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62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2 00:36
漢祚高門 0436以死搆陷

    沈哲子之所以住進東郊園墅,只是想圖一個清靜。但是發生這件事情之後,園墅的安靜氛圍很快就被打破。

    安撫過自己這一方眾人之後,夜幕也已經降臨,枯坐室中也沒有什麼用處,沈哲子便安排紀友與路永一起回城,順便查看一下台中的風傳。

    庾曼之自覺得能夠幫沈哲子證明清白,這幾天吃住都在沈家,終於等到一個回報機會,便要一同回城去召集都中各家子弟幫駙馬澄清。

    但這種舉動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沈哲子對這番善意也真是敬謝不敏,直接讓家人把庾曼之拉下去關起來,免得這小子做豬隊友、神助攻之類的蠢事。

    紀友等人離去後不久,便有許多車駕跨過青溪,紛紛往莊園來拜會。有的是以拜訪為名而作刺探,有的則不乏憂心忡忡提醒沈哲子要小心。

    在這樣一個時節,大量人匯聚於此未必就是好事。沈哲子也懶得從那些似笑非笑的臉龐上分辨究竟對方是人是鬼,既然到家,便就歌舞酒食供給,讓家中刁遠和任球作陪,自己則抽身出來,自去後院避個清靜。

    興男公主午後與崔家小娘子崔翎在莊丁護衛下外出遊獵,這會兒剛剛回家換下獵裝,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沈哲子回房的時候,公主正披著絲毯坐在胡床上與府中幾名女眷笑談趣聞。眼見沈哲子歸房,幾個娘子紛紛告退,公主上前接過沈哲子解下的氅衣,不免好奇問道:「前庭又是一片舞樂聲,那些人難道就無事可做?怎麼我們都已經避到了鄉中,他們還要追攆上來?」

    沈哲子接過小瓜兒奉上的熱茶飲了一口,繼而便坐下來笑語道:「富在深山,自有遠親。若是門可羅雀,我倒要檢討自己經年勞碌究竟做了什麼。榮辱興衰,俱有煩惱,眼下雖有喧噪,畢竟衣食不缺,功祿不毀,已經是一等幸事。」

    「是是是,駙馬人世高賢,江東俊選。我們這些婦人短見淺識,只該美妝門帷之內,靜待恩幸。」

    公主嘴裡不乏薄怨,眉目間卻是笑意盎然,吩咐人將膳食送入房中來:「我還以為你又要到晚才歸,方才已經與阿翎娘子吃過了。」

    沈哲子本來也不餓,只是看著公主忙著出出入入,一邊還在念叨著一些內外瑣事:「午後我在莊外碰見了東海王妃,原來太妃也住進了城外莊子裡,你明日有沒有事?要不要陪我去拜望一下太妃? 」

    東海王府太妃,便是已故東海王司馬越的王妃裴氏,早年流落北地沒於亂軍之中,僥倖活下來,如今榮養在江東,許多出身越府的老名士們四時都往拜望,也算是老境安康。

    沈哲子倒是見過幾次這位裴太妃,大概因為他年前擅殺西陽王的舉動,被教育幾句要禮敬宗室,然後就不大樂意去見了。他又不曾受惠越府,懶得去聽那些閒言嘮叨。

    「你要去就自去,順便轉告東海王一聲,來日歸都的時候知會府中,我要請他一次。」

    沈哲子不樂意見倚老賣老的裴太妃,但是東海王近來態度比較端正,倒可以有些交流。宗室好壞都罷了,終究也是時局中不可忽略的力量。渡江五馬死的差不多了,未來宗室主力就是元帝一系。

    後來名聲大噪的清談皇帝司馬昱如今還只是個小孩子,早年被庾亮改封為宣城王,至今還養在都中。因而時下諸多宗王中,尤以東海王名聲最重。

    不過東海王本身倒也沒有什麼大志向,挺樂意做一個富貴閒人,很少態度鮮明的發表什麼主張,這一點反而獲得了時人的好感。

    等到餐食送上來,興男公主坐在桌旁幫忙布菜,聽到沈哲子的話,便也皺著眉頭說道:「我也不樂意見太妃,總言什麼不著邊際的中朝舊事,別人也都插不上嘴。不過既然知道了,又是鄰居,不好不見。可憐王妃倒是一位和順之人,家裡卻有一位心氣不順的長輩……」

    「我還打算引你去那園子裡高塔上,跟你指點下當時我是怎樣塔上望你,你又不願去,那就算了。」

    講到這裡,公主不免有些小小遺憾。她在東海王莊園裡初見沈哲子,對那裡倒是一直懷有別樣情感。

    沈哲子聽到這小女兒心思便笑語道:「這又有什麼好為難,等見到大王,我跟他詢問一下,願不願把那莊園轉手出來。他那園子雖然面積不小,但稍顯荒僻了些。我家左近也有許多園墅,由他挑選置換就是。」

    「你說真的?」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眉眼頓時飛揚起來,臉上笑容更勝,不過旋即又搖搖頭: 「他要是挑選一個好園子怎麼辦?我家可不能太吃虧啊!」

    「財貨再多,不能得用也跟木石無異。家業經營就是要讓老少咸寧,只要我家娘子歡欣,千金又何足惜。」

    沈哲子接過公主手中湯羹飲上一口,繼而不乏豪氣的說道,而後左臉頰上便被那小娘子柔唇輕啄一口。

    第二天一早,又有人來通報事情的進展,來者乃是丹陽張氏的張沐。

    一俟坐定,張沐便神態恭謹不乏急切說道:「初聞此樁惡事,小民也是驚恐,家父連夜走訪各家,並無人知何人主此罪行。」

    聽到張沐開口便為自家辯駁,沈哲子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笑道:「張郎過慮了,這種襲擊台臣的重罪,本就不是民議能決,終究還是要等郡府與廷尉調查出結果才能定論。」

    「郡府接理此事者乃是小民從父,昨日加緊審訊,那幾名兇徒只言無人主使,皆為義憤,大斥薛氏鄉賊不恤鄉人之困,嘩眾邀望,其心當誅……」

    聽到沈哲子的話,張沐又連忙說道。這樣低聲下氣來為自家申辯,張沐心中也是不乏苦楚,但又不得不為。

    早先因為他言語有失,父親因此得咎至今被禁錮於家,他家勢位已經降到了一個低谷。而紀家等鄉人門戶卻是因亂鵲起,如今他家困於鄉資的爭搶已經苦不堪言,更不願無端端再招惹一個沈家。

    聽到張沐交代的情況,沈哲子便是一樂:「台中議事內容,小民如何得知?那幾名兇徒如此欲蓋彌彰,可知其心陰祟當誅啊!」

    「是啊,家父於家中也是有言,深恨兇徒奸猾!本來小民昨日就應來通傳一聲,只是夜黑路陡,一直等到今早才來,還望駙馬勿怪。」

    這一點倒沒什麼可說的,昨夜大量人湧入家門,沈哲子相信除了一些真正關心他的人之外,其餘更多應是有人煽動撩事,藉此來加重他的嫌疑。至於張沐選擇白天來,應該是讓更多人看到他家無意與沈氏爭鋒,這考慮不得不說有一點忍辱負重的味道。

    「我如今也是無職在身,滿心輕鬆。這樣一樁事,本來不應該多打聽。張郎既然過府,那也不必急著走。我讓家人備食,與張郎共進一餐。」

    張沐聞言後連忙端正坐姿,點頭道謝。他今次來沈家除了自證清白以外,也不乏要藉此緩解一下關係的意思。

    今次這一場亂事,他父親張闓本來有從逆之嫌,後來被困在石頭城被諸多鄉人攻訐,諸多罪狀羅列,險些因此送命。雖然最終只是被禁錮遣送歸鄉,人望卻已經大失。

    原本與沈家這番舊仇也是深重,但士族為家總有太多無奈,既然不死總要生活。丹陽張氏也是大宗,非他家一戶,明知實力和勢位都已經不具備,若還再一味針對怨視,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有可能讓整個家族都陷入紛爭中,分支要群起圍殺主幹!

    在莊園中被招待了一頓飯,張沐能品味出的只有苦澀和無奈,臨走前還不忘再次示好,告知一個消息:「今次薛嘏歸都,乃是王江州推舉,他今次歸都的隨員中,也有幾名江州老卒。」

    這就是世交大族背後捅刀的痛處,沈哲子雖然早晚也能查到這個薛嘏是個什麼路數,但想要在這麼短時間連對方的隨員底細都調查清楚,那也不可能。

    午後,褚季野又來一次,臉色凝重講起一個細節:「那幾名兇徒案犯,發中藏針,應該是準備入獄後吞針自盡,要做一個死無對證之局!只是郡府沒有收押,轉監時扭打起來,其中一名兇徒發內尖針刺中了吏員才被查出。」

    講起這些的時候,褚季野臉色也極為凝重。經過這件事,他對沈哲子是再無懷疑,如果真是沈哲子這一方做的,出氣而已,何至於這麼多事。假使幾名兇徒死在獄中,嫌疑最大自然是被薛嘏得罪了的沈哲子,而丹陽尹褚翜官署內發生這種事情,也是難辭其咎。

    相對於褚季野的後怕之後慶幸,沈哲子聞言後雙眉不禁微蹙,覺得事情有些難辦。看這家勢,這幾名兇徒根本就是死士,要通過審訊他們來獲取一個事實真相已不可能。而且所謂死士,那都是深養於家中,少與人接觸,無論口音還是相貌都沒有辨識度,很少能追查出來歷。

    但事已至此,沈哲子心內其實已經勾勒出事情大概的輪廓,真相如何於他而言意義已經不大。現在需要考慮應該是怎樣盡快消弭影響,並且作出反擊。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2 00:36
漢祚高門 0437 台中紛爭

    皇帝和皇太后雖然移駕住進了建平園,但是因為建平園本身也不算大,因而眾多台臣們還是只能留在台城辦公。好在二者之間距離並不算遠,而且又鋪設了一條快車道,往來倒也便捷。

    非常時期,事從權宜,往來奔波或許還能忍受,但台苑之間塵埃喧天,諸多物料雜亂堆積,讓人幾乎靜不下心來辦公做事。

    所以如今除了一些特別顯重、不能缺席的職事之外,其他的台臣都儘量避免住在台城。只是每當有大事要商議決斷時,才會趕過來。

    今天便是如此,從清晨開始,許多台臣在去拜見皇帝和皇太后之後,便轉行進入了台城。

    因為被破損的太嚴重,台城多處區域都已經被竹柵圍了起來,竹柵兩側都有宿衛看守。一面是尚算完整的台城建築,一面則是諸多匠人勞役們正在營建。

    因為發生了前日之事,台城內負責警戒的宿衛增加了一倍有餘,而且還不是其他區域那種戎裝竹槍的樣子貨,而是兵甲森嚴的精銳部眾。而且有了這些悍卒們環繞著工地虎視眈眈,那些勞役們看起來都是心悸謹慎,一個個低垂著頭不敢多看,不敢多言。

    即便如此,身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中,那些台臣們一個個也都如被針氈,周身的不自在,在宿衛們的引領下一路疾行。路途上或有遇見同僚,便結伴而行,同往太極前殿而去,路上偶或指著亂糟糟的台城感慨幾句,意味都是複雜。

    台苑之間,太極殿算是保存比較完好的建築,只有外牆偶有破損,或是木樑被煙火烤灼燻黑,雖然從外面看去不復光鮮威嚴,但整體的構造還算完整。

    但是因為大量苑中被拆除的宮禁器物被堆積在左近,所以太極殿大部分也被竹柵圍了起來,只剩下一個前殿作為議事之用。

    這時候,太極前殿內已經聚集了不下百人,仍在陸續有人到達。

    因為不是正常的奏對議事,所以倒也並不需要恪守禮禁。眾人皆有坐席,更像是一個私下交誼的集會。

    主持這一場集會的乃是太保王導和尚書令溫嶠,像是光祿大夫陸曄還有幾位年高的侍中、散騎之類,也都列席其中,各自神態不乏凝重,以至於整個殿堂氣氛都讓人倍感壓抑。

    此時丹陽尹褚翜正手捧一份卷宗,在席中誦讀,所言者正是前日籍田令薛嘏遭襲之事。眾人皆是認真傾聽,神態或沉思、或激憤、或哀痛,不一而足。薛嘏本人倒也沒有太高的時名,但這件事卻牽動眾多人心。

    堂堂一位台臣,就因為奏對時言辭過激,便遭到亂民衝擊毆打,甚至於指骨都被打折!這簡直聳人聽聞!此事若不能徹查嚴懲,朝廷威嚴何在?大臣體面何存?小民若因此志驕,皆援此例,來日再憑何去布政天下?

    當褚翜唸到那幾名兇徒供詞時,殿中頓時便有人忍不住切齒冷笑起來:「台中奏對,小民竟知?如此內外無防,諸公尚能安坐否?」

    褚翜合上了卷宗,神色凝重道:「那幾罪徒本就不是尋常小民,發中藏針,死意甚堅。若非仔細查驗,眼下只怕早已暴斃獄中。」

    眾人絕大多數尚是第一次聽說這一樁細節,當即殿中便響起一串倒抽涼氣之聲,繼而便有一人顫聲道:「褚尹可查出這些罪卒是何來歷?他們因何要為此?究竟何人指派?」

    褚翜聞言後搖搖頭:「至此已非民訟,不是郡府能問。若要詳知,須得等到廷尉審出。」

    「何須再等廷尉審出?薛籍田因何結怨,諸位俱是心知,那幾名罪卒也言到因薛籍田建議悖離與眾而怨望……」

    褚翜話音一落,席中便有一人沉聲說道,視線則若有若無的望向同樣列席殿中的沈恪。

    感受到那不乏惡意的眼神,沈恪心中已是氣急,有心要辯駁,但對方雖然有所指,但卻無明言,若是自己跳出來,反倒有自招之嫌。

    「倒不知江從事有審辨之能,廷尉尚未議定,從事已有所得,不妨言告諸公,究竟何人指派?其意為何?若能講辨得清楚,從事之才足任廷尉,何須再敬陪次席!」

    沈恪不方面發聲,別人卻不會客氣,率先開口的乃是會稽孔群,言中諷刺意味極濃,而被反駁的那人乃是陳留江深,職任鴻臚下從事郎中。被如此連消帶打的譏諷,一時間羞不能言。

    溫嶠亦在席中說道:「廷尉司訟,未有結果之前,諸位還是不必過多猜度,或傷人情。」

    「那如果一直沒有結果呢?先前褚尹亦有言,那些罪民發內藏針,不惜性命,又怎麼會吐露詳情?一心求死,人莫能阻,若一直不能審斷,難道就一直如此僵持?」

    「若是廷尉都不能審出,難道只憑旁人猜測臆斷就能解決?大凡有智者,都能瞧出此事詭異。那些兇徒行兇之後,為何要主動投案?投案之後為何又暗藏尖鐵有自戮跡象?諸多蹊蹺,人莫能解,又如何能斷言幕後何人?」

    一時間,殿中已是紛爭不休,各執一詞,吵成了一團。

    坐在上首的王導和溫嶠對望一眼,各自眼中都是無奈。這件事除了讓台臣人人自危之外,還有一點惡劣影響,那就是未有結果之前,會讓台臣們之間更加割裂,紛爭不休。但如果有了結果,或許會引起更大的動盪。

    他們兩人,便是台城中如今主持局面的人選,面對這個讓人頭疼的突發事件,也實在是一籌莫展。

    相對於溫嶠的頭疼,王導心中更有一份不滿,那就是這麼膠著的爭論,作為有關方面的廷尉居然缺席!眼下廷尉乃是濟陰卞敦,此人早年位居方鎮時,因有怯而避戰之舉為時人所非,但終究也是名門之後,近來才被王導舉薦為廷尉。

    殿中的爭論越來越劇烈,乃至於七情上面,言辭也漸漸有些過分。這時候,最先發言的那個江深突然陰惻惻道:「諸位小心了,莫非忘了薛籍田因何遭難?」

    此言一出,殿中氣氛頓時變得古怪起來,一方更加惱怒,另一方態度卻變得詭異起來,有一人冷笑道:「驕勇之輩何足為懼!眼下尚可有言推諉,若能憑此試出詭行者為誰,死又何惜!」

    對面聽到這話,神態更加激湧,尤其席中倍受針對的沈家幾人,更是氣得臉色鐵青。

    「都給我住口吧!在席各位,也算是時之高選的賢良,一個個連話都不知道如何說,要喧鬧叫囂作營中老兵姿態!」

    眼見嘴仗戰火又要開啟,溫嶠驀地一拍面前案几,怒吼一聲。他平日雖然豁達風趣,但畢竟也是統率大軍對陣平叛之人,一旦發怒起來,還是氣勢凜然,讓人不敢無視。

    可是震住了眾人之後,溫嶠也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這件事眼下未有定論,而所涉者又恰恰是如今頗有爭議的駙馬都尉沈哲子。爭執雙方彼此各有訴求,各有理據,哪一方都不願讓步,實在讓他頭疼。

    幸而王導倒是擅長處理這一類的局面,趁著眾人啞聲的時候,他在席中正色道:「廷尉案牘之事,我不願聞。受襲的薛籍田,不知眼下傷勢如何?家院周圍可有守護?」

    聽到這個問題,席中絕大多數人都是一愣。他們得知這個消息後,經過最初的愕然,有的心內竊喜,有的則憂慮漸生,至於那個薛嘏究竟怎樣了,還真沒有多少人想起來要去看一看。

    過了片刻,席中紀睦才說道:「我昨日倒是前往探視,薛君除指骨折斷之外,餘者只是小創,只是驟然遭襲,心緒至今不寧。」

    殿下另有一名廷尉評起身說道:「昨日署中已有吏員前往薛府,看護之餘,也在問究薛籍田一眾隨員,籍田行蹤並非早定,臨時起意。襲擊之暴民行止如何,也在追查。一俟有所得,便會即刻通報太保並諸公。」

    王導聞言後便點點頭,再叮囑眾人不要再作無謂紛爭,然後便起身退場。接下來溫嶠便也起身離開,餘者眾人便也一一離場,只是各懷心事,步伐略顯沉重。

    回到官署後不久,王導心情還有些紛亂,先前那樣激烈的紛爭,讓他隱隱有些心緒不寧。這件事因何而起,性質如何已經不重要,他最擔心有人借此擴大紛爭,乃至於造成一發而不可收拾的亂象。

    正在沉吟之際,突然下面有人來報說是黃門郎紀友求見。

    王導對紀友倒也有所耳聞,知道這年輕人與駙馬私交甚厚,這時節來求見,王導當即便讓人速速將人請入進來。

    紀友行入後,先對王導施禮拜見,然後才說道:「職下今次拜見太保,其實是受駙馬所托。駙馬近來長居鄉中,並不知都中新事。昨日職下前往相見才知此事,而後駙馬便托職下轉告太保,此事駙馬不知,但卻難免會物議所指。不過這都是小事,駙馬卻擔心都中民眾或會因此被人鼓噪生亂,不得不防。」

    王導聽到這話,心中已是有感,先前他還正因為台臣們互相攻訐所暴露出來的矛盾之深而深感憂慮,沒想到遠在都外的沈哲子一俟得知後便也意識到這個問題。

    單單這一份胸襟和眼量之高,王導便相信薛嘏被襲擊之事並非沈哲子所為。他可是清楚沈哲子為了張羅營建新都的事情付出多少努力,絕不可能會因一時氣憤而做出這種破壞時局平穩的事情。

    說實話,王導雖然不贊同沈哲子的那個構想,認為干係太大,極難平衡各方訴求,一旦有所疏忽或意外,極有可能造成全局崩盤。但假使能夠做成,其實他也是樂見其成。

    但今次這件事,恰恰印證了王導的憂慮。先前爭辯時,言辭最為激烈的還不是青徐人家,而是利益受害的丹陽人家。雖然沈哲子此前拉攏了紀家,打壓了張家,但是都城立於此鄉,丹陽人家元氣也是渾厚,不可能啞然無聲。

    他們各自都不乏鄉望,若借此事將都中民眾鼓噪起來,後果也是不堪設想!

    這件事擺明了是陷害,誠然有可能打擊到沈氏乃至於近來在都中頗為活躍的吳人,但更有可能釀生大亂!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2 00:37
0438隙生庭門

    待紀友離開之後,王導便在席中枯坐片刻,終究還是心緒不定,提起筆來打算擬一份手令送去護軍府。

    如今護軍府自庾懌離都後便沒了主官,而新任的中護軍虞潭尚未歸都,眼下護軍府主事的乃是吳郡顧和。

    顧和是顧榮的從子,早年曾任司徒掾屬並揚州別駕,向來不乏令譽,乃是南北公認的三公之選,如今正居護軍長史。

    手令寫到一半,王導卻停了下來,望著那寥寥幾個墨跡沉吟良久,最終還是將手一抬,把筆放了下來。

    因為台苑大修,諸多台臣都歸家的緣故,官署中眼下倒也寬敞,不必再上下擠在一處辦公。在房中凝坐良久,王導才行出了房門,剛待要吩咐僕下準備車駕,便看到他的從事郎中袁耽正在廊下徘徊。

    「彥道是有什麼事嗎?」

    對於這個能力不錯、頗具才氣的晚輩,王導也是頗為看重,因而召到身邊來歷練,為日後顯用積攢一些資歷。

    聽到聲音,袁耽才發現王導已經出門,神態不免有幾分尷尬,猶豫片刻後才上前笑道:「晚輩們久不聞太保清音,都想過府拜望,不知太保可有閒暇接待? 」

    王導聽到這話,臉上便浮起一絲歉意笑容:「我倒也喜歡坐賞時下少年郎俊逸風貌,只是近來卻諸多事務纏身。過幾日吧,忙過這段時間,我吩咐家中兒郎設宴,屆時彥道可不要缺席啊。」

    王導待人素來和氣,從不因勢位、年齡的高低而施加冷眼,也從來不吝於提攜真正有才能意趣的年輕人,向來都有許多南北人家子弟出入他家府邸。可是今天他心煩意亂,確是沒有這個心情。

    「我只是隨口一說,太保不必放在心上。」

    聽到王導這麼說,袁耽連忙表態說道,而後便躬身行禮退下。到了轉角處,他便停了下來,看著太保在幾名隨員的陪同下匆匆行出官署上了布輦,眸中已是閃過一絲暗淡。

    前日他小妹歸家閒言道起,袁耽才知道謝家與沈氏漸行漸密,乃至於謝尚這幾日都準備南下吳興,要為其亡父擇地遷塚,看來是要打算徹底登上沈氏的船了。

    袁耽與謝尚既是親戚,又是良友,他是很佩服謝尚這個人的,所以對於謝家的這種轉變便覺得尤其惋惜。

    但他也清楚謝家做出這個選擇的無奈,時下台中各方對立形勢極為嚴峻,無論是什麼人家,如果不能盡快在時局中找到一個有利的位置,那麼很快就會被邊緣化。

    陳郡袁氏中朝令譽要遠勝謝氏,但是因為南渡時族人大多離散,加之許多重要的長輩都去世,包括袁耽自己的父親袁沖也是早亡,台中沒有一個強力的長輩作為後盾,勢位和前途都衰弱的嚴重。

    哪怕是袁耽自己,雖然素得親故長輩們的嘉許,但也是在叛亂中冒著殺身之禍而為太保奔走,如此才獲得太保的賞識,啟用栽培。否則他自己也是前程黯淡,不知該要怎麼求進。

    正因如此,袁耽尤其能夠理解謝家的困境,也能理解謝尚的選擇。但理解並不意味著認同,沈氏時下勢位雖隆,那位駙馬也確是遠超同儕的高才,但畢竟是南人門戶,而且素來都無清聲美學,一時得幸,未必能夠持久。

    所以在袁耽看來,謝家寄望於托庇沈家而求進,是有些急功近利。他不忍見良友前程錯付,也明白單憑一張嘴去勸說並不能解決謝家的困境,因而打算找個機會在太保面前著力再推舉一下謝尚,希望太保能夠更加重視謝家,藉此打消謝家這個轉投別門的念頭。

    但是沒想到,他一開口便被太保婉拒,就算來日還有機會,可是謝家祖墳都要遷到沈家鄉土。到了那時候,就算謝家有意轉回,王氏又怎麼可能還會信重他家?

    要知道,現如今排隊等著得用的僑人舊姓也非一門一戶,位置只有那麼多,怎麼可能會交給一個劣跡斑斑的謝家!

    且不說袁耽的愁悶心情,王導離開台城後,便徑直回到了烏衣巷的家裡。

    相對於叛亂之前,如今的王家也算是冷清。王舒一家已經前往江州,而王彬則留在瑯琊郡鄉里遲遲都不歸都,許多後輩子弟也都分處各方,再不復以往各家聚居一處,歡聚一堂的景象。

    看著門庭冷落的府門,王導不免有些酸楚。如今他家門庭冷落倒不是因為自家勢位有衰不受時人敬重,事實上平亂之後因為早年與他分庭抗禮的庾亮去世,而溫嶠又不在台中爭勇,如今王導可謂一統政事,較之早先還要濃厚一些。

    可是因為他忙於政事,常在台中,許多人就算來拜訪也見不到人。以前還有他長子王悅出面待客,可是如今王悅也已經病故,而次子王恬向來性情傲慢妄誕,只會予人難堪,從來都不知和氣待人。至於其他幾子,俱都年幼,尚不能待人接物。

    久而久之,當王導不在府中的時候,便漸漸無人登門了。

    看著冷清的門庭,不免又想起早夭的長子王悅,王導神情中便有幾分蕭索。他收拾心情回到了家,旋即便讓人去召妾室雷氏來見他。

    王導入房後剛剛坐下不久,一名華裙美貌女子便被家人引著匆匆行來,那婦人入房後先恭聲行禮,然後才移步到王導座前,側跪下來調著酪漿不乏薄怨說道:「主君久不歸家,妾等長望庭內,盼得辛苦。」

    男女人欲,王導自然也不能免俗,對於這個小妾雷氏,向來也是喜愛。因為他的正室夫人一直沉湎喪子之痛,身體一直欠安,所以眼下府內許多事務,都是這個雷氏照看。

    眼下王導心事重重,卻沒有心情回應這婦人的閨怨,只是沉聲道:「虎豚眼下在不在府中?他這幾日可有什麼不尋常舉動?」

    虎豚便是王彭之小名,其父王彬雖然久留在鄉中,但他卻因任事而歸都,住在府裡。

    雷氏聽到這話,倒是微微一愣,待見王導神色凝重便也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匆匆行出,喚來府中幾個管事詢問一番,然後才返回來回答道:「三郎前日便離都歸鄉了,走得很急,倒不知為的什麼。」

    王導聽到這話,眉頭頓時深皺起來,隱隱覺得他那不好的猜測或許就是真的。這一次他倒不再遲疑,讓人呈上紙墨揮筆疾書,待到寫完不等墨幹便封起交給一名家人,吩咐道:「即刻著人快馬歸鄉,將此信交給世儒,告訴他接信後即刻歸都!」

    家人見王導少有的神色嚴峻,不敢怠慢,當即便收好那一份書信匆匆退下安排。

    待到做完了這些,王導又吩咐雷氏道:「你去告訴夫人,讓她這幾日約束好家人,若無必要,儘量不要在外留宿。」

    雷氏雖然也好奇王導因何如此緊張,但她也是個聰明女人,並不恃寵而驕多嘴發問,只是點頭應聲而後便退下去傳話。只是過了沒多久,她又匆匆返回來,神色有些難堪道:「七郎昨日往城北閒遊,至今都還未歸……」

    王導聽到這話,臉龐便是一黑,他素來不喜這個次子王恬,有時候甚至在想為何蒼天要收走他的佳兒卻留下劣子!但這心思也只能收在心底,不能宣揚出口。

    「讓人帶上刀兵,速速把人給我找回來!歸府之後,禁足家中不許外出!」

    王導恨恨說道,心內已有幾分氣急。如今這家裡自作主張者多,闖禍的時候沒人告知自己,惹出了麻煩卻還要他來收拾!

    吩咐完這些事情,王導簡單吃了一點飯食,途中臉上還有病容的夫人曹氏來看他一下,順便問問發生何事。王導只是搖搖頭,再將先前的話重新叮囑一遍。

    他現在心裡已經做了最壞打算,眼下卻也無暇在府中逗留,剛待要動身返回台城,便聽門下來報廷尉卞敦求見,當即便吩咐將人請進來。

    彼此坐定之後,王導很快便開口問道:「廷尉來見,可是已經查明那幾名兇徒的來歷?我倒不是要多言干涉廷尉職下事務,不過這件事所涉頗廣,一定要盡快拿出一個結果!」

    卞敦聽到這話後,嘴角露出一絲篤定笑意,繼而才用頗為惋惜的語調說道:「急見太保,也是有急事要稟告。那幾名兇徒前刻暴斃廷尉監中,其求死之心甚堅,實在是讓人無從防備。」

    「死了?」

    王導聽到這話,眼眸已經瞪了起來,繼而兩眼灼灼望著卞敦,凝聲道:「怎麼會死了?丹陽郡府不是已經查出這幾人並非尋常小民,有求死之心,廷尉怎麼還會讓這麼重要的人犯死掉?」

    看到王導這反應,卞敦倒是愣了一愣,神情也變得有些尷尬:「正因郡府有報,所以廷尉監中也是著重看住這幾人犯。不過他們要一心求死,倒也死得乾脆,太保請放心。」

    放心?

    王導聽到這話,饒是他性情向來寬厚溫和,都忍不住想將案上杯盞劈頭砸在卞敦臉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2 07:09
0439大崩之兆

    大凡頭腦正常的人,哪會看不出卞敦這一番對答作態的意思,什麼一心求死、死的乾脆?

    這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在說,那幾個兇徒已經暴露了底細,而對方卻出手幫忙料理了收尾,這是在邀功呢!

    可問題是,這件事王導本身便被蒙在鼓裡,眼下剛剛有所明悟,結果事情便向著最惡劣的方向滑去了!

    今日台中那一場紛爭之激烈,讓王導心有警惕,而且已經意識到,這件事已經不單單只是發動陰謀者和被陷害者之間的事情,那些鄉土利益受損的丹陽人家也在藉此以打擊沈氏。而圍繞在沈氏周圍那些已經付出良多的人家自然要捍衛眼下的局面,發動反擊!

    簡單來說,這一件事看似只是單純的污衊沈哲子,但是因為如今都中形勢的複雜,各方都奮不顧身的加入進來。一個不慎,就有可能演變成為曠日持久的大亂鬥!

    況且,沈家難道就是吃素的?別人或許不清楚,但王導卻深知,早年沈家依附於王大將軍,所顯露出的底蘊那真是令人咂舌。如今又經過這麼多年的積累和高速的發展,沈家底細究竟怎麼樣,沒人能說得清楚。

    但有一點就能看出沈家如今擁有怎樣的底蘊,那就是沈哲子所提出來營建新都的那個龐大構想。要知道就連王導這樣一個執政多年的重臣都不敢發下如此大願,可是沈哲子敢,或許當中有幾分少年人的狂妄意味。但所流露出來的這份眼界,已經讓人驚詫!

    王導也知道如今沈家的勢頭應該遏制一下,但卻並不能從陰謀入手。一方面陰謀根本撼動不瞭如今的沈家,另一方面則是如果玩陰謀的話,那就意味著不講規矩,可是如果不講規矩,如今的王家在人家眼裡又算是個什麼?

    剛才他開口,讓卞敦要盡快拿出一個結果,而不是查出一個結果,意思就是一定要擺出一個讓各方都能接受的所謂真相,盡快將這一場紛爭平復下去,餘者事後再談。

    結果這卞敦倒好,直接擺出一個死無對證!現在是沒人能說得清楚這幾個兇徒到底何人指派,屎盆子是結結實實扣在沈哲子頭上。然後呢?

    丹陽人家是要狙擊阻止營建新都的工程,從而方便他們侵沒土地,蔭蔽人口。而吳人已經投入了良多,不可能乖乖再退回鄉土!一方要極力污衊,一方要極力撇清。

    而他們王家又得到什麼?作為始作俑者,他們不會有坐收漁利的機會,最有可能就是成為殺雞儆猴的那隻雞!以死陷之,以死報之!

    限制各家行為的規矩是他們先拋開的,可是一旦拋開了規矩,在那些爭奪利益爭紅了眼的人家眼裡,他們這些外來的客居者,算是什麼?如果各自都不再守規矩,國法何存?鼎安何處?

    眼下各方雖然矛盾重重,但共處一個朝廷之下,凡事都還有商量餘地,相忍為國,求同存異。但是兵亂之後如果再銜接一個黨同伐異的亂局,那真的是自取滅亡!

    智小謀大,這是王導對做局者的看法,小看了對手。慾令智昏,這是他對卞敦的看法,錯估了形勢。

    一時間,王導不免有些後悔啟用卞敦這個人。濟陰卞氏也是北地舊姓,去年戰死的卞壼父子如今已是名滿江東。

    可是同為卞氏的卞敦卻實在不堪,早年鎮守淮北便怯戰,致使江北尚可的局面變得糜爛。去年平叛鎮守湘州,又被陶侃彈劾怯戰不前,貽誤軍期。

    因為此人出身忠烈門戶,為了平衡籠絡各家,王導不顧非議將其舉用起來。之所以安排在廷尉這個位置上,也是希望卞敦能夠謹記前恥,利用職務樹立一個剛正不阿的形象,洗刷早年的劣跡。

    可是,此人實在不堪造就,就算已經查實這件事與王家有關,他難道不會請示過自己而後再做處理?居然自己先動手,而且還沾沾自喜於為王家解決了麻煩。可知此人權欲熏心,半分底線都無!

    王導這裡腹誹卞敦,殊不知卞敦心內也是極為不忿。王家人做事蠢,既然要陷害某人,點到即止便好,非要畫蛇添足來個投案自首,誠然這樣一來可以更有指向性,難道就沒有考慮過會有暴露的可能?

    廷尉掌管刑獄訴訟,署內除了禮律名家之外,亦不乏豪俠刑卒,幾個大活人擺在廷尉監中,就算不能查出什麼確鑿的證據,難道一點蛛絲馬跡都推斷不出來?

    這幾個人本來就有求死跡象,要在這個前提下將人給解決掉,卞敦也是擔了不小的風險。也就是事涉關係他前程勢位的瑯琊王氏,若換一個人家,哪怕是他自己的兒子,卞敦都要考慮一下擔這個風險到底值不值。

    可是他冒了這麼大的風險,非但沒有得到讚賞,反而要遭受詰問。什麼叫郡府已經查出,廷尉居然失誤?這不就是在說自己失職,遠遠比不上丹陽尹褚翜?

    廷尉為什麼會失誤?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心裡就沒有一點數嗎!

    王導本來還在感慨,一家之人怎麼居然會有如此天差地別,可是一想到這卞壼也是在幫自家人收拾收尾。而鬧出這一樁事的王彭之,已經拍拍屁股回鄉,大概眼下還自以為得計,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會有怎樣的後患!

    這麼一想,王導便覺索然無味,不免又想起沈哲子托紀友來提醒自己,要小心事態擴大造成局勢糜爛。哪怕已經被陷害,這年輕人也知孰輕孰重,首先考慮的不是自己名望有傷的問題,而是都中形勢的平穩與否。

    實現一轉,看到卞敦臉色隱有低沉,王導嘆息一聲,說道:「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再做追究也已經無益。廷尉總要拿出一個說法,否則不好服眾。仲仁你本邊帥之才,刑訟案牘本非所長,趁著這個時間休息一下,來日自有報國良用。」

    雖然卞敦這件事做得極不漂亮,但終究是自己舉薦,而且也是在為自家解決麻煩,王導總不能置之不理。郡府無事,人死廷尉,來日廷尉肯定會成為輿論非議的一個焦點。趁著群情尚未激湧,讓卞敦先退下來,也算是對他的一個保護。

    而且,這樣的人,也不適宜再在廷尉位置上。同為卞氏族人,眼下尚有卞壼一家死國的壯烈氣節庇護,待到事態冷靜一下,再將人安排一個位置,也算是不負舊誼。

    然而這話聽在卞敦耳中,卻是變了味道,明明自己是幫王家解決麻煩,怎麼到頭來反倒成了他要引咎辭職?他本就是從地方被徵調回來,多受物議,若是台中再沒了位置,那來日將要立於何地?

    「邊帥之才?嘿,我已久不聞人以此讚我。」

    心中鬱氣糾結,卞敦語調不免轉冷。

    王導聽到這話,臉龐微微一紅,也知這個藉口實在牽強。但他要怎麼說?難道要說對方一無是處、愚不可及?他看得出卞敦心中不滿,不想辭官,但留在這個位置上被人做靶子等死啊!

    「事到如今,諸多身不由己。台中今日集議,諸位同僚對此紛爭不休,人人都盼廷尉能夠拿出一個結果。但眼下卻是人死證消,這讓眾怨如何能平?仲仁你若不去職歸府暫避,勢必要受諸多詰難。」

    心情雖然已是極為惡劣,但王導還是耐著性子,將話說的直白一點。

    卞敦聞言後卻笑一聲:「人死證消?太保言之早矣!那幾個兇徒雖然死了,但是屍首俱存,當中有一人相貌別緻,如生標尺,若將屍首揀出,未必不能查出……」

    卞敦心中委屈羞惱,自然也是寸步不讓。他心裡也清楚做出這件事當然要付出代價,但他是在幫王家,王家自然就有責任包庇他,而不是讓他隱退避災!假使王家護不住他,那他也只能自保,就把真相明明白白呈現出來!

    「這事倒是稀奇,死人竟能作證?那麼你告訴我,能查出什麼?」

    王導聽到這話,眉頭驀地一皺,繼而便舒展開,笑瞇瞇望著卞敦。

    卞敦說這句話的時候,心內本就有幾分忐忑,待見到王導這幅神情,心內已是一凜,額頭上已經隱有汗漬,乾笑一聲垂首道:「人生而百態,各有不同。眼下都中又是紛亂,這樣去蒐證,久難有效。況且這幾個兇徒罪大惡極,不臠割示眾不足以平眾憤,也不能長久留屍……」

    「廷尉既然已有決定,那就這麼處理吧。」

    王導笑容斂去,又垂下眼瞼嘆息說道。

    卞敦不敢再多說,只能點頭應是,不過心中多少有不甘,口中嚅嚅道:「司職有疏,則退應當。前錯未修,今又失守,我已無面目長立世間啊……」

    「仲仁你言重了,人誰無過,只要能謹記前轍,勿再重蹈,便是大善。眼下國計艱難,要靠群賢用事,才能渡過難關,你又何必要灰懶自棄,且靜守庭門之內,終有當用之時。」

    王導又微笑著勉勵卞敦幾句,然後才將人送出門去。接著,他便快速登車直驅台城,路上便已經擬定手令,召集台中六百石以上者歸台議事,若無傷病,不得缺席!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3 00:38
0440本非弄潮兒

    紙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這種備受矚目的事情。大凡對此有關注,有想法的人家,莫不都有各自的渠道。

    當那幾名兇徒死在廷尉監中之後,甚至於卞敦還沒有到達烏衣巷,都內該知道的人家,差不多已經都知道了。

    紀友身為黃門郎,本來應該在建平園隨駕,溝通內外。但是除了這種事情,沈哲子不在都中,某種程度上他就是代表了沈哲子,因而一直留在台城就近觀察事態的最新發展。

    紀家自有門生在廷尉擔任職事,事情發生後第一時間便將消息傳遞出來。紀友本身雖然沒有太高應變的急智,但在歸都之前,事情發展的許多可能方向都與沈哲子探討過,而眼下這情況,正是他們預先討論的幾個可能之一。

    因而接到這個消息後,紀友也並不慌張,首先派人飛馬傳信給仍逗留在東郊園墅的沈哲子,然後便打算按照應變的計畫動身。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行出官署,他的伯父紀睦便匆匆自門外行入,神情嚴肅望著紀友問道:「文學已經知道了?」

    紀友點點頭,嘴角泛起一抹笑容,嘆息道: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維周也早有預計,當時言起,還道這可能不大,可見終究是高看了某些人。」

    紀睦示意紀友隨他入房,待關閉了房門之後,才凝聲道:「你且先不要出去,跟我說一下駙馬打算如何應對?」

    「此事咎生無妄,維周也是頗感憤慨。但他個人榮辱還在其次,底線所在便是絕對不能影響到營建新都的工事進程。」

    紀友轉述了一下沈哲子的意思,心中同樣有些不滿,在這世道要做一些實際的事情實在太難,總有人忍不住要煽風點火,惟恐不亂!

    紀睦聽到這話後神色卻是一黯,近來他的心情也是很矛盾。他久鎮地方,對於都中的形勢反而不甚清楚,今次平亂後歸都任事,對於督造營建事宜最初的時候也沒有想太多。

    以往中樞偶有土木興建工程,因為多要就近徵調丹陽民眾充任勞役,所以大多數時候也都由丹陽本地的旺宗人家負責。

    但真正接手事務之後,紀睦才發現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或者說比他想像的還要複雜。具體的營造,所需的人工物料之類倒也不需要他操心,自然由沈恪這個正職的將作大監擔當。所以紀睦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總攬全局,負責平衡利益有涉的各家關係。

    對於世居此鄉的人家而言,局勢動盪有好有壞,壞處是樹大招風,有可能招致猛烈的打擊和嚴重的損失,而好處則是如果應對得宜,可以獲得遠勝於和平年代的收穫,無論是勢位上還是實際的利益上。

    在這方面,丹陽紀家和張家便是極好的正反兩個例子。原本差距不大的兩家,在這短短幾十年時間裡,便拉開了極大的差距。早年是他伯父紀瞻帶領家族勇於任事,讓家業日趨興旺。而在這一次的動盪中,紀家的表現和收穫更遠遠不是張家能比。

    然而相對於紀家的興起,在今次的亂事中,丹陽人家整體都是式微。叛軍將丹陽摧殘的太嚴重,各家損失之大遠遠不是上次王敦為亂時可比,許多人家不止家資被掠盡,甚至族人都多有喪生,損失可謂慘重。

    然而這還不是打擊的全部,接下來又有大量人家子弟在曲阿犯下暴行,被駙馬毫不客氣的發配江北紛亂之地。

    緊接著又是許多人家罔顧舊誼,對本就處境堪憂的丹陽張氏落井下石,險些將張闓陷死。原本一個鄉中領袖之家就這麼被群起推倒,剩下各家也是各自謀算,彼此已經沒有多少鄉誼可言。

    如此重損,已經是傷了元氣。因為沒有亮眼的事功,各家也很難求取到什麼顯重的勢位,想要緩過氣來,唯有在鄉資實利上入手。比如眼下都中混亂的物價,便有大量人家參與了買賣牟利,以期能快速補血。

    而修葺建康城,其實也是各家期待良久,能夠大肆牟利的一個良機。

    叛軍入城,將諸多籍冊焚燒一空,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如此一來,各家便有了極大的操作空間,佔田蔭丁,這些事情說起來不甚光彩,但其實也是重修家業成本最低、見效最快的手段。

    況且在這些人家看來,大亂之後,小民生存勢必更加艱難,大量的勞役賦稅分攤下來,哪怕是以往的小產良家,也要熬不住,過活困難。他們將鄉人招攬進莊園裡,某種程度上而言反而是善助鄉人。

    而大量的人口消失在籍冊上,原本屬於這些人的籍田土地之類,自然也就由各家瓜分了事。他們或許勢位並不算高,但這一類鄉土事宜也根本不必決於中樞,自有鄉老里長之類主持。而這些主持者,恰恰就是他們各家的自己人。

    可是事態的發展卻不盡如人意,吳中人家強勢、大量的湧入京畿,而賑災、規劃營建等這些事宜的主導權,也完全不在這些人手中,讓他們有種美夢落空的失望,以及被欺壓的憤慨!

    鄉人之苦,紀睦也能感受到,如今他家是丹陽門戶中少有的仍在時局中屹立不倒的人家。在職權和道義允許的範圍內,其實他也願意給鄉人們一些善助。但是苑中和郡府,直接越過這些人家公佈政令,將原本應該各家分攤的利益發放到每一個小民頭上,哪怕紀睦也有些為難。

    他家如今是不需要再吞民肥己,所以眾多鄉民們能夠各有所得,紀睦也是樂見。但那些鄉人門戶紛紛求上他來,許多都是通家之好,紀睦也實在不好罔顧。

    所以紀睦近來頗有種被架在火堆上烘烤的焦灼感,今次這一場意外,明眼人都看出事有蹊蹺。但不得不說,這件事對於丹陽各家而言是有利的,儘管藉機滋事手段是有些卑劣,但關乎到家業的傳承,誰還會再顧及那些!

    儘管紀睦也清楚沈家乃是他伯父臨終之前給他家結下的善緣,但另一面也是交好多年的人家,紀睦並不希望彼此鬧得太僵,斟酌良久,還是忍不住來找紀友,希望彼此都能稍作讓步。

    紀友所言,駙馬的底線就是不能影響到新都的營建,但這恰恰是丹陽人家謀求的一個焦點。略作沉吟後,紀睦才開口道:「文學,你能不能試著勸一勸駙馬,稍作留步,給我鄉人一點喘息之地?」

    紀友聞言後便冷笑一聲,嘆息道:「伯父,你之所慮,我如何不明?但今世是個什麼世道?不進即退!眼下是關起門來自家人商議,事到如今,我家已是郡中望首,理應謹守謙厚,善庇鄉土。但是這些鄉人們,他們又做了什麼?」

    「薛嘏這個老婢愚不可及,本身才能德行都不匹配,卻要妄求顯職。伯父你這裡稍有為難,他即刻便轉投別門,結果又如何?用過之後便被人棄如敝履,經由此事之後,他還有何面目立足鄉中?貪小利而忘命,說的就是這種人!」

    紀友說到這裡,神態已是深恨:「維周乃是大父傳經授業的弟子,薛嘏早年也多受大父之惠,他在台中重言非議的時候,有沒有顧唸過與我家舊誼?維周有一句話講得極好,恩不受與我,利不仰 與我,雖比鄰而居,實天涯之遠!」

    「今日之吳興,沈氏獨大,這是為何?人皆仰之生資,人皆仰之求進!丹陽京畿所在,我家自然不能重複此態,但求進一步,那也是人之常情。」

    紀睦聽到這裡,兩肩已是微震,他原本還將紀友當作一個少不更事的晚輩看待,待聽到這一番話之後,望向紀友的眼神已經變得凝重起來。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德行高低且不論,最起碼是已經有了資格承擔家業。

    「那麼,駙馬打算怎麼做?」

    紀睦沉吟片刻之後,才又開口道:「日前他之所為,也是一時智昏。昨日我去見他,遭受此厄之後,他才知都中水深,不能輕涉,眼下也是懊悔得很。他與我共事多年,也是你丈人的兄弟,我實在不忍見他墮入深淵,名位俱毀啊。」

    紀友聞言後便沉聲道:「無論他眼下作何追悔,此事總是因他而起,未來鬧出怎樣動盪,他都難辭其咎。伯父既然有言,那這裡也給他兩個選擇,全名身死,又或苟活毀名。若想安然無恙,那是絕無可能!」

    紀睦這會兒已是深深有感年輕人長大了,不能再等閒視之,聽完紀友的話,便陷入了長久的沉吟,良久之後才慨然道:「他終究也是有兒女,有親舊之人……」

    紀友聞言後便點點頭:「事後我會讓阿宛歸母家轉告一聲,薛嘏之子若是能摒棄前隙,那就跟在我身邊做事。若是不能,那就安守 裡,也能衣食無缺。」

    紀睦聽到這話後,便默然頷首。此事倒也不怪別人,怪只怪薛嘏自己,本非弄潮兒,緣何蹈深海!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3 07:10
0441台中禁嚴

    王導回到台城的時候,心態已經有些急躁。早先他離開時,心內只是有所懷疑,多少還存一些僥倖,可是現在,事實已是如此,加上卞敦的自作主張,形勢已經更加惡劣。

    眼下最樂觀的估計,就是紛爭能只限於台城,不要蔓延到外界去。要知道現在都中還在大肆營建,諸多民眾那都是聚集起來的,一旦有什麼風傳,那麼騷動就會不受控制的陡然爆發起來。

    當然王導也知道這是妄想,現在想要藉機生事的人實在太多,根本不能寄望於人人都有大局觀。

    所以,在將路途上擬定的手令送交中書以召集台臣們之後,王導便又直接轉去了護軍府,同時著人通知五兵尚書蔡謨速速來此。

    可是當他踏入護軍府官署內時,看到坐在堂上的人,便是微微一怔。

    看到王導行入進來,溫嶠自堂上緩緩站起來,神態有些凝重道:「廷尉今次,真是難辭其咎啊!」

    王導心內已是有些凌亂,不過面上還是保持著平靜,聞言後便也嘆息道:「是啊,卞仲仁今次真是……唉,事已至此,也不要多說。為今之計,還是要想一想該要如何平復眾情。太真你這一次,可不能再置身事外啊。尚書官長,位高權重,一定要約束好台中,勿要生亂。」

    講到這裡,他話音便頓了一頓,轉首道:「先不閒聊了,眼下事最要緊。是了,顧長史何在?」

    溫嶠聞言後便苦笑一聲,說道:「今次就是想推脫也推脫不了,都內發生這種事情,護軍和宿衛都難辭其咎。顧君孝已經被皇太后陛下傳入建平園奏事,眼下我是勉為其難,暫理護軍。太保過來,若是公事,道我即可。若是私事,還請稍待片刻。」

    王導聽到這話,哪怕雅量再深,一時間也是 住,繼而心內便是一嘆,大意了!他要求穩,結果已經是為人所趁。

    這時候,門外又有一人快步行入,卻是後軍將軍週謨。待看到立在房中的王導,臉色先是一變,繼而才拱手道:「末將拜見太保。」

    王導剛欲張口,週謨已經直起腰來徑直行過,對溫嶠說道:「溫公有召,不知有何遣用?」

    溫嶠點點頭,說道:「事態緊急,也就不與周侯閒敘。請周侯率所部前往石頭,並巡守下都,若有異動,可便宜行事。」

    溫嶠將皇太后的詔令、護軍府令符以及自己的手令,依次交給週謨。然後他才請房中人都入座,繼而與週謨交代了一下眼下所面對的問題,以及一些細節情況。

    王導在席中聽著這兩人的對答,心內卻是發澀,往常還倒罷了,眼下一旦遇到事情,便暴露出他乏人可用的窘迫。年前諸多事務要忙,加上都內形勢也惡劣,眼下剛剛有所平緩,他本來是準備在宿衛中舉用一些人。可是沒等到有所動作,便發生這個意外,讓他措手不及。

    房中另外兩人所言多軍務,但王導身份在那裡擺著,倒也不需要避嫌。甚至有些地方,溫嶠還發問徵求王導的意見,但尤其如此,更讓王導如坐針氈。

    溫嶠先一步入了護軍府,且還支走了長史顧和。王導也知眼下再留在這裡也已經無異,索性起身告辭。可是當他行到官署大門口時,又看到譙王司馬無忌在數名親衛簇擁下匆匆行過來。

    譙王勢位雖遜,但爵位卻高,加上又不乏年輕氣盛,看到王導之後,只是將臉一拉,直接轉一個身,從側門行入了護軍府。

    雖然護軍府對宿衛有掌管和督察權,但宿衛具體的調動和佈防,並沒有直接命令的權力。況且溫嶠還並不是真正的護軍將軍,只是暫理,如果王導據理力爭,未必不能分割事權。但這樣一來,不知矛盾會激化,而且爭執的結果,還要看具體的統兵之將的意向。

    時下都中宿衛將領也有不少,但溫嶠只是招了周謨和譙王,很顯然沒有要跟王導分割事權的意思。況且王導自己也不乏心虛,如果因此爭執起來,無疑會加劇台中眾臣本已撕裂的關係。如果溫嶠能夠壓住局面,將變故控制在都內,他也沒有必要一定要爭先。

    蔡謨自遠處匆匆行來,看到王導之後,第一句話便問道:「廷尉那裡……」

    「此事我真不知。」

    王導聞言後,低聲說了一句。

    蔡謨愣了一愣,繼而便有所瞭然,倒也沒有多問。上午集會時他也在,原本只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可是午後突然傳出兇徒死在廷尉監中的消息,他才感到詫異。此時再聽到王導的回答,心內已經猜度個八九不離十。

    「這個卞仲仁真是……」

    慨然嘆息一聲,蔡謨也不知該如何評價卞敦。即便不考慮其他,郡府那裡是直接將人給推出來,不想沾染這個麻煩,卞敦難道還不明白?

    待見太保神色默然,蔡謨便又問道:「太保,事情真有那麼嚴重?」

    「溫太真已經在護軍府內了。」

    王導指了指身後說道,繼而又對蔡謨招招手:「道明先隨我來吧。」

    兩人一起行向太保官署,沿途中也看到許多人匆匆回來台城,各自神情都有幾分凝重,顯然都是心事重重。

    待回到官署時,王導便發現有許多人都已經聚集在此,諸如諸葛恢之類。在見到王導時,他們都是一臉好奇望過來。

    這些人可以說是青徐人家的中堅,往常或許聯繫並不緊密,但一旦遇到什麼變故,也都會湊在一起通個聲氣。

    他們之所以好奇,那是因為原本都覺得此事與他們無關,不過是看吳中和丹陽人家吵來吵去而已,興之所至或許可以發聲拉個偏架。可是現在看來,他們似乎是想錯了,幾個兇徒居然死在廷尉,這是幾個意思?

    莫非太保也看著吳人在建康太活躍,想要插手打壓一下那些吳人的氣焰?又或者藉此整頓一下都中整體的情況?事情發生在廷尉,卞敦是難辭其咎,要付出一位九卿高官為代價,太保所圖不小啊!

    看到眾人詢問的眼神,王導張張嘴卻沒說出話,倒不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而是羞於啟齒啊!

    蔡謨見狀後,先看了王導一眼,然後才開口道:「卞仲仁居於其任,卻發生這種不該發生的疏忽,委實失職。不過他也終是壯烈門第,舊日鄉人。稍後議事時,還請諸位善施援手,不要讓場面太難看。」

    一些反應慢的,聽到這話後還在思索深意。而類似諸葛恢等人,聞言之後旋即便皺起了眉頭,這叫什麼事兒!

    相對於太保官署的氣氛壓抑,台中其他區域則要活躍一些。

    將作大監本屬少府,南渡中興以來並不是常職,只有在遇事時才會設立。沈恪能夠出任將作大監,時下而言已經是一個顯職,等到事後論功,必然也是無愧九卿。所以,如今他在台中也是有一座獨立的官署。

    如今在沈恪的官署內,大大小小也聚集了二三十人。

    以往吳人若非特別清望人家,其實是不怎麼樂意在台中任事的,一來擔任不到清要顯職,往往都為鞭下吏,二來遠離鄉土,沒有親友幫襯,陞遷也是無望,遠不及在鄉中任事從容快活。

    但是隨著今次亂事平定,這一風俗卻得到改變,大凡有資格的人家,多多少少都挑選一些族人安置在台城。儘管都不是什麼要職,但起碼人多勢眾,如果在台中遭遇了爭執,吵起架來一人一句也不怯場!

    這麼一群人湊在一起,各抒己見,場面紛亂成什麼樣子可想而知。有的人在痛罵丹陽人家無理中傷搆陷,有的則在憂心忡忡的猜測青徐僑門人家是何居心。

    眾人還在議論紛紛之際,沈牧自外間大步行入。他從都南工地上趕來,衣衫上滿是塵埃,入門後環望眾人一眼便不滿道:「諸位是要做什麼?為何要將資貨物料封存,不許匠人再取用?眼下都南已是生亂,諸多流言滋生,若沒有個說法,將要彈壓不住啊!」

    眾人聽到這話,便紛紛望向沈恪。他們也都是從沈恪這裡得了通知,所以才勒令各家產業收好物資,乃至於隨時押運離都。

    「二郎你叫嚷什麼?這都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既然物料供應短缺,那索性就停工罷。讓那些將人勞役各自歸去,趁機休息一下。」

    沈恪擺了擺手,渾不在意道,他也是接了沈哲子的通知才這麼做。現在兇徒死在廷尉,已是死無對證,對方還不知會有什麼攻訐,鬧出什麼亂子。哪怕為了鄉人財產安危計,也該有所防備。

    「可是,哪裡是短缺?各處倉房都是滿盈,這要是貽誤了工期……」

    沈牧近來天天蹲在工地,滿腦子都是想著趕緊完成任務好換一個新的職事,因而對工事也是緊張得很。不過他總算也是沒有太遲鈍,話講到一半便皺眉道:「莫非時下都南那些傳言是真的?因為台臣反對,朝廷將要罷止工事?是不是那個被暴民毆打的薛姓人家不肯罷休?」

    其實眼下都中的鬧騰,還都只集中在台城,底層民眾根本不知道這兩日已經發生了這麼多大事。哪怕是沈牧因為在都南,消息也都滯後得很,只是偶爾聽人說起有位台臣被毆打,所得消息也是失實的嚴重。

    「他有什麼不肯罷休?這種狂言妄語之輩,何止該打,更是該殺!可問題是,人不是我們打的,卻被人栽贓,如今兇犯也死在廷尉監,已是死無對證……」

    有鄉人忿忿言道:「廷尉卞敦是什麼路數,大家誰不心知?做出這等劣事,他們打得什麼主意?我等鄉人也是忠義之徒,拳拳報國北上建康,難道就是為的要被人栽贓?此事不能沒有一個說法!」

    聽了良久,沈牧也漸漸勾勒出一個事情的大概,待明白沈哲子居然被人這麼污衊,心中已是氣急,當即便要往外衝。沈恪唯恐他再出門惹禍,連忙讓人拉住了他。

    太保召人台中議事,但卻遲遲沒有確定時間。台城內人越聚越多,各自都聚成一個小團體針對近日之事議論紛紛。

    在台城內草草休息了一夜,其實許多人都是夙夜未眠,可是等到天明出門一看,卻發現整個台城都已經被宿衛團團包圍,一副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眾人心內不免驚駭,還來不及作出反應便被通知速往太極前殿議事。

    一時間,懷著忐忑的心情以及各自的算計,眾人都紛紛轉行向太極前殿。這會兒在如此緊張的氣氛之下,即便彼此相看兩厭,也都不敢再隨便說話,各自噤聲,免得招惹到什麼無妄之災。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4 07:16
0442 血濺殿堂

    眾多台臣齊聚太極前殿,氣氛較之昨日卻有不同。

    除了因為突然變得森嚴得多的宿衛警戒而各自心懷忐忑之外,彼此之間對立的氛圍較之昨天也濃厚得多。

    昨天的爭論雖然很是激烈,但還大多只是中下層的台臣討論,可是今天這種對立的情緒卻是自上到下一以貫之。

    丹陽尹作為京畿官長,職位不可謂不顯重,褚翜雖然不是越府出身,但南渡之後也是文武皆履,名望和資歷都極為深厚。入殿之後,他便默然坐在席中,視線偶有掃過堂上的王導,眸底卻是一片冷漠。

    人還沒有到齊,新任大尚書鐘雅已經頻頻前後觀望,甚至已經忍不住沉聲道:「廷尉為何又是缺席?卞仲仁倒是一個前後如一的純人。」

    聽到這句話,上首這些台中兩千石者已經有人忍不住冷笑起來。卞敦這個人,風評素來不高,不止一次的怯戰不前而貽誤戰機,原本對其出任廷尉,台中已經對此不乏微詞。但是因為太保力薦,最終還是得任。

    哪怕拋開各自的立場,單單就事論事,這樣一個犯錯連連、沒有擔當的人,居然還能高居九卿,不得不說是執政的失職!鐘雅這會兒直言卞敦本性難改,惹出事端後便龜縮不出,確是直接說進了人心裡。

    王導聽到這話,臉頰已是忍不住顫了一顫,心情不免更惡劣。昨日他們這一眾鄉人齊聚議事,其實也有人提議將錯就錯,直接聯合丹陽人家將近來過分活躍的吳興人家踢出朝堂去。

    可是,且不說眼下江東新進平定,不宜有太過猛烈的動盪。單單在台中,他們想要完成這個任務就不容易。誠然吳興人家在台中話語權確是不高,但他們也不是孤立無援。

    豫州僑門雖然因為沒有了庾亮這個領頭人而有些勢弱,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就全成一盤散沙。假使青徐人家表現的過分咄咄逼人,必然會招惹他們的警惕乃至於對立,一如眼下。

    這樣一來,原本只是吳中人家和丹陽人家的爭執,即刻就轉成南北人家針鋒相對的對立。因為死無對證,一方可以放心的栽贓,而另一方則是抵死不認,已經爭不出一個結果。

    王導之所以要急著趕往護軍府,就是在必要的時候用強硬的手段將爭執各方彈壓下來,不讓事態進一步擴大,尤其不能蔓延出京畿,讓各地方鎮也加入到這場爭論中來。

    但是很可惜,他還是晚了一步。雖然他對護軍府的影響,並不只限於顧和一人。但是溫嶠卻是奉皇太后詔令暫統護軍,這就讓他陷入了被動。

    好在溫嶠也明白眼下局勢如何,搶佔護軍府並不是為了鬥爭,只是要維繫自己的存在感和話語權,這才讓王導不至於完全的一籌莫展。

    鐘雅在那裡不客氣的鄙視卞敦,席中諸葛恢嘆息道:「此事確是廷尉失當,但那幾名兇徒悍不畏死,在郡府就已經流露出死志。若一心求死,旁人又如何能活之啊。廷尉統理刑訟,一時或有疏忽……卞仲仁眼下應該也是在詳查哪處出了紕漏,定會給諸公一個交代。」

    「給出一個交代?莫非卞公有通幽勾魂之能,可下於黃泉問究?如此明顯搆陷污衊之局,卻被生生做成懸案,人非盡賢,未必都能明辨是非。被傷者、被陷者身與名毀,卞公卻又遲遲不見,該要怎樣給出一個交代?」

    沈恪昨日一直喑聲,今天終於抓住了機會,哪還會沉默坐望。

    「將作非廷尉,倒是頗有代勞之念啊。與其勞心旁人案牘之事,不如恪盡己守。如今都中民眾,久不得歸鄉返籍,多受勞役之苦。亂後須靜,如此大興土木以誇功勞,半點不恤民力,致使眾怨沸騰!將作可曾給朝廷一個交代?給小民一個交代?」

    沈牧話音剛起,席中另一方便響起了反駁聲:「薛籍田稍有異論,繼而遭厄。如今兇徒死於廷尉監中,怕是已經有人已經暗裡歡慶了!」

    砰!

    突然一聲脆響在殿上響起,眾人心內一凜,再抬頭看去,只見溫嶠手中如意重重敲在案上,臉色已是板了起來,各自心內一凜,都不敢再開口議論。

    「暴民行兇,人臣遭厄,兇徒歸案,死於監中!我所知者,僅止於此。諸位如此有興致,中朝尚有幾宗懸疑命案,不如分發案上,都觀覽一下,看看有什麼獨到見解?」

    溫嶠嘴角噙著笑意,視線卻是肅然,落在何人身上,何人便將頭顱垂下,不敢對視。此公歸台以來,一直沒有什麼醒目的言語舉止,可是一旦出手,便讓人猝不及防,已是不敢再有頂撞。

    「大亂新平,如今內外都有諸事待定,諸業待營。各位俱為時之高選,朝廷所厚,萬民所仰。各自處理好自己案頭之事,乃是當下第一要務。各司其命,各掌其職。諸事皆論,諸事皆問,這是將太保置於何地?」

    講到這裡,溫嶠對王導拱拱手,示意對方說話。

    聽到溫嶠的話,王導心情極為複雜,明白經此之後,溫嶠日後在台中是不可能再安然靜處了。其實行到眼下這個位置,沒有人是恬淡無爭者。就算以前再怎麼安分,那也只是時機不備而已。

    一俟抓住機會,然後便主動出擊,溫嶠是表現的淋漓盡致。今次這意外,他的應對有所疏忽,若是在以往,倒也可以轉頭補救,可是現在有了溫嶠立在身側,只怕未必會給他從容的機會。

    他剛待要開口,殿下卻有一名宿衛將領匆匆行入,先對殿上施一禮,然後才神情略顯古怪的稟告道:「籍田令薛嘏歸台請見。」

    聽到這話,殿中眾人都是微微一愣,誠然這幾日他們爭論的焦點都是薛嘏,可其實每個人在考慮問題的時候,都下意識將薛嘏忽略了。

    實在是在眾人看來,這薛嘏不過是個倒霉蛋,適逢其會招惹出自己不能應對的麻煩。所幸作為受害者,本身也有逃避的理由,安心在家養傷,避開台中紛爭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

    王導聽到這稟告,心內下意識覺得隱隱有些不妥,便在席中起身道:「薛籍田身受此厄,理應長養家中以待康健,實在不必急於職任。諸位也應予以體諒……」

    可是沒等他說完,席中已經有人忍不住開口道:「今次惡事,薛籍田深受所害。如今兇徒死於監中,追查已是困難。眼下若能聽聽籍田是何看法,倒是有助於平復爭端。」

    此言一出,不乏人發聲應和,眸中各自閃爍異芒。

    反觀吳興那些台臣,臉色都是一沉。薛嘏遭襲,表面上的理由就是因為反對營建新都、乃至於言語攻訐吳中人家,可想而知他若進殿來,必然不會說出什麼好話。

    這世上終究是惟恐天下不亂的人多,而且吳中人家近來在都中也確是高調得很,不免會讓人有所怨望。這會兒苦主出面,發聲支持薛嘏入殿的人便越來越多。

    這種眾人大集會的場面,其實本就不好控制。原本王導是打算直接召集各官署長官,開一個閉門會議溝通一番,然後讓這些主官回去之後約束各自的屬員。

    但是溫嶠在控制了台城後,便直接通知了眾人,大概是想直接在眾人面前彰顯自己的存在吧。

    眼下殿中人人都發聲議論紛紛,場面已是不好控制,王導見狀,只能擺擺手讓人去將薛嘏請來。

    薛嘏年在四十歲許,相貌倒也沒有什麼特別高的辨識度,只是臉色蒼白,眼中分佈著很嚴重的血絲,看起來精神極差。他穿著一件綀布素袍上殿,雙唇微抿,視線黯淡,那模樣讓人一望便忍不住心生同情。

    待到薛嘏與殿上諸公行禮完畢落座之後,席中已經忍不住有人開言道:「薛君不必憂慮,你仗義而為鄉人直言,卻遭如此卑禮對待,無論廷尉是否查明真相,我等同僚鄉人必不許薛君空受折辱!」

    殿中仗義執言者有之,溫言寬慰者有之,薛嘏坐在席中只是默然,全無前幾日在台中時神采飛揚、慷慨陳詞的雄壯姿態。

    這落在旁人眼中,感慨之餘不免有所小覷,這薛嘏一副沉默寡言、謹小慎微姿態,像是被嚇破了膽一樣,風采全無,讓人痛惜之餘又不免有些不屑。

    終於,薛嘏在席中坐直了身體,咳嗽一聲後,抬頭迎上眾人投注過來的視線,沉聲說道:「薛某何幸,半生寂寂,一朝名揚。可惜這揚名的原因實在不堪,不是清聞於眾,不是顯用於國,而是身受卑人劣民之害!實在是愧對時人,愧對故交啊……」

    「薛君何須自薄,前日你慷慨發聲,言仍在耳……」

    「噢?那倒是多謝盛讚。不過薛某本身便是才庸,更無奇趣清論可邀眾望,諸位若是渴聽,人人俱可言之,倒也不必獨待在下。」

    聽到這話,先前開口那幾人神色不免訕訕,這話不就是在說他們沒有膽色,不敢發出諍言!

    「因薛某之事,台中諸多沸騰,哪怕在家,亦能得聞。近日在家,深察前日之論,當中或有一時激言,失禮於眾。那真要道一聲抱歉,不過既然道出,也就不必言悔。猶記得當年紀國老道我,國事予論,不可盡取一言。論而辯之,互較長短,互補所失。」

    講到這裡,薛嘏已是滿臉緬懷之色:「可悲可嘆,賢言猶在耳畔,人物卻已杳然。國老有幸,正道有傳,駙馬深領精要,奉行不悖,所為之事,不負當時,彪炳汗青。能與其論君子之辯,也是我的榮幸。」

    「可是世道艱難,卻有太多人心思晦暗,鬼魅而行。事已至此,人莫能辨。我非賢良,但卻深慕,才思所限,長憾不能報用社稷,不能安保鄉土。懇請諸位謹守本任,勿負時望。我本庸碌之眾,雖不為時益,但也絕不願為時惡。匹夫何幸,能以一命換來朝野靖平,可謂不負!」

    說到這裡,薛嘏已經在席中長身而起,袍袖一抖一柄寒光流轉的短刃已經落至掌中,環視驚詫的眾人一眼,口中已是大笑。

    「籍田且慢!」

    「快阻止他!」

    殿上眾人見狀,臉色已是惶然大變,不知所措,同時亦不乏人驚呼出聲,而殿內當值的宿衛們見狀也都紛紛往前衝去,想要阻止。

    然而薛嘏卻在長笑聲中將手腕一轉,深深摜入胸膛!待到宿衛衝到的時候,他已經橫倒在席中,雙目圓睜,血水自衣下快速滲出,很快便四向蔓延。

    看到這一幕,殿中眾人已是盡數愕然,王導身軀晃了晃,跌坐在了席中。而溫嶠大概是見慣了血腥畫面,這會兒尚能保持住冷靜,只是催促宿衛們:「快看看人還有救沒有?」

    一邊說著,他一邊快步行下殿來,眼見有人驚駭之下已經起身要往殿外跑,已是大聲吼道:「各居席中,不許妄動!宿衛守住殿門,不准任何人出入!」

    話音未落,他已經衝至薛嘏身邊,推開面前一名宿衛,便看到薛嘏視線已經渙散,呼吸也停頓了下來。

    此時殿中能有主見者已是絕少,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帶著一些驚駭之色。溫嶠雙眉緊鎖,視線直接望向不遠處的沈恪,待見沈恪也是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驚慌之處與旁人無異,心內不免生出疑竇。

    隨著宿衛們守住殿門,並且衝入殿中,整個殿堂裡混亂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恢復了安靜。這時候王導也已經從席中再次起身,在兩名宿衛攙扶下步下殿來,兩眼死死盯著薛嘏橫倒在地、胸口仍插著短刃的屍體,臉色已是變得一片鐵青!

    溫嶠鼻孔中噴著粗氣,原本因為中風後遺腿腳有些不便,這會兒激憤之下卻是健步如飛,他左手緊握著如意在殿中行來行去,兩眼卻如利劍一般在眾人臉上一一劃過。

    原本負責當值的宿衛將領這會兒也是滿臉大汗,跪在殿下不敢抬頭。溫嶠行到他身前,抬起腳來一腳將人踢翻,怒吼道:「自縛滾去廷尉……」

    講到這裡,他話音又是一頓,直接自懷中掏出印信砸在那宿衛將領懷中:「速去將卞敦招至台城,他若不行,就地斬殺!」

    聽到這殺意凜然話語,殿中眾人心內更是一驚,這會兒心內再也沒有了什麼算計,只是渾渾噩噩,半晌都理不出來什麼頭緒。

    紀友身份所限,座次在殿下很偏遠位置,他倒看不見具體的細節,但薛嘏自戮之前那一番可稱慷慨的陳詞倒是聽個真切。雖然此人結局已經注定,但眼睜睜看著對方橫死在自己面前,心內終究有些不適。

    他沒想到薛嘏會選擇如此壯烈的一個方式,甚至於他壓根就不覺得薛嘏夠膽量赴死。

    所以眼下他心中的震撼也是極大,這薛嘏死前一刻高呼要以一命換取朝野靖平,倒是可以解讀為寧死也不願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讓朝廷內陷入黨同伐異、互相攻訐的亂局中。這樣的死法,誠然要比服毒暗室、留書而亡要壯烈得多,能給人以更大震撼,能得一耿介無瑕之名。

    看來這薛嘏也是經過了良久的思考,哪怕已經確定結局,仍要將這一條命的價值發揮到最大。人生大事,生死而已,名利所驅,生死卻又是這麼的不足為念!

    「物議殺人!物議殺人啊……諸位,這是否就是你們樂見的結果?」

    王導神色由鐵青轉為蕭索,語調更是悲涼。但無論神情流露如何,都不足宣洩他心中激湧的情緒。從昨天到今天,他設想過眾多將要面對的局面和要採取的措施,但卻萬萬沒有想到,反擊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臨!出乎意料,猝不及防!

    紀睦自席中行出,解下外套氅衣蓋在了薛嘏屍體上,望向王導和溫嶠澀聲道:「是否要通知薛君家人?太極殿尊崇肅穆之地,豈可久列人臣之屍……」

    王導面色沉凝,微微頷首。而溫嶠則吩咐宿衛道:「守住此殿,不得軍令,不許人隨意出入!」

    接下來,他又望向王導,繼而又望向幾名自殿上行下來的兩千石大員,輕嘆道:「發生此等事,我等俱難辭其咎,諸位是否一同往建平園請罪?」

    眾人又能說什麼,只能默默頷首。於是溫嶠轉身對殿中其他人說道:「委屈諸位暫居殿中,我等先往建平園去請皇太后陛下詔命,歸來後再作商議。」

    「發生這種大事,你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就算婦人淺見,拿不出什麼主張,但也總要同憂共喜,才是夫妻之情!」

    興男公主叉腰站在沈哲子面前,俏臉氣得通紅,自家夫郎在都中被人搆陷,她居然還是從外人口中聽來,這讓小女郎心情極為惡劣。

    沈哲子放下手中筆,笑語道:「不過是一些閒人的流言蜚語,算不上什麼大事,也不必緊張。」

    「再難的事情你都做成,我哪裡是為你緊張!今日本來和東海王妃約定出遊,她卻遲遲不到,派人去詢問她反倒詫異我居然還有心情外游。你說氣不氣人?」

    興男公主講到這裡,已是又氣又喜:「我家夫郎高才,狂風驟雨也作細雨清風,再大難關都能大步攬過,我怎麼會沒有心情?你若是早告訴了我,直接就能還言回去,現在再去回話,怎麼都差了一點意思。」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已是一笑:「你只唸著旁人又無你這般幸運,遇事難免戰戰兢兢。無鹽西子,貌不相同,也難共言。既然已經不能出遊,那就待在家裡休息一下吧。」

    公主見沈哲子案上攤著許多文卷,便也不再打擾,只是退出前又問一句:「真不是什麼大事?」

    打發走了公主,沈哲子才又伏案疾書。他雖然人在東郊,但是與台城之間卻幾乎一個時辰通報一次消息,事態的最新發展倒也清楚。

    溫嶠調用宿衛控制台城的舉動,應該是要防止事態再往外擴散。這種求穩之心,倒也正常。但是這種強行彈壓下去的平靜,卻不是沈哲子想要的。既然有人要鬧,那不妨就鬧個痛快,一次將戾氣發洩乾淨,來日就算想鬧也沒了精力和底氣。

    過不多久,一封信已經寫完,吹乾墨跡之後,沈哲子便讓人快馬發去宣城庾懌處。早先他還給了京府和會稽都送去了信,有人要挑釁,那他也奉陪,只是戰場有多大,卻是他說了算!

    在房中枯坐到午後,期間又接到兩次自台中傳來的消息。一直到了傍晚時,沈雲才在外間匆匆行入,稟告道:「阿兄,虞公已經過了破岡瀆。」

    沈哲子點點頭,站起身來活動一下四肢,繼而便讓人取來甲具披掛整齊,臨行之前他吩咐任球道:「打點好行裝,若是事情順利,明日午後我就回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5 00:12
0443 夜中喋血

    入夜時,沈哲子率眾在都南接到了虞潭。

    虞潭今次歸都,也是顯用,雖然詔令早已經下達,但安排吳興郡中的事務,加上招募隨其來都的隨員門生之類,又擔擱了幾日。

    一路北來,單單隨從之類便有數百人,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較好人家子弟。中護軍也是開府重臣,雖然台中這裡各方肯定要安插一部分人手,但是主體自然還是要看虞潭的意願。

    所謂世祚兩千石作為士族的一個標準,除了職位本身所帶來的權力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借助職位支撐起的舉用和推薦所編織的人脈網絡。

    虞潭歸都顯用,大量鄉中人家都派子弟隨行,謀取一個前程。日後他不在了,別人家也會如此來提攜他的子孫家人。這是士族在政治上得以長盛不衰的人情保障,加上九品官人法的法理所依,已經佔據了絕大多數的上升渠道。

    原本虞潭還要幾日才會到達都中,但是因為沈哲子傳信都中形勢有變,所以他在行入丹陽境內後便離開隨員隊伍,快舟疾行,晝夜兼程,一天多的時間便趕了三四天的路程。當然這也得益於對水道的掌握,否則虞潭最快也要在明天午後才能到達。

    一俟見面,沈哲子便在馬背上對虞潭施禮道:「戎甲在身,不便全禮,還望虞公勿怪。事態緊急,都中乏人坐鎮,只能請虞公疾行。」

    「郎君不必多禮。」

    虞潭已是年近七旬的老翁,晝夜兼程趕來,精神也頗倦怠,只是在看到沈哲子全副武裝、而其身後悍卒也都甲衣森嚴,透出一股肅殺意味,便忍不住微微皺眉道:「都中形勢已經惡劣至此?」

    「眼下形勢尚未大崩,但是人心叵測啊!」

    沈哲子示意親衛將虞潭攙扶上一駕早已備好的馬車,繼而自己也登上車駕,繼而便命人順著都南大道前行:「如今諸多廷臣都被召集在台中,王溫二公坐鎮約束,暫時台中應是不亂。但廷臣也都皆出各家,想要完全隔絕內外絕無可能。」

    沈哲子自有其消息渠道,當然別人家肯定也有。王導和溫嶠以為能夠控制住台城,便能鎮壓住都中的整體局面,這想法不免有些樂觀,小看了人在利益驅使下能夠滋生的膽量。

    而且由於大量為官者被困在台城裡,各家留守的族人反而不能敏於時局,所見只有眼前一斑,所慮也只有一家利害,鬧出的亂子或許還會更大。

    虞潭雖然也對時局保持著關注,但終究是多年不履京畿,便詳細問起今次亂起的緣由,待聽到薛嘏因廷議而被毆打藉以污衊沈哲子,他便忍不住嘆息道:「往年都中雖然紛亂,但也只是限於君子之論。似今日這種陰祟之舉,實在是世風大崩啊!」

    沈哲子聞言不免一笑,卻不作評價。政斗向來沒有乾淨純粹的,所謂君子之爭只是屁話,真到了關鍵時刻,親娘老子都能不要,還談什麼風度雅量。

    今次事情起因說到底不過一件小事而已,只是因為放在了一個更加複雜的環境裡,加上沈哲子也並不打算忍辱負重,因而才又擴大之勢。若是在局勢平穩的時節,沒有太多人推波助瀾的話,即便有些騷亂,過後也是一笑釋之,不會有太大的迴響。

    無論亂到何種程度,手中有兵,心中便不必驚慌。在庾亮執政的時候,沈哲子就在刻意培養自家在京畿附近的力量,等到他收回建康的時候,動作不免更大。

    如今他在建康城內外,隨時都能調集兩千人以上的成建制部隊。雖然人數上沒有太大的增益,但是這兩千多人卻擁有充足完整的軍備,不遜強軍,這一點便有些嚇人了。

    當然,現在並非法理全無約束的大亂年代,所以這一部分力量是不能直接擺出來的。因而,他要等到虞潭這個新任的中護軍到達建康,才有正當的理由用兵。

    「眼下都中宿衛六軍缺額甚多,不過七千之數。台中約有一軍之數,建平園亦有兩千餘宿衛軍士,餘者大部分都在石頭城。」

    眼下都中宿衛遠非庾亮在世時可比,當時庾亮可是準備了數萬宿衛用以抵禦蘇峻。叛亂之後,這些宿衛離散加上戰死,缺損大半,加上都中用度不足和各地方鎮有意壓制禁衛規模,因而眼下都中宿衛尚不足萬人。

    如果只是維穩,這些兵眾自然足夠,甚至還有超出,那是因為江北已經無險可守,為了防備北地敵軍突入騷擾。但是都中如果稍有變故,這些兵力便有些捉襟見肘,比如眼下。

    都中只能作重點防禦,建平園和台城兩處地點便佔了過半的兵力。而都外只有石頭城一處防點,其他地方或許還有郡府和縣署吏員們維持秩序,戰鬥力則是微弱,基本上等同於不設防。

    當然,眼下都中的混亂仍然僅僅只是政斗而已,並非強敵壓境,這麼佈防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不要忘了,都中除了普通民眾之外,尚有超過十萬之數的難民被集中管制著。

    小民不足為慮,第一是分散,難以組織起來。第二是短見,一旦遭遇變故,沒有一個明確的鬥爭目標。

    但是,眼下都中的難民們都是被聚集在幾個地點,並且隨著勞作分配和衣食供給,已經形成了一個組織構架雛形。

    而且,隨著長達半年的叛亂,再加上整整一個寒冬的饑饉折磨,這些小民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已經已近崩潰,如果有什麼太強烈的刺激,他們將會如何爆發,真的是無從預料。

    台中會鬧成什麼樣子,沈哲子壓根就不擔心,他最擔心還是這些難民勞役。

    因為不惜工本的投入,都南這一片區域已經修整出幾條寬闊平坦的大道,與水路配合轉運各種物料。馬車雖然速度要快一些,但卻遠不及牛車平穩,不過行駛在平坦的道路上,倒也並不過分顛簸。

    沈哲子對虞潭介紹完當下都中的最新情況後,便又換乘戰馬,率領百餘眾騎士護送著虞潭直往西面而去。

    夜漸漸深了,行了大半個時辰,沈哲子他們才到達第一個目的地。高大的竹亭裡,已經有近百人等候在此,竹亭周圍諸多燈籠火把將這一處照耀得極為醒目。

    待聽到馬蹄聲由遠及近,眾人紛紛迎出,過不多久,戎裝在身的沈哲子便出現在他們視野中。

    「駙馬!」

    眾人紛紛上前禮見,沈哲子翻身下馬,擺擺手道:「不必多禮,隨我來見虞公吧。」

    聽到這話,眾人眸子都是一亮,他們早已知曉虞潭今次歸都可是大用,而他們這些人在都中諸多投資未來的回報,也都要仰仗此公。

    虞潭正在車中假寐,聽到外間騷動聲便探頭出來,旋即便看到眾多熱切笑臉。

    彼此禮答一番,眾人將沈哲子和虞潭迎入竹亭中,這裡早已經備下酒食,眾人草草用過。吃飯的時候,沈哲子便問道:「眼下可有異變發生?」

    「暫時還未,只是從今早以來,便有許多吏目來問何時發配物料供給,言辭已是非常激烈。許多丁營裡勞役也都有些騷亂,不乏越營出入之人。」

    沈哲子聞言後便微微頷首,這一點已經在他預料之中。丹陽人家在政治上是沒有什麼優勢可言的,但鄉土民望卻是旁人未及。

    他們也不是傻子,台中叫囂再凶其實都很難扳倒已經正式實施的政令,想要進行有效的狙擊,只能在自己優勢的一面發力,那就是煽動民眾作亂滋事。

    沒有了足夠的勞動力,吳中人家哪怕再強勢,有再多錢糧,營建新都的工程也都將無以為繼。而且民眾一旦被煽動喧鬧起來,這些早有準備的人家一定會大肆侵吞人口。事後就算再有追究,也是法難責眾。

    沈哲子讓鄉人們收束各種物料的供給,一方面是為了避免動亂中受到衝擊,招致不必要的損失,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加重這些小民的恐慌情緒。

    丹陽人家的鄉望是先天優勢,祖輩所傳。沈哲子大力賑災,雖然在民眾們心中也獲得不小的威望,但是他們本地那些人家一有煽動,這些民眾還是不怎麼受約束。

    正常情況下,沈哲子對此也無計可施,他可以挑出一些刺頭來殺掉,形成短期的震懾。但這種藕斷絲連的糾葛,並不能徹底的切斷。一旦有事,原本被壓下的反撲會更猛烈。

    丹陽人家需要一個機會煽動民眾,沈哲子也需要一場動亂更猛烈的發力,就算不能完全切斷,最起碼也要將這種聯繫打擊到不足為患的程度。

    「今夜勢必還會有動盪,但諸位也已經眼見虞公歸都,我等鄉人可以無憂。稍後諸位各歸所在謹守門戶,明日一切都會大好。」

    讓虞潭順道來見一見鄉人,就是為了要讓他們安心。接下來,他又叮囑早已經率眾到此候命的路永一定要守好下都這一處物料人員彙集之處。路永所部千餘眾,俱為原本歷陽悍卒,戰鬥力不弱,就算有亂民想要趁火打劫衝擊至此,也不會造成太大威脅。

    安撫過鄉人們之後,一行人再次上路。沈家所擁有的那些人力不好擺在明處,石頭城周謨所部是沈哲子要爭取的力量。用或不用還在其次,最起碼要暫借虎皮。

    「薛嘏自戮死於太極前殿,臨死之前多有推崇駙馬之言,暗指另有人家借他攻訐駙馬,自己無辜受牽連,義不願生……」

    城南張家府邸中,張闓的長子張混對家中幾位長輩描述台中發生的那一幕。他如今已是家中為數不多在台中任職者,發生這樣的事情,自然要第一時間回報家裡。

    雖然尚書令溫嶠命令台臣們安待台城,但這樣一個時節,眾人又怎麼能夠安心。像張混這樣位卑不顯眼者,都是用盡了手段離開台城回家報信。

    聽完了張混的描述,房中氣氛有些沉默,良久之後,張闓才長嘆道:「這小貉子家資渾厚,勢霸吳中,舊勳既高,名望也不弱,已經成了氣候啊!薛嘏也是一個可憐人,涉入這一類事,左右都是難得善果,捨去一命爭取些許薄名交付後人,也是無奈之選。」

    「先前死了幾個兇徒,那還只是小事。可是眼下廷臣自戮太極殿中,如此聳人聽聞,想捂是摀不住了,這難道不是中樞的失職?來日各地鎮守聞聽此訊,想來必會問責中樞,到時候那才是真正的熱鬧!」

    大概是身無勢位,無權欲遮眼,張闓對時局的觀望反而要透徹一些。他對時勢也不乏關注,事情發生最初,雖然派兒子去沈家自證清白,但其實眼見沈哲子面對這樣一個困局,他心裡不乏惡趣味的快意。畢竟眼下他的落寞,全是受了對方的打壓所致。

    但是薛嘏死在太極前殿,姑且不論背後有沒有受到威逼利誘,事態陡然被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方鎮和中樞的矛盾由來已久,庾亮在世時只是更加劇了一些,哪怕蘇峻已經被剿滅,這個矛盾也依然存在。

    得到這樣一個難得問責中樞的機會,各地方鎮怎麼會放棄這個機會。所以未來的局勢發展,不可能再只侷限在中樞,而是但凡有資格的,都要插一句嘴。屆時為了穩定各方,中樞就要忙得焦頭爛額,到時候誰指使襲擊薛嘏,誰逼死了薛嘏,已經不是台中這些嘴碎台臣們能夠決定了!

    「來日如何,兒倒不知。只是離開台城歸家途中,陶家陶隱與兒同行一段,問我歸家後有何打算。我不敢答他,只是言道還要請父親拿主意。」

    張混又說道。

    張闓聞言後略一沉吟,便點頭道:「這一點你做的不錯,時下局勢紛亂,各家爭進,彼此已無人情舊誼可言,哪怕通家舊好,也不要太多信重,少言為佳。」

    說出這話的時候,張闓心中卻是複雜。誠然他如今的衰落主要還是沈氏打壓,但如果不是那些鄉人們反咬一口,也不會跌得這麼慘!

    「陶三這麼問你,想來他家應該是有所預劃。這倒也正常,如今郡中各家,我家遭災喑聲,紀氏乃是那小貉子師宗,擺明了共同進退。其餘各家若有指望,還要看陶氏要如何做。他們想要爭搶鄉資,發動自然越快越好,要搶在各地有所反應之前做成定局,才能吞定了所得不往外吐。」

    丹陽陶氏也是旺宗,與原本的吳興沈氏差不多,都是武事得用。因為鄉居京畿之地,最初勢頭要比沈家還要勇猛一些,但是隨著沈家得幸帝宗,便被遠遠甩開了。陶家的陶回如今職任北軍中候,與紀家的紀況勢位相等。

    講到這裡,張闓看到座中族人們不乏意動之色,當即便沉下臉來說道:「別人家如何做我不管,但如果今夜你們哪一個敢出門,先去宗祠將自己姓名從族譜上勾去,勿給我家攬禍!那小貉子百人便敢衝入叛軍據守的建康,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惜,他會手軟?強出未必獨利,送命或是當先!」

    「前次亂事,我丹陽人家受害尤深!那些吳興貉子龜縮鄉中一時得以保全,如今卻趁著資厚北來,蠻橫不留鄉誼,要將我等世居此鄉的人家都給殺絕!如此深辱大仇,各位難道還能安處?你們願意委屈苟安,殊不知來日此鄉將會立起何家門庭!」

    昏暗房間中,一人聲色俱厲吼道,與聞者或是黯然、或是激憤,神態不一而足。

    「薛嘏一死,必是江東震盪,各方發聲!屆時局勢如何,誰也不能言准。但無論如何,不會有人替我鄉人發聲!諸位難道就甘於將鄉土拱手讓人?」

    「唯今之計,只能自救啊!眼下諸多鄉人,被困營壘之中,終日作牛馬之勞!你們難道就忍心坐視?」

    「我等所為,又非悖逆。救我鄉人,守我鄉土!」

    「宿衛皆我鄉人故舊,難道他們就眼睜睜看著鄉土舊好各自絕嗣?各家勇力皆出,待到鄉人盡起,誰人能阻!大局克定之後,諸位再聚,飲勝慶功!」

    入夜之後,勞役匠人們各歸營壘,痛飲幾碗突然變得稀薄的菜羹,便各自心事重重返回帳房中。

    「聽說石頭城那裡突然加多了守軍防護,莫非又有兵事要發生?」

    「好像是前日台中一位使君被人打死在街頭,眼下整個都內都不太平……」

    「怎麼有人敢為這等惡事?難道是北面的羯奴過江來犯?」

    「哈,羯奴怎麼敢輕來!且不說荊州陶公、廣陵郗公,單單都中駙馬沈侯便是萬人莫敵的將帥!」

    「可是有人說沈侯因事受責,已經遣歸鄉里!你們看下都那些倉房堆滿物貨,據說那都是吳興奸人詐借沈侯權勢,勒索咱們丹陽鄉里所得……」

    「沈侯都被撤職,那些吳興人還不心慌?他們早已經備好了舟船,要把搜刮咱們鄉土的資財運回吳興呢!」

    「休得亂說,沈侯高義活人,若非駙馬施救,你早餓死在鼠洞,那時怎麼不見你有財貨讓人勒索?」

    「我沒有,難道別人就沒有?誰會好心白施米糧給人,還不是有所圖謀!」

    「你們又知道什麼!早先沈侯許諾,但凡出役勞力,都有田宅所得。但朝廷哪來這麼多田宅,台中上公這是要反悔,遣退了沈侯,要將丁役發送江北屯守!」

    諸多議論聲在這夜中悄然傳開,眾多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偶爾聽到營房中有意動聲,便驀地翻身望去,只見夜幕中幾個黑影正摸索著整理那不多的家當捆綁打包縛在身上,然後躡手躡腳行出門去。

    營房之外,遊魂一般晃動的人影越來越多,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打破夜的寂靜,眾人彷彿噩夢驚醒一般紛紛往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只見熊熊燃燒的火光之下,負責組織他們勞作的郡縣掾屬吏目已經被人揪出來,惶恐無措。

    「都中到底發生了何事?再敢欺瞞,即刻要你死無全屍!」

    眾多人面色猙獰,或攥著磚石,或持著棍棒湧了上來。

    「你們、你們這些賊民……」

    那吏目話剛喊到一半,胸膛處陡然冒出一角利刃,已是穿透整個身體!

    「發生這種大事,狗賊還要欺瞞!」

    一名壯漢抽出尖刃,甩掉上面的血水,繼而大吼道:「天地不仁,無人活我!老子不再奉陪,要去自謀生路!」

    說著,那壯漢將尖刃揣進懷裡,大踏步往營壘大門而去。其他人見狀,頭腦已是一片混沌,不知該怎麼做。直到有人夢遊一般邁動步伐,旁邊人便下意識跟了上去。初時還近似漫無目的的遊走,可是不多久,便有人嚎叫著發足狂奔。

    此時,那最先有所動作的壯漢已經行至營門附近,而在他身後,也已經舉起來十數人,氣勢洶洶的要將大門打砸開。

    後繼者紛紛往那裡跑去,臉上各自湧現出一股豁盡一切的癲狂,可是他們還未靠近,便看到最前方一排人彷彿被狂風捲起,整個身軀陡然向後掀飛,落地時,身上要害處各自都插了兩三支羽箭!

    「三鼓之後,未歸營者,即刻射殺!」

    一個殺意凜然的聲音在營門外響起,繼而便響起了急促的鼓聲,而伴隨著鼓聲的,則是四野一個個淒厲絕命的慘叫聲,那是遊騎在外射殺翻牆逃遁者。

    一刻鐘後,沈哲子才自打開的營門口現身出來,看著先前還鬧哄哄,眼下卻寂靜無聲的營地,吩咐身邊一名兵尉道:「入營按籍索名,籍上無名者,暫且監押。敢有反抗,即刻斬殺!」

    數百名兵士湧進了營地,沈哲子則在百餘騎簇擁下再次衝進夜幕中。隨著各處工事開始營建,類似的營房並非都南一處,這裡已是如此,其他地方應該也是堪憂。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6 21:16
漢祚高門 0444台城有困

    回到台城之後,王導頗有一種精疲力盡之感。事情演變到如今這一步,已經完全脫離了掌控。

    先前在建平園中,皇太后的反應比較激烈,直斥面上,責問他們這些輔政之臣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無端端鬧出這麼大的亂事,居然有一位台臣在太極殿中尋死!

    對於這個問題,幾人都無言以對。在前往建平園的途中,他們就此已經商議過,薛嘏為什麼會選擇尋死?

    拋開他們各自的立場不談,將自身代入到薛嘏所面對的處境中,眾人不免都發現,薛嘏的這個選擇似乎才是最好的出路。

    現在薛嘏是明著得罪了沈家和其背後的吳人群體,就算毆打薛嘏不是吳人指使,事後吳人也絕對不會放過此人。

    得罪了人,薛嘏卻沒有獲得丹陽鄉人的大力支持,那些鄉人們更熱衷於各自藉此撈好處,卻並沒有把抱住薛嘏當成必須要完成的政治任務。一群人叫囂喧鬧起來,看似勢大,但其實只是一盤散沙而已,只是藉勢而起,甚至沒有一個穩定有節奏的鬥爭步驟,一群烏合之眾。

    再犯回頭看,薛嘏本人應該也明白了是誰對他動的手,繼而自然也就明白了自己所處的尷尬位置。他並不是什麼進攻的先鋒,不過是用完即棄的棋子。於是這一次自殺,反倒成了他無奈之下的自救之舉。

    王導其實已經意識到薛嘏方面的隱患,並且已經在考慮如何安撫薛嘏,可是對他來說,更重要的無疑是卞敦。所以他急著返回台城想要掌握局面,結果被溫嶠橫插一手,不止卞敦很難平穩退下來,連薛嘏這裡的隱患也徹底爆發了出來!

    事情演進的節奏實在是太快了,讓人應接不暇。所以現在王導是尤其深恨王彭之這小子挑起事端然後便匆匆返鄉,這小子但凡有一點智慧,最起碼臨走前應該跟自己交代清楚。就算錯誤已經不能挽回,最起碼他可以搶先一步掌握住護軍府,也能做出更有利的補救!

    面對皇太后的詰問,眾人都是垂首不語,無言以對。但他們各自心裡很清楚,皇太后眼下只是問責幾句而已,等到再過一段時間,來自方鎮的的問責才是他們需要頭疼的問題!

    事已至此,懊惱已經無益。吏部尚書鐘雅和五兵尚書蔡謨留在了建平園,負責保衛此鄉的安全。丹陽尹褚翜也回到了郡府,準備應付都中或會產生的變故。

    作為台城中最重要的人物,王導與溫嶠這會兒心中之焦灼倒是相同,只是王導要更加不能淡然而已。

    「需不需要知會東郊一聲?」

    回到台城後,王導態度比較認真的徵詢了一下溫嶠的意見。東郊那位駙馬,人雖然不在都中,但也是這場動亂的主人公之一。他會是怎樣的態度,做出怎樣的反應,也是必須要考慮到的問題。

    王導心內對沈哲子還是不乏期望的,彼此雖然立場多有衝突,但王導也看出沈哲子是真心要維穩京畿局勢的。薛嘏的死讓事態進一步擴大,無論背後有無沈家的影子,他都希望能夠提前與沈哲子溝通下,不要再有過分激烈的舉動,讓局勢更惡劣下去。

    相對於王導的糾結,溫嶠心態相對要單純一些,所以對局勢的判斷也最清晰。聽到王導的話後,他只是嘆息道:「於理應該是要通傳一聲,希望駙馬能做好準備,共同應對,最起碼要平復一方。不過眼下我反而更擔心,會有人不甘心,還想強爭啊!」

    說到這個問題,兩人都是心事重重。沉吟片刻後,王導便開口道:「請太真暫時督守台城,我親自去約見陶北軍等人,請他們一定要忍讓少許,先讓局面平穩下來。」

    溫嶠聽到這話後便點點頭,王導在籠絡異己、穩定人心方面還是極強的,從過江以來他對此便不乏推崇。但是說實話,他並不看好王導去說服的效果。

    雖然南渡之初人心惶惶,王導能夠快速穩定住局勢,那是因為有一個外患的龐大壓力。如果大家不能精誠合作,一旦胡虜過江攻破這最後一個棲息地,那誰都不會有好下場。

    當煙眼下形勢遠不及南渡之初那麼惡劣,所以自然也就沒有了龐大的外部壓力去壓迫各方。而且今次擺明了是內部有矛盾和裂痕,要人忍讓,談何容易?

    就算是鬧翻了,負首要責任的還是他們這些輔政之臣。正因如此,或許就會有人因此而固執不退,藉此要挾。

    宿衛將領們稟報許多台臣已經先一步離開了台城,溫嶠對此倒也不感意外。他不想王導那樣有切身的利害關係,所以自然也不會下意識的將事情發展往好的方向去想像。

    所以,在通過調防來加強颱城防護的同時,溫嶠也給外派的幾個宿衛將領傳下口信,假使外間有變的話,讓他們應變靈活一些,不要太過拘泥於陳規。

    雖然沈哲子那裡始終沒有給他傳來什麼明確的信息,但溫嶠相信這小子絕對不會甘於置身事外、靜觀都中生變。台中的沈家人雖然沒有明確流露出與薛嘏之死有關聯,但沈家必然會因此獲利。那小子前期的隱忍,或許就是為了要讓台中這些人頂下風險!

    不過現在事情已經到這一步,再想什麼已經無用,搶了宿衛的控制權,溫嶠也就沒有超然事外的資格。既然不相信各方還能其樂融融,相忍為國,那麼索性不如直接打死、打殘一方,反而能讓局勢變得清靜明朗一些。

    夜半時分,王導拖著疲憊的身體,強打起精神來又回到了護軍府,望著溫嶠臉上卻有幾分苦笑:「怨氣烈於寒風,冷人心脾啊!」

    這段時間裡,他不知約見了陶回,幾乎丹陽人家但凡能叫得上名號的,他幾乎都邀見了一下,不過這些人彷彿約好了一般統一口徑,目的只圍繞在營建新都這件事情上。他們倒是也不再態度強硬的反對新都的營建,只是希望能夠劃分一部分控制權。

    丹陽人家如今已經如此,那吳中人家已經不必再談。隨著事態的升級,各地方鎮已經可以名正言順介入到這場紛爭中,吳人背後有東揚州,有吳興這個錢糧大郡,底氣完全不是丹陽人家能比,怎麼可能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選擇讓步!

    溫嶠坐在席中,看著王導神色疲憊的模樣不禁暗嘆一聲。家大業大,有好處也有壞處,王導眼下的困境正是如此啊。

    不過他眼下的立場,倒也不好再發聲安慰王導,只是嘆息道:「希望能將後果之惡劣降到最低吧。」

    「我擔心都中那些丁營……太真,可有做出妥善的安排?」

    丹陽人家的頑固,超乎王導的想像。他非但沒有說服那些人,反而被有的人返回頭來勸說藉此將吳興人家踢走。今夕不同勢,早年他家大軍得掌、大權得握,生生從丹陽郡裡割出一個瑯琊郡,這些人家縱使有不滿,也都不敢如此猛烈的反對。

    可是現在,那些人家留在台城裡的態度已是如此固執,可想而知留在各家的族人又是怎樣的心跡。

    嘴上雖然這麼問著,王導卻不敢太樂觀,他深知眼下都中宿衛缺額嚴重,而且這些人家在宿衛中本來就各具根基。一旦真的發生什麼惡劣情況,宿衛未必能靠得住。

    「紀南軍如今已在建平園守衛,周侯亦在石頭城待命。台城這裡,亦有譙王負責防護。」

    溫嶠接掌宿衛時間太短,能夠做到的也僅僅只是簡單的防務調度,至於更深層次的人事調配,則還沒有著手進行。事實上,就連基本的防務調度究竟安排的怎麼樣,人員到位沒有,他都不是很清楚。

    兩人坐在房中,心情都很沉重。到目前來看,丹陽人家態度如此強硬,最嚴重的後果那就是發動宿衛軍變。不過這一點倒也可以排除,一方面朝廷早先成功平復聲勢那麼浩大的歷陽叛亂,威懾仍在;另一方面則是時間太短,不足醞釀出來那麼激烈的變故。

    黎明破曉之際,負責守衛園中的譙王匆匆衝入了護軍府,臉色非常難看,澀聲道:「西池一部宿衛突然脫離防位,後苑丁營民眾似有受煽動跡象,正向台城接近來,不知意欲何為。末將已經緊急調配所部去修補漏洞,請示溫公可否武力彈壓?」

    溫嶠聽到這話,眉頭已是緊緊蹙起。而王導聞言後,心內卻是悄悄鬆了一口氣,丹陽人家能夠影響到宿衛,但卻沒敢選擇付諸武力,而是選擇以民眾來達成訴求。

    最起碼眼下來看,事態還有扭轉的可能,最起碼眼下並不需要自己這一方承受丹陽人家施加的壓力。如果吳興人家頂不住壓力做出讓步,那也與他無關。

    「小民被煽動?譙王可曾查實?」

    心中沉吟著,王導皺眉問道。

    「不曾,但台城中樞所重,小民卻妄圖接近,無論意欲何為,豈能坐望!」

    「還是不要妄下論斷,先去看一看再說。都中新定,實在不宜再興刀兵向我民眾。」

    王導說著,便長身而起,吩咐人召集台臣往太極殿去,而自己也登上了步輦準備前往。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6 21:16
漢祚高門 0445殺氣盈懷

    這一夜,台中不乏人過得是戰戰兢兢,夙夜未眠。鬥爭最為激烈的兩方,吳興人家佔著更長遠的優勢,但丹陽人家的優勢卻是眼前。

    以沈恪為例,自從薛嘏死在太極前殿,如果有宿衛衝上來將他拉出去一刀砍了,他是一點也不意外的。而他們這一方其他人心情之忐忑,那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過好在紀家這會兒卻是旗幟鮮明的站在了他們這一方,這一夜,紀睦都與沈恪待在一起,討論可能會發生的變數。

    東方魚白漸露,位於台城北面丁營的騷動也傳到了台城。分散在台城內的眾人再次被傳召到太極前殿,當他們到達時,視線穿過竹柵已經可以看到竹柵後面那些晃動的人影,一眼都望不到盡處,這不免讓人更加心悸。

    雖然有宿衛在太極殿周圍警戒防守,但誰也不知道那些宿衛們會不會倒戈相向。畢竟設在苑後這個營壘本就有宿衛防守,如果沒有宿衛的放水,這些勞役們是不可能離開營地的!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一步,其實許多表面工夫已經不必要做了。當眾人匯聚在了太極前殿時,已經有丹陽人家兩眼望著那些吳中門戶族人,兩眼不乏凶光,冷笑連連。

    王導看到這一幕,本來稍有緩和的心緒再次揪了起來,彼此同殿為臣,關係卻緊張對立到了這種程度,幾乎已經不遜於中朝那些紛爭,實在是讓人心痛。

    作為執掌局面的重臣,坐視局勢演變至斯,他其實是要負上很大責任的。但是,這一樁因為利益衝突而引發的衝突,他也沒有好的辦法去解決。

    一方急切的想要恢復元氣,另一方則自恃資厚,咄咄逼人,彼此都不讓步。這本來已經是一個極大的隱患,應該要盡力緩和,避免直接的衝突。結果要死不死,就有人識見不明,撩起事端,結果讓矛盾直接擺在了檯面上,進一步的白熱化。

    現在丹陽人家已經亮出了手段,吳興人家就算有所依仗,但卻遠水不解近渴。王導也希望能夠借助丹陽人家所施加的壓力,逼迫吳興人家暫時讓步,先將都中的形勢壓下來再說。

    他是準備拉偏架,不獨獨因為當下丹陽人家的優勢更明顯,也因為吳興人家近來勢頭實在太猛,的確需要打壓一下。雖然日後有可能招致東揚州的反撲,但是如果放在整個江東局面上來看,東揚州其實也沒有太大優勢可言。

    待到眾人俱已入座,王導張張嘴剛待要說話,突然一將又沖入殿中,正是譙王司馬無忌。

    「請太保與諸公暫緩議事,末將麾下剛剛來報,會稽虞公已到宣陽門外,正請入台城!」

    譙王環視殿中一遭,繼而對著殿上的王導拱手說道。

    「虞公已經到了?」

    聽到這話,原本有些沉默的吳興籍台臣們已是笑逐顏開,虞潭歸都可是要擔任中護軍,說不定就能解決眼下的困境。只要能熬過最困難的幾天,待到地方上消息有所反饋,屆時倒要去看誰去死!

    王導還未答話,溫嶠已經自席中站起來,說道:「這種事情何須請示,眼下都中正缺德高之士以撫眾願。虞思奧倒是來得及時,快快放行,諸公可願同往相迎?」

    丹陽那些人家臉色不免有些難看,他們今次是將所有底牌亮出,畢集各家之力準備畢其功於一役,沒想到事到臨頭又來虞潭這樣一個大變數,一時間心情不免有些忐忑,紛紛將視線轉向自己這一方幾個頭面人物。

    「虞公海內高望之人,為人處事也向來都是秉承國法,不偏不倚。既然已經歸都,我等自然要前往相迎,順便請教虞公可有安眾良策。」

    如今擔任北軍中候的陶回也站起身來說道,不過旋即又嘆息道:「不過小民畢集柵欄之外,應是有所不平要鳴。虞公新進歸都,只怕也難有善策啊!」

    雖然心中隱隱有些不妙感覺,但他們卻也沒有理由將虞潭拒在台城門外。只是在說這話的時候,暗裡遞給旁邊人一個眼神,示意隨機應變。開弓沒有回頭箭,眼下已經容不得再有猶豫和退縮了。

    於是眾人又紛紛離殿,往南而去迎接虞潭。

    台中相當一部分破損嚴重的官署已經被拆除,因而視野倒也通透,往南面行了小半刻鐘,眾人便已經看到一群人影往此處而來,想來應該是宿衛們拱衛虞潭往此處來。

    可是隨著距離漸進,這些人漸漸發現了一絲不同尋常之處。當行過一座石橋之後,彼此已無遮掩,一眼望透,他們便看到虞潭周圍那些兵丁卻非尋常宿衛,一個個甲衣森嚴,刀槍在手,甚至不乏血跡斑斑!

    哪怕彼此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已經有一股凜冽殺意鋪面而來!

    「這、這……莫非虞公遭遇了什麼亂事?」

    首先感到驚慌的是吳興人家,虞潭可是他們期盼良久的一個靠山助力,若是發生什麼意外,那他們真不知要如何應付眼前的局面!於是一個個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甚至於超過了行在最前方的幾名重臣。

    相對吳興人的緊張,其他眾人心情也都各不相同,下意識快行起來,想要看個究竟。

    待到彼此匯合時,對面的畫面已經讓台中這些人盡皆無語。虞潭名望不低,哪怕久不歸都,眾人對其也都不陌生,較之以往雖然更顯蒼老,但是精神還算矍鑠。

    不過眼下大多數人視線卻不在虞潭身上,而是落後其半個身位的一名戎甲小將。

    那年輕人行在隊伍最前,兜鍪下一張英朗俊美的臉龐,左頰上沾著幾點似是乾涸的血漬。身上的甲衣晦暗無光,只是隨著移動在甲片之間隱隱有絲絲水珠被擠壓出來,順著甲葉紋路彙集流淌滴在了地面上,才能辨認出那赫然是深色的血水!

    若細心去看,戰靴表面似乎還沾著一點污泥,但低下頭仔細辨認,才會發現那竟然是連著慘白筋膜的臟腑殘塊!

    與此同時,隨著其行走過來,地面上已經留下或清晰或模糊的腳印,那腳印濕漉漉的,只要望過去,便似有濃烈的血腥味道鑽進鼻孔裡!一個相貌清雅俊朗的年輕人,因為穿上這一身彷彿在血水中長久浸泡的盔甲,給人以妖異而不真實的感覺!

    除了這年輕人之外,後面諸多軍士,大多都是此狀。他們身上那種腥烈的血味之濃烈,幾乎讓人不敢靠近,遠遠便下意識摀住了口鼻!

    「駙、駙馬怎會如此姿態?莫非、莫非都中竟有強敵來襲……」

    一時間,眾人已經忘記了行出殿堂的目的,望著形象頗為誇張讓人倍感驚駭的沈哲子顫聲問道。

    沈哲子嘴角一翹,卻並未開口,停下了腳步,示意身後軍士統統立定。

    「駙馬因何如此,老夫倒可為諸位解惑。受命以來,不敢耽擱,晝夜兼程,終於在昨夜抵達都南。剛待要準備進城,卻見都南諸多丁營勞役鼓譟不安,心中疑慮不敢輕進,幸而駙馬前往相迎,於是便同往查探,只看到營中嘩然,似是聚眾生亂。事態緊急,只能轉行石頭請兵周侯……」

    「這、這周身的血水……」

    聽到這裡,有人已經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從心底裡泛起一股猛烈的寒意。實在是沈哲子並其身後這些軍士們戎裝之態過分駭人,讓人忍不住雜念叢生,諸多聯想。

    這時候,沈哲子才往前行一步,對著眾人拱拱手,只是隨著兩臂抬起,袖甲上又有十數滴血珠滴落下來:「晚輩身受戰亂之擾,已是深惡痛絕,如今都中新治,豈能再有亂生!」

    他臉上雖然帶著笑意,但是落在旁人眼中,卻不免有不寒而慄之感。人群後陶回上前一步詰問道:「那些小民因何生亂?總是事出有因!駙馬有沒有探聽明白?難道就直接大開殺戒?」

    「事出有因,難道就能集眾作亂?有怨則鳴,有屈則訟,台中諸多高選賢士難道解決不了一二小民困惑?晚輩身受國恩,不居台輔,不論是非,有亂則平,有逆則誅!」

    沈哲子視線掃了陶回一眼,繼而望向了王導:「昨夜事態緊急,不能歸台疾奏。晚輩本是鄉居閒人,越事任勞……」

    「這倒是小事,既然是虞公所遣,那也事在應當。」

    溫嶠在一側插嘴說道,繼而又望向了虞潭嘆息道:「思奧兄雖任未歸,眼下我奉皇太后陛下詔令暫治護軍,本以為代勞功高。沒想到都南亂起,終究還是要靠思奧兄職內有決。」

    王導張張嘴,還是沒有發聲。虞潭尚沒有面君履職,卻已經插手軍務,問題是不小。可是現在溫嶠緊扣職內之言,他即便有爭論,也要呈送皇太後面前決定。不過眼下沈哲子涉事其中,誰都知道眼下江東誰才是親女婿。就算是扣住這一點,不過只是再損自己威望而已。

    趁著虞潭上前與幾名重臣寒暄之際,沈哲子已經邁動步伐環顧四周。隨著他有動作,眾人心弦已被急撩,實在是他身上血腥味道太濃,行到哪裡,那一方台臣便忙不迭迴避。

    待行到紀友身邊時,紀友湊上來低語道:「殺了這麼多?」

    沈哲子嘿嘿一笑,落在旁人眼裡卻不免有幾分猙獰:「待會兒跟你說。」

    然後,在眾人矚目中,沈哲子躍上道旁一塊階石,站在高處極目四望,以一種深悉軍務的口吻沉吟道:「台城內似有異兆啊!」

    譙王站在階石下嘆息道:「駙馬有所不知,城內之亂不獨南郊,眼下後苑也是亂兆將起啊!」

    聽到這話,沈哲子臉色頓時一沉,視線掃過所帶來的那百餘兵眾。隨其視線所及,軍士們驀地跺腳站直,繼而便抖落一地血點!

    「去看一看?」

    他躍下階石,視線望向台中眾人,只是絕大多數人視線甫一接觸便忙不迭低下頭去,只有那些鄉人們頭髮絲裡都透出一股興奮洶湧的迎合!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