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87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7 00:44
0466魚龍曼延

    隨著眾人入席坐定,旋即便聽到四周驀地聲響,繼而視野便驟然一暗。這不免讓許多人心緒一緊,忙不迭以手遮掩,過了片刻才適應了突如其來的黑暗,這才發現四周的窗戶統統都被厚厚的氈布遮掩,外面還是春日明媚的午後,可是樓中已經變得幽暗起來。

    當然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全黑,畢竟樓內四角早有燈火燃起,幽幽的光輝灑遍全場,給這廳室帶來幾分神秘氣氛。哪怕眾人心內早有預料,這會兒仍然不免心跳加快,下意識與席中相熟者聚坐起來。

    突然,眾人頭頂傳來一個窸窸窣窣的聲響,似是老鼠爬過橫樑。有人聞聲抬頭看去,入眼處卻是幽暗中一抹白芒緩緩暈出。

    隨著一聲磬響,四角的燈火驀地熄滅,這讓眾人視野完全暗了下來。許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聽到身邊有人猝然驚呼,抬頭望去,只見一點火光掠過頭頂,繼而諸多星點次第亮起,彷彿一道星光匯聚成流潺潺流淌,在穹頂勾勒出一副蜿蜒美妙的圖畫,五光十色,異彩流轉。

    素弦微顫,飄渺的琴音在耳畔響起,一個婉轉悅耳的女聲唱調隱隱傳來,讓人忍不住皺眉側耳傾聽這歌聲來源。

    這時候,星光閃爍已經匯聚到了廳堂正當中,在星光之中有雲煙緩緩擴散開。眾人聽著那似有似無的樂曲聲,兩眼則眨都不眨望著那雲煙升騰所在。

    那煙氣越來越濃,漸漸瀰漫開來,將那星點光帶都籠罩起來,影影綽綽中,似有幾道曼妙倩影在雲海中翩然起舞。

    眾人紛紛高昂起頭顱,瞇著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一點,突然一陣風從另一側湧起,霎時間便將那些煙氣吹捲一空。眾人耳邊樂聲陡然變得高亢清晰起來,繼而兩眼一花,再看去,只見三名華裙盛裝的美伎在半空中舒展著肢體,舞動出一個個靈動美妙的身姿,彷彿天上玄女翩然降落人間。

    「美不勝收,妙不可言!」

    席中一人突然拍掌讚嘆道,繼而殿中便響起一連串的喝彩之聲。此前他們的心情不乏緊張焦慮,且伴隨著濃烈的期待,待到這些美伎終於顯形出來,蹈舞於半空之中,風情橫溢,仙氣盎然!

    然而他們的心情還未完全舒展,突然一道黑幕自廳側捲起,霎時間便將這美不勝收的一幕吞噬起來。半空中那幾名美伎舞動的動作變得快速起來,似是惶恐掙扎想要擺脫夜幕的吞噬,然而終究只是徒勞,很快便融於一片黑暗之中。

    「勿要逐我仙姬!」

    視野再次變得漆黑,廳中到處都充斥著惋惜長嘆,甚至有人已經忍不住伏案怒吼。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歌聲變得悠揚清晰起來,描繪出一副放達悠遠的訪仙畫面,但卻並不能彌補人視覺喪失、美景不在的失落感,左顧右盼,想要再尋倩影。

    曲聲漸漸變得歡快,一枚拳頭大的火光自樑上黑暗之中降落下來,落在了半空中某一處,繼而便以之為源頭,八條火線驀地自這火光中流淌而出,傾瀉下來,在地上橫流,瞬間便有火線劃過眾人席案之前!

    有人唯恐火線燒到自身,忙不迭從席上翻滾向後逃竄,待見那火線只是停留在了坐席尺外的地面上,才又訕訕返回了位置上坐定。

    不過眼下也無人嘲笑這些人的失態,因為就在火線流淌在地上的時候,黑暗再次被驅散開,眾人便看到在那火線交織下顯出一座桌案竹架搭建起來的山峰。

    而在這山峰上,正有十數名玲瓏身軀狡黠歡快的悅動舞蹈,當中赫然便有先前被黑暗吞噬的那三名美伎。原本身上那寬大豔麗的彩裙已經消失不見,繼而取代以荊釵布裙,雖然淡化了仙氣,但是布裙緊緊裹在那婀娜曼妙的身軀上,勾勒出無比誘人的凹凸曲線,隨著其舞動,散發出充滿人氣活力的誘惑!

    這時候,廳中四角的燈火才再次亮了起來,視野再次恢復了通明,可以讓人看清整個廳堂的全貌。有身材瘦小靈活的童子手裡攥著橫樑上垂下的綵帶,好像花海中飛舞的彩蝶,靈活的在半空中蕩漾著。

    彩帛束成的一條半丈長的遊魚,在清幔圍成的波浪中載沉載浮,一個童子橫跨在魚脊上,手裡揮舞著兩條長長的綵帶,嘴裡則發出清脆悅耳的歌謠聲。整個畫面活潑無比,生趣盎然!

    沈哲子坐在席中,看著眾人如痴如醉的欣賞歌舞,心中不乏聯想。

    在來到這個時代之前乃至於最初,他心裡是有一些作為後世人的自豪的。因為古代人的娛樂方式實在太乏味,遠不及後世精彩。但隨著生活日久,其實講到消遣娛樂,後世人未必就有古代人這麼會玩。

    後世的娛樂,是建立在豐富的物質基礎,加上科技進步所帶來的大量信息的衝擊。如今這個時代,雖然達不到後世那麼豐富的物質條件,不可能會有全民娛樂,但真正的權貴人家消遣起來,也並不僅僅只是狎妓聽曲而已。

    而且由於沒有大量的信息衝擊,古人在視聽享受上的探索較之後世還要遠得多。像是雜技、魔術、幻術之類,通過純熟的技藝和簡陋的條件,所編排出來的觀賞百戲給視聽帶來的衝擊,完全不遜於後世。

    所謂百戲娛樂,內容豐富無比,從漢代就已經達到了極為繁榮的水平,並不僅僅只侷限於舞樂、雜耍和角抵競技。所謂魚龍曼延,匠人彩扎造型各異的鳥獸魚蟲,通過光影、借位等技法造成近似魔法的幻術體驗,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

    當然,這些百戲娛樂雖然美不勝收,但是消耗也是極大的。伶人們要經過精挑細選,長期刻苦的訓練,才能掌握純熟的技藝。而在表演過程中所使用的道具,為求逼真獵奇,也都是極盡巧思,代表了一個年代最為先進的工藝技巧。

    就像剛才摘星樓中所上演的勝景,單單各種道具的打製,便動輒消耗百萬錢之巨,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只能使用一次的消耗品。這種表演誠然亦真亦幻、美不勝收,但也簡直就是燒錢來玩。

    哪怕在強漢時期,這一類的魚龍曼延也都是只有皇家才能消耗得起的娛樂項目。而且往往都要選在盛大的節日,皇帝邀請群臣共賞,與民同樂,很少自娛。

    沈家如今家資豐厚,可謂江東首屈一指,但是此一類的消遣,沈哲子也很少安排人上演,玩不起啊!

    但其實凡事都有一體兩面,在有的人看來,這種娛樂那是窮奢極欲,充分體現了統治階級的腐朽和奢靡無度。但是也有很多精妙的技藝,就是在這種享樂之中,精益求精,達到了番邦異族難以企及的高度,且流傳後世,成為民族的瑰寶。

    不過其實沈哲子是並不怎麼熱衷這些消遣的,那些極盡巧思的道具,其實有許多都是在鑽研技藝過程中所誕生出的副產品。

    而且這一類的娛樂方式,僅僅只是單純的視聽享受,並不蘊含太大的信息量。像是後世各地次第發展起來的戲曲之類,便脫離了單純的視聽刺激,通過具有故事性的情節,將許多信息傳達給觀賞者。

    在如今這個年代,小民其實是沒有機會接觸太多信息的,生活環境很閉塞,晨昏勞作,入夜即眠,既要承擔生存壓力,又要承受各種剝削。如果沒有席捲整個社會的戰亂動盪或是天災,他們生生世世都要生存在這狹隘的環境中,既沒有接受信息的途徑,也沒有接受信息的必要。

    其實沈哲子一直有打算進行一些戲曲上的創作,就像他早年經常用的民謠造勢。通過一些引人入勝的故事,傳遞給人一些是非觀和價值觀。這種文化上的改創,也是改變民風、意識形態的一種嘗試。

    眼下在都中雖然還沒有付諸行動,但是在他家龍溪鄉中,本來老爹所建的那個百戲園,已經有一些戲曲在上演。雖然都是一些時下盛傳的鬼怪神異故事,但可以以此為基礎,循序漸進,培養出這樣一個娛樂方式之後,再附加更多的信息傳遞。

    其實沈哲子本質上是一個比較悲觀的人,雖然他一直在讓家人鑽研和推廣印刷術,但並不認為單憑印刷術就能達到什麼開啟民智的效果。

    所謂求學上進,在時下而言並不是什麼能夠讓人有普遍共識的觀點,哪怕印刷了大量的經籍發放出去,民眾接受度如何也不容樂觀。

    要知道在後世改革初期,因為太多草莽弄潮兒崛起,取得了人生的成功,很長時間內整個社會都充斥著一種讀書無用論。很多人對於知識以及接受教育所能帶來的回報,完全不感興趣。

    而眼下沈哲子的親身體會就是,誠然時下大族在學術上形成壟斷,寒門子弟求學無門,看起來是一個很悲愴的局面。但其實說實話,很多寒門子弟對此壓根就不感興趣,因為這個社會哪怕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時代仍然沒有給他們開放一個通往成功的路徑。

    任何一個歷史制度的產生,都是要經過長久的醞釀,超前時代太多並不意味著能夠一路狂奔向前,更大的可能是徹底玩脫,遭受到更為猛烈的反撲,繼而讓整個社會更加閉塞。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9 00:34
漢祚高門 0467帷中閒戲

    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前往丹陽公主府道賀的人有增無減。雖然其中相當一部分分流到了秦淮河畔的沈園,但仍有大量的車駕逗留在了公主府門前,擠佔了行道,往來都不暢通。

    幸而烏衣巷這裡也是權貴雲集所在,並沒有太多往來的閒雜人等。而且各家多多少少也都有過此類情況,雖然道路被擁堵讓通行不便,不過也都能夠體諒。

    況且在上午的時候,公主府內家人便備下禮貨逐次拜訪各家鄰居,道明了情況,請求予以包含,因而倒也沒有激起太大的民怨。

    沈家如今在建康已經有頗多族人,東西兩宗能夠出面理事的有二三十人。沈哲子作為東宗嫡長,素來又擔當家業,如今入仕職任顯要,對家族而言也是一樁大喜事。因而都中大量族人匯聚來此,幫忙接待賓客。來的人數雖然多,場面倒也安排的有條不紊,並不過分混亂。

    興男公主作為府上的女主人,雖然不用事必躬親,但也實在忙碌得很。今日到家的不乏各家女眷,有許多都是去年在京口行台受惠她家,如今也都紛紛前來道賀。

    婦人們談論的話題,未必有男人們那麼廣泛和深刻,但內容卻是充實的多。

    向來交好的東海王妃拉著興男公主的手笑語道:「你這女郎,生來就是第一等的好命,駙馬能夠娶到這樣一位旺命娘子,也是世間一等的幸運。伉儷互敬,室家合宜,讓見者心意順和,給人間增添佳話。」

    席中婦人們聽到這話,也都紛紛交口讚許。她們未必知曉太多時勢的變遷,但是對於所謂的宿命論還是頗為信服。其中有一些年長婦人,回想起有關興男公主的事,也不得不承認這女郎真是好命。

    早年興男公主出生不久,先帝便被中宗立為晉王太子,週歲那日,又被立為皇太子。及後出閣,又獲得了優越大封。

    而其夫家沈氏,往年不過吳中一豪宗而已,甚至在座許多人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家。可是在公主嫁過去之後,沈家尤其是那位駙馬便聲名鵲起,到如今已經成了江東首屈一指的少年俊彥。

    站在這些婦人的立場來看,興男公主這個命格也真是旺夫得很。

    這女郎性格本就不乏直爽,聽到人誇讚已是笑得合不攏嘴,她倒不覺得沈哲子今日的顯赫完全是自己好運氣帶契的緣故,畢竟夫妻常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沈哲子付出了多大努力才達到今日的成就。但是話這麼說起來,她也並不反感,有種升息呼應、命數合一的感覺。

    「夫主才具天生,宜爵宜祿,得台中諸公厚識舉用。婦人長坐帷內,哪敢自誇表功。」

    心裡雖然歡喜,興男公主嘴上還是表示著謙虛。人生大概都要找到奮鬥的目標才會有意義,於她而言,維護自家夫郎一個美好形象,日趨顯重,日趨歡喜。

    整個公主府都洋溢著一種歡聲笑語的喜慶氣氛,前庭自有族人們接納招待那些親舊人家,內府裡也擺開了宴席。

    寬闊的花廳中,哪怕坐下數百人也不顯得逼仄。若是一覽無餘,不免就顯得空曠。因而室中陳列著許多屏風,將整個花廳分割成一個個小的廂室。

    這些屏風材質和形態都不相同,有的是樸素竹架覆以輕紗,屏風外陳列花木盆景,又有侍女在外徐徐搧風,有竹桶盛水橫架做曲水溪流之聲。雖然安坐室中,但卻有清風徐來,彷彿身處原野,讓人心曠神怡,目閒神清。

    而有的屏風則以像牙玳瑁為骨,彩帛為屏,室中各陳四海珍玩,琳瑯滿目,讓人寸行顧盼之間,便覽遍天下奇珍,目不暇接。

    也有香木花屏,自帶馨香的異木保留著原本的木色紋理,綠葉花枝點綴其間。這些鮮花都是清晨採摘,剪枝浸泡在盛水木桶之中,又有侍女時時噴灑水露,花色鮮明,爭奇鬥豔,數日不敗。

    不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些畫屏,時下的江東絲織技術雖然已經起步,但卻遠遠未達後世那樣精深成熟的水平,尤其在染色方面,還沒有形成後世那種精妙絕倫的變化,因而很少能見到精緻多變的圖案。

    可是花廳中的這些畫屏卻顛覆了人的認知,那上面圖畫繁複多變,有人物、有山水乃至於花鳥魚蟲俱是栩栩如生,極盡巧思。

    能夠深入到內府裡來的,也多是貴人家眷,可是這花廳中的諸多擺設,或奢華或精美,不一而足,讓她們頗有大開眼界之感。婦人們對於美妙事物天生要更敏感得多,這些女眷們也都各自家世不俗,自家起居都是極盡巧思的佈置,只求一個賞心悅目。

    可是當她們來到這個花廳裡,看到公主府內的佈置,驚嘆之餘,卻有自慚形穢之感。跟眼前這個花廳相比,她們各自精心佈置的家室,簡直就是寒傖簡陋的不值一提!

    別的不說,單單這些各具風采的屏風,每一面都有各自的風格和迷人之處,讓人不忍移開視線,喜愛之情油然而生。

    一時間,許多婦人都忘了此行到訪的初衷,各自站在自己最喜愛的陳設器物之前,拉著公主的手低聲詢問何處能夠買到。

    被眾人這麼追問,興男公主也是得意非常。沈哲子向來都不關心家居佈置這些瑣事,因而府中尤其是內院這裡的佈置,大多出於她的手筆,也是她平日裡最主要的工作。

    這裡面每一件器物,從構想到最終製作成型,她多多少少都參與其中。如今擺出來讓人觀賞,獲得了交口稱讚,讓她感到極大滿足。

    「這一面竹石屏,年前便就製成,本來是要擺去南苑,可惜如今南苑也已經不在,只能留在家裡自用。夫人既然鍾愛,明日我讓人送去府上…… 」

    「至於這一具瑩星屏,所用是交州冰彩玉核,幾十斛珠石不過能取一粒而已。屏上這百餘粒,都是我家阿姑逐一撿取出來,留作家用。眼下還不是最美姿態,等到夜時一盞小燈輕照,瑩光流彩,繁星一般……」

    無形的炫富最為要命,聽到興男公主的介紹,那些婦人們紛紛移步來看。只見這一具屏風不過五尺多長,香木鏤空作為屏身,上面鑲嵌著百數枚寶石。那些寶石晶瑩剔透,色澤純淨清洌,湊近過去甚至能看到裡面倒映出人影,讓人一見之下便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當眾人都被那珠光流轉的屏風所吸引時,其中一個婦人眼尖偶見旁邊一人髮髻上的珠釵所鑲嵌的珠石與屏風上寶石相似,不免指著那婦人笑語一聲。

    眾人視線都被吸引過去,那婦人有些羞赧的取下珠釵,交給眾人傳示。這珠釵是用金子打成,上面鑲嵌著許多瑪瑙寶石,只有當中一枚最為璀璨,晶亮透光,令旁邊那些寶石都相形見絀變得黯淡無光。

    「長公主殿下所言不虛,這一類冰彩玉珠很是珍稀,似釵上這類米粒大小已是難得。我這一根珠釵,還是往年誕辰孝子所奉,已是耗資十數萬巨。至於屏上這些個個形如棗子大小,且各具異彩,真是無市之物!」

    待到眾人傳看一番,那婦人才又收回了珠釵,小心翼翼用絲帕捲起來遞給身後的侍女,不再佩戴。

    聽到這婦人的解釋,旁邊眾人不免都瞪大了眼眸。再望向那一面珠屏,視線都變得有些渙散,常聽人言沈氏豪富,她們卻沒有什麼具體概念。往常或有與興男公主有些來往,所見公主身邊用度也沒有什麼過分珍貴的器物。

    然而今天這一個細節,卻讓她們深刻感受到沈家已經豪富到了哪一種程度。類似那一枚珠釵,已經是價值十數萬錢,珠屏上鑲嵌這百多枚更加珍貴的寶石,哪怕市價相比,那也是超過了千萬錢!

    在場這些婦人,合家資財未必能有千數萬錢!然而她們這一副殷厚家資,在人家府上,不過是擺在廳中一樁器物而已!

    興男公主見眾人這副模樣,一時間也是有些錯愕。她本身其實對於錢財完全沒有什麼概念可言,往年生活在苑中自然用不到錢,嫁入到沈家之後,凡有衣食用度家裡都有供給,不假外求。

    長到這麼大,她就算散出一些財物,也都是贈送給旁人,真正用錢去買東西是一次也沒有過。因而對於這些女眷們心中所受到的震撼,她是真的理解無能。

    之所以向人炫耀,是為了聽聽旁人的誇讚讓自己高興起來。可是眼見到眾人驚詫居多,反而口不能言,興男公主也感覺索然無味,也不再領著眾人去看那些更讓她喜歡的作品,吩咐侍女安排眾人在花廳裡坐下來,準備開宴。

    入席之後,不乏人神態之間充滿拘束,動作都變得小心翼翼,唯恐觸碰到房中那些器物,或許又是什麼了不得的奇珍。不過也有的人原本只是抱著尋常心態前來道賀,這會兒態度則變得熱切起來,用心撿取一些嘉言令語來恭維公主,場面一時間倒也沒有變得過分尷尬。

    男人們聚會多是酒色娛人,而時下婦人們的消遣也並不枯燥,頗多自娛雅戲。

    婦人們聚會,吃喝本來就不是重點,她們也不熱衷於談玄論典或是朝野大事。餐食擺在了一邊,然後便有侍女奉上了各種雅戲道具。

    諸多雅戲之中,興男公主比較鍾愛的是彈棋和藏鉤,在家裡無聊時,多在房中與侍女們閒戲。

    所謂的彈棋,便是一方或玉或石打造的棋盤,或是光滑或有淺溝。兩兩對峙,每一方的棋盤上各有一個小洞,幾枚打磨光滑的彈珠在棋盤上各自排列,然後雙方互相彈珠,要把對方的彈珠彈出棋盤,同時將自己的珠子彈入對方那一面的小洞裡,先達者勝。

    這一類的遊戲,極有競技性,又老少咸宜,而且隨著雙方所取用彈珠的不同,難度可以自由調整,很是適合消磨時間。

    興男公主自幼便開朗愛玩,對於彈棋也是自小便浸淫,將近十年的功力,手法很是不凡。常人彈珠要用手,可是她直接用絲巾去抽,都能每矢必中,最開心的事情便是在房中狠虐沈哲子那個小菜鳥,往年頗有一種但求一敗的豪邁氣概。

    可是隨著認識了崔家小娘子崔翎之後,興男公主引以為傲的技法便被殺得潰不成軍,若是對方取了先手,往往她連自己的彈珠都沒摸到,遊戲便已經結束。

    所以,今天她也是打算虐一虐菜鳥,找回昔日那種未嘗一敗的手感。

    帷中婦人們,對於彈棋多多少少都有涉獵,當器物擺上來的時候,已經有人躍躍欲試,各自挑選對手準備競技。

    十幾具棋盤,無一例外都是純白脂玉打磨而成。這對於早先受到那價值千萬的珠屏衝擊的眾人而言,倒也見怪不怪。

    畢竟石製的棋盤太粗糙,而這些婦人們多以此戲消磨時光,玩得久了難免要將手磨出繭子,因而各自家裡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玉製器具備用,只是沒有這麼誇張而已。

    棋盤放置久了,表面難免會有積塵或是粗糙,因而在遊戲之前先要用清水沖洗,絲布擦乾淨,再抹上一層滑石粉減少摩擦力。

    前幾道工序倒也正常,侍女們動作很熟練的沖洗擦淨。可是當往上面塗抹石粉時,卻有人發現一絲不同。只見那粉末瑩白細膩,似乎不是滑石粉那麼簡單。有人忍不住好奇輕捻一點粉末在指端摩擦片刻,眉梢不禁驀地一揚,這是珍珠粉!

    看侍女那動作流暢,絲毫沒有異樣表現,分明是平日就用慣了這些器物,而非宴客時才有的鋪張舉動!

    直到放置彈珠的錦盒被打開,眾人眸子又是忍不住驀地一凝,只見這盒子裡無一例外都是擺滿了晶瑩剔透的寶石!

    與興男公主對坐做對手的東海王妃手指捻起一顆晶瑩剔透的冰彩玉珠,放在眼前仔細打量,雖然不如屏風上的那麼大,但也一個個顆粒飽滿,尋常罕見。東海王府自然也不乏珠寶珍藏,但大多都秘不示人,更不可能拿來做閒戲之用!

    「你這女郎,也真是不知鹽米價高!就算是穀米盈倉,哪能如此奢侈浪費!」

    東海王妃感慨一聲,將寶石小心翼翼放回錦盒裡。

    興男公主聞言後卻不在意的擺手道:「這些珠子,飢不能食,寒不能衣,只是勝在剔透美觀,不過是把玩之物,我家多得很。若連把玩都不能做,收取它們又有什麼用處,只是佔住箱奩的厭物。」

    她這話倒也不是大言不慚,類似的珠玉物產本來南疆交、廣就極多,往年他家便在南疆大宗入貨,如今她家阿翁又做了東揚州刺史,這一類的珍物自然是予求予取。隨便清剿一個山越、蠻族之類的部落,便能收取到幾百年的積累。

    市面上南貨珍寶價格倒是高企不下,那是因為吳中商盟有意控制出貨。不過沈家作為商盟首腦,拿住了貨源產地,對這些物品實在也只視作尋常。如果不是輕便易運且獲利頗豐,甚至連運都不想運。

    興男公主說的雖然是實話,但落在旁人耳中卻各自咂摸出不同意味,但又不得不說,這種視珠玉為瓦礫的氣概,也真是讓人羨慕不已。

    東海王妃倒知道興男公主性情直爽,不會作態,但問題是旁人未必能有這麼好的心態。價值連城的珠寶拿在手裡隨意拋玩,想想就覺得刺激。

    「還是收起來吧,換一些尋常器物。」

    她將那錦盒推到一邊去,又勸了一聲。

    興男公主雖然技癢難耐,但聽東海王妃這麼一說,也只能吩咐侍女們將這些彈珠送下去,再取一些別的材質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新的彈珠才被取來。這一次材質倒是尋常,有的是骨珠,有的是石珠,只是大小不一,打磨的很是粗糙,大概是府中僕人們閒來消遣把玩。

    婦人們各自握著彈珠,心內卻是異常的古怪。若是往常有人家敢用僕下把玩之物來招待她們,當時翻臉都是輕的,老死不相往來都有可能。可是今天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誰讓人家準備招待的器物,她們消受不起啊!

    興男公主也大概察覺到眾人異樣的氣氛,漸漸明白了她跟這些人生活的不是一個世界,她視若尋常的,在旁人看來都是了不起的珍寶。一時間,幾乎按捺不住要撲入自家夫郎懷中恣意大笑。

    不過她也總算是有了一些待人接物的基本常識,登門即是客,這些人來為她家捧場造勢,倒也不好一直讓人感覺不自在。所以在玩過幾輪彈棋之後,便讓人將器物撤了下去,再換一個藏鉤雅戲。

    藏鉤的玩法要比彈棋簡單一些,據說來源於漢武帝的寵妃鉤弋夫人。這位鉤弋夫人天生握拳不能伸展,直到武帝召見才將兩手打開,打開後手心裡攥著一個玉鉤。

    而藏鉤就是將人分作兩方,取一小巧事物由一方在案下傳遞藏在手中,待到拳頭擺在案上後,由另一方猜測東西藏在誰的手裡。通常來說,哪一個人如果猜中,東西便作為獎賞。這當中既有運氣的成分,又要分辨出對方眾人的偽裝,因而樂趣不小。

    公主是不喜歡藏鉤的,因為她本身就不善偽裝,如果東西藏在她手裡,鐵定要露餡,必輸無疑。不過倒可以藉此贈送給客人們一些珍玩,免得流入完全的炫耀而遭人嫉恨,可以賓主盡歡。

    既然是在公主府上玩耍,所需要的器物自然也是公主府提供。一場遊戲玩到深夜,可謂各有所得,歡聲笑語中,眾人也都漸漸忘了先前的那一絲尷尬和彆扭。只是對於沈家珍器盈倉滿室,豪富獨步江東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婦人們倒是很少有嫉富如仇的想法,雖然不至於因此而對沈家大生仰慕之情,但是也更樂於跟興男公主做朋友。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9 00:35
漢祚高門 0468眾望所歸

    隨著丹陽人家一敗塗地,被反覆清洗,針對於整個建康城的營建,台中一時間再也沒有了態度鮮明的反對聲音。

    倒不是說眾人的意見達成了統一,其中相當一部分台臣對此是壓根就不感興趣,建康城無論大修與否,與他們並沒有太大的利害關係。至於另一部分反對者,有了丹陽人家這一個例子擺在眼前,即便不認同,也實在沒有為了反對而犧牲掉自己政治生命的動機。

    沒有了反對之聲,營建的速度便大規模提升起來。當然還有一個插曲,那就是台中針對於丁營勞役暴亂的事實,為了自家安全計,紛紛提議擴充宿衛軍備。即便是不大肆的擴軍,最起碼也要將六軍原本的構架補充起來。

    這一個提議,關乎到整個建康城的安穩和眾多人家的安全,所以一經提出,便獲得了台中幾乎所有人的同意。但想法是好的,可是還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坎,那就是中樞沒錢。

    雖然眼下整個建康城都在如火如荼的進行建設,但這當中所需要的用度絕大多數都是吳人提供。作為如今江東首屈一指的大金主團體,吳人如今在時局中的位置是越趨穩固。宿衛要擴軍,勢必需要吳人的錢糧支持。

    當這個問題,真正擺在檯面上來的時候,人們才意識到王太保的深謀遠慮。虞潭擔任中護軍這一件事,誠然是獲得了方鎮的舉薦,但台中其實是不乏反對聲的。對於眾多僑門而言,要將安全交給一個吳人保護,心內其實不乏遲疑。

    但是由於王太保並沒有旗幟鮮明的反對,即便台中有一些反對聲,在強勢方鎮的支持下,仍然將虞潭推到了這個位置上。

    虞潭擔任了中護軍,最大的好處就是吳人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為了守住這個已經取得的勢位優勢,必然要盡力捐輸援助,支持宿衛擴軍。而且由於宿衛的獨特性,吳人很難大規模的加入進來進行分權,單靠虞潭的高位統禦,也並不能做到完全把持宿衛。從整體上來看,許給虞潭一個位置,繼而將吳人財力引入進來,這是對中樞實力的一次加強。

    體現王導手段的還有一點,那就是在面對諸多方鎮質疑中樞的時候,他並沒有據理力爭為自己叫屈,而是誠懇的認錯,直接詔令行文檢討台輔在這次動亂中的遲鈍和無作為。而在這謙和態度之外,更是直接行詔方鎮,請他們派遣別部精兵入台拱衛。

    後漢董卓之禍其時未遠,其實對於召集方鎮軍隊入拱,後世中樞都是小心翼翼,儘量不開這個口子,而且方鎮也都注意避免涉入到這個雷區。

    軍法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同樣的道理也有兵在外,將命有所不受。誠然對於方鎮來說,派兵入拱有可能獲得一個直接影響中樞的途徑。但更大的可能是,這些兵士入了波詭雲譎的建康城後,極有可能脫離控製或是遭受搆陷,會給自己埋下極大的隱患和不確定性。

    當然,方鎮之所以有這樣的顧忌,那是因為時下無論哪一方軍隊,或許強於大亂之後的中樞,但在整體的時局中,各有各的缺陷,並不能達到一家獨大的程度。

    荊州的陶侃寒素居顯,素來都受到中樞的猜忌。江州的王舒到鎮未久,還不能完全的控制所部。豫州的庾懌元氣大傷,太過弱勢。徐州的郗鑑所部流民兵,更是被猜忌的重點。東揚州沈充所部儘是吳人,地域性太凸顯。

    至於湘州、梁州乃至於交、廣,本身的力量已是微薄,更是沒有入拱的實力和需求。

    因而隨著王導這一條詔令的發布,各地方鎮齊齊喑聲,也不再就此事再多談。但說出的話卻不好吞回去扮無事人,既然質疑中樞的執政和京畿的安危,那麼也要該出人的出人,該出錢的出錢。

    所以圍繞這一場風波,廷尉卞敦被革職禁錮,北軍陶回失職斬首,而位於風波中心的太保、司徒王導,雖然三番五次上書請辭,最終只是被罰俸處理。

    隨同一起被罰的還有許多台臣,包括溫嶠在內。雖然一時間會有名望受損,但是因為方鎮或主動或被動對中樞的援助,讓王導的執政之能再次受到了肯定。

    當然對王導來說,事情也盡非好的一方面。他是利用了方鎮們之間彼此的忌憚和矛盾解決了眼下被問責的壓力,但是各地這些方鎮也都不是軟柿子,一時被擠兌,但卻留下了不小的麻煩還需要解決。

    譬如荊州陶侃,錢糧沒有,但是真的派來了一隊千數人的隊伍,由其子陶稱統率,已經在東進的路上。至於到底接不接納進入宿衛,安排在哪個地方,王導和虞潭已經交涉扯皮了好幾天。

    豫州的庾懌更絕,錢糧俱都沒有捐輸,反而請求中樞重新往歷陽派人。這哪裡是在要人,分明是在要官。趙胤前腳剛被趕了回來,可見豫州的矛盾已經很尖銳,誰又敢不知死活的去趟這一汪渾水!可是庾懌的本職還是宣城內史,移鎮歷陽名義上還是有些不合理。

    徐州的郗鑑倒是挺安分,他現在眼裡只有京府,做夢都想能夠對京府施加更多的影響力。因而一時間對於建康中樞都有一些冷淡,早先的譴責也只是不疼不癢,事後更是懶得作態補救。

    但最過分的還是東揚州沈充,雖然送來一些錢糧,但是送來的人更多,足足有二十多個人。只是這二十多個人卻不是什麼大頭兵,而是來建康打算做官的。

    在其奏書中是這麼說的,都中亂後新治,動盪難免,中樞乏人可用,自是政事不修;他心憂國計,走訪鄉野拜訪遺賢,成果頗為卓著,這二十多人雖然殊少顯名,但卻都有非凡的才幹,希望中樞勿以名斷才實,權衡取用。

    看這這名單裡過半姓沈的名字,王導真要忍不住盛讚一聲這沈充真有舉賢而不避親的古賢遺風,只是想問問沈充,沈家何時成了一個能夠批量培養賢良的仁德門庭?這哪裡是在為國舉賢,分明是他家借州府資財公費旅遊來了!

    同樣有這情況的便是江州的王舒,他並沒有如王導提議將兒子王允之送回都中,而是也為中樞舉薦了十幾人,多為江州本地人家的族人。

    時下各家,無論在中樞怎樣強勢,出鎮地方之後,必須要與當地人家保持一個良好的關係,最起碼也要拉一派打一派。沒有本地人的支持,不要說施政有困難,就連軍隊都有可能脫離掌控!

    畢竟眼下居於方鎮者,真正像沈家那樣深植鄉里、家資豐厚同時又厚結鄉人的幾乎是一個孤立。這樣的方鎮,獨立性太強,如果不是有蘇峻之亂,那麼無論是庾亮執政還是王導執政,必然要對沈家動手。可惜現在,中樞權弱,其他方鎮也都各有牽絆,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既要處理各地方鎮給中樞出的難題,又要讓局面盡快平穩下來,將一切都納入正軌。王導近來也是忙得很,所幸尚書令溫嶠眼下也在積極參與事務,替他分擔些許。

    雖然早先他獨斷政事的局面被打破,在許多事情上也時常會與溫嶠或虞潭發生爭執,但是求同存異、處理人際關係是他的專長。眼下台中各司其職,整體局面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

    其實王導本質上並不是一個權欲太盛的人,能夠包容諸多不同意見,這是他與庾亮最大的不同。他或許沒有什麼太強的進取心和控制慾,但是對於定亂興廢卻有獨到信得,或許不能做成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如果沒有人過分掣肘,守成綽綽有餘。

    眼下的工事營建已經擴展到了台城,老實說對於工事的進度管理,王導還是頗感欣慰的。以往這樣的大型工事,不只耗日持久,監管也是混亂不堪。

    可是眼下台中的工事管理卻很有條理,首先會有人將那些破損的建築用竹柵圈出一片範圍,然後快速的拆除殘餘,清理場地,有人專門負責運送物料,有人挖掘地基,有人負責壘砌,有人負責上樑架頂。各司其職,完成手頭上的工作後,負責該項事宜的勞役便轉入下一個場地。

    這樣的工事管理,不只清晰明白,效率也是極高。而且更難得的是,並不過分乾擾台中正常的辦公。如今工事開展已經將近兩個月,有的台臣還在原本的故址辦公,有的卻已經遷入了新的官署。

    傍晚時,王導吩咐掾屬送來一些文籍,從事袁耽將文籍送來後並沒有急著離去,而是立在房中一副欲言又止狀。王導看他一眼,笑語道:「彥道久在台中,應是許久沒有歸家了吧?今日台中告假者不少,彥道你是否也想歸家探望一下?去吧,回家休息一下。」

    袁耽聽到這話,眸中閃過一絲譏誚,繼而便沉聲道:「今日告假者,其中泰半,太保真的以為他們是思家成疾?職下聽說,眼下烏衣巷裡車馬雲集,道途擁堵,風聲阻滯啊!」

    王導聽到這話,正在書寫的手臂頓了一頓,略一沉吟後才笑道:「人情所繫,俱在迎送弔賀之間。駙馬舊勳卓著,名重當時,如今位與名符,人皆相賀,都是正常。這也說明今次台中選任駙馬,是深得眾願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9 00:35
0469遠見

    聽到太保的這個回答,袁耽當即便是一愣,繼而臉上便流露出一絲尷尬和侷促,有種做了壞事被人當場抓住的羞恥感。

    他自然不相信什麼深得眾願的鬼話,區區一個束髮之齡的少年,即便再有什麼名望,甫一入仕便被任命為東曹掾這種顯職,還是太過誇張了。

    其實袁耽與沈哲子交集並不多,也談不上什麼嫉妒。畢竟嫉妒那是在處境相類似的人之間才會產生,沈哲子貴戚得用、武事得顯,而袁耽卻是走的典型的世家子弟路線,行跡不同,自然也談不上嫉妒。

    他之所以對沈哲子有所不滿,主要還是因為謝尚的緣故,更確切的說,他是看不慣沈家自恃得勢,以資財誘人,將名位私許,把持權柄,蠱惑人心!

    謝裒如今已經確定出任吳興郡太守,而且甚至有南遷安置家業的跡象。這件事在時下這個氛圍中,雖然沒有激起太大的迴響,但是在一些私底下的聚會中,提起謝家的選擇,不乏人為此扼腕嘆息,不齒謝家向貉子門庭靠攏的選擇,清譽盡喪,故舊心寒。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袁耽沒有意識到,或者說不願意承認的原因,那就是沈哲子擋了他的路。

    東曹掾這個職位具有審評舉薦之責,任職者除了要身俱清望以外,因為品秩不高,往往長者羞於擔當,成了世家子弟一個比較重要的跳板,一般是由台輔重臣推舉親信或是自己看重的舊姓子弟擔任。

    按照過往的默契,袁耽其實很有希望擔任這個職事的。而擔任這個職位的好處也是極多,要知道東曹掾可是直接面對內外兩千石的大員,對於人脈的積累實在裨益極大。如果在這個位置上擔任幾年,來日大郡可期啊!

    可是現在沈哲子橫插進來,而且還不知要在這個職位上擔任多久,打亂了袁耽的陞遷步驟。未來就算他也有可能外放治郡,但缺少了這一份履歷和人脈,選擇性和進步空間都會小上許多。

    可是太保這麼回答,倒讓袁耽感覺自己是一個背後鼓動唇舌的小人,不過話題既然已經打開,他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太保覺得賀客雲集是深得眾願?晚輩卻不這麼看,狂風驟雨,直木易折,形勢有迫,人皆趨勢啊。」

    「這麼說,彥道是覺得駙馬這任命略有不妥?」

    王導眉頭微微一鎖,繼而又舒展開,放下了手中筆,望著袁耽笑語道。

    聽到這個問題,袁耽心緒當即一亂,沉吟片刻後才說道:「誠如太保所言,駙馬舊勳卓著,又是清譽加身,顯用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查其舊跡,多是軍略建功。而東曹掾所任,卻是品鑑賞識之位。彼此疏離甚遠,所用非其才長啊。」

    頓了一頓後,他又說道:「察其勢,如熱鼎沸湯,煙氣蒸騰,可謂一時煊赫。但煙氣盛則盛矣,其實難附,若能抽薪止沸,久則自散。甘醇之漿,終究還是需要久釀,才能成就佳飲啊。」

    這些話,便是在意指沈家底蘊淺薄,不過是藉勢才能獲得一時的煊赫。那些趨炎附勢的人家,不過是熱湯上繚繞的蒸汽,火一斷、風一吹,其勢不在,很快就會被打落原形,終究要比那些舊姓人家差了不只一籌。

    袁耽這麼說,其實也是在暗勸王導實在不必對沈氏過分容忍,乃至於要用顯職去安撫拉攏。彼此底蘊相差懸殊,根本不是一個層面。但他卻不知道,如今市面上最好的佳飲醴泉真漿,就是用猛火熱鼎蒸騰出來,要比那些年份久遠的酒水甘醇得多!

    「抽薪止沸?那麼依彥道你來看,時下之薪為何物?如何抽取?」

    王導嘴角仍掛著笑意,兩眼饒有興致的望著袁耽,擺出一副聆聽的姿態。

    袁耽聞言後,臉上便流露出思索之意,他擔任王導的從事已經有一段時間,對於沈家的崛起也不乏認知。

    往年的沈家之所以能夠得起,那是在大將軍王敦作亂時,背棄王氏投靠了庾亮,繼而沈充才被推舉為會稽內史。後來先帝垂危之際,厚結吳中人家,以女幸之。再然後,那就是去年的蘇峻之亂,沈氏遠望時局,諸多鑽營,便有所勢成。

    這一路的崛起,都是在動盪之時敏察時局,做出正確的選擇,然後大受其利。那麼所謂的薪柴,自然就是局勢的動盪了。而想要抽薪,那麼就要天下大治……

    沿著這個思路想下來,袁耽漸漸有所體悟,繼而便是驀地一驚:太保這麼問他,哪裡是在請教什麼答案,那是在暗示他多嘴話多啊!

    明白了太保的意思之後,袁耽臉色驀地一斂,恭敬回答道:「職下年少智淺,哪敢質疑台輔英斷。或是眼見駙馬年少居顯,哀於自身馬齒虛長,一時偏見蔽我,偶有失言,還請太保見諒。」

    聽到袁耽的回答,王導才笑了笑,笑容倒是變得簡單沒有再摻雜太多意味。他近來確是很少關注屬下言行,但並不意味著對袁耽的想法就全無把握,能夠明白這個年輕人求進心切。

    但是今次顯用沈哲子,除了沈哲子早先的暗示之外,他其實也還有其他考量。本來這件事是因他家子弟所為而起,他雖然不擔心沈家在政治上的報復,但卻擔心對方不按規矩反擊。

    任用沈哲子擔任東曹掾,一方面是解怨,另一方面其實也是給自己爭取一個機會。

    時下皇權雖然弱,但也並不是可有可無。王導檢討今次之事,察覺到皇太后流露出來對他有所提防和抗拒的意味,否則不會發生溫嶠搶佔護軍府的情況。

    這對他而言,其實是有些不利的。平常可能意義不大,但是如果再發生前次那樣的突發惡劣事件,皇太后的態度便有可能成為鎖定結果的勝負手。

    皇太后對駙馬信重有加,這一點是無法離間的。王導也不奢望能夠獲得同樣待遇,但卻希望能夠再搭建一個對皇太后施加影響的橋樑。正如往年他的長子擔任瑯琊王友,便是這一個角色。

    如今長子已經不在,王導只能退求其次,希望次子王恬擔任此職。所以今次任命沈哲子為東曹掾,其實也是在做出一個交換。畢竟往年長子王悅擔任瑯琊王友,就連庾亮都讚賞有加。可是次子王恬無論秉性還是才能,都相差極遠,並不是無可爭議之選。

    之所以這兩項任命沒有一起發出來,那是為了避嫌,避免被人指責台輔重臣將官位私相授受。這一點考慮,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而且,王導也並不覺得顯用沈哲子有什麼不妥。老實說,對於沈哲子他還是比較欣賞的,這是一個能做實事且願意做實事的年輕人。他本身其實並沒有什麼立場之念,只要沈家不危害到他家具體的利益,他也是願意相安無事,共同進步的。

    袁耽有一句話說的不錯,抽薪止沸,沈家眼下的煊赫只是一個餘波,只要局勢不再發生什麼太大的變故,終究會緩緩歸於平靜。眼下時人熱衷於追捧其家,那是因為被局勢動盪影響到識見不明,等到一切歸於正軌,這種現象自然會漸漸消停下來。

    沈家如今在時局中的位置,強按是不可能再按下去了,否則必然要激發動盪,但這並不意味著沈家就有了取代執政門戶的實力。無論是沈充舉薦族人還是沈哲子策劃營建新都,都流露出極強的分權中樞的意圖。在常人看來,王導作為台輔重臣,被挑戰的一方,應該是要感到憂慮的。

    但事實恰恰相反,對於這個局面,王導是比較樂見的。倒不是他有自虐之癮,而是因為沈家在積極向中樞靠攏,反而是一個好的信號。

    假如其家龜縮吳中不出,只是要安心做一個半獨立的方鎮,那麼別的也不用再考慮,厲兵秣馬準備一戰吧!就算是血流成河,也要把這個分裂江東的隱患給扼殺!

    但是眼下,政局不過是又退回到了庾亮執政的年代。而且他家所面對的處境,甚至因為缺了庾亮這個手段強硬之人還要好了幾分。無論是溫嶠還是虞潭,都不具備取代庾亮的資本,這樣的三方格局,自己反而是最強的一方。

    只要時局能夠維持穩定,不再有大的動亂發生,那麼王導也樂得安閒。至於真正面對沈哲子挑戰的,那是後續繼任者需要考慮的問題。但是就王導自己的觀察,他是不怎麼樂觀的。

    這個年輕人對於局勢似乎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洞察力,一舉一動似乎都有深遠的打算。比如蘇峻之亂後,包括時局中許多名流重臣,都還著眼在戰後的利益分配,可是這位駙馬已經提前在江北落子。

    祖約的敗亡,勢必會影響到江北的局勢,乃至於危及江東,未來必成焦點。時下眾人或是沒有預見到,或是不敢深想多談,然而這個年輕人卻已經開始動手。無論成效如何,這一份洞察力和行動力已經遠超同儕!

    袁耽雖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也點明了求進之心。王導還是有意栽培的,畢竟叛軍據城危難時不棄也是一份情義,沉吟片刻後,他開口問道:「彥道,你有沒有過江去經營的打算?」

    袁耽聽到這話,雙肩驀地一顫,拜在地上澀聲道:「晚輩所學尚微,才亦未足,何敢輕進弄潮!但若太保有用,不敢辭行……」

    看到袁耽如此反應,王導頓感意興闌珊,擺擺手說道:「罷了,我只隨口一說,彥道你下去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7-9-30 00:48
漢祚高門 0470元子途窮

    因為大量物資的湧入,建康城很快變得繁華起來。尤其是作為江州物用抵達建康的第一線,石頭城一帶更是成為時下都中最喧鬧之處。雖然吳中也有大量物資湧入京畿,但是這些物資多數直接投入到了新城的營建中,流入到市場中的反而不多。

    許多歷經劫難的良家百姓,或是幾近破產的本地人家,還有南來北往的客商流民,在極短時間內便將這裡營造成為一個繁榮地帶。

    人性如何?或善或惡,或有長憂,或有近慮。但最真實最純粹的,還是人欲。

    隨著大量的人員湧入,石頭城近畔很快便出現了連片的簡陋竹樓,還有水邊碼頭附近大量的竹筏蓬舟。

    這些竹樓或是舟船上,有的堆積著豐富的南北物貨,品類齊全,供人挑選購買。有的則擺放著佳餚珍饈,香氣四溢,供人大朵快頤。有的則居住著吳娃北姝,秀色可餐,供人春宵一度。

    一艘烏蓬小船緩緩靠岸,旋即便有一個身穿獵裝的年輕人抖開船簾,自船艙中跨步行上了甲板。這年輕人身材魁梧,鬢髮橫張,環眼湛湛有神,頜下短鬚如蝟刺鋼針,神態雖然略顯散漫消沉,但整個人身上還是洋溢著一股蘊而不放的朝氣蓬勃。

    「郎君慢行,不知何日妾能再見郎君?」

    後方的船艙裡又行出一個身穿翠裙的小娘子,姿容不算是極美,但卻有一種生在水塘江畔的蘭花之韻。週遭嘈雜的環境並沒有引起她的關注,晶亮的眸子只是盯住那年輕人厚實的肩背,趨行上前,手指輕輕勾住年輕人衣帶軟語低問道。

    「今日來見,已是逾禮。你常在這江畔雜亂之處,自己要小心。若再發生昨日那般惡客有擾,再來道我。」

    年輕人側首看了一眼那小娘子,繼而指著船尾的船伕說道:「老奴貪要米糧錢帛,把你家小娘子目作米倉,但也要細審來訪之客!你記住,來日我若得顯卻不見娘子身影,要把你這身老骨沉江餵魚!」

    那船伕一臉的憂苦,跪在那船梢嘆聲道:「桓郎心好這小娘子,是她自己命數得幸。要不是家中委實缺糧開灶,生機將斷,老奴哪敢做這種事……只求桓郎善念,早早將這娘子接去府上閒養!」

    年輕人正是桓溫,聽到那船伕的話,再看身畔小娘子眸底的希冀,臉上便露出幾分尷尬:「我、我喪熱未除……我、唉……」

    「妾知郎君有慮,不敢強求,只盼郎君常來相見……妾、妾父母生養有恩,未有身償,也不敢棄……」

    聽到小娘子這話,桓溫臉色變得更加不自然,他對那小娘子點點頭,又瞪了船伕一眼,繼而便跳下了船。那小娘子眼見著郎君漸行漸遠,眸中漸有水汽氤氳,往前方行了幾步,立在那船頭,俏臉上滿是黯然。

    過不多久,小娘子轉回頭,眼看到那船伕將一桿綁著淡紅布條的竹竿立在了船側,臉上不禁湧出更多的無奈,她行過去,小嘴翕動良久最終還是低語道:「阿爺,能不能歇上一天?我、我……」

    「歇上一天?昨天已經沒有了進項,今天再歇上一天?那你能不能歇上一天不吃飯?」

    聽到這話,船伕臉上閃過一絲戾氣,望一望桓溫離開的方向,再見那小女郎臉龐上掩飾不去的憔悴,終究還是心裡一軟,上前一步幫小女提起了衣帶,慨然道:「阿葵,那桓家郎不是能托養的良人,你不要再有太大指望。他只貪你早晚一樂,要是真心喜你,哪怕喪熱,也能把我家娘子別養起來,何至於見你在這江邊皮肉過活……」

    「不、不是的!阿爺,郎君他是心善,他是好人!昨夜他雖然留宿,卻不碰我,只是怕強人再擾……他是君子的風骨,他、他只是……」

    「他?只是嫌棄我家小娘子只是一個娼女,恐怕納了娘子會遭人恥笑!又嫌棄娘子家裡人丁太多,收養起來太耗太耗鹽米!」

    船伕講到這裡,臉上已經湧出了怒氣。

    小娘子聽到這話,眼眶裡已經蓄滿了淚水,望著那不吝毒蛇的阿爺滿是幽怨:「郎君好或不好,阿爺不能給我留一點念想?清白已經不復,只剩一點真心……又能礙著阿爺多少?」

    眼望著小娘子踉蹌著行入船艙,那船伕怔怔良久,眼中的憤怒漸漸轉為了無希望的死灰,繼而又變得猙獰起來。他驀地飛起一腳踢斷船邊掛著紅布的竹竿,繼而抓起一柄鏽跡斑斑的柴刀,向著桓溫離去的方向大步追去。

    桓溫離開了江邊,心情卻很惡劣,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城內行去。

    江邊那一位阿葵小娘子,不是他的新歡,而是舊識。這娘子一家是世居丹陽的良家,往年雖然不算富貴,但也殷實。早年桓家居於建康,便與這娘子一家比鄰而居。少年總有懵懂,這一個溫婉可人的小娘子便代表著他整個少年時代對異性美好的幻想。

    亂後再相見,已經物是人非,早年朝氣蓬勃的少年郎已失怙養,不隻身負血仇,還要承擔起整個家業。而昔日天真爛漫的小娘子,家園已被戰火摧毀,父兄俱有損傷,已成江畔一娼女。

    兩小無猜,相見情傷,可是桓溫又能為其做什麼?他父親死在了廣德,家業也都凋零,門人四散一空。雖然朝廷對他父親有所封贈,但那點微薄的錢糧供養母親幼弟都不足。

    賞賜的田畝因為沒有家人耕種只能任其荒廢,早先都中米貴,日常的開銷都靠故舊接濟幾分才能勉強維持。自家已是如此,他又哪有餘力去接濟旁人!

    離別時小娘子那隱忍淒楚的眼神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桓溫心情不免又焦躁了幾分,乃至於生出幾分自暴自棄。

    當他行過一座小樓時,內裡喧嘩的叫嚷聲湧進他耳中,那裡在進行樗蒲賭戲。似乎有一人擲盧得中,因而大聲歡呼。

    樗蒲這種閒戲,往年桓溫也有涉獵。可是隨著父親去世,整個家業落在他身上,故舊都有冷落,對於這些消遣的遊戲也就漸漸不再熱衷。

    可是今天,他心情實在煩悶,待聽到樓內博採聲如雷鳴,心內卻是忍不住有所悸動,有些躍躍欲試。既是想試一試自己運數到底如何,又是想博一些採金,或能暫解燃眉之急。

    他舉步行入樓內,剛剛跨過門去,便被樓內那熱火朝天的場面感染的心頭火熱。這樓內空間不小,十幾個賭檯同時開賭,或是兩兩對戰,或是三五對決。

    樗蒲這種閒戲,時下男女老幼多有玩耍,風靡一時。有複雜些的擲五木行棋,一手抓住五木,兩眼則緊緊盯住棋盤,口中呼盧喝雉,只求一個貴採搶佔先機。但眼下這樓內不乏粗鄙閒人,或是嫌棄行棋太慢,只取五木投擲,五木落案,輸贏便已經定出,乾脆利索。

    這樣的賭博閒戲,有人運氣好,那自然就有人運氣壞。有人接連擲出盧、雉貴採,身後已經堆滿了贏來的錢帛。也有人手氣不順,雜採頻出,臉色灰敗,滿頭的大汗,身軀都站立不穩,搖搖欲墜。

    在角落裡站了良久,桓溫最終還是沒有上前遊戲。一來他身上並沒有太多賭資,若是輸了一次,或要舉家飲粥。二來他本就不擅此道,往年輸了還可以求助友人,可是如今他已經落魄,更不願被人看到自己更加落魄的一面。

    當然他也不是沒想過自己會一路贏下去,可是那又如何?即便是贏了,不過能得滿台的賭資,庶民或為之歡呼忘形。可是,桓元子何至於此!

    退出了這個賭樓之後,桓溫焦躁的心情變得平和了一些,益發堅定了信念,事皆在人為,困頓只是一時,只要餘生尚在,那便永無絕路!

    是啊,他並不是沒有出路。前不久鎮守大業關的庾翼還傳信來,願意幫他謀求一個軍職。可是因為眼下喪服未除,父仇未報,加上家無成丁,桓溫也很難直接投軍。

    他正待要舉步離開,忽然身後傳來一聲高呼:「桓郎請留步!」

    聽到這聲音後,桓溫停下腳步循聲望去,只見剛剛分別的那個阿葵娘子的父親正從後方匆匆追來。他眉頭一皺,不悅道:「又有何事?」

    船伕行到近前來,眼望著桓溫,過片刻後突然自懷中抽出那一柄鏽跡斑斑的柴刀。

    「你要做什麼?」

    桓溫見狀後小退一步,不過旋即便沉下臉來,他本就不乏勇力,近來又是苦練武技伺機報仇,不要說區區一個船伕,哪怕三五悍卒持械圍堵,心中都不驚慌。

    船伕嘴角顫抖片刻,突然雙膝一屈跪在桓溫面前,柴刀則橫在了自己脖子上,還未開言,已是老淚縱橫:「素來比鄰舊識,老奴即便不言,桓郎應知,小女雖然生來瓦質,往年也是懷中愛物。若非走投無路,哪忍持此賤業?多活一日,多望一眼,心似刀剜!多蒙桓郎錯愛,數解危難,今日以血洗污,只乞桓郎勿要相棄!」

    說著,那船伕將刀鋒一橫,繼而便要自刎。

    桓溫正凝望這船伕要做什麼,眼見此狀,心內已是一驚,抬起腳來踢飛其手中柴刀。再見那船伕淚如滂沱,心內已生不忍。因那位阿葵娘子的淒慘際遇,他對其父是多有冷眼的,可是見這老丈請願一死,心中那一點芥蒂也是蕩然無存。

    可是,面對這船伕的訴求,他又能做什麼?自家境況本來就是惡劣,這一家老小也有六七丁口,非殘即病,但也總要吃喝。他家雖然也有被賞賜的田畝,但那不過一片荒嶺,開墾播種也非幾月便能收成。

    即便有故友可以求助,但他熱孝期間又怎麼能為一個……去開口央求?別人如果知道了,將要如何看他?

    船伕委頓在地,抱著桓溫的腳踝痛哭哀求,而桓溫則昂首望著天穹,心境再次變得一片黯然。

    「閣下可是桓元子桓郎君?」

    突然,一個略顯驚喜的聲音在桓溫身後響起.
V123210 發表於 2017-9-30 00:48
0471 門下犬馬

    江畔簡陋的竹樓上,桓溫輕啜一口面前的酒水,一邊凝目打量眼前這個印象頗為深刻,乃至於對他有過救命之恩的年輕人。

    只是跟記憶中相比,這個年輕人顯得滄桑許多,最明顯的變化便是瞎了一隻眼睛,用一個皮質的眼罩遮住,這讓整個人的容貌由原本的尚算清秀,轉為有幾分凶悍猙獰。

    「我這一副面容,難免唐突了貴客。只是道左相見,難禁別情,厚顏相拜,還望賢郎勿怪。」

    坐在桓溫對面的乃是去年統率蠻部鬼面卒、從亂蘇峻的胡潤胡厚澤,相較於以往,他顯得更成熟一些,對桓溫也是很熱情。

    「賢兄何出此言?去年多賴賢兄義釋,我才能僥倖活命。救命大恩,未有深謝,豈敢有厭!況且,衝陣……」

    講到這裡,桓溫話音頓了一頓,意識到對方戰陣廝殺可不是什麼光彩事情,乃是從亂所致受損,倒有幾分咎由自取。

    轉過這一節,桓溫又說道:「還未請問胡兄別來際遇?因何來到建康?此地凶險,胡兄雖有義節,但也……唉,若是有什麼為難之事,不妨直言。我雖未有名著,但家父捐國之後,總留下幾分舊誼。若能相助,義不容辭!」

    聽到桓溫言中似是以為自己來都中是為了洗脫逆名,胡潤當即便是一笑,指著樓外諸多舟船笑語道:「往者已矣,不必過分介懷。如今這水道中往來多傒人,我若說其中過半從逆,桓郎信是不信?」

    桓溫聽到這話,那環眼不免更是激凸,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他如今年近加冠,心思仍不乏少年純真,對於胡潤的話,其實是不相信的。可是眼見真實,這個胡潤反跡確鑿無疑,卻能堂而皇之行在建康街頭,半點都無驚慌,又不由得他不信。

    信或不信尚在其次,關鍵是無法接受。甚至於對於胡潤這個人,桓溫對其感官也是極為複雜,一方面他身受對方救命之恩,另一方面,若不是這些不法之徒從逆作亂,他父親未必會為國盡忠而亡!

    可是如今,忠貞者已成冢中枯骨,而叛逆者卻招搖過市!如此一個世道,還有沒有黑白可言?還有沒有道義可言?而他父親的犧牲,意義究竟在哪裡?

    眼見到桓溫臉色變幻不定,胡潤大概能明白其心中所想,他兩手放在案上嘆息道:「當今之世,久亂不靖,道義難昌,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庸者求活而已,難免身心污穢。能在如今這個世道秉承忠義,身體力行,以死踐志,桓內史真名士,真國士!」

    桓溫聽到這裡,心情有些好轉,但卻仍然未能完全釋懷。這時候他已經注意到胡潤衣衫華美,身後豪奴躬行,不乏風光,遠非自己可比,不免更有幾分不自在。倒不是因為際遇有差而心態失衡,而是因為這與他自幼所秉持的價值觀隱有相悖。

    胡潤望著桓溫,心中也是不乏感慨。許多事情不能看表面,眼下來看,他與桓溫確是際遇不等,他資財豐盈,桓溫卻是身無長物。但若用更長遠的眼光來看,他的路是越行越窄,而桓溫的路卻是越行越寬。彼此分屬不同,最終結果也會是雲泥之判。

    去年胡潤在追擊韓晃的時候,被東揚軍給擒獲,很是困頓了一段時間,舍盡擄掠所得,才被釋放出來。但是由於他在亂軍中時飽受排擠,所獲多折算成了人丁,而且相當一部分都已經安置在別處沒有隨軍行動,損失反而不大。

    這種私放叛賊的事情,在別的年代或是大罪,但在時下而言,其實很正常。彼此甚至不能說是各為其主,本來就沒有生死大仇,東揚軍即便殺了他,不過也只是得一點很難兌現的軍功而已,但是如果放了他,則可能得到他藏匿起來的財富。

    僥倖得生之後,胡潤雖然元氣大傷,但是也沒有一敗塗地。這得益於他事先安排極多,將分頭藏匿的資財人丁取回來,然後入了蠻人世居的山嶺藏匿一段時間後,等到風頭過去,便又換個身份行走於世。

    因為他的根基在蠻部,本就是王統之外,加上容貌被毀,事後遭受的追究更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胡潤矢志重振家業,不甘心老死山林之中,趁著王舒抵達江州安撫地方的機會,借助自己熟悉山林的優勢,帶領所部很是清剿了一些蠻族,大收其利的同時,還在江州府下謀取到一個軍職。

    不過胡潤對於在江州經營興趣不大,一方面早就遭受王舒冷遇,如今更是容貌被毀,深知在其麾下不會有出頭之日。另一方面則是江州是他故鄉,舊日親舊已經凋零,但是鄉仇卻還有一些,他並不想在實力低微的時候陷入到鄉斗中。

    所以在風頭過去之後,索性直接棄官率眾北上,想要謀求一個晉身的機會。

    今天見到桓溫,其實也不是偶遇。胡潤在都中其實並沒有什麼具體的門路,唯一能夠利用的便是桓溫這一點救命之恩。所以到達建康之後,他便派出人手蒐羅關於桓氏的消息。

    然而所傳回來的情報並不樂觀,桓溫並沒有因為其父忠烈舊名而飛黃騰達,甚至於生活都陷入困境無以為繼。在某種程度上而言,胡潤這一項投資可以說是失敗了,桓溫不要說提攜他了,甚至連自己重振家業都渺茫得很。

    由這一點,胡潤也意識到自己雖然不乏智謀,但是終究距離上層太遙遠,許多事情只能靠猜度,但卻往往判斷有誤。

    桓溫眼下的困境,當胡潤瞭解到更多如今都中的派系分別之後,便漸漸有所明悟。

    桓彝活著的時候被推許為江左八達,但是在時局中主要的呼應還是故中書令庾亮。庾亮一死,庾家聲勢已是大衰,原本主持行台的庾懌被趕出建康,其餘兄弟也都各散東西,未居顯職,更不可能有餘力拉扯桓氏。

    同為江左八達且同樣為國盡忠的羊曼,因為其家背靠青徐高門,死後哀榮崇高,兄弟、兒子俱有顯用。而桓家因為所靠倒台,一時間連生活都陷入了困頓中。

    這麼看來,胡潤是沒有什麼接觸桓溫的必要,他又不是一個良善君子,而且與桓家本來就沒有交情。既然無法利用,那就不再理會就是了。

    可是,另有一件事卻讓胡潤看到了新的希望。那就是如今都中議論紛紛,駙馬都尉沈哲子上稟中樞請議為中興舊臣收取骸骨遷葬陪陵!

    這個消息,對於胡潤而言,不啻於長夜之中眼見一點微光,哪怕傾盡所有也要去追逐啊!他家雖然早年也是豫章豪族,但是衰弱已久,而且祖輩也沒有什麼稱得上中興舊臣的先人埋葬在建康城左近。但是,桓溫有啊!

    胡潤早先義釋桓溫,只為解下一個善緣,就算沒有獲得預期的回報,其實也並不感到怎麼可惜。但是對於駙馬都尉沈侯,他就不能淡定了!

    如果說在如今的時局中,一定要挑選一個令胡潤欽佩有加的人物,那一定就是駙馬沈侯!沈哲子的事蹟,如今已經傳遍江東,不知激勵了多少有志於顯達的寒門子弟,胡潤就是其中之一。如果要表達自己對沈哲子的欽佩之情,那只能用這麼一句話來說,甘為門下犬馬!

    這一位駙馬雖然只是出身吳中土豪武宗,但卻憑著自己的努力,不只帶契整個家族,自己也成為江東年輕一代的翹楚!聲譽之隆,同儕無人可以比肩!

    而對胡潤來說,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這位駙馬舉用人才不拘一格!他可是知道,去年被他所追殺的叛軍悍將韓晃,就是被這位駙馬保全下來!自己跟韓晃相比,或許沒有那麼高的敢戰之名,但也絕非庸碌之人。

    無論怎麼比,胡潤都覺得憑自己眼下的情況,唯有投入駙馬麾下,才能得到驅用,也才能有更多的機會!

    可是,他雖然甘為門下犬馬,但卻求進無門。早先入都時,也是使用了大量的錢財結交時人,想要求一個拜入駙馬門下的門路。可是別人錢財笑納,一聽到他的家世之類,往往都是疏遠,不肯引見。

    困頓經久,終於眼見到這個機會,胡潤無論如何是不能錯過的。如果桓溫今天不出門的話,他就要上門拜訪了。

    桓溫還坐在那裡糾結,卻看到竹樓下那位阿葵娘子正坐在一駕精美牛車上行來,旁邊則跟隨著其父,整個人昂首闊步,再無一點悲慼。他心中好奇,忙不迭行到竹樓窗前,想要看得更真切。

    胡潤跟著行上來,站在桓溫身邊笑語道:「少年情愁,泰半都是身不由己。桓郎雖有深情,但卻不能有屈孝義。這一點,我是深深欽佩。來日我還要長留都中,且為桓郎暫守這一份情誼。待到全禮之後,再恭送府上。」

    「這、這……胡師兄盛意待我,我實在是受之有愧啊!」

    桓溫本就不是一個寡情之人,否則不會為了一個昔日舊鄰、今日娼女而困擾至此,屢番受惠於胡潤,一時間不免感激得口不能言。這會兒,胡潤舊跡如何,他也不再糾結。台中諸公對此都不窮究,他只是一個受惠於人的普通人而已,又去辨析什麼忠義!

    「今日見到桓郎,我倒是記起一事。近日都中多言,駙馬奏議之事,不知桓郎可有耳聞?桓內史為國盡忠,正宜此論啊!」

    桓溫聽到這話,眸子便是一黯,嘆息道:「此事我也有耳聞,本來打算過府請見。可是我眼下這境遇……唉,我知駙馬並非冷眼寡恩之人,只是心內有擾,羞見故交。」

    他不是沒有動念要去見一見沈哲子,但每每行至府前,看到對方往來多顯達,終究有些自慚形穢,況且平日與沈哲子過往也不算親密,眼下去請見,不免有攀附之嫌,因而屢屢裹足退開。

    「桓郎緣何不智!駙馬能作此論,可知其心堂皇。入內請見是為先人哀榮,豈可限於一人榮辱!」

    胡潤聞言後眸子已是一亮,臉上卻是一副痛心疾首,頓足力勸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 00:54
漢祚高門 0472江表魁首

    沈園的集會已經持續了七八天,但卻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雖然後續的人流量不如第一天那麼洶湧,已經漸趨平穩,但每天仍是賓客盈門,似乎有無休止的進行下去的趨勢。

    類似連綿多日的集會在時下而言並不出奇,譬如已經確認出任豫章太守的泰山羊氏的羊聃,任命比沈哲子的任命下來的還要早,但是至今還沒有離都,每天也是賀客雲集,已經擺了將近半個月的場子。

    這是時下主流的交際方式,並不能說就是完全在浪費時間。同樣拿羊聃來距離,他是出都執掌大郡,連日擺宴,一方面可以鞏固舊交人家的人情,另一方面還能以此獲得不菲的宦資,而更深層的意義,則是藉此來構架一個自己基本的幕僚班底。這樣到任之後,能夠更輕鬆的接手掌握郡中事宜。

    沈哲子這個東曹掾,雖然也算分曹治事,但自己還是別人的屬官,即便有些屬下,那也輪不到他來任命。所以,本身倒是沒有徵募幕僚的需求。

    但是,他路子廣啊。無論是正在擴充的六軍宿衛,或是如今都中最大肥差的營建事宜,他的一個表態,有時候甚至比分管的主官份量還要大。而且他本人,也確實有組建班底的需求。

    有一句話叫做人在做,天在看,教人做事不要埋沒良心。但其實沈哲子覺得應該是人在做,人在看。當你處在一個位置上,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備受矚目。許多事情或許短期內不會收到太大的利益,但從長遠來看,總能獲得可觀的回報。

    沈哲子軍功得顯,而且多舉寒庶。他雖然向來沒有高喊什麼士庶同進的平權口號,但是他的行為已經有所表示。

    行動永遠比口號更有說服力,時下雖然世風整體越趨務虛,但是仍然不乏著重實際、恪守儒義禮法之士,但是大多流於空洞的言論。真正肯給予寒庶子弟且有這個能力的,沈哲子毫無疑問是時局中最鮮明的一個。

    所以,眾多登門拜訪道賀的客人,倒也並非全是非富即貴,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有創建事功之心且能力不弱的寒庶子弟。在不能觸及到根本選士制度的時下,雖然仍難免有遺珠之憾,但也確實給了沈哲子更大的選擇餘地。

    在接觸過大量都中後進之後,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認,相對而言,寒門子弟功欲心更強,有更大的進取精神,姿態放的很低,因而也能更甘心的接受趨勢,但是在能力方面,實在參差不齊。

    而士族子弟,哪怕是家世已經衰落的很嚴重,但心裡仍有幾分傲氣存在,所以在態度上,多多少少會有一些搖擺和曖昧,不過整體的素質,要比寒門子弟略勝一籌。

    這種能力上的差距,倒不是天賦有差,而是後天教育所導致的。當然寒門子弟能力、態度俱佳的不是沒有,但實在是太少了。而且在能力方面往往只是依靠天賦異稟,方面之才。

    這幾天,沈哲子表面上只是在接待宴請賓客,但其實做的事情也實在不少。

    一方面最重要的自然是推動將那些荒塚遷墳,這個年代,生人都做不到安土重遷,更何況死人。況且雖然沈哲子本意只是不讓這些荒塚成為建康城大開發的攔路石,但表面上理由卻是冠冕堂皇。

    所以近來因為這一項提議,他身邊又聚集起了相當一部分南北舊姓子弟。這些人有的根本沒有為長輩遷墳的需求,只是藉此來獲得一個與駙馬交流的機會,同時邀取些許清譽。有的長輩早已經安葬祖墓,但仍不免動了遷墳的念頭,用這個理由爭取一個更大的交際圈子。

    現在許多事情,沈哲子只需要提出構想,總攬大綱,具體的事務操作,並不需要他去做,自有旁人分勞。

    眼下這個籌措小組中,沈哲子算是掛名,其他成員還有被抓壯丁拉來的庾曼之和沈雲,凡事都能分一杯羹的紀友,以及那個江夏李充,還有就是作為主要出資方的庾條。庾條雖然沒有什麼官運,但並不缺錢,甚至他能直接調用的現錢比沈哲子還要多。

    說實話,如果沒有庾條的財力支持,庾家境況肯定要更難熬。雖然眼下與沈家合作已是密切,但也總不能凡事都仰仗沈家。特別是對原本派係人脈的維持,必然要涉及到大量的人情往來,越是落魄時越要撐起一個場面。

    遷墳這一件事,大量籌措工作可以交給旁人,沈哲子現在主要精力還是放在舉賢。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組織中,人事權就意味著話語權。沈哲子之所以能夠獲得時下年輕一代的追捧,清望、舊勳都在其次,最重要的還是他所掌握的政治資源實在是太龐大了,已經遠遠超過了時下任何一個年輕人能夠掌握的程度。甚至有的台輔重臣,在這方面的話語權都不及沈哲子涉獵廣泛。

    多大的名望,多大的舊勳,那都是虛的,頂多見面誇讚稱許兩句。如果一句話便能影響你的前程,那麼份量就不可同日而語。

    往年都中並稱的三大公子,排在第一的王悅除了家世之外,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力量,才會被人另眼相待。公府屢屢徵辟而不應的殷浩,則是因為將隱遁情趣發揮到了極致,因而清譽大漲。相對而言,當時的沈哲子較之這兩人,清譽方面是要略遜的。

    可是現在,王悅已經英年早逝。而殷浩入仕之後,不過只擔任清職著作郎,政治上沒有表現的機會,遠遠不能匹配過往的清望,不免黯然失色,乃至於被人評為名不副實、邀望詐世之輩,聲譽已是大減。

    所以在如今的時局中,能夠與沈哲子相提並論的年輕人,幾乎已經沒有。於是,在世人半吹捧半感慨的氛圍中,沈哲子漸漸有了另一個別號,江表魁首。

    對於這個新的稱號,沈哲子倒也談不上喜歡與否,他眼下早已經過了邀名、立人設的初級階段,在江東怎麼樣的稱許、譭謗也不會給他帶來太多或好或壞的影響。話說回來,如果這個稱號能換成「衣冠領袖」,那意義又會不一樣的多。

    他在江東的聲譽已經達到一個臨界點,但是仍然欠缺一個普世的影響力,過了江不過只是一個薄具虛名的小貉子而已,甚至於聽都沒有聽過。

    對於這些前來投靠的士庶子弟,除了審辨其才能之外,沈哲子往往都要問上一句:「願不願意過江?」

    這個問題,其實很能考驗一個人的秉性、氣概乃至於格局。隨著壽春等前沿重地的丟失,江東朝廷的邊防壓力陡增。

    大江雖然漫長,中分天下,但是沿線已經多無設防,以往與後趙之間有來有往的對峙攻伐形勢一去不再,可以說是完全陷入了被動的防守。換言之,羯胡軍隊可以任意選擇進攻地點而無肘腋之患。

    而且在北地,石勒已破前趙故主,又北向擊破拓拔代國,將鮮卑段氏、宇文、慕容壓在遼西苦寒之地,霸盡中原,已成虎踞之勢。在攻破豫州之後,並沒有直接南下,轉而圍繞著襄陽開始進行一系列的軍事行為。顯然是要佔盡上游之地,要營造一個摧枯拉朽的局面。

    在這樣的形勢下,過江去基本沒有安全保障。哪怕是事功之心再濃烈,如果對自己的能力沒有信心,也是不敢輕進的。

    所以沈哲子接見的人雖然多,但是心甘情願過江的人實在寥寥無幾。當然這也並不能說明時人怯戰,畢竟眼下江東新定,實在沒有太多精力往江北投注。這樣一來,就算在江北建功,在時人眼中評價也會弱上一籌,不如留在江東進步前景可觀。

    沈哲子將杜赫派過江去,並沒有就此不管不顧,除了物資的供給之外,也是時常交流訊息。

    「眼下督護已經率部駐於南塘,將左近亂部逐一拔除,因為南塘戰事損害太嚴重,所以眼下重點還是修整屯戍,同時依照駙馬叮囑,聯絡左近距地而守的鄉伍。 」

    坐在沈哲子麵前回稟江北形勢的,是他的昭武舊部蕭忝。大概是艱苦的環境尤其能夠磨練一個人,這位蕭元東臉上不乏風霜之色,已經變得沉穩起來,舉止頗有儀態,不再復以往腳踢竺法深的浪蕩姿態。

    沈哲子點點頭,他本來就沒打算杜赫過江後積極邀戰,能夠站穩腳跟才是當務之急。而且最重要的是就地解決一部分補給問題,南塘雖然距離建康並不遠,但也畢竟是江北之地,如果只是依靠後方的補給運輸,不確定性實在太多。

    「元東轉告道暉,不必急於建功。就算朝廷並不過分關注,但只要有我在,絕不會讓物用有缺!還要注意疏導軍士情緒,必要時刑賞都可以再加重幾分。如果真有羯胡大部南掠,也不必執著守土,可暫往歷陽轉移。」

    因為不能親臨,所以沈哲子對於安全問題也是更擔心幾分。如果真的遭遇到羯胡大部隊南下,憑杜赫所部是沒有一戰之力的。眼下又不同於祖逖北伐時遍地狼煙的混亂,並沒有太多趁亂壯大的機會,能夠指望的只是穩紮穩打,在對方的關注盲點內積蓄力量。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 00:54
0473石賊隱患

    「這一點駙馬請放心,石賊雖然已經掠下壽春,但豫州鄉伍仍是人心未附,頗多搖擺。非集強軍,不敢南下。」

    關乎到自家的性命安全,蕭元東他們對北地的形勢在這不長的時間裡也摸得很透。祖氏經營豫州多年,雖然影響力被祖約敗的差不多了。但是那些各自距地而守的塢壁主流民帥,倨傲之心養成,雖然未必敢硬抗羯奴兵鋒,但是也未必就甘心做順臣,虛與委蛇是免不了的。

    「而且,石賊禽獸門戶,雖然軍威不弱,但其實門庭之內已經埋下仇隙。雖然僭越稱制,但是也禍患不淺啊,未必就敢傾國來攻。」

    沈哲子聽到這話,眸子便是一亮。他自然知道石勒並其兒子們與石虎之間的矛盾,尤其是石虎對石勒那幾個兒子,絕對是半點親情都無,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但是因為兩方阻隔甚遠,而且也沒有一個傳遞信息的固定通道,所以眼下具體形勢如何,沈哲子還是不清楚。不過聽蕭元東這麼說,似乎這件事在北地已經成了一個共識,難道矛盾已經激化乃至於完全公開,甚至於已經影響到羯胡的軍事行動?

    一念及此,沈哲子忍不住疾聲道:「元東快來說說,因何會作此論?」

    蕭元東聞言後便笑語道:「去年石賊僭制,初封其子石宏大單于,已讓季龍有所不忿,數言要絕其家嗣!其後季龍封國中山大雨傾盆,山洪肆虐,石宏屢譏季龍暴虐天厭,禍延其國,被季龍當街毆打,致使臂折。石賊因而大怒,將季龍禁足府內。不久前,季龍府內招待叛臣祖約,遭石賊猜忌,要收斬祖約,卻被季龍率親衛將祖約送往其封國……」

    沈哲子聽到這裡,當下便有一些瞭然。因為江東的走向改變,致使祖約北投推遲數年。而到了這個時候,石勒和石虎之間因為繼嗣的問題矛盾加深,而祖約的北投讓這矛盾有所激化。

    歷史上,祖約北投之後不久便被石勒收斬,可是現在,因為石虎已經漸趨勢大,有了自立的需求,讓形勢變得有些不確定。

    要知道,祖約雖然幾近一敗塗地才北投背叛朝廷,但是其家治理豫州經年,在豫州是不乏根基的,其人雖然德薄才淺,但是其兄祖逖卻是連石勒都讚嘆不已。其家雖然已經敗亡,但是在豫州的影響力也不是一時之間就能肅清。

    石虎保下祖約自然不可能是因為善心作祟,羯奴多豺狼性,此賊尤甚,半點人性都無。豫州作為中原精華地,雖然屢經戰火摧殘,但是誘惑力仍大。如果祖約以此說動石虎央求庇護,石虎是極有可能被說動的。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沈哲子也明白很難以此去做什麼局以加重這叔侄二人之間的矛盾。一方面鞭長莫及,影響不到。另一方面,石勒也不是一個容易受離間之人,歷史上其身邊重臣屢次勸說,他仍然沒有對石虎下殺手。

    或許是因為石虎已經尾大不掉,或許是因為其人心內對這個桀驁殘暴的侄子仍不乏信任。所以,在這方面也只能遠觀,不必寄望太高。

    但這一件事對於沈哲子而言也是一個好消息,叔侄矛盾激化,而石虎在軍中又極有威望。石勒如果不是蠢到沒救了,近期之內應該不可能集中軍力對豫州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免得引發什麼預料之外的變數。

    果然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江東這裡是暗潮湧動、談笑殺人,羯胡那裡也不太平,劍拔弩張,非生即死。石勒雖然一統北地,僭越稱帝,看似一時的輝煌,但禍根早給兒孫種下。石虎這個畜生,大概就是那些亡魂怨靈匯聚成的索命孽種,等待機會擇人而噬。

    石勒稱帝的國書,年初送達建康,但是直接被在朝堂之外焚燒,就連使者也被梟首臠割,表明了朝廷的態度。

    回應雖然強硬,但這也不足說明滿朝臣僚就多有骨氣,不與逆賊互通生息。追溯到底,除了彼此敵對關係之外,也不乏前朝舊怨。

    要知道江東這裡,如今還是越府話事。而石勒這一部羯胡,早年也是作為成都王司馬穎舊部起兵反對東海王司馬越執政,是在這一場場內戰中漸漸做大,後來又投靠了同樣是司馬穎舊部的劉淵。

    如果沒有這一層政治遮掩,羯胡那些人如果起兵之初就旗幟鮮明的反晉,有多少悍卒都不夠死的。直到現在,石勒軍隊中仍有大量的成都王舊部。

    所以,如今在朝廷眼中,石勒這個羯奴皇帝並非什麼外寇,只是單純的反賊。堂堂正朔所在,會與反賊互通國書?

    而後世因為民族主義的成熟,在論斷前、後趙與東晉朝廷敵對關係的時候,著眼點更多的在民族矛盾,而忽略了成都王司馬穎和東海王司馬越鬥爭的餘波問題。而這兩個胡虜政權,都有著大量的漢人軍隊和漢人臣子參與其中,並不能以簡單的民族矛盾一以概論。

    真正民族矛盾變得尖銳起來,應該還是在石虎掌權之後的大肆殺戮。石勒雖然也殺,但還是有其政治意義和軍事意義存在。但石虎只是單純的虐殺、屠殺,沒有了石勒的約束,這傢伙簡直就不是人!

    沈哲子一直把石虎當作北伐的第一目標和主要對手,但憑他現在的年紀,是不可能爭取到獨掌大軍的機會。而且以當下江東的國力和政治氛圍,也並不足以發動一場舉國之戰。

    以往無論是他,還是他背後的沈家,甚至連躍上時局做棋手的資格都沒有,更無從談起引導整個江東政事的傾斜。

    所以沈哲子心裡是一直充滿時不我待的緊迫感,與他競爭的不是時人,而是時間,是石勒的壽限所在。但偏偏有的事情,卻又是欲速則不達。

    比如杜赫在江北的經營,如果動作太大,不只會讓豫州那些本地人心存警惕,還有可能招徠羯胡的打擊和圍剿。誠然過江北伐,何懼一戰!但問題是,旁人已經發展了那麼久,他在江北卻還立足未穩,兵微將寡,被人捶死都用不了第二下啊!

    「元東今次回來,不妨多留幾日。近來園中賓客雲集,不乏故交,安閒幾日也是勞逸結合。而且我這裡近來就招來一些有志北上建功的俊彥,待安頓好家事,隨你北上,量才取用。」

    沈哲子雖然招攬了一些人手,但也沒有安排具體的職事,隔了一條大江,他終究不如杜赫那種身臨其地的人對形勢瞭解的透徹。

    而眼下的他,又實在沒到過江的時機,因為無論是人力還是物力往北輸送的渠道都還不成熟。如果這個過程稍微出現一點意外,或是被人掣肘,都有可能造成先期投入的血本無歸。所以現在,他的任務主要還是留在江東,構建起一個能夠穩定輸送資源的渠道,以對抗未來那些不可預期的意外。

    「駙馬即便不言,我也要厚顏請求多留幾天。前段時間都中動盪,風聲也傳到了江北,難免讓那些宿衛罪卒人心動盪。希望駙馬能準備一份更詳實的情況,予我帶過江去安撫眾情。」

    蕭元東聞言後便笑著說道。

    「這都是小事,元東安心休養,我會讓人辦妥。」

    這件事,沈哲子也早有考慮到。早先對丹陽人家有所容忍,也是顧慮到那些江北罪卒的情緒問題。但既然有了一個發動的時機,也不可能坐視錯過。

    至於後續的善後問題,其實在清洗丹陽人家的時候,沈哲子就已經開始籌劃。

    丹陽人家今次實在是跌得太慘,勢位上除了寥寥幾家之外,其餘的幾乎被一掃而空。而且因為這些人家多有涉入前段時間囤積居奇的事情中,所以絕大多數人家家資也是被一波帶走,將要淪為赤貧,甚至不乏債台高築者。

    雖然已經跌得這麼慘,但只要能保住命,那就要活下去。這世道敢於破釜沉舟,捨命一戰的畢竟在少數,強爭不過,也只剩下苟且的餘地。

    而且沈哲子壓榨這些人也還沒有壓榨過癮,雖然官沒了,錢沒了,但最起碼還有一條命在啊!這些人雖然沒有了蹦達的力氣,但各自仍然還是有些鄉望的,對鄉土舊事瞭解的也深刻。所以,他們是最好的信貸員。

    前段時間為了穩定建康人心,並且給江州人造成一個市場繁榮的假象誘其入局,沈哲子聯絡一些人家組建了益民倉,專做放貸。這已經是金融機構的一個雛形,而且這個益民倉也是沈哲子的一個嘗試。

    如果此法行得通,那麼未來,沈哲子還會組建更規範化的金融機構,不只是放貸,還要兼具集資之能。他對朝廷的行政效率向來不報指望,而這多年積習也不是短時間內就能肅整起來,因為牽涉到的方面實在太多。

    所以對於北伐的物用來源,沈哲子是希望能夠獨立於朝廷行政體系之外,用民資去推動,並不寄望於朝廷那脆弱不堪的財政和年年缺額、仨瓜倆棗的賦稅。歸根到底,江東不窮,但是朝廷太窮。

    用修建建康城將江東民資吸引到建康來,同時將戰亂後難以安置的大量難民安插進工作崗位。而杜赫在江北的使命也非大戰得勝,而是要做出幾個回報豐厚、前景廣闊的金融產品,這樣才能進一步吸引民資北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 12:00
0474弓馬邀名爵

    耳邊絲竹裊裊,清音陣陣,眼中倩影翩然,名士灑脫。

    終於如願踏入了沈園,可是胡潤心情卻並不輕鬆,他感覺自己彷彿一個無助的小獸,壯著膽子踏入一頭兇獸領地中,明明週遭所有對他這無害之物都是漠不關心,可他卻是忍不住的如臨大敵,戰戰兢兢,心裡充滿了警惕。

    「胡世兄請放寬心,駙馬這一座園裡本就沒有太多俗禮束人,一切都是簡約,往來也都是年輕同輩,太過拘禮反而拒人於外。」

    看到胡潤的緊張姿態,桓溫便笑語說道。

    只是他嘴上雖然這麼說,心內其實也不乏感慨。眼下他與胡潤被安排在了摘星樓一層的偏室中,待遇可謂有差。往年他與父親同來時,可都是被直接迎到樓上去的。

    當然他也看得出,因為眾多賓客來訪,園中接待難免會有疏忽。而且這些往來的僕役,大多都是新面孔,不認識他也屬正常。

    但是桓溫仍不免有些失落,尤其想到如今自己孑然一身,身邊再也沒有父親的扶掖,更讓他忍不住的一陣悲傷,有感於懷。

    聽到桓溫的安慰,胡潤也是忍不住自嘲一笑,往年他也不乏自視甚高,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庸碌之人,跟那些出身世家的子弟相比,所差只是一個家世而已。可是說到才能,自己是不甘心認輸的。

    然而現在不過是剛剛進了沈園,還沒有見到駙馬,他便已經忍不住患得患失,倍感拘束。若就這樣到了駙馬面前,如何能讓駙馬看出自己的不凡之處,另眼相待?

    心內給自己打著氣,胡潤緊張的情緒漸漸有所舒緩。可是當兩名侍女自門外趨行入內時,他仍然忍不住下意識的挺直了身體,不敢懈怠。

    兩名侍女手中各端一個銅盆行入到房間中來,將銅盆擺在了案上,然後便分立兩側。

    胡潤轉眸一看,發現這銅盆裡盛著半滿似是香茗,湯水香氣氤氳,有花瓣、艾葉浮沉其中,紅得嬌豔,綠的清脆,點綴的很是活潑可愛。

    雖然看起來不像是常飲的茗茶,但時下百里不同俗,既然到人府上做客,自然也免不了入鄉隨俗。而且這茗湯味道馨香,想來口感也是不錯。只是用來盛放的器皿,實在有些古怪。

    雖然胡潤在軍中時條件簡陋,再古怪的飲茶器皿都用過,可是眼下所在畢竟不同,若是端起銅盆一飲而盡,姿態不免有幾分粗鄙。

    心中略一沉吟,胡潤正待要開口討要瓷杯,卻看到桓溫已經將兩手浸入了銅盆中。略一沉吟之後,他不免大感汗顏,慶幸自己沒有莽撞開口,若被人知道他將這濯手香湯當作茗茶來飲,必然會被傳為一時笑談。世家子弟或許能一笑置之,但是對他來說就有可能成為一個污點。

    收斂心神之後,胡潤學著桓溫的模樣,用這香湯洗手洗臉,乃至於趁機用舌尖沾了一點水漬入口細品,卻發現味道確是不錯,甚至比自己過往所飲的茗茶還要甘甜濃香。

    待到兩人潔面完畢,侍女又上前為他們擦乾水漬,而後手指則勾起了他們的衣帶。這樣一來,不獨胡潤變得窘迫無比,就連桓溫都忙不迭後退,兩手護住了前襟尷尬道:「娘子毋須多侍,我等過府只為拜望駙馬,餘者並無所求。 」

    兩名侍女抿嘴輕笑:「郎君誤會了,無鹽姿容,哪敢妄薦。只因日前台中諸公雅愛綀衫,我家郎主有效,入園者皆有所贈。奴等只是要為郎君量體之意,冒犯之處,還請郎君見諒。」

    聽到侍女的解釋,桓溫和胡潤不免都是老臉一紅,尤其桓溫素來知曉沈園並無皮肉娛人,有此誤解,不免更加尷尬。

    胡潤聽到這話後,倒是躍躍欲試。年初他抵達建康時,正是綀布衫風行都內的時候,自己也暗制幾件袍服,但卻不敢穿出去供人觀看。世族們做此態是風雅,而他這模樣卻不免有窮困之嫌,沒想到在今天的沈園,倒有機會傚法一下這個姿態。

    而桓溫聽到這話,臉色不禁一苦,他可是深受這綀布之害。早先台中追贈封賞,給他家的有相當一部分綀布,都以市價作論。可是這綀布本身價值擺在那裡,製作簡便,小民易得,台中雖有此風,卻難持久。

    等到風頭過去,價格頓時被打落原形,畢竟這布質實在太糙,一時風雅則可,很難長久穿戴。所以到現在,他家還積存著上百匹的綀布,然而價格卻已經縮水百倍。

    桓溫倒是不知,這一場風波深受其苦者可不是只有他。因為這綀布製作簡單,等到行情大漲的時候,都中不乏小民晝夜趕製,乃至於荒廢了原本的謀生門路。等到價格回落後,貨品都積壓在了手裡,無人再買,幾近破產。

    沈哲子本就對這種流行不感冒,之所以後知後覺的再倡導起來,只是因為不忍見那些小民盲目追趕風潮落得斷炊絕食下場,因而很是收購了一批,當然不可能是原本的高昂價格,只是隨行就市。畢竟這些布匹也能禦寒,不是全無用處之物。

    而之所以給每一個入園的都送一套,主要也不是為了東施效顰,而是因為這布質太粗糙了。布質太糙製成衣服後穿在身上就會過分摩擦皮膚,服散的人根本不敢久穿。他是用這方法,一方面滯貨做人情,給大佬捧捧場,一方面在沈園裡禁毒呢!

    大量年輕人聚集在一起,服散是無可避免的,即便沈家不提供,他們自己也會夾帶進來。如果嚴令禁止,不免顯得不近人情。至於現在人人在園裡穿著粗布衫,如果不怕磨得遍體生疼、周身血痕,況且這布衫又不能防止測漏滲漏,不怕滿身的血腥,那就隨便服。

    沈園早存下大量不同尺碼的成衣綀衫,待到侍女為這兩人量過尺碼之後,很快便將衣服送來。雖然不如量體裁衣那麼精確,但按照時下寬衣大領的穿衣風格,些許差距也看不出來。

    這兩人剛剛換上了綀布衫,便看到門前站立著一個少年人,正咧嘴笑著望向他們,這少年人頜下一道傷疤延伸至耳後,望著有幾分猙獰,正是庾曼之。

    「桓元子,你今天怎麼有時間入園來?許久都沒見面,我倒是想去府上探望,不過你喪熱在身,不敢叨擾啊。」

    桓彝在世時,本來就與庾家關係親善,因而庾曼之與桓溫也是舊相識,而且還在沈哲子大婚時一同做過儐從,雖然沒有太深的交情,但見面總要打聲招呼。

    「這一位是庾中郎家郎君庾長民,也是曾隨駙馬收復京畿的昭武舊人。」

    桓溫先向胡潤介紹一下庾曼之的身份,然後才苦笑一聲說道:「喪居草廬,不敢長逐繁華。長民不要怪我疏於往來,冷落舊誼啊。」

    「你這人,怎麼變得這樣知禮?倒是讓人刮目相看,其實我要跟你道一聲抱歉是真,我小父倒是傳信讓我關照你一下。不過我這人自己都是過得混沌,哪能做好這些,終日閒遊浪蕩,如果不是看到你,反倒忘了這件事。」

    見桓溫神態略有拘束,庾曼之笑著上前拍拍他肩膀。

    困苦良久,對於故舊子弟如果說沒有怨氣,那也不可能。不過聽庾曼之說的直爽,桓溫反而不好再介意。他以往就是這些人當中一員,一群不知人世憂苦的傢伙,的確也難寄望太多。不說別人,單單桓溫自己,如果不是遭逢大變,喪父之痛,此刻只怕也是率**蕩。

    眼看著兩人在那裡有說有笑,胡潤心中不免生起一絲苦澀。交遊廣闊,這是世家子弟的優勢啊。哪怕桓溫在都中已是落魄良久,想要拜望高門也是直接就能進入,閒居雖落魄,台中盡舊識。

    反觀自己,船載千金,慨然入都,風光只是自知,邑中多陌路,屢叩亦難入啊!這種家世所帶來的際遇之差,窮其一生之力,只怕都難追平!

    與桓溫笑言幾句,庾曼之才注意到旁邊的胡潤,因為胡潤這獨眼造型有些別緻,不免多望幾眼,然後才問道:「這位郎君瞧著有些眼生,是元子你的新識?」

    「這一位是……」

    桓溫張口要介紹胡潤,然而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說,他倒不是恥於胡潤的出身,而是此人舊事不堪,他雖然不介意,但不知庾曼之對其態度如何。其實對於將胡潤引入沈園,他心內也有幾分遲疑,但是胡潤待他實在太熱情,施惠良多,讓他無從拒絕。

    「豫章胡厚澤,見過庾侯。庾侯名門之後,卻有敢戰之名,我雖身在南土,但也久有耳聞。今日有幸得見,果然風采懾人!」

    胡潤上前一步,禮拜說道。

    見胡潤並不言及具體,桓溫便也含糊說道:「去年廣德兵劫,我曾受厚澤兄救命之恩。」

    庾曼之聽到胡潤的誇讚,心裡已經高興起來,又聽到桓溫這麼說,便上前一步自來熟的拍拍胡潤肩膀,笑語道:「原來也是一個驍勇戰將,可惜不曾並肩殺敵。胡郎你既然是元子良友,到了府上也就不必約束。」

    他這麼熱情,是在軍中學了不少兵痞做派,言語之間早將沈園當作了自家庭院。看一看胡潤那被眼罩蓋住的眼眶,不禁感慨道:「戰陣衝殺,難免會有疾患,胡郎與我都是一般惡運,傷在了面盤。不過生而為丈夫,弓馬邀名爵,敬我者知我敢戰,厭我者絕非同流。不必以此介懷,世間總有知者!」

    這傢伙熱情的過份,以為胡潤也是平叛戰傷,與自己處境相類似,竟生惺惺相惜知己之感。只是聽他這麼一說,桓溫和胡潤的神情都不免變得尷尬起來,不知該不該道明真相。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 00:22
0475萬里顏少

    對於桓溫的到訪,沈哲子還是比較欣喜的。

    以往他接觸那些士庶子弟,總還要多方面的去審辨其才能秉性,但桓溫這個人,可以說是已經通過事實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所在。

    所以,在聽到家人通報桓溫來訪之後,從樓上行下來前往迎接。

    桓溫與胡潤在庾曼之的引領下剛剛登上了樓,便看到沈哲子站在階前正笑吟吟望著他。大概是人確有那種玄而不見的氣場,胡潤雖然對沈哲子欽佩有加,但卻素來無緣得見,眼下第一次見面,便覺得沈哲子這形象恰好吻合了他與之有關的想像。

    「元子兄來遲了!前日宦途得進,正要與故友同慶,覽遍席中無幸得見,歡欣總是稍遜幾分。」

    沈哲子疾行幾步,拉住了剛待要行禮的桓溫,順便望了旁邊的胡潤一眼,還來不及開口發問,旁邊的庾曼之已經拍著胡潤的肩膀笑語道:「駙馬應是不識,這一位胡郎也是去年戰陣立功的義士。當日廣德城破,還是靠他戮力相戰,桓元子才能保住一名。」

    聽到庾曼之腦補的越發厲害,桓溫和胡潤不免更覺無從解釋。不過好在沈哲子也沒有糾結於此節,微笑著頷首回應了一下胡潤,繼而便拉著桓溫的手繼續往樓上行去:「元子兄府內有殤,尋常不敢多擾,長無相見,總是有憾。今日座中多舊識,即便不能共逐一醉,也要深談以慰久別之苦。」

    說著,他又望向那胡潤笑語道:「胡兄舊業不提,既然與元子兄聯袂而來,毋須有慮,顯於都中也只在頃刻之內。」

    胡潤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心內已是感慨有加,除了他自己,誰都說不清他為了爭取這一個機會,困苦了多久,又付出了多少。只是看到旁邊那個待他熱情和藹的庾曼之,本是大為振奮的心境,又變得患得患失起來,已經不敢深想自己舊跡被戳破後會遭受對方怎樣惱羞成怒的打擊。

    相對於胡潤的複雜心情,桓溫感想倒是比較簡單。他以前半是喪居,半是羞慚,因而絕跡人前,不拜故友,也就漸漸疏於往來。可是在看到庾曼之和沈哲子待他態度仍是親善有加,並無疏遠,不免感覺到自己以往的想法和做法確是有幾分可笑。

    這世上歡愉快樂或是相通,得意之時人皆景從,勢成呼風喚雨。但悲哀落魄卻要自己消受,哪怕是心痛得肝腸寸斷,於旁人而言,不過一句閒談。哪怕是至交良友,也沒有為你感同身受的義務。而過分沉湎於悲痛中,不過是落得形單影隻,離群索居,獨自憔悴而已。

    沈哲子倒不知桓溫心中感想,其實他雖然歸都之後便一直處於忙碌之中,但對桓溫的處境艱難也偶有聽聞。

    雖然他只要輕輕援手,便能讓桓溫的處境大大改善,並且能讓對方感恩戴德。但他終究還是沒有那麼做,苦難與淒涼,都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本色。

    他也不是生來就有眼前的風光,最初為了免於家業傾覆的危險,沖齡之年便不辭勞遠的奔波,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而奮鬥。後來頂著滿城的輕慢譏諷,才完成了一次門第和身份的一次躍遷。即便有所善助,那也是他自己所爭取來的。

    人生或是風光或是淒涼,都是自己品味,實在不必急於與人分享。

    所謂萬里歸來顏愈少,每個人面對生活都是一個鬥士,有的人沉湎於失敗挫折,或是黯然心灰,裹足不前,或是心境偏激,憤世嫉俗。能夠歷經風雨苦難,仍能笑對蒼生,對生活、對未來充滿憧憬,能夠保持一個激昂或是恬淡的心境,這才是真正的勇氣,強於所謂的匹夫之怒。

    他對桓溫有這樣的信心,或者說如果桓溫自己不能走出自己所劃定的囚籠,那就不是他所熟知的桓溫了。世間苦難之眾何其多,他又何必為了一個庸碌之人多費心思。

    摘星樓三樓上正有許多世家子弟,三五匯聚,談笑風生。當沈哲子行到樓上的時候,眾人視線轉望過來,紛紛頷首示意。也有許多人看到站在沈哲子身後的桓溫,不免笑逐顏開,紛紛上前問候。

    譙國桓氏眼下雖然不是什麼高門顯宗,但桓溫的父親桓彝名列江左八達,生前坐鎮大郡,死得又是忠貞壯烈。擁有這樣的家世,桓溫的交際圈子自然也不算低,因而在樓上頗有一些舊識。

    胡潤跟在桓溫身後,神情則要拘束得多。他是第一次涉足到這一類的圈子,雖然席中這些年輕人看起來與普通人也沒有什麼區別,尤其是全都穿著一樣的綀布衫,言笑之間所談論的也不乏食色話題,一個個看起來也沒有什麼別樣雅趣風骨。

    但是聽到庾曼之介紹這些年輕人各自的家世和身份,胡潤卻是忍不住驚嘆連連。比如尚書令溫嶠之子溫放之,大尚書鐘雅之子鐘誕等等。這些年輕人實在也沒有多出奇,甚至胡潤不乏動念若真是武力較技,在場有一個算一個,包括庾曼之在內,都未必是他對手。

    但是,這些年輕人各自所掌握的資源,所擁有的基礎,卻是他一生拍馬難及。譬如其中一個不慎顯眼的江夏李充,其父早年居任江州便是他家恩主,那時候的胡家在江州也是風光一時,而等到這位李使君病逝,他們胡家家勢便一落千丈,乃至於因為早年的作風強硬而被鄉人們圍攻,最終家業俱毀!

    正是因為切身感受到權勢給自己帶來的壓迫,所以在面對這些看似平平無奇的年輕人時候,胡潤便免不了倍感約束,言談都變得不再從容。

    沈哲子親自下樓去迎接,便足以顯示出對桓溫的重視,別的也都不用再多說。況且桓溫也是名士之子,忠烈之後,很快便與席中這些年輕人言談甚歡。

    時下雖然孝義大昌,但是禮法鬆弛。等到後世理學漸盛的時候,桓溫如果在喪居期間外出遊樂,那是大大的污點。但是在時下而言,並沒有那種約束,時人更推崇至情至性,對人慾不是壓抑,而是失於放縱。

    像是袁耽居喪期間還去幫助桓溫賭錢,謝尚安葬完叔父謝裒之後便脫了頭巾前去赴宴飲樂,飲至半途才發現喪服還沒有脫去。這樣的事蹟或是悖於禮法,但又何嘗不是真性情的流露。

    桓溫雖然入席,但卻並不飲酒,可見仍是哀痛於父親的死亡,以此約束自己來緬懷。

    沈哲子在席中坐了片刻,饒有興致的打量一番胡潤,倒不是因為這個年輕人相貌異於常人,而是其人身上有一種他似曾相識的氣質流露。

    他見庾曼之雖然熱心為胡潤介紹,但是這個年輕人神態舉止卻頗多拘泥,顯然不是長久混跡於這一類的交際中。而且其諸多禮節不乏粗疏,略具蠻風,不免讓沈哲子有些好奇。

    「長坐勞形,胡兄可願伴我閒遊片刻?」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起身發問邀請道。

    胡潤聽到這話,心內已是狂喜,他正愁找不到機會在駙馬面前自陳,忙不迭起身跟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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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