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84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6 21:16
0446 一敗塗地

    小民最軟弱,完全沒有對抗風險的能力,一旦生活有變故,是好是壞都要被動承受。當然,這變故大部分都是壞的,所以活得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安守忍辱負重的一生。

    小民也最頑強,苦難生活磨礪出強大韌性,就算山河動盪、社稷破碎,王侯將相俱已飛灰,他們仍能散播在鄉土中,如同寒冬蟄伏土層裡的種子,一俟暖風豔陽歸來,便能破土而出,再塑盛世!

    小民也最凶惡,當他們萬千齊聚,戾氣相通,便能爆發出驚人的破壞力,蝗災一般掠過大地,所過處片瓦難全,寸草不生!

    對於丹陽人家而言,政治上已無進取之地,鄉資鄉望已是他們唯一生存依仗。煽動小民作亂形同玩火,稍有不慎便會釀生大禍,但這卻是他們最後自存的手段。如今已經到了無路可退時節,哪怕明知道隱患極多,也只能飲鴆止渴。

    參加營修宮苑的勞役匠人們有三萬餘眾,單單在宮苑之間的丁營裡便聚集了近萬人。因為台城仍在辦公理政,未免這些勞役衝撞到台臣們,對他們的管制也是極為嚴格。在宿衛兵力捉襟見肘的時下,單單此地便佈置了三千餘宿衛禁軍。

    但是對於丹陽人家而言,多取郡中良家子充任的宿衛不啻於一個佈滿漏眼的篩子,就算不能出入自如,但若想私底下用些手段也並不困難。

    煽動勞役作亂這一手段,他們已經準備運作良久,作為底牌之一,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發動。今次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錯過了,日後形勢只怕更加艱難。

    所以趁著台臣們畢集台城的時候,這些丹陽人家果斷髮動。當然他們只是要施加壓力而已,並不是真的要作亂造反。畢竟如此悍勇的歷陽軍,鬧出聲勢那麼大,最終還是滅亡,不能成事。

    所以在將後苑丁營民眾煽動起來之後,那些涉事的人家子弟也在竭力控制局面,既要保證足夠的壓迫,又要克制不讓局面失控。因而他們心情也是忐忑無比,唯恐發生什麼異變。

    丁營編制效仿軍旅,五百人為一幢,各設督工、吏目管理。被煽動起來的十多幢勞役,幾乎每一幢都有各家族人號召並約束,而在幢下也散佈著大量的門生、家奴,來引導控制這些民眾的情緒。

    後苑這裡是他們計畫的一個重點,至於其他地方不過是混淆視聽、渾水摸魚的佈置,讓台中不能及時將其他地方的宿衛抽調回來。畢竟宿衛作為京畿防守的主力,他們可以施加一點影響,但並不能完全控制。所以要抓住時機,搶在大批宿衛回援之前將事情給解決。

    眼見天色漸趨放亮,太極殿那裡仍然沒有給出什麼明確的回應,各家與事者不免有些焦慮。而且因為遲遲沒有舉動,勞役們氣勢也衰弱的嚴重,心內已經隱隱生出些許懼怕。

    要知道在他們面前十餘丈外便是太極殿,整個帝國的中心!這對小民而言,是像蒼天烈日一樣崇高且遙不可及的所在!如果他們不是大多都有被叛軍困在苑中的經歷,且如驚弓之鳥般對前途殊無指望,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靠近此處的!

    時間悄然流逝,每時每刻都給人以無盡的煎熬焦灼,眼見宿衛們在竹柵對面拉起的防線佈置越發齊整,終於有人忍不住跳出來大吼道:「我等蟻民,求活而已!近在咫尺,台中諸公仍是視而不見!如此罔顧眾願,人心如何能安?」

    叫嚷聲此起彼伏,再次讓人心變得激盪起來。絕大多數人這會兒已經失去了進退的判斷,只是盲目的邁著步伐隨著人群往前行,口中則發出沒有意義的咆哮。

    隨著人群向前移動,對面的宿衛們也變得緊張起來,有將領越眾而出,大喊道:「狗膽賊民若再妄進,必受刀箭之戮!」

    勞役中那些各家族人眼見宿衛們已經架起刀槍,心中不免一慌,吼叫道:「鄉民苦困,只求生機!將軍也受此鄉滋養,難道就眼見鄉人勞死無生!」

    雙方隔著竹柵對峙,彼此都有顧忌,局面一時間僵持起來。突然,角落裡有十數勞役似是受不了這龐大的壓力,突然嚎叫著往後方逃竄去。

    「不要動、不要動!進有生機,退無活路啊!」

    眼見鄉民逃竄隱有擴散之勢,隊伍中各家族人心內都是一驚,扯著嗓子大聲嚎叫想要阻止,然而這卻又引起更大的動亂。

    「進退都是一死,老子命只一條!不能同生,那就共死!」

    隨著一聲淒厲的咆哮,一名衣衫襤褸的勞役突然撞斷幾根竹柵,狀似瘋狂的往對面衝去。然而迎接他的,卻是數支箭矢,利箭脫弦破空而來,劃起幾道死亡射線!應激而發絕少準頭,大部分都落入了塵埃中,但亦有一根箭矢直接摜入那人眼窩中!

    那人被箭勁帶起,身軀後仰拋飛,淒厲的慘叫聲幾乎要貫穿人的耳膜!他嚎叫著在地上翻滾,經久不息:「生是良家子,不做牛馬屯……」

    「生是良家子,不做牛馬屯!」

    「乞天活我……」

    那慘叫聲彷彿熱油滾入了薪火中,瞬間將人心引爆!越來越多的人嚎叫起來,推倒了竹柵,狂嚎著衝向對面宿衛陣線!

    「不要衝動、不要……我等只是請願,不作叛逆啊……」

    分散在人群中的各家族人扯著嗓子叫喊,想要阻止發狂的民眾,然而只是徒勞。他們就像是落入山洪中的樹葉瓦礫,運氣好的還被裹挾著往前衝,運氣不好的則早已經被推倒踩踏,已無抬頭之日!

    宿衛們只是奉命防守,卻沒有接受到反擊的具體軍令,眼見對面勞役們發狂,稍一遲疑,便見那些民眾早已經衝過半程!再要反擊已經來不及,見機得快的已經轉身拖刀飛奔,而動作慢一些的,則已經被翻過防線的勞役撲倒,旋即便被人潮淹沒!

    剎那之間,長長的防線近半都被吞沒!

    沈哲子他們到達的時候,所見到便是這一幕,潰敗的宿衛們有的已經衝過了太極殿前方的廣場。如此紛亂的景象,讓人不寒而慄,那些原本埋在塵埃泥沼的民眾們一旦爆發,一個個彷彿衝出了黃泉地獄的凶鬼,咆哮著摧毀眼前一切!

    還是來晚了!

    沈哲子心內嘆息一聲,來不及再作感慨,抽出佩劍吼道:「上馬,列陣!」

    他本來可以到的更早,只是剛才又扯皮一番要不要調戰馬入台城。差了這麼一點時間,性質已經不同,原本這些勞役還只是請願的民眾,可現在已經成了作亂的暴民!

    這會兒,一路跟來的台臣大多都已變色,這個時代雖然動盪諸多,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親臨戰陣的經驗,有膽量小的這會兒早已經駭得臉色慘白,兩股戰戰,口不能言。

    「聽駙馬號令!」

    溫嶠和虞潭齊聲叫道,場中眾人內他們算是深悉軍務,深知這時刻已經不能再做什麼婦人之仁,如果不能迎頭痛擊殺得這些暴民心寒,等他們在台城內擴散開,局勢將會更加糜爛!

    宣陽門處抽調來的宿衛們還在調整陣型,跟隨沈哲子進入台城的百餘兵眾早已經翻身上馬,擺出了衝鋒陣型,齊吼一聲而後便引弓控弦向前衝去!

    暴民這會兒雖然已經喪失理智,但也尚存本能,眼見被甲騎兵飛矢而來,下意識往左右逃竄想要避開正面。

    然而這本能的舉動並沒有讓他們活下來,十數丈的距離或許不能讓馬速飆至最快,但也非人的雙腿能夠擺脫。雙方還未接觸,已經有十數人被利箭摜透身軀拋飛而起,繼而又有人或被馬蹄踏翻,或被馬身撞飛!

    「駙馬衝陣,伏地不死!」

    殺意凜然的吼叫聲驚雷一般撕開這混亂喧鬧的場面,清晰的傳進場內每個人耳中!

    一輪衝鋒之後,暴民前衝的勢頭已經被強力扼制,繼而飛騎橫掠,沿著原本的防線弧形疾馳,待到騎陣掠過,便在場中劃過一條刀切一般的生死分界線!線這一邊橫屍雜陳,線那一邊則是惶恐無措的民眾,原本那肆意揮灑的戾氣陡然洩空,尚有幾分扭曲的臉上寫滿了絕望!

    這一輪衝鋒,被殺死的除了幾十個衝到最前的暴民之外,尚有十數名躲避不及的宿衛也都拋屍當場。

    騎陣再整,沈哲子高跨馬背上,拉開繫帶甩掉兜鍪,戰靴上滴落的血水這會兒已經不再是剛入台城時的故作姿態,而是真真正正滾燙人血。

    他髻發散亂,兩鬢髮絲緊貼在臉龐上,兩眼卻是凜冽生光,拋掉手中短矛,繼而抽出佩劍來遙指正前:「敢有寸進者,殺!」

    「駙、駙馬……」

    「求沈侯活命!」

    勞役們先被一輪衝鋒殺懵,繼而又看到一個熟悉面孔。只是早先這面孔對他們而言意味著生機,這會兒卻是催命的劊子手!情緒大縱大收,已經不乏人崩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悲慟模樣揪人心腸!

    台中那些人眼見到騎士們在沈哲子率領下如群狼肆虐,敵我俱殘,心中已是震驚。再看到那些勞役們嚎啕大哭,原本的驚懼已是蕩然無存,繼而悲憫叢生:「何至於此……」

    沈哲子臉色沉凝卻無動容,只是兩腿一夾馬腹,撥馬上前肅容道:「退後!一鼓未歸竹柵後者殺無赦!」

    「駙馬不可!這些鄉民俱都憂苦……」

    聽到這不近人情的命令,陶回身後一名台臣站出來大聲說道。

    「住口!」

    沈哲子厲目橫掃過去,繼而便望向站在最前方的幾名重臣說道:「此獠陣前惑民,請殺之!」

    聞聽此語,台臣們紛紛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退後一步。而陶回臉色也是驀地變得冷厲起來,恨恨望了發聲那人一眼。方才局勢失控,現在好不容易被控制住,這人卻冒出頭來挑釁戰將威嚴,真是愚不可及!

    不過,心中雖恨,他卻不能坐視對方真被殺掉,忙不迭轉向王導並溫嶠,剛待要開口求情,耳邊已是勁風驟起。他下意識橫跳一步,再看去,發聲那人胸膛已被羽箭貫穿!

    「退至柵後!」

    沈哲子看著那人橫倒在地,繼而又面對民眾大聲吼道。他眼下已是深恨這些煽動鄉民之人,名為救民,實則是要將這些小民推入死地!

    如果自己不能及時趕來,被這些人家得逞,那些被他們用來對台城施壓的民眾卻不會有好下場,最好的結果便是這些勞役們最擔心的成為現實,萬數眾統統被抹去民籍,成為屯田軍戶!

    朝廷可以對抱團的世家妥協,但是絕對不會對小民妥協!法不責眾,對小民而言只是一句空談。

    聽到沈哲子不近人情的命令,小民們俱是絕望嚎哭,甚至不乏人還要衝至沈哲子馬前。年前沈哲子都南賑災,已經在這些小民們心目中豎起一個仁厚形象。他們之所以被煽動起來,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聽說沈哲子被陷害開革官職,而他們這些受庇於駙馬的難民也不會有好下場!

    「求駙馬為我等謀求……」

    「殺!」

    沈哲子手中佩劍一揮,那幾個衝向他坐騎的小民即刻便被射殺途中!他不是心狠到對這些絕望求助的難民視而不見,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若是表現的太寬厚,事後反而不好再為這些人說話求饒。

    眼見這一幕,難民們終於放棄所有僥倖,慟哭著往竹柵退去。

    待到難民徹底退回了竹柵後,譙王率領著宿衛們將這些人包圍起來,喝罵驅趕著逐回丁營。

    沈哲子下了馬,厭棄地將弓劍拋在了地上,緩緩行至幾位重臣面前,下拜道:「幸不辱命。」

    「駙馬快請起!」

    王導以下幾人紛紛上前扶起了沈哲子,心中何想暫且不論,嘴上多少都要讚賞幾句。

    場中還有更多人想要上前恭喜沈哲子擊退暴民、再創功勛,不過看到沈哲子臉色有些難看,甚至比那些丹陽人家在場者神情還要陰冷幾分,心內不免有些犯怵,便不再急著上前。

    不過場中還是有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丹陽陶回上前一步冷笑道:「駙馬臨危剛猛,出事果決,難怪事功彪炳,遠拔同儕。今日掠陣親望,衝殺攻無不克,斬首如屠禽獸,赫赫威名,血肉築成……」

    沈哲子冷冷望他一眼,漠然道:「駑馬之才,不敢自誇,將士用命而已。北軍若是仰慕,我倒願傾囊相授,若有一二所得,今日之患可以絕跡。」

    「你……」

    陶回聽到這話,已是目眥盡裂。他職任北軍,所部對於後苑丁營便有監督之責。沈哲子直言他不能讓將士用命,自然是意指北軍所部職責有缺,致使勞役生亂。

    「駙馬此言差矣……」

    眼見最後殺招被摧枯拉朽的解決掉,丹陽人家這會兒已是心亂如麻,再見到陶回被不留情面的羞辱,更生出一種兔死狐悲之感,當即便有數人發聲想要反駁挽回些顏面。

    然而沈哲子卻不給他們機會,直接轉頭望向王導等人:「晚輩職外之人,適逢其會暫得遣用,如今已經事畢,請先退去拜見皇太后並皇帝陛下。」

    「台中生亂,我等也要入見請罪,不妨同行。」

    說出這話的時候,王導心情隱隱都有些麻木,頗有一種蝨子多了不怕咬的覺悟。他先留住沈哲子,然後又望向溫嶠說道:「虞公雖已歸都,畢竟尚未面君。眼下台中雖然已經歸安,還是要請太真暫時坐鎮。我與虞公並駙馬先行,有勞太真了。」

    溫嶠聞言後便點點頭,明白王導是要爭取機會與對方溝通一番,他跟上去反而讓雙方有所顧忌不能暢言。而且,台中也的確需要有人坐鎮,他也不想再去被皇太后或訓斥或埋怨。

    經過這一番波折,眾人也沒有再開會議論下去的必要,局勢已經明朗。丹陽人家這次是栽了個大跟頭,勢位不如人,財力不如人,就連鬥狠也被人大殺一通,屁都不敢放一個,徹底的落敗,到底還能不能留一口氣,就要看對方這隨後一刀砍下去會有多狠。

    那些丹陽人家這會兒也沒心情再搭理旁人那些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眼神,待到王導表態可以各自散去後,便都紛紛足不沾地的往台城外跑。

    沈哲子剛才那凶狠手段他們可都看在眼中,而剛剛入台城時那渾身的血漿也讓人記憶深刻。他們可都要急著回家打聽一下損失究竟有多慘重,到底這個小貉子昨夜殺了多少人!

    看到丹陽人家人心渙散的各自離開,王導忍不住嘆一口氣,不過眼下他也沒有心情替別人感到可惜,自己這邊仍是一屁股爛泥沒有擦乾淨呢。

    沈哲子就近去台中某處官署換下了沾滿血水的鎧甲,自然不能帶著衝天煞氣去見皇太后,否則皇太后還不知要被嚇成什麼樣子。

    他這滿身的血水,除了台城這一場衝殺沾染之外,其他都是塗抹上用來嚇人的。昨夜雖然接連趕場,但總體問題並不算大,只是小亂而已。

    那些被鼓動起來的勞役被呼喝一番便都乖乖歸營,最浪費精力的就是揪出那些分散在丁營中散播流言之人。如今那些人都被關押在石頭城周謨那裡,這些人掌握在手裡,對於虞潭快速掌握宿衛禁軍也有幫助。

    沈哲子沐浴的時候,紀友隔著一道屏風聽他講述昨夜之事,忍不住感嘆道:「這些人家也真是不智,若是京畿長久不寧,他們就算佔住鄉資又有什麼用?」

    「各家都目鄉土為私產,無論朝廷又或別家,敢有太大舉動,便是奪產之仇。世風如此,倒也無關賢愚優劣。文學你準備一下吧,周邊郡縣物用這幾日就要運抵都中,有了這些物用充實京畿,想來今次亂事不會傷損太多元氣。」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紀友又忍不住翻個白眼,這是屠刀血未乾,便又要下手奪人資產,連喘息的空閒都不留,丹陽人家面對這一連串的打擊,若還能安然無損那才見了鬼。

    不過眼下他也沒有心情去同情那些鄉人,因為他家正要趁此而起,成為丹陽鄉土擔當。還有太多事情要準備,鄉土中這些人家,哪家該拉扯,哪家順勢抹去,遠近親疏都要篩選。所以紀友也沒有久留,再商議幾句後便離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7 00:42
0447傷情賦

    黎明時將士彼此在台城外互潑血漿,結果不知道哪個王八蛋手重灌了沈哲子一脖子,等到台城內衝殺一陣,結果整個後背都是血淋淋一片,換了幾遍水身上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加上還要思考接下來的行動步驟,沈哲子沐浴完畢換上清爽衣衫,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

    待他行出來時,便看到堂中坐著一個年輕人,赫然也是熟人王胡之。

    見沈哲子行出,王胡之便站起身來彬彬有禮道:「太保已經與虞公先行一步,臨行前囑我送駙馬前往建平園。」

    沈哲子磨蹭這麼久,也知道王導不可能還在等他,這點數他還是有的。不過他也沒有什麼可跟王導談的,虞潭歸都後大佬們交涉自然要交給虞潭。

    老爹和虞潭還鄉治土,這些年來兩家聯繫也漸漸緊密,鄉資實利方面自然是沈家幫扶虞家。而在學術上,虞家也是拉扯沈家,如今沈家族學裡還有幾位虞家飽學之士在授業。

    所以沈哲子也不擔心虞潭會繞過他跟王導有什麼私謀,畢竟王家也拿不出來什麼足夠的代價。一旦有了大勢,許多小節反而不必過分計較。正如王家達到如今的位置,就連王敦作亂都沒有撼動太多,而面對庾亮的咄咄逼人,王導也能淡然視之,這便是底氣所在。

    不過對於王胡之來見自己,沈哲子還是感覺有些意外,這小子還曾經是他情敵呢。不過眼下再計較那些舊事,顯得不夠氣量,他笑著上前說道:「有勞修齡兄久候,還請賢兄入座稍待片刻,發乾著冠之後便起行。」

    「駙馬不必多禮,我不過陪客,一切都從主便。」

    王胡之說著便又坐回席中,只是面對著沈哲子,神態不及剛才悠然,總有幾分拘束。

    剛才沈哲子在太極殿旁大殺一通,因為要迴避譙王,王胡之並沒有到場親見。不過那一位被沈哲子射殺的丹陽台臣屍體,王胡之卻是見到了。

    說起來,前不久他還與此人在台城外一次聚會上宴飲過,沒想到轉頭再見已是魂飛魄散。一方面王胡之是覺得貉子終究悍氣難脫,另一方面也是不乏心悸,眼前這看似清雅俊美的年輕人,一旦發起飆來那是真敢殺人啊!

    對於太保安排自己這個任務,王胡之也是無奈,但又不好推脫,只能硬著頭皮過來。他明白太保是希望他能提前跟沈哲子溝通一番,畢竟今次亂事因他家而起,這是瞞不住的。況且對方如果想報復,那也根本不必講證據。

    現在瞎湊熱鬧的丹陽人家已經被反擊得大敗虧輸,這不免給人帶來不小的心理壓力。王胡之自然明白大族的陰暗面,一旦耍起手段來,那要比寒庶乃至於小民之家都還要卑劣得多,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況且這貉子自恃功身,眾目睽睽之下就敢射殺台臣。現在想來,薛嘏之死也未必就與他全無關係。再回想前事,自己居然還與這種人爭幸公主,想想也是蠻刺激。

    還有一點讓王胡之比較擔心的是,時人俱知譙王是被沈哲子引用建功,如今在宿衛任職。如果這小子要針對他家來報仇,原本的舊隙加上譙王的攛掇,如果哪天自己被擄去城外拋屍石子崗,未必沒有可能……

    這麼一想,王胡之心裡便不能淡然,再猜度太保派遣他來的深意,大概也是希望他能藉此緩和一下關係,不要再被過分記恨。

    所以,儘管王胡之心內有些犯怵,這會兒還是擺出一副謙和姿態,努力想要尋找話題。

    沈哲子倒不知王胡之心裡這些算計,王家他是一定要動的,只是要怎麼動、動到哪一步,他還在想。畢竟瑯琊王氏及其背後的青徐人家可不是軟柿子,況且眼下還需要青徐人家配合徹底將丹陽人家掃出時局。

    彼此各有思量,枯坐良久之後,王胡之才幹笑一聲,說道:「非常之人乃建非常之功,駙馬早有收復京畿,如今又在暴民衝擊下安保台城,實在讓人欽佩。武略非我所長,若使易地而處,我可是要不知何從下手。」

    「江內操戈,難稱為功。我倒希望來日有幸能跨江北上,輕取賊首,那才是男兒應為。」

    沈哲子微微仰首,後方正有宮人用細絹小心為他擦拭頭髮吸乾水分,姿態不算有禮,不過人也不是他請來的。

    苦思半晌想打開話題,卻被堵了回來,王胡之心中不免抑鬱尷尬。說實話,若換了一個人,換了一個時間,他早就要甩袖離去,可是現在為自家性命計,縱有怨氣也只能按捺下來。

    「這幾日諸多事發猝然,真讓人應接不暇。暴民前日衝擊薛籍田,今日又沖擊台城,實在不馴!歷陽逆賊大壞世風,其罪真是死不能贖啊!」

    沉默片刻,王胡之又感慨說道,就算是要來示弱低頭,也總要找幾個話題先活躍下氣氛。

    「究竟是否暴民,有司未成定論。不居其任,不敢輕言。」

    沈哲子又是隨便一句話說死這個話題,不想與王胡之深談。

    這一次王胡之真是被堵得有些難受,他家又不是軟柿子沒有招架之力,大不了自己以後出門多帶一點護衛,或者乾脆不出門,難道這小子還敢衝進他家來害他?

    這麼一想,他便不願再為那莫須有的危險而服軟,於席中冷笑道:「前日薛籍田遭暴民毆打,本是受害,結果昨日居然自戕於太極殿,際遇之慘令人扼腕!人都言籍田耿介,卻受強人所迫無奈求死,不知駙馬對此有何看法?」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便是一挑,漸漸有些摸清了王胡之想法脈絡。略一轉念後,他臉色便是陡然一沉,疾聲道:「薛籍田自戕而亡?什麼時候的事?修齡兄能否詳細道來?」

    王胡之見沈哲子這反應,當下便是一愣,看不出沈哲子是故作姿態,還是真的不知。不過,他還是詳細講述了一下薛嘏之死,然後在席中感慨道:「籍田也是命途多舛,橫遭不測。不過其對駙馬所言,先謗後褒,倒是發人深思。」

    「物議可惱,物議可畏……」

    沈哲子沉默許久,才仰面長嘆一聲:「先師教我忠義,籍田也是門中有錄。彼此殊言共論,各思國計,本是和而不同。可惜可惜,世上太多陰祟,不容清白啊!」

    說罷,他已經從席中站起來,對王胡之拱拱手:「舊知遭此橫劫,心意難安,還請修齡兄見諒。」

    說完之後,他便轉身徑直離開房間往後而去。

    王胡之見到這一幕,已是愣在了那裡,他本想以此來刺一刺沈哲子,沒想到對方反應卻完全出乎他的預料,讓他不明所以。

    又過了大半刻鐘,沈哲子才又轉回來,眼眶微微泛紅,對王胡之說道:「薛籍田是我故知,縱有異論強爭,對坐亦不傷情。庸人難解此情,惡人以此構隙。籍田耿介難屈,以死明志,此為大賢壯烈,恨我不能!不過我又怎能安心再享名位,只求速去,殘骸流放四野,不負舊人!」

    「這、這……」

    王胡之聽到沈哲子這麼說,思路更是跟不上。

    沈哲子卻不管王胡之怎麼想,上前一步將一封書信擺在案上:「請修齡兄將此信轉交諸公!傷心之土,情難久留,告辭!」

    「駙馬留步…… 」

    王胡之見沈哲子轉身而去,心內隱隱感覺不妙,他彎腰拿起書信,然後便疾步追出,繼而便看到沈哲子已經被眾多凶神惡煞的軍士們簇擁著徑直往南行去,不敢再靠近過去。

    待到沈哲子一行消失在轉角處,王胡之才驀地清醒過來,他見那封信並未封口,便展開來看一遍。

    信中所言與先前沈哲子的話大同小異,都是心痛薛嘏之死以及情傷舊誼,只是文采要激昂得多,真摯情誼透過那字裡行間撲面而來,感人肺腑。就連王胡之看了,都要深深不齒那些小人搆陷行徑,不禁破壞了這麼純潔的一份君子之交,更害了一條賢人性命!

    王胡之當然不知道,沈哲子這幾天蹲在東郊莊園除了憋著壞心思要搞丹陽人家外,剩下的時間就是構思這一篇《傷情賦》,甚至因為自己墨跡恥於見人,專門讓人謄抄一份收藏在懷留作備用。

    看完信之後,王胡之本能的要去見太保,可是想到沈哲子有言此去便要歸鄉不出,略一轉念後,還是急匆匆往護軍府去見更近的溫嶠。

    「駙馬情傷薛嘏之死,要隱遁歸鄉?」

    溫嶠名為坐鎮台城,但正主的中護軍都來了,他也只是閒坐養神而已,聽到王胡之的回報,已經忍不住瞪起眼來。那小子做這麼多事,然後要隱遁歸鄉?騙鬼嗎?

    王胡之苦著臉上前將沈哲子臨行所留書信遞上去,溫嶠接過來一覽,倒是驚豔一番。

    椒閣空曠,璇女杳然。素弦久置,清音不鳴……形如野中雙鳧折翼,意感雲間別鶴孤啼……吞聲躑躅恐泣血,人間不聞霜華聲……

    如果不知道這一封信是什麼來歷,乍一捧在手中,溫嶠還以為哪位多情公子死了心愛之人。可是沈哲子真的跟薛嘏有這麼深厚交情?

    拋開文辭不談,溫嶠再用自己能夠理解的思路解讀這一篇文賦,便漸漸有所明悟,這小子已經佔了裡子,現在是在要面子呢!

    有了這番感想,他不禁感慨一聲,暗道以後要在詩賦方面對兒子加強培養。這種討價還價的方式,那要比粗言鄙語文雅太多!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7 22:14
0448賢者不隱

    建平園內,皇帝坐在廳堂正當中,皇太后位其斜後,中間隔了兩名內侍、一名宮人。

    王導與虞潭並坐下首,眼瞼低垂。對於王導而言,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那種面對上位者時羞於啟齒的侷促感,上一次還是大將軍於外作亂時,他率領家中子弟入苑請罪。

    哪怕在昨天,面見皇太后時雖然有些尷尬,但他還在保證一定會盡快解決。可是短短一夜時間,卻又發生更惡劣的事情,哪怕皇太后什麼都不說,王導都覺得臉頰滾燙,坐立不安。

    聽完王導的講述,皇太后並沒有急著開口,只是望向坐在御榻上的皇帝,聲音有些低沉:「皇帝對此事怎麼看?」

    皇帝聽到這話,嘴巴下意識一咧,他能怎麼看?他就是覺得王太保這人太討厭,昨日來拜見之後,母后心情一個下午都不好,一直訓斥他不懂事,凡事皆要仰諸於外,結果讓這些外臣目無君上,居然敢帶利刃上殿!

    皇帝自己也冤枉得很,他只見過那個薛什麼一次,就那一次這個薛什麼只是自己神態激動的喋喋不休,他又插不上話,只是覺得這個薛什麼實在可厭。果然這傢伙死都要噁心自己一次,園中這麼大,京畿這麼大,江東這麼大,何處不能死?偏偏要死在太極前殿上!

    這件事還沒有揭過去,結果王太保今天又來!這老叟還沒開口,皇帝就看出來今天下午他應該又沒有好日子過了。

    聽到母后的詢問,皇帝也是絞盡腦汁想一個漂亮答案,以期讓母后不要為難自己。他記得昨日母后一直在念叨大舅在世時如何如何,這會兒倒可以藉用一下,於是便坐直了身體,神色肅然道:「朕記得大舅在世時,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朕少歷事,還要請太保賜教。」

    王導聽到這話,老臉便更紅了。他有心反駁一句,庾亮執政時倒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可是建康都丟了!

    不過看到皇帝那稚嫩臉龐,王導也拉不下臉來跟個死人攀比較勁,只是垂首道:「臣慚愧,未能防患未然。多賴虞公歸都,善引駙馬鎮亂,定危於頃刻,補救未晚。」

    皇太后臉色極陰沉,這會兒稍稍有所緩和,一方面是兒子應答頗合其心意,既刺了王導一下,又沒有將氣氛鬧得太僵,隱隱已有些許先帝風貌,這讓她頗感欣慰。另一方面則是自家女婿果然沒有辜負信重,再立一功。

    說到底,遇事之際,終究還是自家人要可靠一些。那些小民因何鬧市,皇太后大概能猜到,小民又有什麼主張?大抵還是台中有人不滿大興土木的營建宮苑,因而煽動小民作亂!

    她可是記得,沈哲子提議營建的時候,台中便是紛爭不休,到現在這議論聲仍是沒有斷絕!可是這件事又有什麼錯?哪怕是小民之家,一旦有所從容,都要美屋舍以養形神!

    這些臣子們,個個諍良自居,眼看著皇帝住在殘門漏瓦之居,他們就滿意了!說什麼大亂新定,不宜巨耗以作無用。什麼叫無用?衣食起居便是人之大事,人皆為此奔波,獨獨皇家要受苛待?

    況且,府庫積累空虛,這些營建所耗都是她家女婿廣引鄉土義士捐輸為用,府庫也根本沒有用耗!可還是有人要因此喋喋不休的反對,說到底,不過是有人心思晦暗,總想要為難她們孤兒寡母!

    心內想著,皇太后轉望向虞潭,不乏感慨道:「都中廢后待興,正需要虞公這種善任敢當的賢良。維週屢在我面前倍言虞公賢長善治,裨益鄉土,為朝廷守護元氣之地。虞公歸都以後,必能讓都內世風大健,安樂未遠。」

    虞潭起身答禮謝過,王導在一側看得頗不是滋味,倒不是因為皇太后對他的冷淡,畢竟他在時局中位置如何,也不是皇太后的態度能決定的。不過這一份愛屋及烏的態度轉變,也實在有些著痕,想來不久之後,虞潭在都內便能立住腳跟,養起聲勢。

    「婦人秉國,本是非分。宇內多事,或為天警。只是先帝辭國猝然,諸子俱未成器,我也只能鬥膽勉力,誠恐待罪。不過區區女流,所見未及庭外,但有一二所恃,惟求諸公情不相棄,與國共勉。」

    皇太后深吸一口氣,語調中已經有了一絲疲憊,都中這幾日接連的變故,讓她有種心力交瘁之感。

    尤其去年那一場亂事給她造成極眼中的心理創傷,哪怕太平無事,夜中都偶有噩夢驚魂,一旦都中有什麼風吹草動,更是驚得夙夜不能成眠,唯恐再發生什麼駭人聽聞的大亂。

    接連兩日重臣來告,她已經心累的不敢多想,這會兒忍不住望著王導沉聲道:「太保若不以婦人淺薄不足論事,請據實相告,都內究竟還能否太平相安?」

    王導聽到這話,心內更加不能淡然,他昨日倒是放言保證,可惜轉瞬便被打臉。這會兒皇太后再有問,更讓他不知該怎麼回答。

    之所以不敢保證,不是他能力有缺,而是權柄受限啊!假使沒有溫嶠橫插一手,黎明時暴民騷動他不至於束手無策,哪怕不如沈哲子解決的那麼幹脆,也總有辦法壓下去。

    可是現在,先是溫嶠跳出來瓜分事權,虞潭又是強勢歸都入台,他的掌控力就更弱了。而且這一場事所涉幾方,丹陽人家雖然注定沉寂,可是無論虞潭還是沈哲子,可還都沒有明說要息事寧人。況且未來一段時間,各地方鎮對此的看法也會傳回都中,屆時是否還有動盪,他也不敢保證。

    眼見王導皺眉沉吟,皇太后臉色漸冷,繼而又望向虞潭:「維週既已歸都,怎麼沒有同來?」

    虞潭回答道:「駙馬竟夜勞碌奔波,不乏衝陣斬逆,多沾血煞,要修整儀態,才敢入見。」

    「這少年郎,說過多少次,終究還是積習不改,執禮太切啊!」

    皇太后狀似無奈的嘆息一聲,繼而又吩咐宮人道:「去看一看,駙馬若還未至,就傳信他先歸家休息去罷,不必急於入稟。」

    宮人領命,疾行而出,只是過不多久又匆匆返回稟告道:「溫公求見。」

    王導在席中聽到這話,心內又是一突,溫嶠本是留守坐鎮台城,怎麼來到建平園?莫非台城那裡又有事情發生?

    又過片刻,溫嶠在內侍引領下行入,臉上帶著一絲無奈笑意,遞給王導一個意味莫名的眼神,然後才上前行禮。

    「溫公不是正在留鎮台城,莫非台中又有事端生起?」

    待到溫嶠起身歸席,皇太后便發問道,她也是被這一樁一樁的事攪得心神不寧。

    溫嶠垂首避開皇太后急切眼神,將手探入懷內取出沈哲子留下那篇文賦書信,恭聲道:「台中已經安定無事,勞役已經歸營待責,百官也各自歸家,請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勿憂。臣冒昧請見,倒是因為駙馬。」

    「駙馬?駙馬發生了什麼事情?」

    皇太后聽到這話,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而皇帝也在榻上豎起了耳朵,兩眼直盯著溫嶠。

    溫嶠苦笑一聲,將信件擺在案前,請內侍呈上,嘆息道:「駙馬驚聞薛籍田自戮殿上,傷情有感,黯然行文,留書檯內,已經離去。 」

    聽到這話,除了隱約從沈哲子那裡得知些許的虞潭之外,殿內眾人臉色俱是一變。皇太后忙不迭將那封書信展開,情急之下,她倒沒心情欣賞那傷情文采,待到覽過一遍後,她臉色已經隱隱有幾分淒楚:「這孩兒總是太重情,明明無關之事,強要歸咎自己……」

    她眼波一轉,看到王導一臉的好奇,便又沉聲道:「轉呈太保一覽。」

    王導接過那一封信,捧在手中先是草草掠過一遍,繼而又從頭逐字去讀。正當讀至入神處,卻聽到殿上傳來啜泣聲,抬頭望去,只見皇太后身前已經架起帷簾,後方正在掩面低泣。

    「情摯傷身,這又是何苦?世間人多偽飾,這小郎諸事皆能,獨獨不肯善待自己啊……」

    皇太后掩面泣語道:「他做了太多事,人皆共知,誰又能非議他……京畿大破,諸公鳥獸之亂,獨他深記營救外母!逆賊據城,萬軍裹足不前,獨他捨命遠奔勤王!凜冬酷寒,群賢束手無策,獨他奔走賑濟維穩……」

    聽到皇太后悲訴,殿內幾人臉上都露出不自然的表情。這話總結一下,那就是人家女婿最能,他們這些重臣反倒啥事沒幹。

    皇太后這會兒情感於懷,卻沒心情理會旁人感想:「莫非婦人失德天厭,先君棄我已是深痛,家兄執事又遭橫劫……小婿賢雅敢於任事,卻遭小人深陷,物議苦逼,自逐去遠……」

    「哇……母后、姊夫、姊夫他……」

    皇太后的哭訴已經讓人不能安坐,驀地又有一個洪亮哭聲插入進來,便如頑童雞爪狂撥心弦,聞者更加不能自安。

    有完沒完?到底有完沒完!

    王導心中已在咆哮,但卻不敢再安坐,忙不迭起身拜倒在地:「請皇太后陛下暫斂悲容,駙馬既感良友之殤,當思民仰之苦,國用之急。用事之際,賢者不隱。臣等即刻便去厚請固留,必不讓駙馬離都!」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7 23:50
0449窮寇宜追

    早春時節,草長鶯飛,萬物復甦。

    幾架牛車緩緩行駛在略顯崎嶇的道路上,王彬坐在車廂中,視線隨著牛車的起伏而晃動不已。此時他的心情也如這道路兩側的早春綠意新萌景緻,間或轉首看一眼身畔的長子王彭之,眼中便泛過一絲暖意,掃去了他從去年便一直積壓在心內的陰晦。

    王彭之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看到父親如此溫情勉勵的望向自己,心內亦不乏振奮。他雖然是家中長嗣,但其實父親對他向來嚴厲多於鼓勵,這讓他愁困良久,不知該如何才能邀得父親歡心。

    他家虎犢年前遭厄,至今癱臥病榻,父親便少有歡顏。對此,王彭之心情也是複雜,一方面深感兄弟之痛,另一方面卻忍不住想,假使受難者是自己,父親會不會也如對虎犢這般愛切痛深?

    在都中運作出那一件事後,王彭之便急急離都返鄉,倒不是擔心什麼報復問題,只是想讓父親早早得知高興起來。

    太保傳信歸家,讓父親即刻歸都,看來是他的計畫有了迴響。看到父親如此望他,王彭之心情也是大好,忍不住便笑語道:「時下都中應該已是物議沸騰,眾聲嘩然,那小貉子眼下大概還是懵著!」

    王彬聞言後微微一笑,不過還是正色道:「那貉子得名也非僥倖,終究是有幾分才能的,不可過分小覷。不過今次,虎豚你做的也確是不錯,發其意料之外,一矢中的!只是,讓人事後投案,不免有些著痕,終究還是有欠歷練啊!」

    王彭之聞言後謹然受教,不過還是小心翼翼表示道:「兇徒死於丹陽郡府,那褚翜必然也難自辯……」

    「這恰恰是問題所在,大凡設下一策,便如石子投湖,波紋自蕩,週遭水流都會受擾。屆時無論選向何處,也都進退從容。你這件事安排的雖然不錯,但意指太明,反而不美。」

    王彬笑著解釋道,以往他少有耳提面命的如此教導長子,有所忽略,卻沒想到如今卻是這個長子予他驚喜,不免讓他大感欣慰。

    薛嘏是王舒舉薦入都,王彬雖然居鄉,也知道此事。因為早先王舒便寄信回去,托家人們照顧庇護一下這個薛嘏,曾言道此人是他挑來給沈氏添堵的人選。

    不過就算沒有長子動手,王彬對此也是嗤之以鼻。他家要對付一個貉子門庭,何須要大費周章,以往是沒有好機會而已。區區一個薛嘏,即便終日聒噪,也不會傷到沈家一毫。現在這樣安排,便能讓其家陷入眾言聲討,應接不暇,名望大損,這才是真正合適的做法!

    對於王彭之佈置的欠缺,除了他口中所講的原因之外,還有一點就是王彬與褚翜也沒有什麼太大的矛盾,況且丹陽尹也並非他所屬意的位置。畢竟丹陽京畿之地,官長雖然位重,但卻不夠從容。

    不過事已至此,那也就將錯就錯推行下去吧。丹陽尹雖然不是優選,但倒也可以拿來做一下過渡,畢竟眼下他也找不到什麼太合心意的位置。倒是有言讓他出任豫章,可是他卻不甘心去為王舒官副,因而壓根就不考慮。至於或會得罪褚翜,以後找機會再解釋一下就是了,這都是小事。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要趕緊歸都,趁著這個勢頭,發動故舊圍剿那個囂張的小貉子,一舉將之趕出京畿!除了這個貉子以外,有份害他兒子癱臥的各家子弟,如果不拿出足夠誠意的補償,有一個算一個,統統不要想著能夠豁免刑責!

    這麼想著,車駕已經轉入東郊大道,建康城依稀在望。想到太保信中不乏焦慮之言,王彬不免低看幾分。老實說,自從大將軍事敗之後,太保是有些進退失據的,些許小事而已,竟然也值得他如此緊張!

    誠然那貉子武宗門庭,頗多狂悖舊事,但如今既然已經做了恭順王臣,那凡事也要按規矩來。王彬倒是盼著能逼得他家方寸大失,應對有錯,才能更加予以痛擊!如果真的沒有什麼太好選擇,沈充那個東揚州刺史其實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此時已經到了午後,前方行人漸多,都是往南逐水而去。看到這一幕,王彬不免有些好奇,他久不歸都,倒不知都中又有什麼變故,於是便派人去詢問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

    僕人匆匆而去,片刻後又疾步行回,回答道:「駙馬沈侯整裝歸鄉,這些小民都是前往觀望。」

    「這小貉子要逃竄歸鄉?」

    王彬聽到這話,便忍不住冷笑起來,這小子倒也不是庸才,見機得早,居然就想逃之夭夭!

    「哈,他倒想要一個進退從容,可是如此惡名所指,難道避居鄉野就能免於責難?真是妄想!」

    王彭之聞言後亦是冷笑連連,繼而又轉望向父親:「要不要過去看一眼?」

    新年以來,王彭之在都中多聞時人對沈哲子吹捧有加,心中不免積怨。這次是他出手讓這小貉子名聲大壞,他倒想去親眼看一看這貉子如今又是怎樣的狼狽姿態!

    「那就去看一看吧。」

    王彬略一沉吟後,便點了點頭,只是吩咐道:「遠遠看看就好,不必顯於人前。」

    那貉子門中畢竟頗多豪武,而他今次歸都隨員卻不太多。兒子安排兇徒投案著了痕跡,真正聰明的人稍加思忖未必不能猜出主使。如果迎頭撞見起了爭執,反倒是一樁麻煩。

    車駕一轉,便向南面水道而去。越近碼頭,便越見大量民眾觀望。王家人雖然沒有亮明身份,但是車駕華美,豪奴環繞,看起來遍非尋常人家。因而沿途所過,那些看熱鬧的民眾倒也識趣,紛紛避開。於是很快,王家的牛車便駛上了高崗,居高臨下,一覽無餘。

    都南水道碼頭上,有三艘不算太大的舟船停泊在岸,其中兩艘吃水頗重,可見載滿物品,船舷內也有諸多跨刀豪奴挺立,讓人不敢靠近。而在碼頭內那竹階上,正有幾人對面站立似在寒暄道別,被人環繞當中的一個年輕人,正是沈哲子!

    「這貉子人望倒是不衰,突然離都,居然還有這麼多人來觀望送行。」

    看到這一幕,王彬不免有些感慨,也有些遺憾。大概是都中無人主持,討伐風潮沒有攀至最烈,所以沈哲子名望還未有太大折損。他倒想將這貉子名聲徹底搞臭,倒要看看屆時還會有何人趕來送行!

    「父親你看他家舟船半傾,不知載了多少民資油膏!可惱人不識其惡,居然讓這竊名之輩從容離都!」

    王彭之語調漸高,指著那吃水頗重的舟船不屑道。

    他這話音未落,旁邊圍觀者紛紛轉望過來,視線隱有不善,只是看到車駕周圍的豪奴,一時間無人面斥。

    不過片刻之後,人群中便有人高聲嚷道:「人言沈侯有三寶,一劍誅逆,一印濟民,一筆生花!肩扛道義,身被厚德,輕舟盛載,安能疾行!」

    車上父子二人聽到這話,當即便嗤笑連連,頗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超然念想,懶得與這些愚鈍小民多做計較。

    正在這時候,遠方忽然響起雜亂的馬蹄聲,眾人包括王彬父子皆轉頭望去,只見一隊數百宿衛騎士自遠處疾馳而來,激起大量的煙塵,當中似乎還簇擁著幾具車駕,只是煙塵遮眼看不真切。

    「這……莫非是宿衛前來擒拿這貉子?好像有些不對啊,且不說他只是有嫌疑,就算證據確鑿,似乎也不敢如此大動干戈。」

    王彭之見狀後沉吟道,他倒沒有完全得意忘形,明白自己這佈置最要命是死無對證的懸疑指向,對沈哲子會造成極大的中傷。但若說能夠就此給沈哲子定下什麼罪狀,那是不可能的。

    「或許是太保出手了……」

    王彬沉吟道,太保傳信語焉不詳,只是倍言事態緊急,沒有交代太多其個人所感,因而他也無從判斷。不過看這些宿衛騎兵氣勢洶洶而來,眾目睽睽之下似要擒拿這個小貉子,莫非太保決意要撕破臉,徹底打翻這個貉子之家?

    這倒不是沒有可能,常人只知太保待人和氣寬厚,但王彬卻知太保一旦有所決斷,那也是真的狠!不過這決定會不會倉促了一點?且不說這小貉子舊勳加身,又是駙馬帝戚,其家盤踞吳興鄉土,又久治會稽那江東之關中,根基可謂不淺,很難一舉剷除!

    「開路,再往前去一點。」

    先前不往前靠近,那是擔心彼此正面對抗起了衝突,現在有這麼多宿衛到場,王彬倒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因而便開口說道。

    「是王太保駕臨!莫非太保也來為沈侯送行?」

    那宿衛騎兵隊伍很快就靠近過來,有站在視線開闊位置的已經看到隊伍中車駕上之人。

    「不止王太保啊,還有尚書令溫公……那後面,陸氏二公居然也來了……」

    京畿所近,小民眼界開闊,加上前來看熱鬧的亦不乏經常行走各家門庭周圍、準備擇善投靠的寒家子弟。因而很快的,便有許多人將車駕上那些台中重臣一一辨認出來。

    這時候,王彬的車駕也分開人群到了道旁,待到王導等人車駕行過時,王彬便在車上站起,高呼道:「太保!」

    「你怎麼來了這裡?」

    王導滿身的塵埃,臉色本不好看,待見到道旁牛車上的王彬父子,臉色更是一沉,皺眉低吼一聲。

    溫嶠在旁邊車駕轉頭望來,心內倒是一樂,口中則高聲提醒道:「太保,皇太后陛下詔令……」

    王導沉著臉點點頭,繼而一指王彬:「去後方,不要往前來!」

    王彬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紅,眉梢已是揚起,眾目睽睽之下如此呵斥,實在太不給自己面子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9 00:28
0450不識天高

    都中這幾日局勢快速的變化,誠然讓每一個身涉其中的人都感到變幻莫測,但其實說實話,對於普通民眾而言,真的沒有什麼太大的感受。

    他們能夠知道的,就是前兩日台中一位官員被暴民毆打。至於昨夜週邊的喧鬧,大概是在抓捕凶人吧。博弈主要集中在台城內,小民們未必能夠知曉,他們的生活方式乃至於整體的生存環境,就在這樣看似尋常的日子裡被確定下來。

    城東的青溪,是吳中物資集運入城的一條主要水道,近來一直人流旺盛。任球這麼短時間就能弄出這麼大的送別場面,能力倒是不錯,不過其實只是多此一舉。當然沈哲子也明白,因為所處位置的不同,任球終究不能接觸到全面的訊息。

    這一場風波,從沈哲子出現在台城,其實就已經有了結果。假使最終得勝的不是他,就算合城出動來為他送行,就算皇太后在台臣們面前撒潑打滾,也不會有人來挽留他。聲勢再大,都掩蓋不了失敗的落寞。

    但是現在他贏了,就算是全城唾罵,那些丹陽人家也改變不了一戶一戶被清算的下場。

    宿衛們簇擁著幾位台中重臣,排開觀望的人群,行到了碼頭上。王導被人攙扶著下了馬車,來不及撣去身上的塵埃,已經跨步上前,臉色有些陰鬱道:「駙馬這又何苦……」

    彼此心跡倒是透明,不過該做的表面功夫也不能免,沈哲子迎上前去,苦笑施禮道:「何敢勞煩諸公親送。晚輩只是、只是情難自堪啊……我不殺籍田,籍田卻……」

    噗哧……

    後方傳來一聲怪響,近畔幾人轉頭望去,只見站在陸曄身後的陸玩正舉袖遮面,似是忍俊不禁。至於站在最前面的王導,臉色已經陰鬱的幾乎要滴下了水。他當然明白陸玩因何忍不住發噱,只是拿不清楚沈哲子是要故意這麼說,還是無心失言。

    但無論怎麼說,周伯仁之死,於他而言是一生抹之不去的一個污點。

    溫嶠見王導一時難言,上前拉住沈哲子手腕道:「塵世常板蕩,人情總難通。縱有相知,一時兩誤,也是常情啊!薛籍田耿介赴死,要換一時清明,也是求仁歸義,於世無負。維週你情傷有憫,抱憾於懷,都是人情同此。但若因此自逐放縱,這讓都中其他親友良朋如何能安?」

    沈哲子低頭聽著溫嶠的勸告,神情仍是寡淡落寞,只是拱手說道:「心亂如麻,口不能言,只求溫公勿再相迫……恭稚小子,不敢思賢求齊。但身陷漩渦,驚聞舊知喪命,豈敢再望周全。眼下已非人言惡我,而是晚輩情難自對……」

    「籍田厭世,觀者扼腕。駙馬要自絕與眾,不負良友,這也讓人深有感觸。不過,駙馬難道就不想知何人加害籍田?」

    陸玩站在半丈之外,朗聲說道:「與其蕭索避世,不如勇而進取。抽絲剝繭,以慰亡者……」

    他說到一半,衣帶驀地一緊,垂首看 去,只見大兄眼珠左右轉了一轉。這時候,才察覺到先前立在道旁的王彬已經行到,兩眼正陰冷的望著他。陸玩轉過頭去,嘴角噙著一絲冷笑看看王彬,繼而往後退了一步。

    隨著陸玩退開,王彬與沈哲子之間視線已經沒有阻隔,他下意識想要抽身後退,不過對方似乎還沉湎在悲傷中,只是尋常掃了他一眼,繼而便收回了視線。這讓王彬略微鬆了口氣,繼而便有一股被無視的羞惱湧上了心頭!

    這會兒,王彬一路來的樂觀心境蕩然無存,先前被太保呵斥之後,隊伍後方的蔡謨便過來快速跟他講述了一下都中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待聽完之後,他的心情已如地龍翻身一般陡然翻轉過來,思路更是完全混沌!

    他設想過諸多可能,唯獨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到這一步,繼而心內便對王導生出了濃濃的怨念!他兒子好不容易找準時機,做成這樣一個勢必大勝的局面,太保居然遲鈍到沒能抓住機會,坐看對方翻盤!

    不是他小覷太保,事情如果交給自己做,他有一百種方法能讓對方洗刷不清,無從逃脫!

    薛嘏這個局中關鍵人物,就應該死死看守起來,不讓他再接觸外人,對其威逼利誘,咬定是沈哲子派人毆打!

    而丹陽人家也應該善加籠絡,讓他們出手將對方置於死地,必要時甚至可以派出宿衛幫忙,而不是任由那些人家走投無路,去煽動根本不可能成事的難民,搞出這麼一場打草驚蛇的鬧劇!

    明明有這麼多手段,這麼多機會,可以打斷對方的步驟,可是太保偏偏什麼都沒做,看著對方在都中肆無忌憚的攪動風雨!建康京畿之地,自有法紀禮制,又不是貉子的吳中鄉土,究竟愚鈍到哪一步,才會任由對方翻盤乃至於要輕鬆離開!

    不過看來這貉子就算打擊了丹陽人家,但應該贏得也不算輕鬆,畢竟他以無職之身在台中大殺一通,看似無所忌憚,但若抓住這一點去攻擊,不只他會麻煩纏身,或許就連虞潭都其位難保。急於離都,看來也是在示弱,否則陸玩那麼明顯的暗示,他怎麼都不敢回應?

    假使易地而處,王彬覺得如果是自己果然佔據上風,那麼肯定是要奮起餘力,窮追到底,揪出幕後的黑手!

    看來這個小貉子還是有所顧忌啊,或許其背後還有什麼漏洞是自己沒有看到的。如果能夠察覺到,有所針對的出手,未必不能再予之迎頭痛擊。

    片刻之間,心內轉念良多,王彬也不似最開始得知事態發展時的心緒大亂,心情漸漸安定下來。他緩緩行上前,開口道:「我長居鄉中,倒不知都中近來如此多事。駙馬要自逐歸鄉?這實在讓人詫異莫名。所謂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駙馬少年顯達,卻作如此遁世之想,這讓台內諸多老邁何以自視啊?」

    一邊說著這話,他一邊掃了一眼不遠處鬚髮蒼白、站立都要人扶持的陸曄,眼角已有一絲嘲弄溢出。

    沈哲子倒是早就注意到王彬到來,只是懶得搭理。眼下對丹陽人家的打擊還未收尾定局,在都中也不宜直接對王家出手,所以乾脆對其視而不見。

    但這世上就有一種人,你不干他,他就以為你膽怯。這個王彬就是標準的馬齒漸長,駑性漸生,通俗一點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大概是亂軍據城的時候被羞辱造成了心理陰影,或者亂後利益的分配被冷落而有所不忿,又或者兒子癱臥讓他心性變得偏激。別的不說,單單這麼多大佬出城來挽留他,這王彬就看不出來一點玄機嗎?

    自己已經不去看他,他非要硬趕著往上湊,這讓沈哲子都感覺有些無奈。

    他略一沉吟後,才開口嘆息道:「晚輩方寸有感,倒讓王公見笑。大概是木秀於林,陰風侵擾。薛籍田霜華之質,恨遭塵污,寧死不垢!朽木生蛆,不識天高。晚輩也不知該如何碾滅此人間邪蟲,假使來日再有舊事重演,我不為殺,血債纍纍啊!」

    王彬聽到這話,臉色便有些難看。

    「盜蹠行世,人莫能安。駙馬此痛,倒是讓我頗有同感。老朽竊位,未必益世,不使惡彰居上而已。」

    陸曄緩緩行上前來,望著沈哲子一副語重心長語調說道:「駙馬惋惜薛籍田之命,難道世間只籍田有困?天賦之能遠拔於眾,舉世共知,已非私念能棄。人皆望此,還請駙馬能銜恨忍痛,艱行於世啊!」

    沈哲子聽到這話,嘴角忍不住抖一抖。老傢伙滿腹壞水,要奚落王彬就罷了,捎帶上自己幹什麼!他只是討要一個面子而已,有這麼苦大仇深嗎!

    聽到旁人縱情奚落,王導袖內拳頭已經緊緊握起,良久之後才又徐徐展開。他深吸一口氣,對沈哲子說道:「台中生亂,本非駙馬之責。駙馬疾馳奔走,定亂有功,若無褒揚,是台輔之失。就算自逐於野,那也於事無補。不妨安待都中,以安群情。台內諸公經營,必然會決出一個善策。」

    他心內是深深不滿沈哲子已經攫取到諸多好處,還要鬧得滿城風雨,甚至忍不住想就這麼讓這個小子歸鄉,未必不是好事。但他又不能,且不說台中眾人矚目,單單建平園裡皇太后的哭訴便讓他承受不起。

    如今皇太后那些言論尚未擴散出來,若他不能留住沈哲子,難保人家那個親外母要不分場合的控訴自己排除異己,要獨攬大權。如果這是事實還倒罷了,可是現在台中先有一個溫嶠,又來一個虞潭,還有陸家兄弟在那裡冷眼旁觀,更不要說鐘雅等各有怨望的庾亮舊屬。

    哪怕只是為了安撫皇太后,他也不能任由沈哲子離都啊。皇太后那裡倒不值得過分擔心,但台中那一個個如飢似渴等著雞毛做令箭的傢伙卻不得不防!

    儘管沈哲子已經脫離了低級趣味良久,但是在大量民眾圍觀的情況下,被台中這些名流們苦苦挽留,一時間虛榮感也是爆棚。

    他之所以耍這一手,所為不過是堵死以後旁人再談論薛嘏之事而已,倒也沒有什麼明確的政治意圖。現在台中但凡有名有姓的台臣都已經到場,態度鮮明表示他是朝廷不可損失之賢才,日後就算有人還要舊事重提,那也不敢在公開場合談論。

    而且虞潭和溫嶠也在那裡頻頻給沈哲子打眼色,示意他見好就收吧,天都快黑了!

    「太保此言,實在讓晚輩惶恐。或有一二舊勳,不過適逢其會,諸公抬愛得用而已。庸質拙才,竟能得賞,豈敢自匿。我雖不堪諸公舉用,不過若能因此勉勵野賢進取,也算是為國掄才,不負所用。」

    旁邊溫嶠聽到這話,已經是忍不住咂舌感慨,不免有後生可畏之嘆。這種從容翻臉,進退自得的稟賦,大概是天生的稟賦。現在就不傷情了?不只不傷情,轉回頭來又要官,倒是不客氣的很!

    如此嫻熟的技藝,讓溫嶠感覺自己浸淫這麼多年都不能做到如此圓潤從容,大概是與生俱來的稟賦。這情緒轉變之快還在其次,關鍵是這小子一臉真摯的神情,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

    話講到這一步,那自然就是皆大歡喜。王導雖然心裡膩味,但沈哲子總算答應留下來,倒也能鬆一口氣。至於沈哲子暗示要任舉才之職,那都是小事,畢竟事功擺在那裡,就算自己這裡阻攔,也攔不住對方的路。

    於是沈家原本已經裝載完畢的船隻,又開始忙碌的卸載,登船的家人們也都紛紛下船,安排車駕歸家。沈哲子則與公主一起登車,在宿衛和群臣們簇擁下往城內去拜見皇太后。

    「世儒與我同乘吧。」

    王導看一眼轉身要離去的王彬,心內一嘆,擺手示意道。

    王彬登車之後,臉色便不加掩飾的陰鬱下來,尤其聽到外間民眾的叫嚷喝彩聲,更讓他心意忿怨難平。

    「都中發生如此驚變,太保信中為何隻字未提?」

    王彬坐在車中,聲音低沉道。

    情緒大喜大驚的扭轉,讓他至今都有餘悸。那小貉子手段居然如此凌厲,他卻懵然不知,幸虧沒有聽從太保的話速行歸都,而是一路閒遊而來。若他果然抄近路疾行,只怕清晨恰好遇上那貉子率軍逞威,屆時迎接他的會是怎樣兇險局面,他都不敢想像!

    聽到王彬的詰問,饒是王導向來脾氣溫和,也忍不住沉下臉來。他還敢有臉詰問自己?事發到半途,他自己還懵然無知,乃至於醒悟過來後處處受制於人!

    第一次傳信回瑯琊郡的時候,都中尚是沒有異動。待到形勢急轉直下的時候,他接連讓人往鄉中飛書報信,王彬這裡如果沒有收到信,那就表明根本沒將自己的叮囑放在心上。他在第一封信上可是仔細叮囑王彬,不要計較顛簸,擇捷徑速速歸都,再傳信回去,也是吩咐家人要走捷徑!

    聽這語氣,這傢伙莫非是懷疑自己打算借刀殺人?

    車行良久,王導情緒才有所平復,盯著王彬肅容道:「這件事,虎豚事先沒有告知我。我知悉內情時,已是被動。」

    「這麼說,是虎豚的錯?那我倒要問一問太保,你知不知我那苦命孩兒虎犢至今癱臥病榻?你又做了什麼?那貉子自恃功高,狂悖任性,縱容部眾害我麟兒,我恨不能生啖其肉!謝裒縛子請罪,我聽說太保禮送出府?拿我孩兒血仇邀買人情!」

    王彬說到這裡的時候,鼻孔裡都噴出粗氣,可見已是激動到了極點:「幸得佳兒骨肉情深,虎豚深念衰弟之苦,布此良局討還血仇!太保德高,不染陰祟恐污清望,我不敢怨你。我得信後,已經即刻起行,太保不能為我守住兩日局面,讓我親報子仇?」

    「事已畢,多談無疑。」

    王導本來還打算談一談之後自家該如何應對,可是他發現王彬已經偏激得難以理喻,自己再說什麼,他大概也已經聽不 去了。略加沉吟後,他才沉聲道:「都中還要亂上一陣,虎豚親涉此事,瞞不住的。讓他先去職歸鄉,避開一陣吧。」

    「我家何時淪落至此?太保執家,能否道我?」

    王彬其實已經有了這個想法,但心裡就是有一口氣嚥不下,中朝以來,他家何曾受過如此羞辱!區區一個貉子門庭,居然勢不可遏,還要讓他家子弟暫避鋒芒!

    王導閉上眼,並不回應,他努力撫平心中諸多雜念,轉而思索自己是不是還有什麼遺漏。這兩日都中局勢變化太快,他又是倉促應變,既要往來建平園和台城之間,又要在台城中頻頻召見各家之人,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細思。

    王彬見王導閉口不答,激憤之餘不乏悲涼,已是忍不住冷笑道:「我兒所恨,唯恨其父不能在位!假使執印手中,誰又敢恣意望我!」

    王導聽到這抱怨,不免又是一陣頭疼。他知王彬一直不滿出鎮江州的是王舒而非自己,但這件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且不說當時限於條件的因勢利導,單單兩人之間的性情,王導就不會考慮王彬。

    誠然王舒這個人有些絕眾獨立,往往會與家人欠缺呼應,但能力卻是足夠。把江州交給王舒,王舒能夠守得住。只要他家還執此位,那麼本身就是一種震懾。

    但是王彬這個人,偶爾會混沌,搞不清楚主次。當年大將軍為亂時,王含父子投向荊州俱被沉江而殺,誠然王舒做的太絕情,但也是無奈之選。可是王彬卻喋喋不休,不止一次公開貶損王舒,甚至言到假使王含父子投向江州,他寧肯辭官也要護著親人遠遁江湖。

    但是這些話除了邀取些許薄名之外,又有什麼用?朝廷會因此對他另眼相待,保留他的方鎮之位?

    平日誇誇其談,胸有千策,關鍵時刻,沒有決斷,這是王彬最大的問題。王導無論如何也不會將這個來之不易的位置交給王彬的,一旦遇事,王彬未必能守得住。

    這種話,只宜藏在心裡,自然不能跟王彬說。不過說實話,如果有機會的話,王導也真的希望能把王彬安排離都,遠離中樞,就算再有什麼舉止失措,也不會造成這麼大的迴響!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0 00:13
漢祚高門 0451倚為柱石

    沈哲子他們到達建平園的時候,便看到瑯琊王、武陵王等宗王統統站在了園門前,待到車駕靠近,紛紛降階相迎。

    眼見這一幕,台中這些重臣們心內滋味各不相同。南渡中興以來,宗王位置雖然尷尬,但基本的基調也是尊其位、虛其權,畢竟身份擺在那裡。上一次宗王如此禮下廷臣,還是在庾亮大肆殘害宗王之時。

    沈哲子自然沒有庾亮那種權勢和威望,可是眼下宗王們卻擺出這樣一幅迎接姿態,那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就是皇太后對這位駙馬的信重已經達到了一個極點。

    雖然時下皇權羸弱,但並不意味著就可有可無,反而各方都要盡力維護。時下的皇權雖然沒有那種君臨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威,但卻有另一個作用,那就是仲裁權。一旦發生矛盾,出現勢均力敵、彼此爭執不下的僵持局面,皇權偏向哪一方,哪一方便會獲得極大的優勢。

    沈哲子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這也是他年前不惜兵行險著都要竭力救下皇太后的原因之一。亂世之中,軍隊是唯一可靠的依仗,這道理誰都懂。正因為誰都懂,如果沒有足夠的政治保障,想要經營起一支強軍何其艱難!

    江東之軍,瑯琊王氏曾經擁其過半,但卻被先帝巧妙化解,一一翦除。歷陽軍之強,乃是江東翹楚,可一旦沒有了先帝的庇護,那就是瘋狂的毀滅。

    就連北伐的祖逖,幾乎是憑著一己之力從無到有經營起豫州強軍,可一旦成了氣候,朝廷即刻就派戴淵北上予以掣肘。如果敢有反抗,其部即刻就會土崩瓦解!

    哪怕是後趙石勒,都要跟在漢趙劉氏屁股後邊當上幾年孫子。沈哲子沒有什麼天將雄師,出身一個江東武宗門戶,他比僑門更需要獲得政治上的資本,否則不要說強軍,只怕身家性命都難保全。

    該縱意張揚的時候那就張揚,該收斂的時候那也就要收斂。看到宗王們徒步行來,沈哲子遠遠便下了車,立在道旁等待其他人的車駕通過,等他行到前方時,恰好那幾位台輔之臣也都下車與宗王們禮見完畢。

    「國事艱難,姊夫才高,實在不能在此時相棄啊!」

    瑯琊王上前一步,態度頗為殷切伸出兩手捧住剛待要行禮的沈哲子兩臂。他年紀不過與沈哲子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相當,臉色尚有稚嫩,這一副姿態大概也是受到皇太后的仔細叮囑教導,雖然看起來有些彆扭,誠意倒是十足。

    沈哲子沒料到瑯琊王來這一手,畢竟他跟這個小舅子向來都沒有多親近,一時收勢不及,瑯琊王那虛承的兩手驀地一沉,整個身體都一個趔趄,這讓瑯琊王不免有幾分尷尬,訕訕退了一步。

    沈哲子就勢行完了禮,才上前扶了瑯琊王一把,肅容道:「殿下至親相待,不堪別情,讓我感念至深,汗顏慚愧。只盼能即刻入拜,請安告罪。」

    建平園建築面積並不算大,不足內苑三分之一,只是保存的還算完好。入園之後,台臣們先被安置在一處暖閣休息,沈哲子則被瑯琊王引去入內拜見皇太后,儼然一家人的待遇,要作門戶私話。

    沈哲子進入園中廳堂後,便察覺到氣氛有些壓抑,先一步到來的興男公主正被皇太后攬在懷中,母女兩眼眶都隱隱泛紅,似是哭過一場。

    小皇帝獨自坐在一席,眼巴巴望著門外,待見沈哲子行入,眉眼頓時變得開朗起來,已經忍不住從座位上站起,待行出兩步後才想起來回頭望一眼母后。

    待見皇太后微微點頭,小皇帝才又轉身疾行到沈哲子麵前,拉住他手臂咧嘴笑道:「姊夫總算來啦……朕以為姊夫真的呆膩了都中,想要歸鄉呢!姊夫你要是走了,朕真是……」

    沈哲子看這一家人如此模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作勢欲行,針對的主要還是那些台臣,沒想到顯出了岳母這一家對自己的依賴。他疾行上前,對皇太后施禮道:「臣一時感懷有傷,意懶心灰,卻累母后和皇帝陛下憂慮,實在有罪。」

    皇太后嘴角顫抖片刻,擺擺手示意沈哲子入席,凝望著他溫聲說道:「維週你雖然年少,但所經事比我這個長輩還要頻繁厚重,自己又是動靜得宜,自成格局,我反倒沒有什麼可教你。不過今次這一件事,你卻是被網羅入局一時執迷啊!」

    「當中內情,我也聽你家娘子講完,那個死掉的薛籍田是你師長門生,舊誼不淺,今次卻為人搆陷,難以自辯。這位薛籍田倒是一個義士,以死自明心跡,不讓有心者再來攀咬污衊維週,可稱壯烈。維週你又素來重情,心有所感,意生肥遁,這也是人之常情。」

    沈哲子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面對外間那些台臣,他可以從容應對、虛與委蛇,可是面對這個不能洞悉人心險惡的岳母,反而不好意思再做更多言飾。

    「可是維週你想過沒有,人世多險惡,終究有些是你想避也避不開的。譬如今次,人坐庭中,禍從天降。這世上總有心思晦暗之人,見不得旁人好,總是要無事生非來為難你。生在一個紛亂之世,與其一退再退,不如逆流而取啊!正如先帝當年,王門勢大難遏又如何?還不是被先帝廣結內外,一舉撲倒!」

    講到這裡,皇太后眸中熠熠生輝,可見其心內對先帝乃是敬慕有加,情熾非常。只是片刻後,她眸中又泛起一絲哀傷:「今次之事,不過情傷小挫,如果維週你自己不能開解自己,還要執意還鄉,那我對你也是真的很失望。須知在都中,你可不是只獨良友,還有至親啊!」

    說著,皇太后便將手指了指皇帝和瑯琊王,神情黯淡道:「先帝拋下這幼齡骨血,偌大山河,我又不是什麼善斷果決的帷中雌英,追日逐月至今,內外所選,能信者不過二三。前事不言,只說今次,如果不是維週你強逐暴民,安穩京畿,或許、或許……難道我還要帶著這一對骨血遠奔於外?」

    「母后……」

    見皇太后一臉淒楚之態,興男公主忍不住握著她手腕低聲道:「母后你放心,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家阿翁、夫郎都是人世賢良,必能匡扶社稷久安!」

    沈哲子聞言後也是汗然,前次的亂事給皇太后留下太大的心理陰影,稍有風吹草動難免就要想至最壞。他起身拜倒安慰道:「母后請放寬心,歷陽狂悖驕橫無雙,仍要引頸受戮。此戰足以震懾內外,無人敢再作亂犯上!」

    皇太后衣袖掩住臉龐,許久之後心情才漸漸平復,繼而又望著沈哲子:「那麼維週你能不能告訴我,都中怎麼會突然發生如此惡事?太保他們雖然都入內有稟,但卻語焉不詳,說不清楚。我知他們難辭其咎,存心諉過,已是不敢盡信。」

    這種公然質疑、疏遠台輔大臣的話,大概也只有皇太后能講得出了。不過皇太后雖然問的沒有顧忌,但沈哲子回答卻不能肆無忌憚。

    禁中各有眼線,這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甚至不需要自己費心安插,只要實力和勢位到了那一步,自然就會有人將感興趣的消息送來。這也是皇權羸弱的一個必然,根本禁絕不了,就算徹底洗牌安插新的人手,也會很快就被蠶食得千瘡百孔。

    如果哪一家足夠強勢,完全安插了自己人,讓人無從插手。那麼就要恭喜一聲,幽禁皇帝的罪名很快就會被安插在頭上。強如瑯琊王氏,也要栽跟頭!畢竟皇權在眼下而言是一個共享的存在,你可以多佔一點,但卻不能完全壟斷!

    「臣近來多居東郊別業,都中諸事所知不多,台中未有定論,臣也不敢妄自揣測。不過母后既然有問,那單就臣所涉所知片面試言。」

    沈哲子略加沉吟後,便正色說道。

    皇太后聞言後便微微頷首,她之所以對這個女婿信重有加,除了沈哲子確是才能卓著、每任必功之外,也是因為他並不恃功而驕,恭謹克制,言則有的放矢,不好誇誇其談。

    「今次丁役作亂,看似小民悖逆無禮,實則應是遭受蠱惑煽動。臣在都南幾營鎮亂,擒獲不少未在丁籍之人,如今都被關押在石頭城。稍後護軍府與廷尉共審之後,應該會有結果顯出。不過在此之前,臣要參奏北軍中候陶回,後苑丁營乃是北軍負責督守,卻讓勞役私下竄連離營,無論原因為何,北軍難辭其咎!」

    對於丹陽人家在今次之事中內部的組織聯繫,細節方面沈哲子所知不多。不過陶回乃是丹陽人家為數不多在位實任者,而且還是宿衛中的重要將領,先把這個人拿下來那是必然的。就算不能完全瓦解丹陽人家彼此之間的勾連,也必然能打散一部分。

    沈哲子並沒有在皇太後面前叫冤,或是踢爆瑯琊王氏才是陷害他的真兇。一來沒有什麼用,二來現在都內還是要主力解決丹陽人家。

    事到如今,王導不可能再出面保全丹陽人家,或許還要採取一個主動之勢。這樣既可以給自己這一方開脫,另一方面也能扳回一些主動權,以應付接下來各地方鎮的問責。所以,這一次丹陽人家是神仙難救!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0 00:13
0452 痛失歷陽

    如今建康城內,尚還存留的民居建築,大多集中在秦淮河兩側。倒不是說這裡建築保全的完整,事實上叛軍據城的時候,因為地近水道,這附近的民居被破壞的最嚴重。

    但是由於秦淮河沿岸乃是舊吳以來便旺盛起來的城池中心,多數丹陽人家大多在此都有屋舍房產,因而拆遷的阻力很大。

    丹陽陶氏家宅位於大桁西側、秦淮河南岸,地近原本的南苑。不過南苑早被燒成一片白地,盛景不在,就連原本還殘留的大量石材,也都被轉運到了長干裡正在興建的坊區作廢材利用。

    陶回因為有職任,要留在台城收拾殘局,因而直到傍晚時才抽出一點時間來匆匆返家。

    離家還有很遠,陶回便看到家門前已經停滿了車駕,原本微皺的眉頭不禁蹙得更深,心情一時紛亂不堪,不知是該慶幸鄉人臨危不棄,還是該憂慮自家過分醒目。

    他在門口剛剛下了車,數名門生便匆匆迎上來,快速稟告眼下何人在府上等候。

    聽過前庭之後,廳中已經有十數人匆匆行出來,紛紛開言詢問道:「陶侯,不知眼下可還有轉機?」

    「家中孩兒尚在後苑,不知能不能營救出來?」

    「是啊,眼下應該先把人營救出來,再考慮其餘!昨夜那小貉子掃蕩都南,各家人力多有被擒,如今都被收押在石頭城。即便不考慮安危,也要預防他們以此牽扯攀咬各家啊!」

    眼下這些人確是已經方寸大亂,事到如今,且不說原本的企圖沒有達成,就連各家發動的子弟門生也都遲遲未歸,生死不知。

    聽到眾人亂哄哄的吼叫聲,陶回心情不免更加煩躁,頓足怒吼道:「都住口!」

    聽到這呵斥聲,眾人都是一愣,喧嘩聲也戛然而止。

    陶回擺擺手,示意眾人隨他入房,待門窗都關好了之後,才坐在席中長嘆道:「事敗了,最好時機已經錯失,希望諸位都做好更壞的打算。不過有一點要謹記,只要我等鄉人能夠團結一心,相約進退,局勢無論再怎麼壞,也一定還會有轉機!」

    說這句話的時候,陶回兩眼不斷的在眾人臉上游弋,觀察他們各自的神情。他很清楚,眼下反擊已經沒有可能,如果他們還能同心共念抱成一團,或還能讓台中有所忌憚,法不責眾。

    不過對此他卻不怎麼有信心,張闓是怎麼被這群鄉人給坑害的,他心裡清楚得很。對方如果有反擊,曆數下來他是排名靠前的目標之一。如果想要渡過這一難關,必須要將鄉人團結在自己身邊。

    略一沉吟後,陶回又嘆息道:「局勢還未變到最壞,那幾個兇徒死在了廷尉監,卞敦難辭其咎。他家是忠烈門戶,想必不乏舊誼出手相救,那也是我們的機會。稍後我會去拜見王太保,轉告我等鄉人托庇之意。都中新定,不宜大肆清洗,王太保肯定也明白這個道理。」

    眾人聞言後都紛紛點頭,不管有理無理,先應和一番,這樣能夠讓他們安心下來。只是點頭的同時,也不乏人眸子幽幽閃爍,實在是陶回自己語氣都有些不肯定,這讓他們不敢報太大樂觀。

    「各家失陷的人眾,我會去請見虞思奧。他新進歸都執掌護軍府,沒有我們這些人家景從,想要立足也是困難。還有尚書令那裡,未必樂意虞思奧執掌護軍,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施。」

    陶回很清楚他們現在已經失去了進退的資本,想要保存些許元氣,只能尋覓夾縫。明明是自家世居的鄉土,卻要仰旁人鼻息生存,雖然苦悶,也是無奈之下的唯一選擇。

    他還待要吩咐什麼,突然房門被人急促拍起,室內眾人皆是一凜,繼而便聽到門外有人急聲喊道:「譙王登門,要見郎主……」

    話音未落,房門已經從外面被暴力破開,一身戎甲的譙王在十數名兵士簇擁下行入了房間,環顧室內一週,嘴角泛起一絲譏誚笑意:「奉溫公手令,請陶北軍入台城言事。」

    眼見譙王氣勢洶洶而來,房中眾人心緒已是大亂。事到臨頭,陶回努力壓下紊亂的心緒,站起身來面無表情道:「不知大王登門,有失遠迎。請問大王可知溫嶠相召所為何事?先前我離開台城時還請示過溫公,那時溫公卻沒有吩咐啊。」

    譙王聞言後並沒有急著答話,只是擺擺手讓身後親衛分開,繼而便露出了門庭之內那數百名軍士。

    眼見這一幕,房中眾人更加不敢多說什麼,唯恐惹火上身。

    陶回左右望望,心中卻是悲涼,先前還跟這些鄉人約定要團結一心,可是現在就是要團結一心的時候,居然沒有人出頭!

    譙王率眾而來,既無通報,又沒有出具正式的詔旨手令,誰能說清楚他到底奉了誰的命令?到底要把自己押去哪裡?這一去,只怕就是生死未卜啊!

    略一沉吟後,陶回行下席位,順勢給身邊的族人打了一個眼色,繼而才對譙王說道:「既然溫公有召,自然不敢怠慢,只是我剛剛歸家,尚未換衫進食。請大王稍等暫延片刻,我去換一件衣服便隨大王前往……」

    「這倒也不必,本就不是什麼重要事,北軍稍後便歸。」

    譙王說著,大踏步行入房中,一把拉住陶回手腕,轉頭笑語道:「北軍難道還信不過我?」

    我信你才有鬼!

    眼見譙王步步緊逼,陶回上身一轉,想要抽回手臂,視線卻轉向堂中那些仍是沉默的人,強笑道:「既然不是重要事宜,那又何必疾行。大王也見,今日家中故舊至交盈門,若就相棄而去,不免冷落傷情啊。」

    聽到陶回這麼說,席中也有人忍不住想要開口聲援,可是嘴巴剛剛張開,便聽譙王笑道:「這倒是巧得很,我帶來車乘不少,諸位若是情深難捨,不妨同往。」

    「大王為何定要苦迫?」

    陶回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已經陰鬱下來。

    為何要苦迫?

    譙王恨不得眼下就抽出佩劍來將陶回誅殺當場,要知道台城近日的防務是他在負責,這些丹陽人家卻煽動暴民衝擊台城。如果不是駙馬及時趕到,讓那些暴民衝入台城大肆破壞,譙王都小命難保,這傢伙居然還有臉問自己為何要苦迫!

    「職事所在,北軍請行吧!」

    譙王手臂一抖,陶回便被推搡向前,繼而便有兩名親衛上前左右架起往外行去。

    「近來都中實在多事,諸位若要訪友,不妨避開風頭。」

    待到親衛將陶回拉出了廳堂,譙王一邊說著,一邊探手拉住自堂上衝下來的陶回兒子:「陶郎若是無事,那也與我同行一遭吧。」

    見過皇太后之後,王導剛剛離開建平園,便得知陶回已經被譙王率眾擒下,就連他的兄弟兒子也一一被擒!

    這麼快的動作,一點作出反應的時間都不給對方留,這是不留活路啊!

    捏了捏手裡皇太后的詔令,王導心內忍不住一嘆。其實說起來,陶回也算是他家門下舊人,早年跟隨大將軍,後來又受他的舉用。他不是沒想過要拉一把,就算不能保住勢位,最起碼要留下一條性命啊。

    可是現在,人被搶先一步拿走,他就算想幫忙,也落後一步。來日人再轉入他的手裡,只怕護軍府那裡早已經做好了足夠抄家滅族的證據,屆時他又能怎麼辦?

    思忖片刻之後,王導還是先去了溫嶠那裡,將卞敦討要回來。也來不及再說什麼,就讓卞敦待在他的官署,連夜整理出要傳喚審問的各類卷宗,同時吩咐廷尉那裡即刻出動拿人。

    在做這些的時候,王導也是苦口相勸,希望卞敦能夠以大局為重,主動承擔罪責。他則做出保證,盡力保全卞敦的性命,乃至於爵位嗣傳。

    卞敦這會兒也實在亂了心神,加上眼見到陶回一家人居然都被押走生死不知,益發感受到政治鬥爭的殘酷性。

    時下這個氛圍,已經不是他當年犯下大錯還能復起的寬鬆氣氛,一個不慎可能就要飲恨。所以當王導在以他的名義讓掾屬整理卷宗的時候,他整夜都在臨案書寫請罪狀。

    至於王導,則在給王舒寫信,希望王舒能夠將王允之送回建康入職護軍府。今次他是交出了一個九卿廷尉,而陶回也算是他的人,而且他也在幫忙肅清這些丹陽人家,護軍府理應給他家勻出一個位置。

    與此同時,王導也在寫信給仍然待在歷陽的趙胤,希望趙胤能夠做好應變準備。眼下都中可以說是有了結果,地方上會有的變故也需要考慮到。

    除此之外,給這二者的信中,王導也在詢問他們江北形勢如何。如果沒有太惡劣的話,他希望能夠安排王彬出任江夏相。王彬眼下已經不宜再待在建康,而江東那些富足之處、顯重位置想要安排的話,阻力太大。

    因為江北沒有了豫州祖約的屏障,江夏那裡想來也不會太平。讓王彬去江夏,取代溫嶠的人王愆期,一方面是對溫嶠還以顏色,一方面給王彬安排一個凶險之任也是讓沈家不要再得寸進尺。

    當然還有一點,那就是陶侃年事已高,未必能夠久鎮荊州。王彬如果能夠在江夏立足下來,來日順勢前往荊州,阻力會小上許多。

    因為這一番肅清,整個都中氣氛仍然未有輕鬆。可是還沒有等到各地方鎮的回應,兩日後一隊人馬頗為狼狽的自西面入都。

    「庾叔預突然過江,將末將逐出歷陽……」

    趙胤兜鍪甩在一邊,虛發散亂,神色灰敗的跪在王導面前澀聲稟告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1 00:18
漢祚高門 0453 穀米盈倉

    大江水漲,百舸競游.

    建康城內民眾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大江上如此繁忙的景象,幾乎一眼望不到邊界。大量的物貨堆積在江畔,空氣中似乎都瀰漫著一股米糧馨甜味道!

    物資短缺良久,整個建康城彷彿乾涸已久的河床拼了命的汲取渴盼許久的甘霖。自州城往西的河道兩側,到處都是近乎狂歡的身影,或提著布袋,或推著板車,或是扛著籠筐,男女老幼齊齊上陣,一趟趟的將米糧往自家搬運。

    人群中一名老者膝蓋一打顫,肩膀上小半袋糧食頓時跌了下來,老者怪叫一聲,忙不迭彎腰撲上去,揮舞著雙手阻止旁人接近,繼而便小心翼翼將抖落出來的一些米粒捧起來,哪怕米粒中已經摻進了大量的沙石塵埃也不浪費,用衣擺承接著小心篩取。

    「你這老丈真是不曉事,有這篩米的時間緊行幾步,已經可以再往家裡運一遭米了!」

    旁邊被阻攔去路的人不滿的叫嚷道,高步跨過此處。

    老者聽到這話後眸子也是一亮,當即便要起身抖落那些摻了沙石的米粒,只是終究有些可惜。他兩手捧住了米塞進口中,一邊往外吐著石礫一邊用力咀嚼米粒,只是行出幾步後突然捂著臉嚎啕大哭:「可憐我兒,若能再捱幾日,臨死也能滿腹啊……」

    自州城向西,一直到西籬門處,水道兩側到處都充斥著或狂喜、或悲哭的人群,每一個都行色匆匆搬運著糧食,唯恐落於人後。

    自從西面來的運糧船第一次出現在石頭城下,都中米價便開始了暴跌,最高斗米千數錢,短短幾天時間裡已經跌到了不足三百錢,而且還在繼續往下跌!

    都中民眾久困,已經餓怕了,這樣的價格較之前幾日的高昂糧價,簡直就是白送一樣!他們唯恐眼前的美景只是暫時,稍縱即逝,因而但凡家有餘力者,都是傾盡所有往家裡搬運糧食以作囤積。

    州城附近一座園墅閣樓上,有一群衣衫華美、神態悠然者正在閣樓上聚會。幾名體態窈窕、羅衫輕裹的美貌舞姬正在堂下翩然起舞,舞姿媚而不妖,伴隨著撩人心弦的樂曲,大慰視聽。

    只是如此豔媚的歌舞這會兒卻被閣樓中人置若罔聞,眾人多數注意力還是集中在坐於房間中央的一名年輕人。

    年輕人玉冠小髻,披著一件對襟氅衣,手中摺扇隨著悠揚的樂曲緩緩打著節拍,偶爾端起桌案上的酒杯,席中眾人便就忙不迭紛紛舉杯相應,兩眼不敢轉瞬,唯恐錯過對方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變化。

    「廳下佳人翩翩共舞,美態盎然,諸位卻以眼神迫我,倒是讓我有些不自在啊。」

    沈哲子小啜半杯果酒,放下酒杯後笑語道。

    紀友在另一席笑道:「誰讓維周你是難請的貴客,似我這種頻頻登席叨擾的閒人,那就少人觀望了。」

    「駙馬和紀君,都是難得的貴客,等閒不能對望。若非今次庾倉部有請,我等望眼欲穿,難聞雅聲啊!」

    席中一人起身說著,因為動作有些劇烈,杯中酒液都灑在了前襟上,顯得有些狼狽。

    庾條看到這一幕,便佯怒道:「熊君此態,莫非酒水不美,只堪濯衫?」

    聽到這話後,那人神態便更侷促,頻頻望向旁人請求解圍。

    「庾君只是戲言,熊君切勿當真。都中風俗也是常情,能為共席相飲,便是良友,嬉笑放開,不必拘束。」

    紀友微笑著打了一個圓場,緩解此人尷尬。

    聽到這話後,那人才笑一聲,扯了扯衣襟,舉起酒杯笑語道:「酒甚美,不敢言求,恭請自罰啊!」

    那人痛飲三杯後,才又坐回了席中,氣氛倒也不似最開始那樣尷尬,彼此開始有說有笑。

    沈哲子也是靜極思動,應了庾條的要求來西城這裡看一看。剛剛都中過去的那一場動盪,他雖然出力甚大,但表面看起來,得利最多的還不是他家,而是庾家和紀家。

    早在發動之初,沈哲子便寫信給庾懌送去,提醒他可以趁機拔掉趙胤這個被王導安插在歷陽的釘子。庾懌此舉雖然顯得蠻不講理,但王導眼下已經被各方鎮問責鬧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精力去集中力量對付庾懌。

    佔據了歷陽之後,庾懌所面對的局面才豁然開朗,雖然眼下還沒有被正式任命為豫州刺史,但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而且有了這個舉動之後,原本因為歷陽叛亂和庾亮之死而籠罩在其家頭頂的陰霾便被一掃而空!

    雖然眼下庾懌還達不到歷史上庾亮坐鎮豫州的權勢,但底子已經搭起來了,接下來只需要穩紮穩打的經營。

    當然,這看似莽撞的舉動,背後也是隱藏了大量的權衡。一方面是最直接的實力對比,歷陽因為蘇峻的叛亂已經破敗不堪,趙胤待在那裡也只是佔據一個位置而已,其實並沒有太強的軍力支持。

    可是庾懌麾下卻有一萬餘兵眾,有在京口徵召的部分流民帥隊伍,也有原本的宿衛成員,當然也少不了歷陽部的敗軍。憑庾懌自己是組織不起來這樣強大軍力的,像是徐茂所部、匡氏舊部還有那一部分宿衛,都是沈家幫忙經營起來。

    兩家現在無論是政治上,還是軍事上,都已經徹底的合流,更不要說還有庾條與沈哲子的利益合作。

    當然,單純的軍力並不足以支持庾懌此次驅逐趙胤的軍事行動,要知道,江州還有一個王舒蹲著。

    因為到任後便與江州本地人徹底的合流,王舒甚至連王導在建康的困境都視而不見,所以對江州的掌控也很順利。江州軍實力擺在那裡,遠遠不是庾懌那萬餘眾的雜牌軍能夠匹敵。

    如果王舒態度強硬的反對庾懌過江,那麼庾懌就算驅逐了趙胤,也還是要怎麼過去的就怎麼退回來。

    所以在庾懌發動的時候,沈哲子老爹沈充也將東揚軍調防到了接壤江州鄱陽郡的新安郡,給予庾懌支持。

    與此同時,庾懌到任的時候便征辟了陶侃的兒子陶旗擔任長史,彼此之間維持了一個融洽關係。當然這還並不足以讓陶侃完全的支持庾懌過江,所以台城這裡還要運作一下,再給陶侃的一個兒子爭取一個位置。

    至於建康城這裡,皇太后雖然與母家有了隔閡,但也樂見兄長能夠坐鎮西府。而台城裡,幾名台輔都被方鎮的譴責鬧騰得難受,更不能團結起來強令庾懌滾回去。

    因為有這麼多條件配合,庾懌過江才能做成定局。

    至於紀家收穫的好處,那也是顯而易見。原本這一場亂事中最為重要的陶家被一舉拿下,陶回父子俱已成擒已是必死之局,只剩下一些偏遠旁支,難扛大旗。有了這樣一個慘烈的例子擺在面前,那些丹陽人家已是各自鳥獸散去,不足為患。

    如今時局中的丹陽舊姓,紀家已是碩果僅存,除了一些投靠過來的人家以外,其餘人家一方面要承受台中仍在進行的如火如荼的清洗意外,又因為大量物資湧入建康而資財大損。

    最起碼在營建新都這一件事情上,已經再也沒有人家跳出來旗幟鮮明的反對。

    至於沈家,在這一場亂事過後,勢位倒是沒有太大提升,但是卻徹底掌握了營建新都的控制權,接連通過了幾項重大的決議,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就是營建坊市。

    在沈哲子原本的規劃中,新的建康城是應該有東、西兩個大交易區。既然是交易區,自然要選在人煙密集、交通便利的繁華區域。只是這樣的區域,土地實在不好徵集,早先為了避免加劇衝突,只能將計畫暫且擱置。

    可是現在,檯面上已經沒有了人反對,因而台中很快就有了決定,而且可以順勢解決好幾個問題。

    長達幾個月操縱物價,民脂民膏搜刮的太狠。如今堆積的物資開閘流入市場,小民之家卻已經沒有了購買力。不過沈哲子也準備好了,官營放貸。由少府平準令牽頭,各家捐輸資財,組建益民倉,都中民眾以籍名、宅地為質押,可以借貸數額不等的財物。

    如此一來,既掌握戶丁,又掌握宅地,同時增加這些民眾的購買力,各家都有囤積,局勢便能很快平穩下來。等到新的居住坊區建成,可以比較順利的將這些質押宅地的民眾搬遷安置。騰出來的土地,便可以用來建造坊市了。

    這些土地,名義上還是屬於朝廷的,但是使用權已經落入到沈哲子和他背後的吳中人家手裡。當然,早先操縱物價所得之利也因此蕩然無存。

    雖然在當下,沈哲子哪怕是動用武力驅逐民眾、強行徵地也能做到,但這樣一來會造成不必要的動盪,二來也沒有必要再去侵佔這些小民本就所剩不多的財產。

    他只是抹去了這些民眾的選擇權,而在一個政治形勢和地緣關係都極為緊張的環境中,小民擁有選擇權未必是好事。就像丁營中那些勞役,他們如果不是受到煽動而選擇作亂,便不會遭到屠殺。

    每個人都只是大時代的一個小音符而已,如果不能融入到一個主旋律,注定只是一個必然會被清除掉的雜音。同樣的,一個人如果不懂得捍衛和使用自己的選擇權,那麼這權利只會讓他送命。

    世道無論好壞,大多數人從來都是被奴役。文明的進步,只是在美化奴役的手段,讓人情感上更加好接受一點。沈哲子選擇利誘,而不是揮起屠刀驅趕,這是他對這個時代保留的一點溫情。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1 00:18
0454 留下買路財

    當然,之所以選擇借貸的方式進行拆遷,除了要安定人心,穩定局面以外,沈哲子也是為了順勢把江州人拉入局中來。

    江州在時局中的重要毋庸置疑,不獨獨只是作為荊、揚之間上下游對沖的一個平衡點,本身也是地廣人稀,物產豐饒並不遜於吳中多少。

    受限於諸多因素,對於江州這個時局中重要的一環,沈哲子並沒有什麼切實有效的手段可以對江州直接施加影響。甚至於就算江州擺在嘴邊,都不敢吞下去。

    無論是沈哲子自己,還是整個沈家、甚至於加上庾家,都不具備拿下江州的底蘊。如果強行佔據,反而有可能破壞掉已經極為緊密紮實的基本盤。一旦遭遇挑戰,不只要怎麼吞下的就怎麼吐出來,還有可能連累到原本的陣線都產生裂痕。

    不過不能實際佔據,並不意味著不能間接影響。王舒遠在江州,還派了一個薛嘏回來噁心自己,只可惜被他自家人壞了好事。這口氣,沈哲子當然不能忍下來。

    王家本身就有出鎮江州的經歷,加上王舒本人能力並不差,所以對江州的掌控也是很順利,基本上獲得了絕大多數當地大族的支持。但這並不意味著江州就被他掌握的滴水不透,反而有著很大的缺陷。

    比如這一次,江州眾多人家運載大量的米糧東進,喜滋滋的要牟利,結果就在宣城被扣押下來。王舒在當地經營的再怎麼好,但是缺少一個與外界溝通的渠道,東面是東揚州,北面是豫州的庾懌,西面則是荊州的陶侃,關係都不怎麼和睦。

    如果江東還是原本的氛圍,這一點也沒什麼,畢竟莊園經濟內向性極大,高築牆、廣積糧這一類的事情,時下是個大族就會玩。

    可是有了吳中人家的強勢崛起,這讓人看到了一條快速崛起的道路。尤其是吳興沈氏,歷經動盪屹然不倒,反而還劇烈的壯大起來,這無疑給許多家境類似早年沈氏的人家心裡都種下一個熊熊燃燒的小火苗。

    江州也是一個土豪的大本營,南朝有所謂豫章四姓,胡、羅、鄧、熊,說起來家資未必就遜於早年的沈家。不過沈家所在吳中乃是時局變動的中心,而豫章所在就要差了許多,因而這些人家大多困居鄉土,難稱名流。

    有了沈家珠玉在前,這些人家蠢蠢欲動也是情理應當。只要這些人家想走鄉土,那麼就必然會產生交集,只要產生交集,自然也就能施加影響。

    王舒在江州,王導在台中,倒是能夠給這些人家提供一個流暢的入仕通道,這應該也是王舒能夠這麼快掌握江州局面的原因之一。但是在利益訴求方面,王家便幫不了他們太多,甚至於會有消極的影響。

    就像這一次的運糧北上,庾懌擺明態度就是要為難他們,王家根本幫不上忙。台中這裡,有庾亮的故交承擔王導施加的壓力。而在地方上,王舒軍力雖然強,但若是敢越境,即刻就會被東揚州和荊州夾擊。況且如今庾懌已經過江,完全管制了大江,無疑會卡得更狠。

    所幸,沈哲子從來都不熱衷吃獨食,加入的人越多,市場才會越活躍,反正規矩都是他定。

    今天這一場集會,便是庾條宴請這些江州人家。剛才那個酒水灑在衣衫上的,便是豫章熊氏族人,名為熊誦。

    熊姓在後世是一個比較少見的姓氏,但豫章熊氏來頭卻是不乃是楚國王室之後。當然先祖是何人,這個無從考證,意義也不大,就算祖上是天王老子,如果家境破敗了,該要飯還得要飯。

    不過熊家在豫章也是家大業大,單單這個眼前的熊誦,看起來似乎有些冒失,但他的伯父熊遠卻是元帝中興的百六掾之一,甚至還曾經擔任過會稽內史和太常,只是後繼乏力,眼下勢位衰弱得很。

    入席之後,那個熊誦便嘆息道:「早先還聽人言,都中經亂之後殘破不堪,荒廢之地。但今次入都親見,雖然戰亂戕害不小,但是民皆樂生,家戶殷實,復興也是指日可待啊!」

    其他人聞言後也都紛紛點頭,他們被扣押在宣城良久,心中不乏戰戰兢兢,已經做好了血本無歸的準備。但是沒想到糧船到達建康後,仍是成傾銷之勢。雖然米價降下來的飛快,並不如預期的暴利,但是獲利也是頗豐,遠勝一年田畝所出。

    庾條聞言後便笑語道:「就算是復興指日可待,也要仰仗熊君這一類鄉土義士北上襄助啊!都中民眾熱情姿態,諸位也都眼見,簡直就是思君如疾啊!」

    聽到這話,席中眾人頓時都笑起來。的確今次在建康的售糧情況,讓他們意識到京畿市場的廣大和火熱。想一想,吳中這些人家坐擁如此廣闊的市場,一頃田產獲利便是他們的數倍,如何能不興旺!

    江東大肆屯田,其實還始於江州。當年應詹擔任江州刺史時,便大力推廣墾田屯種。江州地廣人稀,還要勝過會稽,而且山野之間還生活著大量的傒人、蠻人。

    對於普通民眾而言,這些傒蠻形狀似鬼,需要小心提防。但是對於各自都有武裝力量的豪族而言,這些蠻人不啻於取用不竭的勞力。別處豪族蔭佔土地人口總還有所顧忌,但是在江州,這都不成問題。

    豪族們組織武裝力量,四野掃蕩去清剿那些蠻族,不只繳獲大量人丁,而且許多蠻族也都以耕種為生,他們的耕地也都一同繳獲。州府非但不會制止,反而是鼓勵配合。

    所以在江州,一戶人家千頃田畝都是尋常。或許土地不如吳中豐腴,但是勝在量大、成本低。大量的物產,自家根本消耗不掉,若能轉運出來投放市場,大得其利,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以往江州人家也有將物產販運出來的經歷,像是荊州、建康也都是他們走熟了的商路。可這樣都是各家各自經營,遠不及吳中人家集中起來做出的這麼大規模!

    聽到庾條這麼說,眾人也都是心動不已,只是想到早先被困在宣城良久的經歷,不免心有餘悸。又是那個熊誦開口道:「庾君如此盛讚,倒是讓我等汗顏。我們何嘗不想大載鄉產入都濟困,只是道阻且遠,多數都是畏懼難行啊。今次北上,路上也是波折重重……」

    講到這裡,他又望著沈哲子歉然笑道:「營家不易,所思多雜念。若是玷污駙馬試聽清雅,還望駙馬見諒!」

    聽到這熊誦小心翼翼的恭維沈哲子,旁邊的紀友已經忍不住笑出聲。這傢伙有什麼清雅試聽?他就是都中最大的商賈頭子,心黑手狠,無力不圖!

    想讓人來做生意,安全方面自然要有保證。庾條聽到這話後,便笑語道:「這一樁事,我倒也去信家兄有問。前日之波折,也是事出無奈。諸位也知年前江北不靖,至今難復舊觀,大江巡弋嚴密一些,也是為了保我江東平安,不使羯奴得機所趁。不過如今家兄已經北上佈防,來日江流警戒倒是可以稍緩一些。但若說往來無度,那也不可能。」

    眾人聽到這話,心內不免又是一涼,他們這麼恭維吹捧,無非求一個暢通無阻的商道財路而已。

    「小舅此言,我倒不敢苟同。誠然江東安危重要,但京畿民用也是良苦啊,難道就不能有一個折中兩利的良策?」

    沈哲子在席中笑語道。

    庾條聞言後便拍手說道:「這就是我請維周你來的原因啊,你這郎君善謀能斷,名滿江東,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兩人這一番對答,很快便將席中眾人心情勾動火熱起來,紛紛轉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聞言後便舉起摺扇搖了搖,嘆息道:「若知此酒如此難飲,我真要敬謝不敏。若連豫州小舅都覺得為難,我這足不出戶之人,又怎麼敢誇誇其談?」

    辦法當然有了,沈哲子借貸資財給京畿民眾,造成一個龐大市場讓江州人嘗嘗甜頭,就是要勾住他們,讓他們義無反顧的扎進來。但是想要這麼順利就入場,那也不可能!就是要在一勾一阻之間,讓這些人緊緊的追上來。

    其實庾條已經給了這些人答案,大江防守可以鬆懈一下,但是不能往來無度。但究竟誰能往來自如,終究還是要看各人悟性。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啊!

    其實這也是時下經商的一個常態,不過這些人家大概是迷於琅琊王氏與庾家有些僵持的關係,政治方面考量太多,覺得庾懌所圖未必這麼簡單,反倒有所忽略。鬧到親口張嘴要錢的地步,也是尷尬。

    一場聚會下來,這些江州人家似無所得,又似有所悟。

    約定來日再聚之後,沈哲子便下了閣樓,剛剛登上了車,便聽街對面有人喊道:「維周原來在這裡,我可是已經找了你大半天!」

    沈哲子轉頭望去,只見一駕華美牛車自對面緩緩駛來,牛車上所坐之人,赫然是江夏公衛崇。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1 22:30
0455太康餘音

    沈哲子在都中朋友不少,也並不限於南北或家世,但或是有著特殊的關係,或是有著特殊的訴求。但是真正純粹的、不摻雜其他因素的朋友卻不多,即就是單純的吃喝玩樂,沒有什麼利益相關的酒肉朋友。而江夏公衛崇,就是其中一個。

    衛家在中朝名位如何不必多提,哪怕是瑯琊王氏都要略遜一籌。但是因為大量的重要族人都死在了北地,過江後的勢位一落千丈。但就算是這樣,河東衛氏仍然是第一流的清望高門。

    所謂看殺衛玠,在名士圈子裡,類似江左八達這一類過江後第一流的名士,風評仍要遜色許多。

    有這樣一個家世,江夏公衛崇雖然年紀不大,但無論在什麼場合,旁人都要高看一眼,無人敢小覷。而這個年輕人說實話,本身既沒有什麼特殊的才能,唯獨擅長吃喝玩樂、諸多雅戲,而且也沒有太強的名欲之心,頗有一種及時行樂的覺悟。

    家世清貴,本身又不涉入什麼利益糾葛、派系之爭,所以江夏公衛崇在都中的地位也是超然。人人都願與之交好,從來沒有人刻意留難。哪怕是叛軍佔據城池的時候,也沒有受到太多的侵擾。

    這樣一個與人無害,而且又人見人愛的人物,雖然沈哲子與其絕非一類人,沒有太親密的聯繫和太深的糾葛,但彼此之間關係也是和睦,偶爾場面上碰到了也能談笑風生。畢竟早年沈家經營南苑的時候,這一類家世清貴、年少多金的紈褲乃是第一等的貴客。

    「江夏公要見我,著人傳訊即可,何必親行一趟。久不聞清音雅言,我本來還唸著近時抽出時間來過府拜望呢。」

    沈哲子手指一勾,玉骨摺扇落入了袖囊中,笑吟吟站在道旁,望著衛崇下車。

    衛崇在人攙扶下落了車,指著沈哲子笑語道:「維週時下在都中,可是萬眾所仰,門庭若市,飛鳥過門,不敢收翼。我若不來親見,那不免就太倨傲了,要遭人薄議。」

    「江夏公這是在笑我庭內沙塵漫天,不得清靜啊。往年還可以淨面濯發,故作高潔。時下卻是諸事侵擾,原形畢露,羞見故交啊!」

    沈哲子笑著舉起手來,邀請衛崇共同登車。

    似衛崇所言,如今沈哲子在都中確是炙手可熱,飛鳥在他家門庭前飛過都被喧鬧驚擾不敢久留。之所以如此受歡迎,除了權勢上的進步之外,還因為前不久自王導以下,台中一眾重臣前往青溪渡口去強留他!

    誠然如今沈家勢位已是不弱,但無論權勢還是清望,也僅僅只是一個新出人家而已,在家世上其實也沒有太多可自誇的地方。

    家世遠比沈哲子要出眾的年輕人,都中也有良多。這些年輕人眼下都還在養望混名氣的階段,能夠得到哪一位重臣欣賞,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時之高選,名聲大噪。

    可是沈哲子卻被那麼多重臣看重,厚請固留,這樣的待遇,簡直就是舉世僅有!而伴隨著這樣一件引人矚目的事情,沈哲子那一篇情意真摯的《傷情賦》一時間也名滿都中。

    在時下的文學鑑賞概念中,文賦是要重要過詩篇的。在諸位台臣強留的背景之下,沈哲子這一篇賦文已經被推崇為「才承潘左,太康餘音」,文名一時大重。

    所謂潘左,便是潘安和左思。至於太康,則是晉武帝司馬炎統治時期的一個年號。那時候三分天下歸於一統,算是大亂之後承接的一個小盛世,只可惜這一種社會安康的氛圍並沒有持續太久。

    沈哲子的文名被推許到承接太康年間的程度,雖然太康文學在古代整體的文學史上並沒有太高的評價。但在時下而言,人們對太康年間不乏追思緬懷,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得到了南北眾人的一致承認。

    登車之後,衛崇坐在了沈哲子對面,他臉上敷著粉,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白。雖然遺傳的相貌很是俊美,但卻因為過多的雕飾而透出一股陰柔,因而看起來精神有些萎靡。隨著其手中摺扇展開,車內一時香風橫溢,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安神的藥粉,讓人懨懨欲睡。

    牛車路過原本南苑的位置,衛崇指著道旁那一片荒棄廢地忍不住感慨道:「兵害之烈,實在讓人髮指眥裂。南苑荒棄,讓都中風物都了無時趣啊!未免目覽傷心,往常我都是繞道而行。強卒不識風雅,焚盡維週一番苦心,令人扼腕!」

    「刀兵侵擾,世道大崩,難免人物全非,傷心也是勞神。」

    沈哲子聞言後只是淡笑一聲,他這個苦主神態反倒比衛崇還要淡然幾分。

    「眼量高遠,胸襟開闊。難怪維週能為常人難為之事,發常人難作之嘆。心內自納天地,才能免於物傷。每每與你對坐傾談,總讓人覺神思有穢啊!」

    聽到江夏公這麼誇讚推許,沈哲子倒是有些好奇。這個世道最不缺評論家,好壞都是人一張嘴說出來。他並不惋惜南苑的損失,在有的人嘴裡說出來的評價可不是什麼不以物傷的豁達,而是不愛惜舊物便不愛惜旁人,性情冷漠,沒有情感。

    車又行片刻,衛崇才顯出幾分為難的臉色,嘆息一聲後才開口道:「今日來見維週,實在是有一樁困難之事想請維週幫一幫忙。」

    「江夏公不妨直言。」

    聽著衛崇一路推崇自己的話,沈哲子早就有所意會,不過也沒有把話說得太滿直接應承下來。衛崇自己雖然沒有什麼勢位,但是影響力也不弱,他居然都搞不定的事情要求到自己,沈哲子也不能說一定就辦好。

    「事情是這樣,一位故親之後在都南生出一些事端,眼下人被扣在了尊府二郎帳下……」

    「哦?居然有這種事?江夏公能否將事情再細緻講述一下?」

    衛崇點點頭,旋即便更細緻講述起來。

    能讓衛崇出面講情的,自然也不是尋常人家。那一個被沈牧扣押起來的人名為李充,乃是江夏李氏族人,本人似乎名氣不大。

    不過這一個李充的母親倒是名氣極大,出身河東衛氏,從輩分上來說乃是衛崇的姑奶奶。還有一個名氣更大的稱號,衛夫人,也就是書聖王羲之的老師。

    中朝末期,東海王司馬越執政時,為了擴充自己的封國把蘭陵郡並為封國,將衛家世封的蘭陵郡公該封為江夏郡公。後來時局崩壞,衛玠護母南來,便安頓在了江夏封國,因而與江夏李氏交誼也是不淺。

    李充的父親李矩曾經擔任過江州刺史,與郭誦原本的主公李矩重名,其家本身也是江夏大族,不過因為李矩很早便死了,而江夏所在也不是淨土,沒有了勢位庇護,家勢略有傾頹。

    至於這個李矩因何犯事被沈牧扣押起來,按照衛崇的說法是:都南丁營那些勞役要廣伐樹木作為營建都城的材料,無意中砍伐到了李充父親墳墓附近的樹木,李充憤怨難平,結果帶領家人衝進都南丁營裡將砍伐樹木的勞役殺死,然後被沈牧抓個正著,被關押了起來。

    「李弘度私刑殺人確是有些衝動,不過孝義乃是人生之本,其父墳塋被壞,一時難免情急,忘了交付有司,雖然欠妥,但也是人之常情。還希望維週你能體諒一二,稍作說和。」

    衛崇放低了語調嘆息道,他自家知自家事,雖然仗著祖輩餘蔭在江東過得也算舒心,常為高門座上賓客,但其實也只是泛泛之交,真遇到什麼事情,未必能有太多助力。

    李充親自誅殺破壞其父墳塋的盜伐小民,其實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其家雖然有所衰弱,但也不是尋常寒門小戶,如果沒有意外,此事根本不必成訟,反而有可能受到時人的褒揚。

    可是李充卻落在了沈家人手裡,事情便有些複雜。如果不能從善解決,小事也有可能變大。

    衛崇雖然對時勢並不關心,但是前段時間風波鬧得那麼大,道聽途說他也瞭解到一些,原本也只是一件尋常小事,結果在有心人各懷鬼胎的推動下,險些釀生大禍,風波至今都未平息,還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因此送命。

    所以當李家人求上自己的時候,衛崇考慮片刻,還是決定直接來找沈哲子說清楚情況,避免產生什麼誤會,尤其要避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

    一方面他對沈哲子印像不錯,彼此也有交情,沒必要因小事鬧僵。另一方面,他本身也不想涉入到那些殺人不見血的複雜鬥爭中,畢竟他家曾因此類的鬥爭險些族滅,後人都是以此為戒,遠離紛爭。

    衛崇的一面之詞,沈哲子倒也不會盡信,但見對方態度這麼誠懇,當即便吩咐車駕轉向都南,去尋沈牧問清楚。

    不過他也覺得衛崇不會騙自己,這應該真的只是一樁意外。畢竟前段時間風波鬧得那麼大,至今都未平息,讓人心累,眼下應該也不會再有人不知死活的妄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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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