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299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1 00:37
0556 冷戰

    烏衣巷裡,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站在街口向內裡觀望,首先見到的自然是琅琊王氏那巍峨壯觀的牌樓恆門,原本那裡應是車馬雲集之地,只是眼下諸多往來公卿車駕俱都不見,取而代之是層疊陳列的甲士。

    與之毫不遜色乃至於猶有過之的則是街道更往裡的丹陽長公主府,公主府門庭雖然不及王氏宏大,但所陳列的甲士卻只多不少,甚至就連高牆內都搭建起了箭樓,不乏被甲兵士上上下下。

    這兩家府邸都是庭門緊閉,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態,讓人遠遠看到便覺不寒而慄,不敢在左近久作逗留,哪怕是迫不得已必須要經過,也都是硬著頭皮匆匆而過,唯恐被那劍拔弩張的氣氛給波及到。

    都內絕大多數人最初對此都是不明所以,而消息也只是在小圈子裡流傳,次第向外傳播。到了第二天,整個建康城幾乎都傳播開了這個消息。只是各人所處圈層不同,所得知的消息也都多寡不一。

    雖然消息已經流傳開,但卻罕見的沒有人在外大肆談論。大概是這件事情所蘊含的信息量太大,讓人不敢輕論。每一個聽聞此事的人,都在四方打探,儘可能多的瞭解更多內情。但往往各執一詞,莫衷一是。

    眼下在外流傳最廣的版本,一是沈氏不忿王彬南下會稽制衡他家,因而沈氏駙馬使人在都中陷殺王彬之子。二是琅琊王氏鄉土自專,乃至於嫡系子弟親自上陣欺凌鄉人,結果遭到鄉人猛烈反撲,繼而死在了鄉里。

    沈哲子雖然身居家內,但卻並沒有放棄對外界訊息的收集,當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版本擺在他案頭上時,他也忍不住苦笑一聲。

    沈哲子得訊之後,只是通知了親近人家,以給他爭取應變時間,卻並沒有讓人去擴散消息。他相信王導那裡肯定也是如此,在沒有試探到更多反饋的時候,絕不會輕易將更多內情披露於外。

    可是眼下襬在沈哲子案頭的這兩個說法,卻是在傳播中越滾越大,各種添油加醋之說,已經傳的有鼻子有眼。譬如沈哲子如何挑選死士,乃至於吩咐人何時出動;又或者王氏如何勒索鄉人,甚至於***女。

    雖然只是各種穿鑿附會的流言,但由此可以看出,局面將要失控!

    王興之一人之死,並不僅僅只是王家死了一個子弟而已,涉事的兩家,琅琊王氏自不待言,吳興沈氏如今在時局中也是有著深刻的影響力。因為兩家各自所具有的濃烈政治屬性和派系,再簡單的事情都免不了要被人或有意、或無意的過分解讀。

    對沈哲子而言,王興之的死真的是一個意外事件,而他的處理方式也迥異於以往,並不借此釀生什麼更大的變數。他的反應看似激烈,但其實一直都是保守的,只是在增強自保的能力,並沒有釋放什麼進攻的信號。

    這看似不符合沈哲子唯恐天下不亂的舊日作風,但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家上岸了,局面穩定更有利於他家利益所在。別的不說,如果一旦大亂起來,原本大量吳中鄉人在建康投入的人力物力,都有可能付予流水。

    王興之的死,對他而言弊大於利,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意外。尤其這一件突發狀況,他根本就攫取不到什麼好處,所以他是希望能夠息事寧人。

    即便這件事當中可以挖掘出雷氏這個胡兒之家借助王氏的撐腰,在鄉里橫行霸道,魚肉鄉人,繼而將討奴熱潮所激發出的怒火傾注到琅琊王氏身上。但有一點需要警惕,這一股情緒浪潮哪怕再暴烈,沈哲子控制不了。哪怕是就此將王氏連根拔除,沈哲子也沒有做好準備去侵佔王家所有失土。

    而且這種情緒並不理智,完全不會考慮後果,會無底線的擴大打擊面。沈哲子即便是能夠將之導為己用,最好的結果無非是掃除王氏之後,不恤國力的悍然發動北伐,一次次徒勞無功的往江北去填人命。一旦他步伐稍有緩慢,那麼就會被那些狂熱的人毫不憐惜的給拋棄掉,自己都被自己所掀起的浪潮所吞噬。

    這種預見,並不是沈哲子在自己嚇自己。人類歷史上,無論是文明還是野蠻時期,一旦民眾陷入完全的狂熱,這種情況就會發生。當然這種情況也並非全都是壞事,掃蕩一切舊秩序,廢土重建。

    可問題是,北地如今已經是石勒統治的後期,已經建起了基本的秩序,江東並無勝算。而且即便是掃滅了羯胡,盤踞關中的氐、羌,遼地南窺的鮮卑,都足以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強弩之末,矢不能穿魯縞。這個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敵人,越瘋狂,敗亡越快!

    這是沈哲子不希望出現的局面,他集中京畿左近的力量,除了警告王導之外,也是在提防這種情況發生。他不希望自己點起的火苗,不合時宜的燃燒起來,那樣焚燒的只能是自己。

    所以,雖然眼下已經擺出了劍拔弩張的姿態,但沈哲子一直在勒令所部不得妄動,不想局面失去控制。

    王氏府內亦有高閣,雖然不足媲美秦淮河畔的沈園摘星樓,但足以俯瞰整個烏衣巷。

    王導眼下正徘徊在高閣上,視線遙望不遠處戒備森嚴的公主府,眉目間滿是愁容。

    得悉琅琊王正居沈氏為客,王導即刻便使人入建平園於皇太後面前諷議,宗王尤其是琅琊王這種君王嫡親,不宜久居大臣之家。可是皇太后的反應卻很讓他驚詫,拒不見人,但卻使人傳話琅琊王只是訪親,告誡來人不要過分解讀。

    皇太后這反應太奇怪,維護沈氏的態度昭然若揭,這讓王導有些猝不及防。但他來不及深思更多,便要面對隨之而來的麻煩。

    清晨時分,相好人家陸續登門,包括昨日約見的諸葛恢和蔡謨,這些人倍斥沈氏無恥,一觸再觸王氏尊嚴,根本不將他們青徐人家放在眼裡,簡直不能忍受!這些人幾乎是眾口一詞的表態支持王導,希望王導能借這個機會,予沈家這個吳中貉子們以迎頭痛擊!

    王導嘴上雖然在應付著這些人的寒暄,心內卻是苦笑不已。這種情況,他早在得悉沈氏牽涉到王興之死這件事,便已經洞悉到。正因如此,他是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以此而團結鄉人,以哀兵之勢直接攔腰斬斷沈氏吳中門戶上升的勢頭。

    至於王興之怎麼死的,內情並不重要,因其一死而將局勢扳回到正常的軌道,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是由於消息的滯後,加上錯估了苑中皇太后的態度,王導處境便陡然變得尷尬起來。他清晨時,甚至已經讓人備好了車馬,一待得到皇太后表達對沈氏不滿的詔書,即刻遣人前往荊州和徐州報信,告知他們沈氏挾持琅琊王。

    可是現在,因為沒有皇太后的表態,這大招徹底無用。不能迫使沈氏交出琅琊王,而且沒有完全封鎖建康城,他根本就阻止不了沈哲子,對方可以隨時攜帶琅琊王歸鄉,甚至於乾脆就在都中與他長久對峙!

    鄉人的情緒已經調動起來了,王導這裡卻突然投鼠忌器、後繼乏力,這讓他倍感焦灼。午間他還以帝師身份,想要前往建平園仔細探清楚皇太后的態度,但是賓客接連登門,實在無暇抽身。

    更稍晚的時候,皇帝派人送來悼帖,乃是溫嶠親自登門送來,叮囑他安心處理家事,不必急于歸台。

    趁著鄉人離開一部分,王導馬上抽身出來,以哀傷心痛為理由避不見客,不想再應付鄉人的窮迫。他又何嘗不知,鄉人們這麼踴躍哪裡是為了他家子弟之死,不過是想要借他家肅清沈氏乃至於吳人群體在都中的勢位和影響力,各自分食。

    可是最好的時機已經不再,王導這裡因為沒有佔住都南,繼而讓趙胤封鎖青溪,佔住了譙王空出的覆舟山,但此舉也僅僅只能略作震懾,嚇唬住一些膽小的吳人而已。

    望著對面門庭緊閉的公主府,王導嘴角泛起弄弄苦笑。以往能將他逼到這一步的人,都是類似刁協那種皇帝大力扶植的重臣,又或庾亮這種盛譽車載的帝舅,可是沒想到,今次居然被一個晚輩逼迫得舉棋不定,進退兩難。

    其實王導心裡,此時也滋生出對沈哲子的怨氣,他家死了一個嫡系的子弟,於情於理,登門來問候一聲也是應該的吧?可是這小子平日恭謹有加,一遇到事,即刻翻臉,彼此甚至都不通信,實在是豈有此理!

    當然,王導也很清楚,沈哲子一旦登門,則不得不面對一個付出代價多少的問題。這小子太無恥,居然如此強硬,完全就是一副絲縷不予的架勢。如此一來,王導哪怕不為家怨,單單考慮鄉人的感受,也絕不能有退縮!

    他現在就是希望琅琊王能夠趕緊離開沈家是非地,然後將沈哲子強招來,商談一個善後之法。

    當然除了都中之外,王導也分別給王舒和王彬去信,王舒那裡講述的要詳細些。早先王彬入會稽,沈充直接兵陳江州之外以作震懾,眼下王舒可反其道而行,倒要看看沈充敢不敢真的自立東南!

    而王彬那裡,他本就羞於啟齒,也沒有講述更多細節,只是簡單通知。就連王彬該不該歸都,他都沒有多說。但其實他心裡是希望王彬能夠留在會稽,配合王舒,以此撕開沈充對會稽的掌控。而王彬若一旦歸都,則有可能與鄉人勾連,將矛盾激化,做出不理智的舉動。

    在樓上枯立片刻,王導頹然下樓,吩咐家人們開始準備治喪,一應對照他長子王悅的規制來準備。除了對王彬表達自己歉意以外,也希望能將場面做的更大一些,示人以哀。

    只是想不到,原本蝸居吳中一鄉的吳中門戶,如今居然成長到迫得他家要自晦自哀,才能搶到一點政治先機。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2 00:38
漢祚高門 0557鄉人一心

    烏衣巷裡那種割裂一般的僵持,直接影響到整個都中的氣氛。

    在經歷過最初的愕然冷寂之後,本就是權貴雲集的烏衣巷,漸漸又恢復了以往車水馬龍的熱鬧景象。只是較之以往有不同的是,行走在這街道上的人,神情大多隱晦莫名,似有一股暗潮在心內湧動,似乎隨時有可能傾瀉於外。

    而且往年不乏人來烏衣巷,因為左近權貴雲集,即便只是專訪一家,往往也都順道派家人往別家門前有所表示。可是現在,要去哪家直接便去,餘者不涉。而眼下賓客往來最多的人家,一是已經掛起白幡白綾治喪的瑯琊王氏,一是府前甲兵日趨強盛的丹陽公主府。

    前往這兩個府邸的賓客,佔了往來烏衣巷的絕大多數,以至於給人一種錯覺,彷彿眼下的烏衣巷內權貴門戶只有這兩家。而且這二者的賓客也都是涇渭分明,即便是道左看見,也都只限於眼神的接觸,絕少有言語的交流。

    沈家如今是外緊內鬆的局面,府邸周圍肅殺靜穆,府內氣氛卻轉為寬鬆。

    得悉消息的第一天,沈哲子在府內戎甲待變,可是從第二天王氏擺出治喪的架勢之後,他心裡便鬆了一口氣,並不再苛求府內眾人緊繃戒備。王氏甚至沒有揚言要追究王興之真正死因便開始治喪,最起碼說明了王導暫時是沒有用強逼迫的打算,而是從輿論上做手腳,將自家擺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

    這一點對沈哲子而言是有些不利的,他眼下是心有忌憚而不敢發動什麼輿論攻勢,正如王導為了要維持穩定而不敢直接與沈家撕破臉。王家的確死了一個人,這是其優勢所在。

    事情過去了兩天,沈哲子開始接待賓客,家門一旦打開,拜帖便如雪片一般飛入。如今沈家早非政治上無前途又無作為的武宗門戶,他家勢位如果有所漲消,將直接或間接影響到許多人的利益。而受到他家波及的這個範圍,便是所謂的政治圈層。

    瑯琊王氏之所以難對付,那是因為以他家為中心凝聚起來的政治圈層範圍最大,也最高端。傷害了瑯琊王氏,就是傷害了這個圈層的整體利益。那些圈層中人的反擊,有時候較之瑯琊王氏還要更凶狠。

    首先登門的,自然是利害關係最深的吳中各家。這些人家各自都有大量的財貨投注在建康城的建設中,可以說沈家勢位的漲消直接影響到他們這些資產的安全和回報。是賺的缽滿盆滿,還是虧得血本無歸,便取決於沈家在都中能否站穩腳跟。

    這些人登上門來,首先迫切需要搞明白的是事情為什麼突然會變成這樣緊張?而如此緊張的局勢,又會給他們在建康城的投入造成怎樣的影響。

    毋庸置疑,沈家便是這些人家在都中的主心骨。身為領袖,不止要享受別人的頂禮膜拜,讓他們能夠安心,也是沈哲子不容推卻的責任。

    所以,待到這些人匯聚一堂,沈哲子便出面講起了原因:「早先我家一門生,本是瑯琊鄉人,家遭舊難,如今時過境遷,這門生做事也算得力,所以我助其興復家業。然其舊產,多為鄉人侵佔,難免會生齟齬。」

    「其中或有人家與王氏有涉,王稚陋不知自惜,白龍魚服,沒於鄉內私鬥中。至於其具體死因,我這裡其實也並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向諸位保證,如今外間流言說我陷殺王稚陋,那是污衊。東南形勢如何,諸位也都心知,憑其王稚陋一命,實在不足撼動大勢,我也沒有理由去輕犯其家。」

    眾人聽到這話,雖然還是不乏憂慮,但也算是鬆一口氣。倒也沒有人責備沈哲子多管閒事,畢竟主家為門生撐腰,乃是大家族為家之道。若連這點擔當都無,旁人為何要依附於你?更何況,說起來他們也算是沈氏的附庸,有一天或許也會需要這樣的幫助。以此怨望,沒有道理。

    「原來事實竟是這樣,如此看來,外間那諸多污衊之言,俱為心懷不軌者抹黑駙馬,其心可誅!」

    眾人紛紛憤慨說道,他們來這裡要求的也不是一個真相,而是沈哲子對此的一套說法。至於這說法能否成立,那是沈哲子的事,他們只需要相信。

    但在當中,也有一些人憂心忡忡道:「王門勢大,積此宿怨總是不美,都內長久對峙,也是不利於城建。不知駙馬可有良策,能夠緩和此事?」

    沈哲子在席中看了一眼說這種話的人,遇到問題要解決是人之常情,但眼下說來,則意義就有些不同,無非是希望沈哲子不要這麼強硬,稍作低頭勢弱,以維繫得來不易的局面。

    對於這種想法,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說的,畢竟沈家與王家直接槓上,他們這些人也要遭受波及。王導近來諸多佈置不乏緊迫,目的自然就是為了動搖這些鄉人的信心,通過他們來對自己進行施壓。

    有人的地方就分左中右,哪怕是一個圈子裡混食,也難免會有保守的,會有激進的。

    這話音剛落,未待沈哲子開口,席中已經有人反駁道:「我等吳中鄉親,素來便與傖子一水隔絕。北地動盪,傖子倉皇南來,屢侵鄉土,他們又是什麼講道理的人?如今他家子弟不知自愛,自去尋死,又與駙馬何干?眼下局面得來不易,若是因此無妄之災而退,誰能保證傖子不會繼續窮迫?」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也笑語道:「內情究竟如何,與事者尚未深悉,都中謠言已是漫天飛舞,可見趁亂牟利之人何其多。這件事,雖是獨涉我家,但難道不能予鄉人們一個警鐘?」

    「兵禍之後,京畿大殘。我家略積薄勳,大引鄉人北來,願以吳中資用而匡扶社稷,使我鄉人俱能美於當時。只是如此一來,難免要積怨望。王稚陋何人?王門之內一庸夫而已,其人橫死,於國何害?這只是一個引子而已,對我鄉人積怨者,要藉此攻訐我家,要將我吳人逐回鄉土,要 將社稷國器私弄於股掌之間!」

    講到這裡,沈哲子臉色已經變得凝重起來,手掌重重拍在案上,凝聲道:「今日不妨一言告於諸位,鄙人或是淺見,唯獨血氣盎然,守鄉固土,義不容辭!但有寸進,不敢思退!人所卹者,唯此一命而已,鄉人信我,是我家門之幸,無論來日局勢將要何往,誰敢害我鄉人絲縷,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如此,明日如此,往生亦是如此!」

    「今日兵甲陳於家門,枕戈待旦,便是要告於時人,有志者未可輕侮,未可輕污!俯仰無愧,害我者唯示以劍,絕無軟語以求苟安!」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慷慨之語,或是神態激昂,或是橫眉怒視於外:「北塵擾世,興治鄉土實在不易。我等俱都景從駙馬北上,當此危難之時,唯並肩共立,不墮吳中志氣!」

    對於鄉人們的表態,沈哲子尚算滿意,他當然明白自己那幾句口號自不會有這樣大的號召力,但卻揭露出一個 事實,那就是時人對於吳人大舉北來確是積怨良久,而除了沈家之外,沒有任何一家門戶既有能力又有態度,保護他們的利益所繫!沈氏如果在建康站不穩,迎接他們的也絕不會是美好明天。

    當然,打雞血之外,沈哲子也要對他們交代一下當下的形勢:「眼下局勢,於我鄉人尚算安全。一者譙王坐鎮都南,舟船齊備,若真事有不濟,退路無憂。二者虞公親臨石頭,歷陽庾使君旦夕可達京畿,進望可期!進退俱無阻滯,諸位歸家安心以觀,靜待變數。」

    話講到這一步,眾人已是完全安心下來,對於沈哲子的佈置非常滿意。他們也並不擔心沈家關鍵時刻會拋棄他們,畢竟彼此的聯合並不只是勢位上的從屬而已,商盟的存在已經讓他們家業都緊密聯合在一起,沈氏如果拋棄他們,沈氏如果拋棄他們,不獨只是自絕於鄉土,更是自斷根基。

    充分的信任,是建立在緊密聯合的基礎上。從這一點而言,沈哲子很清楚他家盤子雖然小,但穩固性較之王氏身邊的青徐人家卻是要強了太多。王導想通過強勢的態度來動搖他這一方的人心,是不可能的,除非能有什麼實質性的激進手段。

    但那種能力,王氏已經並不具備。單純從京畿這區域而言,兩家實力相比,沈家絕不是弱勢所在!

    鄉人們得了沈哲子的交底,心緒已是大定,或是各自散去準備應變,或是乾脆留下來共同面對。

    隨後登門的則是江夏公衛崇,隨之而來的還有許多他的親善故交。在這個時刻能夠登門,哪怕什麼都不說,本身就是意味著站隊。

    沈哲子明白,江夏公這是在投桃報李,他在皇太後面前舉薦衛氏,並沒有告訴衛崇,是避免挾恩邀寵之嫌。但衛崇如果連這一點都打聽不到,那也乾脆不要再奢望能做皇帝的丈人,回家洗洗睡吧。

    衛崇的登門彷彿一個信號,隨後陸續有人登門表示關切。如今時局中比較重要的幾股力量,以籍貫而分,那就是王氏為首的青徐僑門,先帝扶植起來的豫州人家,還有異軍突起的吳人。

    但並不意味著時局只由這些人構成,其他尚有更多零散人家,只是因為欠缺一個整合和旗幟人家,而輾轉在各方之間,同樣不容小覷。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2 00:38
0558 士居奸詐

    王興之的屍骸雖然還沒有運回建康,但王門已是內外舉哀。

    王門宗人本就諸多,在外者不少,留在都中的也不乏其人。大量族人們匯聚在府內,得悉更多王興之死亡內情,對於沈氏之怨恨更是洶湧難遏。尤其是早就受人所害的王彪之,更是屢屢哭倒昏厥於床帷之內。許多子弟甚至都備好弓刀,準備直接殺上近在咫尺的公主府。

    然而王導卻一反以往溫和態度,聲色俱厲,嚴令子弟不得擅自出府。

    這兩日來,王導精神明顯見衰,就連兩鬢都添了許多白髮。這兩天來,他除了憂慮於外,迎來送往,對於王興之的喪事準備也是事必躬親,簡直當作自己嫡子來對待。許多本來可以交付旁人完成的事情,也都一定要自己去做。通過這種勞碌,來表達自己對王彬的愧疚。

    他是為數不多深悉內情之人,心裡很清楚這件事預期責怪沈哲子,不如說自己要為王興之的死負上很大責任。但這當中的隱情,注定不能披露於外,否則不只是庭門不靖,就連他的兩個兒子王恬和王洽都要受其生母連累,為時人所薄視。

    逝者已矣,生者仍要繼續。在苦累自己的同時,王導也是由衷的希望王興之泉下亡魂能夠得以安息,勿要再對人世存怨。

    諸多來訪親友中,王導最重視的還是王興之的丈人宋哲,親自出門相迎,還未開口,已經哽聲:「未意兒郎福淺壽短,不能久聆親翁教誨。」

    宋哲武事得進,雖是年近五旬,精神卻仍矍鑠,只是這會兒也分外憔悴,見王導傷心模樣,眼眶也不免發熱:「前日尚在庭下拜望的少年郎,如今卻是生死兩斷……痛心之外,尚有一事相詢,王郎究竟因何而喪?外間已是眾說紛紜,諸多不敢細聞,唯有請教太保。」

    王導聞言後,下意識側首望向街對面的公主府,上前拉住宋哲,低語道:「此處不便細說,請親翁入府詳談。」

    宋哲早將王導小眼神收入眼內,側首一望身畔的兒子,那宋延之得到示意,當即便率身後一眾壯奴氣勢洶洶行到公主府數丈之地外,凝立在那裡,解下腰畔之弓,對天扣引弓弦三次,然後才大哭而歸,隨父一同行入王氏府內。

    這一幕落在旁人眼裡,各自也都議論紛紛,或振奮或憂慮,神色不一而足。

    宋哲如今也是台內重臣,其人入府,王氏諸子皆要相列迎接。只是素縞批身的王羲之眼見來人是誰,當即便冷哼一聲,繼而便拂袖而去。站在其身畔的王胡之、王耆之等也都抽身而去,王羲之的父親王曠乃是他們嫡親伯父。

    王導眼見這一幕,心內也是長嘆一聲,繼而便讓人將王興之夫人宋氏還有王彬的另外幾個兒子引過來迎接親翁,稍緩尷尬。

    宋哲在府上也未久留,安慰過新寡的女兒之後,又探望了一下王家的老人,留下幾名家人幫忙,然後便告辭離開。他也知自家不得王氏所喜,進門前讓兒子作態只是為了避免尷尬,眼下王興之的屍骸都還未送回,親翁王彬也不在家,留久了也是兩下彆扭。

    傍晚時分,賓客上門數量變少,王導也終於得以休息片刻。只是入內剛一閉眼,早先派往鄉里做事的家人已經回來,事情進展的卻並不順利。

    「沒有找到雷沖?他並親屬俱被縣府監押?」

    王導聽到這話,身軀驀地一僵,整個人倦色一掃而空,驀地自席上挺立起來。

    家人見王導此態,哪裡還會不知今次走空是壞了大事,忙不迭跪地深叩道:「我等到時,已經晚了少許。那雷家已經亂作一團,雷沖率眾被沖潰之後,也並沒有歸家,流竄到了別處。再往四方遊走作打聽,才知昨夜天黑時,雷沖已經被縣府擒拿。」

    「琅琊縣令是何人?你們可有去要人?」

    王導又急聲問道,琅琊雖是他鄉里,但對地方正印是誰,他還真不清楚,畢竟層次太低,加上變動也勤。即便是記住了,或許在他不清楚的情況下又換人了。

    「縣令乃是陳國陳肅,我等於外投帖一探,未有回應。不敢久待,轉去安撫鄉中各家,而後即刻返回。」

    「陳國陳肅?」

    王導聽到這話,即刻讓人去打聽這個陳肅是什麼來歷,過不多久,消息便反饋回來,這個陳肅沒有什麼出奇,能夠得官還是走了他家的關係,就是雷氏為其爭取的。但有一點,卻引起了王導的注意,陳肅的侄女便是丹陽尹褚翜兒子的續絃。

    略一沉吟後,王導臉色便轉為凝重,出問題了!王胡之太早將消息洩露給了郡府,被人搶先一步,讓他家沒有了抹去殘痕的時間!

    「還有,雷沖之外,鄉斗另一家那卞家子也被縣府擒去。」

    家人眼見王導臉色越趨難看,又小心翼翼說道。

    這時候,王胡之自外間匆匆行入,神色有些難看道:「太保,庭門前賓客車駕太多,與往沈氏人家起了爭執……」

    「這種小事還來問我?不知所謂!」

    王導一反平日雍容和藹姿態,頓足厲吼道。

    王胡之見狀也是愕然,分明是太保吩咐,無論大小事宜,俱要先通知他一聲,怎麼現在如此煩躁?心內雖然不乏冤枉,但他卻也不敢細問,躬身請罪,匆匆退出。

    逐走了王胡之,王導匆匆行至書案前,草草寫成一信封好,轉手遞給家人:「速速派人送往會稽,告誡世儒大事為重,切勿因私歸都!」

    山陰城原本並不大,如今既是會稽郡府所在,又是東揚州城,屢經擴建,規模較之以往已經擴大倍餘。

    郡府仍是舊治,眼下內外諸多甲士拱衛,只是府內偶爾傳來困獸一般的咆哮聲:「沈士居在哪裡?我要見他!」

    府內,王彬身上只著中衣,鬚髮雜亂,眼中佈滿了血絲,神態不乏猙獰。

    站在其對面的戎甲將軍乃是刺史府兵曹沈伊,並未因王彬的咆哮而有色變,只是恭聲回答道:「使君請稍安勿燥,早先海寇掠境,沈公沿江巡弋,尚未歸鎮。如今治內廣做戒備,也是擔心防線或有疏漏,或有亂寇登岸擾及內地。」

    「老卒不必惑我,海寇早在月前便被擊退!我知沈士居就在署內,他避不見我,又使人圍住我的官署,難道真是作逆之心不死?」

    王彬這會兒已經漸有瘋狂,揮舞著手臂怒吼道。

    沈伊被如此辱罵,也不動惱,只是冷笑一聲,率眾撤出,仍舊守在郡府之外。

    王彬就這麼一直被困在郡府內鬧騰,一直到了兩天後,才總算見到了沈充。這會兒他形容都已經枯槁,更沒有了太多精力,只是怒視著沈充聲音沙啞道:「我要歸都,你速速放行。」

    相對而言,沈充倒從容得多,聞言後只是坐在席中一臉為難道:「都內人事,我也略聞,早該來勸世儒兄節哀,只是一直無暇抽身。令郎早夭,真是令人扼腕,但若要因此棄任而去,這卻悖於法禮啊。世儒兄人望所繫,又得台輔重任加身,如今卻因懷抱有失,便棄東南一地千萬小民不顧,實在有失大臣體格。我是為世儒兄計,切勿強妄傷人。」

    「我兒正當年壯,家中惡信語焉不詳,我要歸都追究死因,順便為其治喪,有何不可?」

    王彬聞言後,聲色俱厲道。

    沈充聞言後更是長嘆一聲,一副為你好的表情:「世儒兄這難道不是誕禮之想?此世向來都是子弟為親長丁憂居喪,未有親長傷夭棄職。世儒兄敢為悖禮之先?我與你也算是共事日久,實在不忍世儒你一時衝動,敗壞時評啊。況且,誰家庭下無一二頑劣物不得春秋垂青,早夭棄世?若是人人法此,國事將要托誰?」

    「我已經說過,我兒正當壯年,又無宿疾,怎麼會無故棄世?定是有人加害,我要歸都追查!沈士居你屢阻於我,莫非此事你亦有涉?」

    王彬講到這裡,臉色已有幾分猙獰:「法禮如何,我不理會,只要追查我兒因何而亡!若使有人害你家子息,你也能如此輕言釋懷?」

    「誰敢害我麟兒,我必誅其滿門!」

    沈充聽到這話,臉色已是驀地一沉,不復勸告王彬時那平淡口氣,一腳踏上身畔案几,指著王彬怒聲道:「王世儒,我是寬言慰你,你不領情那就罷了,竟要惡言相向,這是什麼道理?我兒才盈江表,名冠東南,是你家劣子可比?」

    王彬這會兒心煩意亂,根本無心理會沈充那氣死人的語氣,只是揮手道:「我不與你辯論何者賢愚,你是否一定不許我歸都?好得很,我倒要看一看,今日拘禁大臣,來日你將如何審辨!」

    眼見王彬將到崩潰邊緣,沈充便冷笑一聲,說道:「你要一意孤行,要為庭門私事廢公,我卻不能不為會稽鄉親負責!你若要歸都,留下辭表,來日我呈於台中,請台輔諸公另擇賢任,會稽絕不能托於你這公私混淆之徒!」

    王彬聞言後,對沈充更加怨視,兩眼幾欲噴火,胸膛更是劇烈起伏,良久之後才指著沈充破口罵道:「貉子厚顏無恥,顛倒黑白!你自己捫心自問,自我歸任以來,郡中何事曾付予我手?眼下尚有臉面責我瀆職?如此陋鄉貉土,奸邪叢生,不任也罷!取紙筆來,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今日便要歸都,若敢食言,必與你血濺三尺!」

    沈充只是站在那裡,手按佩劍,嘿笑不語。眼望著王彬揮筆疾書寫就,將辭任奏書摔在他面前,才滿臉假笑道:「我不過一時戲言,世儒兄又何必當真。你既然如此情傷,我又何忍相阻。會稽大任之位,去留自有台輔作主,豈是你我二人戲言能決。」

    「你又要反悔?」

    王彬聞言後,眉頭頓時一豎,臉色都變得扭曲起來。

    「世儒兄真的當真?罷了,你既然有決定,我也不再力勸,現在就開始收拾行裝吧。」

    沈充吹乾那奏書墨跡,將之摺疊封好,待行到門口時,才轉頭對王彬說道:「我不敢久誤世儒行程,稍後便使人快舟將此書呈送歸都,短則旬日,長則月餘,待到都中有了回音,即刻便為世儒送行!」

    「沈士居,你無恥!」

    王彬的咆哮聲在身後響起,而沈充早已大步流星行出,待到郡府門外,才喚來從事將王彬手書遞了過去,笑語道:「江州應該將要抵境,使人將這信送往王處明處。王世儒一時情激智昏,我又怎麼能隨著他一起大害國事,那不是和他變成一樣的昏聵?又或使人污我窮迫他。王處明是他宗親,總要相勸一二,不要任性。」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3 00:19
漢祚高門 0559黃雀在後

    「王世儒,豚犬之才!」

    一聲暴躁的咆哮,伴隨著木板破裂聲、金鐵撞擊聲,驀地在大帳中響起,這讓大帳內外眾人紛紛噤若寒蟬。

    大帳內,王舒橫眉叉腰,那凶狠的眼神彷彿將要擇人而噬,口鼻之間噴出濃烈的濁氣,顯示出此時心情的惡劣敗壞。

    王允之自席間膝行上前,繞過那被一腳踢得四分五裂的案几碎片,小心翼翼將被揉成一團的書信撿起,草草一覽,神態也是錯愕僵硬,不知該要怎麼勸解,只能默默又退回了席位上,並將那封自會稽送來的書信轉示帳內徐遜、陳孺等親信部將。

    其他人並不知王舒因何突然如此暴跳如雷,心內正是好奇,待接過那皺巴巴的信紙匆匆一覽,神情也都俱是各自精彩,眉頭深深蹙起。

    前不久,沈充兵陳江州邊界之外,示威的意味濃厚。這讓江州眾將自王舒以降,心裡俱都窩了一團悶氣,今次終於得到機會,可以以其人之道反制貉子,所以早數日前,江州近萬精銳俱都屯於鄱陽廣晉,一如早先東揚軍姿態,擺出一副四面出擊的架勢。

    可是王彬這封親信,居然是言道才不堪任,要向台中請辭。如此一來,他們這一番勞碌,又是為誰而忙?

    信件很快在帳內傳過一週,又被親兵呈至王舒面前,王舒神態更加煩躁,將那封信劈手拿起撕得粉碎。看到這一封信,他便彷彿看到沈充那飽含譏誚的臉!

    「王侍中今次重任南下,絕無可能輕言放棄,此事或是另有隱情。末將請令,願往會稽一探究竟。」

    王舒的帳下司馬陳孺起身說道。

    「他死在會稽才好,也免時人因之笑我家門!」

    王舒聞言後憤聲說道,心情可謂惱怒到極點,乃至於在一眾下屬面前都有些口不擇言。

    他心內對於王彬的怨念可謂無以復加,早先不合時宜的求任,便讓江州處境變得異常被動。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可以藉題發揮的機會,這蠢物居然說不玩了!

    所謂的隱情,憑王舒對王彬的瞭解,稍加思忖便能想明白。王彬這個人,心浮氣躁,沒有韌性,念頭湧出來的快,但卻沒有長力去維持。早先求任會稽,一時念動便不管不顧的去爭取,到任後才發現會稽形勢較之他所想的有不同,於是便洩了氣。

    誠然這一次是因為其子暴斃,王彬想要歸都。但就算沒有這一件事,王舒也能篤定王彬已經沒有了久留會稽的意思,其子之死不過是一個誘因而已。

    坐在帳中偏靠後位置的郭默瞧瞧帳內眾人神態俱是冷峻,小心說道:「愚觀此信不乏激憤之語,可知王侍中心意不平,應是多受貉子脅迫,逼不得已書之……」

    王舒聽到這話後更是冷笑連連,這是明擺著的事,又何須多言。王彬到會稽去是擺明了與沈充爭權,難道人家還會禮待他?但若說因此就做出這種昏事,難道沈士居是刀懸頸上逼他寫的?無非是自仗一些小聰明,想要給沈充遺下一二口實,待到歸都後也可為自己解釋一二,作為其人無能的推諉藉口。

    如此明顯的伎倆,矇騙小兒尚且不容易,更何況是沈充!眼下這信被擺上他的案頭,沈充就是在以此嘲諷他!而且還傳信讓他勸一勸王彬不要任性,他再給王彬派一個奶娘好不好!

    原本氣勢洶洶的一場威逼,結果因為王彬自己的表態,讓王舒都變得進退兩難。他陳兵東揚州外,目的就是為了給王彬撐腰,讓王彬趁著會稽人心浮動之際,撬開沈充對鄉人的掌控,以此作為一個突破。結果王彬倒好,自己先不玩了,徹底把他架在了這裡!

    原本應是劍拔弩張的氣氛,結果東揚州那裡全不設防,彷彿根本不知道江州已經兵臨地界。這種**裸的無視,對王舒而言簡直是不堪忍受的屈辱!

    「打點行裝,整束行伍,明日起行,前往尋陽!」

    王彬自己的鬥志,已經被沈充所瓦解,王舒相信王彬那一封親信送來之前,沈充必然已經傳示會稽眾人,讓人知道王彬去意已生不足未慮。江州這裡再怎麼聲援,王彬在會稽都已經徹底沒有了機會。如此一來,即便再僵持下去,無非是等著沈充將王彬禮送出境而已。

    這一次江州軍勞而無功,對王舒也是一個打擊。事實上早在王彬求任的時候,江州這裡已經有幾分內部不穩的苗頭。今次大軍出動,甚至就有本地人家敢貽誤軍期!假使再這麼灰溜溜歸鎮,對於王舒在江州的威望更是一個傷害。

    不能歸鎮,所以王舒打算移鎮。早先他鎮所南昌,想要在江州深耕細作,打好基礎。可是如今看來,這目標憑他自己已經很難完成。移鎮尋陽,靠近大江,上製荊州,下懾豫州,就近招攬流民編整成軍,擺脫江州土著的製約,而且還能與都中的太保配合,借今次的機會跳出以往的困局。

    至於王彬那裡,他已經徹底的放棄。王彬今次昏招一出,最起碼位置是穩固了,如此一個份量足夠而又沒有絲毫威脅的會稽內史,對沈充而言簡直太合適了。王舒相信最起碼在兩三年之內,在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之前,沈充都不可能放王彬離開。

    眾將得令後,紛紛起身退下,各自歸部整軍。

    正在這時候,又有親兵來報都中急信傳來,乃是太保傳信。

    王舒將信拆開,匆匆一覽,整個人都愣在了那裡。

    「父親、父親……」

    王允之在一旁見父親呆愕模樣,輕聲喚了幾句。

    良久之後,王舒才長嘆一聲,將那信拋在地上,兩手掩面,語調惆悵到了極點:「庸才老婢,害我家門!不去尋陽,整裝歸鎮!」

    「卞七被瑯琊縣令拿下?」

    從自瑯琊匆匆返回的胡潤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沈哲子也是錯愕良久,枯坐片刻,才一臉詫異的問向旁邊的任球:「瑯琊縣令是什麼人?他活膩了,要趟這一次渾水?」

    「瑯琊縣令乃是陳國陳肅,早先流言此人乃是廣陵公門戶旁支,不過彼此卻少往來。這陳肅早年得任瑯琊,尚是王門雷嫗所薦。」

    任球對都中人事尚算清楚,加上知道郎主對於瑯琊郡內人事不乏關注,儘管那個陳肅只是小人物,也是張口就來。

    「他媽的!王門難道已經無人?要讓胡婢主事!真他媽的殺少了!」

    沈哲子聽到這回答,不免更加心煩,甚至於罕見的爆了幾句u kou,原本還算好的心情陡然變得惡劣起來。

    座內眾人少見駙馬此態,乃至於口出他們聽不懂的鄉言俚罵,見狀後不免也是面面相覷,不知該要怎麼回答。

    也難怪沈哲子心情陡然轉劣,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其實已經不再是誰有道理又或付出多少代價的問題。彼此對峙相持,沈哲子就是要通過這一件事告訴時人,別管有理沒理,沈家並不畏懼瑯琊王氏!

    所以這一次,他是擺明車馬,寸步不讓!

    可是建康這裡姿態也擺了,陣營人心也穩固了,偏偏沒想到最枝節的方面出了岔子。卞章居然被王氏門生給拿住了,假使被拎出來一刀砍了,沈哲子這裡姿態再怎麼強硬,落在人眼裡那也是色厲內荏,仍要受制於王門。

    「這個卞七也真是,忠義是有,心機太差。」

    被人抓住這個lou dong,沈哲子可謂難受至極,但也不好過責卞章太多。畢竟卞章留在鄉中,也是有擔當,不願給主家惹禍,只是眼界所限,不能猜到沈哲子的通盤考慮。

    胡潤臉色不乏灰敗,他投靠沈哲子以來也算盡心,一直想要立大功勛得到重用,但是意外卻接踵而出。先是無緣無故搞死一個王家子,如今卞章又被瑯琊縣令出爾反爾的拿走,這不免讓他產生自疑:莫非自己真是命途多舛,沒有顯達的命數?駙馬一路行來,在他投靠之前,也都是挺順的啊。

    「我讓你去接卞七,你沒有接到……」

    生了片刻悶氣,沈哲子又望著胡潤說道:「哪怕是用強,哪怕卞七小命已經不在,屍首也要給我拿回來!告訴我,需要多少人力?」

    聽到駙馬語氣略有不善,胡潤也知這是自己最後一個機會,略作沉吟後便深跪而拜道:「門下做事出錯,豈敢再求郎主周全。請領所部再赴瑯琊,不能救回卞七郎,死不歸都!」

    「我要的是事情沒有紕漏,送出你這一條命去又有何益?不必要強,就事論事,需要多少人力? 」

    沈哲子沉聲說道。

    胡潤聞言後默然半晌,才回答道:「瑯琊縣府不過幾百鄉兵,只是門下就近探望時,郡府千人馳援,若要強攻且不留痕跡,只怕也要……」

    「且慢!怎麼郡府又事涉其中?」

    沈哲子突然抬手打斷胡潤的話,繼而一指任球,說道:「那個陳肅究竟是什麼人?速去打探,他與台內什麼人有牽連,統統給我深挖出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3 00:19
0560冒進必殃

    「下官陳肅,參加駙馬。駙馬清譽滿都,名著江表,下官也是久有所聞,只是一直無幸得見。」

    陳肅是一個四十多歲,體態微胖的中年人,身上雖然沒有時人所推崇的那種玄風雅度氣質,但卻透出一股精明。

    「陳令真是過譽,陋戶向來門戶洞開,廣待來賓。何謂無幸?良吏勤政無暇罷了。」

    沈哲子皮笑肉不笑,面對這個坑了自己一把的中年人實在難有什麼好心情,如果不是褚季野同伴而來,他真是表面的客氣都不看。早先扮演幕後黑手的那都是自己,沒想到今次一時疏忽,被別人陰了一把。

    那陳肅自然也能感受到沈哲子虛偽的客氣,神態有些不自然,下意識看了褚季野一眼,待褚季野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忐忑的心情才略有平復,又恭聲說道:「良吏之名,實在有愧。早先庸治近畿,未能安民靖土,致使鄉人怨望害命,罪不能辭。今次歸都,押解人犯之外,尚是罪身待責。駙馬職司典選,今日登門也是求教一二良言,以寬惶恐之心。」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才略有好轉,說道:「這一樁事,我也耳聞,實不相瞞,陳令所言鄉人怨望,所涉之一,便是我家門生。此事不必多論,言及良言,恪守職任,公繩不偏,已經不愧良吏之名。陳令若能循此,小厄不阻顯途,蒼天不負有心。」

    這陳肅以罪身來請教自己,那是表態雖然抓住了卞章,但也不會往死裡整。如果沈哲子再板著臉斤斤計較,反而顯得氣量太少。

    彼此稍作溝通,那陳肅便先離開,剩下沈哲子和褚季野相對而坐,彼此都有幾分尷尬。

    到現在沈哲子也已經將事情經過理順,無非是王家的王胡之不明利害,將消息洩露給郡府,郡府的褚翜果斷出擊,一出手便將沈家和瑯琊王家的痛腳都給拿住。

    這件事沒有什麼好說的,無非是洪桐縣裡無好人,沒有一個善茬兒。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不是沈家和瑯琊王氏彼此較勁的關係,又加入了褚翜這個生力軍,而形勢就是褚翜這個後加入者後來居上,佔盡了優勢。

    褚季野乾笑片刻,開口想要解釋:「駙馬,這一件事……」

    「季野兄不必多言,我能理解。其實近來我也因此倍感焦灼,無妄之災,讓我百口莫辯,只能閉門不出,以避物嫌。如今既然拾於公繩,以法裁之,我也算鬆了一口氣。」

    彼此尚是盟友,結果褚翜招呼都不打一聲玩這一手,沈哲子其實有些不悅。不過仔細想想,他倒也理解,畢竟褚氏豫州門戶,也不是完全仰於沈氏鼻息,有很大的自主性。早先褚翜求任廷尉未果,沈家這裡也確實沒有鼎力支持,畢竟另一個丁潭乃是會稽人家,不好完全視作陌路。

    現在人家自己抓住了機會,沈哲子那也就只能恭喜了。畢竟檯子這麼大,不可能只是一兩家玩。況且褚季野隨後就登門來表態,某種程度上來說,褚翜出手也是在幫忙分擔青徐人家的壓力。

    「鄉土多強橫,悖法武爭,也真是一樁大害。如今是害到了王家子,引得內外關注,但丘壑之間又有多少流血私鬥,公卿不聞啊!」

    褚季野這感慨,沈哲子也是深有同感,並不因為他家武宗舊體視而不見。宗族的畸形壯大,意味著統治系統底層構架被蠶食破壞,政令很難從上到下一以貫之。世家是國盜,寒門是蛀蟲,都在蠶食這個統治秩序。

    如果沒有胡虜外寇,那麼無論怎麼做,或是掃蕩一切從頭再來,或是緩進徐圖從容改革,都可以試一試。但是外部因素的介入,讓問題變得複雜起來,既要維持元氣,又要根除頑疾,無異於痴人說夢。所以沈哲子一直都在致力於構建統治秩序之外的一個系統,保證人力物力的調度。

    眼下彼此尚有些芥蒂,這個問題不好深談,褚季野轉而又說道:「前日郡府已經對人犯先作提審,駙馬你的門生問題並不算嚴重,只是因其家舊逆門戶,眼下官署舊籍又多不存,有此一難,不好裁定。」

    沈哲子明白褚季野這麼說是在給他開個方便之門,準備證據給那個卞章脫身之用,對此他也早有準備,聞言後便笑語道:「這倒也簡單,卞七宗家確是逆門,不過其人門戶偏出,並無逆實。年前從我反攻歷陽叛軍,不乏功事,這些舊章稍後我讓人準備好,請季野兄轉呈使君。」

    略過這一節,沈哲子又問道:「我這門生秉性純良,我是心知。不過對面門戶又是如何?」

    「臭不可當,君子恥於言之!」

    聽到褚季野這麼說,沈哲子心內便瞭然,褚翜這是準備獅子大開口,王導想要壓下這件事,不付出大代價是不可能的了。出來混早晚要還,年初褚翜廷尉之選,便是青徐人家從中有所阻撓,現在落到人家手裡,區區一個廷尉,未必能夠滿足啊。

    不過由此,沈哲子也看出來,眼下豫州門戶當中,庾懌的影響力實在遠遜於庾亮。假使庾亮還在世上,且不說褚翜不敢這麼玩,就連他們沈家和王氏也不會有機會鬧騰得這麼歡。

    庾懌眼下又沒有主政中樞的資歷,而他們沈家勢位影響也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想要再進一步,彼此所望都在於軍功一項啊!

    願賭服輸,下場來玩,輸贏都是尋常,如果輸不認罰,那就太沒有品格了。雖然褚翜已經通過褚季野表態,他的利益攫取點在於王家,但沈家也有把柄被拿出,多多少少總要有些表示。

    略作沉吟之後,沈哲子才對褚季野說道:「日前皇太后陛下傳喚,門戶之內有些閒言,我也不好道於季野兄。」

    褚季野聞言便是一愣,沈哲子這麼說當然不會只是賣弄跟皇太后關係好,繼而便想到暗流下不乏議論的皇帝選後之事。他也聽說駙馬在皇太後面前舉薦河東衛氏,但這跟他又有什麼關係?他家雖有小女,年不過七歲。

    「皇太后雖是代執國鼎,但也人母之身,舔犢情重。皇帝陛下暫且不論,瑯琊王也是日趨年長,將到適齡。我記得季野兄家有瓊芽,不知可有意向?」

    沈哲子笑吟吟問道,讓他拿出什麼實際的代價是不可能的,幸在小舅子多,可以拿來做個人情。

    褚季野聽到這話,略加沉吟後擺手笑道:「蓬門陋戶,小家所出,豈敢奢幸。」

    「季野兄這麼說,那可是讓我愧疚難當。人不隱惡,亦不飾美,若有兩彰之選,又何須言退。我也是庭下聆訓良久,不敢輕負皇太后所遣,此事還請季野兄牢記,深作思慮。」

    沈哲子又笑著說道,表示他不是在開玩笑,如果褚家有意,他這裡也會幫忙促成。之所以敢打包票,那也是瑯琊王選妃終究不如皇帝選後那麼事關重大。

    褚季野聞言後便若有所思,又寒暄片刻,然後才告辭離去。

    隨著褚季野的造訪,沈家這裡諸多戒備也都逐步撤去,許多家人卸甲分批出都。有了一個變數的加入,鬧是鬧不起來了,不過撐了這麼久的架勢,沈哲子的意圖也算是達成。以後王導的對手就是褚翜並其身後人,也沒有心情再來找他的麻煩。

    隨著沈家的撤防,王家那裡也漸漸收斂起來,甲士散去,原本長街飄蕩的白幡白綾也漸漸縮到門庭之前。

    本來烏衣巷裡劍拔弩張的氣氛,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歸於平淡。許多所知不深的人看到這一幕,不免大感詫異,猜不到背後發生了什麼。

    瑯琊王已經在府上住了大半個月,既然事情已經沒有了僵持喧鬧的餘地,沈哲子也就不再久留他,抽個時間親自送去建平園。

    大概是冤家路窄,沈哲子這裡剛剛與瑯琊王出門,恰恰趕上王導出門送客,彼此眼望正著,各自都是微微一愣,心內各有幾分意興闌珊之意。眼下這種感覺就像是,彼此已經搭好檯子準備大干一場,結果本來應該坐在台下看戲鼓掌的觀眾衝上來給了他們一人一小刀。

    沈哲子還倒罷了,輸人而不輸陣,尚能有一個體面退場。可是王導這裡,非但沒有達成對吳人的狙擊,而且隨後還要面對褚翜的敲詐lè suo,心情可謂惡劣到了極點。尤其今次危機,沈家安然無恙、絲毫無損的渡過,無異於給時人傳遞出一個明顯的xin hào!

    方方面面的困頓,讓王導在看到沈哲子的時候都難有好心情,只是神色木然站在那裡。

    沈哲子作為下官,自然不能無禮,下車趨行上前,卻不知該說什麼,沉吟片刻才滿臉的歉意道:「病居家中多日,竟不知尊府有喪,實在失禮!」

    王導聽到這小子恬不知恥的睜眼說瞎話,真恨不得脫下木屐砸在他臉上,嘴角微顫,深吸了一口氣才說道:「惡豺躥行鄉中,子弟失察不防,因而受殃。」

    沈哲子倒沒有身為惡豺的覺悟,聞言後只是沉聲惋惜道:「客鄉陌路,不能識途,唯以謹慎,冒進必殃啊。」

    眼見王導氣得拂袖向門內而去,沈哲子心內不禁一嘆,這一次他是真把上司得罪狠了,看來抽空要去拜見溫嶠,解決一下工作問題。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4 00:34
漢祚高門 0561塵埃落定

    「我知維週你素來坐言起行,有應必果,能託以大事!但還是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有了迴響!」

    殿內,皇太后滿臉振奮之色,幾有坐臥不定的姿態,而望向沈哲子的眼神則充滿了讚賞:「沒想到,實在是沒想到!維週你居然這麼快就在賊宗鄉里有所佈置,且能有所斬獲!我真是、真是所託得人!佳婿如此,實在無憂!」

    沈哲子入見這不長的時間裡,類似讚賞之語聽過不止一遍,可見皇太后心情之振奮。見此狀,他也並不多作解釋王興之的死只是一樁意外,由得皇太后這麼誤會著,對其復仇之心也是一種舒緩。

    「不過,王門豚兒慘遭殺戮,維週這裡應該也是麻煩不小吧?烏衣巷裡多有肅殺,近來我也有聞。即便不以匡正公論,單就門戶之私,維週你矢志銜恨,不忘舊仇,我就絕不會坐望你孤身應敵!兩個孩兒尚是弱小不堪使用,但父仇在前,他們也不能置身事外!維週你要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講起舊怨,皇太后又忍不住眼眶一紅,可見不能釋懷。

    「關於仇事,臣早先已有所論,頑疾就緩,不應操之過急。王處明大逆,今日收其子侄,不過稍補前債。也請母后一定要稍安勿躁,恭順天道者,天道有助。世間橫逆,或得一時猖獗,久則必衰!無論是王門,還是羯奴!臣所受先帝恩重,此生矢志滌蕩寰宇,還鼎故國,初心始終不忘!」

    沈哲子深知局勢權衡之類皇太后既聽不懂,也不感興趣,所以也是常備雞血隨時噴灑。

    待見皇太后神色更顯振奮,他便又轉言道當下的境況,笑語道:「至於麻煩,有是有的。畢竟王門中朝舊勳人望俱是崇高,過江來又曾半掌東南,分禦鼎器。但如今也算是雲開霽出,或還尚有一二首尾,但所害已經不大,不足介懷。」

    皇太后聽到這話,更加笑逐顏開:「王門痛失嫡子,徒自擺出浩大聲勢,結果卻波瀾不興,怨望我佳婿緩步邁過,原來其家也是門庭早朽,虛名徒負,當年盛況不再,要為後起避讓一席!」

    聽到皇太后這感慨,沈哲子眸子也是忍不住一亮。這就是他今次寸步不讓的最大收穫!就連皇太后這麼一個缺乏政治智慧的人都能意識到的問題,時人但凡有一二智計,怎麼可能會想不到!

    可以說,在沈家崛起的道路上,這一次意外是王氏最後一次遏止沈家上升空間的機會,錯過之後便不可再追,不隻影響會有漲消,這個結果落在時局中每一個人眼裡,各自也都會生出利害的判斷和權衡!

    時局中絕大多數人,其實對於波瀾之下那暗潮的碰撞都很難有一個清晰的認識,只能通過眼見的蛛絲馬跡來判斷未來時局的走向。烏衣巷裡陡然劍拔弩張,氣氛讓人不寒而慄,可是在僵持了大半個月後,一切卻又悄無聲息的歸於平淡。

    與事者雙方,都沒有站出來做什麼明確的解釋,但在應該知道的那些人裡,已經不再有秘密。而作為旁觀者看來,則就是又有門戶站出來挑釁王氏權威,結果則是安然無損!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都中復又歸於平淡,一切回到了原本的正軌上。台中雖然沒有王導主持,但也是各司其職,井然有序。

    建康城的營建也在繼續,雖然因為冬季到來難於動土,許多工事都不得不擱置下來。但經過大半年的營建,原本沈哲子那不切實際的構想,卻已經有小半得到落實。原本繁榮但沒有條理的長幹裡,已經被規劃整齊的街坊所取代,民眾們也在分批逐次的遷入新居。

    都內博弈已是如此,都外的消息也陸續傳來。關於江州那裡的動態,無疑得到時人的關注,王舒陳兵鄱陽,而後又匆匆歸鎮。哪怕是不明內情的人看來,瑯琊王氏針對吳興沈氏的這一次狙擊是徹底以失敗告終。

    趕在入冬前的最後一次汛期,又有一批南人攜帶著大量的資貨北上,都南小丹陽便成了更加名副其實的小餘杭。諸多吳人的貨棧拔地而起,喧鬧的吳中俚語哪怕在都內都能聽到。進仕當學洛生詠,治家應曉吳人聲,這已經漸漸成為了當下一個共識。

    褚翜接棒之後,沈哲子也就閒了下來。因為王導還沒有歸台處理事務,也沒有表態要如何處置沈哲子的職位問題,於是沈哲子也就當放了一個大假。

    這一場亂事讓都中人心向背都有了一個大的變化,公主府裡可謂每天都賓客盈門。沈哲子雖然不是什麼光明偉岸的人,但起碼的自覺還是有的,對面鄰居尚在掛喪舉哀,他這裡也實在不宜大宴賓客,夜夜笙歌。於是索性便離了城,入鄉避寒。

    都內的喧鬧卻並沒有因為沈哲子的離開而平息,首先是晉陵太守、留守京府的劉超被召回,以光祿大夫而錄尚書事,同時兼任瑯琊王師,代替辭官歸鄉的陸曄。但是蔡謨出任京府的動議卻流產,甚至就連五兵尚書都被人所取代,單任侍中。

    緊接著更重磅的消息則是丹陽尹褚翜出任中書監,與太保分掌中書。大尚書鐘雅轉任光祿勳,執掌禁中。

    沈哲子如今雖然已經抽身於外,但也能感受到這一刀一刀割下來王導的肉疼。原本豫州人家因為庾亮的去世而變成一盤散沙,結果因為抓住這個機會,不只喪失的故土完全收回,而且還略有進益。

    因為王興之的意外身死,到現在這一場鬧劇可以說是將要塵埃落定。沈哲子得了面子,褚翜等豫州人家得了裡子,而青徐人家則是表裡俱失,再也不復一家獨大的局面。

    沈哲子心內雖然不乏感慨,但也不得不說這是時局發展必然要跨過去的一個進步。每個人在時局中都有必須要扮演的角色,和不容推卻的責任,誠然王導等青徐僑門是首倡南渡,也是多賴他們的努力,江東這個局面沒有分崩離析。但可以說他們的歷史使命已經到此為止,已經從原本對時局的鞏固轉為局勢進步的阻礙。

    如今的江東,需要走的道路是南北通力合作,進望江北,以待變時。

    褚季野那裡給了沈哲子回話,他家並不反感與帝宗結親,但也並不強求,語氣中似乎是將此交付於緣分。

    對於褚季野這說法,沈哲子倒也能理解。褚氏這一次可謂是大豐收,且不說褚翜縱身一躍入了鳳凰池,就連褚季野也是在積極準備謀求一個郡治。

    如此長足的進展,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鞏固,短期內應該是沒有大的進望。而且與瑯琊王結親,也並不是政治上不可或缺的助力。總之就是,成則可喜,不成也不可惜。

    沈哲子也不是窮極無聊,熱衷於為人保媒拉縴,一時敷衍罷了,得了褚季野的回信後便回應一聲他這承諾一直有效,轉頭則就拋在了腦後。

    都內贏了這一場,沈哲子回想起來也是不乏後怕。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篤定必勝之戰,更何況兩家相比,沈氏的天然缺陷擺在那裡。如果這一次被青徐人家箝制住,雖不至於大敗虧輸,最起碼沈家在都內的諸多佈置也會遭受重創,勢必會影響到未來一兩年內沈哲子的北伐之想。

    但世上也沒有不戰自退的道理,人行到一定地位,必要的姿態,必要的擔當,如果關鍵時刻拿不出來,那麼人心就散了,隊伍不好帶。

    當然這一次也不能說是大競全功,因為褚翜的意外插手,讓這場角力提前結束。但這也未必不是好事,今次王導敗就敗在太想要一個體面,想要遮醜。如果真的橫下心來,勝負難料。但話又說回來,假使王導真的不顧家醜,就算是勝了那也是殘勝,甚至於接受勝利果實的都未必是他王家,而是青徐其他門戶。

    事情既然已經過去,沈哲子也就不再多想,旋即烏江那裡又有好消息傳來。韓晃派人送來了一批新進打製成的軍械,算是這大半年來努力成果的一個展示。

    三尺長鋒,劍脊勻稱厚實,尖刃鋒芒銳利,陽光下展示,閃爍著精打百鍛的鋼紋,還有刃口處淬火之後讓人不寒而慄的寒芒。雖然算不上什麼絕世神兵,但沈哲子仍是愛不釋手,因為這種檔次的百鍛利刃,最起碼在明年上半年就可以達到量產的程度!

    如今的烏江封國裡,所聚已經有萬數人丁,當然這麼多人力不可能都算作沈哲子的封國之民,不過是因為庾懌在那裡,取一個折中之法。這萬數人丁,其中過半都是完全脫產的冶鑄工匠,雖然在技法方面熟練與否尚有參差,但因為沈哲子一開始採用的就是流水線的作業,效率要遠遠高於單一工匠從頭到尾的操作。

    技藝方面尚是其次,最根本的還是冶鐵產量。如今烏江那裡已經積攢了三萬多斤鐵,單獨來看這個數字並不大,也匹配不上沈哲子的雄心。但要知道烏江是從無到有的建設,各種基建之外尚能保持這樣的產量,已經算是很不錯。

    當明年之後一切步上正軌,產量將會有所飆升,十萬、二十萬乃至於三十萬斤的年產量,並非遙不可期。到了那時候,烏江將會成為江東名副其實的軍工大本營!

    在都外莊園居住幾日,陶侃的孫子陶弘登門前來拜訪。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4 00:35
0562荊州之困

    「世兄何時歸都?怎麼不提前使人來告,我也好早作準備,出城相迎啊。」

    對於陶弘的到來,沈哲子雖有幾分詫異,那也還算高興。去年戰事之後,他倒是想把陶弘安排在建康,位置都準備好了,可是陶弘喪熱在身,加上也無意久留京畿,於是便歸鄉。

    對於沈哲子的熱情,陶弘也是非常受用。他家勢位雖然不弱,但老實說,整個都內肯予他青眼的世家子弟真是寥寥無幾,更何況如今沈家聲勢又再創新高。沈哲子仍能深眷舊誼,予他禮待,真的讓他感念良多。

    「今次入都,尚有公務在身,乃是跟隨我家叔父同來。加上前數日都內諸多喧鬧,未敢登門叨擾。」

    陶弘笑著說道,沈哲子則上前一步拉著陶弘的手往庭內行走:「世兄這麼說,那可真是見外。都內人多口雜,何日不是喧鬧?豈有因此冷落舊誼的道理。」

    「駙馬且慢,今次前來拜會,尚有同行。」

    陶弘說著,往身後招了招手,繼而他那隨員隊伍中便行出一個年輕人來,面目不乏英武,步履矯健行至沈哲子麵前,舉動之間頗有一種行伍之風,抱拳說道:「譙國桓戎,久聞駙馬清名,今日陶君過府拜望,厚顏請從。」

    沈哲子看這年輕人一眼,略作沉吟後問道:「譙國?不知郎君可識桓元子?台中桓散騎可是尊府親近?」

    那桓戎聞言後便說道:「家父諱宣,桓散騎正是宗中伯父,而桓元子雖有聞,不得見。」

    聽桓戎這麼說,沈哲子便有瞭然。譙國桓氏也是大宗,如今在時局中知名的一是譙國龍亢桓氏,也就是桓彝、桓溫這一支,另一支則是譙國銍縣,知名者有譙國桓宣,以及沈哲子剛才所提到的散騎常侍桓景。

    從名氣上而言,自然是龍亢桓氏更得名,桓彝高標雅度,又以死殉國。但銍縣桓氏也不容小覷,桓景本身也是都內一個名流,日後其兒子桓伊更是東晉中期第一等的名士,所謂的「梅花三弄、一往情深」,俱與桓伊有關。當然現在還僅僅只是一個小屁孩,沈哲子早先倒是見過一次。

    至於眼前這年輕人桓戎的父親桓宣,則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早年幫助祖逖北伐,而祖約作亂時則沒有跟隨,如今應該是在陶侃帳下任事。

    「原來如此,桓使君忠勇之名,我也多多有聞,只是素來緣慳一面,長以為憾。今日得覽名門風采,稍慰一渴,快快請進!」

    桓宣乃是長江中上游一個極為重要的將領,沈哲子倒是一直想要見上一面,只是彼此相隔遙遠,一直無緣。前不久陶侃還有意向想要用桓宣取代王愆期擔任江夏相,只是台中沒有回應。

    將兩人迎至園中,少訴別情,不免言道都內剛剛過去不久的那場風波。陶弘抵達建康也有一段時間,親眼所見沈氏在風波中巍然不動,絲毫無損,這會兒也忍不住感慨道:「早先駙馬有擾,喪服不祥,也不知該要如何幫忙,因而不敢貿然登門。幸在天眷有道,駙馬能夠安然釋難,再歸從容。人生波折難免,但經此一事,來日應是江闊浪平,風滿長帆。」

    「若果真是如此,那要真的多謝世兄吉言相贈。」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也笑起來,經過這一場風波,他家的前景更加廣闊,這已經是眼見的事實。至於陶弘早先沒有登門,他也理解,畢竟以陶侃那樣的勢位,他家子弟做事不免要更加謹慎,不敢予人太多遐想空間以免引發不必要的誤會。

    又寒暄片刻,沈哲子才問起來陶弘的來意:「聽世兄所言,應是歸都已有時日。往年我想把世兄長羈都中,但無奈尊府……罷了,世兄今次歸都,不知是為何大事?若能幫得上忙,世兄可不要對我客氣。」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陶弘不免便有幾分尷尬。他與沈哲子也算是舊知,人家困難時旁觀不來,眼下風波平息卻要上門有所請求,實在是不好啟齒。但他今次跟隨叔父陶斌前來,諸事做不得主,如果只是自己一人,無論幫不幫得上忙,也要來看一看。

    「駙馬此問,實在是讓我羞慚。」

    「世兄這麼說,可就見外了。你我本是舊知,不必執於言辭之飾,有什麼事,儘管說來。」

    沈哲子笑著寬慰一聲,人生在世本就有太多不自由,如果強求旁人幫忙,反倒沒了朋友。

    「唉,既然駙馬這麼說了,那我也就不再虛諉。」

    陶弘又嘆息一聲,然後才說道:「今次所為公事倒也順利,駙馬應該也知近來荊州所部動向吧? 」

    「略有耳聞。」

    沈哲子點點頭,陶侃老而彌辣,厲兵秣馬向北用兵,志在收復襄陽,這在江東眼下各家尚著眼內部瓜分利益的時下,可謂一股清流。當然陶侃這麼做,也是自有其考量,最基本的訴求應該是藉此以自固。

    陶弘講到這一步,沈哲子也知道他所言公事是什麼了。陶侃雖然屢對襄陽用兵,但台中是不支持的,早先的形勢是,陶侃一邊打,一邊往台中請詔。但台中始終沒有鬆口,雖然此舉不免有趨於保守之嫌,但沈哲子也能理解王導的苦衷,擔心一旦法理上承認了陶侃的軍事行動,邊鎮們都會有樣學樣,以此自固其權勢地位。

    如今江東的國力,邊鎮上小規模的摩擦尚要戰戰兢兢,哪怕是一場局部的碰撞,眼下這個脆弱的平衡也都承受不起。

    不過沈哲子倒也覺得並不一定要防奴如防蛇蠍,羯胡自有困境,陶侃作為久歷軍事的邊鎮大將,能不能打,打到哪一步,應該還是要比台輔有發言權的。

    王導那裡擱置不議,不過如今台中也算是變了天,這件事就在前兩天被拿出來重議,且獲得了通過。陶侃是以太尉加督銜,主持對襄陽的收復。

    既然法理上已經獲得了肯定,那陶弘來找自己又是為的什麼?

    不待沈哲子開口,陶弘已經苦笑道:「今次台中所得,不過一詔,餘者俱無啊。」

    沈哲子聽到這裡,略一思忖,便有瞭然。歷史上陶侃的確是在這個時間段收復了襄陽,但是那時候他不只節制著荊州,江州亦在其管制之內。可是現在,江州仍然有一個王舒盤踞著。如此一來,陶侃就算能夠調用的人力足夠,物力上肯定也會有匱乏。

    在南北對峙的局面下,襄陽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否則陶侃也不可能一直盯著這座重鎮不肯放棄。圍繞這種戰略重地的爭奪必然是一個長期的博弈,得失不可能只取決於一場戰事的勝負,如果今天僥倖拿回來了,明天轉手就丟,那也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奪回只是一個基礎,還要做好一個長期奮戰固守的準備。如此一來,所需要的人力物力那都是海量的。想必陶侃僅憑荊州一地不好維持,想要在台中獲得一些錢糧方面的支持。

    但沈哲子也不得不說,陶侃這麼想真是有點強人所難,可以說是討飯討到了叫花子門口,注定只能兜著眼淚走。且不說台中敢不敢將那麼多人力物力交到陶侃手裡供其調度,就算是敢,也根本沒有。

    「今次厚顏登門,是想請問駙馬這裡可有一二良策,能夠暫濟一二軍用?」

    聽到陶弘那有些氣弱的語氣,沈哲子也真是哭笑不得。如此一個見鬼的世道,執掌分陝重鎮的方鎮大員想要發動什麼軍事行動,居然還要拉攏民資入夥!

    且不說他這裡本就一大攤子的事情,年前年後建康城的營建仍需要大量的投入,即便是抽調出來米糧,這山高路遠也不能轉運到荊州前線啊!

    「我對荊州形勢如何,本身所知不深,世兄突然有問,反倒不好回答。」

    「這個不妨,來時已有準備。」

    陶弘說著,便示意坐在旁邊的桓戎上前,將一份厚厚的捲宗擺在了沈哲子案頭。

    沈哲子接過草草一覽,發現上面詳細介紹了兩軍的軍力對比,甚至還有羯胡方面的諸多情報。上面的記載可謂清晰翔實,甚至連石虎與石勒幾子之間的矛盾、石趙朝廷內大臣們之間的糾紛都記錄的十分清楚,遠比沈哲子道聽途說來的一些訊息充實具體的多。

    可見陶侃在石趙那邊必然是有著固定的消息來源,這不免讓沈哲子備受啟發,越發覺得應該建立一條收集情報的線路。這樣再有什麼計畫,才好有的放矢。

    這一份卷宗,應該是準備說服台輔諸公的。單就沈哲子看來,陶侃是隱瞞了一些必要的軍情,當然這可以理解為軍事機密不好輕洩,但其實仔細想想,陶侃的整個計畫,其實是有些後繼乏力,簡單而言,就算是打下來了,守不守得住,沈哲子並不看好。這不是軍事上的缺失和短項,而是國力本身不足,缺乏一個次第有序的呼應。

    仔細看過卷宗之後,沈哲子才對陶弘說道:「世兄願以此困告知與我,在公在私,我都義不容辭。人事艱深,無一輕鬆,若是畏險而不行,則一事無成。請世兄暫留府上,我尚要仔細參詳,幾日內必定給世兄一個確切答案。」

    他是真的想幫一幫陶侃,不為利害的權衡,只為苦心往北者不要獨行而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4 21:09
0563倉立都南

    建康城西市,已經是一個相當繁榮的大市場。貨棧邸舍鱗次櫛比,來往人潮比肩接踵。單單朝廷設在此處的市監,每天所收稅錢便達十數萬之巨。

    當然這對於一個龐大帝國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麼龐大收入。但是在時下而言,哪怕是兩千石大郡之治,每年押解入都的台資賦稅,堪堪也就在千萬錢之間。這樣一比較,單單一個都內坊市,歲收甚至已經超過治民十數萬、沃土近千里的大郡,實在可稱為一個奇蹟!

    窮爭於事無益,鐵一般的事實最能說服人。新城營建的規劃最初擺在眾人面前時,反對者有之,嘲諷者有之,哪怕到了現在,非議聲仍然不能說是絕跡,但也再沒有人跳出來張揚的叫囂反對。

    更多的人已經開始認真審視駙馬都尉沈哲子那一份乍看去華而不實的規劃,乃至於對此滿懷期待,希望能夠締造一個個新的奇蹟。要知道,在那份規劃書上還有一個東市,定位要比西市更加高端一些,預期回報也是更高。

    不過由於城東多貴人府邸,東市的營建尚在籌劃階段。但這也不是什麼難題,不獨台中鑑於西市的成功,已經將此重視起來。就連民間,都有大量的人和資本往城東涌動。甚至於烏衣巷裡,都不乏豪商出沒,直接扣上那些達官顯貴府邸,商談購換宅地的事宜,以期能夠搶佔一個先期優勢。

    相對於東市的遲遲未決,在都南反而先湧現出一個並不在沈哲子規劃中的南市。這個南市還要位於南籬門之外,幾乎已經要靠近龍都,乃是由民眾們自發組成。不同於西市的大宗貨品交易和東市的定位高端,由於這裡乃是城郊位置,加上大量的吳人工坊雲集於此,定位上要更親民,多是零售鄉產、手工品。

    對此沈哲子也有耳聞,只能感慨在面對切實生活需求的時候,無論公卿還是走卒,短視也好,宏觀也罷,沒有庸者。作出對自己生活有利的選擇和行為,那是人生來俱有的本能,並不需要先知或智者去手把手指導他們生活。任何有這種想法的人,都是蠢貨。

    這一天,沈哲子與庾條等人來到南市,倒不是為了走訪觀賞,而是有正事要做。早先曾經在都中喧鬧一時的鼎倉,雖然參與眾人都已經真金白銀的付出,但其實還是一個處於概念中的東西。今天這一件事,便要正式確定下來。

    台中對此也是極為重視,畢竟這是牽涉到億萬財貨的事情,哪怕是身居高位的台輔們,得悉內情後都忍不住要心驚肉跳,不敢輕慢。尤其少府在其中牽涉太深,如果做得好,那麼台資收穫也會陡升一大截。

    雖然時下多崇玄虛名士,但絕大多數人還是要穿衣吃飯,各種俸給補貼是台臣們主要的收入來源,總不能每一次都用太保那歪招,炒高綀布之類的劣品來維持所用。

    所以褚翜上台之後,第一時間便將這件事抓起來,甚至於在都南劃出一片不小的區域以供鼎倉使用,以期通過少府來加深對於鼎倉的影響力。今次出席的除了沈哲子與一眾吳中鄉里以外,甚至還有新進歸都的光祿大夫劉超,還有少府一眾屬員。

    鼎倉並不是什麼官設機構,所以也就沒有什麼正式的衙署,總部是位於龍都航埭附近一個龐大的莊園,圍繞莊園的是整整三十六座高聳近似山丘的大倉。

    從前幾天開始,這裡便已經有宿衛佈防清場,同時有數千名民夫於此待命。當台中一眾官員與那些持有鼎劵的人家到場後,航埭開閘洩水,河道水位抬升的同時,大量載滿貨品的舟船在縴夫拉扯助力下緩緩駛到碼頭前。

    碼頭這裡早已經架起了高架鐵索,通過牛馬畜力、輪盤滑索等器械,將貨船上一個個碩大的集裝箱卸下來。江東鍛造水平雖然略遜於中原,但是鑄造技藝卻不弱,畢竟早在舊吳年代,吳主孫皓便曾命工匠大鑄鐵索橫江封鎖。這些貨品雖然沉重,但裝卸起來也綽綽有餘。

    岸邊上,一眾台臣們簇擁著光祿大夫劉超,興致盎然望著這人力與機械配合的繁忙一幕。

    劉超在京府待了年餘,對此一幕並不陌生,他所感興趣的是這些貨品的來歷和歸屬問題。他翹首望瞭望水道上那幾乎一眼都望不到頭的貨船,繼而便向身後招招手:「維周到我身邊來。」

    沈哲子如今雖然也算是人五人六,但在這樣的場合裡,站的不可能太靠前。劉超今次歸都,姿態那是極高,時人甚至將之目為卞壼的接班人,雖然同任光祿大夫,但是較之早先大半時間都在裝糊塗的陸曄,影響力不可同日而語,可謂是台中新晉大佬,就連新進躍入鳳凰池的褚翜與之都不能相比。

    聽到劉超的招呼,沈哲子便趨行上前,恭敬行禮道:「劉公有何垂詢吩咐?」

    「眼下也不在台中,彼此都無公事,維週你也不必過分執禮。」

    劉超本人的政治立場無需贅言,今次歸都就是要輔佐幼君重振皇權,原本對於孤騎收復京畿的沈哲子印象就不錯。今次回來面見皇太后,又多聞皇太后對沈哲子的盛譽,這會兒態度更加和藹。

    他拉著沈哲子的手腕並肩而立,笑語道:「離都年餘,日新月異。都內百業興旺於廢土之中,我也聽皇太后陛下倍言,維週你於此可謂功不可沒!」

    「皇太后陛下厚愛,劉公盛讚,實在讓晚輩受寵若驚。」

    沈哲子連忙謙虛說道。

    「方今之世,人能做事,已屬不易,何況能建人所未及之功,不必過謙!」

    劉超指著河道上那密密麻麻的貨船,感慨說道:「四方物用,俱輸京畿,如此盛況一幕,我已經久有不見。維週你能促成此事,實在是居功至偉,無論怎樣盛譽都不為過。」

    講到這裡,他已經忍不住長嘆一聲:「老實說,原本對於吳人,我是不乏偏視。甚至於對維週你家門戶,也曾存怨望。國鼎偏安東南,已是國運困蹇,當此世更應捐棄前嫌,共匡君王,壯我晉祚……」

    「劉公此言,晚輩卻有不同看法。」

    沈哲子聞言後正色說道:「誠然忠君體國,人之大善。執此者雖獨行萬里,不損其志!但方今之世,南北俱有波蕩,自顧多有不遐,人多長憂旦夕禍福,不沐王道光輝久矣。明識者,應以彰顯王統為己任,不可自恃己長,懷怨絕遠於眾。」

    在這樣一個世道下,沈哲子對於劉超和卞壼這樣矢志忠君、一心想要重振皇權的忠臣,不乏欽佩。但也不得不承認,這類人自身道德素養雖然高,但卻不懂得和光同塵,以自己的道德標準去約束別人,結果只能落得形單影隻,乏人呼應。皇權的衰落是大勢所趨,並不能說提高人的忠義觀念就能挽回。

    劉超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心內其實有些接受不了,但仔細想想,沈哲子其實並沒有說錯。相對於他們這種空喊口號的人,沈哲子就算是有什麼私心,並不算一個純人,但所促成的局面,卻是他們所做不到的。

    接著,沈哲子又指著那水道說道:「時人不乏薄議,賈事傷農,人多從於逐利,卻忽略耕桑。此言其實也是失於公允,多寡不均,人世常態。天南海北,地力有差,人力有差,未可一概而論。譬如生而君子,長憂君王,生而庶民,長憂家計,實難高標一論。人有所長,地有所長,以人之短窮競非長,勢必會事倍功半,勞力傷民。」

    「袖手空談,不審其實,這已經是世風長久積弊。」

    劉超在京府待了那麼久,眼見著原本的京口因商賈貿易而越來越繁榮,漸有陪都氣象,所以對於商賈之事倒也並不過分牴觸。聽到沈哲子這麼說,不免有感而發,長嘆說道。

    「但無論怎麼說,這鼎倉能夠畢集四方物力,集用於社稷萬民,這已經是大大善政,不應偏望。早年在京府,我也多邀你家叔父深談賈事,可謂受益良多。如今歸都來,維週你如果有什麼疑難,直接台中道我。」

    講到這裡,劉超又笑起來:「公府或是不乏閒任,台閣也不會奪你從容。只是前轍尤深,維週你就算是來了,我也盼你能手下留情。 」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大感羞赧。類似的言語,前不久溫嶠也跟他說過。如今他在台中,也算是一個頗為著名的刺頭,乃至於有人遊戲開賭,下一個遭殃的主官會是誰。不過究竟留不留他,王導那裡還沒有確切答案,沈哲子也不好旁若無人的去找下家。

    儘管人力準備還算充分,要填滿那整整三十六個大倉,也用了兩三天的時間。那些觀禮者自然不可能一直就在那裡眼巴巴看著,事實上這些倉房物儲本來就是擺出來看,取一個視覺衝擊,給投資者以信心。事實上鼎倉真正值錢的產業還不在這裡,而是都中那大片已經建好或是未建的諸多產業。

    台臣觀禮很早就退場,沈哲子這裡卻沒有急著離開,正好趁著這個時間約見一部分商賈,順便解決掉陶弘來請求之事。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5 22:25
漢祚高門 0564 情寄杯中

    陶侃想要收復襄陽,這個戰略目標可謂不小。

    襄陽乃是漢沔重鎮,其得失對於整個長江中上游的戰略意義極為重要。從沈哲子內心而言,他是非常希望陶侃能夠成功。別的不說,如果陶侃能夠收復襄陽並且守住,對於豫州的形勢也會有所改善,最起碼羯奴不敢大規模的南下寇掠,能夠讓沈哲子更從容的備戰。

    荊州分陝重鎮,陶侃也是久經戰事磨練的宿將,既然敢為此想,必然是有的放矢,並非脫離實際的冒險之舉。

    雖然江東經過蘇峻之亂一場折騰,但是荊州整體受損不大。西面的成漢如今也是一團亂麻,守成尚且面前,外掠無力。而北方的羯胡,則已經進入石勒統治的後期,如今整體上是收縮、防禦,自身消化、解決內部所出現的矛盾,沒有了太強烈的進攻慾望。

    如今石趙方面的荊州刺史名為郭敬,本身所處位置便尷尬,即便佔據襄陽四方擄掠,但其實與石趙朝廷的割裂程度較之江東還要更深。如果陶侃與之交戰,可以保證的是,就算石趙會有援軍,也絕對不會太過及時。所以,從軍事上而言,圍繞襄陽的爭奪,其實就是南北兩個荊州的局部會戰。

    而從整體上而言,誠然江東反攻無力,而石趙目下的形勢也不足支撐大規模的軍事行動。石勒不乏扶植漢臣的舉動,已經讓他部下那些胡將們隱有怨望,各自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來一些擁兵自重的意圖,內部可謂非常不穩定。

    但陶侃眼下的困境,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半是咎由自取,半是無妄之災。

    荊州雖然也是地廣,但卻四戰之地,尤其陶侃接掌以來,從庾亮執政時代開始台中就有意識的打壓,所以荊州方面本身就有一些困境。雖然陶侃藉著平叛之功解決了一些問題,但隨後王舒出鎮江州,又讓其後方變得有些不穩定。

    前不久陶侃從青徐人家手裡搶到了湘東,這讓王舒加大了對於荊州的封鎖。兩州之間,眼下幾乎沒有什麼交流。

    當然,上層的不來往並不能徹底斷絕掉底下的互通有無。所以,荊州方面還是能夠斷斷續續獲得一些江州的物資補充。

    可是這個局面,在沈哲子大力開發建康市場,將許多江州人吸引入局後,便就戛然而止。一樣的物用資貨,往建康來利潤更大,運輸也更加便捷,荊州方面自然也沒有了吸引力。

    如果是尋常年景,荊州自足也是綽綽有餘,但如果想要發動這麼大一場軍事行動,積累則就顯得有些不足。陶侃倒也沒有通過陶弘給沈哲子出太大難題,如果想要發動一場會戰,並且在未來佔住襄陽,荊州方面還有二十萬斛糧左右的空缺。

    二十萬斛糧,這數額可謂不小。沈家早年號稱江東豪首,這麼大的糧食缺口,險些被逼得家破人亡。可是對於現在的沈哲子來說,這個數字也不能說大。

    但如果他直接提供給荊州援助,且不說籌措的難度,單單運輸和沿途耗用問題,難度便已經超過了籌措難度。

    沈哲子直接約見豫章大姓鄧、羅、熊等,甚至於還有他門生胡潤的宗家胡氏,這些人家各自都是鄉資殷厚,也是鼎倉的踴躍參與者。雖然鼎倉眼下尚是新創,還沒有到大得其利的時候,但是前景廣闊可以預期,所以這些人對於沈哲子的邀請,也都是踴躍得很。

    「今次有請諸位,其實是有一事相求。」

    賓主落座之後,沈哲子也就開門見山,直接說起來。

    「駙馬這麼說,那就太見外了。若能有所任勞,是我等榮幸,言何相求。」

    那個一直留在都中,已經跟庾條混得挺熟的熊氏族人熊誦聞言後連忙說道,神態不乏恭維,但其他人卻也不因此而鄙夷,紛紛附和表態。

    這些人態度如此端正,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沈哲子沒有偏視冷落,帶契他們一起發財。另一方面也是親眼有見前不久沈家直接與琅琊王氏槓上,結果已經很分明,就連琅琊王氏這樣的老牌豪門都已經打壓不下沈家,他們這些江州豪宗又何必得罪根本不必得罪的新出門戶。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語道:「既然諸位都是盛意拳拳,那我也就不再多作虛言。」

    說著,他便將陶侃所請求的事情講述一遍,繼而又笑道:「陶公國之干城,為國勞力,克虜辟疆,既因此困有告,我是義不容辭。二十萬斛糧,於我而言,雖不算少,但也不多。不過唯有一慮,一者江首,一者江尾,彼此各居東西,路途遙遙。況且此為軍用,若有貽誤時期,那是誤國大罪,不能不謹慎。所以我是想請問諸位,可有助我?」

    眾人原本還是笑容熱切,可是在聽到沈哲子的話後,各自就都冷卻下來,神情中不乏為難。他們本以為沈哲子所困只是近都自家之事,若能幫得上忙,自然是一個人情,但卻沒想到此事還涉荊州,那就有些難辦了。

    沈哲子這麼說,無非是想請他們濟糧荊州。其實這種事情,他們以往不是沒有做過。畢竟家大業大,自然也要多方下注。可是現在的形勢是,很明顯建康這裡機會要比荊州方面大得多,更何況王舒那裡就差與陶侃直接撕破臉,他們在這種情況下去反幫陶侃,耗費物用不說,還有可能得罪頂頭的上官,這就實在為難了。

    更何況,二十萬斛糧啊!無論放在哪一家都是一個大數字,時下可不是人人都有這位駙馬如此豪氣,整整二十萬斛糧,只得一個不多不少的評價。

    眼見眾人突然變得沉默,整個宴席氣氛都隱有尷尬,沈哲子倒也並不意外。他當然不能直斥這些人只顧庭門私計,不恤國用,那根本就沒有道理。大話誰都會說,可現在是張嘴就要拿出白花花的米糧,又有多少人有那種毀家紓難的高尚情操?

    更何況,在時人看來,陶侃想要收復襄陽,難道目的就是純粹的為國效忠?只怕陶侃自己都不會這麼想。

    「既有此請,我也當然不會讓各位為難。二十萬斛糧,我這裡均分作十份,請諸位量力認領。糧至荊州後,請荊州開具回執,持此至都,我將原數償付,且每萬斛糧增補兩千斛。除此之外,年後都內東市營建在即,今日諸位有助,來日我自有所回報。」

    沈哲子開出自己的條件,然後又說道:「此為門內私誼,不涉公義之論。今日有助,銘記於心。」

    眾人聽到沈哲子開出的條件,原本臉上的為難漸漸褪去,繼而便開始低頭思忖起來。的確二十萬斛糧對他們每一家而言都不是小數目,但如果僅僅三五萬斛,稍加籌措,不是籌措不出來。

    正如沈哲子所言,籌糧只是小事,運糧才最困難。但他們以往其實與荊州軍也不乏這方面的往來交易,其實渠道是有,只是權衡成本遠不及運到建康獲利大,所以才放棄了。

    沈哲子這裡開出一萬斛糧給予兩千斛的補償,如果是在夏秋水運便捷時可謂優厚,扣除耗損還能有所盈餘。可是現在,江州本身水運便不及吳中便捷,又到了初冬枯水季節,單靠人畜運輸的話,成本就會大增。兩千斛糧其實並不能完全補充他們運輸的消耗。

    但是,他們把糧運到建康來,也是需要消耗的。彼此抵消之下,即便有所虧損,也完全在可接受程度之內。這一點損失,不只能夠示好沈家,還能在荊州得一份人情,而且沈哲子還有更多許諾。如此合計一番,便讓他們怦然心動。如此一來,區區王舒的惡感,也不算什麼了。王家丟了這麼大的面子都找不回來,難道就敢因為這點小事而對他們橫加打壓?

    首先反應過來的便是那個熊誦,在庾條連連打眼色之下已經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寒家雖是陋居江西,但也是心仰忠義。量力而為,願意認領三份,以濟駙馬之困,必不逾期。」

    有了這一個帶頭,其他人也紛紛踴躍而起,各自認領。在場六七家,區區十份名額很快就哄搶一空。

    那熊誦搶先認領,獨得三份,眼見其他沒有分到的人家轉望向他,哪還猜不到那些人的想法,當即便又表示道:「駙馬受託陶公,雖是門內私論,但心跡仍是坦蕩為公。什麼兩千斛補助之類,我家實在不能腆顏受之……」

    沈哲子聽到這話,連忙舉手打斷:「先前已經言定,此為門內私誼,不涉公義之論。諸位今日助我,銘感五內,來日必當有報。盛意拳拳,實在受寵若驚,未來或是仍要長勞,頻謝未免生疏,情寄杯中,飲聖!」

    眾人聞言後,便也紛紛舉杯。只是心內對於沈哲子所言,各生出幾分思量。未來或要長勞?看來沈氏對於目下勢位仍有留力,不乏長足進望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5 22:25
漢祚高門 0565 休言貉子

    當沈哲子告知陶弘事情已經解決了,陶弘整個人都有些呆滯。

    他也曾在沈哲子麾下做事,明白沈哲子能夠調用的資源之龐大,所以才求上門來,正是因為這件事對沈哲子而言並不算什麼大難題。可就算是如此,他也沒想到解決的這麼輕鬆簡單,這對他大父而言都算是一樁難題,可是落在這位駙馬身上,彷彿只是幾句話那麼輕鬆寫意!

    望著陶弘的愕然,沈哲子也是不乏感慨。這件事的解決過程看起來簡單,背後卻凝聚著他們沈家乃至於整個吳人群體,在過去這些年裡的努力經營,以及在時局中所取得的長足進展。

    這種跨地域的調配資源,其實思路很簡單,我既然做不到,那我就交給能做到的人去做。可問題是,就算有人能做到,為什麼要聽我的?

    原本只是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當中所蘊含的利益權衡、得失取捨,並非隻言片語能夠盡言。哪怕是在沈家與王家對峙有了結果之前,沈哲子要說服那些江州人,都需要大費唇舌,而且未必能夠說動。

    可是現在,事情卻變得簡單起來,原因則更加簡單,那就是時人對他有信心了!同樣的一句話,同樣的一件事,因為他所處的位置不同,說出來、做出來,意義也會有天壤之別。

    沈哲子也不是妄自尊大,這件事陶侃做不成,甚至就連王導都做不成。如果不是他,時局中任何一個人都做不成!這是他過往所有努力取得的一個階段性成果,得道者多助,大道理誰都會講,但「道」是什麼?又怎麼去得到它?

    「此事,我已託付江州相好人家去完成。世兄身繫公務,我也就不便強留。若是近日就要離都,歸於荊州之日,物用應該也將抵達,放心接收即刻,後續自有我來完成。」

    沈哲子笑語道:「與陶公一別,至今已有年餘。久不聆聽賢長教誨,於我可謂遺憾,幸在不乏身教。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陶公所為,此之謂矣。身繫國任,矢志辟疆復土,不讓胡虜久虐中原!壯志者,行不孤,前賢未已,後繼有人。丈夫以此自勉,來日攜手破賊!」

    陶弘也實在歸心如箭,而且對於沈哲子的保證尚有幾分遲疑。事實上他大父陶侃也是不乏與江州人家交涉,得到的回應只是諸多推諉訴苦,實在沒有那麼好說話。

    於是在與江州人家約談兩日後,沈哲子便將陶弘送離建康,同時也見到了陶侃的另一個兒子陶斌。只是陶斌對於沈哲子就沒有什麼好態度,大概是以為沈哲子不想幫忙,隨便找個說辭敷衍。

    對此沈哲子也並不多做解釋,況且根本就沒必要與陶斌解釋什麼。他對陶侃是不乏尊敬,但對陶侃的兒子們,說實話,有些看不上眼。陶侃以寒門之身,成長到權傾天下,半執江東,自然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可是權柄勢位一世而斬,如果說僅僅只是家世的緣故,那也並不盡然。

    總之就是一句話,老子英雄,兒子未必好漢。所謂血統優越,又或門第優越,統統都是放屁。無論古今,每個人自身的努力,才是一個人最不可抹殺的立身之本。

    在後續與江州人的接觸中,沈哲子也在強調一定要拿到陶侃開具的回執,一方面是作取證,另一方面也是留下一個借據。要知道,他在建康原價補償,那也是需要掏出實實在在的錢糧。他願意幫助陶侃,但也是救急而不救窮,不可能做好事而不留名。

    別的不說,陶侃到現在對於江夏還是不肯放棄。所以哪怕溫嶠這裡已經談好了,沈哲子還是沒能安排譙王出都赴任,也是在擔心陶侃會有牴觸。經過這一件事,他希望陶侃那裡能夠投桃報李,有所表示。

    雖然這不免有私相授受之嫌,但這就是這個時代做事的方式。一切仰於台中決定自然是政治清明,但問題是台中也要有那種掌控力啊。

    另外一點就是,陶侃那裡用兵襄陽,無論其成或不成都是一種試探。陶侃那裡取得什麼成果,庾懌這裡肯定也要有所調整。如果陶侃順利的話,那麼豫州步子不妨邁得大一些,即便不能完全恢復舊友局面,如果能夠取回合肥,將防線往前推進一大步,這對於建康人心的振奮,其實還要甚於襄陽的收復。

    畢竟,豫州的全不設防,始終是高懸在建康頭頂上的一柄利刃,有著切膚之痛。

    如果庾懌挺進合肥,那麼荊州方面、徐州方面都要有所配合,做出相應的調整。總之這二十萬斛糧,沈哲子是不可能讓陶侃白拿的。

    而且,這一次的借糧,對沈哲子而言也是一個嘗試。他本身對於鼎倉的構想便極為宏大,希望鼎倉的存在能夠取代一部分或者說完全取代朝廷對於四方物用的調配職能。

    當然這麼說也不準確,本來朝廷在這方面的能力便已經蕩然無存,與其說是取代,不如說是重新建立。

    吳中那種包稅法,沈哲子是希望能夠借助鼎倉在整個江東普及開。由鼎倉代替地方郡縣支付賦稅台資,而地方郡縣則將這一部分支出預存在鼎倉。讓鼎倉充當地方和中樞的橋樑,從而獲得一個更大的調集力量。

    當然,這個想法實在太激進,想要落實必定困難多多。但也是沈哲子一貫的做事風格,暫且不論有無可能,試試看,不行再改。

    歸途中,陶斌越想,越覺得可氣,便將侄子喚道面前來,皺眉問道:「大昌,你覺得那貉子所言有幾分真假?他是否做不到此事,以此敷衍?」

    陶弘聽到這話,臉色便微微一沉,悶聲道:「叔父此言,有失偏頗。駙馬為人,我素來有知,若是做不到,他不會虛言敷衍,諾則必應。」

    被侄子當面頂撞,陶斌有些尷尬,不過今次入都,求告許多人家,他是見到陶弘人脈不淺,倒也不好真的當作子侄訓斥。聞言後只是訕訕道:「我倒不是背後貶人,只是總覺得這件事當中太多玄虛。早先你家大父受困於錢糧,不是沒有求告江州那些土宗,但卻無一應諾。就連我都去過一次,仍是無果。那貉子門庭這兩年確是煊赫,但在這江西之地,他一句話難道比你大父還要管用?」

    陶斌越說越覺得此事不可信,不免有些患得患失。要知道他父親子嗣眾多,偌大名爵尚沒有確定繼承人。原本陶弘的父親陶瞻呼聲不小,可是陶瞻福淺,死在了去年那場兵災中。剩下這些兒子們,自然也都蠢蠢欲動。

    陶斌的另一個兄弟陶夏在台中做官時日不短,結果遲遲未能給父親請下詔書來。陶斌今次到來,便得了詔書,本來已經是一件好事。如果順勢能夠把缺糧問題也解決了,那麼自然更加能夠獲得父親的喜愛。

    但在沈哲子這裡獲得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讓他心裡拿捏不定,要知道軍事迫在眉睫,如果他這裡不能有個准信,就這麼報回去,結果卻是無功。如果貽誤了軍事,那麼就連先前請詔的功勞可能都要被一併抹去。

    聽到叔父在那裡絮絮叨叨的言語,陶弘也真是煩不勝煩,索性直接退下去。家事一團亂麻,就連他大父陶侃對此都是無計可施,他自己夾在幾個叔父的明爭暗鬥中,也真是不勝其擾。

    一行人沿江溯流而上,初時還沒什麼。很快就過了歷陽,又行過尋陽。過了尋陽之後,陶斌便變得不安分起來,座船上廣豎旌旗不只,甲板上還陳設羽葆鼓吹之類逾禮之物。而且還沿江撒帖,召集荊州所部沿江護送。

    陶弘對此也真是無奈,他明白這是叔父們為了增加在荊州部眾面前的威儀而刻意為之,隨著大父越年邁便越發的變本加厲,屢禁不止。幸在他大父確是功高,自有台中封賞的羽葆鼓吹等儀駕,否則單單這一點便不知要給大父招惹來多大的物議麻煩。

    荊州如今所鎮巴陵,過了武昌之後便已抵達。將近大本營,陶斌便又收斂起來,免得自己所作所為落入父親眼中。因為他一路上的招搖作派,行程耽擱了一段時間,返回巴陵時已經到了深冬時節。

    雖然還沒到大雪封山的地步,但水道多枯竭停運,冷風嗚咽,這讓陶斌對於沈哲子的許諾更加不抱信心。因而心裡便決定,稍後見到父親之後,只說請詔之事,絕口不提求糧。

    可是當他們一行人被引入荊州軍大本營時,便看到存放物用輜重的營地裡垛起高高的糧袋,看那數量,怕是十數萬斛糧是有的。

    「大昌,莫非那貉子真的能驅使江州人家往此運糧?」

    眼見此幕,陶斌心情又變得忐忑起來。

    陶弘一路上已經不堪其擾,聞言後只是擺手道:「叔父自有預見,我可不敢輕言以免相誤。」

    入營之後,陶斌見到深坐軟寢中的父親,先是上前言道今次台內請詔之事。

    陶侃心情還算不錯,一邊聽著兒子匯報,一邊含笑點頭,待到此事說完,才又問道:「此行除請詔之外,是否還做了別的事情?」

    陶斌聽到這話,心內便糾結無比,不知道該不該說。如果說了,外間糧是父親自別處籌措來,那他則是虛言妄念。如果不說,假如那些糧真的是江州人送來,則要白白錯過這一場大功。

    眼見父親眼神漸漸轉為凌厲,陶斌只得硬著頭皮回答道:「請詔之後,我本來已經打算早早返程。但大昌卻還想做些事,要去拜訪沈氏貉子之家請糧……」

    「貉子?哈,休言貉子!來日你父歸土之後,爾等生死禍福,或都要決於沈侯一念之間啊!」

    江州人如期將糧送抵巴陵,陶侃心內卻沒有多少輕鬆情緒,這一次幫忙,他無論怎麼看,都看出一絲示威的意味。仍是此鄉舊土,人物卻已截然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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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