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58
V123210 發表於 2017-8-31 00:05
0416後生可畏

    北風颯颯,冬寒料峭,這一冬注定難熬,尤其是對亂兵肆虐的殘破建康而言。

    國事何以艱難至此?

    台中太保官署內,王導圍著一件皮氅,書案上擺滿了各類文牘。亂後興制,千頭萬緒,如今案上這些,已經是掾屬們層層篩選精簡之後才又搬至他的案頭。

    此時在官署中,尚有十幾名掾屬都在埋頭做事,各一類的文書,經由他們整理抄錄,同時翻閱舊籍文錄,寫上自己針對此事的看法意見,然後才會呈送到太保案頭。

    幾名吏員捧著炭盆疾行而來,入房後即放緩步調,悄無聲息的放在書案旁,順便端起了只剩灰燼的舊盆。其中一人不慎踢翻了唾壺,唾壺哐當滾地聲頓時打破了房中安靜,眾人都紛紛抬起頭來,不悅的望過去。

    那吏員心中已是一慌,冷汗湧出,忙不迭趴伏在地上小聲請罪。

    王導也被這生息驚動,抬頭觀望片刻,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擺擺手道:「退下吧。」

    吏員聞言後才鬆了一口氣,再拜一次便起身彎腰往外退,只是行至半途卻又聽太保說道:「等一下。」他忙不迭又轉回身來,垂首待命。

    「炭盆撤去一半。」

    王導低頭吩咐一聲,繼而將手一指自己身畔兩個炭盆說道:「火熏體燥,挪去王掾身畔。」

    吏員聽到這話便愣一愣,而後便見太保又低頭疾書,便有些不知所措。

    「聽太保吩咐。」

    距離最近太保位置的是長史梅陶,見吏員站在那裡不知該怎麼做,便低聲說道,順便將自己身畔炭盆往前方推了推。

    這一樁小事,言語雖然不多,但房中眾人看在眼裡,心中不免各有感慨。雖然只是炭火取暖的小事,但卻充分暴露出時下都中維持的窘迫。

    歷陽叛軍攻入京畿,台苑破敗大半。過去這兩個多月裡普徵民力,也僅僅只是勉強修繕了一部分宮苑和台城一些重要官署,用度嚴重不足,哪怕太保都要與掾屬們同室理政。至於其他官署官員,甚至只能聚集在太極前殿,根本沒有具體的辦公場所。

    以往台城內是有完善的取暖火道直通各宮寺,可是叛軍佔據此城的時候,因為擔心隱患而將火道盡數堵死。如今台中也只能用這種炭盆火燎驅寒,條件可謂簡陋。

    但即便如此,眾人也不敢有怨言。時下都中各種物資存儲奇缺,尤其是木炭薪柴之類的越冬取暖之物,缺口更加龐大。哪怕苑中皇太后都以身作則,每日取用不過數鬥,三公以降,配給都是艱難。

    今冬之潮寒尤甚,台城之外,小民無衣遮體,無瓦遮頭,凍死街巷者累日不絕。但凡心有良知者,慘不忍睹。在這樣一個形勢下,若他們還敢有所抱怨,單單物議沸騰便足讓他們羞於立足。

    房間中一個臉色略有蒼白的年輕人比較引人注目,他身上裹著厚厚的錦氈,喘息聲也是粗沉厚重,明明旁人都冷得手足隱有發麻,他額頭上卻是一片汗津津的,眉目間不乏有痛苦之色,閱讀一份文書要比旁人緩慢得多,但勝在一直在堅持著。

    王導間或也往上年輕人一眼,眸中有幾分不忍,低聲問道:「修齡是否需要休息片刻?」

    年輕人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他精神已有幾分昏沉,待王導說了第二遍才反應過來,搖頭道:「職下無事,多謝太保關心。」

    看到這一幕,王導心中不免又是一嘆,眸中閃過一絲落寞。時人多誇他家子弟賢良俊逸,但其實王導自己又怎麼會不知這些子弟稟賦,清談雅戲、簡傲玄虛確是高人一等,但若說到實任,真正有能力的卻實在屈指可數。

    眼前這個子弟王胡之,已經是難得長於任事之人,可惜卻又有宿疾纏身。

    今次亂事,當然可以說是禍起故中書庾亮,但王導作為肅祖遺詔輔政第一,其實也是難辭其咎,即便不是主罪,但一個坐望養禍的罪名免不了。假使平叛過程中有所作為還倒罷了,可惜王舒幾乎完全沒有發揮出應有的作用,這不免讓他家更加尷尬。

    如今王導統理政務,他也知外間其實針對他已是諸多物議,但旁人可以推卻重任,但他只能咬牙堅持,否則國事都無以為繼。

    如今的王導,也是迫切需要來自家族的支持。可是,王彬因其子殘之事一直懷恨,直接回了瑯琊郡鄉里,屢請不歸,只是迫他嚴懲兇手。

    對於王彬如此態度,王導也是心知為何,表面上是因為兒子的事情,但其實內裡還是深怨他在江州刺史人選問題上支持了王舒而沒有支持自己。

    對此,王導心內愁苦之餘也不乏怨念。王彬只是殘了一個兒子而已,可是他的嫡長嗣子都死了!哪又怎麼樣?活著的必然要面對當下的問題,王氏所謂的高門地位也非生來就有,那也是祖輩一代代經營起來!

    如今大亂方定,若是還執著於舊怨,離群絕眾,一點都不能益於當時,有的是人家等著取代王氏在時局中位置!

    況且,他選擇王舒也是迫於形勢。王舒好歹還有功事可論,但就算是如此,也是費了一番周折,才最終在月前敲定此事!而王彬又憑什麼去圖謀這個位置?難道他還以為如今這形勢如中興建制之初,什麼位置都是門戶內一言決之?

    王彬已是如此,可是王舒也讓王導頗感齒冷。他極力為王舒爭取此任,並且在年前定下此事,除了再為自家爭取方鎮之援外,也是希望王舒到任後能夠調集一部分江州物用來解都中燃眉之急。

    然而王舒到任以後,非但沒有就此努力,反而轉過頭來連連向中樞請援。難道他不知如今都中是個什麼情況?無非是藉此示好江州人家,想要專據地方而已!

    同輩人已是如此,晚輩們也未讓王導省心。他是強忍喪子之痛主持局面,也希望子弟們除了清譽之餘,能夠在國運艱難時有所建樹。

    如今江東年輕一代,且不說奇功驚世的沈氏駙馬,就連庾家子都有捨命搏殺之功。他家子弟也未必一定要進取軍功,但最起碼也要有些勤政之勞,否則來日何以號召江東人物?

    所以王導近來也是用心鼓勵子弟入仕,但有的興味乏乏根本不聽,有的敷衍了事居官無為,有的則拙於政務一塌糊塗,真正堅持下來、並且還小有成績的,不過王胡之等二三人而已。

    家事已是如此,國事更加艱難。

    中興以來江東屢經動盪,所害無過於今次之亂,丹陽糜爛,京畿更是殘破不堪。而人事割裂之深也無過於今次之亂,東南的分立,京府的創建,對王導而言都是將時局狠斬一刀,如今的他再像如以往那樣事從簡約,從善如流已不可想,遇事頗多掣肘,更有諸多曲折。

    比如今次的歸都定賞,這本來應該是在十月裡就完成的事情,可是現在卻一直拖到了將近年關,進度卻仍不足十之一二!

    論功定賞,看起來不過是參與叛亂的各家在平亂後各自瓜分名爵利益,但更深層次的作用卻是構建一個新的秩序,上下協力以共渡難關。最具體的表現則是,功賞各家出人出力,捐輸財貨,從而快速將局面穩定下來。

    可是眼下,沈氏駙馬大功不就,以至於士心思退,各不應賞。乍一看去,那是各自高風亮節,忠義體國,滿庭清風。但是功賞罪刑,俱為國綱,誠然私相授受是有亂綱紀,但固辭不受,何嘗不是另一種的罔顧綱常,遊離於法禮之外!

    諸功難授,俱以肥遁辭功為美,沽名養望成風!此風尤以吳中為烈,敢有應功之人,必為時人所鄙,冷眼以望!

    由此帶來的後果就是,作為江東財賦基石的吳中,中樞幾乎已經完全沒有手段徵用。而吳中錢糧不能調用,便就造成瞭如今的建康用度短缺,諸多建設良策因為沒有錢糧支持,只能停於畫餅空談,遲遲難為!

    以往的王導,也頗以玄談清議、施政簡約為美,所奉行網漏吞舟,唯恐刑威太重而損人清望雅趣。可是如今,隨著局面日趨捉襟見肘,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痛恨這種隱遁不出、以此邀望的行為!

    這種邀人望而肥自身、置社稷而不顧的極端自私做法,簡直比歷陽之叛所害更深!歷陽之叛,時人皆知其悖逆!而這樣的行為,阻礙時局的正常推進,卻又偏偏無可指摘!

    一直忙碌到傍晚掌燈時,王導案頭上文牘還剩了小半,而此時房中已是長吁短嘆連連,可見眾人都已疲累不堪。

    眼見他們都已經沒有了做事之心,王導索性擺擺手讓眾人都各去休息。他自己卻還沒走,只是坐在席中將剩下的文牘翻看一遍,挑出其中一些亟待處理的挑燈批覆,分送各寺署即刻實施。

    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旋即便響起一個聲音:「太保還未休息?」

    「是道明嗎?進來吧。」

    王導抬起頭來微笑道,而後房門打開,一道身影匆匆行入,伴隨著冷冽寒風,讓王導精神一振。

    蔡謨臉帶喜色行入進來,解開裘衣環扣坐在王導對面,眼見對方臉上不乏疲態,便笑道:「太保伏於案,晨昏操勞,倒是有悖前教啊。」

    王導聽到這話,不免自嘲一笑,繼而望著蔡謨問道:「道明喜色盈面,可是有嘉言道我?」

    聽到這話,蔡謨便笑吟吟從懷中掏出一份尚是溫熱奏書,說道:「太保一覽即知!」

    王導接過那奏書一看,頓時也是喜上眉梢,忍不住拍案笑道:「虞思奧國之循臣,實在可嘉啊!」

    奏書是吳興虞潭所來,言道吳興郡府已經備好一批錢糧押赴京畿,旬日可達。這一批錢糧數額,足夠都中捱過今年凜冬!這對王導而言,簡直就是解其倒懸之危啊!

    長久困頓終於看到轉機所在,王導心中之喜悅可想而知,捧著那奏書翻看數遍,指著其中一句感嘆道:「名爵之賞,上國之用,避而不就,純貞何存?諫三徵不應,即宜永錮,不傷國用,不損清志。思奧此論,雖然悖於令色,但卻是深切時弊啊!」

    虞潭這奏書裡建議,三輪徵辟不就者,那麼就應該永遠禁錮不再任官。讓國家避免職位空缺和往來徵辟的耗用,也不再去叨擾損傷那些真正志存隱逸的人。

    這對於眼下深受其苦的王導而言,可謂深得其心。不過王導也只是感慨一句而已,他何嘗不知眼下隱遁、待時而出已經成了時下人家養望的一個手段,假使真的這麼做了,那未免太過嚴苛。

    蔡謨聽到王導這麼感慨,當即便低語道:「太保真的以為這是虞思奧的意思?」

    聽到這話,王導略感錯愕,待到沉吟片刻,才漸漸醒悟過來。他近來愁苦良久,又整日埋首案牘,思路一時不免有所遲鈍,驟然得知這個喜訊,已是喜出望外,不思其餘。

    此時聽到蔡謨的提醒,王導才恍悟起來,東南賦稅,近年來都是民力轉運。虞潭在這個關鍵時刻將錢糧運送入都,自然不可能繞過那家!奏書中此言分明是有所針對,假使沒有那家的認可,怎麼可能會送至都中來!

    手捧奏書沉吟良久,王導才驀地一嘆:「後生可畏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 00:52
0417江東無人

    傍晚時分,田景從外面回到了家裡。

    說是家,但其實不過是小長幹裡一片窩棚的一角而已,諸多失家的難民們匯聚在此,環境異常的雜亂。石板支棱起的四角,竹枝枯草塞成的牆壁不過只有些微阻風之用,但其實內外都是一樣的酷寒。

    逼仄的空間裡,田景要半蹲著才能擠入進來,剛一進房他便發現草牆的一面只剩下幾根折斷的竹枝,冷風呼呼從那裡湧入,正有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用身軀堵著那缺口,而在地上的乾草堆裡,一名老婦人正臥在那裡半睡半醒間嘟嚕夢囈。

    看到這一幕,田景臉色驟然陰鬱下來,他即便不問也知道那糊牆的乾草又不知被哪一家給偷去取暖了。這漫長寒冬內,京畿週遭已是片木難求,更遠處雖然還有山林,但一來往返路途遙遠,二來朝廷嚴禁私戶砍伐。

    看到婦人一邊用身軀堵住缺口,一邊還將老母雙腳捂在懷中,田景本來稍顯冷厲的眸子變得柔和一些,他轉身在牆角裡摸出一個兩尺多高的陶罐,往裡面塞入幾把乾草,引燃後陶罐便冒起濃煙,給這不大的茅棚裡帶來些許暖意。

    「阿母,吃飯了。」

    八尺大漢佝僂著將老婦人攬在懷內,同時也將那年輕婦人往裡面拉了拉,陰燃的陶罐塞在兩婦人身體之間,田景自己堵在了那缺口處,順手將兩塊冷硬的糙麵餅丟進陶罐裡。

    「你又受傷了?」

    年輕婦人看到田景左半身隱隱抽搐,滿臉憂色問道。開口卻是吳音,並不同於田景的江北梁州口音。

    「不礙事,辛苦你了!」

    田景坐在那缺口處,冷風拍打在背上,刀割一般,儘管已經凍得麻木,仍讓他由心底裡泛起寒意,望向年輕婦人的神色不免更柔和:「真要多謝你,若不是你照顧,我、我阿母她只怕……」

    「阿芷是個好娘子,你要善待她……」

    老婦人嘴裡絮叨著,有些含糊不清,那年輕婦人不大聽得懂,可是田景聽了後,臉上不禁泛起一絲羞澀,視線不受控制的落在年輕婦人臉上。雖然只是蓬頭垢面,但仍可看出這婦人面目姣好,不多的動作裡流露出一股寒傖人家所沒有的韻味。

    老婦人吃過半塊餅子,偎著溫熱陶罐沉沉睡去。

    年輕婦人手裡捧著麵餅,乖巧的縮在角落裡,給田景騰出了地方。田景卻沒有過去,他鑽出了窩棚,遊蕩片刻,順手抓了幾家乾草,那些人家紛紛有人衝出來喝罵阻止,可是看到田景那魁梧身形、目露凶光,只是叫嚷著不敢上前。

    回到窩棚將缺口堵住,老婦人呼吸聲時而沉濁時而低微,可見狀況已是非常不好。田景兩手摀住臉龐,發出一聲悲痛的長嘆,胳膊突然被人點了一點,他抬頭望,只見年輕婦人捧著半塊麵餅遞到他面前:「給你。」

    日子昏昏沉沉的過,從年尾到年初,老婦人終究沒有熬住,一如其他窩棚裡那些病弱之人,填入了城郊的石子崗。

    死去的人永遠消失,窩棚裡卻沒有沉寂,總有人填進那些空出來的雜亂位置。

    人命真是賤得很啊!

    田景越來越減少了外出,一面是避免消耗,一面也是越來越難覓食。朝廷根本無力賑災,大戶也沒有錢糧去蔭蔽人口,他們這些窩棚裡的人彷彿被世道遺忘,只能麻木的在這裡等待死亡。

    再強壯的漢子,也禁不住連日斷糧。尤其是田景這樣的北地流人,早已受人厭見,當他一病不起時,很快就遭到了左近人的驅趕,儘管那些人也不能因此得到好處,但長久積累的絕望暴戾總需要發洩。

    面對絕境,婦人表現出的韌性要比男人高得多。她也早已是瘦骨嶙峋,但卻拖著田景那寬大的骨架在少有人跡的高崗裡找到一個小窩。這小窩只是背靠大石的一處窪地,婦人徒手挖出來一個淺坑,兩個人臥在這裡等死。

    人沒有吃食可以活多久?田景早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他連抬頭都沒了力氣,只是間不時低喚一聲:「阿芷娘子?」

    「我在呢……」那娘子氣息微弱,但還是應了一聲。

    田景望著那陰沉的天,語調有些悵惘:「實在想不到我居然是餓死……我家本是漢中大宗,那些雜胡也都是我家奴婢……十三上馬擊賊,十五縱橫漢沔……唉,我與娘子說這些做什麼……可惜終究沒能善待了你……娘子應該也是江東大家吧?我一時私念不想把你送走,如今卻是害得娘子與我同亡……」

    婦人鼓盡全身力氣,翻身攬住田景手臂:「我願意、我願意同穴死在這裡……婢子哪是什麼大家,只是苑中逃散的宮人……郎君不曾害我,你、你才是世間一等君子……」

    田景聽到這話,彷彿身受最大褒獎,他攬住那個婦人,還待要說什麼,喉嚨裡卻只發出沙啞荷荷聲。他感覺到婦人氣息越來越弱,僅有的熱量也在快速消散,悲傷潮水一般漫過心上,四肢繃緊口中發出淒厲咆哮之聲。

    「那裡還有活人……」

    昏迷之際,田景感覺到有幾道身影衝過來,似是翻看著他的身軀,繼而牙關被撬開,一根竹管塞進口中,旋即便有甘甜到了極點的米漿流進他幹澀的喉嚨中。彷彿做夢一般,他貪婪的吮吸幾口,繼而驀地抓住竹管,含糊吼道:「娘子、娘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田景意識漸漸甦醒,他睜開雙眼,一抹亮光充斥視野之內,過了好一會兒,亮光中才逐漸顯出線條,繼而勾勒成人形。

    站在他身前是一個相貌俊朗,身披青色裘衣的金冠年輕人,年輕人背負雙手,居高臨下望著他。在其身後有數名精甲兵士拱衛,兵士身上透出一股濃烈的悍勇殺氣,田景武力雖然不低,但只怕全盛時也未必能比這幾名衛士更悍勇。

    「閣、閣下莫非是陰府哪位真君?」

    田景心中訝異,不知身在何處,語帶遲疑問道。

    「哈哈……」

    此言一出,左近頓時響起一連串的笑聲,那氣度儼然的年輕人嘴角亦是含笑,其身後一名衛士上前,大聲道:「睜大眼開清楚,這一位乃是駙馬都尉沈侯!沈侯領受詔命,職任都南督護,統理大桁以南賑濟事宜。若非沈侯及時押解吳中資用北上,你們這些寒傖哪還會有命在……」

    軍士說了許多,田景都不明所以,他唯一確定就是自己還沒有死,狂喜之餘,他心念又是一轉,身軀驀地彈起來:「我家娘子怎麼樣……」

    「放肆!」

    一名軍士上前,刀背一晃便將田景拍倒。

    「安心休息吧,假使有幸不死,家人總能團聚。」

    年輕人退一步,吩咐身後書吏道:「既然人已經醒了,錄入他的籍貫,稍後安置。」

    那一行人很快離開此處,過了好一會兒,田景昏沉的頭腦才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也看到了他身在何處。這是一間龐大的土坯房,隔風效果極好,房中四角都安置著熊熊燃燒的火盆,將整個房間烘烤得暖暖的,與早先那寒風刺骨有天壤之別。

    這房間中有許多木榻,鋪著厚厚的麻氈,木榻上躺滿了人。許多人都躺在榻上笑語閒聊,大概是際遇的好轉讓人心都平和下來,旁邊一個壯年人拍著年輕人肩膀笑語道:「小子不必著急,沈侯已經歸都,咱們總算都盼到活路!剛才沈侯也說了,只要有幸不死,早晚都能團聚。現在是男女分營,你叫嚷再凶也是見不到你家娘子。」

    「沈、沈侯?就是剛才那位貴人郎君?可、可是,怎麼好像做夢一樣?」

    聽到田景這麼說,旁邊眾人都是大笑起來:「這小子大概還不知沈侯之名!」

    「這倒也不怪他!駙馬當日輕騎歸都,何嘗不是夢幻一般。」

    「是啊,駙馬不出,江東無人!當日駙馬高義隱退歸鄉,台中諸公袖手空談,最終還是駙馬難辭國任,雪夜歸都拯救萬民!」

    言道那位駙馬沈侯,房中人一個個都打開了話匣子。聽到那些劫後餘生的振奮閒言,田景才終於確定,他不是在做夢,是真的得救了!

    想到剛才那個年輕人,田景心情漸漸變得複雜起來,因為有心事,並沒有加入到旁人的談論中。

    在這房間中休養兩天,田景才漸漸恢復一些元氣,他每天都在央求兵士想要去見娘子一面。如今他老母也亡故,唯獨那位志願同死的阿芷娘子是他唯一牽掛,不能確定娘子安危,他心情始終高懸。

    不過娘子沒有見到,他倒是再見到了那位拯救萬民的高義駙馬。

    雖然只是短短兩天,但對田景而言卻恍如隔世,小長幹原本那些雜亂的窩棚已經不見,取而代之卻是排列井然的土坯房,道路變得整潔乾淨,每一個路口都架起大鍋,下面是熊熊燃燒火焰,大鍋裡熬著敲碎的大骨,湯水氾著油花隨人取用,整個營地裡都瀰漫著一股淡淡骨香。

    天氣已經漸有回暖,營地裡有許多短褐民夫排列成隊,在軍士的帶領下穿梭在營地中搬運著各種物資。他們暴露在外的手足上還殘留著許多凍瘡,但臉上卻一直洋溢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哪怕累得大汗淋漓,仍然難阻間不時爽朗笑容,再也沒了災難中那瀰漫全身的死氣和戾氣。

    帶路的兵士將田景領入了一座磚砌的閣樓,進入之前田景又被搜身,待行入房中,便看到許多文吏坐在室內,各自埋首大量案牘之中。待到上了二樓,他才又見到那位沈侯。

    「一個歷陽罪卒,一個苑中逃婢,命倒是硬得很!」

    那位沈侯只穿時服,頭髮隨意的結了一個散髻,坐在正堂裡顧盼之間散發一種不容拒絕的自信。當田景垂首行上來時,他手捧一份文卷,望著田景微笑說道。

    田景聽到這話,冷汗頓時從額頭上涔涔湧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罪民不敢申辯,願效牛馬之勞,惟求沈侯活我家室性命!」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 07:48
0418 裂土實封

    「起來說話。」

    沈哲子合上文卷放在面前書案,示意身後僕從往對面坐席送了一杯茶湯,繼而便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人。飽受飢寒交迫,哪怕已經得到救治,但這年輕人還是瘦的隱有脫形,只有那寬大的骨架顯露出原本的英武不凡。

    田景小心翼翼起身,卻不敢落座,只是垂首默立,大氣都不敢喘。或許過往他也不乏年輕人的銳氣,可是身受罹難僥倖能活,至今都是心有餘悸,更怕眼前的活命只是暫時,或要轉眼便墜入更沉淪境地。

    「既然已經棄軍而逃,為什麼乾脆不逃得更遠?」

    沈哲子望著這年輕人說道,這個田景年紀雖然不大,但在叛軍中名氣卻不小。雖然不至於達到沈哲子都聽說的程度,但卻是匡術檢索諸多罪籍之後呈交上來,表示這是一個可用之才。

    這個田景出身漢中豪宗,其父原本還是荊州一地守將,曾經跟隨張昌作亂,叛亂被陶侃平定後歸鄉潛居。後來這田景少年成名,頗富武略,被蘇峻徵用在歷陽入軍。

    聽到沈哲子問話,田景神色一暗,澀聲道:「家母居於歷陽,姑孰敗後潛逃迎母,西面之亂尤甚京畿……」

    「你母親呢?」

    「家母體弱,終究沒能熬過凜冬……」

    田景講到這裡,淚水已經自眼眶中湧出。

    沈哲子聞言也是默然,他到達京畿時,大桁之南幾乎已成人間地獄,十人之中,亡者近半,活下來的也都吊著一口氣,半死不活。

    「世道如此,人人都在作惡。不是中樞無為,你既然也在軍旅,應該也知當日曆陽叛軍如何掃蕩京畿。今日之殃,前跡所定。」

    沈哲子示意那田景坐下來,不乏感慨道。

    田景聽到這話,不免又哽咽起來:「大罪之身,不敢怨望……」

    待到年輕人情緒有所平復,沈哲子才又說道:「我本來不必見你,不過匡君屢薦。純孝不是什麼難得的事情,這是人子應為,善不抵罪。不過有一件事讓我對你刮目相看,就是你救下的那名苑中逃婢。」

    田景聞言後眸中閃過激盪之色:「請問沈侯,那位阿芷娘子生死如何?先前我言家室之人,其實是情急誤言。阿芷娘子是我伴母歸都時才見到,與我先時罪並無牽扯……」

    「這話不必說,我如果存心懲治,她有罪無罪都罷了,免不了引頸一刀。」

    沈哲子擺擺手,望著田景,神態間不乏讚賞:「那罪婢也活了,只是凍壞了腳,性命還是無礙。難得啊,她與你這罪卒做伴良久,竟然還是完璧。田長明,你很好,這世上恃情妄為、恃勇妄為者不知凡幾,唯獨欠缺能為忍讓之人!」

    「罪民、罪民羞愧……她、她只是一個柔弱娘子,害了她於我也沒有什麼益處……我要多謝她,照料奉養老母!」

    田景低下頭去,並不因沈哲子的誇讚而有自矜。

    「好了,閒話不多說。我有太多事要忙,直接問你一句,願不願到我府下做事?」

    沈哲子又問道。

    田景聽到這話,臉上頓時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驀地抬起頭來,看到沈哲子態度認真並非戲言,忍不住期期道:「罪、罪民何幸……」

    他翻身而起,手臂揚起狠咬一口,血水霎時間從咬痕中湧出,跪在地上顫聲道:「主上大恩,捨命難報!僕下願為犬馬,誓死追隨!」

    「那就好。」

    沈哲子點點頭,旋即身後有人行出,幫田景清洗包紮傷口。待到忙完之後,沈哲子才說道:「稍後有人帶你去見你家娘子,先去我府上休養幾日,養好了元氣再回來聽用。」

    「僕下只是體虛,並無傷痛,現在就可任勞。」

    窮途末路陡遇生機,田景心內對沈哲子的感恩已經攀至一個,當即便挺胸表態說道。不過沈哲子已經低下頭去再翻閱文卷,聽到這話,只是擺了擺手讓他退下。

    田景無奈,只能退出來,當他行出閣樓,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戎裝身影在幾名兵士簇擁下匆匆行來。待到近前看清楚那人面目,臉色才驀地一變,上前一步顫聲道:「韓、韓侯……」

    韓晃扯下兜鍪交給身邊人,聽到聲音後轉頭一看,繼而便笑起來:「原來是長明,劫後重生,還能得見,實在值得痛飲幾觴!不過我眼下實在太忙,稍後一定要記得來見我!你既然在這裡,想必已經見過駙馬。安心做事,不必再有什麼雜念。」

    韓晃對這歷陽軍中都頗有名氣的少年勇將也不乏欣賞,上前一步拍拍年輕人肩膀,臨走前還叮囑道:「一定記得來見我!」

    目送韓晃行入閣樓,田景欣喜之餘,心情也漸漸變得火熱起來。他看得出韓晃行止之間分明已經得用,不是那種陷入囹圄的囚徒,這讓他對自己未來充滿了期待!

    駙馬真正名動江東,主要就是在今次叛亂。可是田景一直在蘇峻麾下主部駐紮在姑孰,其實所知不多。後來兵敗後更是惶惶如過街老鼠一般,每日為了生計奔波,更是無從得聞。

    但這兩人他在房中休養,聽那些同房之人寒暄,也早知如今的駙馬究竟是怎樣人物。

    駙馬都尉旬日前歸都,以事功受封二等爵烏江開國侯,加散騎職任都南督護,宿衛俱從調度,負責賑濟安置都南大量難民。單單以職事而論,已經是台城之外第一人!

    被這樣的人物賞識收入府中,哪怕只是一介家臣,前程也是遠大!這對於垂死得生又背負逆名的田景而言,簡直就是做夢都想像不到的際遇之差!

    巨大的際遇變化讓田景狂喜如同做夢一般,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唯恐動作太大美夢驚醒。

    「郎君……」

    一個柔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田景身軀一顫,才發現自己已經行到一駕牛車前,坐在車上的赫然是早先一路相依為命的小娘子阿芷。眼前的小娘子身穿樸素裙衣,髮絲整齊的梳攏起來,露出一張秀美白皙的臉龐,隨著田景痴痴凝望,那臉龐上漸漸露出幾分羞澀嬌紅。

    「阿芷娘子,原來你是這樣美……」

    田景痴痴說道,他尚是第一次見到小娘子這麼整潔端莊的出現在他面前。以他的家境,早年身邊也不乏侍婢,可是這位小娘子卻代表著他剛剛過去不久人生最苦難歲月,那一顰一笑都觸動他心弦,讓他不忍挪開視線。

    「可惜、可惜阿母終究不見……」

    心念一轉,田景又是清淚長流,他擦乾眼淚,上前接過牛韁,對早已經等候在此的駙馬府家人說道:「不敢有勞足下為御,勞煩引領。」

    牛車緩緩駛出營地,向著城中碌碌而行,眼見殘破的建康城已經恢復一些條理,耳邊聽著小娘子阿芷低語講述她所知的駙馬府種種,田景心情更加柔和,惟願守護眼前和美一切!

    韓晃上樓後,沈哲子起身相迎,笑語道:「韓侯真是來去匆匆,等閒難見。」

    「積勞之命,不敢懈怠啊。」

    看著眼前的駙馬,韓晃心中也是感念至深。當日被東揚軍騎兵擒獲,他本以為自己已是必死,畢竟他作為歷陽部的主要將領,起事以來對地方戕害太多,哪怕為了平息各家之怨,朝廷也肯定要將他梟首示眾。

    他只是被羈押一段時間,前不久卻全須全尾的被放出來。也是這幾日從旁人口中聽來,他才知沈哲子為了營救他付出良多。這位駙馬幾乎順著他的進攻路線,沿途追溯,逐家去拜訪受害的人家。

    到底付出了什麼,韓晃並不得知,只知道那些人家願意不再逼迫中樞殺他。真正準確的數字,則是前不久駙馬為他繳付的贖罪之糧十萬斛!

    如此大恩,韓晃已經不知該要如何報答,心中唯有一念那就是無論駙馬吩咐做什麼,他都一定要做到最好!

    坐定之後,韓晃便正色說道:「職下奉命揀取流民丁勇,如今已成兩營。標準便是日前協議所定,能開兩石、負百斤疾行六十里……」

    「韓侯做事,我放心。稍後紀文學會將所需鹽糧輜重撥付入營,整裝之後,可以直赴烏江。不過也不必著急,這些流人都是久災,可以居近休整一段時間。」

    烏江是沈哲子最新得到的封地,這也是他忸怩許久的收穫之一,這一個封地可不只是單單的食邑,而是在歷陽附近僑立的侯國,裂土實封,如今江東侯爵中的獨一份!雖然只有三鄉之地,但這三鄉完全屬於他自己的私產!

    當然沈哲子為此付出的代價也不小,除了原本的事功以外,單單以他和興男公主名義往苑中捐輸的錢糧便達數千萬之巨!不捐也不行,如今都中滿目皆瘡痍,地方上能夠得到的支援只有吳中,內庫早已經水洗一般乾淨。

    誠然蘇峻起兵獲益最大就是他家,但他家也是為蘇峻作亂買單的主力。不過凡事還是那一句話,能用錢解決的都不叫事。有一塊半獨立的小地盤安置在歷陽附近,對他而言也是極大的便利。

    「駐軍都下,總是有些扎眼。若能早離,還是儘早離開的好。」

    韓晃知道自己作為叛軍主要將領,如今還堂而皇之在外晃悠,駙馬本身承受的非議就不小,因而便說道。他如今倒也不是白身,擔任侯國兵尉,統領名義上侯國的一百五十名衛兵。

    「不妨事,如今我家人才剛赴烏江整治,單單屋舍之類搭建也要一段時間。」

    沈哲子擺擺手,渾不在意道。上次歸都他是強兵鎮壓主持局面,今次卻是財大氣粗,台中就算有人看不順眼,這會兒也不敢跟他瞪眼。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08:29
漢祚高門 0419賑濟

    都南城郊,十數座營壘拔地而起,每一個營壘裡都塞了大量的難民。

    經過最初幾天的休養之後,難民們中壯力者也都被組織起來,開始進行工事勞作。在經過幾輪踐踏之後,建康城已經殘破大半,大量房屋殘骸、土堆石塊堆積在城中,有的是叛軍的殘留,有的是守軍刻意為之的街壘。這時候,自然都需要清理出來。

    一旦開始勞作,早先的餐食供給便有些不足。最初得救後的感激淡化之後,難民之內也開始出現許多抱怨,比如羹湯不稠、勞役太重之類,尤其滿目瘡痍的都城讓他們看不到未來的希望,一時間情緒不免更加低迷,連帶著勞作的熱情也漸漸消退。

    宿衛們自然不會對這些難民客氣,呵斥催促只是客氣,動輒打罵也是尋常:「你們這些寒傖賤命,僥倖能活下來,已經是朝廷恩典,駙馬高義!還敢懈怠慢工,活著又有什麼用處!」

    一名民夫被推搡撞在了碎石堆上,血水霎時間塗了滿臉,還有一名宿衛上前打罵,頓時便引起了眾怒,幾名壯力上前將那兵士推搡開,不免瞪著眼怒吼道:「菜羹寡淡不如清水,本來就養不出氣力,你們這些悍卒把人往死路逼使,難道就不怕駙馬問罪!」

    眼見群情激湧,那宿衛不免退了一退,口中仍在叫嚷:「你們以為眼下餐食都是平白得來?駙馬雖然有仁義,但也是身負詔命,若是不能如期成工,駙馬也要引咎而退!屆時台中再換一位督護過來,你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困苦!」

    聽到這話,民夫們情緒不免有所收斂,許多太高深的事情他們或許還不知,但卻知道,駙 再像中時,他們這些難民在都中只是等死,一直等到駙馬歸都,他們才有了一口吃食!

    單單這一點,駙馬在他們心中的地位便無可取代,更不想因為自己的懈怠而讓一個不知小民疾苦的人來監工。

    「可是、可是就算要我們趕工,為什麼有人工少食多,而我們卻餐食不飽,晝夜不能歇息?」

    仍然有人不忿吼道,人不患貧而患不均,他們確是親眼所見,不同營壘的難民們待遇也是分了幾個層次。

    「那些人都是一技所長的匠人,你們要是能做得了他們的工,也能吃他們鍋灶裡的餐食?怪只怪你們自己沒有本領,又要怨哪個!」

    類似的爭端,偶有發生,大量的不滿情緒,也漸漸傳遞到了沈哲子這裡。

    對此,他也沒有什麼好的解決方法,索性暗示下面人趕工兩日,等到各種不滿情緒在諸多營地蔓延到了一個程度,乃至於發生抗工流血事件後,他才讓人在罪囚營裡提出一些囚犯來換上宿衛衣衫斬首,將頭顱傳示各營,順便恢復了正常的勞作強度,不滿的情緒才有所緩解。

    什麼數字,一旦堆積到一個量,都會產生驚人的效果。

    沈哲子元月中歸都,開始處理都南賑濟事宜,元月末才勉強梳理出一個大概。而與他一同抵達京畿的三十萬斛賑災米糧,也已經將要告罄。

    但好在基本的脈絡已經梳理出來,接下來事情的重點已經從前期的賑濟轉為了災後秩序的重建。

    沈哲子歸鄉隱遁數月,誠然名望已經攀升到一個,但非議聲也不是沒有。尤其在他歸都後,台中旋即便發佈政令,三徵不應者永作禁錮。

    這一項政令可以說抽掉了各家觀望時局、待時而出的餘地,誠然政令的頒布者王導飽受物議。而作為始作俑者的沈哲子,其實也是名望大傷。

    但這對沈哲子而言也實在不算什麼嚴重的事情,往年他確有愛惜羽毛、邀取名望的舉動,但那是在實力不足的情況下,如今他在時局中的地位,早已經不是名望所決定的。這世上永遠不缺議論家,也永遠都需要能做事的人。

    歸都之後,他首先接手的就是眼下最為棘手的問題,並且在極短時間內做出了成績。如今都南絕大多數區域已經肅清,流人也都漸漸歸籍,事情總算上了軌道。

    能在這麼短時間內解決困頓台中大半個寒冬的問題,首先自然是因為沈哲子帶來了充足的物資。沈哲子在鄉幾個月,也不是無所事事,最重要的就是走訪商盟各家。

    吳中這些人家雖然多在商盟之內,但也並不需要對沈家完全俯首稱臣,他們也都有自己的獨立性。如果沈哲子不能拿出一個讓他們滿意的方案,他們同樣可以置身事外。

    這是吳中長久以來的封建世風所決定的,哪怕當年割據江東的舊吳孫氏,不過僅僅只是江東一盟主而已。孫權在位多年發動起一系列的政變,陰謀與殺戮統統用上,仍然不能完全瓦解江東世族的鄉土力量。

    除了鄉人們的支持之外,另有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就是沈哲子有一套執行力和效率都極高的行政班底。這一套班底以他早年治家時的核數團隊為基礎,如今規模已經達到數百人之多,同時還搭配他家諸多族人並門生。

    豪族之所以擁有雄厚的鄉資,具體除了體現在擁有的田畝和人丁之外,更在於對地方事務的話語權。

    以沈家為例,像是沈哲子和老爹沈充這樣優秀的族人在異鄉任事,保障家族的特權來源。而另有一部分族人則長居鄉里,大量擔任郡縣一級的屬員,以確保特權的實施,一點一點轉化為家族真正擁有的力量。

    高效專業的核數團隊保障信息的快速錄入,而那些長期擔任掾屬吏員、精於具體事務操作的族人和門生們,則確保一項項舉措的決定和實施。

    從這一點而言,類似瑯琊王氏那種高門,他們獲取權力的主要來源是對皇權的分享。可是沈家這樣的新奇門戶,除了能夠分享到皇權之外,更擁有廣泛鄉土支持!

    總之,困頓王導等台中諸公良久的京畿災情,就這樣被沈哲子波瀾不驚的給解決了。

    沈哲子向來不相信什麼論功行賞,尤其是在朝廷已經喪失公信力的時下,所以,在賑災的過程中,他已經開始著手挖掘利潤點。

    足足十數萬的受災民眾,在別人看來是一個天大的麻煩,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尤其是這些底層的小民人微言輕,即便是出面救助了,受到感恩戴德,但也不足對名望產生立竿見影的影響。對於許多人而言,有那個時間,不如組織一兩場清談,拜會幾位時下的名士。

    但是在沈哲子看來,這些受災之人卻是一個巨大的寶庫,一個可以堂而皇之大肆徵用人力的機會。除了難民中分佈廣泛的壯丁勞力之外,對沈哲子而言,最寶貴的就是大量工藝熟練的匠人!

    在中古這樣一個相對比較原始的農耕氛圍中,大規模的城鎮聚集人口,除了要依賴於發達的農耕之外,也必須要有豐富的手工業配合!建康城這些受災的民眾,除了其他地區流落至此的流民,和郊野一部分農戶以外,匠戶佔據了相當大的比例!

    自古以來,北方的各項工藝都要比南方優秀得多,哪怕再過幾百年,仍是如此。沈家的各項手工製品之所以能夠保證高質量,那是因為沈哲子帶來一些技巧,和有準確目標的研發,並不意味著南方整體的工藝技巧已經超越北方。

    叛亂之前沈哲子在曲阿置業,也在大力招募工匠,但其實收效並不能算高。相對於吳中土著的沈家,這些南來的匠戶們更信任朝廷和那些僑人舊姓人家,而朝廷也在大力招攬這些匠戶安置在建康城週遭。

    加上那些僑人門戶的競爭,沈家始終沒有太大競爭力,始終存在一個龐大的用人缺口。這在某種程度上,也限制了沈家各項產業的壯大。類似南苑這種高端市場的經營,除了發揮本身的技術優勢之外,其實也是一個無奈之選。

    沈哲子統理賑災事宜,有一個前提就是要有完全獨立於台城行政構架之外的權力,一方面是不願與那些效率低下的台中各寺署打交道,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能夠更自由的遴選匠戶。

    能有一技之長的匠戶,通常都要籍成另冊以區別於普通民籍管理,而且朝廷每年都要檢閱,假使匠戶減少,通常負責管理的官員還要遭受罪責。所以,哪怕是世家大戶,也不能如蔭蔽尋常丁口一樣,大肆吞沒這些匠戶。

    可是歷陽軍攻破建康之後,大量的籍冊都被焚燒一空,當中自然也包括這些匠籍!所以沈哲子現在的狀態就好像是老鼠掉進了米缸裡,大量都中匠戶被從難民中篩選出來,隨便他去徵募!

    所以當難民們籍冊整理完畢後,有千餘戶原本的匠戶消失在了籍冊上!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朝廷管束最為嚴格的冶鑄類匠人。這些匠人們一旦挑選出一定規模,即刻就被船送去了沈哲子的烏江侯國。

    時下都中米貴,正當妙齡的女伎之類,價格不過在三五斗之間。可是一個工藝純熟的壯年匠人,價格卻是十數倍往上。而且這一類的奴僕,根本不會大規模在市場出現。

    沈哲子蔭蔽的這些人口,本身已是一筆龐大財富,如果再加上其他一些配套的投入,一兩年之間,就能在他的侯國發展出一套產能巨大的軍工產業!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08:30
0420營建新都

    二月初,天氣已經漸有回溫,野地裡已經隱有綠意渲染開來。

    沈哲子也是難得的從諸多事務中抽身出來,乘著牛車與紀友和庾條繞著都南湖塘閒遊。

    建康城南景色向來乏甚可陳,不比城北壯闊,也不及城東秀美。尤其如今更有大量難民居於此處,因而更成貴人們絕蹟之地。

    此時野地中不乏難民婦孺漫步其間,臂挎竹籃採集剛剛露頭的野菜。遠遠望去,這些窮苦之人臉上雖然不乏菜色,但也不再儘是絕望。大概是年前諸多屍骸血肉滋養了土地肥力,讓今年的野菜也生長得尤其茁壯。

    「最難熬的日子總算熬過去了。」

    眼望著野地中那些步履不乏輕快的婦孺們,紀友忍不住感慨一聲,他家世居此鄉,看到鄉人們熬過凜冬,漸漸恢復元氣,心中確是不乏欣慰。

    他指著對面的沈哲子笑語道:「維周你軍功卓著已是光耀江東,不過在我看來,能夠活人無數,才真正值得傳頌於後世的真正功業啊!」

    沈哲子聞言後卻是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嘆息道:「何敢奢望傳頌於後世,人心皆健忘,只怕過不多久,這些受恩小民們就要沸反盈天。我受命賑災,既不是為拯救他們,也不望他們能夠感恩多深,不要予我太多掣肘,已是兩不生厭。」

    庾條聽到這話後不免哈哈一笑:「維周要做什麼,總能讓人信之不疑。不過你這冷眼觀世,總是悖於人之常情。」

    沈哲子微微一笑,不再多說。於小民而言,或許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春暖花開,鄉野處處孕育生機,只要勤勞,就能活命。

    可是他的考驗才剛剛到來,麻煩事會一件接著一件發生。

    賑災之後,自然要安排生產,只要田畝有所出,那麼就不再會有大的動亂。耕作需要土地,需要人丁。年初沈哲子歸朝後,朝廷終於展開了新一輪的封賞,名爵之外,最大宗的獎賞自然是土地。

    一輪瓜分下來,京畿週遭合宜耕種的田地已經所剩不多。在這一點上,沈哲子自然沒有立場去怪責別人,因為他自己就是這一輪瓜分的最大受益者之一。

    除了烏江那一個侯國之外,單單賞賜的田產足足就有數百頃!其他人家大小事功,也都分賞有序。事實上除了土地之外,朝廷也沒有更多的手段來拉攏凝聚人心。

    有了土地,下一步自然是人口。沈哲子作為賑災主官,在各家心目中陡然變得重要起來。這段時間來,不斷有人登門請託,想要分潤一部分人丁。畢竟舊籍已經完全焚燒一空,只要沈哲子大筆一揮,就會有大量的人口被隱瞞下來。

    聰明人不止沈哲子一個,他能大肆吞沒人口,旁人自然也有這個想法。尤其世居丹陽的各個人家,在今次的動亂中損失可謂慘重,迫切許多補充大量的人力,才有可能盡快恢復元氣。

    這一類的要求,沈哲子當然不能滿足,他之所以主動承擔這個重任,又不是為了給那些人家打工。只有將人力掌握在自己手裡,接下來才有底氣進行下一步的計畫。

    但這些人家對人口的貪婪是難以遏制的,沈哲子不理會他們,他們自然又會有別的手段。因而各個難民營地附近近來也是活躍,許多人家都派人在附近想要吸引人口。比如散播流言,比較有市場的流言是,朝廷將要將這些難民轉移到江北屯戍墾荒,又或者要將他們轉成吏戶兵戶,不再正常安置。

    這一類的流言,在難民當中造成極大的恐慌。一旦過江或是成為吏戶,他們祖祖輩輩都要受苦,承擔沉重的勞役。因而許多營地裡都不同程度的有難民潛逃,屢禁不止。

    這些王八蛋們,遇事蜷縮於後,爭利倒是當仁不讓。沈哲子對此也不客氣,將營壘週遭閒雜人等盡皆驅逐,順便搜查京郊各個莊園,匿丁超過十人,直接殺人封莊!

    單單最近這幾天,砍掉的人頭就有幾十,雖然只是各家底下的管事工傭,但那些血淋淋的屍首也足以讓人驚駭。

    這樣暴烈的手段,其實於事無補,反而從側面印證了那些流言,難民們逃離之風更劇烈。但沈哲子殺人也不是為了禁絕逃離之風,他就是單純的立規矩而已。不要以為得罪了他就能如以往那樣含糊了事,要做好被殺頭的準備!

    因為這件事,沈哲子近來風評也是急轉直下,從原本的德才兼備轉有忿狷酷吝之名。誰敢殺我,我就罵他!時人這種劇烈的情感轉向,倒也頗為讓人側目。

    不過沈哲子對此倒也並不放在心上,他也不是孤軍奮戰,背後有一個強大的吳人群體。他是承擔著吳人們的利益訴求歸都,罵聲再烈,後面都有人幫忙罵回去。最起碼在夏收以前,哪怕是王導,也不能罔顧吳人訴求而將沈哲子奪官。

    賑災的同時,沈哲子也把建康城徹底拆了,朱雀大桁以南,除了烏衣巷等一些台臣住所以外,別的地方幾乎已成一片白地!那些難民民夫們在得到救助以後,主要就是在做這事。

    當然這不是台中的主意,台中只是希望沈哲子能賑災,確保今年的耕作生產能夠正常進行。但沈哲子覺得這顯不出他的本領,以清理為名,一天拆一點,然後全拆了。這帶來的一個後果就是,建康城不修不行了!

    人言魏晉多放達,但背後卻是效率令人髮指的低下!歷史上蘇峻之亂後,建康城也是殘破不堪,但也修修補補就住下來了。哪怕是台城和苑城,一直到了謝安執政時期才進行了一次大修。

    換言之,台中那些臣子們,自己辦公場所漏雨漏風,他們都能置之不理,還能怎麼奢望他們勤勉於政事?

    如今這個建康城,本來就是陳敏作亂的時候從東吳舊址上修築起來,城池狹**仄,後來繁榮之後一圈一圈擴展出來的長干裡之類,更是雜亂不堪。

    說實話,這些人就算住在狗窩裡,也不關沈哲子的事。

    但重修建康城這一件事,不獨獨是政治意義,沈哲子也需要藉由這一個曠日持久的大工程,來梳理一下自己這一方的勢力,達成一個更穩固的構架,才能更有效率的將人力物力往江北周轉,正式著手北伐。

    如果用一個更恰當的比喻,重修建康城就是一次比較徹底的土斷,對皇權進行一定程度上的加固。這樣一來,只需要獲得皇帝的支持,就能獲得一個比較穩固的後方。

    畢竟沈哲子的根基在吳中,而地緣所限,吳中不可能成為他北伐的後方基地,所以他需要皇權的加持。

    重修建康城,有三個比較大的難題。

    第一是徵地,建康不是邊蠻之地,可以說每一寸土地都是有主之物。要將這些土地完全徵收上來,困難實在不小。

    第二是錢糧,以往建康城的城建動作不大,主要原因還是沒錢。蘇峻攻破建康後,獲得了錢有億萬之數,絹有七八萬匹,糧在五十萬斛之間。

    看似數額不小,但這是中樞財政積攢數年的盈餘。只要發動一場戰事,就有可能消耗一空!

    庾亮執政數年,只留下這一份家底,本來是為瞭解決歷陽之患的儲備,結果被叛軍盡數搶掠!富可敵國在別的年代可以說是極為龐大的財富,但是說實話,單單沈家一家這些年的積累已經不止於此!

    第三則是重建之後的安置問題,京畿作為中樞首府,政治意義極為重大,哪怕只是一個簡單的田宅安置,當中就有錯綜複雜的問題。

    如今沈哲子準備的小圈子,就是牛車上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三人。紀家作為丹陽土著人家,沈哲子給紀友安排的任務是收地,至於引資的問題,則由沈哲子和庾條解決。

    事實上,今次賑災所用的錢糧,就是沈哲子引來的第一筆資金。也只有那些已經大得其利的吳中鄉人,才會在沒有見到盈利前景的情況下,予他一筆先期的投入。

    「都中眼下已是如此,下一步就是圍繞京郊,疏濬河道,填住這些塗塘濕地,經營起幾條大的幹道出來。這件事情,一定要在春汛之前完成。」

    沈哲子現在一刻鐘恨不得掰成兩刻鐘來用,自然也沒有心情遊玩,今天跟這兩人出遊,主要還是再梳理一下自己的計畫。

    車上兩人順著沈哲子所指,看到野地中已經堆起了大量的高丘,那都是建康城裡清理出來的土石之類。不必在別處取料,雖然工事不小,但沈哲子所言春汛之前完成,有了那十數萬受災丁口,肯定也能如期完成。

    「至於錢糧,也不必擔心。只要台中確定營建新都,必然會用大量磚瓦、土木材料,屆時自然會有大量人家於此居近修築工坊。但誰家能夠得入此間,必須先輸一部分米糧抵達建康。四方集糧,可足工用。」

    朝廷沒有錢糧,大量工事必然需要外包。沈哲子之所以能夠說動吳中各家,也是因為保證會給商盟留出足夠的工程。而反過來他之所以敢動念營建這樣的大工程,也是因為有江東第一豪富集團保底。

    只要前期框架搭起來,荊江之際那些力求上進的豪富之家不可能坐視不理。

    朝廷確實沒有錢,但是有人、有地,只要這些人活動起來,土地利用起來,就是龐大的財富!修築建康城不是朝夕之功,沉澱民間的資本聚集於此,長期的活躍,必然要迸發出龐大的能量。

    沈哲子先一步派杜赫過江經營,除了防務所需之外,還有相當重要的一點就是擄掠人口,搭建起一個屯田框架。把米糧作為營建新都入場的保證金,那麼就近囤糧幾乎是一個必然之選!
V123210 發表於 2017-9-3 17:52
漢祚高門 0421 以暴制暴

    台城正南宣陽門,是如今台苑之間為數不多尚能保持完整的門戶之一。

    此時在宣揚門前,除了守城的宿衛以外,尚站立著二十多名華服之人。每一個人身後還有數名隨員聽用,便形成了一個百十人的大隊伍。

    隊伍最中央,是兩名身穿宗王章服的年輕人,其中一個年近加冠,乃是東海王司馬沖。另一個面相看著稚嫩,但身材卻魁梧不遜成人,則是武陵王司馬晞。

    這二人俱為元帝子嗣,肅祖胞弟,只是因為神州蒙塵,大量宗室沒於北地斷絕繼嗣,因而出繼給不同的宗王人家。

    大概是因為長久的等待無聊,年輕一些的武陵王司馬晞臉上已經漸漸流露出不耐之色,他湊近東海王身邊,放低語調怒聲道:「三兄,那貉子今天究竟歸不歸台?他若是遲遲不到,咱們就要一直這麼等下去?」

    「慎言!駙馬時之高選,怎能如此稱謂……」

    相對於武陵王的浮躁,東海王要沉穩一些,他往旁邊行一步,拉開與旁人的距離,而後才低斥道:「又不是別人強要你來迎接駙馬,既然已經來了,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我、我只是有些焦躁罷了……貉、駙馬他怎麼可能不知我等在這裡長候,卻還遲遲不到,似乎稍顯倨傲了一些!」

    武陵王期期道,彼此雖然都是宗王,但武陵王卻是心知,三兄東海王在時人眼中份量卻比他要重一些。許多越府舊士對繼嗣東海王的司馬衝要友好許多,所以武陵王雖然不乏驕橫,但對這位三兄也是不敢輕慢。

    東海王看了兄弟一眼,嘆息一聲後低語道:「駙馬如今功高勢大,又深得皇太后陛下心中。眼下你也到出閣任事之年,任用如何,駙馬一言能抵旁人十句。如今這個世道……唉,你收斂些吧。」

    正說著,馳道上有數十精銳騎士緩緩行來,當中簇擁著一駕牛車。宣陽門前眾人看到這一幕,紛紛活動起來,有數人往前疾行迎出數步,而後才意識到問題,訕訕停下腳步來,請兩位宗王先行。

    沈哲子遠遠便看到等候在宣揚門前的一眾人,心內不禁暗嘆一聲,不乏矯情,眼下他一舉一動都有許多人盯著,就算想低調都低調不起來。昨天下午他才確定要歸台述職,消息很快就擴散開來,已經有這麼多人在這裡等待迎接他。

    但其實說實話,真正交誼深厚的人家,彼此也都有固定的聯絡通道,反倒不必張揚到人盡皆知。這些等候在這裡的人,多數都不是有多親厚的人,即便是應酬,也不過是保持一個還算融洽的關係,難有什麼更深層次的交流或合作。

    又過片刻,彼此已經接近,沈哲子也不好太過倨傲的置之不理,便讓車駕停下來,下車後疾行兩步上前,拱手笑語道:「參見大王,本該早去拜見大王並諸公,只是雜事纏身,未及抽身……」

    東海王上前一步笑吟吟將沈哲子扶起:「駙馬何必多禮,你之勤任,都中共聞。我等不過清散閒人,渴慕賢達,道左望見,自然要上前攀談幾句。」

    兩人正說著,其他人也都紛紛上前寒暄幾句,只因人數太多,大多只通報一個家世來路,便識趣的避到一旁。

    沈哲子一邊應付著眾人的問候,一邊與兩位宗王並行往宣陽門內走去。浩浩蕩蕩一大群人,聲勢倒是不小。

    台城中樞之地,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想不引人矚目都難。宣陽門作為主要的通道,往來者也是極多。當沈哲子他們行至宣陽門前時,門內又有一群七八人閒談著行出。

    這一群人為首者乃是庾彬的岳父諸葛恢,待見到沈哲子與東海王等一行人後,諸葛恢神態微微錯愕。諸葛恢如今也是青徐人家的中堅人物,自然深知如今朝局中各方拉鋸對峙的詳情。

    不過他與沈家倒沒有什麼針鋒相對的矛盾,沉吟片刻後便招呼身邊眾人一同行上去,先向兩位宗王見禮,然後才指著沈哲子笑語道:「駙馬近來在都南多有任勞,事功顯著,實在不愧時之高選,國任賢能啊。」

    沈哲子與諸葛恢倒也沒有太多接觸,不過對方是庾彬的岳父,倒也能說得上話,聞言後便謙虛一笑:「尚書厚贊,實在讓晚輩惶恐。唯有勤勉,不負長者厚望。」

    「哈,眼下已是民怨沸騰,若再更加勤勉,局面還不知要紛亂到哪一步。」

    原本氣氛也算融洽,可是諸葛恢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刺耳聲音,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素袍之人站在那裡,臉色不慎好看,神態間頗有幾分不屑的望著沈哲子。

    聽到這話,沈哲子眉梢微微一挑,不免有幾分詫異,他是很久沒有聽到人當面譏諷他,即便有不滿,大多也都是私下裡談論,不敢當面得罪以至於下不來台。不過在看到那人模樣之後,心內便有幾分瞭然。

    開口說話這人名為羊聃,泰山羊氏族人,早先死戰建康城外的羊曼便是其兄。此人也算是青徐僑門裡的老資歷,倒是有資格品評沈哲子所為。

    不過這種上門請求被打臉的人,沈哲子也不會對之客氣,當即便冷笑道:「大凡任事,難有全美。恪於己守即可,物議總是難免。早先都中萬眾喑聲,未必就是善治。如今已有閒力滋生民怨,可見還是轉好。羊公也是高門厚望,言行流於小民之屬,不免可惜。」

    聽到沈哲子這話,眾人神態都變得古怪起來,不免有進退失據之感。

    「放肆!豎子也配臧否於我?」

    羊聃自認也是時之名流,忠烈門庭,被一晚輩面斥,心中羞惱可想而知。他不是其兄那種清逸名士,自來厭學少文,心中怒起便忍不住要沖上前來。

    沈哲子身邊最不缺就是班劍甲士,眼見對方欺近而來,護衛們當即便分散開,將羊聃隱隱包圍起來,甚至手指都扣在了兵刃上,大有將要大動干戈的架勢。

    「不必言臧否,世人有公論。」

    就算在以前,沈哲子也不會被區區一個羊聃嚇倒,這會兒仍是雲淡風輕,一臉淡然。

    聽到沈哲子這話,旁邊觀看的武陵王突然笑出聲來,大感此行不虛,見識到這位駙馬有多張揚。所謂公論之語,時人好將名流作類比,所謂兗州八伯,江左八達之流,而這羊聃也是名列一個「四伯」。

    只是這個四伯卻非什麼美名,羊聃素來自仗家世欺凌弱小,性情暴戾,被稱之為瑣伯,類比古代的四凶,名聲惡到了一個極點。

    沈哲子這麼說,那是半點情面也不留,直接言到對方的短處。

    「豎子欺人太甚……」

    羊聃聽到這話後,也是羞惱到了極點,哪怕週遭有諸多班劍佇立,也是忍不住咆哮一聲,往沈哲子撲來。

    「彭祖不要衝動!」

    諸葛恢見狀,忙不迭發聲阻止,可是已經晚了一步。沈哲子身邊那些班劍,可都是他家龍溪卒中選出,自然不會對羊聃客氣,那羊聃還未衝出幾步,肥大身形已被一腿踢倒,摔倒在地滾出了丈餘遠。

    呵……

    眼見這一幕,週遭眾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簡單一場口角,這麼快就演變成要動武的趨勢。一時間許多人心內都生出一絲懊惱,後悔自己來湊這麼一場熱鬧,因而便有人悄悄往外圍挪動身形,想要趁著事態惡劣之前溜走。

    作為至交親厚人家,諸葛恢自然不能坐視羊聃受辱,他上前一步厲聲道:「駙馬慎行!羊彭祖舊望故勳人家,怎可如此折辱!」

    這時候,一直在看熱鬧的武陵王卻是唯恐天下不亂開口道:「尚書此言差矣,在場諸位都能見證,羊公上前言辭挑釁,繼而還要用強動手,駙馬反倒無妄遭殃。」

    他本就是十幾歲年輕人,看到年紀相仿的沈哲子如此威風,恨不能以身代之,早先久候不至的些許怨氣,在看到這一場熱鬧後早已經蕩然無存。對於敢在宣陽門前對台臣動手的沈哲子,更是忍不住在心內寫一個大大的「服」字。

    「阿鋮不要多言。」

    東海王年長幾歲,也要比武陵王多有歷事,心知這種麻煩,哪怕他們是宗王也最好不要沾染,因而聞言後連忙拉了武陵王一把,示意他不要多說話,免得招惹怨恨。

    羊聃被人攙扶起來,神態已是羞惱到了極點,眾目睽睽之下被人踢翻在地,與他而言乃是平生未有之恥辱!

    可是眼看到沈哲子身邊簇擁的一干班劍,他也知再上前也只能是自取其辱,站在原地睜大雙眼望著沈哲子,恨恨說道:「早先只聞吳中貉子恃功而驕,凶橫無比。如今已是眼見,莫非你還敢殺我?」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一樂,他近來名聲就算有些惡,但比起羊聃來總還算是好的。如今卻被一個名滿都中的惡人反咬一口,也算是到了一定的境界。

    羊聃視線恨恨一轉,又望向先前發聲的武陵王,冷笑道:「這貉子巧用得功,目無餘子,就連宗王長者都敢擅殺於城門之前,他還有什麼事不敢做?人不敢言其惡,我當言之!」

    說罷,他將頭顱一昂,一副視死如歸的姿態。

    聽到這話,東海王與武陵王臉色也是一變,不能再保持淡然。沈哲子凶名相當一部分,都是因為就在此地被他斬殺的西陽王。如今羊聃舊事重提,倒讓他們心情變得複雜起來。

    沈哲子緩行兩步,指著羊聃說道:「亂晉綱者,唯有劍耳!我雖不賢,能識忠義。羊公不必急於求死,你若能恪守忠義名禮,自然無人能傷。但若有悖,也不能游於綱常法度之外,勿謂言之不預!」
V123210 發表於 2017-9-3 17:52
0422 治郡之選

    台城裡,溫嶠身靠在圍榻上,手指著沈哲子笑個不停。

    魏晉之際,朝廷大多以霸府為雛形創建,諸多制度都有特殊性。比如溫嶠這個尚書令,舊制應該是三省首長,施政第一。但是由於曹魏以來中書省執掌詔命逐漸顯達,尚書令反而漸漸淪為榮職,而中書省卻有鳳凰池之稱。

    尚書省下部曹治事,加上又有數名高官加錄尚書事,因而溫嶠這個尚書令就變得清閒下來。而他眼下的健康狀況,也確實不宜過度操勞。

    休養了整整一個冬天,溫嶠的狀況也好轉許多,雖然身體仍然虛弱,臉龐也還殘留著幾分不協調,但精神很好,看不出什麼暴斃症狀。

    這個情況,也算是一個最好的結果,溫嶠雖然甚少插手具體的事務操作,但如今卻是沈哲子他們這一派的頭面人物,只要待在台城裡總略大綱,就能維繫住陣營不亂。

    沈哲子被溫嶠笑得有些不自在,在席中已經調整了好幾次坐姿。又過少頃,溫嶠才開口道:「維周向來謀深慮遠,不似尋常少年,沒想到也有輕狂率性之時啊。」

    台中這個時局焦點,沒有秘密可言。沈哲子在宣陽門羞辱羊聃,極短時間內已經傳遍了整個台城,溫嶠笑語調侃,正是為此。

    「大多時節,都可相忍為國。不過若是一味忍讓,也未必就能諸事皆順。都南賑災之事,太多矚目,我倒不懼言傷,只是有的言辭被人渲染太過,若不予以回擊,反倒有害於事。」

    沈哲子笑著說道。

    溫嶠聞言後點點頭:「凡事交到你手上,總能讓人放心。不過,維周你雖然不忌名損,但也不便予人太多話柄。羊彭祖也是舊勳門第,其兄壯烈捐國,苛難太多總是不好。」

    「或許是眼量有差,我倒不覺得故太常是什麼功事彪炳之人。時下物議沸騰,多言故中書激發叛變,於國大罪。類似羊太常此類捐身之人,無人言咎。但溫公你也是久歷軍事者,肯定也明白,建康城破猝然,其實此一類務虛之眾也難辭其咎。」

    活人封賞完畢後,近來都中吵鬧的一個話題便是亡者追贈問題。陣營所限,哪怕沈哲子本身並不熱衷於要幫庾亮平反,但他們這一方繼承的乃是庾亮的政治局面,因而肯定也要爭。

    其實此亂所湧現出的諸多捐國之人,當中相當一部分誠然態度是極好,但能力確實不行。沈哲子也知道這樣的討論不合時宜,古往今來政治上的第一要求都是態度,而非能力。只要有了死戰不降的結果,生前如何的不稱職都能被原諒。

    所以這些話,沈哲子也只是私底下說一說。因為有了一個壯烈結果,羊曼哀榮也是盛極,僅次於卞壸。大概也是因此,那羊聃才有挑釁自己的底氣。

    說完此節,沈哲子話題又是一轉,笑語道:「溫公此教,倒是予我提醒。羊彭祖此人家世清貴,又是忠烈門庭,眼下之用確是難合其名。名位有差,我倒想為他發聲一次。」

    「哦?維周這是舉賢不避仇,要法先賢啊。」

    溫嶠聞言後微微一愣,旋即便笑道:「那麼你覺得,以羊彭祖之能,應該居於何任啊?」

    羊聃此人不學無術,哪怕出身高門,但是名聲太劣,如今不過區區一個尚書省下郎中而已。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道:「以其家聲名望,坐治大郡未嘗不可。依我看來,豫章正得其宜。」

    「不可不可!羊彭祖此人貪鄙暴虐,未可居郡啊!」

    溫嶠聽到這話卻是大搖其頭,直接否定道。羊聃這個人被比之古時四凶,可知其人如何。江州是溫嶠舊治,哪怕眼下已經離任,同樣還有感情。若把羊聃安排在豫章這樣一個大郡,簡直就是禍害!

    否定的同時,溫嶠不乏好奇的打量著沈哲子,就連王導對羊聃都是閒用,可見其人有多不堪。沈哲子對此應該有所瞭解,怎麼還會提出這麼不切實際的建議?

    待見沈哲子好像不是在開玩笑,溫嶠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維周你是認真的?」

    沈哲子笑著點點頭,以示並非笑談。

    雖然迫於時勢不得不放棄江州,但是如此重鎮,沈哲子也一直都有留意。應該說王舒的確是有手段,歸鎮之後軟硬兼施,很快就在江州站穩了腳跟。儘管溫嶠還有留下的一些佈置,但在王舒一連串的動作下也都形同虛設。

    讓王舒去江州,那是權宜之計,絕不是要把這重鎮完全拱手相讓。但其實眼下包括溫嶠在內,都沒有什麼理由再去幹涉江州。

    眼下雖然還沒到徹底撕破臉的時刻,但沈哲子也不想看著王舒徹底掌控住江州,一直存唸給王舒下個絆子。

    對於這樣的對手,正面打擊效果未必有多好,反而會加重對峙的氣氛。但如果給對方配上一個豬隊友,那產生的破壞力甚至比正面的打擊效果還要好。羊聃這個人,無論從哪方面看都符合豬隊友的標準。

    這件事甚至不需要仔細操作,只要旁敲側擊讓羊聃自己產生這樣的念頭,他自己就會努力去爭取。從台中一個可有可無的郎官,一躍成為兩千石大郡太守,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個巨大的跨越。

    雖然羊聃風評甚劣,不夠資格執掌大郡,但人患不自知,他自己是不清楚這一點的。如今青徐僑門等死命鼓吹羊曼,這也給了羊聃一個謀求進取的機會。

    青徐僑門如果答應他這個訴求,一方面會消耗掉羊曼死國所帶來的政治資本,另一方面要不斷給羊聃擦屁股、收拾爛攤子。如果不答應大用羊聃,那麼他們也不好再鼓吹羊曼,否則必然要承擔一個涼薄之名,苛待勳烈人家。

    當然還有一點,假使羊聃放聲要謀求豫章太守,那麼必然會打擊到對此也有想法的謝裒。

    關於讓謝裒擔任吳興太守的想法,沈哲子早通過謝奕傳遞過去,但謝裒仍然沒給具體的回應。畢竟謝家站在琅琊王氏一方已經很久,驟然改換門庭無異於放棄掉過往積攢良久的政治資源,是很不好作出決定的。

    但是,如果競爭者變成羊聃,那麼謝裒將毫無勝算。首先,泰山羊氏在時下的門第要遠高於陳郡謝氏,其次,羊家素來便與琅琊王氏聯姻,關係之親厚也不是謝家能比的。而且,羊聃的兄長羊曼與謝家謝鯤同為江左八達,羊曼的清望之高還要超過謝鯤。

    如果說羊聃的名聲太劣,那麼謝裒其實本身也並沒有什麼太出眾的才能可以成為必然之選。沈哲子之所以招攬謝裒,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其家族潛力,另一方面便是因為謝裒此人趨於中庸,並不是一個能力手腕都極強的人。

    察覺到沈哲子的意圖後,溫嶠默然片刻,還是嘆息道:「羊彭祖不是治郡之選啊……」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也不再多說。他家與溫嶠的合作,雙方本就各自都有極強的自主性,沒有什麼從屬關係。況且這一件事,終究還要羊聃自己爭取,青徐僑門內部的利益分割。他們這一方也不必做什麼,只要不阻撓就好。

    略過這一件事,溫嶠又說道:「昨日台中決出,虞胤將要出任琅琊郡太守。虞氏國戚,近都治郡,維周今次歸台,若有時間,可率小兒同往送行。」

    聽到虞胤的名字,沈哲子愣了一愣,而後才想起來,此人本為國舅,早年多得肅祖信任,與南頓王往來甚密。後來隨著庾亮的打壓,虞胤日子過得也不算好,很是沉寂了一段時間,沒想到熬過去後又得任用。

    在宗室力量空虛的時下,啟用虞胤擔任琅琊太守,對於王導的拿捏之穩,沈哲子也頗感佩服。僑立的琅琊郡,一直就是青徐僑門的禁臠,當作休養生息的自留地。

    大概是自己歸都後動作頻頻,令其有意將更多的鄉土宗親勢力往建康來引。沒有選擇青徐內部核心的人選來擔當這件事,而是選了一個身份微妙的虞胤,應該是為了迴避直接的衝突和抵制。

    畢竟,沈哲子可以直接對羊聃這樣的人動手,但是虞胤卻是元帝的小舅子,肅祖母舅。沈哲子對其也不好過分威逼勢迫。

    「這件事,我記得了。」

    沈哲子雖然點頭應下來,但也並不將之放在心上,如果營建新都之事順利的話,各地豪宗都會雲集京畿,琅琊郡那點底蘊也實在翻不起什麼風浪。

    沈哲子比較關心還是虞潭歸都後的任用問題,相對於溫嶠這個獨立性極高的盟友,虞潭才算是自己人。他能在台中佔據什麼樣的位置,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未來沈哲子對時局的影響力度。

    這件事已經商議了很久,此時再提起來,溫嶠便說道:「太保有意讓虞思奧繼任司徒,我卻想讓思奧入職尚書擔任僕射。不過究竟如何,還要看他自己的意見。」

    司徒三公之位,誠然尊崇,而尚書僕射也是相當厚重的待遇。由此也能看出時人對吳人崛起的正視,同時還有提防,因為這兩個官位再高,其實都是太保和尚書令的副手。

    這樣高級的人事任命,沈哲子也不好置喙。但其實在他歸都之前,便已經知道虞潭和老爹商議的最終結果,他們都希望虞潭能夠跳出政事範疇,擔任中護軍,負責都中整體的軍事和防務。

    無論司徒和僕射,只是選擇一方從屬而已。但如果虞潭能夠成為中護軍,那麼就會獨立於台中幾方之外,獲得一個相對獨立自主的位置。
V123210 發表於 2017-9-5 07:10
漢祚高門 0423天子德教

    除了人事政局上的安排之外,溫嶠對賑災事務的進度同樣深感興趣。在吳中錢糧大量湧入建康之前,都中用度維持主要消耗的就是他從江州帶來的物資。

    談到這一件事,沈哲子便順勢遞上從去年就開始醞釀的營建新都的計畫書。

    厚厚的書卷第一頁便是一張平面的構造圖,橫平豎直,四角方正,乾淨的線條勾勒出一個結構宏大的建築草圖。

    剛一拿到手中,溫嶠還不適應這種視圖風格,待到沈哲子詳述一遍之後,他才又捧著那草圖認真觀看起來,眸中漸有異彩,可是漸漸地雙眉卻微微蹙起,兩手一攤長嘆一聲道:「維週胸藏溝壑,遠勝愚長,可惜,可惜……」

    沈哲子知道溫嶠在可惜什麼,他的構想實在太大。在這張草圖之中,未來的建康新城劃分為三十六座坊,規模較之如今的建康城要擴出將近三分之一!

    原本的石頭城在這張圖上直接被囊括在城中,作為西城一個特殊的軍事坊區,與整個城防連為一體。

    而原本防衛的漏洞蔣陵覆舟山,則連接城牆,成為了城牆的一部分。如果能夠如草圖一般完成,此處不再是敵人進攻的突破口,而會成為防守的一個橋頭堡,並且背靠整個建康城,完全銜接!

    這個設想,與其說是宏大,不如說是荒誕不經。不要說眼下早已殘破不堪的建康城,哪怕是此前未受兵災時,跟這草圖上的構想一比,那也是雲泥之判,原本的建康城簡直就是一個蓬戶陋居!要知道以往的建康城,可是連城牆都沒有!

    就好像要將幾間破茅屋修築成百丈高的輝煌明堂一樣,這當中的跨越之大,足夠讓大多數人感到絕望,裹足不前。

    沈哲子名為賑濟,實則拆城,事到如今,建康城已經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只是大修還是小修,修築到哪一步,仍然需要商榷,或者說量力而行。

    事實上不要說溫嶠,無論任何人看到沈哲子這個構想,只怕都要道一聲可惜。想法再美妙,可惜力有未逮啊!

    沈哲子拋出這個想法,倒也不是要即刻便獲得所有人支持。他翻過那第一頁的全局構圖,後方則是一份份局部的構圖。他家過往幾年不乏有大興土木的工程,因而也很是招攬積攢了一批建築規劃方面的人才,加上賑災過程蒐集到建康城範圍內諸多第一手的資料,要做成這些構想並不困難。

    相對於那全局構圖的宏大簡約,後續那些局部圖紙則要詳細得多,不止用了裴秀的製圖六體從各個視角描繪了建築規劃,甚至連工期、勞役和用料方面都做出了大量的估算。

    溫嶠本身並不精於土木營造,但是因為這些圖卷中標註的資料極盡翔實,他理解起來也並不困難。

    相對於那全局構圖帶來的震撼或者說惋惜,那麼後續的這些圖卷,溫嶠能夠真切感受到沈哲子的用心良苦,他兩手按著那圖卷感慨道:「時人慕玄、養望、空談、輕言臧否者有之,但像維週這一類能真托國任的,實在是欠缺啊!」

    隨著彼此接觸日頻,在溫嶠面前沈哲子倒也漸漸不再拘泥,聞言後便笑道:「人各有所長,我大概一生都領略不到那種玄虛放達境地。不過話說回來,若人人都懂得如何收拾河山,則何必有我?」

    這語調雖然平淡,但話中流露出來的意思確實狂妄,尤其從一個年輕人口中說出來,落入溫嶠這種中樞重臣耳中,不免有幾分不自在。可是溫嶠在咂摸片刻後,不免啞然失笑,除了年紀之外,他竟然找不到什麼反駁沈哲子的話。

    「若是年少時,聽維週此語,當有爭勇之念,不過現在,罷了。」

    溫嶠拍著面前的圖卷,嘆息道:「維週你這諸多構想,頗有可採之處。我卻不能一時覽盡,且先留在這裡仔細參詳,稍後再尋太保詳議。」

    「這些圖卷都有備份,稍後晚輩還要去拜見太保,自然也會再呈交一份。」

    營建新都這一件事情實在太重大,不要說沈哲子,哪怕就連王導都難一言決之,肯定會經過漫長的廷議拉鋸。

    對於中樞的議事效率,沈哲子向來都不報什麼信任。所以整個大項目都被分拆開一個個的小步驟,像是如今他在都南修築河道、填塞塗塘之類,其實已經是先期的準備工程。

    之所以要將整體的規劃一下子都拋出來,就是要描繪一個宏大的藍圖和前景,以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其中,無論支持還是反對。

    離開溫嶠這裡後,沈哲子轉去拜見王導,旋即便得知王導並不在台城,而是去了揚州州府。負責接待沈哲子的是陳郡袁耽,也算是江東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而且還是謝尚和殷浩的妻兄。

    彼此座談片刻,不過沈哲子與這袁耽之間共同話題實在太少,沈哲子也沒必要耐著性子應付下去徒增尷尬,索性便起身,留下一份關於營建新都的圖卷,然後便直接告辭離開。

    剛剛離開太保官署,早有幾名內侍等候在外,將沈哲子請入苑中。

    叛軍佔據建康城那段時間,曾經將大量都中民眾驅趕到苑城。因而苑城除了太極殿以外,別處也都是殘破不堪。

    原來小皇帝一人在都中時,還算比較從容。可是隨著皇太后歸都,加上先帝的妃嬪子女陸續歸苑,統統擠在太極殿附近,便顯得侷促難當。除了一個太極前殿留作召集台臣朝議的場所之外,其他殿堂大半都安置了人。

    皇太后如今居住在東堂,內室與宿衛哨所之間不過只有幾丈遠的距離,當中有一道綀布屏風阻隔,也只是聊勝於無。單純的居住環境來看,甚至比不上京口行台的硯山莊園。

    沈哲子行入殿中,首先看到的是坐在上首的小皇帝。他剛剛上前行禮,便聽小皇帝可憐兮兮道:「姊夫救我……」

    待看到小皇帝書案上攤著的大量字帖,沈哲子心下便瞭然這小子肯定又惹怒了皇太后如今被罰抄書。老實說,皇太后的教育水平如何姑且不論,但無論是小皇帝還是瑯琊王乃至於自家小娘子,書法水平都不算差,這大概也是此類教育方式的附帶收穫。

    沈哲子收復台苑之後,小皇帝脫困又無人管束,很是放飛了一段時間自我,養得膘肥體壯。可惜好日子沒有過多久,等到皇太后歸都,看到殘破京畿心情本來就欠佳,再看到小皇帝漸漸有長歪了的趨勢,自然是加倍嚴格的管束。

    沈哲子在鄉中時,便收到幾次小皇帝通過庾彬傳出來的訴苦書信。等他歸都之後,小皇帝更是幾乎每天都派人給他傳信。不過沈哲子那麼多事要忙碌,自然無暇理會。

    見禮之後,沈哲子坐在小皇帝臨席,趁著皇太后還沒過來,輕笑問道:「陛下又是因何引咎?」

    「我、我只是今早貪睡了片刻……」

    小皇帝癟著嘴低語道:「昨日母后見顏公詢問我的學業,顏公耳背,對答遲疑,母后便說我怠慢師長,昨晚抄書到深夜……」

    顏公便是瑯琊顏含,述聖顏回之後,滿腹經綸,品性高潔,不阿權貴。其人雖是瑯琊郡人,但卻與瑯琊王氏並不親厚,反而與已故尚書令卞壼頗為投契,這麼算來也是半個皇黨之人。

    右衛將軍劉超留在京府之後,便由此公接任小皇帝的教育。至於真正的帝師王導,反而很少有教導皇帝的機會。

    「姊夫你要救我……」

    看到小皇帝那淒慘模樣,沈哲子心內不禁一嘆。時下京畿這個殘破局面,就連許多任事經久的台臣看來都是一籌莫展,可想而知皇太后心中的焦慮。

    但她長居宮闈之內,也不是什麼精於權鬥的腹黑婦人,按照她那樸素的哲學觀,天下不能大治,除了國有奸佞之外,大概就是君王失德。她歸都後對小皇帝這麼嚴苛,何嘗不是在把自己的壓力轉嫁到小皇帝身上去,其實都是於事無補。

    趁著宮人入內去請皇太后,沈哲子湊過去低語道:「天子德教,豈是一人之學深學淺。兩學荒廢年久,時人不能得聞經綸,這才是皇帝陛下應該心憂的事。顏公乃是海內碩儒,重興兩學正得其選,豈能長困閣上作一人獨專。」

    小皇帝聽到這話,初時還在迷惘,沉吟片刻後才展露笑顏,拍手道:「姊夫你的意思是,朕只要讓顏公去國子監、太學職任祭酒,自然就不用……」

    小皇帝還在那裡自以為得計,沈哲子視線一轉卻看到皇太后已經從殿後轉出,還待要提醒一句已經來不及,連忙正襟危坐。只是教厭學的小舅子怎麼逃課,卻被丈母娘抓個現行,心裡難免有些尷尬。

    小皇帝皺著眉頭盤算著這方法的可行性,待察覺到沈哲子神態有異,這才後知後覺的轉過頭去,卻看到皇太后已經行至不遠,小臉頓時又耷拉下來:「母、母后……」
V123210 發表於 2017-9-5 07:10
漢祚高門 0424 國計善用

    沈哲子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小皇帝,起身向皇太后行禮。

    大概是為了宣示國難之時共渡難關,皇太后只穿了一件未著色的素色衫裙,視線落在沈哲子身上稍顯溫和,微笑著示意宮人請沈哲子再次落座。只是再看向小皇帝時,眼神則變得有些凌厲。

    「母后,今天的課業,我已經完成了。」

    小皇帝不敢再坐,兩手舉起書案上的那些字帖小聲說道。

    宮人匆匆上前收起那些字帖而後呈交給在上首落座的皇太后,低頭翻閱片刻後,皇太后臉色才舒緩幾分,凝望著小皇帝嘆息道:「君者應有君儀,民者才有紀綱。你只困頓自己不得清閒,你姊夫卻能看到兩學荒馳,民不能聞正論。落眼高低,格局已是有欠!你姊夫也是年未加冠,卻能成匡扶社稷的良臣,小處得顯,這才是你要請教的地方!」

    「母后教誨,兒不敢忘。」

    小皇帝一臉恭順的低頭說道,然後又對沈哲子行禮:「多謝姊夫賜教。」

    沈哲子很榮幸的做了一次別人家孩子,起身還禮。

    皇太后又教訓幾句,才讓宮人將小皇帝帶了下去,望著小皇帝的背影坐在席上長嘆一聲,對著沈哲子露出一個苦笑:「你這個兄弟,長在苑中,甚少歷事,觀世不免淺薄。維周你才大能當,還要常常入苑中來,替我管教一下他。」

    今次歸都之後,沈哲子便聽皇太后對他諸多訴苦,或是子劣難教,或是境況艱難、不好維持。這是在把沈哲子視作了真正的家人,無形中便流露出來依賴。實在是眼下而言,大臣不可信,母族不可信,她也幾乎沒了選擇。

    沈哲子笑著說道:「陛下只是年淺罷了,秉性純良溫厚,處亂不驚,早有靜氣。年前臣歸都時,常聽諸公讚道皇帝陛下雖處亂地,但卻動靜得宜,並無墮禮之舉,尚要勝過許多年高名流。母后歸都,久別重逢,自有孺慕流露,即便偶有疏於小節,那也是純孝的天性流露。」

    為人父母者或許不滿意子女,但許多毛病自己說得,別人卻說不得。

    皇太后聽到沈哲子對小皇帝評價不低,臉上漸漸顯露出笑容來:「或許是我待他有些嚴厲,但這樣中肯不失偏頗的話,眼下也只有維周你才會在我面前說起。」

    「但我自己心裡也有難處,先帝棄家托國,兒女俱未長成,國運又艱難致斯,我是難辭其咎,又是無計可施。唯有加倍教養皇帝,希望他能早早長進起來,擔當君事。」

    講到這裡,皇太后臉色又有幾分陰鬱,環望大殿慨然說道:「別的不說,單單這苑中眼望儘是狼藉,難免諸多怨言滋生。群聚一處,即便是不想聽,許多冷言也都傳來……唉,讓我坐臥不安。」

    這已經涉及到內帷私密,沈哲子也不好接口。但略一深思,他也明白皇太后處境應是不好。今次之災,禍起庾氏,這已經成了內外共論。

    皇太后輕信母族,讓江東變得一片狼藉。而如今庾氏又勢弱,被趕出了朝堂。庾懌在豫州沒有什麼大動作之前,也不能聲援到皇太后。內廷中如果有什麼風言風語,那也都是尋常。

    「罷了,這些婦人絮言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皇太后政治上雖然遲鈍,但在這困難時局中,倒也表現出了足夠的韌性。抱怨幾句後便將面容一整,不再沉湎低迷,望著沈哲子欣慰說道:「我聽說維周你負責都南賑災,已經是卓有成效。雖然我不曾眼見那些小民淒慘,但這一樁事年前拖到年後,台內諸公不能理清,可知也是棘手。假使維周還不歸都,我真不知要託付何人。」

    「臣一時迷於肥遁,不能勤勉於事,已是慚愧。母后予我信重,自然不敢輕慢,竭盡所能只求不失罷了。」

    皇太后聞言後卻笑道:「你這少年諸事都好,只是拙於爭功。但家事即為國事,禮法所定,有功則褒,實在不必怯於論功。」

    沈哲子微笑應下,而後便將話題引到今次歸苑的目的:「都南賑災已近尾聲,諸多丁戶已經歸籍。只是關於災眾來日如何安置,臣還想請問母后是何看法。」

    「丁戶已經歸籍?這麼快?」

    皇太后聽到這裡後,臉上也顯露出一絲喜色,這意味著初步的秩序已經構架起來,讓她提著的一顆心都輕鬆下來。如今她已經是驚弓之鳥,每每午夜夢迴,都是被噩夢中難民攻擊台苑的雜亂畫面所驚醒,這一冬都熬得很辛苦。

    「具體的事務舉措,我也實在難教維周。你能這麼快穩定局面,可見也是能為。來日該要怎麼做,你可草擬奏書直接交我,我再傳詔台中,一定不會予你掣肘。」

    皇太后也知台中許多事務處理起來都效率低下,拖沓得很,因而表示道:「衣食農本,也是國祚之基。這些小民也需要盡快安置,不要耽誤了農時。維周你放手去做,再過幾日我也會出苑召集命婦弄桑勸耕。」

    大亂之後,急需休養生息,這也是慣常的思路。但這跟沈哲子的想法有悖,如果他直接將自己的計畫送至台中,肯定又是反對聲連連,不如直接走苑中皇太后的門路。

    所以,沈哲子又說道:「臣之所慮,卻是不同。誠然農本國重,但時下都中形勢,卻是有異於往。勳者各據其土,小民安置艱難。若是再墾新田,則年終不能建功。一賑再賑,不是長久之策。」

    皇太后聽到這裡,臉上也流露出一絲凝重,沈哲子的意思她也聽得懂,那就是京畿週遭已經沒有現成的耕地可以安置這些小民。歸都封賞是她主持,因為錢糧有缺,所以厚賞田地。那時候在她看來這也是權宜之計,卻沒想到造成眼下難民難以安置的困境。

    沉默良久,皇太后才幽幽道:「婦人卻是見淺,諸公難道不知?竟無一人建言,實在可恨!我本以為維周你辭賞寓意單純,看來你是早預見到這種局面啊……」

    沈哲子倒不介意皇太后腦補美化自己的形象,只是繼續說道:「門戶私言,臣姑妄言之,母后姑妄聽之。如今京畿週遭各家都是豐田薄力,若使將小民俱放於野地,只怕轉瞬就有大半流於籍外!」

    「這、這……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前日議事,尚有幾人參奏維周你挾民甚苛,原來是他們自己心懷鬼祟!」

    皇太后倒抽一口涼氣,語調也轉為恨恨,早年她將政事大半託付兄長,如今親自問事,原本還以為早先那些人家只是些許微詞攻訐沈哲子,卻沒想到內中還隱藏著於國爭民的險惡用心!

    意識到這一點後,皇太后不免有些後怕,幸虧她當時信重自家女婿更多,沒有詔令訓斥。否則換了別人去代替沈哲子,只怕便入了那些人挖出的陷阱!

    「小民難置,只是一端。如今京畿殘破,已不堪居。這也是迫在眉睫之事,不能不早作預案。」

    聽完沈哲子所言,皇太后已是一籌莫展。原本在她看來,只要難民得以安置休養生息,朝廷再鎮之以靜,過不了多久,便也能漸漸恢復元氣。到現在才意識到諸多問題錯綜複雜,糾結在一起,環環相扣,根本就解決不了啊!

    深思良久,皇太后也沒想到該從哪一方面解決問題,只能求助望向沈哲子:「維周你可是已經有瞭解決之策?」

    說到這裡,沈哲子已經基本將困境向皇太后勾勒完畢。小民難以安置,一旦放歸鄉野,便有可能被大量蔭蔽,讓朝廷失去這一部分人口,同時失去賦稅的來源。財政越發惡劣,京畿便遲遲不能修復,若再仰仗地方援助,則中樞更加羸弱。

    見皇太后已經意識到這個死結的循環,沈哲子便將早已經準備好的方案拿出來:「臣的意思是,眼下在籍之民,不必急於遣返歸鄉。如今都內在籍之民,中興以來,無過於此。若能善用,所獲良多。」

    「營建新都,必須大量丁役。與其事後徵調擾民,不如權變當下,便以時下在籍之民為用。」

    「可是,時下府庫空虛,國用已是艱難。若再妄興土木,能否維持得住?」皇太后憂心忡忡道。

    「中樞者何也?集四方之物,以資中用。今次亂事,京畿所害尤深,但四方卻仍有餘力,正宜引援為補……」

    如今東晉這個朝代,就像是暮氣沉沉、行將就木的一個企業,不是沒有底蘊積累,只是資源的流通渠道實在太過堵塞,致使大量資本沉澱,不能迸發出老樹翻新的活力。

    營建新都是沈哲子生造出來的一個概念,如果能撬動那些沉澱的資本湧動起來,衝開那些阻塞的渠道,國事仍然大有可為。

    儘管沈哲子已經極力用樸實的語調講解,但是這樣一個宏大的構想,皇太后一時間也很難理解。

    到最後,沈哲子只能從切身利害對皇太后講述:「如今台苑已是殘破,內外無阻,不堪為居。君主不能安居,臣民如被針氈,營建新苑已是迫在眉睫。」

    皇太后聽到這裡,眼神不禁一亮,重修苑城這一件事,哪怕不考慮別的方面,也是必須要做的事情。只是早先她知國用艱難,也不好主動提出。如今沈哲子說起,更讓她有感於這個女婿不只在國事上頗多建功,生活上更是體貼入微。

    「這樣吧,維周你且暫留城內,來日再作廷議。天色已經晚了,你就留下來,我讓宮人去請你家娘子,今夜就住在苑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7-9-5 07:10
0425萬廢待興

    興男公主入苑時,已經到了入夜時分。隨行除了幾名侍女之外,尚有十多輛大車,裝滿了各類器具物用。

    歸都之後,沈哲子便忙於賑災,夫妻倆也是許久沒見。在苑中見面之後,小女郎也是興奮,又免不了埋怨沈哲子幾句回城也不讓人回家通知一下。

    「母后也真是不知體卹,台中那麼多兩千石賢臣都是清閒無用,我家夫郎不過區區一個遣用督護,卻是忙得久不歸家!」

    隨著沈哲子在時局中越發顯重,興男公主在面對皇太后時也更加從容,有底氣得多,言談也變得隨意起來。她見到沈哲子較之歸都前清瘦許多,趁著入拜皇太后的時候,便忍不住抱怨幾句。

    皇太后聞言後尷尬一笑,面對台臣時她或許腦筋還跟不上轉,但對自家小女的言外之意又怎麼會聽不出。她嘆息一聲後說道:「維週他位卑任重,我又怎麼會不清楚?時下都中虛名者多,才大者卻少,維週已經是難得的時之高選,若不加用,旁人更不可當。只是他年紀實在太小,驟然拔舉兩千石,過分醒目,反倒不美。」

    房中除了皇太后之外,尚有兩名太妃。聽到這母女談話,其中一名太妃笑語道:「名位不著,那是常人之憂。駙馬遠拔於眾,俊才雅賢,少年高位可期。」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笑容便燦爛幾分,她視線落在這位太妃身後一名稍顯侷促的少女,便擺擺手讓這少女到近前來,拉著對方的手一同入座,笑語道:「我出閣年早,入苑都是往來匆匆,已經許久不見阿妹。」

    席中這少女,也是先帝的女兒,乳名南弟,僅比興男公主小了幾個月。但是長居苑中,加上年前多受驚擾,眉目間卻是稚嫩許多,垂首不敢看眾人,入席後只是期期艾艾說道:「阿、阿姊你好。」

    「這女郎少見風物,怯居人前,失禮之處,還請公主體諒。」

    太妃又笑語道,只是望著興男公主的視線不乏羨慕。先帝早亡,兩位皇子俱為皇太后所出,皇子司馬衍又得繼統,她們這些苑中妃嬪也實在沒有地位可言,似她這種能有所出者處境已經算好,起碼還有一些盼頭,期待女兒能嫁一個好夫家,連帶著改善一下她在苑中的處境。

    其實早在興男公主挑選駙馬時,這位太妃就有所動念。當時吳興沈氏並不被看好,以至於皇太后頗多怨言。但太妃卻並不計較門第,她自己本就是宮人晉陞,類似沈氏這種吳中豪富人家反而頗得其意。

    所以,太妃是打算待到沈氏落選後,央求先帝為自己所出小女賜婚沈氏,結個善緣。但是可惜,這番謀算終究落空。當時太妃雖然有些失望,倒也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可是近來再思及前事,卻是懊悔得整夜難眠。

    如今沈家勢位,早已超越諸多舊姓高門,駙馬更是厚勳高名得享。假使這位佳婿落在她頭上,如今在苑內與皇太后分庭抗禮都不無可能!

    興男公主倒不知太妃心內諸多小心思,她與身邊這位阿妹倒也沒有多親厚的姐妹情誼,只是太妃語調和藹,她自然也要投桃報李。

    眼見身邊這位阿妹頗多樸素,順手解下身邊一些珮飾為其佩戴起來,微微後仰作大人模樣打量一番後笑道:「我家阿妹也已長成嬌俏娘子,不知將要哪家少年郎得幸。」

    這位南弟公主聞言後更是羞澀難當,垂首不敢多言。旁邊太妃卻笑語道:「這娘子來日將要歸於何方,終究也免不了要長姊幫扶。」

    房中一時間歡聲笑語,融洽無比。眼見幾名太妃費心邀好公主,皇太后心內也頗多感慨。當年她對吳興沈氏冷眼,除了自己囿於門第之見外,其實也不乏其餘妃嬪冷言所致。

    那些人當時私下都譏諷自家小女不得良配,可是如今卻要轉過頭來對興男公主恭維有加。際遇流轉,實在玄妙莫測。

    興男公主在內苑與皇太后她們進餐,沈哲子則在外間與兩個小舅子同席。席中小皇帝已經忍不住打聽外間種種,瑯琊王雖然也插嘴談論幾句,但神態間興味乏乏,少年不知作偽,明顯是得了皇太后叮囑敷衍為之。

    散席後沈哲子便被安排在太極東堂附近一個偏堂裡,又等片刻後,興男公主才一臉春風得意狀趕來這裡。一俟侍奉的宮人們退下,小女郎便將螓首拱進沈哲子懷裡,先前聽到諸多誇讚,都因她家這位夫郎,極大程度滿足了小女郎的虛榮心。

    溫存片刻,興男公主才又掰著手指頭跟沈哲子講起近來又往苑中送來的財貨器用,神態間不乏尷尬。沈哲子對此倒也不甚在意,這年頭誰家沒有幾戶窮親戚。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沈哲子由苑中直接去參加朝議,落在一些人眼中,自然又是一番感慨。

    王導趕在朝議之前見了一下沈哲子,針對那個營建新都的計畫提出了幾個疑問。

    其實從內心而言,王導並不主張大修建康城,倒不是出於什麼派系之見。他執政向來秉承鎮之以靜,如果動作太大,會讓局面變得更加複雜,難以操控,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

    彼此理念和主張不同,沈哲子也很難說服王導。說實話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如果他這個構想付諸現實後,未來局勢會產生怎樣偏差。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如果不能趁著蘇峻之亂蕩起的餘波有所動作,按照王導那一套,就算能緩過眼前,但局勢很快又會變成一潭死水。

    關於這個問題,彼此都沒能達成共識,那便擱置不談。王導轉而言起眼下,微笑說道:「駙馬都南賑災,剛柔並施,緩急從容,這麼快就構架起綱領,足以顯出賢能。來日歸台,我是希望駙馬能為臂助,只是不知道駙馬屬意如何?」

    這已經是王導第二次直接招攬了,沈哲子聞言後便回答道:「太保秉政,不遜管子。能得太保耳提面命,悉心教導,這是晚輩榮幸,不敢有辭。只是都南十數萬丁口,不敢輕置,還請太保能善予關照。」

    關於難民的安置問題,王導近來也在苦思。

    沈哲子雖然全權處理賑災事宜,但事關十數萬人的安置問題,其實還是要決於台中。換言之,如果王導一定要將這些鄉民遣散歸鄉,沈哲子其實也是阻止不了的。

    聽到沈哲子這話,王導也沉思起來,半晌後才問道:「駙馬前日遞入奏書,我已覽過幾次……」

    「實際情況是,形勢惡劣較之奏書所言還要嚴重得多。」

    日前沈哲子殺掉一批蠱惑難民之人,這麼大的事情自然要奏入台中。他殺人除了洩憤立規矩之外,其實也是將姿態擺出來給王導看。今次救災,吳人是出了很大的人力物力,不可能白白給京畿各家做工,花了那麼大力氣救出來的災民,轉頭又被其他人家蔭蔽。

    以往吳人在政治上的弱勢在於,根本沒人能夠在時局中代表他們的訴求,只能間接去影響,被動等待一個結果。沈家崛起,自然而然填補這個空白。

    聽到沈哲子態度仍是堅決,王導微微頷首,不再多言。即便再作更深溝通,他也不會跟沈哲子談,即將歸都的虞潭,或者說直接對話沈充。彼此各交底線,互相試探最終達成共識,才能決定那些難民最終處理事宜。

    今天朝議的內容大同小異,唯一掀起的**就是新任將作大匠沈恪建議重修宮苑,很快便得到了許多人的贊同。反對聲也有,畢竟國庫乏用乃是事實,但此一類聲音剛一拋出,便被更多的不同聲音所淹沒。

    往往這一類的事情,都要交由中書反覆商討,大半個月內能決定出來已經是效率奇高。但是沈恪拋出這個議題,不到一個時辰後,結果已經決出。如此乾脆利落的議事效率,讓許多與會者都大感詫異。

    朝議最終結果是,皇帝並皇太后等暫居別苑建平園,以丹陽紀睦為督造大臣,假節,營建宮苑,將作大匠沈恪加任給事中,隨駕備問,共同督建。庾條擔任倉部郎,負責籌措工料,統籌匠戶。會稽孔混轉任散騎郎,護軍府督護,徵調都內三萬丁口共為營造。

    接下來幾天,沈哲子也是忙碌得很,萬事開頭難,營建宮苑作為營建新都的起手工程,也是樣板工程,雖然準備了很長時間,但一旦正式開始,諸多事務也是千頭萬緒需要處理。

    勞役的徵用倒是簡單,只需要將建康南郊那些民營中的幾座營壘開拔到覆舟山下。但大量物資的調集徵用,以及各項工程劃分和利益分配卻是忙碌得很。包括沈克在內的商盟中人大量北上,晝夜商討這些問題,以至於被都中人家戲言南貉北掠。

    手頭上諸多事情分派下去,沈哲子剛剛得以清閒,溫嶠的兒子溫放之又登門拜訪,沈哲子這才想起來早先溫嶠說過虞胤出任瑯琊郡之事。稍得清閒,他也確實需要放鬆一下,於是便決定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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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