼此信任,結堡自守,不納外人。又或私擴部曲,廣掠方圓,將那些流人囚禁起來,作馬牛役使。溫和些的,那就收容大量寡婦,招攬流人壯丁入贅,待其安家生子,再作驅使……」

    郭誦乃是北地悍將,對於塢壁經營也是獨有專長,許多控制人身自由的手段都是信口道出,侃侃而談。

    沈哲子聽得很仔細,但卻仍是忍不住的失望。這些手段用來經營塢壁以求存還倒罷了,但若想憑此積攢起足夠徵討並且打敗羯奴、進望天下的力量,則遠遠不夠。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沈哲子也就明白了為什麼永嘉之亂後,多是胡人在中原大地馳騁,但卻少見漢人英姿。並不是因為武勇太遜,而是因為欠缺一個有效的發動和組織手段。

    胡族通常部落為兵,這意味著起家最初就佔據了絕對優勢的地位,擁有了相當一批足夠忠誠的軍事力量。趁著動亂四方出動,積累財貨,擄掠人口,很快就能成事。

    但是漢人的社會組織並不具備這種優勢,以家庭宗族為單位,本身的動員力便已經處於劣勢,而且又有定居一地的生活習性,安土重遷。

    像沈家這樣的武宗豪門,雖然擁有發動萬人的動員力,但一方面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根本沒有戰爭經驗的樣子貨,另一方面那種根深蒂固、安守鄉土的想法不足支持四方徵戰。

    而被迫流散各方的普通民眾們,雖然也誕生出了乞活軍這樣的武力團體。但是乞活軍內部本身就矛盾重重,派系林立,而且領導者也和北府軍頭面對同一處境,那就是沒有一個明確的政治目標。

    沒有目標所帶來的後果就是做事根本沒有長足規劃,只能輾轉各方派系之間被人當槍使,受制於人。譬如擁有乞活軍背景的後趙李農,先是在後趙為將,替後趙擊敗了褚裒所發動的一次北伐,致使褚裒憂憤而亡。

    後來李農又大力支持冉閔背叛後趙,但是冉閔為了獲取東晉的幫助,毫不猶豫的幹掉了李農。但是當時冉閔已經僭越稱帝,東晉既沒有理由,也沒有義務去援助他。

    李農就因為這樣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訴求,結束了自己糊塗的一生,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當然冉閔殺李農的原因有很多,既因為李農與東晉朝廷有仇,也因為其人本身對冉閔而言就是一個威脅。總之就是活著糊塗,死的懵懂。

    有沒有一個明確的政治目標,對一個武裝團體是至關重要的。東漢末年最大的一個流亡軍頭,莫過於劉備,劉備就是有著明確的政治目標,輾轉各方,幾乎流竄了大半個中國,部下卻一直保持著極高的凝聚力。

    當然類似李農那種乞活軍頭,就算有政治目標,意義也不大,因為根本不可能獲得漢人塢壁主的支持。劉備在流竄的過程中,就一直在註意與豪族名流的交往,譬如在接到孔融的求救信後,居然激動的說道:孔北海居然知道世上有劉備這個人!所謂的皇叔,並不是他生來具有的一個籌碼,而是辛苦奮鬥的一個成果。

    如今中原的形勢,較之三國時還要複雜得多。胡虜的肆虐並沒有讓漢民們上下一心、同仇敵愾,這是時代的侷限和無奈,高門不願放低身段去迎合大眾,而大眾也對朝廷正朔法統失去了信任。完全以純道德的視角來看待這個時代,沒有意義,也於事無補。

    沈哲子雖然預見到北伐並且固守會很困難,早早派杜赫過江來,但是對於如何收拾已經散落成渣的人心,其實一直還沒有太好的思路。如果完全以刑威震懾,這是逼著民眾們出逃,而如果完全以恩義厚結,就像被搶了糧的杜赫,也是哭笑不得。

    問題既然想不明白,那不妨暫且懸而不論,總會找到解決的方法。他今次過江來,除了深入瞭解一下江北的形勢之外,也是想跟左近那些流民帥、塢壁主們稍作一些接觸,希望能夠找到一個與他們交流的切入點。

    沈哲子這個駙馬的身份雖然比劉皇叔要瓷實一些,但東晉朝廷的民心所向與強漢不可同日而語。朝廷的詔令在那些塢壁主們眼中都不算什麼,他這個駙馬又算是個什麼色的鳥?

    但想要在江北經營局面,這些人是繞不開的,早接觸一下也能提前做好鋪墊。沈哲子一旦入台,很長時間都不會再有太多閒暇時間。他甚至有一種預感,當自己下一次離都的時候,可能就是正式率部北上的時候。

    雖然身份未必會被敬重,但沈哲子也不是送上門來被人打臉。他過往數年在江東經營出的局面,就是今次北上與那些塢壁主們對話、交流的籌碼。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9 00:31
漢祚高門 0502 南塘可耕

    「駙馬居然親自過江!」

    船行北上第二天午後,沈哲子一行便與前來迎接的杜赫相遇。看到船隊中的沈哲子後,杜赫也是大感詫異,繼而便有些不滿的望向隨行的蕭元東:「此境眼下尚未平靖,元東你又不是不知,怎麼不勸住駙馬?」

    蕭元東垂首不語,雖然眼下杜赫才是他的上級,但早年在沈哲子麾下操練征戰,積威甚重,又怎麼敢極力勸說阻止駙馬。

    沈哲子下了船,笑語道:「我又不是都中那些不知兵事的閒散子弟,偶爾過江一次不算什麼大事。況且道暉你們在此鄉苦作深營,尚且都不辭勞,於情於理,我該過來看一看你們。」

    杜赫聞言後不免有些語滯,才意識到在武事功勛方面,駙馬可是要遠勝於他。若有什麼險地讓駙馬都裹足不前,那麼他自然也更是白搭。

    其實雖然眼下豫州已經崩盤,江北無險可守,但也並不是隨時都有可能遭遇敵襲。尤其眼下羯奴內部並不平穩,也並沒有要在豫州大肆用兵的跡象,即便有些羯胡精騎也都集中在壽春、合肥等重鎮,並沒有隔江大肆經營。

    但看到沈哲子到來,杜赫還是難免有些情急,一方面江北確是不如江東平穩,如果駙馬在他這裡出了什麼事,他是難辭其咎。另一方面,他過江來也是半年有餘,但是始終沒有什麼大的建樹,這讓他在面對恩主時,便有一些尷尬和侷促。

    「承蒙駙馬舉用,過江至今半載有餘,無尺寸爭地之功,無二三陣斬之勳,實在慚愧!」

    杜赫上前下拜,不乏羞愧的說道。

    沈哲子上前攙扶起他,笑語道:「當年祖公過江也非頃刻便創建功業,況且江北糜爛非是朝夕,要把局面從頭收拾起來,自是困難。諸多掣肘,欲速則不達。道暉也無需自責,只要鬥志不減,守住初心,總有威震華夏之時!」

    一邊說著,他一邊打量著杜赫。與在江東時相比,杜赫樣貌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臉色略顯黝黑精瘦,頜下短鬚如同蝟刺,輕甲舊衣,望去已經像是一個從戎年久的老卒,整個人都顯得硬朗堅毅起來,可見這大半年來也是深受磨練。

    此次跟隨杜赫到來是兩百餘名騎士,衣甲配刃雖然不甚齊整,但卻透出一股粗礫鐵血的氣息。他們的坐騎馬匹也並不統一,高矮毛色俱不相同,且毛色多有黯淡,可是神氣精旺,遠遠強於江東那些膘沉意懶的豢養之馬。

    「駙馬。」

    「阿郎!」

    一群人站在後方,看到沈哲子到來後,神態中也都滿是驚喜。這些人構成很複雜,既有原本的宿衛罪卒,也有豫州軍的降卒,但主體還是沈哲子早年間在曲阿練出來的家兵。客居日久,能在異鄉見到舊主公,這些人心情愉悅可想而知。

    「諸位辛苦了!興廢乍起,不足慶功。丈夫功名馬上取,謹事杜將軍,來日大用,必有所得其時!」

    沈哲子大步行上前,視線在這些人身上游弋一番,對他們的精神狀態很是滿意。他並不太在意杜赫建功多少,最主要的是要給他磨練出一批能夠堪用的士卒,而這些人則就是他日後馳騁於江北、爭雄中原的底盤。

    一行人禮答寒暄一番,然後便各任其事,或用牛車、或操舟筏,將此行運來的各種輜重卸載下來,轉運回營。

    今次運來的物資頗多,糧有三萬餘斛,鹽、布等消耗品也極多,還有一批弓刀甲箭等軍械。杜赫帶來的二百餘人,加上沈哲子隨隊帶來的五百餘人,仍然忙碌了幾個時辰,才將這些物資轉運完畢。

    看到如此的物資補助,杜赫一方面不乏欣喜,另一方面也實在有些羞愧。趁著士卒們各自忙碌的時候,他便引著沈哲子、郭誦等人先往營地而去,順便沿途介紹一下眼下週遭的形勢。

    「眼下涂中尚算平穩,小股侵擾是免不了的,但大的戰事倒也沒有。眼下我部主要還是駐留在南塘附近,開墾屯守,順便清掃了左近一些流竄的盜匪。雖然沒有什麼大戰,但也薄有所獲,斬首近千,招降和俘虜的人丁也已經有了兩千餘……」

    因為沒有什麼大的動作,杜赫介紹起來難免就有些瑣碎。

    聽到杜赫的介紹,沈哲子對左近的形勢也有了一個具體的瞭解。

    涂中一線可以說是大江防守的第一道陣線,以合肥為中心,自西是廬江、邾城、江夏,往東則是巢湖、歷陽、涂中直至廣陵。如果這一條線被突破,那麼除了一條大江以外,江東將再也無險可守。

    眼下的形勢就是,因為祖約的反叛和投敵,這一條線當中作為核心紐帶的合肥已經丟掉了。這麼說倒也並不準確,因為自從戴淵北鎮合肥被召回而後被王敦殺掉以後,庾亮執政以來,合肥便一直不在朝廷的直接掌握之中,而是由附近的流民帥和塢壁主們聯合管理。

    杜赫如今所在的涂中,是庾亮早年曾經重點經營的地區,為的是防備當時身在壽春的祖約。可是隨著歷陽方面形勢的緊張,庾亮便放棄了在這一區域的佈置,將兵力抽調回江東,守衛京畿。而涂中原本的據點,有的被南下的豫州軍破壞了,有的則被當地的流民所佔據。

    杜赫過江之後,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局面。活躍在左近的流民武裝組織,大大小小有十餘支,有的已經安定盤踞下來修築塢壁據點,有的則還在四處流竄形同盜匪。

    所以過江之後,還沒有來得及熟悉形勢,杜赫便已經開始用兵,對那些流民組織或剿或撫,一直忙碌到了今春,才將整個南塘區域給完全收回來。如今方圓百里之內,除了杜赫所部之外,便只剩下了三家塢壁主還算有著成編制的武裝力量。

    「故中書雖然對南塘早有經營,但其實說實話,收效甚微,我等到來時所見,仍是滿眼的荒蕪。」

    躍馬登上一座高崗,杜赫手中馬鞭指著前方一片葦塘灘塗說道。

    南塘並不是什麼官定的稱謂,而是涂水中段流域一大片灘塗濕地的總稱。這裡因為地近江東,舟馬難行,早年在曹魏與中朝和東吳對峙的時候,乃是兩國交戰的一個緩衝帶。因為對峙關係的緊張,所以早年並沒有大量民戶在這裡開墾居住,而是作為一個圍繞合肥的官屯區域。

    後來西晉滅吳,將江東幾千戶遷居於此,但是因為時間太短,加上北地很快就陷入了動盪中,早年過江的許多人家便又紛紛逃回了江東。所以這一片區域仍然是開墾未足,地廣人稀,只是隨著中原大量人的南逃,其中一部分不能過江,不得不逗留於此。

    沈哲子順著杜赫所指方向望去,入眼處只看到叢生茂密的蘆葦,幾乎看不到土色。只是在這些蘆葦蕩中偶或突兀的聳立著寥寥幾個土堡或者是木造的箭塔。

    只是這些建築破損的嚴重,殘留的痕跡中還能看得出建造的手法有多拙劣,而且選址也都是亂七八糟,毫無道理可言,充滿了敷衍味道,似乎從一開始就完全沒有考慮過其實用性。這讓沈哲子有種看到後世因為政策原因,而罔顧實際意義的那些爛尾工程的感覺。

    庾亮大力開發南塘的時候,沈哲子就在都中,深知庾亮一意孤行、力排眾議才促成此事,而且因此往江北投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寄望可謂不小。可是如今看來,這一樁佈置除了加重了祖約的猜疑和離心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實際意義。

    如果庾亮眼下還活著,乃至於親自過江看上一眼,原本他寄予厚望、投入大量資源的防線被建設成這個樣子,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構想無論高明與否,如果不能考慮到實際的實施力度,都可以稱之為昏聵之政。庾亮未必就智淺,但他的問題是宦途太過得意,早早便獲得了大名,而且因為其外戚的緣故,幾乎沒有經歷過地方上的任事,便高居台輔之位。看待問題或有高屋建瓴的眼光,但唯獨欠缺了腳踏實地的視角。

    一行人從葦塘中的小路上穿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視野才漸漸開闊,遠處已經可以看到許多尚算簡陋的建築,而在這些建築周圍,便是大量已經被開墾出來的土地。

    「江東雖然有資用,但若完全仰仗後補,也不是長久之計。年初以來,除了必要的操練、巡弋之外,我等也在大力墾荒。至今所墾已達五百餘頃,雖然大多都是少產薄田,但一輪夏收之後,已經能夠滿足一部分耗用。如果沒有大的戰事發生,兩年之後,足堪自給。」

    講到這裡,杜赫臉上不免露出了幾絲笑容。他在江北經營,雖然沒有什麼大的成績,但在保持操練和戰事的同時,還能有如此的屯墾成績,已經算是不錯了。

    「實在是辛苦道暉了。」

    因為深知運輸條件的不便利,沈哲子也更明白屯墾、就地解決物用的重要性。五百餘頃田,雖然只是粗耕,但也不能說是小數字,可以說是一個好的開始。

    過江經營,有利有弊,好處是因為沒有太多的掣肘,可以放開手腳去幹。壞處則是在這個不設防之地,隨時都有可能有戰事發生,很難獲得一個長期穩定發展的機會。以耕養戰,說起來很輕鬆,但實行起來還是有太多困難。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9 00:31
0503大業名臣

    南塘這裡名義上雖然已經經營數年之久,但其實杜赫接手的不過只是一個爛攤子而已。由於這一次過江並非中樞所主導,所以也不能仰仗朝廷給予資用,就連杜赫這個「督護」的名義都是沈哲子努力爭取來的。

    繞著營地週遭觀察一圈後,沈哲子對於杜赫的經營還是感到很滿意的,也不免慶幸自己選用得人,跟庾亮比較起來那可真是物超所值。同時他也決定,回到江東之後便找個機會幹掉郭默。

    早年庾亮經營此地的時候,便是選用郭默主持。後來出逃的時候,庾亮死掉,而郭默則與趙胤一同被沈哲子驅逐逃往江州。趙胤是王導的人,先任於歷陽,被庾懌趕走之後歸都擔任宿衛將軍。

    而郭默則比較尷尬,雖然當時溫嶠也接納了他,但卻沒有太過重用,在去年那場亂事中沒有什麼亮眼的戰功。後來溫嶠歸都擔任尚書令,此人便就留在了江州。據江州那些人說道,此人眼下在江州也是頗受排擠,過得並不舒服。

    庾懌乏人可用,本來想要再起用這個兄長留下的舊人,但是又由於郭誦的關係,加上沈哲子並不看好郭默此人,因而放棄了這個想法。說實話,發國難財,沈哲子本身並不牴觸,眼下能夠清白如水的人實在太少,但前提是要能做事。

    在當時的形勢來看,庾亮對於南塘的經營可以說是一項極為重要的佈置,關乎到京畿的安危。可是這個郭默簡直就是在拿江東的安危和京畿的得失在開玩笑,如此回報恩主,單此一項罪狀,執之臠割都不為過!

    以南塘而命名的範圍其實極大,杜赫雖然清剿了相當一部分藏匿其中的盜匪,但其實能夠守住的不過一小部分而已。而且因為擔心行動太過引人矚目,並沒有繼續再往北面挺進,在左近選擇一處河谷駐紮下來。

    營地所在,東面是塗水河道,一旦遭遇強敵無法抵擋,可以直接將重要的人和物搬運上船,直趨而下行入大江。西面是灘塗,舟馬難行,可以避免遭受到突如其來的襲擊。南面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再沒有形成龐大的騎兵隊伍的時候,可以據此與對手進行往來纏鬥。

    單單從這營地的選址,可見杜赫確是用了心,不獨是為了報答沈哲子知遇之恩,更是將這裡當作自己的功業根基在經營。

    當沈哲子一行人入營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因為杜赫吩咐不得張揚駙馬到來的消息,所以營內倒也並沒有太多人得知沈哲子到來,但是由於新的補給運來,整個營地中還是洋溢著歡快的氛圍。

    當人長久生活在艱苦環境中,期待感難免要有所降低。杜赫所部不乏原本宿衛的世家子,因為殺良劫掠而被發配此方,這裡的生活環境遠遠不能與建康相比。在熬過最開始的艱苦之後,他們也漸漸有所習慣,也如尋常兵丁一樣,眼望著大量物資的入營而歡欣鼓舞。

    除了用度無缺之外,對他們而言,這還意味著他們並沒有被放棄,若能苦戰得功,洗刷早年的罪過,來日未必就完全沒有了前途。

    整個營地被分為了三大部分,一部分是杜赫過江來的主要戰力,原本沈哲子為其提供的部曲,再加上過往這半年多的操練和選拔,已經有兩千餘眾。雖然在江北並不算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強師,但在左近也是已無敵手。

    另一部分則是江東來的罪卒和降眾,他們同樣被編製成營,既是墾荒的勞力,也是輔助作戰的戍卒。還有一部分便是過江後所招攬的流民,由於人心的渙散,這些人既不能用作為兵,還要嚴防其逃散,因而被安排在了營地最裡面,同樣編整成伍,是營地中最主要的勞力。

    總體而言,杜赫這一部在江北雖然還難稱強鎮,但最起碼基本的雛形已經搭建起來了。而且由於有著江東充足物用的資助,成長空間遠比當地那些塢壁要大得多。

    夜間眾將聚餐,許多人才知道駙馬也到來了,席中氣氛很是熱烈。杜赫也破例,允許不當值者每人飲酒三鬥,一時間氣氛很是歡快。蕭元東今次過江,親見都中許多大事,再言起沈哲子在沈園主持編撰的《世說新語》,眾人也都紛紛鼓譟開言,不乏有為自家祖輩揚名長勢的想法。

    「今日與諸位同在戰土,我也就不再作那些江東虛言。所謂中興名士,不過多是崇玄逐末之輩,閒來遊戲之作,不必過分眼重。來日收復神州,安鼎中原,那才真正可稱得上是中興大業!屆時再作《大業名臣錄》,那才是真正的史家之良筆,漢祚之壯歌!」

    沈哲子笑著端起酒碗,對眾人說道:「到了那時,我希望自己有幸,能與諸位共同著名於華章之上,彪炳傳世,光耀古今!」

    「共勉!飲勝!」

    歡飲持續未久,眾將便在杜赫勒令之下各自歸帳。

    雖然夜已經深了,但沈哲子卻了無睡意。江北與他而言,乃是一個新的戰場,甚至於過往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過江而作鋪墊。所以對於江北方方面面的信息,他都迫切想要瞭解,因而便強拉著杜赫促膝深談。

    「駙馬能夠過江親臨,於人心而言,確是一大振奮鼓舞!我輩雖然不乏興創之志,但長在此鄉,久無建功,心志難免有所懈怠。更何況,羯奴日趨勢大,舊民多有疏遠,朝廷又是少為壯舉,雖有韌性,人情難堪啊!」

    回想剛才宴會上的熱鬧氣氛,杜赫不免感慨有加。雖然對於普通士卒來說,過江生活雖然清苦,但也沒有什麼太慘烈的戰事。可是對杜赫而言,卻是每日如臨大敵,不止要在一片廢土上規劃經營,還要提防隨時可能會冒出來的敵人,更重要的是需要維持住士氣不落。

    匹夫不可奪志,人一旦沒有了志氣的支持,後果是很嚴重的,言其行尸走肉也不為過。杜赫早年雖有在關中守護家業的經歷,可是如今他的部眾成分卻要複雜的多,所思所想不可一概而論,面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去鼓舞。為了維持住士氣,他花費的精力比別的方面都要多。

    「道暉你已經做得很好,離鄉遠逐而不自潰,已是難能可貴。」

    沈哲子先對杜赫予以肯定,然後才又笑道:「儒童都有任性,壯士豈無勇節。軍法鞭策,千人一面,這是治軍大略,必不可少。但若想要讓人真正的同心同力,終究還需要個人有感而發。譬如我久在都中,偶聞鄉謠俚曲,心裡便不自禁去親暱歌者,以慰思鄉。」

    一邊說著,沈哲子一邊掏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杜赫:「近來我在都中,也時時在想該如何激勵人心。聞鄉音而離情漸,人情同此,概莫能外。若能使人為壯武鄉人,以豪邁為鄉曲,歌而詠之,足以壯懷激烈。」

    小冊子裡是沈哲子編寫的一些軍歌,時下軍謠鼓勵士氣並不是什麼新鮮事,音樂對人情緒的感染,古人早有洞見。像是激昂的鼓聲,既能用作指揮軍隊的號令,又能將人的情緒調動起來。

    而沈哲子則是將這些軍歌加以細化,比如日常操練、歸營休整、入夜熄燈、列隊進餐,俱有所歌。至於歌詞也都是現成的,胡無人、漢道昌之類的,曲調高昂,情緒飽滿,既能將人的壯氣激發出來,又能潛移默化的加強民族主義的教育。

    雖然唱著歌並不能直接將軍隊變為百萬雄師,但這種事情本身就惠而不費,為什麼不做?況且,軍隊的士氣和人心內的認同感,本身就是點點滴滴營造出來的。

    當然,沈哲子今次過江主要也不是為了要教人唱歌。這件事簡單交代一下,接下來便討論起杜赫所部所面對的具體形勢。

    「北地混亂年久,其實各方並無太強歸附王師之心。過往這段時間,我也依照駙馬叮囑,往各方送出名帖,但卻應者寥寥,更多人還是各為其事,乃至於警告我不得犯境。」

    言道這些塢壁主的心理,杜赫也是有些無奈。當然也不能因此詬病這些人不忠,說實話單就他而言,如果不是其家得罪了羯奴中為官的高層,就算鄉土被攻陷,大不了投降羯奴,實在是因為江東朝廷對時人的號召力實在太差了,而且也並沒有表現出對中原勢在必得、與羯奴勢不兩立的壯烈情懷。

    「時下南塘附近,尚有三家殘留。一者乃是本地舊家刑氏,廣聚鄉人依山築堡,所聚數千之眾,能為戰者也有千人。但卻素來不與外間交往,朝廷屢次舉用都無回應。一者乃是豫州殘兵,不願北投,不願南下,盤踞在滁縣舊城,所聚三千眾,心跡莫測。還有一部則在東面,據人言乃是廣陵郡公陳氏庶宗,與淮地各家往來頻密。」

    杜赫又講起所部眼下具體所面對的人事:「這三家中,刑氏自固難用,陳氏倨傲難通。至於滁縣舊城那裡,其部人心難調,我已經溝通多日,選定內應,正準備近日內便集眾討之。」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0 00:09
漢祚高門 0504軍魂

    沈哲子本身對於左近勢力的細節方面就不甚清楚,因而也不能給杜赫提供什麼有建設的建議。如果杜赫認為這一仗該打,那麼打就是了。

    誠然北地這些軍頭們對於朝廷沒有歸附之心,而沈哲子對他們其實也沒有太大的信任感。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和力量,他當然願意將這些軍頭們逐一翦除,歸於一統。但這個想法不是很現實,如果態度過於強硬,難免要將其餘的逼到北投。

    所以,立威的同時還要拉攏,打一部分,拉一部分,震懾一部分。究竟要如何取捨選擇,還是在主將的權衡之內。

    「今次駙馬到來,此戰將更有把握!若能擊潰滁縣舊城那一部殘軍,不只可收千餘敢戰之士,也能對週遭形成震懾,對於日後的發展,裨益極大!」

    過江至今以來,要麼就是跟一群烏合之眾的盜匪交鋒,要麼就是專注於墾荒屯田,杜赫也是迫切需要一場功事來證明自己,求戰之心甚切。

    沈哲子聞言後卻擺手笑道:「道暉你才是此地主事,我雖然過江來,但不過是浮光掠影一點淺得,既沒有把握,也沒有必要越俎代庖。況且戰事籌備到進軍,或還要有對峙追剿,旬月之內未必能夠完成。我今次過江也是忙裡偷閒,沒有太多時間長留於此,台中追迫尤甚,幾日就要歸都。」

    杜赫聽到這話,心內既有幾分忐忑失落,又不乏暗自慶幸。

    一方面豫州殘部實力不弱,他並沒有親自指揮過這樣的大戰事,難免信心會有不足,有沈哲子坐鎮的話會安心一些。另一方面,他對此戰也是籌劃良久,臨到開戰時如果被奪去了指揮權,就像是期待良久的洞房被別人入了,即便大勝,也總有未能竟全功的遺憾。

    沈哲子也看出杜赫略有氣短,笑著拍拍他肩膀,說道:「即便是生而知之者,也要躬身踐行,才能彰顯其能。去年我孤軍冒進,說實話,心內忐忑不能平靜,每每患得患失不能入眠,就連上陣前一刻,還是汗如雨下。但既然已經身臨戰陣,那也只能有進無退。」

    「況且,道暉你如今在江北已經做的很好,可謂是不負所用。眼下的局面尚是遊刃有餘,何妨再進一步,勿因小怯拘限此身,放手去做。旗開得勝固然可喜,即便略有小挫,退歸自省,必可一竟全功!生在此世,誠然不得安寧,但對有志者而言,何嘗不是幸事!大好河山,待人塗畫,能執此筆潑墨揮毫者,捨我其誰!」

    杜赫聽到沈哲子這話,便也展露笑顏,繼而便不乏自嘲笑語道:「每臨大事有靜氣,我雖年有痴長,但這心性靜氣較之駙馬,終究還是有遜。」

    接下來,杜赫又講了許多他戰前 的規劃佈置,以及對於戰後收拾局面的許多設想,以供沈哲子參詳指點。

    對於戰鬥本身,他是沒有什麼可擔心的,畢竟那些豫州殘軍輾轉落魄,士氣早已墜落到了谷底,還沒有開戰,已經有數名將領表示投誠,乃至於將家眷財貨都暗中轉移來此,要謀求一個退路,只是因為內部爭執不休,因而才沒有徹底投誠。

    唯一讓他有些擔心的,則是如此大的一次軍事行動,難免會讓左近週遭俱有側目。那些人會因此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杜赫已經推演良久,一直沒有一個確定的判斷,因而才拖延至今。

    「祖約投賊之後,豫州這裡已是完全的混亂。羯奴並沒有大舉南下之意,朝廷也沒有北上重新經營的舉動。此地不屬兩方,王統蕩然無存,人心也是搖擺不定。我本身已是人微言輕,即便有聯絡,也是應者乏乏,難測其人心跡深淺。」

    講到這一點,杜赫便充滿了無奈,這樣混沌的局面,直接影響到他的規劃。如果過於冒進,極有可能激化眼下這種平靜的假象,或會被人聯合抵制,乃至於引羯胡南下來將他驅逐出境。如果行事保守,那又遲遲不能打開局面,他過江的意義也就蕩然無存。

    沈哲子聞言後便也點頭道:「此事確是可慮,所以我今次過江,也是希望能夠與各方坐下來談上一談,看看能否談出一個結果,有無合作的可能。」

    「這很困難,誠然駙馬在江東已是名著一時,但畢竟南北不同勢,各人本心都不知將要何往,即便是見到駙馬,也未必就能談出一個結果。」

    杜赫嘆息一聲之後,搖頭說道,對此沒有太大信心。

    「我也知形勢應是如此,但既然都過江來了,不妨試上一試。這幾天還請道暉代我聯絡一番,能請到幾人便請幾人,即便不能讓他們做出什麼決定,也將善意傳達出去,對於道暉你在此境的經營也能有所幫助。」

    沈哲子也不奢望自己能夠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這第一步,終究還是要邁出去。

    兩人相談至深夜,然後才各自散去略做休息。

    第二天清晨,沈哲子尚在睡夢中,便被營帳外的鑼鼓聲驚醒。他披著單衣行出營房,便看到東方不過剛露魚白,營地中民夫們已經列隊整齊,各持農具,在兵士的帶領下前往農田勞作。

    杜赫這會兒也已經被甲乘馬,在營中佇立等待軍士集結。雖然只是淺睡片刻,但他這會兒還是精神奕奕,瞧見沈哲子站在營房前,便示意親兵送來營內通行的手令。過不多久,千餘軍士已經集合完畢,腰畔掛著環首刀,肩上則背著一個碩大的竹簍,手持竹槍,在將領們的號令下開拔離營,開始了一天的操練。

    沈哲子望著軍士們離去的方向未久,昨夜早早便入眠的郭誦這會兒也已經起身,穿著一件麻布斂袖短袍行了過來,一邊行走著,一邊左右觀望打量著營地,笑語道:「杜道暉確有任事之才,能夠統禦分明,井然有序,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知兵了。」

    沈哲子也有練兵的經驗,明白要讓人做到令行禁止,臨陣不怯,已經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情。千人自有千面,軍隊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將個人的特點抹殺到微不可計,要讓千、萬人同心同欲,只為一個目標而奮鬥,那就是勝利!

    每一個為將者,都有自己獨特的一套練兵統御手段。有人擅長以殺人立威,有人則以愛兵著稱。沈哲子自己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經驗,能夠想到的無非就是賞進罰退,增加人的榮譽感,在內部保持一個積極競爭的良好氛圍。

    一支最好的軍隊,不只要有充沛的體能,優良的配給,還要有其靈魂所在,要給人樹立一個願意為之奮鬥的遠大目標,讓每一個人都明白自己為何而戰,自己的努力又能得到什麼。

    在這方面,乞活軍算是做得很好的。生存本來就是人最根本、最樸實的需求,可是在這亂世中,生存已經成了奢望,需要乞求才能得活,本身便帶上了一種悲壯的情懷。

    乞活而不得,那就不妨死戰!勝則活,敗則死,生死兩個結果,促人竭盡全力!身在這樣的軍隊中,哪怕是一隻小綿羊,呆的久了也要沾染滿身的戾氣,化作敢戰之士。

    但乞活軍又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底線擺的太低,為了生存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問是非,不辨善惡,趨於本能而行事。當然生存的需求沒有錯,但問題是一旦濫觴起來,便很難再有有效的約束,將領都被亂卒們所影響和裹挾,便談不上更為上層的建設。

    乞活軍最終淪為打手,既不能形成自己的政治綱領,也沒有構建起自己的上層建築,輾轉於各方勢力之間,殺戮是他們體現自己價值的唯一方式。漸漸地,乞活成了送命,最終在一次次懵懂的攻伐中而銷聲匿跡,可謂生命的一場悲歌。

    沈哲子也一直在思考一個主題,選擇一個基點,以此來構建起自己軍隊的靈魂。但這一個點該如何選擇,才能切合實際,既能激發人的共鳴,又能在這一個價值觀上面附加更多的意義,最終形成一個龐大穩固的思想建設。

    這個問題看起來很簡單,但沈哲子想了很久都未有決定。身在這胡漢大碰撞的年代,民族主義當然是一個不可動搖的基點。但對於普通士卒而言,這個論點不免有些失於宏大,並沒有什麼切身的體會。

    能夠參軍入伍的,大多都是寒苦人家。讓他們生活流入不幸,對他們施加迫害的,並不獨獨只有胡虜。況且,就算是力戰,將胡虜驅逐乾淨,他們也未必就能篤定獲得美好生活。

    最起碼在眼下石勒所統治的年代,胡漢之間的矛盾還並沒有激化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對很多人而言,投胡並非一個難以選擇的苟且機會。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在石勒的陰影籠罩之下正有一個十足的惡魔正在蟄伏等待擇人而噬!而一旦選擇了苟且,他們將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0 00:09
0505 天下精旅

    生死最公道,無論世家高賢,還是寒傖走卒,一死皆休。

    生而富貴,死的未必有價值。寒傖半生,唯有一死動人心魄,同樣能勝過人世許多,壯骨留馨。

    沒有人生來就要為誰盡忠效死,哪怕是高門家兵部曲,也需要養士數年乃至數代之久,才能換來真心,托以生死。

    有人願將生死托以大義,殺身成仁,捨身取義,雖千萬人吾往矣。有人願將生死托以恩主,君以國士待我,當以國士報之。當然大多數人未必有這樣壯懷激烈的高亢情懷,但人情冷暖,其心自知。

    三國亂世百數年,雖然英雄輩出,但人心已經被打散了。至於兩晉,還沒有收拾起來便徹底崩盤。人心的渙散積重已久,想要重新收撿回來,也絕非一日之功。

    沈哲子在等待杜赫聯絡左近那些塢壁主的時候,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關於軍隊的戰鬥力問題,他並沒有過分擔心。

    羯胡雖然凶悍,但也絕非天下無敵。哪怕是現在,人數相等的兩軍對壘,只要調度得宜,後勤無憂,彼此廝殺起來,晉軍未必就全無招架之力,即便不能摧枯拉朽的取得勝利,也絕對不會大敗虧輸。

    現在所面對的問題是,為將者無必戰之勇氣,為君者無必伐之決心,那麼為兵者自然也就無必勝之底氣。事實上這個時代由於羯胡軍隊成分過於複雜,軍紀不乏敗壞,作戰多憑一腔戾氣狠勁,勞師遠征一旦無果,難免要後繼乏力,乃至於釀生騷動。

    如果胡人真的勇猛到一個個彷彿天兵下凡,那麼大江未必可以久恃,南朝不會延續那麼久,北地也不會有那麼多的塢壁長期存在著。歸根到底,還是漢人自己出了問題,強漢傳承悠久的凝聚力被打散,而不是胡人真的就無可匹敵。

    針對於此,沈哲子其實也有一些設想,比如殘者必養,亡者必葬之類的規定,給士兵們增加一層後續保障,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雖然這樣會增加極大的作戰成本,但如果用錢能夠買回人心,又何必吝惜自守,戰事上不能取勝,積攢再多錢糧不過是給胡虜做長本。

    而且這些後勤的保障,也完全沒有必要由朝廷來承擔,大可以交給民間去做。朝廷眼下雖然權威不足,資用匱乏,但只要在政策上開一個口子,自然會引人蜂擁而至。像建康城的重建,雖然有沈哲子聯絡鄉人的緣故,但如果真的無利可圖,他就算說破了嘴,也不會造成如此驚人的陣仗。

    與其將那些朝廷的特權政策珍藏著留待各個高門盜取私用,不如把這個口子撕開更大去面相更多人。讓那些寒庶人家從原本只能跟隨在高門身後撿取一二惠用,讓他們以更多的途徑來獲得特權,轉成為高門的競爭者。

    類似杜赫眼下在涂中所開墾出來的這些田地,沈哲子壓根沒有固守深耕的打算,一方面是形勢不允許,一方面也是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如今吳興和會稽兩地開荒浪潮正是火熱,形勢也遠比江北這裡要穩定,他如果要廣積錢糧,沒有必要在江東做。

    所以這些土地,其實還是為江東那些人家所準備的。誠然他們鄉土自有產業,但如果能在京畿近畔便置業生產,單單運費一途所節省的消耗,便是一筆龐大的利潤。

    當然要將人吸引過來,自然還需要強大武力的保證給人以安全感。這才是杜赫過江來的深意所在,通過頻繁的外進擴張,掠奪更多人力,開拓更大空間。當涂中這個後補基地建成之後,便足以支持大肆擴軍,與羯胡爭雄與豫南,徐圖向北。

    所以接下來這幾年之內,趁著羯胡沒有大規模南掠的條件,是沈哲子在江北發展的大好時機。

    關於軍隊的建設,沈哲子也有了一個粗成的想法。時下的世風是推崇士人,輕鄙武人。這個觀念由來已久,他一時間也難以撼動,從而提高武人們的整體社會地位。

    不足以影響全局,但他可以集中一點作為突破,那就是打造一支精銳強軍,人數不需要多,一兩千人足矣。他將傾盡自己所能,為這支軍隊提供最充足的給養和裝備,不惜工本,裝備方面要做到當世最強!

    而且要讓這支軍隊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一旦加入,便是終生職業,哪怕沒有沒於戰陣,老不堪用,也要奉養一生!圍繞整個江東範圍內普選壯士,一旦入選,就連其家所需要承擔的賦稅,乃至於家人親眷的生活,都要給他們提供充足保障。

    唯有一點,那就是每戰必沖,敢有臨陣不前或是背部受傷者,即刻剝奪全部特權,哪怕是死,也要傳首各軍,以儆傚尤!

    這算是軍隊階梯性的一種建設,沈哲子要將之打造成為普世的標榜。一旦被選入其中,不只是畢生無憂,更足以誇功於諸軍!

    當沈哲子將自己這一設想在郭誦與杜赫面前講起時,這兩人都是驚詫不已。倒不是因為沈哲子這個想法有多高明,事實上類似的舉措史上並不是沒有,哪怕在如今的羯胡朝廷內,都有石勒之子石弘組建起的東宮力士,規格待遇遠甚於別的軍隊。

    他們驚詫之處在於,旁人即便有此構想,但手段也沒有沈哲子這麼烈。而且,示恩太重未必就完全都是好處,極有可能讓這些軍士抱團自傲,發展成畸形的的存在,完全效忠於私恩之主。

    沈哲子對此倒不甚在意,說實話如果這些精兵成軍後反而不感念自己這個恩主,那他也沒有組建的必要。

    而且錢財耗用方面,他也完全不必擔心,單純他自己眼下的產業收入,已經足夠維持這樣一支精銳的消耗,乃至於打算未來幾年之內,自己封地中的產業主要用來為這支軍隊打造裝備。更況且,一旦成軍之後,這支軍隊本身便能為他創造源源不斷的利潤。

    唯一可慮的是,他沒有名義組建這樣一支軍隊。哪怕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就是在經營自己的私軍,即便精銳養成,那些悍卒們也會只知沈侯,不知朝廷。這樣的一個存在,對朝廷而言就是一個毒瘤,不可能允許其正常存在。

    當然沈哲子也可以私下裡組建起來,但問題是,如果他只是鬼鬼祟祟的做,則就失去了組建這支軍隊那種普世的標榜激勵的效果。

    所以,沈哲子雖然有此設想,但想要真正付諸現實,還是需要等待一個契機。當然,前期的準備已經可以著手去做。等到機會到來時,頃刻可以成軍!

    而且成軍之日,或許就要面對一場震驚內外華夷的慘烈大戰。如果不能殺出一個赫赫威名,那麼這支軍隊即便有再高的待遇,也不是一個榮譽,而是一個笑話。

    沈哲子在涂中待了七八天,除了商討軍隊的建設以外,就是在等著左近塢壁主們做出回應。可是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回應者仍然寥寥。

    或許仍有人還在觀望猶豫,但沈哲子已經沒有時間等下去了,他在建康點火就跑,家人已經來信溫嶠幾乎天天派人去他家找人,他也不能再久留。

    人少點那就少點吧,意思傳達到了,這些人該要如何取捨,終究還要他們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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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